第四百八十章 套路
能够在宫里,政事堂自由出入的,遍数大宋就那么一个人。
蔡卞,来之邵,裴寅等人一惊,连忙转身行礼。
章惇怒气冲头,有些慢,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臣等见过官家。”
众臣抬手行礼。
赵煦面无表情,径直走进来,在章惇的位置上坐下,根本没有以往的客套,连‘平身’都没有说。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神色骤变,头皮发麻。
章惇这里,他们或多或少都还能周旋,但到了官家这里,他们的余地几乎没有!
章惇,蔡卞立在一旁,一个脸色漆黑,一个面如铁冰。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站在另一边,一个个低着头,紧绷着脸角。
裴寅则站在门旁,悄悄观察着赵煦,又瞥向众人。
今晚的事情,在大宋以往到现在,实际上很平常,哪个相公没被骂过,别说背地里,骂大门了,章惇甚至当众怒喷司马光,王安石被骂的就更多了。
但今天的事情又很不一般,是一种累积的爆发。
章大娘子忍不了了,跑到了宫里哭诉。章惇拿着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要严惩。
看似是章家的事,本质上,还是‘新旧’两党恩怨的累积,在这个时间点,触发了。
赵煦坐在凳子上,神情平淡,接过陈皮递过来的茶杯,砰的一声,放到桌上。
七八个人一激灵,更加严肃认真的看着赵煦。
赵煦拿起茶盖,轻轻拨弄着茶水。
青瓦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又寒意森森。
章惇立在那,没有开口的意思。
蔡卞作为副手,扫了一眼其他人,强压着不安,沉吟着道:“官家,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是家教不严,并非结党,深夜咒骂大相公,欺辱章大娘子,有执凶者,有幕后凶手,但不宜扩大。官家,绍圣尚未伊始,不宜朝野不安。”
蔡卞说的有理有据。
曹政是开封府知府,‘开封府试点’的执行人,当今官家的第一批心腹。来之邵,刑部尚书,‘新党’大佬,大相公章惇的左膀右臂。陈浖,‘旧党’大佬王存的左右手,‘旧党’新星。
这三人一旦被处置,不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不会平静,对明年的开局,绝对是弊大于利!
来之邵操作,陈浖三人没了刚才与章惇的劲头,不敢说一句话。
这位官家,平时可以跟你笑呵呵,真要动了真怒,皇城司里的尸体不差他们三个!
裴寅在这里就是小透明,根本不敢插一句嘴。
赵煦拨弄着茶水,依旧没有说话,神情平静的诡异。
陈皮立在他身后,低垂着头,灯光幽暗,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青瓦房里,仿佛只有赵煦摆弄茶水的微弱声音。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最害怕这种宁静,脖子一阵阵发冷,几次要说话,都被蔡卞给瞪了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能看到门外的丝丝光亮,章惇才抬头,与赵煦道:“官家,臣建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大娘子,臣会劝说回去。”
赵煦斜眼看向他,转而继续拨弄茶水。
这杯茶水,怕是已经凉透。但陈皮看着,却不敢上前去换。
章惇见赵煦依旧不表态,渐渐也有了凝色。
这位官家要坚持什么,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反对的力气。
青瓦房内,蔡卞也不敢说话了。
众人在一片死寂般的紧张中,终于等到了天亮。
裴寅余光瞥着,身体躬的更多。
时间推移的越多,说明官家越是愤怒,最终处置,可能也会更严厉!
官家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这是所有人心底惶惶不安的想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黄门来到门口,道:“启禀官家,文彦博在宫外求见。”
Duang~
赵煦手里的茶盖扔下,坐直身体,淡淡道:“传。”
“是。”黄门应着,又快步离去。
蔡卞有些意外,官家等了一晚上,是在等文彦博?
章惇剑眉抖了抖,目光看向外面。
来之邵三人则越发不安,文彦博是铁杆的‘旧党’,从反对‘庆历新政’到‘熙丰变法’,几乎从未停止。
他这个时候入宫,意味着什么?
官家在等他,是为什么?
天色亮起,文彦博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的来到青瓦房,迈过门槛。
他头发稀疏,脸角苍老,整个人枯瘦的不成样子,他看到赵煦,似乎恍惚了下,挣开搀扶的人,身形不稳的要跪下。
“老臣老臣……”
寻常时候,这种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要行礼,肯定有一大堆人阻止,搀扶,说着各种客套话。
但青瓦房内,一大群人看着他,却没人阻止,都在看着他跪下去。
文彦博恍若未觉,身体颤抖着,双手要扶地,膝盖却又弯不下去,一个跪下去的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嘴里还在重复着‘老臣老臣……’
赵煦拿起陈皮新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行了,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告诉朕,该怎么处置?”
文彦博本来要跪下去的,听着赵煦的话,慢慢又站起来,佝偻着身体,也不看章惇,蔡卞等人,便道:“谢官家,老臣知道。老臣建议,蔡相公降一级留用,来之邵三人,降三级留用,大相公,是苦主又是总理大臣,给予劝慰。其他涉案之人,由御史台,刑部联合调查,发配去儋州。”
“就这样?”
赵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对于这个老东西,赵煦调查的清清楚楚,是一点好脸都不能给的。
文彦博佝偻着身体,道:“刑部,政事堂,工部也要给予处罚。之前的由旨意下,后面的有政事堂出。”
赵煦眯了眯眼,这老东西倒是会做人。
圣旨的处罚其实是蜻蜓点水,后面政事堂的处置才是重头戏。
赵煦依旧是宽仁圣君,恶人还是政事堂这些相公来做。
赵煦笑了声,道:“好。这件事,朕就交给你来处置,处置不好,你就先别入相了,在京里养老吧。”
说完,赵煦就起身,离开青瓦房。
蔡卞本来紧张的神色松缓了,看向文彦博。
这位老人家,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官家的意思,居然还抬手谢恩了。
来之邵则是心头大石落地,倒不是为了他自身,而是章惇成功解套了。
转嫁给了文彦博。
来之邵也看向他,眼神不善。
当初‘旧党’对‘新党’发动前所未有的大清洗,这位老大人,在里面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章惇躬送完赵煦,转头看向文彦博,见他佝偻着身体,颤颤巍巍,仿佛弱不禁风,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道:“让礼部给文相公安排院落,派人照顾,政事堂的班房再收拾一遍。文相公出入,要专门照顾,不得有一丝大意。”
这些话是说给文彦博听的。
裴寅抬手道:“是。”
文彦博颤巍巍的抬手,道:“多谢大相公。”
蔡卞眉头皱起,这位老大人的城府这么深,怕是不好对付。
第四百八十一章 帝心
在赵煦返回福宁殿的时候,整个后宫都已经苏醒了。
章大娘子还在庆寿殿,孟皇后陪着。
刘美人的院子里,有个老宫女在伺候她穿衣打扮。
刘美人本就是宫女出身,有心经营之下,自然能在宫里安排不少耳目。
老宫女给她插着头饰,低声道:“娘娘,官家真的是好手段,出手帮大相公解了难,又让文相公顶了雷,同时慑服群臣,这么一来,朝野可就没人敢跟官家犟嘴了。”
刘美人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官家着眼的都是朝廷大局,我大宋的千年大计,岂会是这些争斗?”
老宫女陪着笑,道:“娘娘说的是。不过,文相公入相,可是让仁明殿那么得意了。不管那位怎么低调,王相公加一个文相公,势必都会站在她那边。娘娘,得多想一些了。”
刘美人眉头一蹙,看着镜中的花容月貌,没有掩饰的不甘心。
她不是没试过,之前一些‘新党’联络她以及后宫一些人,一同对孟皇后出手,结果呢,官家突然插手,将秦美人三人幽死在冷宫。‘新党’不少人‘无故失踪’,却又没人敢问。
同时,章惇,蔡卞等人彻底放弃了废后的想法,与后宫保持了遥远的距离。
之后,官家警告过她,令她息了心思。
但眼见孟皇后坐稳皇后之位,又生了嫡皇子,在后宫地位一日胜过一日,刘美人又怎么能视若无睹,甘心就这样呢?
后宫最是残酷,哪怕你委曲求全,苟且的活着,也未必能如愿。
刘美人摸了摸肚子,眉头皱的越多。
老宫女很会意,凑近低声道:“娘娘,官家没少来您这里,子嗣不用担心。官家,还是太妃娘娘那,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太妃NIIT的态度至关重要……”
刘美人眼神坚定,道:“我知道。”
……
庆寿殿,朱太妃还不容易送走了章大娘子,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她以往在宫里是小透明,凡是有高太后,向太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深更半夜来找她哭诉。
何宥给她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娘娘,官家那边都处理好了,您就放心的休息吧。”
朱太妃摇了摇头,也没喝茶,撑着身体站起来,道:“没那个命。我出宫去看看赵似,赵佶,也不知道他们在那个什么武院,太学怎么样了,不看一眼,我实在不放心。”
何宥搀扶着朱太妃,见她面容倦怠,道:“娘娘,多少休息一下,吃点东西,这样给外面人见到了,怕是又要起什么闲言碎语来说官家了。”
这一下子就戳中了朱太妃的软肋,她犹豫了下,道:“让御厨做碗羹吧。”
“是。”何宥应着,快步去安排。
朱太妃又坐下,看着门外,不自禁的又摇头。
近来她的烦心事越来越多,朝廷里的改革已经深入到宫里,她也避之不及,何况还有几个孩子。
但大儿子要富民强国,她除了支持,还是支持。
青瓦房。
班房里,只有章惇与蔡卞对坐。
蔡卞松了口气,看着章惇笑着道:“这件事,还是官家出面最合适。这就是你们的默契吧?”
蔡卞这会儿也是明白过来,章惇一向很少废话,与曹政,陈浖,来之邵说那么多,无非就是在等官家。
章惇坐在椅子上,瞥了他一眼,抱着茶杯没说话。
蔡卞笑了笑,继而神色肃起,话语有些慢的道:“官家让文彦博入京,定然有深远考虑。这次让他背锅,既是给你我解套,也是给他机会。你虽然派人盯住他,但以他的能力,起不到多少作用。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章惇剑眉陡然竖起,双眸凌厉如刀,沉声道:“那么多‘新法’,先让他审议,给出态度。”
蔡卞盯着章惇,道:“他要是直接反对呢?”
文彦博一旦正式复出,他要是公然反对一件事,势必会掀起朝野轩然大波,反对‘新法’的各种势力会迅速集结,不说士林舆论,朝堂上可能也会陷入分裂境地。
章惇双眸冷幽,又好似闪烁着火光,道:“他会同意,还会是第一个同意。”
蔡卞拧眉,道:“文彦博不是王存,不止是能力,影响力,还是城府,我们都很难拿捏。不说小动作了,明面上的动作,我们恐怕都要头疼。”
章惇余光看了眼蔡卞,却没有说话,径直站起来,道:“我回一趟府里。文彦博拿出处理结果了,让裴寅通知我一声。”
蔡卞疑惑,怎么谈谈的好好的,章惇突然就要走了?
他也没有挽留,目送章惇离去,犹自思索着文彦博到京这件事。
继而,他又想到了江南西路,王存这个时候,居然还没到!
“事多必妖,妖多事更多……”蔡卞想着就有些感慨。
文彦博被人搀扶着出了宫,回了他原本在京城里的府邸。
府邸一直都很干干净净,文及甫离开开封府的时间并不长。
文彦博在床上小心翼翼的躺下,床边文及甫文峰成恭恭敬敬的站着。
文彦博言简意赅的将青瓦房发生的事情说完,道:“你怎么看?”
文峰成站在边上,脸色发白,两颊冷汗直流。
官家一点安抚都没有,语气十分寡淡疏离,第一次见面就扔了这么一大口黑锅,这是明摆着要他太爷的命啊!
文峰成小心翼翼的看着文彦博平静如常又苍老的脸色,犹犹豫豫,颤声道:“太爷,官家这是摆明了。”
文彦博转头看向他,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笑,道:“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官家摆明车马,其实不是要把我,把文家怎么样,是在警告我,不要走出路。”
文峰成哪里还能想更多,身体都在打颤,双眼都是恐惧,道:“太爷,那,怎么办?现在朝廷里的水太深。官家……又不是先帝,那皇城司里的尸体,可比我大宋立国以来的都多!”
提到这个,文彦博才皱眉。
当初吕大防等人身死皇城司,他也着实惊讶,甚至是惊恐了很久。
但到了现在,反而能坦然接受了。
文彦博身体动了动,苍老的脸上浮出自信的笑容,道:“不要过于紧张。我从真宗朝到现在,屹立不倒,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帝心。咱们这位官家的心思,我差不多摸清楚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行事如风
林唐夜骂章府,章大娘子入宫哭诉,文彦博入京。
这三件事,看似不相干,却又紧密相连。
在天色亮起,众多朝臣开始入班的时候,路上讨论的都是这件事。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白天就算了,大晚上还不让人睡觉,难怪章大娘子急了。”
“哈哈,我可听说了,昨夜章大娘子独守章府大门,将林唐骂的狗血淋头,狼狈而走。”
“大相公是个闷葫芦,没想到章大娘子这般犀利……”
“这些且不说,听说昨夜不止是两位相公震怒,将开封府,刑部,还有工部侍郎陈浖叫进青瓦房,连官家都出面了,直到天亮才放出来……”
“我也听说了,据说章大娘子在庆寿殿一直哭到天明,将太妃娘娘弄的左右不是,安抚了半天……”
“那林唐真的是愚蠢,我听说他连夜回乡了,细软都没收拾……”
“这还不走,等着被人嘲笑吗?我估摸着,少说有两三年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本是邀名求直,谁能料到,章大娘子这般犀利的一顿臭骂……”
……
有一群人明显是四品三品的大员,抱着板笏,在小巷子里慢慢的踱着步子,一个个神情凝重。
“文彦博入京了,一大早就进了宫。”
“这个时间点,卡的真是太好了。”
“现在细细想来,似乎确实有些不对劲,这件事,不会有人在背后操弄吧?”
“有人操弄不奇怪,但也得章大娘子配合。”
“这倒是。话说回来,文彦博入京,我听说,一些人排队去了文府,却都没能进去。”
“那位苏尚书据说也去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明面上做给我们看的,背地里啊……这开封城的水又深了几尺,”
“大相公被官家拔的太高,又不愿意降下身段结党,文彦博不党而党,朝局怕是不好控制了。”
“我担心的是神宗朝旧事重演,当年王相公与先帝,而今官家与大相公,司马光与文彦博等等,太相似了……”
“呵呵,你们不要但有太多。时移世易,再怎么像也不是以前了,咱们走着瞧吧。”
……
章府。
章惇正在吃饭,章大娘子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
她见章惇不肯说话,怒声道:“我一晚没睡,合着就这样了?你说的顾全大局?”
没有外人,章惇撕扯着饼,道:“你想我怎么办?将来之邵下狱?”
章大娘子也受过来家的恩惠,听着张嘴就要说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坐在那生闷气。
章惇也没理她,慢慢吃着,神情一直思索着什么。
过了良久,章大娘子又一脸担心,道:“那文彦博我是知道的,她与叔父同朝,历经七十年不懂,可见不是易与之人,你有把握吗?”
章惇剑眉跳动了下,冷笑道:“我现在就能送他下狱,随时都能送他下狱!”
章大娘子一怔,有些不解了。
章惇淡淡道:“他来不来都有利弊,既然来了,我自然能拿捏他。他要是把握当做王相公,有他后悔的时候!”
章大娘子听懂了,有些厌烦的站起来,道:“我就盼着你赶紧致仕吧,哪一天要是再被烧了,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章惇看了她一眼,脸上忽然浮现笑意,道:“昨晚骂的好。”
章大娘子先是强忍,后面忍不住噗呲一笑,道:“我也是被逼急了,一个个的,真当我们章府好欺负!”
章惇擦了擦嘴,道:“你待会儿去一趟来家,他们家那几个,都要送走。一些人,让他们回老家带着。昨夜冒头的,我让黄履去办。”
章大娘子这才开心,道:“就应该好好的治他们,黄履最合适了!”
黄履是御史中丞,是章惇手里的剑,对‘旧党’深恶痛绝,做起事来,毫不手软。
章惇站起来,没有再说,径直向外面走去。
章大娘子跟过来,道:“你要去干什么?今天不休息?”
章惇道:“去一趟国子监与太学,他们的教材拖延的时间太长了。”
章大娘子皱眉,没好气的道:“你这是什么大相公,简直做了天下所有的官……”
章惇仿佛没听到,径直迈出了门。
太学近来压力很大,既要接管各府州县的‘学’,又要扩建,制定新规矩,还要制定新的教材,科考纲目。
沈括等人上了几个版本的教材,要么被政事堂打回去,要么是赵煦不满意。
加上太学里涌入了众多的豪门贵族子弟,甚至还有赵似,赵佶等人,自然不敢大意。
垂拱殿。
赵煦抱着小权儿,在慢慢的批阅奏本。
小家伙没睡觉,抓着赵煦衣襟的一个绒球在玩耍。
赵煦身前的奏本,是李清臣上的,基本上是一个词的释义:众王府。
李清臣在奏本里建议,在开封城开辟一个地方,专门为宗室王爷建一个院落,定额俸禄,不再分封各地,也不再加官衔。
大概意思,就是用这个众王府,将宗室这些男丁圈养在开封城。
赵煦看着‘众王府’三个字,想起了后世大明朝的‘十王府’,最终之下,也是名存实亡,一个个宗室亲王,王府占地数千亩,更有上百万亩的封地,俸禄还高的离奇,一年国库都养不起。
赵煦心里斟酌着,控制宗室,无疑是一个复杂的工程,事关皇权以及赵家江山的安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皮悄悄进来,端着盘子,盘子里有两道公文。
陈皮放到赵煦边上,道:“官家,是政事堂送来的,说是文相公亲笔所写。”
“哦,”
赵煦来了兴趣,放下李清臣的奏本,随手拿过一道。
入眼看去,文彦博的字真的是没的说,瘦骨嶙峋,笔力刚劲,自有一番风骨。
赵煦暗赞了文彦博的字,便去看内容。
这是拟定的圣旨,大致内容是对昨夜林唐夜骂章府的斥责,以及表达了大宋官家对朝局官吏的‘不知礼数,藐视朝廷’的不满。
全篇没有说怎么处置,不轻不重,一旦力道都没有。
赵煦眯了眯眼,又拿起另一道。
这是政事堂的处理意见,他建议,对曹政,来之邵等人进行口头警告,罚俸三个月。至于妻弟,兄弟什么的,冒头的三人通通以各种名义下狱。
而后,列出了二十多个名单,这些人,都是冒头三人的‘亲朋师友’,这些人,大部分被流放詹州,少部分是岭南。
那道圣旨倒是没什么,但这是找到政事堂拟定的意见,后面还有一行小楷,赵煦认得,是章惇的笔迹:法度出三司,宜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决断。
赵煦看着这句话,渐渐的品出味道,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章惇不止是要给文彦博下马威,也是要抓着这件事不放,让一些人不敢说话了。
“宰相胸襟!”
赵煦笑着。要是换做蔡京支流,怕是要借此机会,横扫异己了。
赵煦放回去,道:“圣旨以中旨发,另一道,打回去。”
“是。”陈皮脸色不动的说道。
“文彦博,现在在政事堂?”赵煦看了眼怀里的小权儿说道。
陈皮道:“是,大相公从国子监回来,与文相公是前后脚。”
赵煦抬头看向门外,目光幽幽,道:“江南西路的事,怎么样了?”
陈皮想了想,道:“倒是有几封信,说王相公行事如风,果断的料理了一些事情,还在追查贺轶之死。”
赵煦笑容越多。
王存行事如风,怕是急了。
一旦文彦博在汴京城站稳脚跟,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谁的网
赵煦将文彦博的两道草拟的奏本打了回去,很快就返回了政事堂。
而今发布诏书以及政令,都需要上报垂拱殿,赵煦没意见就照着发,有意见,就需要重新拟订。
包括中旨。
赵煦打回来的,章惇,蔡卞都没有理会,直接送到了文彦博的值房。
这个值房是刚刚打扫出来,还有着浓郁的腐朽以及水汽味道。
文彦博坐着椅子上,身穿着一件看似老旧的官服,他的桌上堆满了各种厚厚的文书。
右手边,是一大摞,最上面的‘宋律’,他手边的是‘绍圣’词典。
哪怕是刚刚回来,文彦博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正在专心致志的看着手里的‘宗室俸禄草案’。
他看的很认真,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哪怕他值房小吏端来被赵煦打回来的奏本,他也是头也不抬。
不远处,章惇安排的小吏很是惴惴的站着。
这位文相公给他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体会到了真正的,什么叫做——不怒自威。
章惇是高山仰止,不可直视;蔡卞则是给人如沐春风,礼贤下士的感觉。王存是见谁都笑呵呵,却明摆着在脸上写着‘算计’二子。
这位文相公,令人心生畏惧,不敢有一丝大意。
小吏悄悄瞥了眼他刚刚送来,被官家打回的草拟政令,神情动了动,又看向附身低头,面无表情盯着桌面公文的文彦博,枯瘦的脸上,给人一种十分严厉的感觉。
文彦博好似不知道那道奏本,也不知道小吏正在盯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自语的说道:“这般铁律,对宗室未免太过苛刻了,有失皇家体面,也有损朝廷宽仁。”
小吏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根本不敢听。
谁不知道朝廷里,尤其是政事堂里风声鹤唳,对这位文相公极尽警惕。
并且,事关宗室,是蔡相公,大相公与官家亲自定下的,这话要是传出去,谁知道会引来什么动静!
文彦博慢慢合上这份草拟的‘新法’,从抽屉里拿出另一道公文,放在桌上,道:“送去大相公值房。”
早就准备好了?
小吏心头一惊,他一直奉命悄悄监视者这位文相公,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写了这样一道公文!
他不敢大意,连忙上前接过来,什么都没说,躬身立着。
只见文彦博什么也没说,抽出了另一道草案,封面上是‘勋爵定赏’。
小吏悄悄后退,出来值房,并没有关门。
文彦博恍若未觉,静静看着,不多久,就道:“对宗室苛刻,对这些勋爵倒是格外大方,弱己强人,这不是大宋的国本之道,江山社稷危。”
说完,他稍稍翻了翻,就放回去,拿回另一道,上面写着‘武勋’二字。
文彦博手顿了下,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凝色。
他很清楚这道里面的是什么,也清楚当初为了给郭成,种建中等人封爵闹出了很大动静,甚至传出了赵煦与章惇‘君臣决裂’这般令人惊悚的谣言。
可以想见,这件事,根本上还是宫里那位年轻官家的坚持。
文彦博只是顿了下,就如常的抽出来,打开静静的看着。
那小吏离开政事堂,很快就来到青瓦房,站在了章惇身前,将文彦博的一举一动,包括刚才那句自语原封不动的都汇报了。
章惇面色严厉,看着文彦博新拟订的意见,这一道,几乎暗合了章惇的意思,由御史台与刑部联合调查,大理寺定案,每个字都似乎合着近来朝廷法度的变化。
章惇看完,递给了不远处的蔡卞。
蔡卞扫了眼,面色冷漠,道:“这位文相公真是不能小觑,是将我们算的清清楚楚,到底谁在谁的算计中,现在还未可知。”
章惇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的小吏,道:“今后一切按程序走,不需要来汇报什么,做好你的本分。”
小吏一怔,心头有些惧怕,讷讷的不敢说话。
蔡卞站起来,道:“按照大相公说的去做,两年之后,外放你一任知府。”
相公们值房里的小吏,可不是一般的小吏,不说年纪三十出头,资历,能力也都是精挑细选。
小吏似乎听懂了,连忙抬手道:“是。”
小吏拿着文彦博刚刚给他的公文,有些心惊胆战,惊悸之余的来到了通政司。
通政司的地位特殊,不止是上传下达,尤其还是直接对接宫里,地位在无声中不断凸显。
沈琦看着眼前熟悉的小吏,审视了一眼文彦博的新公文,点点头,道:“你先不要走,我这里有一盒皇后娘娘赐给我家大娘子的茶叶,你带一点给文相公,我听说他喜欢品茶。”
这小吏吓了一跳,连忙道:“是。”
他脖子上有一丝冷汗流下!
沈琦是‘新党’,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不属于章惇,蔡卞一路,他是官家的人!
沈琦这般示好文相公,是有什么深意吗?
小吏哪敢多谢,就记得章惇那句‘做好本分’,其他的,真的是不敢多想一丝!
沈琦递给他一小罐茶叶,凑近一点,低声道:“多看多听少言少语。”
小吏脸色有些发白,抬手道:“小人明白。”
其实,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提醒过他,他自己也暗自警醒,但接连被大相公,沈琦‘提醒’,他越发感觉了里面的水深。
今后,他要做半个哑巴!
文彦博的奏本很快就到了垂拱殿,赵煦扫了眼就准了。
在政事堂拟订圣旨,再来垂拱殿盖印的时候,赵煦抱着小权儿,与孟皇后出宫,来到了御街上的皇家票号。
这时,在后堂,朱太妃与朱浅珍对坐,两个异父异母的兄妹,很是有些感慨的说着家长里短。
朱浅珍微微躬着身,静静听着,适时的接话,与朱太妃一起感慨的说着往事,尤其是他们父母还在世的时候。
朱太妃一脸愁容,道:“大哥,我现在是真担心,赵似才十一岁就要开府建衙,没人照看,唉……”
朱浅珍轻声笑着,道:“娘娘,我觉得您过于担心了,官家怎么可能将十三殿下扔出宫不管,必然是有妥善安排的,根据我的观察,官家是有意培养十三殿下。您也别小看十三殿下,前年大水,十三殿下可是钦差巡河的。”
朱太妃摇了摇头,道:“儿行千里,这宫里宫外,何止是千里……”
孟唐就站着不远处,静静的听着,心里也在想念宫里的姐姐。
他倒是可以随时进宫探望,但这‘随时’对着‘宫里’,又怎么可能时真的。
第四百八十四章 怎是一个复杂
朱浅珍,孟唐都是当朝外戚,并且还是比较亲近的那种。
相比于高家那几位,他们自然是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朱浅珍与朱太妃的异父异母,本身就不亲近,朱太妃入宫后,朱母已经过世,两人几乎没有联系,朱家只是偶尔才能得到一点可怜的赏赐。
这也是赵煦亲政后,朱浅珍才逐渐被赵煦提拔出来,而今虽然不在朝野,却也算是朝野中人。
都是国舅,孟唐的身份,相比于朱浅珍,就显得十分尴尬。
他们孟家是‘旧党’出身,姐姐孟皇后是‘旧党’魁首高太后所立,一直遭到朝野的攻击,哪怕生了嫡长子,有官家的坚定保护,但很多人还是认为,孟皇后被废,只是时间的问题。
有的人有耐心,在静静的等。有的人则无视赵煦的连三警告,抓到机会就上书弹劾。
后宫里也不平静,孟唐时时刻刻都在为他姐姐担心。
朱太妃还在与朱浅珍说话,或许是在宫里没人说话,亦或者是两人到底是兄妹,朱太妃有些絮絮叨叨,将一些烦心事来来回回的说着。
朱浅珍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听着,不动声色的开解着。
朱太妃说了许久,又是轻叹一声,无奈的道:“这几个孩子,除了赵佖,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赵似那边,我得时时盯着,官家的处境也不好,我也得体谅,后宫里看似平静,哪里又能真的平静得了……”
朱浅珍神色不动,暗暗感慨。
他这个妹妹,看似好像什么都不懂,除了孩子什么都不管,实际上在宫里闷了二十年,又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无非是不说罢了。
朱浅珍悄悄看了眼身后的孟唐,嘴型说着‘九殿下’三个字。
孟唐轻轻摇头,示意赵佖今天不在皇家票号。
朱浅珍回过头,与朱太妃继续说话。
这会儿,赵煦与孟皇后,如果寻常夫妻,穿着普通的棉衣,抱着权哥,在御街上慢悠悠的散着步。
赵煦看了眼孟皇后怀里睡着的小家伙,又看向两边林立的铺子,热闹的人群,忽然笑呵呵的说道:“跟你说啊,我以前一直有个想法,就是这这些不愁客人,租金很高的街上,买几个铺子,然后就每个月坐等租金,其他时间,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享受大好时光……”
孟皇后抿嘴一笑,道:“就几个吗?”
赵煦顿时来了豪气,道:“刚才说搂着说,我想买半条街!”
孟皇后更笑了。
唐唐大宋官家,居然想要靠收租过日子,这要是传出去,得有多少人抱着赵煦大腿哭。
两人说说笑笑,就来到了皇家票号。
出来迎接的是孟唐,看到如普通夫妻模样的赵煦与孟皇后,孟唐吓了一跳,连忙抬手道:“孟唐见过官家,见过娘娘。”
赵煦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比以往精神了不少,电梯道:“你姐抱了一路了,你抱会儿你大侄子。”
赵煦说着,就迈步进去。
孟唐还没反应过来,孟皇后就将权哥递过来,轻声笑道:“抱一会儿,醒了告诉我。”
孟唐心里其实很害怕,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抱着怀里,感觉姿势不对,很是费力,却不敢说话,跟着孟皇后身后,走进去。
伙计们来来去去,只是看了眼,见由孟唐引路,就没有多问。
赵煦来到后堂,朱浅珍连忙起身行礼:“小人见过官家。”
朱太妃见赵煦进来,似乎撇了下嘴,有些不满,偏过头。
赵煦尽收眼底,在椅子上坐下,笑着与朱浅珍道:“舅舅,坐,来,慕古也坐,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
孟唐有些迟疑,看向孟皇后。
孟皇后拉了他一下,道:“官家让你坐,你就坐。”
孟唐这才小心翼翼的抱着权哥坐下,坐着孟皇后边上。
赵煦居中,左右手在朱太妃,孟皇后,对面是朱浅珍与孟唐。
这五个人,还真的是一家人。
没人上茶,赵煦就自顾的倒茶,先是给朱太妃,道:“母妃,喝口茶。”
朱太妃心里纵然再多不舒服,面对儿子的倒茶,脸上和缓。
赵煦又给孟皇后倒了一杯,然后才看向孟唐与朱浅珍,笑着说道:“今天,我与圣人就是闲的无聊,出来走走,咱们就坐下来,聊聊天,拉拉家常。”
大概除了朱太妃,没人会信赵煦的话。
朱太妃对于赵似出宫开府建衙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的说道:“赵似明年才十二岁,我要留他到年底。”
朱太妃话音里有种赌气的味道,这还是第一次。
赵煦查刚端到嘴边,果断应道:“那就到年底,我让朝廷改,皇子等的出宫年纪,定在十二岁,皇女不限。”
朱太妃又惊又喜,道:“真的?”
赵煦道:“礼部那边提出建议,在皇城角开辟一个众王府,专门给出宫的皇子,我再给十三弟出入宫门,留宿庆寿殿无需请示之权。”
朱太妃真的高兴了,继而嗔怒道:“你不早说,我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赵煦顿时苦笑,他记得他说过,还不止一次,是朱太妃担心过甚了。
讲话,也得看场合啊。
安抚好了朱太妃,赵煦多少松口气,多说几句,见朱太妃放松下来,他这才看向孟唐,笑着道:“我听说了,你在皇家票号做的很好,不骄不躁,事事亲力亲为,也没依侍身份,嗯,很不错。明年的恩科,你好好看。”
孟唐现在是万分谨慎,听着赵煦的话,慌慌的就要站起来,却被孟皇后一把拉住。
孟唐又注意到怀里的权哥,小心翼翼的躬着身,道:“是,谢官家。”
赵煦又打量他一眼,转向朱浅珍,道:“我听说,刑部调取了关于文家在皇家票号的往来账目?”
朱浅珍神色如常,躬着身,道:“是。是三天前的事,并且早上还派人来说,想要更多,更详细的,小人已请示陈大官。”
陈皮不在这。
但事情赵煦知道的很清楚,拿起茶杯,静静喝了一口,而后微笑着道:“文家之前做的还算谨慎,法理上来说,是牵扯不到文家人的。对了,听说,他们将之前薅的羊毛都退了回来,还‘存’了两百万贯?”
第四百八十五章 民间力量
朱浅珍很有眼力劲,没有因为孟皇后等人在场就犹豫,赵煦话音一落,就接话道:“还是文家那个小辈,说是要存一百年。”
一百年后,文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这笔钱,就是一种弥补,是送给皇家票号的。
赵煦心里斟酌片刻,慢慢说道:“外面人都说,皇家票号是朕的内库。这句话不完全对,但也不算错。朕不参与朝廷的党争,皇家票号也不应该被卷入。这句话,你递给九弟。”
刑部从皇家票号调取账目,应该是正常举动,但背后以及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赵煦已经可以预估了。
朱浅珍躬身,道:“是。”
说完这些,赵煦又瞥了眼小心翼翼抱着权哥的孟唐,见小家伙很安静的抓着孟唐的衣服玩,笑着道:“近来,宗室以及功勋好像不太平静,你们都是国舅,没有比你们更亲近皇家的人了。快过年了,你们该设宴就设宴,该赴宴就赴宴,对他们正确的想法,收集一下,反馈给朕,一些不正确的,给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他们与朕,与皇家,与大宋,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朕相信,他们一定会明白,大宋好,他们才会好。不是大宋好坏,他们都一样荣华富贵……”
孟唐脸色骤紧,根本不敢接话。
赵煦的话很明白,是他们代表他,大宋官家,去宴请这些宗室,功勋,这里面的意味,不言而喻!
朱浅珍神情如常,道:“是。”
孟唐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姐姐。
孟皇后是不希望孟唐卷入党争漩涡的,只希望他平平安安,不要步他们大爹爹的后尘。
不等孟皇后有所反应,赵煦就转向孟皇后,道:“圣人,过年前,你在仁明殿,为权哥办个宴,只邀请朝廷大员的贵妇,在朝的。尤其是几位相公家的,让他们见见权哥……”
说到这,赵煦忽然笑了起来,道:“再让她们都带上适龄的姑娘,让权哥瞧瞧……”
朱太妃明显听出来赵煦的玩笑之意,没好气的道:“权哥才多大,你就不想想你的弟弟妹妹。”
孟皇后本来紧绷的脸角,已经朱太妃的打岔,稍稍和缓。
赵煦被朱太妃说道一愣一愣,他突然想起来,十三赵似已经快十二岁,几个弟弟妹妹,似乎都快到了婚嫁的年纪,要尽早安排了。
赵煦余光看了眼孟皇后,心里稍稍琢磨,道:“母妃,有什么想法?”
宗室的婚姻,从来没有简单的,赵煦的都一言难尽,皇子皇女就更不用说,都脱开‘联姻’二字。
朱太妃好似突然来了兴致,道:“我见过吴家的,就是杭州来的,他们家的孙子,我看着不错,聪明懂事,据说乡试得到了不少大家的赞赏,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说十四妹?
赵煦想不起具体的吴家是哪一家,哪一支,谁的孙子,没陈皮的提醒,赵煦只能装作他知道的模样,故作思索的道:“嗯,那找时间,我观察一下,也可以安排他们先见一见。一辈子的夫妻,琴瑟和鸣最重要。”
朱太妃深以为然,对赵煦的态度很高兴,道:“我来安排,皇后不是要为权哥办宴吗,我给似儿也办一个,请一些人,带着他们孩子进宫。不止是似儿,其他的,赵佖,赵佶等也要早点安排,不要落人口实。”
官家苛待兄弟!
这种口实,对英明神武的大宋官家来说,自然是极不好的。
赵煦嗯了一声,看向孟唐,笑着说道:“你呢,有没有可心的人?”
孟唐连忙躬身,道:“小人一心学业,心无旁骛,劳官家费心。”
赵煦看向孟皇后。
孟皇后摇了摇头,笑着道:“臣妾也不知道。”
赵煦左右转头,见陈皮不在,忽然有些不自然,看了看在场的人,还是看向孟唐,道:“我听说,外面经常会进行各种聚会,都是清贵世家的哥儿,姑娘们的交际,各家都是通过这样为儿女相亲的?你有没有参加?”
孟唐心里有些害怕,担心赵煦给他安排,低着头,余光看向孟皇后,有些求救,嘴巴没停的道:“小人没参加过。”
孟唐的自我姿态,摆的是相当的低,一直活在某种阴影下,惶惶不安。
赵煦看的分明,转向孟皇后,道:“你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操点心?要等母妃说你。”
朱太妃听着不乐意了,直接插话道:“皇后,别听他的,挑个慕古喜欢的,不要什么门当户对,他们两口子看对眼才最重要。”
孟皇后见他们母子这般对话,哪里不懂,打量着孟唐,道:“你不是有心上人了吧?”
孟唐头低的更多,道:“没有。”
孟皇后这倒是笃定了,审视了他片刻,心里犹豫,看向赵煦。
赵煦连忙摆了摆手,道:“我是大宋官家,但也没有强迫人家姑娘的道理,他要是真心喜欢,就去追,姑娘乐意了,家里不同意,就生米煮成熟饭,让姑娘抱着孩子回门,看他们怎么说。”
孟皇后忍不住噗嗤一笑,这是什么鬼主意。
朱太妃见确实没外人,有些嗔怒的道:“胡说八道。慕古,别听官家,过几日,你也来宫里,我给你撮合撮合。”
孟唐似有些急促,脸上发红,抬头看向朱太妃。
赵煦看着孟唐的模样,又看着他怀里,玩的不亦乐乎的权哥,心里暗道:看来,还得给他培养点自信。
“舅舅,你找个时间,去见见文家当家人,将两百万退给他们,再给他们个权力,允许他们建立交子铺,起步钱款不能低于千万贯,再给他们定下发展任务。”赵煦旋即就看着朱浅珍说道。
朱浅珍一愣,旋即就猜测,可能是官家要笼络文家,起身抬手道:“小人领旨。”
赵煦按了按手,示意朱浅珍坐下,道:“不止是文家,再物色几个大户,一个人不行,就让他们联合组建。具体的条件办法,这几日陈皮会交给你,你们仔细研讨一下,再去户部走一趟,完善之后,再送到垂拱殿。”
赵煦自然不可能真的是出来散心的。
第四百八十六章 党争泥沼
皇家票号的作用,还没有显现出来,还处在耕耘阶段,单靠皇家票号单打独斗显然是不够的。
若是能激发民间的力量,将那些囤积的财富释放,无疑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赵煦说完这些,不等朱浅珍说话,又说道:“有些话,朕不好说,你给梁焘,吴居厚递个话,他们对于商事的那些计划,朕不太满意,尤其是削减赋税,理清赋税脉络的事。你点点他们。”
赵煦到底是大宋官家,而今位置高的可怕,他要是开口,怕是户部得吓一跳,不但做不好事情,反而可能坏事。
作为上位者,赵煦需要讲究一些策略。
“是。”朱浅珍应下说道。
今天算是半个家宴,赵煦点到即止,笑着说道:“看来权哥挺喜欢舅舅啊,平时我抱着,动不动就哭闹,这半天了,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朱太妃伸头看了眼,也笑着道:“都说外甥像舅,这眼角眉梢,确实挺像的。”
赵煦端详了下,道:“还真是,咱权哥要是真能长的像慕古,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
孟皇后见着,心头宽松,板起脸与孟唐道:“找个时间进宫,跟我好好说说。”
孟唐挤出僵硬的笑容,似哭似笑。
他确实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但最多算暗恋,人家姑娘看没看过他都还是未知数。
赵煦在一旁拱火,道:“我也去听听,看看是哪家的姑娘。今年好好做,我好有借口给你赐婚……”
孟唐受宠若惊,就要站起来。
赵煦压了压手,道:“没外人就别那么虚礼了。”
孟唐几乎不敢说话,慢吞吞的又坐下。
……
在赵煦这边说着闲话的时候,工部却是一片冷清。
刚刚宫里下了中旨,斥责工部侍郎工部侍郎陈浖‘因私忘公,家教不严,乱事朝臣‘。
这是斥责陈浖,却也是一巴掌打在工部,打在工部尚书苏轼的脸上。
苏轼上任以来,用了温和手段整顿工部,虽然面临了巨大阻力,还是快速掌握了一些权力。
此刻,他坐在班房里,神色肃然,一笔到头,猛的提笔。
这是一道奏本,扉页上是:工部上皇帝书。
第一句是:工部尚书苏轼,冒死上皇帝陛下书。
苏轼放下笔,拧着眉,一脸肃色。
‘上皇帝书‘,是一种十分严肃的标题,这样的奏本,不管是皇帝还是朝廷,都需要认真对待。
以往,苏轼也给神宗皇帝写过,还写了两道,上,再上。
其中主要内容是抨击‘新法‘,引经据典,用古代教训,当今事实,痛斥‘新法‘。
但他忽略了一些事情,苏轼之前做了不少事情,让神宗皇帝认为他是支持‘新法‘。这两道奏本,让神宗皇帝对苏轼大为厌恶,认为他‘反复曲意‘,是攀附司马光。
后来,爆发了‘乌台诗案‘,神宗皇帝冷漠以对,甚至要严肃处置苏轼,打击反对‘新法‘的势力。
这却引来了朝野巨大的震动,不说苏轼的兄弟苏辙,各种亲朋好友,纷纷上书。甚至于,前几任相公,当朝的司马光,外加章惇,都与神宗皇帝争辩,请求放过苏轼。
更有的是,当时在江南的王安石,还特意写信给神宗皇帝,来了一句‘岂有圣世罪良才乎?‘
神宗皇帝将王安石招呼,当面询问王安石了‘卿知轼非品洁‘。
对品德要求极高的神宗皇帝,认为苏轼品德败坏,虽然乌台诗案因为众多人的反对与求情,神宗皇帝释放了苏轼,但在政治上,苏轼已被神宗皇帝打入了冷宫。
苏轼或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一些,看着眼前这道熟悉陌生的奏本,他神情有些迟疑。
神宗朝,王安石固然得到神宗皇帝的支持,但王安石不是权臣,司马光等人还在位,一样位高权重,神宗皇帝也能听进谏言。
可是现在,章惇不是王安石,当今不是神宗皇帝。
苏轼看了好一阵子,或许是在等墨迹干,他将奏本收好,放入怀里,来到门口,淡淡道:“马车,入宫。”
工部主事只认为他是入宫请罪,没有多想,连忙去准备。
苏轼上了马车,在敢入宫里的时候,又得到另一个消息:政事堂文相公下令,命刑部与御史台联合调查昨夜‘辱骂大相公府‘一事,限时三天查清。
这道命令,不咸不淡,仿佛没什么,很是寻常。
但苏轼神色却沉了一分。
御史台御史中丞是黄履,刑部尚书是来之邵,他们都是章惇的人。
文彦博下这样的命令,是意味着,他也妥协了吗,成了‘新党朝廷‘的附庸了吗?
苏轼入了宫,没有去请罪,而是来到了政事堂,文彦博的班房。
文彦博还在看着身前的公文,看了这么多,终于看到一个他高兴的了。
这是国子监的奏本,阐述明年的计划,最主要的,就是推进朝廷的‘教化‘,预计明年新增两百个州府学,可免费容纳两到三千人的教育。
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苏轼进来,文彦博入京后,第一次对外人露出微笑,看着苏轼道:“子瞻,来,坐。”
子瞻,苏轼的字。
当今朝廷,面对九十多岁的文彦博,全是后辈,没有例外!
苏轼肃容抬手,道:“相公,下官请教一件事。”
文彦博十分客气,微笑着道:“无需客套了,坐下说。”
苏轼没有坐,有些倔强的道:“不知,相公对‘绍圣变法纲要‘,是什么态度?”
‘绍圣变法纲要‘,不是正式的朝廷决议,是一种政事堂你定的计划书,变相的就是朝廷行事的指导大纲。
这份‘纲要‘六七成出自章惇为首的‘新党‘之手,其他的,是赵煦的态度。
文彦博好似一点都不意外,枯瘦的脸上有了一丝冷漠色,道:“我刚刚看过,对其中许多内容,有不一样的看法。”
苏轼抬着手,道:“文相公已入京,宫里估计会在三天内召开紫宸殿大议,相公是否在朝会上,说出反对想法?”
这次朝会,主要任务有两个,一个是任命文彦博,其二就是对明年变法的诸多事宜的一个酝酿。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会。”
文彦博回答的是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苏轼神色沉肃,放下手。
他盯着文彦博,道:“外面一直在传一句话:‘祖制不存,人道何依’,相公学富五车,应当明白其中的严重。”
‘祖制’二字,涉及了太多,既有‘规矩’,也有‘孝礼’。‘祖制’的破坏,在当今绝大部分人看来,是对统治的挑战,是对社会运行的颠覆。
这是决不允许的!
但朝廷高层都很清楚,当今官家逼迫太皇太后撤帘还政的理由是‘子继父’,这一点,在礼法上,在孝义上无可争议,那么,当今恢复神宗皇帝时期的‘新法’,就理所应当。
因此,这是矛盾,在‘忠君’的要求下,反对派只能默认,针对‘新党’,针对‘新法’,那只能是‘就事论事’,不能在礼法上站在道德制高点,是以,反对声纵然再大,还是不足以撼动改革的大趋势。
并且,随着‘新党’在朝廷的日渐稳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向‘变法’。
苏轼拿着‘祖制’、‘人道’说事,文彦博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他拿起身边的茶杯,说道:“你入仕三十年了吧?”
‘仕途’是苏轼的痛,如他这般坎坷的,大宋几乎找不出第二个,詹州,他是第一个被贬那么远的。
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弟弟苏辙仕途很顺,一直到了三司使的位置!
苏轼面无表情,道:“相公,下官请问,您回京是为了什么?‘新法’的种种害处,您比我清楚,如果只是回来做应声虫,就不怕一世清名尽丧吗?”
文彦博的茶杯已经到了嘴边,却停了下来,他默默片刻,又放下,看着苏轼道:“你呢,你复出是为什么?只是为了站到朝廷里,来大声反对吗?有用吗?”
苏轼纵然是工部尚书,实则依旧位卑言轻,‘新党’、‘旧党’的大佬太多了。
苏轼怀里揣着那道奏本,心底也很清楚,这道奏本上去,他可能詹州都去不了,多半是下狱。
他没有退缩,镇定的看着文彦博,道:“蝼蚁之力,也不能偷生。”
文彦博神色有些异样,看着苏轼,良久才道:“你要去,我不拦着。你得想清楚,你做的事情,利弊几何。我说的是于国于民。”
苏轼抬起手,道:“阻止祸乱,就是为国为民,何谈多少!”
文彦博轻轻摇头,道:“今日,你没来过。”
苏轼心头叹气,他原本认为,文彦博纵然有所屈服,但必然会剧烈反抗,却没想到是这般平静。
难不成,文彦博也如那些人一般,为了官位,为了钱途,不要身前身后名,朝颜夕改吗?
“下官告退。”
苏轼脸上写着失望,转身离去。
文彦博没有看他,继续看着桌上的公文。
苏轼出了文彦博的班房,环顾四周。
政事堂里,只有王存,文彦博的班房,章惇,蔡卞的在青瓦房。
静悄悄的,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苏轼立刻回想到了以前的政事堂,充斥着各种声音,大大小小,来来往往的官吏,几乎没什么顾忌,为了国政,你争我吵,互不相容。
苏轼迈步,没有去熟悉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都被改变了。
他来到了通政司,将写好的奏本,递给了沈琦。
沈琦在元祐及以前位置不高,这也是他能留在京城的原因,因此与苏轼并不熟。
他接过奏本,按例准备备案,然后呈送政事堂。
但他只是匆匆扫了眼,就脸色立变。
这道‘上皇帝陛下书’,看似是谏言,有理有据的分析,实则内容充斥着‘反对’二字。
这可是,当今官家亲政以来,尤其是改制朝廷后,第一个六部尚书,朝廷大员,公然尚书反对新法!
沈琦神色慢慢恢复,拿着奏本,看着苏轼道:“苏尚书,我与令弟有旧,你现在收回去,我就当没看到过。”
第一个六部尚书公然反对新法,可以清晰的预见,苏轼即将面临着什么。
在神宗朝,你或许可以全身而退,但在当今,吃够苦头,压抑了无尽愤怒的‘新党’,会将冒头的苏轼给撕碎!
苏轼淡淡道:“我不会收回。”
说完,苏轼就面无表情的走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可能会遭到的报复。
章惇,蔡卞等人的品性没有什么问题,但即便没有私人恩怨,不涉及权力争斗,在朝廷大政的方向上,他们会将所有阻碍,毫不犹豫的踩在脚底!
坐在马车里,苏轼心头感慨无数,忽然又洒脱起来,笑着自语道:“我这辈子,潇洒不得,如意不行,逆水行舟,终究是行人。也罢!也罢!”
驾车的马夫无所觉,驾着马车,稳稳当当的返回工部。
沈琦见苏轼固执,没有办法,亲自将这道奏本送到青瓦房,不敢多待,快速离开。
青瓦房内。
章惇看着苏轼这道奏本,剑眉隐约抽搐了一下,递给了不远处的蔡卞。
蔡卞起先还好奇,待看过之后,久久不言。
两人都沉默。
苏轼,不论现今的工部尚书高位,还是在士林间的文坛领袖地位,一举一动都影响太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蔡卞瞥了眼章惇,道:“官家想要弥合两派,尽力的撮合朝野和气,现在看来,只怕事与愿违了。”
章惇面容严厉,道:“不能相容,那就不容,送去垂拱殿吧。”、
蔡卞忽然神色微紧,道:“你可要想清楚,苏轼这一上,不论我们怎么处置,朝野必然风起云涌,而今马上就要过年,改元,大事在即!”
章惇眉头又抽了一下,目中有怒芒跳动。
蔡卞接着说道:“刚才你也听到了,苏轼之前还去见了文相公。这件事不管是否有串连,实质已经是串连好的,我们动了苏轼,他们就有借口发难。文彦博与王存要是借此拖延,我们明年的计划都不能如愿。”
“没人能阻止!”
章惇身体板直,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沉声道:“其他事,我都可忍,这件事,他们要是敢坏我的事,吕大防就是前车之鉴!”
吕大防,第一个死在狱中的大相公。
震惊朝野,大宋立国之未有!
杀一个,还能有当时‘帝后’争权等明暗不可言的理由,朝野纵然难以接受,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要是再来一个,对朝野的心理冲击,只怕十年八年是恢复不了了。
蔡卞道:“我想说的是,这道奏本,目前只有沈琦知道,你晚上找苏轼谈谈,他们要是撤回去,我们就当做不知道。”
章惇冷哼一声,已经拿起了笔,道:“‘新法’,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四百八十八章 夜访
章惇的话,一字千钧。
展现了他坚定的决心,以及强大的自信。
不论是苏轼还是文彦博,章惇都有的是手段拿捏。
他是当朝大相公,总理大臣,连个属下都管不了,还变什么法,成什么大业!
蔡卞见章惇态度坚决,便没有再反对。
不用他说,章惇知晓其中的轻重,到了垂拱殿,不论官家是批示还是留中,程序上都会有很多人知道,继而开封城,整个大宋都会知道。
当朝工部尚书反对‘新法’,这不是神宗年间,引起的震动,将会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裴寅进来,拿过奏本,出了青瓦房,转向不远处的垂拱殿。
赵煦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天色将黒。
除了偶尔的忙里偷闲外,赵煦比朝臣们还要忙,朝臣们上奏的东西,几乎所有他都要认真的审视,批改,再令政事堂,六部去修改。
这其中,也有着或明或暗的博弈。
垂拱殿,已经燃灯,赵煦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翻阅奏本。
他手里的是苏轼的,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并不意外,如其他奏本一样。
“留中……”
赵煦最后一个‘吧’还没说完,忽然咦的一声,拿出前面一本,这是荆州南路一个知府上的,赵煦刚才直接留中了。
他将两道奏本放到一起,眼睛左右转动,看着这两道奏本,神情慢慢的凝重起来。
单个看,这两道奏本并无异常。
苏轼的奏本,引经据典,结合实际,痛斥‘新法’的种种弊端,就差喊出‘国将不国’了。
而荆州南路这个知府名叫柳城,他的奏本是弹劾章惇的,言称‘惇甫降世,阴风阵阵,晦光耀屋,奴仆惊骇,私以妖蟲,不过数日,方圆数里,千树枯无,万草凋没,是岁大寒,饿殍盈野,哭声数载’……
这样妖言惑众,胡说八道的奏本,赵煦每天都能看到,都是进士出身,饱读圣人书,口口声声‘子不语怪力乱神乎’的读书人。
赵煦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心里不断的转动着念头。
苏轼的奏本,是没有问题。
赵煦不会因为苏轼反对变法,就要打压他。他是大宋官家,在乎的国政利弊,而不是党争立场。
柳城的奏本,则是现在最常见的言官套路,从根底上否定你,你还没办法站出来解释,只能捏着鼻子不提。那不提,就是默认。
若说现在被黑的最狠的,莫过于王安石,连司马光都忍不住出来说话:‘毁之过甚’。
“得遏制一下。”
赵煦若有所思的自语,道:“还是得务实一点。”
他想到了后世一些事情,继续这样下去,除了越来越不堪,越来越混沌,徒增内耗外,是没有一点好处!
针对这个柳城,赵煦有的是办法,倒是苏轼有点麻烦。
“该怎么解决呢……”
赵煦看着门外,神情微微变化。
陈皮立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不说话,但内心也在思考。
在他看来,赵煦在极力营造朝廷大团结,以最大限度的消除明年‘绍圣新政’的阻力,这个时候对于苏轼的处置,轻了重了,大了小了都不合适,需要谨慎拿捏。
忽然间,赵煦嘴角微翘,道:“陈皮,准备几套寻常衣服,咱们今天去蹭饭。”
蹭饭?
陈皮一怔,道:“官家,是去哪一家?”
赵煦已经起身,活动了下酸痛的肩膀,笑着道:“苏家,除了暗中的护卫,就你跟我去。”
“是。”陈皮会意,应着快速去安排。
赵煦活动了一下,又去了一趟仁明殿,逗弄下权哥,这才换了常服,与陈皮一起出宫。
赵煦怀里揣着两道奏本,悄无声息的出了宫。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保护的人藏在暗中,外人不细察很难发现。
苏府离皇宫并不远,赵煦就这么徒步走着,他还在想着‘旧党’的事。
旧党,现在有三位大佬,文彦博代表了朔党,也就是司马光一系。王存是继承了苏颂的衣钵,基本上是属于洛党。而苏轼,则是蜀党,传自贾易。
现在,‘旧党’三巨头都被赵煦按到了京城,问题在于,怎么整合他们。
神宗朝的旷日持久的激烈党争,让‘王安石变法’大打折扣,面目全非。元祐后,‘旧党’更是全面废除‘新法’,赵煦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再次反复出现。
赵煦一路走,一路思考,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陈皮忽然在身旁低声道:“官家,到了。”
赵煦脚步一顿,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大门前,冷冷清清,牌匾也有些陈旧,倒是‘苏府’二字遒劲有力,方正有神,没有半点褪色。
赵煦认识苏轼的字,这不是苏轼所写,倒是有点像欧阳修的字。
赵煦摸着下巴看了看,径直上前拍门。
三声之后,大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的门房出来,先是打量赵煦一眼,而后抬手道:“不止这位公子有何事?”
倒是知礼。
赵煦笑着抬手,道:“赵佣,乃是苏先生的弟子,特来拜见。”
门房认真的看着赵煦,脸上疑惑的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君的学生小人都见过,也从未听闻贵客,不知可有拜帖?”
赵煦愣了下,他知道有拜帖这回事,但下意识的忘记了,根本没这个习惯。
赵煦回头看了眼陈皮,见他连忙低头,只好咳嗽一声,道:“那个,出来匆忙,忘记带了,劳烦禀报一声。”
赵煦说着,想从身上摸点钱,却一点都没带。
这门房似乎看出了什么,犹豫了下,道:“主君今天不可见客,小人给您问一声吧,赵佣是吗?”
“对,赵佣。多谢。”赵煦笑着说道。
赵煦,原名是赵佣,赵煦是后来改的。
那门房转身回去,又关上门。
赵煦就在门口等着,在门口慢慢溜达,四处打量。
在院子里,门房在苏轼门旁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敲门进去后,抬手道:“主君,门外有一位赵佣公子求见,说是您的学生,但是没有带拜帖。”
苏轼正在看书,灯光下的他,倒是显得特别平静,似乎还有些轻松,正在看书,听这门房的话,几乎下意识的道:“赵佣?我没这个学生。”
苏轼是文坛大家,日后的唐宋八大家之一,苏门四学士更是闻名遐迩。自然,苏轼收学生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收的,自然门生有些什么人,苏轼是一清二楚。
根本就没有赵佣这号人!
门房听着,道:“那小人去打发了他。”
苏轼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看书。
这时,一个貌似三十左右的丰腴女子进来,端着一碗羹,好奇的道:“我刚从听到说什么赵佣,是谁啊?”
“不认识。”
苏轼头也不转,继续看着书。
王朝云将羹放到他身前,见苏轼脸都快贴到书上,伸手挡在他脸前,道:“行了,休息一会儿,喝一点吧。”
王朝云是苏轼的侍妾,陪着她在岭南,詹州流放多年。
苏轼有些不舍,还是放下书,拿起碗喝了一口,忽然间又若有所思,道:“赵佣,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王朝云点头,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完全没影响,应该确实不是你的学生。”
苏轼对他的学生必然心中有数,肯定没有赵佣这号人,但这个名字,越想越觉得熟悉。
苏轼刚要再喝第二口,猛的双眼大睁,有些惊慌的放下碗,快步跑了出去。
王朝云吓了一跳,连忙追着他,道:“怎么了?”
苏轼不管,跑的飞快,居然让他在大门不远处截住了那个门房。
苏轼将门房拉到一旁,肃色的低声道:“官……他,就站在门口,几个人?”
门房不知所以,道:“是,一个人。”
苏轼将信将疑,思索片刻,悄悄来到门后,透过门缝看去。
虽然门外灯笼昏暗,他还是看清了赵煦的脸,只见赵煦正盯着他家门匾打量,还在自言自语:“若是曾巩的字,又挂在苏家,估计能卖不少钱……”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兼听
苏轼听到了赵煦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官家大晚上跑到他府上来,还穿着便装,必然是因为他上的那道奏本。
官家这是准备与他好好谈谈,还是某种送行之意?
苏轼心里笃定,多半是后一种,心里不禁酸涩,苦笑。
他在仕途上蹉跎了半生,现在是要蹉跎至死了。
苏轼在杭州西湖有众多洒脱的诗词,可又怎么可能真的心无挂碍,若真的是,他也就不会回来了。
苏轼站在门内,内心翻涌不休,最终还是一声长叹:‘罢了。’
他伸手,拉开门,出来抬手行礼道:“臣苏轼,参见官家。”
赵煦一笑,压住他的手,道:“今天,我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的,咱们只论师生,不论君臣。”
苏轼曾在宫里任教,赵煦是学生之一,说是苏轼的学生,完全说得过去。
苏轼情知赵煦来的目的,脸色不动,道:“是。”
赵煦见他点头,就看向里面笑着道:“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来先生家里,先生不请我去坐一下,喝杯酒,不瞒先生,我还没吃饭。”
苏轼看着赵煦,心里的阴霾好似突然散去,洒脱一笑,伸手示意道:“官家请。”
赵煦抬脚就向里面走,忽然又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陈皮,道:“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陈皮吓了一跳,连忙道:“官家,不可。”
赵煦摆了摆手,直接迈过门槛。
苏轼有些迟疑,只能跟着赵煦进门。
陈皮却一脸忧色,左右四顾,忽然叫过一个禁卫,低声道:“回去传话,从宫中调集两百人,部署在四周。”
赵煦现在出行,基本上都是宫内禁卫,而不是皇城司或者擎天卫。
陈皮很不安,现在朝野纷扰,真有贼子胆大包天,在这不算高大的苏府,真的很容易得手!
陈皮是内侍省当家人,又是赵煦贴身大太监,他一声令下,禁卫迅速调人,悄无声息的将苏府包围。不知道多少人人头在苏府城头闪烁,有些甚至悄然潜入,监视着苏府动作,暗暗保护着赵煦。
找学校被苏轼领着,见了一些苏家人,而后两人就在一个凉亭坐下。
王朝云在一旁伺候,温着酒水,一言不发的打量着赵煦。
她并不认识‘赵佣’,但显然她家主君确实有这么个门生,她一直陪在苏轼身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赵煦慢慢的吃着,喝着酒,与苏轼谈论着‘风花雪月’。
赵煦嘴里还在咀嚼着着菜,话却不停,道:“若说风景胜地,首推苏杭;若论文道昌盛,江南第一;若论美人,江南美人柔细如水,品貌俱佳……”
王朝云眉头蹙起,这年轻人看着皮相不错,张口就如那些纨绔浪荡子一样,低俗肤浅令人讨厌。
苏轼倒是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官家,一点都不好色,宫里的女人至今只有四五个,后宫与朝廷曾提议‘选妃’,也被这位悄无声息化解了。
苏轼似乎回想起了江南岁月,笑着道:“苏杭之景首推西湖,夏有荷冬有雪,春秋泛舟于湖上,别有雅致。苏杭文风之盛,确实在我大宋当属第一,其次应是天府。这美人啊,官……公子,其实我看来,与西湖精致一样,春夏秋冬,各有风韵……”
王朝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她疑惑苏轼居然附和这年轻人,说起了‘肤浅之话’,而且,苏轼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师生,总之很不对劲。
王朝云没有说话,继续温酒,给两人倒上。
她每次倒酒,赵煦都点头表示感谢。
王朝云心里撇嘴:世家子弟,不管怎么低俗下流,各种扮相都是手到擒来,难怪能骗到那么多小姑娘。
赵煦见苏轼慢慢的有些自然,目光看向南方,道:“不瞒先生说,我一直想着,能去江南走一走看看,最好能住上一段时间,好好走一走,认真看一看,太多事情,都是他们说的,我听得,具体怎么样,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苏轼拿着酒杯,脸上平静的没有说话。
他能理解赵煦,作为大宋官家,一举一动牵涉太大。眼前这位官家,除了御驾亲征这一次,以前都没有怎么出过宫。
这位官家对西湖,对江南的印象,应该只是那些文章,诗词里的模样。
甚至于,他应该连真正的湖,真正的船的模样都没见过,更别说泛舟西湖了。
赵煦瞥了眼王朝云,见时机差不多了,拿出柳城的那道奏本,递给苏轼,道:“先生看看。”
苏轼眼神骤然一凝,没有接,默默一会儿,道:“我意已决,公子不必再劝。”
赵煦一怔,继而道:“不是,先看看这个。”
苏轼似有些恍悟,连忙伸手接过来,打开看去。
王朝云不动声色的观察,越发觉得这对师生有问题,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苏轼看着柳城的这道奏本,只是看了几眼,就能猜到全部,快速看完,抬头看向赵煦,道:“无稽之谈。”
赵煦喝了口酒,道:“可不是无稽之谈吗?就这样类似的,我每天要看十几道,一个月累积下来,起码要上百,就是假的,我都快认为是真的了。不怕先生笑话,有好几次,我都注意观察章先生,想看看他有没有三只手,脑后有没有反骨,甚至于,我还专门找了关于面相的书研究了好一阵子。”
苏轼没有笑,反而拧眉,道:“假的就是假的,说一万遍都是假的。这样的东西,官……公子还是少看为好。”
赵煦笑了,道:“这些确实是假的不能再假,可是看多了难免就会真的起疑。如果抛开这些一眼分辨的假的,其他的呢,那些真真假假,先生怕是都难以分辨,我这个没怎么出过家门,见过世面,对于人心险恶了解不深,被拘禁在这皇城的人,又能分辨多少?久而久之之下,我会不会对一些千真万确的事动摇,对一些人一些事,做出错误的判断?我若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对这些人这些事的影响,会多大?”
苏轼怔神,他有些不太明白赵煦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教训’他吗?是说他的奏本,是假的,是在攻击‘新法’吗?
苏轼稍稍沉吟,就道:“公子,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凡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须多做求证,以作判断。”
赵煦点头,从怀里掏出苏轼的那道奏本,放到苏轼身前,道:“所以,先生不能走。”
苏轼没想到,赵煦是在这里等着他,慢慢拧眉,沉默不语。
第四百九十章 容
苏轼能明白赵煦话里的意思,希望他留在朝廷,能够说一些真话、实话,而不是朝廷的千篇一律,众口一词。
但他不能留下,也留不下。
他的这道奏本一旦公开,朝廷,章惇以及‘新党’都容不下他,甚至于,眼前的官家也不能。
朝廷,必须是团结和睦的,这是眼前官家给朝廷的态度,不是宣之于口的旨意!
王朝云渐渐有些看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不止是她家主君的学生,来头可能很不一般!
王朝云收起了轻视的态度,端坐着,静悄悄的观察着。
赵煦注视着苏轼,见他沉色无言,拿起茶杯喝了口酒,说道:“先生在这道奏本里,对于‘新法’进行了有重点的笼统的抨击,先生能否告诉我,你写的这些,是可观的,还是主观的?哦,客观就是实实在在存在,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主观就是以你情绪为主导,在你的情绪下,你所认为的事情。”
苏轼当即道:“可观。臣所言,句句属实,没有任何粉饰与夸张。‘新法’的害处早已经显现,在未来会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能回头。臣恳请陛下,三思再三思,谨慎为之!”
王朝云脸色惊变!
眼前这个毫无架子,刚才还说话浮夸的,是大宋官家!
王朝云连忙低头,继而就为她家主君担忧了。
官家大晚上常服跑到苏府,一个扈从都不带!
这在她看来,其实是一种警示,要么她家主君点头,要么她家主君下场凄惨!
王朝云没有抬头,直觉呼吸都有些艰难。
赵煦看着苏轼,微微点头,忽的又道:“先生,你以及其他很多人,都跟朕反反复复的说‘法祖制,祖制不法,国社不保,万名不安’,我法了,参考了夏商周,汉唐到我大宋,朝廷制度是唐朝的三省六部,军制来自秦汉,礼法来自于周礼……”
苏轼等赵煦说完,直接肃色道:“官家,时移世易这样的道理,不止臣懂,反对‘新法’的都懂,根本在于,不论是托古改今,还是增添新法,变革的都是我大宋祖制,是造成了巨大破坏,威胁社稷稳定,动摇我大宋江山。官家,臣请官家以大宋社稷千年计,以我大宋亿万黎民计,谨慎新法,切勿激进。”
赵煦看着苏轼,对于他的话,没有意外。
苏轼在神宗朝反对‘新法’,在元祐初高太后垂帘听政时反对全面废除‘新法’,而今赵煦亲政他反对全面复起‘新法’。
也是这个原因,苏轼的仕途几十年,‘坎坷’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王朝云暗暗咬着嘴唇,余光瞥向苏轼,又看向赵煦。
两人的谈话,渐渐有了火气,一个不好,苏家就可能大祸临头!
“千年计?”
赵煦拿着酒杯,望着凄清的月色,有些嘲讽的说道:“有什么江山是千年的?夏商周,大一统的秦,秦始皇野心勃勃,要做始皇帝,结果呢?汉唐强盛如斯,也不过区区三四百年……哪有什么完美的制度,有什么万年不变的江山?时移世易,因时、因势而变,这才是长久生存之道。就好比先生,固执己见几十年,若问平生功业,就是那三州吗?”
苏轼口才不差,但他很清楚,眼前的是当今官家,不是在外面高谈阔论,甚至强词夺理。
他心里思索着,到底要怎么才能劝说眼前的官家改变心意,今天是,最为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但不等他说话,赵煦又喝了口酒,月光下脸色显得特别清冷,严肃,道:“朕曾经与大相公私下讨论过这些,今天,也与先生说说肺腑之言。君明臣贤天下安,君昏臣聩江山易。这天下能否长久,最为关键还是在于人心,哪一天人心变了,我赵家就如赢,刘,李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没有谁比朕更希望老赵家能够长久,但这些不是人力所为。今天,朕还能压着朝局,下一代,谁又知道会不会再次全面废除新法?”
“先生,人应该谋长远,但只盯着长远,那就是短视。”
“先生如果去意已决,朕也不挽留,明年会大赦天下,元祐八年以前,大部分罪臣都会赦免,先生可以无官一身轻的游山玩水,诗词歌赋。”
“但先生,就真的没有一点为国为民做点事情的心吗?工部目前主要任务是‘以工代赈’,在整修全国的官路,河道以及民用农渠等等,先生就不想潜心做点事情?”
“容不容易于朝廷,不在乎于你的政见,而是在于你做的事情,是否合乎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所谓最高利益,是富民强国,简单四个字,包括清廉吏治,民生恢复,强兵,抵御外辱等等,而不是什么祖制,什么万年江山,空洞乏善可陈的陈词滥调,不能成为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朕知道,读书人都不谈利益,但利益不止于钱粮,亲朋好友得了好处,是不是一种利益?官位是不是一种利益?势力是不是?凡是能交换的,有形无形的,都是利益。”
“都是。”
赵煦看着苏轼,一字一句,好似随口而出,却也是他早就想说的话。
他还在继续说:“利益无处不在。我们生活在利益之中,所以,我们都要务实一些。圣人的话,修身养性即可,不能用来治国。”
“朕要的大宋,是一个高度成熟制度化,是一个强盛,强大,令万民感觉骄傲的大宋。我们的大宋,应当是汉唐盛世,后代为之向往,怀念的大宋,而不是清平盛世。”
“清平,何来盛世?”
“朕知道,先生,以及与先生有相同政治理念的人,并没有强盛大宋的想法,你们要的就是一个太平,是你们的清平,却并不是我大宋,亿万黎民想要的。”
“说这么多,朕还是希望先生能留下来,先生是可以做事的人,朝廷需要不同的声音与想法。朕以及大相公等人,不是不能容人,不能容下不同想法。”
第四百九十一章效果
赵煦说的其实并不多,意思是言简意赅。
王朝云没有再倒酒,目光看向苏轼。
她是陪着苏轼在外漂泊了十多年的人,深知苏轼的洒脱外表下,内心藏着无尽的痛苦与苦闷。
苏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
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家的话,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那个皇帝不想他的江山千千万万年,子孙永享至尊位。
但这位十分冷静,理智,将很多事情看得透彻,并且取舍十分干脆。
官家都不在乎那么多了,他这个臣子,又有什么立场再三反驳。
如同一个喋喋不休的不幸老妇人?
赵煦见苏轼沉默,眼神笑意一闪,苏轼动摇了。
赵煦拿起酒杯,喝了口,继而道:“‘祖制’不应该是万古不变,也不应该是不能触碰的禁忌。‘礼孝’应该敬畏,但不能过于极端。换句话说,如果太祖太宗皇帝在现在,面临我大宋内忧外患的情形,他们还会抱着祖制不变吗?”
“不会。”
赵煦放下茶杯,神色严肃。
“‘祖制’二字,有利有弊,要懂得区分,抱残守缺,不思进取,不是‘祖制’的本意。将自己关在笼子里好像就感受不到外面的风雨,不过是自欺欺人,最终受害的,还是我大宋,我大宋亿万百姓。”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大宋出了昏君,民不聊生,天下动荡。我不希望出现那种死忠的大臣,还不如痛痛快快的退位,将我中国一切损失降到最低。这片土地,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她的名字是:中国。”
“我相信先生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我中国神器旁落,我炎黄子孙成为异族任意杀伐的奴隶吧?”
“我钦慕汉唐,哪怕他们强盛而亡,也好比窝囊的苟且。我知道,你们不这么认为。但我认为大宋,可以更好哦,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更好?”
“我大宋完全可以!”
“朕的目标,就是要建立一个强大,堪比汉唐的大宋!而不是画疆自守,自娱自乐!”
“为了这个目标,朕能让大相公掌握前所未有的大权而不猜忌。为了这个目标,朕也能容忍所有非议以及千秋史书的评价!”
“先生,你与安石相公,大相公等人都是当世大家,论写文章,讲经义,无出其右。”
“可是,安石相公等人,力图革新以自强。先生你呢,你坚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
“先生不必回答朕,这道奏本,朕放在这里。如果先生明早还坚持,朕就不再挽留,赐予先生荣归。”
赵煦说完,又喝了口,微笑与王朝云道:“多谢。”
说完,他就起身往外走。
进来他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是一个人。
赵煦的话,给了苏轼很大的震动,一时间居然忘了送行,脸角僵硬的坐着没动。
王朝云更不敢乱动,静静地陪着苏轼坐着。
苏轼头上青筋跳动,双眼发红,喃喃自语。
“我坚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
王朝云只是看着他,没有出声。
其实她懂苏轼,她家主君坚持的,是祖制之下的江山稳固,他反对‘新法’的激烈变革以及引发的乱象。
他不是不想变,而是不应该那般变,并且,有些东西不能变!
但现今的情况是,当今的官家比他的父皇更激进,神宗皇帝没有动,或者不敢动的,当今通通都动了。
这位年轻的官家,将‘祖制’踩在了脚底下,近乎是犁地式的。从开封府的试点就看得出来,整个开封府差点乱套,甚至搞出了一个‘剿匪军’,还是由宫内大太监来统领,这样才勉强镇压反对声。
凉亭里,静谧无声。
王朝云有些担心,她不知道她的官人会怎么选择。
留在朝廷里,那必然凶险无比,以她的官人的性格,多半是不容于朝廷,下场绝对不会好!
走了,固然一身轻,有官家刚才的话,将来必然无灾无劫,只是,她的官人,怎么能甘心?
猛的,苏轼起身,直奔书房。
他什么都没说,王朝云没拦,更没跟着,等他脚步声消失,这才开始收拾。
赵煦出了苏府,暗中的人迅速跟着,不少人从黑暗中出来,站到了赵煦身前。
“官家。”刘横一脸肃色。
赵煦摆了摆手,道:“别跟那些文官一样,少说话,走吧。”
刘横本还想劝诫一下,听着赵煦的话,只能闷声跟着他。
他带出来的有五个人,黑暗中的人影足足有两百多。
陈皮随着赵煦身旁,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看得出,赵煦刚出来,脸色还有些硬,渐渐有些缓和,脸上还带有笑意。
赵煦单手腹背,看着漆黑的天色,有些怀念扇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钓鱼。
“皮皮,这开封城里,有什么地方可以钓鱼吗?”赵煦瞥头看向陈皮。
陈皮仔细想了想,道:“官家,宫里就可以。”
赵煦有些不满的转过头,道:“护城河哪里比较合适?”
陈皮瞥了眼四周,走近低声道:“官家,现在不止是开封城里不安静,擎天卫那边还查到,夏人,辽人都有派人潜入,正在追查。”
赵煦踱着步子,道:“那不是正好,朕给他们吊出来,就这样吧。后天吧,在护城河钓鱼,你去请文相公作陪。”
陈皮顿时不敢反对了,道:“是。”
……
赵煦走了,苏家静谧无声。
不知道多少人围聚在苏轼的书房不远处,心里忐忑不安,只能等着。
好像没多长时间,苏轼就出来了,月色下清瘦的脸庞,显得有些坚毅,淡淡说道:“我觉得留下,散了吧。”
说完,他就又转身关门。
苏家一众人,相互对视,没人在这里议论,纷纷离开。
这会儿,赵煦夜访苏府的消息,悄然的传播着。
赵煦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没有刻意隐藏,不说赵煦走的是正门,苏家人也不会守口如瓶。
青瓦房。
章惇与蔡卞罕见的没有办公,而是在对弈。
蔡卞看着章惇的布局,捏着棋子思索,轻叹道:“官家亲自为我们解忧,有失臣子本分。”
章惇落子,道:“这件事,确实是官家出面最好,其他人反而是反效果。不能拖了。”
‘不能拖了’。
蔡卞明白章惇的意思,看着他越发凌厉的落子,面色如常的道:“紫宸殿的大议就取消了吧,过几天,我们政事堂开会,将所有事情定案,呈报官家御准。”
“好,官家不会出席。”章惇说道。
蔡卞一怔,道:“你有把握说服官家?”
“我是总理大臣,我据理而言,官家没道理不听。”章惇再次落子。
第四百九十二章 能忍敢狠
在章惇与蔡卞说话的时候,赵煦夜访苏宅的消息,还在继续传播。
一些人心思浮动,揣度着赵煦这一行的目的。
文府。
文彦博熬夜的在看着各种资料,公文。
他刚刚回来,还有太多的政务需要熟悉,尤其是章惇、蔡卞等人炮制了诸多的‘新法’。
这些‘新法’区别于神宗朝的‘新法’,是以‘大宋律’为母法,继而涉及政、军、吏、民、税等二十多部‘新法’,正在加紧拟定,目前已经有了草案,正在进行最后完善。
文彦博能感觉到,章惇等人有些迫不及待,或许,就在未来几天就会进行最后的确定,明年改元,颁布天下。
文峰成提着灯笼从外面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雪,而后才恭敬行礼道:“太爷爷。”
文彦博继续看着,道:“什么事?”
文峰成走近几步,道:“太爷爷,因为上次林唐夜骂大相公府的事,来家,曹家,陈家都有人被刑部抓了,现在不少人闹着要弹劾大相公。人数非常的多,宗室,勋贵公卿也有不少人参与。”
文彦博道:“弹劾是假,还是冲着‘新法’来的。”
‘来的’二字,让文峰成眼皮狠狠一跳。
是‘来的’,不是‘去的’,这是他太爷爷已经接受成为朝臣,支持‘新法’了?
文彦博着实太老了,有些疲倦的闭上眼,慢慢又睁开,倚靠在椅子上,道:“小打小闹,成不了事的。他们还是没看明白。”
文峰成低着头,心里也觉得他们成不了事。
一来,现在的朝廷不是神宗朝,王安石等人持身守正,太过讲究规矩,恪守诸多法度,是一个君子。
君子立于朝廷,又怎么可能长久?
司马光等人就实际得多,一连串‘诗案’诛连下来,将‘新党’尽数扫出朝廷,一夜废除‘新法’。当初王安石要是有这个魄力,或许就不会蹉跎那么多年。
二来,就是当今官家也不是神宗皇帝。
虽然两父子都一样,假托大相公来变法,又给予了坚定的支持。
但又迥然不同,神宗皇帝同样看重品性,凡是‘品性’第一,因此,以莫大的耐性容忍了司马光,吕公著等诸多反对他变法的大佬在朝廷。
当今官家不一样,他没有这样的容忍,现在的朝廷,没人能与章惇,蔡卞等抗衡,同时,这位年轻官家还开了杀戮朝臣的先例!
现在的朝廷,高度集权,王安石当初早点层层掣肘,几乎所有人事情都要神宗皇帝来出面决断,但章惇不一样,不说只是几个闲职的人跳出来,就是王存这样的相公出手,章惇反手就能将他打趴下。
“还有吗?”文彦博依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文峰成连忙道:“御史台与吏部的‘京察’要结案了,两部正在抓紧陈词,明日估计就会上到政事堂。”
文彦博眉头一皱,道:“清除异己的手段罢了。”
文峰成仔细研究过这个‘京察’,纲目写的很清楚,‘察理品性,辩明能干’,这些都是考察,那考察的目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明年‘改元’,颁布‘绍圣新政’,怕是还要再次大清洗。
文峰成没有跟着胡乱评价,道:“明年的预算案,太爷爷看到了吗?”
文彦博猛的睁开眼,看着文峰成,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文彦博虽然面色不动,但文峰成还是感觉到了‘严厉’,越发谨慎的道:“是户部的消息,不算什么秘密。因为明年改元,官家曾承诺会砍掉诸多赋税,也要减轻粮税,预计明年国库收入会锐减两成,加上工部需耗甚大,是以,传言,朝廷会进一步降低支出,削减军队、官吏、勋贵公卿,包括宫中的俸禄与用度。”
文彦博双眸苍老,幽幽闪光,慢慢的说道:“我在政事堂没有看到。”
文峰成心里一突,没敢说话。
朝廷的权力,集中在两个方面:官帽子与钱粮。
官帽子文彦博一时半会儿肯定插不上手,但这支出预算都防着文彦博,这说明,章惇、蔡卞等人对文彦博的警惕不是一点半点,真的打算拿他当做台面背书的工具人了。
文彦博慢慢又闭上眼睛,道:“继续说。”
文峰成仔细想了想,道:“朝廷里,有些人在串联,准备弹劾太爷爷。”
文彦博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有什么意外的,他躲在老家都没逃过,何况到了这汴京城。
文峰成连忙说道:“还有就是江南西路的事了。这件事,在官家未班师回朝之前就发生了,按理说早该查清了结,不知道为什么,朝廷里压着没动。现在王相公去了,皇城司也去了,这么久,居然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朝廷里风波平静,仿佛都忘记了这件事。”
文彦博微微点头,没有睁开眼,道:“你算是说到重点了。一个巡抚,还是李清臣举荐,章惇首肯的大员,莫名其妙的死了,章惇等人震怒是必然,就是官家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件事,确实有些诡异。”
文峰成越发谨慎,低着头道:“我用了一些关系,包括皇城司里的,想要探一些消息。倒是不难,但是没有任何重点,似乎,他们也不知道案件到了什么程度,要怎么处置。王相公在洪州府,任命了空缺的官吏,了结了一些官司,重申了巡抚衙门,关于贺轶之死,好像还没什么动作,也没有回信京城。”
“王存遇到麻烦了。”
文彦博依旧闭着眼,道:“江南西路看似是边陲之地,实际上已经是章惇等人推行‘新法’的一个缺口,王存如果处理的不够完善,别说江南西路保不住,怕是他自身都得被拖下水。”
文峰成虽然没有入仕,却深知里面的水深。
听着他太爷爷的话就明白,这是一个大坑,是给王存,给‘旧党’,包括他太爷爷的一个大坑,真要是处置不妥当,很可能真的酿出大祸端。
章惇等人,摆的就是阳谋阵!
文峰成等了一阵,见文彦博不说话,继续说道:“李夏与辽人又要派时辰来了,理由是给官家祝寿。”
赵煦的生日是一月初四,加上路程,两国只见协调往来,差不多是可以上路来了。
文彦博道:“辽国内乱,李夏被官家打怕了,他们都希望官家休兵,担心官家穷兵黩武,继续打下去。”
文峰成稍稍等了等,道:“其他没什么了,刚刚前不久,官家去了东坡先生府上,待了有半个时辰。”
文彦博慢慢睁开眼,双手握着椅子坐起来,道:“虽然意外,倒也在不奇怪。官家将我召入京,就不可能放苏轼这么走了。他需要一个团结一致的朝廷给天下人看。咱们这位官家的手腕,比先帝高明多了,也更有耐心,容忍,懂得进退取舍,是一个十分理智,有清晰目的的人,并且,为了达到目的,既能忍也敢狠,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祖制’不在他眼里。这一点,是先帝不具备的。”
就是因为‘也敢狠’,您才进京的吧?
文峰成心里这样想,却不敢宣之于口。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一个圈子
在文彦博加速熟悉朝政,与重孙‘闲聊’的时候,开封府各处也是没一点平静。
开封府里两个府丞以及入京的两个知县,正在与曹政争辩。
“我朝向来不‘因言获罪’,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铁律!”
“咒骂大相公,固然不妥,但一下子下狱十多人,还要流放三十多人,着实过重!”
“府尹,下官冒昧问一句,您在政事堂,可有据理力争?下官不是袒护什么人,而是此列一开,今后谁还敢为朝廷谏言?”
“文彦博还未入相,就这般操切,下官认为,应当弹劾!”
曹政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
他在政事堂,是心惊胆战之下下跪的,那种场面,一辈子都会记忆犹新。如果当时不会官家出面,怕是章惇会连他一起给收拾了。
只给了一个警告,已经是官家保全的缘故,要是他以及开封府纠缠不放,怕是官家也不好再为他庇护。
曹政没有立刻说话,任由这些人发泄。
大宋的官场关系网复杂无比,这些人的话里究竟有多少公多少私,只有他们心底最清楚。
这会儿工部侍郎陈浖,被一干族内宿老围着,大声呵斥,言称‘兄弟子侄尚且保护不周,何来保家卫国?’
陈浖端坐,八风不动,任由吐沫星子盖脸。
来府。
来家后院,老家老太太院子的正厅,这会儿挤满了人。
除了来之邵以及他第一个儿子,其他都是妇孺,有他的妻妾,兄弟的妻妾,女儿,儿媳妇等等。
来老太太看上去面色慈祥,富态贵气,她此刻似乎被气着了,一只胳膊搭在椅子炳上,斜眼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来之邵,道:“来之邵,老不死的问你一句,我可曾有过亏待你?”
叫全名,一般就是大事了。
来之邵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道:“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子可未曾有半点不孝不恭之举。”
来老太太看着他,面色冷漠,道:“自打你娘入门,我是客客气气的安置,待你出生,你小娘过世,我把你接到我身边,从小到大,老不死的问你,可曾有对你打骂,可曾阻止你继承家业?可曾有阻碍你的前程?”
来之邵吓了一跳,躬着身,陪着小心道:“我就是母亲的亲子,母亲何必说外人的话,您有什么要教训,尽管直说,儿子听着就是。”
来老太太越发冷漠,道:“你是庶出,不过你懂得上进,比我生的那个有出息。你父亲宠妾灭妻,将来家交给你,我也没说过半句不是,谁让德哥不争气。今天我就问你一句,德哥,你能不能救?能,你就说能。不能,我就豁出去这张老脸,去章家,惇哥要是不见我,我也就息了心思,不给你们添乱,我回老家等死。将来我死了,无需大操大办,也不用给你父亲合葬,就将我送到庙里。有人还能记得我的好,十年八年的上柱香,不记得也就算了……”
来之邵羞愧不已,直接跪下,道:“母亲!”
来老太太坐直,冷声道:“我就问你,你救还是不救?”
来老太太逼问,四周的一干妇孺也是紧张的看着。
来之邵的弟弟来之德也涉案,被御史台拿走了,按照估计,如果案实,最轻的也要发配岭南,十年不能归。
因为案件程序,来之德的案子,很可能要明年三月份才能审结,是在大赦之后,是以来之德无法被赦免。
来之邵脸上铁青,内心痛苦不堪。
一边是他苦苦追寻的大业,一面是孝道,真的是左右为难,无法决断。
来老太太看着他,呵呵冷笑起来,道:“好好好,好啊,我养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儿子,好好好,我母子成全你,德哥又不会死,你们都不要哭哭啼啼,为难家主了。”
来老太太说着,就拄起拐杖,向后院走去。
来之邵张了张嘴,没有办法阻拦。
来家一个妇人更不敢说话,悄然散走。
来之邵默默跪了很久,直到天色亮起,才悄然离开后院。
……
复杂的朝局之下,不知道多少人被波及,荣华富贵平静的好生活被打破,如同拔除身上的脓疮,是个人都会疼,都会叫。
第二天一早,苏轼如常的履工部。
知道他上那道奏本的人并不多,赵煦去了一趟,这件事如同没有发生一样。
开封府没有特别的反应,陈浖闭门思过,来之邵告了一天假,而刑部御史台的联合调查,依旧在继续。
文彦博已经开始上班,值房里,静悄悄的,都是他翻阅资料,熟悉朝政的样子。
他值房的小吏,就站在门口,目不斜视。
他心底很佩服这位老相公,九十多岁了,居然还有这般精神。
这时,一个身穿黄门服饰的人悄步走了过来。
小吏一见,吓了一跳,就要行礼。
来人一摆手,笑着迈步进去。
文彦博听到动静,抬头看去,继而就慢吞吞站起来,老脸露出笑容,道:“陈大官,来,快坐,上茶。”
陈皮也是陪笑,道:“小人可不敢,官家心血来潮想钓鱼,知道文相公是钓鱼好手,想请教一二,不知文相公是否有空?”
“不敢当不敢当,官家难得有如此雅兴,臣一定陪候在侧。”文彦博连忙抬手说道。
陈皮笑容依旧,心底警惕,这位老相公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那小人就回去回禀官家了。”陈皮拿着浮尘抬手说道。
“陈大官慢走。”文彦博笑容不变。
等陈皮走了,文彦博才慢慢坐下,低头就看到了桌上的公文,上面写的是:禁军改革草案。
……
尽管朝局纷纷扰扰,但大势所在,没人能阻止,朝廷的变革在快速推进,尤其是即将过年,各项工作紧张有序。
垂拱殿。
赵煦近来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逗孩子的时间被迅速压缩。
赵煦桌上,公文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京察’二字。
赵煦静静的看着,最前面是名字,后面是官职,接着是履历,后面是考核日期,最后是各项考核,最后是结语。
赵煦仔仔细细的看着,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这些官吏最后的结语,大致是四样:务实能干、风评佳善、清廉正直、浮夸怨愤。
如果仔细品味的话会发现,不论是风评佳善,清廉正直还是浮夸怨愤其实都一样,说明没啥能力。
务实能干,是最优评价。
赵煦继续看着,这份‘京察’倒是相对客观,对十三路巡抚,包括死了的贺轶都评价,其中七个评价是:清廉正直。
对于各府知府,评价的‘浮夸怨愤’多达一般以上,各县知县,就更多了。
这份名单太多,足足上千,赵煦认认真真的看着,绝大部分他是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
‘京察’就是考核,并没有给出处理意见,是政事堂决断的重要依据。
赵煦拿起红笔,圈圈勾勒了一些熟悉,或者认为可能熟悉的人。
第四百九十四章 钓鱼
第二天,开封城依旧在下雪,而且很大。
赵煦穿着大袄,披着蓑衣,头带蓬帽,拿着自制的钓鱼竿,兴冲冲的出宫。
陈皮没有跟来,是童贯带着一队便装禁卫跟随在侧。
童贯现在是越发的陪着小心,以往那种巴结讨好的心思完全熄灭了,正在用力读书,做事,要给赵煦展现他的能力。
童贯在宫内宫外也是低调小心,生怕被人抓到把柄。
他身前这位年轻官家,城府太深,所谋太大,宫内宫外的眼线太多,想要糊弄他,后果太过可怕!
赵煦把玩着手里的鱼竿,兴致盎然的随口道:“我们是坐船,在湖上钓?”
童贯连忙道:“是,都已经安排好了。”
赵煦点点头,道:“文相公呢?”
童贯道:“已经在河边候着了。”
赵煦顿时有些不满,道:“文相公那么大岁数,怎么能让他在那里候着,下次,直接接到宫里来,与朕同乘。”
“是,小人记住了。”童贯说道。
实则上,文彦博在河边等,在赵煦的意思。
‘这大概是下马威吧。’童贯心里想。
赵煦出了宫后才上马车,马车上有暖炉,烧了许久,坐上去就温暖如春。
赵煦很满意,坐在马车,收拢着衣服,与外面的童贯道:“在枢密院好好干,多跟章相公等人学学怎么领兵,明年找机会,朕让你出去。”
童贯慌忙侧身,道:“小人一定用心学习,为官家分忧。”
赵煦倚靠着,心里在琢磨着朝局以及‘新法’进度。
过年没几天了,很多事情必须要定下来,定事先定人,他要摆平朝廷里这些刺头。
最大的刺头,最需要的,无疑是文彦博。
这个人,从真宗朝入仕到现在,熬过了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代皇帝,到了赵煦,五朝老臣!
九十多岁了,他的影响力,说服力,在‘旧党’之中,活着的无人可比。
城南,护城河边上。
文彦博站在雪地里,佝偻着身体,静静的看着河面。
河面已经被冻起来了,还是被凿出了一条水路,一个圆形的水面,有几只船来来去去,还在忙活。
河边两岸,立着便衣禁卫,还有黄门,宫女。
文彦博身旁的文峰成冻的有些脸色发白,看着神情不变的文彦博,瞥了眼四周,低声道:“太爷爷,官家这是哪一出?”
天寒地冻,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叫到河边来钓鱼,这是多不靠谱,甚至多离谱的事!
文彦博没有拄拐,就那么站着,佝偻着腰,看着河面,淡淡道:“前日官家去苏府,那是礼贤下士,挽留苏子瞻。而我这,就是敲打。”
文峰成其实心里隐约明白,只是想知道,更深次的东西,又看了眼四周,道:“太爷爷,官家做的未免太过明显了。”
文峰成对这位年轻官家提前亲政,逼退高太后的前后仔细了解过。深知这位年轻官家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他想要拉拢或者敲打,有的是手段,对于这样一位四朝老臣,不应该做的这般明显。
太有失官家威仪与格调了。
文彦博揣着手,道:“不是明显,是自然。官家这是告诉我,我只有老实听话这一途可走,现在还能保留着这样一个‘客气’的程度,如若不然,就是大祸临头了。”
文峰成再次想到了皇家票号的事,头皮有些发麻,道:“太爷爷,刑部那边的动作越来越多了,介休那边传信说,刑部派了不少人。”
文彦博轻笑一声,道:“如果要是官家,肯定不会这样做。应该是那位大相公的手笔,这也是警告,不用担心。”
文峰成转瞬就会意,章惇真想要拿他们的把柄,不可能这样大张旗鼓,多半还是想要拿捏他们,或者说他太爷爷。
文彦博看着河面上的人开始陆续上岸,道:“官家就快要来了,我待会儿会找机会让你说些话,你好好说,然后进政事堂来帮我。”
文峰成心头一惊,道:“官家,能同意吗?”
文彦博忽然一笑,道:“会的。”
文峰成神色紧绷,他明白了,要是他爷爷让的太多,官家没道理一点小要求都不答应。
果然,两人话音刚落,就看到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在雪地里行走,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文彦博在文峰成的搀扶下,向着马车走去。
赵煦出了马车,手里还拿着他自制的鱼竿,看到文彦博要行礼,笑呵呵的道:“免礼了,咱们今天钓鱼,不要那些虚礼了。”
文彦博颤巍巍的行礼,道:“老臣谢官家。”
赵煦兴致很高,看着湖面,又看着零星不断落下的雪,直接向前走,道:“咱们都是大忙人,别耽搁了,走,先钓鱼去。”
“是。”文彦博声音有些虚弱,跟着的脚步很慢,需要文峰成搀扶。
总共四个人上了船,来到船头,赵煦与文彦博坐下,童贯,文峰成陪在身后。
小船来到凿开的冰面中心,扔下鱼钩,就开始专心致志的钓鱼。
谁都没有说话。
鱼似乎也冬眠了,没有咬钩,湖面除了落雪,其他的十分安静。
文彦博手里握着鱼竿,哪怕手上不断落雪,依旧纹丝不动,脸上平静如初,双眼静静的看着鱼标。
赵煦双手带着手套,整个包裹的很严实,面带微笑。
他们两人没有声音,童贯与文峰成更是如同两块石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雪花越来越多,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依旧没人开口。
赵煦手里握着鱼竿,倚靠在椅子上,虽然眼睛看着鱼标,心里想的都是朝局里的事。
这些事十分的多,复杂,需要慢慢理清。
或许是换了环境,赵煦的思维很是清晰,很多事情被想透彻,而且越想越顺,渐渐沉浸在里面,浑然忘记在钓鱼,身旁还有一个文彦博。
文彦博人老成精,毅力更是不用说,哪怕他九十多了,这样坐着,一般人绝对熬不过他。
文峰成有些撑不住了,他身上都是雪,瑟瑟发抖,却强撑着,悄悄瞥向一旁的童贯。
只见他弯着腰,身上也都是雪,但丝毫不见寒冷,如同平日一样,恭恭敬敬,不动如松。
文峰成暗暗咬牙,缩了缩脖子,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文彦博的鱼标晃了下,水面上荡起一点点水纹。
文彦博神情专注了几分。
赵煦仍然没有动作,还沉浸在思考中。
文彦博苍老的脸上抽搐了下,稍稍闭眼,就继续盯着水面。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空中露出一丝阳光。
童贯抬头看了眼,居然快中午了。
童贯看着赵煦的背影,又余光看向文彦博,耐着心,没有出声。
他很清楚,这两人是在斗法,官家是在故意晾着文彦博,而文彦博也不肯先开口。他只要一开口,就丧失了主动,后面的事,转圜的余地就大幅度减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