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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官笙     宋煦txt下载     宋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五章 大恩典

    童贯看着他,心里其实很想问一声赵煦:官家,是否要用膳?

    但他有眼力见,忍着没问。

    赵煦还在沉思,偶尔鱼线颤抖他也没看见。

    文彦博倒是注视着水面,他如同被定住了,没有任何动作。

    雪还在下,落满了小船,也落满了小船上的人。

    岸边的禁卫同样没有乱动,倒是宫女,黄门冻的不轻,拍打着雪,搓着手,来来去去,神情焦虑。

    童贯脖子发冷,浑身开始颤抖,他暗暗咬牙强撑。

    四十多岁了,正当壮年,却也是身体下滑的时候。

    他瞥了眼身旁的文峰成,这个年轻人更不堪,已经缩在一起,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牙齿已经在打颤。

    他们身前的两位,坐着不动其实更冷,他们身上都是雪,甚至鱼竿上都积雪厚厚,两人愣是没反应。

    文彦博到底是老家伙,脸角偶尔会抽搐,他硬是没有先开口。

    倒是赵煦,偶尔回神会瞥过一眼,倒也无所谓,这老家伙命这么硬,肯定冻不死。他便继续默默思忖,从宫里到宫外,从朝廷内延生整个大宋,一件件事,一个个布局。

    尤其是江南西路,他之所以按压着这件事,就想看看,这件事的朝野反应。

    ‘新党’的激烈反应在他预料之中,被他瞬间压住,拖延到现在。

    倒是‘旧党’的营救,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除了一些牵扯的官员的亲朋师友,没有看到反对派纠结的现象。

    ‘这是不是说,反对派并没有预想的那般强大,或者说,因为我打散了旧党,他们失去了主心骨,闹腾不起来?’

    赵煦心里推敲着,不着急下定论,他还要借着王存,继续看看。看看朝野内外,以及王存,文彦博等人的忍耐度。

    “阿嚏,阿嚏,阿嚏……”

    突然间,文峰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整个剧烈颤动,身上的雪洒落一地。

    文彦博老脸狠狠一抽,心里轻叹。

    只能转过身,看着文峰成脸色苍白,与赵煦笑着道:“官家,这孩子不耐寒,臣请先让他回去。”

    文峰成本来苍白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今天,他太爷爷告诉他,会给他机会的!让他回去,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这是当今官家,这样的机会,不是谁人都能有的!

    文彦博已经不管他,看着赵煦道:“官家,看来,这大冬天的,鱼都冬眠了。”

    咻~

    文彦博话音一落,赵煦猛的拉动鱼竿,一条大青鱼被拉出水面。

    “谁说的,这不是吗?愿者上钩!”

    赵煦笑着,将鱼拉到近前。

    童贯连忙上前去取鱼,顺便暖和一下身体。

    ‘愿者上钩。’

    文彦博心头明亮,依旧笑着道:“官家,该用善了,要不先上岸?”

    赵煦摆了摆手,将鱼钩再次甩出去,道:“不着急。童贯,让人给这位小卿家送完参汤暖暖身子,你们要是冷,就到船舱去吧。”

    “是。”

    童贯应着,转身对岸边招手。

    很快有人顺着冰层跑来,童贯低声纷纷一番,便还站在原地不动。

    文峰成一句话不敢说,哪怕是咳嗽也是强忍,双眼通红,差点没哭出来。

    文彦博心里有些沉重了,只好主动开口,道:“官家,臣对朝廷明年的预算,有些想法。”

    “说说看。”赵煦换了姿势,重新坐好,头也不转的道。

    文彦博注视着赵煦的侧脸,道:“官家,明年朝廷要支出九千万贯,这还不包括其他的。其中皇宫,宗室,勋贵,官吏,军队的支出被大幅度缩减,臣认为,有必要做出一些调整。另外,减税的幅度过大,不利于国库的稳定。”

    赵煦最重要的一个施政方向就是‘精简’,精简冗官,破除臃肿的官僚体系。这个体系里,包括了宗室,勋贵,官吏等等。

    而军队,也是重中之重,只不过军队比较敏感,是以各种名义,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尽管有些风波,还不算明显,最大的反弹,体现在官场上。

    “朕决定对禁军动手,你怎么看?”赵煦不接茬,反而问了这样一句。

    文彦博稍作思索就道:“官家,禁军,是太祖太宗皇帝吸取前朝以及五代十国的教训,防备藩镇乱国定下的国策,若是轻易更改,怕是会引起国社动荡。”

    赵煦好像没听到,道:“禁军就是禁军,怎么能天下都是禁军。朕认为,大内的叫做禁卫,开封府的三军成为禁军,其他的,一律授予番号,是为宋国之军,不再区分什么上下军,各军、兵种、将士一律平等。至于其他的,各归各属,要清晰干净,权责清晰,不能一窝蜂,分不清你我,更不知道将帅是谁。士兵得知道将帅,知道服从命令,就好比大小官吏,应该知道谁是皇帝一样……人无头怎么能行……”

    文彦博开始皱眉,赵煦这些话,与大宋的祖制有着强烈的冲突。

    ‘祖制’将兵权分割的一塌糊涂,根本就没有任何统领,所谓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又将天下军队变成了‘禁军’,彻底将大宋军队给层层叠叠的箍死。

    他能听得出来,眼前这位官家,是真的要将祖制摧毁,构建新的军事体制了。

    文彦博沉默一阵子,道:“官家,大幅度削减俸禄,这样固然有利于朝廷,但是会丧失人心。”

    大宋官吏、俸禄制度,哪怕是七品末流小官,只要坐上去了,几代无有,即便不贪不占,就是各种俸禄,福利,也足以福泽三代,更何况人浮于事之下,那好处就没法说了。

    大家都是吃饱穿暖惯的,朝廷突然要锦衣缩食,大搞反腐倡廉,谁干?

    哪怕是这个黑锅有章惇、蔡卞以及‘新党’来背,当长期下去,必然还是会落到赵煦、大宋头上,心生怨愤之下,直接、潜在以及后续的影响,将是极其深远的,这种事,上位者断然不会做的!

    赵煦一笑,道:“朕给你一个恩典。大相公会放风出去,说削减五成,你到时候与大相公据理力争,最后砍三成,他们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文彦博老脸不动,双眼却有凝色。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本来就想削减三成,但跟你说五成,你接受不了,那么三成就会欢天喜地,好像获胜了,何况,还是他争取来了,那就是大胜仗了。

    那些普通的官吏且不说,‘旧党’内部必然会欢欣鼓舞,他会迅速成为‘旧党’魁首,压过王存。

    这是一个大恩典!

    文彦博一点都不高兴。

第四百九十六章 标签

    文彦博当然不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天下人谁不知道,官家‘请’他进京是为了推行‘新法’,减少阻力的。而不是让他成为‘旧党’魁首,大力阻碍。

    是以,文彦博入京之后,尽可能的低调,几乎没见几个人。他不能成为‘旧党’魁首,成为与章惇抗衡的那个人,否则,他离死期会很近很近!

    文峰成现在浑身难受,却没有坐回船舱,听着官家与他太爷爷的对话,他身体更冷了。

    他太爷爷不想要这个恩典!

    这哪里是什么恩典,简直是催命符!

    童贯好整以暇的躬身立着,余光一直看着文彦博。

    他的角度,能看到文彦博的侧脸。

    他一直在学习这些外廷的大人物,学习他们的为人处世,学习他们的官场之道。

    这位文相公还是老辣的,官家递出的套子,他不动声色的绕了过去。只是,官家到底是官家,存在身份上的天然压制,你可以绕过一个,绕过两个,总不能绕过第三个!

    现在,就是第三个了!

    文彦博会怎么选择?

    童贯注视着文彦博,很想看看这位老相公会怎么做。

    文彦博沉吟再三,微笑着道:“谢官家恩典,大相公与臣说,希望臣分管户部,主要负责田亩的清丈以及户丁的普查登记,臣一定竭心尽力,不负官家所望!”

    赵煦脸上笑容越多,道:“大相公总揽政务,左右副相负责执行,其他六位参知政事分管六部。文相公分管户部,林希兼任礼部尚书,许将兼任兵部尚书,李清臣兼任礼部尚书。刑部,工部还缺两位参知政事,朕回去之后,会与大相公说说,给予文相公一个名额,由文相公来举荐。”

    这是不断加码,要文彦博真的成为‘旧党’当之无愧的魁首!

    童贯心惊胆战的悄悄低头,不敢去看赵煦。

    这是多大的魄力,多大的局!

    官家厌恶党争,却也知道党争消除不掉,这是要将党争掌握在手里,辖制在可控范围吗?

    相比于童贯,文峰成身体都在颤抖,双眼里尽是恐惧!

    他再明白不过了,‘田亩清丈’与‘户丁普查’是‘新法’中最为艰辛,困难的任务,做不好,不容于官家,不容于朝廷。做得好,会将天下人得罪,无立锥之地!

    这是一个无解的,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差事!

    文峰成能知道,文彦博就更清楚了。

    他没有拒绝的能力!

    这不是他拒不接受或者宁死不从就能脱身的,这位官家不是先帝。若是神宗皇帝,你逮着理,可以在他面前肆意狂喷,指着鼻子骂都行,神宗皇帝固然会生气,却不会打板子,更不会杀人,最多拂袖而去,事后还得下诏奖赏,甚至会当面赔罪!

    神宗皇帝,是一个对品性要求极高,对自身要求极高的皇帝,他尊重品性高洁的人,也能克己。

    但眼前这位官家不是,他亲政前后杖毙了两个当朝大员,更是将显赫无比的吕大防下狱死,至于两代相公。显赫无比的范家,韩家,无不被清扫一空!

    眼前的官家,不重虚名,只重实际!

    达到他的要求,完成他的任务,就是好臣子;相反,对于高谈阔论,推三阻四,避重就轻的那些人,他下手一点都不手软。

    文彦博是被逼迫入京的,君臣在青瓦房刚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

    文彦博心里清楚,他在眼前官家的心里有一个标签,那是一个极其不好,或许是仅次于司马光,吕大防等人的恶标签,稍有不慎,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臣谢官家,臣回去之后,就会上书朝廷,尽快颁布涉及田亩与户丁的新政。”

    文彦博脸上或许是冻的,一片青色,语气居然带着淡淡的喜意。

    赵煦满意的点头,这老东西还算是识相的。

    他回头瞥了眼鱼篓,大青鱼很是安静,不由得笑着道:“文相公,不瞒你说,圣人做的鱼,那是一绝,比外面的樊楼做的还好吃。权哥也喜欢喝鱼汤,这个爱好,还真跟朕一样。”

    文彦博眼皮不自禁的狠狠一跳,他神色不动,又不自禁凝重的看着赵煦的侧脸。

    ‘圣人’是官家对皇后的称呼,孟皇后的身份以及来历,所有人都很清楚。

    ‘旧党’世家出身,高太后钦定的皇后。

    她是‘新党’心头的一根刺,也是巨大的,难以抹除的隐忧。

    神宗皇帝驾崩,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尽废‘新法’。大宋又有太后垂帘听政的传统,会不会旧事重演?

    ‘新党’对孟皇后发起的攻击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都被眼前的官家悄然化解。

    可是,官家为什么突然提及到了孟皇后!

    文彦博心里一转念就想过无数可能,却又没个定数。

    是警告吗?

    文彦博心里倾向于这种,僵硬的脸上浮现笑容,道:“臣怎劳敢皇后娘娘,臣对做鱼倒是有些心得,改天请官家到府上,臣给官家露一手。”

    童贯暗自佩服,这位老相公,对于避祸的能力倒是炉火纯青。

    赵煦倒是无所谓的点点头,道:“朝廷的改革,文相公没有意见吧?那些什么慎刑司,什么三司,什么三省,政事堂里也没个主事人,出事找责任都找不到人,父皇当年改革,真是不容易……”

    “臣赞同。”

    文彦博接的十分自然,道:“责任到人,这是克服官场人浮于事的良方,官家圣明。”

    文彦博之所以接的自然,那是因为,赵煦其实已经改革好了,三司等衙门,赵煦当初借着几大案,直接就给废除了,属于六部的权力,全都还了回去。

    赵煦瞥了他一眼,道:“江南西路的事,你怎么看?”

    来了!

    童贯聚精会神,耳朵都竖起来了。

    江南西路的事,在朝廷里,有一种讳莫如深,谁都不愿提的感觉,仿佛里面藏着某种大阴谋!

    尤其是,王存去了这么久,回来的信寥寥无几,皇城司更是没动静,贺轶之死,渐渐的居然没人提起了!

    可谁不知道,贺轶与李清臣交情莫逆,以李清臣的脾气,怎么可能就这么罢休?

    再说,贺轶是朝廷派出去的‘巡抚’,官家圣旨诏命,等同钦差,杀害钦差如谋反,乃不赦大罪,能轻易的放过?

    文峰成也强打精神,仔细的听着。

第两百九十七章 鼠有鼠道

    ‘江南西路的事’,除了巡抚贺轶莫名其妙的死在值房内,还有就是江南西路掀起了反对‘新法’的高潮,贺轶所带领的巡抚衙门,政令几乎出不了附郭县,洪州府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这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不少人效仿,贺轶与朝廷曾经进行了多方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地方上的势力太过庞大与密集,巡抚衙门是外来的,本就是人生地不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各项‘新法’不但停滞,反而还有奇怪的‘倒退’现象!

    这种现象,直到贺轶突然死了才戛然而止。

    不管是江南西路,还是其他跟风的他路,都认为朝廷会大发雷霆,大动干戈,但实际上,从十月份一直到现在的十二月,整整两个月,朝廷好似忘记了这件事。

    文彦博神色不动,赵煦提起任何话头他都不奇怪。

    现在的大宋,是千头万绪,一场轰轰烈烈,前所未有的激烈变革伊始,有太多复杂难解的问题了。

    文彦博只是一顿了下,就道:“官家,江南西路之事,依臣来看,无外乎当地官场合谋,杀害贺轶,为了,还是阻止‘新法’,怕是贺轶有些着急,将一些人逼急了。”

    赵煦握着鱼竿,点点头。

    江南西路的事,他很清楚,蔡攸很卖力,已经查清楚,贺轶多半是自杀,就是为了嫁祸给江南西路,为朝廷打开一个缺口。

    贺轶临死前,还发出了三封奏本,一道是给李清臣,一道是给政事堂,另一道是给赵煦的。

    赵煦都已经看过原件,有些事情是无法隐藏的,一旦有了先入观念,看到的很不一样。

    对于贺轶,赵煦印象并不深,这是李清臣一力举荐,认为他有能力,有魄力,可为大事。

    而今,他死了。

    文彦博一直注视着赵煦的侧脸,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老脸不变,道:“官家,外面一直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乡’,这个‘乡’,其实就是府县,某些地方,某些人胆敢抵制新政,甚至谋杀钦差,十恶不赦,臣请严惩。”

    “说具体方式方法。”赵煦淡淡道。

    文峰成嘴唇发紫,抿的很紧,目光看向他太爷爷——官家的情绪变了!

    文彦博道:“第一步,是查清案情,王相公已经在做。第二步,对江南西路官场进行严肃整顿,并且对其他路府州县进行邸报训斥。第三步,派遣强有力官员坐镇江南西路,再次推行新政,将江南西路打造成新政标杆,以示朝廷的坚定决心!”

    “什么人比较合适?”赵煦道。

    “臣不知,请官家圣裁决断。”文彦博道。

    赵煦道:“你起草一份奏本,朕要看。”

    “是。”文彦博道。

    文峰成脸色越发的白了。

    这些事情,明明是官家,是‘新党’要做的,现在,这口大黑锅,全在了他太爷爷头上!

    到了这里,童贯才敢上前,道:“官家,晌午之后了,是否要用膳?”

    赵煦抬头看了看,偶尔有那么一缕阳光,雪花却没有停过,唔的一声,道:“回宫吧。文相公,与朕一起回去,尝尝圣人的手艺?”

    文彦博到底太老了,身体很是僵硬,笑着道:“臣就不打扰官家的天伦之乐,臣回政事堂,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赵煦收起鱼竿,道:“那好。”

    童贯应着,就命人将船划回去,岸边的马车也迅速靠过来。

    赵煦缓慢的站起来,活动了下僵冷的身体,起身站起来,向船舱里走。

    文彦博就慢了很多,在文峰成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

    文彦博浑身颤抖,文峰成的咳嗽忍不住,两人的模样颇有些凄惨。

    赵煦在前面听的很清楚,待船靠岸,他径直下船,上了马车。

    童贯瞥了眼慢吞吞下船的祖孙俩,暗自摇头,坐到了马车前,道:“回宫。”

    车夫以及禁卫,黄门,宫女迅速动起来,开始回城。

    “还是马车里暖和啊。”马车里的赵煦一阵阵倒冷,双手抱着炉子,这才有那么一点暖意。

    童贯坐在前面,侧着身,目光已经看不到文彦博祖孙,心里却道:何必呢?与官家不一条心,能有你们什么好处?

    还真当当今官家是先帝吗?

    大宋皇帝,除了开国那两位,普遍都是好脾气,给人一种软弱可欺的感觉,哪怕最有锐气的神宗皇帝,也对外臣极尽尊重,哪怕司马光等人抵死反对他的‘新法’,被喷的满脸吐沫,第二天还是厚着脸登门道歉。

    随着赵煦亲政日久,很多人都明白,这位年轻官家,有着不同于大宋历代皇帝的‘凶狠’,杖毙,下狱,论死,流放,那些以往的皇帝绝不会动用的手段,通通用上了,而且毫不手软,还没人能劝阻!

    若是吕大防的事发生在神宗朝,绝对无数大佬求情,神宗皇帝必然让步,吕大防最多告老还乡,该有的荣耀,赏赐,荫封,甚至死后追赠,谥号等一点都不会少。

    天,变了。

    童贯心里默默的暗道。

    天变,人就得跟着变,否则偶尔的打雷下雨,就会死人!

    后面的文彦博与文峰成,两人也慢吞吞上了马车。

    马车里也有暖炉,两人靠着火,喝着滚烫的生姜汤,几口下肚,这才感觉好不少。

    文峰成擦着鼻涕,揉了揉脸,感觉咳嗽的感觉消退了一些,这才低声道:“太爷爷,官家真的是一点都不遮掩了。”

    寻常上位者,对臣子下属,都会做到起码的‘给面子’,不会这么赤裸裸的驱使。

    文彦博青色的老脸多了一点血色,却感觉身体要散架,双眼浑浊却又有精光,道:“司马光等人欺辱官家太甚,以往太皇太后在世,压着官家,官家发作不得。可就是压抑的太久,爆发的也越凶狠。章惇等人要扒司马光等人的官,你认为官家就不想吗?”

    文峰成脸上都是忧虑,咳嗽几声,道:“太爷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官家明摆着就是要利用您,说不定什么时候,您就会被抛出去,以消减‘新法’带来的朝野怨恨。”

    文彦博又喝了口汤,语气畅快了一些,道:“不到那种时候,再说了,我既然进京,自然考虑了周全,无需担心。过几日,你找个机会,进宫给皇后娘娘送份贺礼。”

    文峰成陡然就想起刚才赵煦提及到了孟皇后,神色不由发白,凑近低声道:“太爷爷,刚才官家就是在警告,我们还要去接触孟皇后吗?”

第四百九十八章 舆论

    文彦博看了他一眼,道:“要去。不用太厚重,再送一些皇家票号的钱票,不要多,五百贯。”

    文峰成不解,又忽然道:“太爷爷,家里那边传话,说皇家票号将允许其他人组建票号,也就是交子铺,只不过,皇家票号要入股至少三成,还要派人监督。”

    文彦博其实已经知道了,捧着碗,道:“户部那边已经给我说了,准备选定五家,分别发展多个地方,有钱赚,也有难处。”

    皇家票号给你特权,还沾皇家票号的光,自然不是白给。其中的条件之一,就是再艰难的地方,皇家票号设计的点,必须要有分号!

    文峰成低声道:“太爷爷,我们要参与吗?这不会是与虎谋皮吧?”

    文峰成的意思是,皇家票号不会是想利用这个手段,将来把他们全都给一口吞了!

    那就太惊悚了!

    皇家票号当然赚钱,除了民间外,最重要的,还有朝廷国库的支持,那真是富的流油,稍微漏点都能够一大户人家几辈子吃喝不愁了。

    赚钱是赚钱,可投入也不小,当投入进去,皇家票号一个变脸,他们就任人宰割,丝毫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文彦博心里摇头,这位官家,真的是‘太过务实’,而且手段并不遮掩,吃定了他以及文家。

    文彦博九十多岁,历经四朝,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官家。

    文彦博心头静静思索,道:“参与吧,不要全参与,做的积极一点。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官家也不会让我死,文家不会有大难。”

    文峰成神情动了动,面上忍着委屈。

    他们堂堂文家,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文彦博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思,淡淡道:“想想司马家,吕家,范家,韩家。”

    司马光纵然没有被掘坟,‘新党’也没放过,司马家绝大部分人被以各种理由流放,家产充公。吕家的吕大防死在牢狱,家族里不少人被处死,也几乎烟消云散。至于范家,韩家到底有根基,底蕴,虽然还在,但也不复以往,面临巨大危机,正在快速凋零。

    相对来说,致仕的文彦博躲过了一劫,在赵煦亲政的斗争中幸免,文家得以保存,相对完好。

    文峰成顿时不敢说话了。

    文家是他们的根基,文家要是没了,他们也就没了。

    家族,对现在的人来说,意义太过重大!

    文彦博似乎恢复了过来,轻松口气,道:“虽然官家明显对我以及文家有恶感,但从刚才的交谈来说,还不算有恶意,短时间没什么问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太过顾忌。告诉家里,低调一些,该清理的都清理了。章惇等人要做什么,看着就是,不要阻拦。”

    “是。”文峰成说道。

    文彦博能平静,他不能,现在还是忐忑不安,很是恐惧。

    官家对你有恶感,谁能大意?

    也就是他太爷爷,历经风浪,才能从容以对。

    赵煦坐在马车上,抱着炉子,还在回想着与文彦博刚才的谈话。

    文彦博是个老油条,别说他不肯踩进赵煦挖好的坑里,即便踩进去,赵煦也得认真盯着,防止这老家伙耍滑头,阳奉阴违。

    不过,大体上,赵煦是满意的。

    文彦博基本上答应了他的要求,要背起‘新法’引起混乱的大锅。

    有这老家伙背着,赵煦以及‘新党’的压力必然大减,同时‘新法’的阻力也会大为减少,有文彦博居中,赵煦与朝廷的操作空间就增加了太多。

    “宗室,勋贵那边问题不大,朝廷这边也安抚好了。接下来,就是造势了。”

    赵煦抱着炉子,双眸发光,轻声自语。

    ‘绍圣新政’酝酿了一年多,该准备的赵煦都已经准备好,现在就是临门一哆嗦。

    而这一哆嗦,还需要一个支持——舆论。

    大宋朝野,主流舆论是‘反对变法’,这种反对,曾经有三波高潮,第一波,是王安石刚刚拜相,第二波是王安石第一次罢相,第三波,是神宗皇帝驾崩、赵煦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

    自然,第三波最为凶狠,‘新法’一夜之间被废除!

    所以,赵煦一直很看重舆论,朝廷的争斗,本质上也是舆论争斗的延生。

    现在,朝廷里,‘新党’与‘旧党’各派齐聚,又是改元之年,恰是扭转舆论的好机会!

    “从哪里开始呢?”

    赵煦思索着。

    他能用的手段,工具非常多,但舆论是一把双刃剑,必须要谨慎,而且必须成功!

    童贯坐在外面,看着不断飘落的雪花,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赵煦回到宫里,先是洗个了澡,换了身衣服,这才回到垂拱殿。

    他腿上躺着权哥,小家伙现在有些皮闹,手里总要有些东西,能抓到什么就抓什么,还总往嘴里送。

    有时候,赵煦还怕他冷着,冻着,不时给他整理一下,批阅奏本的效率大大下降。

    赵煦索性就不批阅,拿过‘神宗实录’看起来。

    这是礼部新编修的,区别于高太后垂帘听政时,‘旧党’搞出的那些。

    ‘旧党’在其中大肆攻讦王安石以及‘新法’,对神宗皇帝也有隐晦的批评,彻头彻尾的党争产物。

    赵煦则希望‘公正、可观’一些,但‘新党’编修的,倒过来又对司马光等人大肆抨击,还对高太后进行了影射。

    赵煦摇了摇头,他与‘新党’的利益并不一致,在很多地方有明显的分歧,就比如这新的‘神宗实录’。

    “看来,还是得找第三方。”

    赵煦慢慢合起来,若有所思的自语。

    陈皮听不太懂,侧过身道:“官家,沈祭酒快来了。”

    “嗯。”

    赵煦嗯了一声,忽然心里一动,道:“太学编修的话,会不会客观一些?”

    赵煦改革后的教育机构,国子监是管理机构,太学是最高学府,并且再对全国府县学进行整顿。

    旋即,赵煦就目光灼灼,道:“那就从太学开始!”

    赵煦想到了舆论哪里开始好了——太学!

    有什么地方,比学生合适?

    赵煦暗自点头,面上带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心头自是轻快起来。

    “呜哇……”

    怀里的小家伙不安宁,手脚并动,大眼睛乌溜溜的转,嘴里不时呜哇一声。

    “哈哈哈,你也替父皇高兴是不是?好,待会儿请你喝奶……”赵煦腿动着,逗弄着权哥。

第四百九十九章 梦想

    沈括来了。

    他穿着官服,国子监祭酒是正四品,穿戴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臣沈括,参见官家。”沈括的声音郎爽,字正腔圆。

    赵煦将权哥抱起,笑着道:“免礼,坐吧。跟朕说说延播教化的事。”

    所谓的‘教化’,其实就是推广书院等教学,普及教育。

    沈括谢恩坐下后,上前递过奏本,站在御桌前,早有腹稿道:“官家,目前,国子监的主要工作,第一是整顿全国各类学府,国子监还有些力有不逮,需要地方配合,但地方配合不高,进度没有预想的快。第二,就是编修教材,整理科目,进展顺利,已经呈送政事堂待批。第三,是鼓励私学发展,对于全国各地办学的人给予各种奖励,催动私学发展,以作为朝廷官学的补充。第四,太学正在设立一些特别的科目与研究楼、院,比如军事方面,农业方面,工程方面等。第五,臣希望朝廷能多拨一些钱粮……”

    赵煦一边听一边看着沈括的奏本,不时点头。

    等沈括说完,赵煦笑着道:“很好。你说的问题,地方配合,朕会与大相公等商议,拿出具体办法,必要的话,纳入地方官员考核。”

    “教材方面,要纳入‘新政’的内容,一味的法古不可取。私学的话,也不能放任,对于一些弊端,要严厉破除。”

    “特别科目,要认真对待,以军用、农业、工程为主要,大力推动。要在战争,农业,工程的应用中不断推进与发展,不能吃老本,老祖宗考虑不到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

    “钱粮的话,朕会让大相公再追加一百万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将教育当做头等事来抓,争取十到二十年,令我大宋儿郎都能够读书认字。扫盲一事,朕在卿家的奏本没有看到,教育,不止在学院内,也在外。”

    “另外,对于女子读书,也要放宽,鼓励女子读书断字,明辨是非。”

    “还有,明年的恩科,放在太学,由国子监与礼部共同署理,御史台、刑部监察。一定要公平公正,录取的进士名额要限制,暂定三百一十六人。”

    “对于录取的进士,朕与大相公等人说过,先在太学学习一年,而后派到地方,以县佐为锻炼,能者上,庸者下,我大宋朝廷不养闲人。”

    “对于新晋进士,各项待遇不能像以往,要有能力也要有品行,不能一中第就立刻飞黄腾达,满京城的人找他们联姻,乡里半数地落到他们名下以躲税,外加各种赏赐,恩典,就富可敌国了……”

    沈括手里拿着板笏,认真的记着赵煦话里的重点。

    赵煦说了很多,感觉口干舌燥了才停下来,喝口茶。

    “呜哇~”

    怀里的小家伙小嘴开合,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赵煦,或者说赵煦的嘴。

    赵煦笑着颠簸了两下,又看向沈括,道:“关于‘新法’以及明年的‘绍圣新政’,你们国子监、太学以及各府州县的学政那些,是怎么看的?”

    沈括神色微紧,举起板笏,沉声道:“官家,太学以及下属各学院,书院,私塾等,都在加紧整顿,对于不尊朝廷法度,肆意诋毁,教学态度不端,入学目的不纯者,已经革去了八成之多,下一步,国子监将会进一步整肃,确保教化之纯净,朝廷法度之森严。”

    赵煦笑着点头,将怀里的小家伙抱起来,望着外面,道:“这些啊,你们看着办,朕手不伸那么长。倒是有些心里话,想与卿家说说。”

    “臣恭听圣训。”沈括躬身。

    赵煦神情向往,面带笑意,道:“随着改革的推进,诸多弊政被消除,朝廷的国库会在减少中慢慢恢复,日后会大幅度提升,那时,朝廷国库充盈了,朕想着,在教化上,再下些苦功。第一步,就是我大宋所有的孩童,必须,强制性的接收三年到五年的教育,钱粮由朝廷出,力争三十年,我大宋人人有书读,无人不识字,到那时,是何等的光景?只是一部分人读书,极少部分人才华横溢,那不是文道昌盛,盛世,应当是全民的……”

    沈括神情震动,有些吃惊的看向赵煦。

    赵煦说的可不是什么畅想,这位官家,心里有这样的宏大报复!

    人人有书读,无人不识字!

    这样的盛世,旷古未有!

    沈括不由得激动了,纵然他可能看不到这样的盛世,但他愿意为之努力!

    他双膝跪地,直着腰,举着板笏,朗声道:“臣,沈括,愿为官家前驱,奋力向前,实现官家之大愿,我大宋之盛世!”

    “咯咯,咯咯……”

    赵煦怀里的权哥,忽然间跟着笑起来,小手挥舞着,粉嫩可爱。

    赵煦低头看去,道:“权哥,你是不是也想看看这样的盛世?朕要是做不到,你可得继续努力……”

    沈括跪站着,心神激荡,脑海里全都是刚才赵煦的话。

    赵煦逗弄了下小家伙,就看向沈括,笑着道:“卿家起来。这些话啊,不要传出去,朕怕被人说成是大话官家,或者是疯子皇帝。”

    沈括站起来,神情严肃,道:“官家放心,臣以残躯,不惜一切,为教化拼力,为圣愿尽忠!”

    赵煦瞥了眼陈皮,道:“圣人那边,鱼做好了吗?”

    陈皮侧身,道:“做好了,娘娘送了一份去给太妃娘娘。”

    赵煦嗯了声,抱着权哥起身,道:“沈卿家跟朕一起来,朕今天钓了条鱼,一起吃。对了,陈皮,你去请大相公,就去福宁殿。”

    “是。”陈皮应着,快不出去。一般人可不能去请章惇。

    沈括怔了怔神,连忙道:“谢官家。”

    赵煦抱着权哥,走到他跟前,道:“待会儿卿家说一说,也听一听。朝廷大政到了现在,应该定下来,士子是朝廷最宝贵的财富,要认真对待。”

    “是。”沈括道。他知道,官家与大相公的对话,他能旁听,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机缘!

    不多久,赵煦就回到了福宁殿。

    孟皇后一身白色大袄,正在屋檐下摆弄着饭菜。

    她没让宫内帮忙,都是她在弄。

    赵煦抱着权哥,径直在主位上坐下,看着有些发愣的沈括,笑着道:“沈卿家坐。朕与圣人,能亲手做的就亲手做,人太舒服了不好。”

    沈括急急回神,道:“谢官家。”

    他偷偷瞥向孟皇后,见孟皇后手上有些伤痕,也有些老茧,确实不像做给他看的。

    这么一来,他心神越发凛然,看向赵煦的目光,都是崇敬之色。

第五百章 恩怨情仇

    不多久,章惇就来了。

    他已经很习惯与赵煦以及孟皇后在这样的场合吃饭,叙话,行礼之后,就坐在赵煦对面。

    鱼锅是炭锅,鱼汤翻腾,香气四溢。

    赵煦拿起勺子,自顾的盛一碗,道:“我先照顾下权哥,二位卿家都自便,无需客气。”

    赵煦盛的不多,有小心试了试,确定没刺什么的,这才小心的喂到权哥嘴边。

    小家伙双手抓着赵煦的衣襟,小嘴吧唧吧唧,每喝完一勺子,就大眼睛紧盯着赵煦,双手用力。

    赵煦笑着,不断的给他喂,道:“咱权哥像我,喜欢吃鱼,喝鱼汤。慢点喝,等你长大了,父皇带你去钓鱼,你母后给咱们做,啊,想想,这画面还真不错……”

    孟皇后在一旁看着,轻轻微笑。

    沈括有些拘谨,倒是章惇自然的多,谢礼之后,就自顾拿起碗,盛了一点鱼汤与肉,不苟言笑的自顾吃起来。

    沈括见着,连忙跟上,只是动作十分拘谨。

    赵煦喂了几口,就将小家伙递给孟皇后,盛了肉与汤,一边吃,一边笑着道:“朕亲手钓的,圣人亲手做的,这种机会,日后未必还有的,多吃点。”

    章惇没有什么反应,沈括连忙倾身,可不是,官家钓鱼一次不知道得等多久,还得皇后娘娘亲手做,天下人,有几个人能尝到?

    赵煦吃了一点,就道:“各项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章惇闻言,放下碗,擦了擦嘴,直视着赵煦,道:“以大宋律为本的各项律法基本梳理完毕,过几日,臣打算召开政事堂会议,予以通过,明年颁布。以田亩,赋税,官吏为要点的各项大政,也已经相对成熟,具体政策只剩下一些细节还需要磨一磨。焦点问题是人事,支出,朝廷里还有一些分歧,臣正在努力弥合。”

    赵煦对章惇的能力是信任的。

    他其实一直在抓大方面,各种细碎,复杂的问题,以及各方面的反弹都在章惇在压着。

    章惇从来没有向赵煦叫苦或者求援,在这般复杂的情况下,他还能压得住朝局,本身就是能力不一般。

    赵煦端着碗,道:“官位,钱粮,向来是焦点,不奇怪。必要的时候,要有挥刀的魄力,干脆一点。”

    大宋官场原本很膨胀,虚职太多,但实权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削减就更是了,朝廷内部争议实属正常。钱粮那就不用说,手里的钱粮本是巨大的权力,还有难以言说的延生。

    并且,‘京察’之下,朝廷要对全国的府州县主官进行前所未有的调整,章惇用‘争议’,已经是搂着说,这还没有散开,要是散开,朝野得炸锅。

    章惇应着,继而就问道:“官家,文彦博怎么说?”

    赵煦一笑,道:“他会主动上书,揽下田亩与户丁的事。并且,对于朝廷各项政策会鼎力支持。”

    章惇严肃的脸上有些和缓,道:“是。那臣就将那些人撤回来。”

    赵煦摇了摇筷子,道:“压力要保持,就让刑部,御史台盯着他。”

    章惇无所谓,余光看了眼沈括,道:“官家,另外就是江南西路,这件事,悬而未决,应当在年底之前了结。”

    赵煦吃了块鱼肉,道:“文彦博会上书,要求严厉处置。王存那边,有什么消息?”

    章惇目光有些冷,道:“他免了一些人,临时任命了不少,看似调和,实则也是暗藏了培植势力。并且,对于贺轶之死,他没有查出什么,建议朝廷以‘劳累过度’结案。”

    赵煦眉头挑了挑,继而思忖着道:“他不应该是这个态度,是文彦博入京,刺激到他了?”

    章惇道:“应该是。他去的途中,在苏州,杭州等地停留不短时间,打着维护朝廷的名义,见了不少人。他奏本里,也举荐了其中不少。”

    西湖边上,现在是那些被罢官的反对派的聚集地,苏轼前不久还在那泛舟,吟诗作对。

    赵煦哼笑了一声,道:“私心重于公心,能办好公事吗?”

    章惇道:“官家,臣打算将王存叫回来,令派人处置。”

    所谓的‘叫回来’,其实就是一种‘无能撤回’,本身就是对王存的惩罚。

    赵煦喝了口鱼汤,又瞥了眼孟皇后怀里的小家伙,道:“时间上来不及。再等等,等王存的正式奏本,如果还是这样糊弄,以政事堂名义,给予他警告,对于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大换血。江南西路,要成为南方的开封府,改革的试点!”

    这是赵煦与章惇等人谋划已久的事,之所以拖到现在,其中也有想看看江南西路的水还有多深!

    章惇抬手,道:“臣领旨意。”

    沈括在一旁听着,神情不动,心头一震再震。

    不说其他,单说给予王存警告,对江南西路大换血,这两件都是会震动朝野的大事情!

    赵煦看了眼沈括,与章惇笑着道:“刚才朕与沈卿家聊了不少事,大相公,太学要好好用一用,尤其是对于明年‘绍圣新政’的各种情况,要对他们宣讲明白。年轻人,是我大宋的未来,他们的想法与态度至关重要,要认真对待。”

    突然来这么一句,章惇有些不太明白,还是道:“臣明白。”

    赵煦看向沈括,道:“对于‘绍圣新政’,要多对太学生员宣讲,并鼓励他们向那些不了解,不理解的人解释。不止是太学,还要邸报各处学府。”

    章惇一点就透,躬身道:“是。臣建议,政事堂以及六部尚书等,在太学挂课,定时前去上课,给太学里的年轻人答疑解惑,以使他们理解朝廷大政,支持朝廷政策。”

    赵煦双眼一亮,道:“这个想法很好,朕支持。刚才,朕与沈卿家讨论了很多事情,事关太学的改革,待会儿,沈卿家再与大相公好好说说。”

    沈括侧身向章惇。

    章惇与他微微点头,与赵煦道:“工部那边,上了几道奏本,言称要对工部的既定计划进行改变,侧重点放在土地整修,民渠灌溉以及开垦荒地等等,两河以及官道的整修,无需耗费过多钱粮,徒耗民脂民膏。”

    一旁的沈括听着,神情多了一丝不屑。

    当年的乌台诗案,就是沈括揭发的。沈括与苏家,或者说苏家父子有着极其复杂的恩怨。

    这种恩怨又不是私人而起,却又没在私人而终,着实难以言说。

    但沈括对苏家父子,苏洵苏轼,极其不喜,甚至是厌恶,这些事,可追述到二十多年前,王安石变法之时。

第五百零一章 大赦一事

    章惇所说,赵煦其实已经知道。

    苏轼的奏本,凸显了‘以民为本’,他要将大部分朝廷拨款的钱粮,用在最底层。

    赵煦端着碗,没有评论,反而道:“大相公怎么看?”

    章惇直言不讳,道:“苏子瞻有才华,有抱负,但格局不够。他将这些钱粮用在田亩整修,灌溉之类,想法没错,但真要去做,估计七八成得变成火耗,真正用到实处的,估计不到一成。”

    沈括在一旁微不可察的点头,他赞同章惇的话。

    现在大宋官吏普遍的人浮于事,外加贪腐横行,钱粮弥耗,实事了了。再说,田亩整修、灌溉这样最辛苦的活,有几个世家子能去做?

    这种事,必然是旷日持久,投入浩大,而且不比登记户丁,清丈田亩来的容易。

    不管是从务实角度,还是经济角度,苏轼的奏本,确实不切实际,格局不够。

    赵煦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筷子,道:“请蔡相公去找苏尚书好好谈谈,另外,陈浖用一用,看看他能不能成事。”

    章惇抬手应下,道:“官家,另外就是,夏辽的使臣,估计会在年底到,朝廷该是什么态度?”

    赵煦手里的汤冷了,孟皇后接过去给他盛。

    赵煦趁机就倚靠在椅子上,神色沉吟,旋即就晒然一笑,道:“对于辽,还是一贯的态度,咱们坚持互市,互设使馆,并贸易、人员来往自由,时不时增加谈判难度。对于辽国境内的叛军,要深入的联络,钱粮,兵甲都可支援他们,帮助他们发展壮大。另外,北方各路的重点,要从李夏转向辽国,不是防御,而是要采取进攻姿态,对于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推演,要不间断进行,各种演练更不能停,持续的给辽国增加压力分散他们的兵力……至于李夏,到了这种程度,他们也就是苟延残喘,以他们的国力,十万大军已经养不起,耗着他们……”

    章惇躬着身,不时点头,以示他明白。

    沈括在一旁,神色暗凛。

    这些都是国之大政,别说他了,怕是一般的六部侍郎,甚至是尚书都未必会知道。

    孟皇后则忙着照顾权哥,操弄桌上的饭菜,至始至终她一言不发。

    赵煦说了好一阵子,总结的道:“我们与辽国或者说,中原与北方的战争,不止我大宋不会停,相信未来几百年都不会停。所以,我们与北方迟早会有一战,而且是关乎国运的生死之战。这一点,大相公要谨记,朝廷也要铭记在心。朕知道,我大宋朝野厌战,能和的绝不战,很是能忍。必须要给朝野树立正确的卫国意识,苟延残喘,圈地自安这样的心态,决不可有!”

    章惇与赵煦有很多共同点,其中之一,就是‘强硬’,章惇的强硬,不止是对内,对外也是一样。

    章惇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严厉,躬身道:“臣铭记圣训!”

    赵煦嗯了一声,喝了口鱼汤,笑着道:“这些大相公都有腹稿,朕就不赘言了,等他们来了,要朕见见就见见,不见就不见,无非就是彼此试探,拖延时间。”

    章惇道:“是。臣计划,明年出去走一趟,为各位巡抚站台,还请官家允准。”

    赵煦眉头皱起,朝廷现在全是章惇在撑着,他要是离京,还不知道京城要出什么乱子。

    赵煦心里斟酌着,道:“先看看时机,明年,或许咱们都要忙的脚不沾地,未必能有出汴京城的机会。”

    章惇也有同感,道:“臣明白。”

    赵煦回头看了眼孟皇后怀里的小家伙,忽然有些意外的道:“朕突然想起来,权哥,好像不怎么哭闹,一直很听话,乖巧。”

    孟皇后这才说话,轻笑道:“官家说的是,母妃也曾说过,说权哥将来肯定是一位谦谦君子,儒雅有礼。”

    赵煦笑了笑,道:“小孩子哪有什么定性,再说了,君子可不是什么好词。”

    孟皇后眨了眨眼,神色疑惑。君子,怎么就不是什么好吃了?

    倒是章惇不动声色的看着赵煦,他刚才,听到了‘母妃’二字。

    这‘母妃’可不是随便叫的,尤其是官家嘴里。

    章惇敏锐的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没有点破,好似没注意其中的不太寻常。

    沈括是真没注意,他看着孟皇后怀里的权哥,心里思忖的是:官家,未必希望一个谦谦君子继承皇位吧?

    赵煦只是随口一说,话题很快又转回来,与章惇说着朝中内外的事情。

    两人随意交谈,慢慢吃着,将朝廷里的诸多事情,在三言两语间就敲定了。

    ……

    此时的礼部,少有的聚集了七卿中的三位。

    御史台御史中丞黄履,刑部尚书来之邵联袂拜访礼部,与礼部尚书李清臣在谈论着各种事情。

    “大理寺那边,倾向于严判,以遏制朝野的不正之风。”

    黄履端坐,神色冷肃。

    他说的还是‘林唐夜骂章府’的事,里面牵扯出了众多朝臣的族人。不止这些重臣面临巨大的压力,甚至于章惇都被人找上门。

    来之邵绷着脸,没有说话。他家里的老娘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是用尽办法,一点用没有。

    李清臣将来之邵的表情尽收眼底,却道:“大理寺不归我管,也不归你们管,甚至是大相公都管不到,怎么判,是他们的事。我们还是说说大赦的名单。”

    来之邵也不愿谈论,便道:“好。”

    黄履其实很想讨论一下,因为他觉得还有不少人没有抓,这样放过太轻易了。但他们两人不愿谈,他也不能强求。

    李清臣见两人同意,便道:“我的想法是,大赦的范围,应该定在官家亲政之前,对于被司马光,吕大防等人以各种‘诗案’流放的,通通予以赦免,甄别归朝。对于一些不赦之人,自然不赦,不做讨论。刑期十五年以上的,不赦。贪腐,草菅人命,攻讦‘新政’诸如此类,不赦。违反军法、通敌叛国等,不赦……”

    来之邵与黄履面面相觑,按照李清臣的说法,那大赦的范围将被大大缩减!

    这似乎与官家、大相公的大赦本意相冲突。

    官家与大相公,希望借此收复人心,笼络朝野,增加‘新法’的支持,减少阻力。

    李清臣的说法,将相当一部分‘应该’赦免的人给排除了。

    真要这样做,将会有非常多的人失望!

第五百零二章 大赦不赦

    李清臣即将拜相,来之邵与黄履都要表示尊重,对他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

    ‘大赦天下’,虽然有不赦之说,但不会限制那么多,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并且,这次大赦,不仅仅是赵煦御驾亲征大胜西夏,也不是明年改元,更不是权哥出生,根本意义还是在于,赵煦与朝廷希望借此缓和朝野的紧张关系,减少‘新法’阻力。

    来之邵故作思索的道:“这样的话,大赦之人会大大的减少,尤其是涉及的官宦,几乎要减半,这怕是与官家、朝廷的意愿相悖,并且,文相公,王相公那边未必答应。”

    李清臣面色俨然,看向他道:“我看到刑部大赦的名单,包括了孟家,高家,还有一些宗室?”

    来之邵神情微变,继而就沉色道:“李尚书不同意?”

    孟家,自然是孟皇后之家。

    高家,是高太后的亲族。宗室,指的是当年涉嫌谋算赵煦,抢夺皇位的燕王等人。

    高家,孟家以及燕王等,在赵煦亲政,章惇掌权,‘新党’复来,都遭到了清算,高家几乎形同虚设,孟家只剩下孟皇后与孟唐姐弟,燕王等身死,孩子都还在十岁以下。

    现在孟皇后生下皇嫡子,那么赦免孟家,似乎是理所当然。赵煦亲政,高太后过世,那么过去的那些龌龊就应当烟消云散,官家与朝廷须展现大度与宽仁以示天下,收拢天下人之心。

    李清臣没有任何婉转,很是干脆的道:“他们犯的都是不赦之罪,没有进一步追究已经是官家宽仁,若要赦免,我坚决不同意,哪怕到了御前,我也是这么说!”

    在‘新党’中,章惇是脾气最为暴烈,触怒他,轻则流放,重则开杀戒。但他到底是大相公,时时都在顾全大局,尽力压住脾气,甚至有些压过头,给‘新党’上下一种‘憋屈’的感觉。

    倒是李清臣,他更为直率,在很多问题上,敢做敢说,行事凌厉,干脆果决。

    ‘新党’针对‘旧党’的清算,包括吕大防,司马光等人,甚至要褫夺高太后的尊号,他是其中主要参与与推动者。

    包括要废孟皇后,他也是幕后的策划。

    说是‘幕后’,实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新党’的集体想法。并且,虽然被赵煦给压制了,但他们没有死心。

    来之邵与黄履看着李清臣的态度,都是拧眉。

    他们两人都与章惇关系莫测,是章惇的坚定支持者,在章惇受辱的事情上,表现的尤为强烈,抗住了巨大压力,要查办到底。

    可是,在针对‘旧党’的问题上,他们固然怨恨,也在清算,远没有李清臣的强烈,坚定,不遗余力。

    “这些,大相公知道吗?”黄履问道。

    李清臣道:“我们这是部议,商量好了再上报。”

    黄履懂了,道:“我的想法是,范围可以收,但不能一杆子全部打死,将一些不赦的人挑出来,其他该赦的要赦,当然,他们不能再入仕,也不能返京。”

    来之邵道:“对于孟家,高家以及燕王等人,我觉得,应当请示官家以作决断。”

    孟家,高家,宗室,这都是皇家最亲近的人群,前两个是外戚,后面是皇家,不应该是他们臣子能做的决定。

    李清臣面不改色,道:“自然要官家决断,但官家不能凭空决断。如果你们坚持,那就各自拟定不赦名单与大赦名单,上报政事堂。”

    这是将麻烦推给大相公?

    黄履,来之邵两人有些不太愿意,为难上官那就是为难他们自己。

    黄履左思右想,道:“李尚书,这件事,真的不能折中一下?现在事多繁杂,千头万绪,大相公已经够烦了。”

    在黄履想来,官家的态度应该是五五开,一方面,时过境迁,该死的人都死了。另一方面,大事在即,朝廷厄需拉拢人心。

    而章惇,肯定是不愿意赦免那些人的。

    若非官家压着,司马光等人的坟墓必然被掘,高太后的尊位未必能保得住,至于孟皇后,更是早就被废扫出宫门了。

    但为了‘绍圣新政’,章惇会不会再次曲折,委曲求全?

    他们两人的最后态度,李清臣,来之邵等人摸不准,所以,他们的不同意见上去之后,为难的就会是赵煦与章惇。

    为难上面,是聪明的下属最不应该干的事。

    李清臣能大致猜到黄履与来之邵的意思,认真来说,他们没什么错。

    李清臣他也不觉得他自己有什么错,没有退让的意思,道:“我的名单不会减少。”

    来之邵与黄履看向李清臣身前的一道公文,上面都是这次大赦不赦的名单,他们已经看过了,里面有太多他们认为,赦免对于‘绍圣新政’大有裨益的人。

    来之邵见李清臣坚决,默然一阵,道:“这样,我们七部共议,各自署名,表明态度,先交给蔡相公,然后再做决定。”

    交给蔡卞,其实就等同于交给章惇。

    但有蔡卞这个中间转圜,他们就能进退有余,充分酝酿了。

    李清臣道:“吏部与我态度一样。”

    吏部尚书林希,这个人是章惇一手安置在吏部尚书,这个‘隐相’位置上,林希也是章惇多年的铁杆政治盟友。

    黄履神色严肃,心里默默盘算。

    礼部与吏部已经有默契,户部,兵部应该会尊官家的意志,工部尚书是苏轼,他必然支持大规模赦免,剩下的就是刑部与御史台。

    这么一算,还是五五开,没有压倒性的比列。

    来之邵道:“这件事拖不得,过年没几天了,我现在去户部与兵部走一趟。黄中丞去一趟工部,晚些时候,咱们再碰头。”

    李清臣没有意见,道:“文彦博那边,你们谁去?”

    来之邵与黄履一怔,他们几乎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个人,当然也包括王存。

    两人都是摇头。

    文彦博不是他们可以呼喝,甚至是对等坐下来的交谈的,去见文彦博,性质会变成‘请示’。

    李清臣道:“那就到了政事堂再说。”

    李清臣也不想见文彦博,这个人位分太高,朝廷里所有人都是他晚辈的晚辈,他的门生可能都是李清臣等人拜访、求学过的某位大家。

第五百零三章 纠葛中前进

    朝廷里里外外,都在各种事情,没谁闲着。

    在六部忙忙碌碌,吵吵嚷嚷,争议不断的时候,第二天一早,文彦博以‘致仕中枢老臣’的身份,上了两道奏本。

    第一道,是对朝廷近一年多来的乱象的指责,痛斥一些人‘食君之禄,毁国之柱’、‘贪慕荣华,忘却本分’、‘侃侃而谈,碌碌而为’。呼吁朝廷严肃朝廷纲纪,为明年改元,‘绍圣新政’铺垫厚实。

    这道奏本,署名如果不是文彦博,一定是一道极其普通的奏本,这种奏本经常有人。要么是‘新党’为‘新法’辩护,或者是打击异己,要么就是想靠向‘新党’之类。

    但这是文彦博写的,貌似是在就事论事,批评一些乱象,仔细品味却发现,这是一道‘投诚’的奏本,文彦博在表态,支持‘绍圣新政’!

    文彦博进京已经有些日子,太多人知道了。他一直很低调,没有冒头,这一道奏本,还是第一次。

    ‘旧党’大佬,突然倒向‘新党’,支持‘新法’,瞬间就在开封城炸锅了。

    奏本的消息传开,不知道多少义愤填膺的要见文彦博。

    文彦博在宫里见不到,数十人纠结着,堵住了文家大门,闯不进去就在门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

    “老而不死是为贼,文老贼!”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文老贼,你怎么还不死!”

    “你早点死,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司马相公!”

    ……

    文家就比章家聪明多了,任由外面骂声如雷,就是不开门。

    这还是第一道,文彦博的第二道奏本是关于‘江南西路‘新政’困局’与‘贺轶之死’。

    这道奏本措辞更加激烈,痛斥江南西路一些人枉顾国法,不尊陛下,无视朝廷,谋害钦差,图谋不轨。

    这些罪名都是十分严重的,以文彦博的身份上这样一道奏本,朝廷必须要有一个态度出来了!

    果然,就在当天,大相公章惇召开政事堂扩大会议。

    政事堂,六部以及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等主要官员全部到场,令人意外的是,国子监祭酒沈括也在列。

    政事堂的会议厅并不大,三十多人是满满当当,就差摆到门口了。

    章惇坐在主位上,左手边蔡卞,右手边空缺,下一个是文彦博,在后面是兵部尚书许将。

    蔡卞右手是礼部尚书李清臣,再接着是吏部尚书林希。

    其他的尚书,侍郎等依次坐好。

    众人都知道,今天要有大事决断,一个个屏气凝神,全都看着章惇。

    章惇脸角黝黑,严肃刚正,环顾一圈中人,抬了抬手。

    裴寅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上面堆着半人高的公文。

    章惇拿出最上面相对薄一点的文书,道:“大宋律,大宋政体、军法、宗室二十三规、爵禄法、婚姻法、税法……”

    章惇一口气说了二十多个,然后看向众人,道:“酝酿的足够久了,政事堂已定案,今日呈送垂拱殿,请官家御准,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神情倒是平静,纵然有话,也不会开口了。

    这些法度,争执的太多,太久,政事堂既然已经定案,他们再扯也没什么用了。

    “没有。”这是蔡卞在说话,打破冷场。

    章惇放回去,道:“‘禁军改革草案’,文相公,你看过了,有什么意见吗?”

    文彦博枯瘦矮小,在一群人当中特别显眼,他听着章惇的话,道:“禁军,顾名思义,禁宫之军。‘禁军’二字的滥用,是对官家的不敬。我赞同,规范禁军。除宫内以及城外三大营,其他军队,包括皇城司,擎天卫等都不可称为禁军。”

    章惇转向其他人,道:“这份草案,待会儿送上去枢密院,请枢密院酌情处理,上禀官家允准。”

    这件事,其实也有很大争议,是‘军改’的一部分。但相对于‘军改’,这还只是皮毛,倒是没人开口。

    章惇继续说道:“‘京察’的名单,你们都看过了,说说吧。吏部先来。”

    吏部尚书林希,面色漠然,瞥了眼一群人,拿出手札,扫了眼,道:“大相公,经过一年的考察,发现了众多滥竽充数,混吃等死,甚至于为官不仁,横征暴敛,贪污腐败,人浮于事等等,这些人,不配为官。吏部的意思,分阶段,按步骤,用半年的时间,清除出去,永不复用。”

    户部尚书梁焘接话,道:“林尚书,这份名单虽然目前还能保密,但半年,未必能保密那么久,恐夜长梦多。”

    林希瞥了他一眼,道:“一口气处置,动静太大。”

    林希的意思很简单,明年‘绍圣新政’,还需要稳住地方,大规模替换那些知府知县,怕是一下子会乱套。

    梁焘想了想,没有再接话。

    苏轼坐在来之邵对面,一直沉色不语,听着章惇宣布命令般,独断的决定那些事。

    直到林希的话,他忍不住了,道:“林尚书,这些考察,是否详实,有确切证据,还是说,只是风评,亦或者,是某些偏好?”

    苏轼说的很委婉了,就差没说这是‘新党’在排斥异己。

    众人看了他一眼,倒是没人理他,看向林希。

    这样的大会,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惹出祸端。

    林希道:“这份京察,是御史台与吏部联合调查,历时一年,综合了实际调查,风评,历年考核,还有各种案卷,不能说十成把握,八成有的。”

    苏轼绷着脸,道:“朝廷行事,就这般草率?”

    来之邵冷哼一声,道:“这已经是朝廷最大的宽宥,真的要严查,就是京察名单,随便拉出一半砍头,没有一个冤枉的!”

    黄履面色不善,道:“苏尚书,你要我们讲证据,你说话也得讲证据。这份‘京察’名单,我待会儿亲自送一份给苏尚书,请苏尚书核查,看看哪一个是冤枉的。当然了,如果有的调查不详实,或者罪责过轻的,也请苏尚书回馈一二。”

    苏轼刚要继续反驳,章惇一抬手,道:“半年太久了,三个月。至于是否有冤枉,让他们自己上书申述,挨个核查就是了。先说‘吏法’。”

    不少人瞬间就放下了苏轼,坐直身体,一本正经的看向章惇。

    ‘吏法’,是关乎他们自身,一部十分严苛的律法。

    ‘吏法’规定了官吏的品级,俸禄,享受的待遇,在职的,告老的,外加对官吏的行为,包括经商,买卖田亩,商铺,宅邸,奴仆等等,进行了严格的限制。

    甚至于,对于官吏妻妾数量,奴仆数量,奴仆的待遇,卖身契等等,进行了制式化的规定。

    这些,与在座的息息相关,没人敢大意。

    ‘吏法’,是一份在朝野纠葛中,不断妥协,退让的产物,即便如此,朝野官吏依旧满心戒备,不愿意颁布这样的律法。

第五百零四章 严肃整顿

    这部‘吏法’,是‘清肃吏治’的产物,针对的除了朝廷冗费的问题,还有官吏的过于奢侈,人浮于事等等。

    总之,这是一幅针对性极强的律法,既然针对性极强,在座的也难逃。

    就是因为涉及自身,他们反而又不敢说话。

    章惇见没人说话,直接点名,道:“吏法,是吏部所出,御史台先讲。”

    御史台是最重要的监察机构,律法上,可监察三品以下所有官员。

    黄履坐直身体,余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大相公,太祖龙兴以来,优渥士人,但凡功名在身,无不福泽数代。京城之内,以七品小吏嫁女,陪嫁良田三百亩,各地铺子数十,绫罗绸缎无数,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显见,唯有我朝这般奢靡无度。虽无斗富之谬,却又荒唐之实。”

    在座的没人接话,黄履说的是事实。

    这里绝大部分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衣食住行,自然是最好。

    到了什么程度,简而言之,‘僭越’一事已经见怪不怪。

    在座都是当朝重臣,自然知道官吏阶层的奢靡会有多么可怕的影响,但要解决这件事,除非刮骨疗毒,否则根本没有办法。

    这部‘吏法’的成效几何,众人心底其实有判断,十不及一。

    苏轼刚才被堵住话头,再次说话,道:“大相公,黄中丞,我朝优渥士人并没有什么错。如果家资足够,吃喝用度自然随他们自己,朝廷总不能规定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吧?我认为,朝廷的手管的太多,会适得其反。”

    苏轼的话貌似没什么错,朝廷厚待士人没错,士人有钱了,大把手的花又怎么了?

    不偷不抢,凭什么还不让人花钱了?

    黄履极其不待见苏轼,当年的‘乌台诗案’的卷宗就在御史台,他没事就翻阅,心里在等着一个机会。

    听着苏轼公然反驳他,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道:“能有什么错?朝廷国库见底了,只能加税,士人越来越多,越吃越肥,百姓积贫积弱,活活饿死,当官硬生生撑死。不过苏尚书倒是会养生,是因为朝廷不够优渥吗?在外面吃了太多风霜吗?”

    黄履的话夹枪带棒,连嘲带讽。

    苏轼脸色一沉,道:“苏某就事论事,黄中丞何必这般刻薄,有失朝廷大员身份。”

    黄履就真不要风度了,讥讽道:“你就事论事,就的什么事,论的什么事?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各地民乱此起彼伏,都快民不聊生了,开封城里是处处花天酒地,奢靡豪华。开封城内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苏尚书从外面回京,也看不到一点一丝吗?”

    苏轼越发不好,道:“黄中丞,我说的是吏法的事,你要是对苏某不满,大可御前对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不顾体统?你们制定的吏法,有没有规定御史中丞可以在朝廷的大会上,对同僚冷嘲热讽?”

    “你!”

    黄履大怒,拍着桌子就要站起来。

    “还嫌不够丢人?”

    章惇看了眼黄履与苏轼,脸色严肃,语气冷淡。

    黄履压着怒火坐下。

    苏轼则面无表情。

    章惇又看了眼其他人,道:“‘吏法’不是针对任何人,目的还是为了管控各级官员的行为操守,遏制贪腐。定为暂行,明年如果发现不妥,就撤回来再修。”

    苏轼的脸色多少好了一些,其他人的也陆陆续续好似松了口气。

    蔡卞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众人,尤其是文彦博。

    文彦博蜷缩着身体,双眼似眯未眯,似睡未睡。

    蔡卞瞥了眼章惇,接话茬道:“今天暂且讨论这么多,下面说说任命。”

    众人顿时坐直身体,更加认真。

    文彦博还是那样,一动不动。

    蔡卞道:“第一,就是大相公加封‘大宋政务总理大臣’,总揽朝政,陛下垂拱天下,无为而治。”

    ‘圣人垂拱而治’,这大概是士大夫集团一直追求的目标,在宋朝格外强烈。

    一众人听着这句话,只有寥寥几人当真,其他人都面色如常。

    当今这位官家亲政以来,大宋的格局天翻地覆,没人会将所有功劳归结给‘新党’,会杀人,敢于御驾亲征的官家,怎么可能垂拱而治?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堪比太祖的皇帝!

    蔡卞见没人插话,继续道:“政事堂,以章惇为宰相,总揽政务,蔡卞,王存为左右副相,执行政务,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入参知政事,襄理政务,分管、兼任各部。苏轼为工部尚书,来之邵为刑部尚书,梁焘为户部尚书,御史台御史中丞黄履,分理各部。各曹政为开封府尹,沈括为国子监祭酒,蔡攸为皇城司指挥使,直属政事堂。各衙门,权责清晰,责任到位,当戮力同心,上报官家,下安黎民,尽忠职守,清廉奉公!”

    三十多人,齐齐向前倾身。

    这些是大话,他们得认真表示。

    大话,最压人。

    章惇端坐,道:“现在,说说江南西路与贺轶之死,文相公的奏本,你们都看过了。”

    众人知道今天的事情不简单,也料到会涉及江南西路之事,但亲眼见着章惇说出口,还是心神暗凛。

    贺轶在江南西路半年,作为‘巡抚’,拿着钦差头衔,居然‘新政’没有推进半点,最后还莫名其妙身死!

    这样的事情,与谋逆何异?

    当初朝廷确实震怒,要派出李清臣,林希等人三人前往江南西路严查,但莫名的又撤了回去,并且一直持续到王存去之前,中间‘空档’了近两个月!

    拖延越久,说明朝廷越愤怒,处置也必然更加严厉!

    现在,王存在江南西路,这么久了,除了查实应冠几人‘贪污不法,冲撞钦差,应予严惩’外,几无建树。

    对于江南西路‘新法’的寸步难行,贺轶之死,根本没有给出什么结论。朝野弹劾王存在江南西路‘笼络人心,培植私人’的奏本是络绎不绝。

    章惇提到‘江南西路’,是大相公与官家终于下定决心,要了结江南西路一事了吗?

    刑部尚书来之邵首当其冲,开口道:“大相公,江南西路抗法一事以及贺轶之死,性质及其恶劣,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不止朝廷颜面无高,权威不存,更是无视陛下,图谋不轨,当以最严厉的手段惩治,以儆效尤,杜绝此类事!”

    ‘谋害钦差等同于造反’。

    这句话不是空话,在座的不管是什么立场,谋害钦差是绝不会容忍的。

    只是,‘最严厉的手段’是什么手段?

    文彦博睁开眼,苍老的脸上有一抹凝色。

    他想起了那日与赵煦在船头钓鱼,想起了赵煦提及江南西路脸角突显的冷漠之色。

    御史中丞黄履接话道:“大相公,御史台的意思是,御史台,将派一队人,专职巡视江南西路,不查清楚,绝不回返!”

    蔡卞看向林希,道:“吏部怎么说?”

    林希侧身,道:“吏部正在组织人手,对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仔细的调查,‘京察’考察的不够全面,吏部现在的态度是,江南西路,所有府,县主官,全部革职,不查清楚不再复用,佐官调离,三年不晋升。”

    御史台,吏部负责检查官员,刑部负责刑案。

    蔡卞目光扫过,落在苏轼身上,道:“工部怎么说?”

    “工部希望先急后缓,先重后轻,徐徐图之。”苏轼道。他与江南西路没有什么牵扯,只是不希望大动干戈。

    蔡卞在李清臣,梁焘,许将等人脸色略过,目光落在了文彦博身上,道:“文相公,你有什么想法?”

    文彦博仿佛在思考,语气缓慢的道:“是要严惩,我建议,将那应冠等人全部押到京城,公开调查,审理,杀一儆百,以绝后患。”

    蔡卞神情不动,深深的看了眼这位老相公。

    文彦博话说的好像很严重,实则是巧妙的甩锅,要是江南西路抗法以及贺轶之死,全部按在应冠等人头上,以此了结江南西路一案。

    章惇看都没看他,道:“还有其他人要说什么吗?”

    李清臣一直铁青着脸,突然站起来,抬手道:“大相公,下官请命,亲赴江南西路,调查江南西路诸事!”

    苏轼果断反对,道:“王相公现在还在江南西路,李尚书再去,是何名义?”

    苏轼固然是为反对而反对,但他这句话确实切中要害。

    一个右相已经在江南西路了,你一个礼部尚书再跑过去,是去打下手吗?

    李清臣脸色越发不好看,看下这个曾经与他齐名的大才子,冷声道:“王相公办的好差事,我在这里弹劾王存,请大相公将他召回问罪!”

    不少人露出意外之色,一部尚书弹劾当朝相公,朝廷以及官家都得重视!

    但也有不少人不意外。

    贺轶是李清臣举荐的,两人交情莫逆,贺轶不明不白的死在江南西路,李清臣早就忍无可忍了。

    章惇面上严厉,陡然喝道:“胡闹!政事堂是你们意气之争,肆意胡言乱语的地方吗?李清臣,苏轼,黄履,本相警告你们,注意言行,再有出格,一律赶出去,限期不得参政,闭门思过!”

    这是很严厉的处罚了。

    黄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抬手道:“下官知罪,请大相公息怒。”

    李清臣绷着脸,最终还是强压愤怒,道:“下官知罪。”

    苏轼有些不甘心,知道不能在这个场合顶撞章惇,跟着起身抬手道:“下官知罪。”

    章惇冷眼扫过三人,道:“江南西路,必须严肃整顿,本相的想法是,派一人,临时、专门主持‘新法’,并彻查贺轶之死。这个人,要比贺轶更有权柄,能够压住江南西路。”

    一众人相互对视,心里分析着人选。

    却没有合适的。

    毕竟贺轶已经是钦差,还有‘剿匪军’配合,结果还是寸步难行,最终身死,更有权柄,能大到哪去?江南西路那些地头蛇,不是打杀一两个就能解决的,因为不止是查清贺轶之死,还要推行‘新法’。

    ‘新法’针对的不是一两个人,是整个江南西路!

    蔡卞见一众人迟疑,便揭开谜底,道:“我举荐兵部郎中宗泽。”

    兵部尚书许将一怔,有些不解的看向蔡卞。

    宗泽只是一个兵部郎中,四品官,在朝野这么多大人物中,并不显眼,没有威望,也没什么权柄。

    他怎么压服江南西路?

    紧接着,许将脸色骤变,沉色不语。

    蔡卞注意到了许将的神色,目光看向章惇。

    章惇注视着许将,道:“许尚书,你怎么看?”

    许将继续不语,心头飞速思索。

    宗泽是官家越级提拔的人,点名要他培养的。他对宗泽的品性,能力也十分看好,正在着力提升宗泽的能力与官位。

    但蔡卞提议宗泽去江南西路,令许将想到了更多。

    宗泽手里还握有虎畏军,两万五千人!

    这支大军,就驻扎在开封府城外,是三大营之一!

    章惇与蔡卞提议宗泽,是要宗泽率兵前往吗?

    这样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不对,他们是想趁机推进‘军改’,彻底整顿江南西路,以江南西路为‘新法’突破口吗?

    许将心头释然也微惊,这样想才对。

    但宗泽去了,必然要大刀阔斧,不止将江南西路得罪个遍,怕是也要得罪大部分朝野官员,对仕途极其不利!

    许将沉思良久,缓缓站起来,抬手向章惇道:“大相公,宗泽有些特殊,他是官家钦命,执掌虎畏军,不可轻动,下官也无权直接下令。请大相公给下官一点时间,容下官询问一下。”

    章惇不意外,今天也不是要下命令,是通风,与蔡卞微微点头。

    蔡卞便道:“我与大相公是这个想法,你们也可以再举荐。宗泽确实有些特殊,上次大赏之后,我与大相公问过他,走仕途还是武将,你再问问。”

    许将心里多少松口气,应着道:“是。”

    宗泽确实不能轻动,三大营是拱卫开封府的,没有圣意,谁敢,谁又能调动?

    再说,宗泽要是率兵去江南西路,这对大宋朝野,震动着实太大,不知道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第五百零五章 商贸开路

    今天注定不平静。

    章惇说的这些,虽然在他以及背后的赵煦强力压制下,得以勉强通过,可麻烦并没有结束。

    ‘绍圣新政’囊括了太多,政体,军改,税赋,各部门的权责以及任务等等,还都没有开始。

    大宋的问题太多,简直是一种病态,还几乎是全方位的。加上‘新旧’两党的争斗,从神宗朝,高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累积的问题数不胜数。

    章惇今天的会议,虽然决定了很多事情,却也有种浅尝辄止的感觉。

    “试试水。”

    枢密院内,赵煦与章楶正在对弈,随口与章楶说道。

    皇宫就这么大点地方,政事堂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两人耳朵里,是以也没什么可遮掩的。

    章楶盯着棋局,没有评论政务,道:“官家,要派宗泽去江南西路吗?”

    章惇与蔡卞是没有能力做这个决定的,甚至是,这个想法根本就不是出自他们,只能是眼前的官家。

    赵煦棋力不太行,但喜欢边下棋边聊天的方式,淡淡道:“宗泽心不够狠,还得给他配个狠人。”

    章楶心里闪念过很多人,一一又否决。

    ‘新党’之内,不乏人才,大才,品性坚毅,聪明能干,但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狠。

    章惇有狠心,但不是眼前官家说的那种狠,不足够整顿江南西路,以立威树信。

    赵煦看了章楶一眼,道:“朕打算,由宗泽挂兵部侍郎衔,兼任江南西路巡抚,总督一切军民事,彻底整肃江南西路,并推行‘绍圣新政’。”

    章楶不意外,沉吟着,道:“官家,巡抚江南西路,总督军民事,这些已经会让朝野剧烈不安、反弹,何况还要率虎畏军,恐天下不安,开出一个不好的列子。”

    大宋向来讲究制衡,不止地方上无主官,对军队控制尤其严格。赵煦这一下子,将这些规矩打破的稀碎,是半点没留。

    赵煦落着棋子,面色淡然,道:“我们在改前人的,后人觉得我们不好,都是再正常不过。朝野的反弹还没到开始的时候。琼州是好地方,就是人太少了。”

    章楶双眼疑惑一闪,不知道赵煦为什么突然提到琼州。

    琼州,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哪里是大宋最偏远的烟瘴之地,地广人稀,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愿意待在那里。

    赵煦仿佛随口一说,便继续说道:“北方三路,郭成,折可适,种建中这三人朕是放心的。北方既要盯紧夏辽,也要稳步推进‘军改’,加强军队管控,增加训练,稳步提高军队战力。必要要做到,随时都能拉出来打,而不是养了一群绵羊。”

    章楶神色肃了三分,道:“是。枢密院与兵部对军队管控在加强,对军队的日常训练等制定了严格的规定以及核查方式方法,确保各路军容整肃,战力提升。”

    赵煦嗯了一声,道:“除了这些,后勤也要有足够的保证。朕已经命政事堂,储备至少保证三个月,十万大军作战需求的钱粮,兵甲,马匹等。对于兵甲,火器等的研究,枢密院与兵部也要认真对待,战场的需求要迅速反馈,这些,都要明文写上‘军规’上,不止是枢密院,兵部定期不定期的核查,政事上人浮于事朕不能忍,军队就更不能。”

    ‘军改’事关重大,枢密院,政事堂与赵煦的博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即便到了现在,不少朝野,就是章惇,章楶嘴上不说,心里依旧是忧心忡忡,不确定‘军改’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将来会又酿出多大的祸端来。

    面对赵煦的‘一意孤行’,章惇,章楶都很无力。

    这不是神宗朝,眼前这位也不是神宗皇帝,他们不高兴就可以赌气不上朝甚至是撂挑子走人。

    不说当今这位不会像神宗皇帝那样退让,单说他们与‘新法’捆绑太深,与‘旧党’仇怨太多,他们真的要撂挑子,不知道多少人欢欣鼓舞的在家磨刀了。

    当然,国政大事,他们也不会儿戏的搞对抗。

    章楶听着赵煦的话,神情认真,道:“官家,大理那边暂且无需多虑。青塘那边倒是有些不安稳,应该是辽夏挑唆的。”

    西夏被赵煦打垮了,只能龟缩在兴庆府。辽国深陷内乱,焦头烂额,无力对大宋发动战争,那么,唆使其他势力骚扰大宋就很容易理解了。

    赵煦嗤笑一声,道:“朕还没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居然敢冒头!让各部门对吐蕃各部进行渗透,大把撒钱粮,朕相信,有的是人愿意为我们所用!”

    所谓的‘青塘’,也是大唐故土,现在被吐蕃各部占着,那是一块十分肥美,产马的好地方,并且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拿下了青塘,不仅能威慑吐蕃,收取更多故土,还能威慑夏辽,将成都府路完整!

    章楶倾身,道:“是。臣在考虑,派什么人去成都府路,比较合适。”

    啪

    赵煦落子,道:“钟傅调任成都府路巡抚,王瞻为总督,王憨为总管。”

    章楶一怔,仔细思考。

    钟傅原是熙河路总管,在北伐李夏有功,王憨也是。倒是王瞻,并不出名,章楶有些印象,却想不起来。

    但赵煦脱口而出,明显是考虑仔细了,有钟傅,王憨在,成都府路也不会有多大问题,章楶便道:“是。臣与大相公着手安排。”

    赵煦嗯了一声,依旧盯着棋盘,道:“他们出去之前,朕要一起见一见。成都府路还是太过狭小了,这样,让他们兼领梓州路。”

    成都府路与青塘交界,梓州路在成都府路以东,两者相靠。

    大宋国土面积狭小,还分出了二十多个路,成都府路,说穿了,就是大一点的成都府,综合实力有些弱小,不足以承接对青塘地区的进攻。

    章楶倒是不反对,两路相合本就是朝廷的既定计划。

    仔细又盘算一阵,他说道:“臣认为可以先打一打,威慑一波。而后转向整肃军队,等军队战力上来,各方面跟上,再攻取青塘。”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赵煦微笑,道:“朕赞同,先将他们打老实了再说。另外,到成都府路的官道,水道,要加紧整修,军队裁减下来的,暂时无法安置的,全部去修河,筑路。‘以工代赈’的政策不变,钱粮给的多一些。另外,水师要加紧,高丽那边的也要多联络,与夏辽一样,互市开路。”

    这些,就不止是枢密院的权职范围了。

    章楶思索着其中的韵味,道:“是。臣明白。”

第五百零六章 国事家事天下事

    在赵煦与章楶对弈‘闲聊’的时候,政事堂的会议还在继续。

    纵然这些律法或者大政方针早就酝酿多时,基本上有共识,还是出现了诸多磕磕绊绊。

    比如在户部,朝廷要求削弱转运司或者取消,因为转运使在地方上凌驾于诸多官员之上,俨然成了实际主官,并且转运司耗费巨大,朝廷已经有些不堪重负。

    但这遭到了户部尚书梁焘的拒绝。

    他的原话是:“下官反对。从始至终都反对。转运司固然有诸多弊端,但削弱或者取消转运司,明年的钱粮收取、调转将会出现大问题,户部不能承受,朝廷也不能。下官希望大相公以及政事堂三思。如果大相公等决意推行,下官会告到官家面前,请官家裁决。”

    自从章惇出任‘宰执’,少有人敢顶撞他,尤其还是在政事堂扩大会议上!

    而在蔡卞提出明年的收支计划,应该确保国库充盈的时候,也遭到了梁焘的强烈反对。

    他直言不讳:朝廷原本就是寅吃卯粮,每年透支严重,至今还欠内库六百万贯未还。并且,明年要减税,军队,工部等的支出巨大,明年国库的亏空,至少有两千万贯!

    章惇在公布‘水路连通计划’的时候,就是要以‘六条水道为干,二十八官道为辅,勾连全国’,遭到了工部的反对。

    工部尚书苏轼坚持认为,朝廷这样的计划‘徒耗民力,与民无益’、‘当以民为本,着力纾困’。

    意思很简单,朝廷的钱粮应该用在最深处,而不是去修什么路通什么渠。

    纵使有阻力,在面对众多的‘新法’,章惇与蔡卞等人也有的是办法,四两拨千斤的推开,继续各种议题。

    在礼部尚书李清臣拿出‘绍圣礼典’的时候,说道:“大相公,这部‘绍圣礼典’只是初步,礼部正在加紧编修,争取用三到五年时间,修著出一部‘绍圣大典’,以为千秋之率。”

    历朝历代都有修大典的传统,这是巨大功勋,可传千百世。

    李清臣的话,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倒不是要阻止修‘绍圣大典’,而是‘绍圣礼典’中,对很多礼法进行了‘修正’,并且对很多礼法进行了剔除,这部礼典,上到国家大祭,小到普通人的婚礼仪程,甚至是下葬、上坟,祭拜都有规定!

    简而言之,这部‘绍圣礼典’是一部大瘦身的法典,对礼法进行了稍加修改,却又对各种礼法、仪程、规矩等等,进行了大量的删减。

    ‘礼法’对现在的人来说太过重要了,甚至是神圣的。它高过律法,触碰一点都不容易,何况要进行大规模的修改。

    一些尚书,侍郎纷纷表达不同看法,连文彦博都突然张口,来了一句:礼典因人而改,因事而变,世人何所依?

    他的意思很简单,日后如果有人触犯礼法,是否修改一下就了事?那今后这礼法还有什么用?

    李清臣据理力争,反驳:礼法从古至今,冗长繁杂,单说一门亲事,‘六礼’就要耗时三个月,成亲要耗时十天,其中的过程之复杂,与日俱增,有何益处?

    葬礼,更是复杂难言,一个下葬就要足足三个时辰,累死在坟头的孝子每年都有几十人!

    朝廷的大典,从开始到结束,短则三天,长则月余,其中多少事是可以省略的?寻常的祭祖大典,一个孝子要磕三百多个头,十几个子孙就要磕一天,这是什么样的孝道?

    于是乎,政事堂为此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可以修改一些地方,确实诸多是没必要。但有人认为不可改,那是‘诚心所在’,

    政事堂的争论,赵煦没有去管,只要不将官司打到他面前,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政事堂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在赵煦到庆寿殿用膳的时候,政事堂依旧灯火通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争论不休。

    庆寿殿。

    赵煦,朱太妃母子,权哥在赵幼娥怀里。

    赵幼娥对小侄子十分喜欢,抱在怀里,逗弄不同,两个小家伙一直在咯咯的笑。

    朱太妃瞥了眼了他们,与赵煦一边吃一边说着家长里短。

    朱太妃有些感叹,道:“以前有个与我一起入宫,后来被嫁给了冀国公世子,过门不足三年,世子就没了。前两天,就听说她快不行了,我悄悄去看了眼,她拉着我的手,哭了半天他,说放心不下孩子。她那孩子才七岁,一大家子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本就日子艰难,她这一走,那孩子能不能长成都不知道了……”

    赵煦也知道大家族里的龌龊,尤其是涉及‘世子’二子。

    朱太妃神情感叹,说了好一阵子。

    赵煦陪着,安慰了不少话。

    好一阵子之后,朱太妃又瞥了眼赵幼娥,坐近赵煦一点,低声道:“官家,我问你,关于大赦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

    赵煦一怔,凑近一点笑道:“是有人求到母妃这了?”

    朱太妃眉头皱了下,不满的道:“少打马虎眼,我说的是,高家,孟家还有燕王赵灏等人的事。”

    赵煦其实一点都不意外,朱太妃虽然不理会朝政,可涉及一些大事,她也不能全然不管。

    比如,外廷那些人要追夺高太后尊号,朱太妃就劝阻赵煦,孙子废祖母,这是大不孝!这史书上要会怎么写?

    现在,涉及大赦,高家,孟家,宗室又关乎后宫,关乎皇家稳定,她这个太妃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赵煦稍稍思索,坦然的道:“不瞒母妃,我不打算赦免他们。”

    这里面牵扯了太多,有恩怨。

    高太后让他做了九年的‘影子皇帝’,孟家,高家以及赵灏等人是高太后‘帮凶’,欺辱他太甚!

    并且,高家,孟家,赵灏等还与‘新法’有关,赦免他们家族,等同于向天下人传递信号——反对‘新法’没事!

    这会鼓舞顽固势力!

    朱太妃多少能知道一些,有些为难的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高家,燕王那边都还好说,孟家……皇后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权哥慢慢会长大的。”

    孟家就是孟皇后的娘家。

    权哥是孟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朱太妃在担心孟皇后有想法,会影响权哥。

    权哥是嫡长子,将来可是极有可能继承皇位!

第五百零七章 私与公

    其实即便朱太妃不说,赵煦也一直在考虑怎么安抚孟皇后。

    到底是大宋皇后,育有嫡长子,身份地位非凡,应该也必须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随着明年的逼近,朝野诸事繁杂,纷纷扰扰,吵嚷不休。

    每个人,每个全体都有关注的事。

    孟皇后看似心无旁骛,专心照顾权哥,对外界不闻不问,也从未提及‘大赦’的事。

    但她是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心如止水,对外界毫无波动?

    仁明殿内。

    孟皇后正在绣这一双小谢,看模样,像似女童的。

    边上的女官见着,笑着道:“娘娘,权哥长的很快的,您这还没绣好,怕是权哥就穿不了了。”

    孟皇后微笑,道:“我特意绣的大了一些,我看权哥牙牙学语,估计很快就要学说话了。”

    女官笑容更多,道:“娘娘,权哥才几个月,还得再等等,您太心急了。”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孟皇后,她手里的针头顿了下,继而不动声色的笑道:“我听说,慕古喜欢上的是章家的姑娘?”

    女官笑容有些僵,继而轻声道:“是。奴婢悄悄查了查,是枢密院章相公的孙女。貌相出众,人品温婉,在京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才女,在官宦女眷中颇受青睐,据说提亲的人还不少。”

    孟皇后其实已经知道了,慢慢的绣着,道:“那姑娘是什么意思?”

    女官瞥了眼外面,道:“最近几日据说是惹怒了东府的大娘子,被禁足了。”

    章惇章楶两家住在一起,分东西院,章惇府在东,称为东府。

    孟皇后眉头不自禁的蹙起,手里的针线越发的慢。

    她的身份在宫中,在朝野,在整个大宋都是极其尴尬的,因为她是中宫皇后。孟唐同样好不到哪去,他是孟家长子长孙,孟家的一切荣华罪过,全部要有他承担。

    若非赵煦庇护,他们姐弟的下场绝对会非常凄惨。

    现在,偏偏孟唐恋上了章家的姑娘。

    孟皇后有些头疼,心思难属。

    章惇虽然与她有默契,但这种默契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章惇是‘新党’魁首,在‘新党’推动的‘废后’风波中,这个人是最大的幕后!

    没有他的默许,李清臣等人根本不敢乱来,甚至是,李清臣都可能是他授意!

    孟唐,偏偏喜欢上章家的姑娘!

    那姑娘被禁足,已充分说明章楶的态度了。

    孟家若是与章家接亲,绝不是单单的男欢女爱,还会在朝野形成莫大冲击!

    尤其是,中宫皇后的亲弟弟,与宰辅的家结亲,官家怎么看?

    孟皇后越想越头疼,手里的针线完全停了下来。

    她不想看到那种不可预测的局面发生,同样,她弟弟孟唐过的已经极其艰难,又不希望他与心上人悲剧收场。

    女官静静的注视着孟皇后的侧脸,见她忧虑变幻,躬着身,低声道:“娘娘,关于‘大赦’的事,已经传遍后宫,那几位有些不安静。宫里悄悄传着流言,说是明年九殿下,十三殿下等人出宫,权哥也要被送走。”

    孟皇后脸色骤变,顿时阴沉下来,喝道:“放肆!权哥也是他们可以随便议论的,去将嚼舌根的,全部给我抓过来,命棍棒准备好!”

    女官吓了一跳,连忙走到正面,咬着嘴唇,道:“娘娘,现在宫里不平静,外面也十分紧张,您可要慎重啊。”

    孟皇后身份本就敏感,她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外廷攻击的把柄。

    孟皇后端坐,脸上一片青色,冷哼道:“动我可以,敢动权哥,我就让他们知道,我这个皇后,不是他们随意拿捏的,去!”

    女官不敢再说,应着快步去安排。

    孟皇后到底是中宫皇后,在赵煦有意放权下,内侍省有一半在孟皇后的掌权下。

    孟皇后一声令下,女官带着人,便四处抓人。

    第一站,就是刘美人的院子。

    “娘娘,救小人,娘娘,救小人……”

    被抓的一个黄门,满脸恐慌的大叫。

    刘美人气的脸角扭曲,向着女官大叫道:“你们干什么!这是我院里的人,你们也敢抓,谁给你们的胆子!”

    女官毫不畏惧,冷笑道:“娘娘?就凭你也配称娘娘?刘美人,我看你也太不懂规矩了,还请去跟娘娘解释一下。”

    刘美人是没资格被称为娘娘的。

    刘美人虽然愤怒,但心头却被浇了一泼冷水,这个女官的态度不像前几天的恭恭敬敬,这是有备而来!

    刘美人在后宫里是最得宠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孟皇后若是被废,她就是顺理成章的皇后。

    刘美人咬牙切齿,冷哼一声,道:“我这就去找官家。”

    女官到底没拦她,押着人走了。

    又去了其他两个美人的院子,又带走了三个人,加上内侍省的四个,总共八个人,被押着,跪在仁明殿前。

    八个人瑟瑟发抖,呐呐不敢言。在他们身后,各有两个黄门拿着大棒。

    这是动刑!

    孟皇后满目冷意,直接道:“胆敢在宫中传播谣言,离间天家亲情,谁给你们的胆子,现在招供,本宫饶你们不死!”

    孟皇后的话杀气腾腾,那跪着的八个人眼神乱瞄,谁敢说话!

    女官见状,直接道:“打,打到他们说为止!”

    八个人当场就被按在地上,黄门挥舞棍棒,狠狠的打了下去!

    “啊……”

    八个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却没人‘招供’。

    孟皇后坐在椅子上,冷眼的看着。

    女官站在她身侧,面露怒容的盯着那八人,心里却异常担忧,不时瞥向孟皇后。

    赵煦刚从庆寿殿回来,还没在垂拱殿坐定,后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陈皮在他耳边,低声将事情原委说了。

    后宫里的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陈皮。

    赵煦抱着茶杯,静静的看着外面。

    他倒不是在意孟皇后的作为,而是在考虑‘大赦’中,关于孟家,高家以及宗室里燕王赵灏等人。

    这三者,几乎是绑定在一起的,赦免一个,就要赦免全部。

    赵煦心里有爱恨情仇,但他作为大宋官家,不能被爱恨情仇左右,需要考虑方方面面。

    赦免他们,固然有利于‘新政’推行,推高他的‘宽仁’定位。同样的,赦免了他们,也会鼓舞一些人,利弊还很难说。

    “大相公等人,怕是也不会同意吧?”

    赵煦自语。

    章惇等人恨透了‘旧党’,赦免了高家,孟家就等于放弃继续追究‘旧党’,于公于私‘新党’都断然不会同意。

    赵煦话音刚落,外面就想起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

    “启禀官家,刘美人求见。”一个小黄门快步出现在门外。

    赵煦眉头挑了下,站起来道:“知道了。”

    刘美人哭的花容失色,一下子扑进赵煦怀里,凄凄惨惨的道:“官家,皇后娘娘让人拿了臣妾院里的黄门,还要问罪臣妾。”

    赵煦笑着拍了拍她后背,道:“没事没事……”

    赵煦话音未落,陈皮走过来,站在赵煦背后,声音不大不小的道:“官家,那几个黄门,宫女,被杖毙了。”

    刘美人猛的更加抱紧赵煦,哭声更大。

    “官家,救救臣妾……”

    赵煦轻轻拍着刘美人,安抚道:“没事没事,待会儿朕去问问,圣人不是不讲理人。”

    刘美人死死抱着赵煦,撕心裂肺的哭道:“官家,杖毙了……”

    赵煦拍着她的后背,慢慢安抚着,心里也有些诧异,一向谨慎小心的孟皇后,居然突然杖毙了八个人。

    虽说是因为这些人造谣‘权哥’,是不是,还有对近来朝野的一些事情的反应?

    赵煦一边安抚着刘美人,一边思索着孟皇后的举动。

    在赵煦这边安抚刘美人的时候,孟皇后杖毙八个宫人的消息,也传到了青瓦房。

    青瓦房与垂拱殿就好像在隔壁,不足几步路的距离。

    章惇与蔡卞听到后,两人都没说话,少见的齐齐倚靠着椅子,默默不语。

    一向安静的孟皇后,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意味着什么?

    裴寅站在两人桌前,躬着身,多余一句话都没有。

    孟皇后,是‘新党’喉咙里的刺,提到她,几乎能刺痛所有人。

    好一阵子,蔡卞抬头看向裴寅,道:“我听说,昨天文家有诰命入宫?”

    裴寅心头剧烈一震,越发躬身,道:“是。根据通政司那边的记录。是文相公六孙媳妇,带了几样不轻不重的礼物,皇后娘娘收下了。”

    蔡卞轻轻点头,道:“殿下现在在哪里?”

    现在的没有加前缀的‘殿下’,一般都指赵权。

    裴寅道:“在庆寿殿,太妃娘娘在照顾。”

    蔡卞又点头,道:“大赦的事,娘娘有说过什么吗?”

    政事堂近来决定了很多事,在‘绍圣新政’的框架下,确定了诸多‘新法’,明年改元时,会一同颁布。

    而其中与孟皇后牵涉最大的,莫过于‘大赦’一事。

    裴寅道:“没有。皇后娘娘从未说过什么,公开,私下都没有。”

    蔡卞又思索一阵,转头看向章惇,道:“文相公对大赦一事也有颇多微词,认为刑部,御史,礼部制定的大赦名单太过苛刻,不能体现官家的宽仁。”

    章惇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真的只有一点,看着裴寅道:“告诉御史台,刑部,礼部,他们的大赦名单,政事堂倾向于礼部的,让他们再磋商一下,拿出更加详细的。”

    裴寅神情不动,抬手道:“是。”

    裴寅心里很清楚,按照李清臣的大赦名单,将‘旧党’几乎绝大部分人剔出了赦免范围,自然也包括孟家!

    蔡卞继续看着章惇,道:“皇后那边,是不是要再谈一谈?”

    孟皇后到底是皇后,她不说话还好,要是她说话,朝野必然会受到巨大影响。

    毕竟,她现在不止是中宫皇后,还有嫡长皇子!

    蔡卞与章惇都隐约听闻,年轻官家有意早立太子。

    这种想法,他们都能理解,大宋皇位传承向来龌龊居多。

    章惇脸上还是那么点笑容,道:“不用。皇后是聪明人,知道分寸。‘均田法’是不是差不多了?”

    政事堂,将涉及田亩的改革,进行了总结,命名为‘均田法’,里面包含了土地改革的方式方法以及目的目标,还有涉及税收的根据,囊括了荒地,皇田,宗室,勋贵的土地还有没收回的等等。

    蔡卞若有所思,道:“户部那边从开封府试点吸取了诸多经验教训,与开封府进行了多次商讨,基本上已经成型。我之前问过,原定明天上来。”

    章惇道:“直接送给文彦博,还有,同税法也送过去。”

    ‘同税法’,就是社稷大整体税务的税收规则,包含士农工商方方面面,主要目的,是均衡税赋,营造持续性的税务环境,打造良好的农业,商贸环境,对大宋怪异莫测的税务进行根本上治理。

    按照赵煦与文彦博之前的约定,这些,都需要文彦博来上书,扛起大旗,担负大任。

    章惇这么做,自然不止是这个约定,是一种敲打。

    是对孟皇后今天动作,是对文彦博给孟皇后送礼的回应。

    蔡卞想了想,倒也认可,忽然又道:“你们家的小孙女,与孟慕古好上了?”

    章惇看了他一眼,道:“小儿女的事你也关心,是进来太闲了?”

    蔡卞却沉着脸,道:“你不在意,他们可不会。孟家与章家结亲,不是小事。”

    章惇虽然不在意小儿女的事,却不得不考虑影响,道:“静观其变吧。”

    蔡卞情知章惇不喜欢讨论这种事,更不会干涉小儿女的婚事,沉吟着道:“你回去,与大娘子好好商议,不要大意。”

    章惇应付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夏辽使臣要到了,你怎么看?”

    蔡卞神色冷漠,道:“吐蕃那边不安静,夏辽时辰联袂而来,这是要一同对我们施压了。官家的安排还是有远见的。”

    章惇道:“我不见他们,我近来火气有些大。”

    蔡卞突然笑了,道:“我脾气太好,也不见,让文相公去见吧。”

    章惇还真没想过这个可能,仔细想想,倒也有趣,点头道:“可以。”

第五百零八章 风声雨声

    在章惇说完可以的时候,裴寅又掉头回来,抬着手道:“大相公,蔡相公,李尚书,林尚书来了。”

    蔡卞有些感叹的坐起来,道:“咱们的皇后娘娘震动朝野了。”

    章惇则有些不耐烦,道:“都是当朝重臣,一点定力没有,风吹草动就跑过来,成何体统!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原话!”

    裴寅情知章惇情绪不好,连忙应着出去。

    蔡卞已经拿起笔,准备忙,又道:“太学那边的讲课,你准备好了?”

    章惇已经在翻阅公文了,随口道:“信手拈来的事,准备什么。”

    见章惇有些压不住火气了,蔡卞耐着心道:“总归要准备一下,以免下不来台。我已经嘱咐沈祭酒,会做些安排。”

    章惇头上青筋跳了下,道:“知道了。”

    蔡卞没有再说,抬笔就写。

    政事堂内。

    裴寅将章惇的话,原封不动的背给李清臣,林希听。

    李清臣神色不变,走进一步,低声道:“你老实跟我说,大相公是不是做了什么安排了?”

    裴寅心里暗自警醒,这些大人物果然心思通透。

    “下官不清楚。”裴寅不动声色的道。

    李清臣与林希点点头,道:“回去吧。”

    “嗯。”林希答应一声,两人齐齐转身离去。

    他们两人着急忙慌赶过来,除了担心孟皇后冒头,影响朝局;同样又担心章惇按压不住,再次对孟皇后出手。

    现在看来,章惇还是有足够肚量的。

    留在原地的裴寅不自觉的抽了下嘴角,这些大人物,真的是比鬼还精。

    李清臣与林希双双出宫,继而就召集‘新党’骨干,解释了孟皇后举动,按耐住躁动不安的‘新党’内部。

    在‘新党’敏感搅动的时候,赵煦也在后宫里忙着。

    仁明殿。

    赵煦坐在床上,正在教权哥翻身。

    小家伙是到了该翻身的时候,近来很不安稳,总是动来动去。

    赵煦小心翼翼的扶着他,道:“胳膊,胳膊,腰,腰……没事没事,来,这边啊,行,来来……”

    孟皇后站在床边,神情冷清,依旧怒气不减。

    权哥仰着头,看着他母后一会儿,又继续动来动去,似乎想要翻过来,可就是没成功。

    赵煦双手在小家伙腰上,没敢用力,小心翼翼的扶着,嘴上道:“不想解释什么?”

    孟皇后倾身,道:“臣妾是中宫皇后,惩治几个猖狂的小人,这是臣妾的本分。”

    火气不小啊。

    赵煦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是因为‘大赦’的事?”

    孟皇后低着头,语气平静的道:“是宫里有人动权哥的主意了。”

    赵煦低头看向手里的小家伙,才两个月,小脸白白嫩嫩,双眼清澈干净,正在努力翻身。

    权哥,是嫡长子。

    如果没有意外,以大宋现在的宗室情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

    后宫里有些人不安静,忍不住做些什么,也并不令人意外。

    “大赦的事,你怎么看?”

    赵煦双手轻抱着权哥,直接点入正题。

    孟皇后嘴唇咬了咬,忽然跪了下来,道:“臣妾死不足惜,也不为己。臣请只想给权哥一个体面。”

    ‘体面’,就是字面意思,人都需要体面,皇家更需要,皇嫡长子必须有!

    而作为嫡长子的赵权,母族是‘罪臣’,没有大赦,他将顶着这顶帽子一辈子,还会影响他的将来。

    赵煦看着努力翻身的小家伙,点头道:“我能理解你的的想法,你的做法也没什么错。宫外的青云观要年终打醮了,你安排那三个美人都去吧,过年以后再回来。”

    赵煦的宫里,只有一后三美人。

    孟皇后一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赵煦。

    “但高家,孟家,燕王等人不赦。”

    赵煦又接着说道。

    孟皇后双眼有些红,躬着身,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的尴尬境地,将来,要延生到她的儿子,权哥身上了。

    这一刻,她有些怨恨,怨恨孟家为什么是‘旧党’,怨恨她为什么入宫,为什么成了皇后,怨恨为什么会有党争。

    赵煦对于赵权,心里自然有安排。

    他的安排,必然与孟皇后是冲突的,所以他没有与孟皇后解释,道:“这样吧,慕古与章家小姐的事,朕会帮他促成的。”

    孟皇后心里又苦又甜,慢慢跪下,道:“臣妾知错。”

    赵煦伸手,将她拉起来,坐在床边,擦了擦她脸上的泪,道:“行了,恩恩怨怨,我会了结,不会传给权哥。”

    孟皇后抿了抿嘴,嗯了一声。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厮杀了这么多的年‘新旧’两党,哪里会这么容易结束。

    她的儿子,将来肯定还会深陷党争旋涡,尤其是嫡长子这个敏感的位置,会比她艰难一千倍,一万倍!

    ……

    刑部。

    刑房内,一大群人议论纷纷。

    “我敢说啊,大相公肯定震怒!”

    “为什么啊,皇后娘娘只是打死几个宫人,大相公生气也生不到宫里吧?”

    “你懂什么啊,现在时机都微妙啊,皇后娘娘来这么一出,一定做给别人看到的,你猜猜,做给谁看,总不能是官家吧?”

    “不是官家,就是大相公了……”

    “那是自然,我敢说,后面肯定还有事情……”

    “什么事情?”

    这时一个穿着员外郎官服的中年人走进来,冷声道:“你们是闲着没事,所以开始议论皇后娘娘,大相公,还捎带上官家了吗?”

    一群人脸色大变,连忙站起来,躬着身,道:“见过李员外郎。”

    李员外郎神情阴沉,道:“再让我听到一次,全部送你们乡下看坟!”

    “是。”

    一群人吓了一大跳,纷纷逃开。

    “朱勔,你站住。”李员外郎叫住了中间一个。

    这个人高个白净,生了一副好皮囊。

    朱勔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处事严厉的李员外郎,低头躬身,姿态摆的极低,道:“小人知罪,请员外郎大人不记小人过。”

    私底下议论朝野大小事情,几乎是各个衙门公开的日常活动。

    李员外郎打量着朱勔,背着手,淡淡道:“你是从开封府下县来的,你之前是开封府人?可曾读过书?”

    朱勔之前是在鄢陵县,因为在推动土地丈量上,行事果决,凌厉,得到知县葛临嘉的推举,来到了刑部,任开封府十二个副巡检之一。

    朱勔不清楚这李员外郎为什么这么问,小心翼翼的道:“是,小人是开封府人,从鄢陵县上来的。读过一些,识得字,没有功名。”

    李员外郎又审视了他一眼,道:“若是刑部派你去江南西路,你可愿意?”

第五百零九章 来了

    朱勔神色微惊。

    这是贬谪他吗?

    江南西路,是在江南腹地,虽然人文翡翠,但着实不繁华!

    朱勔慢慢抬起头,陪着笑,道:“员外郎,小人自小父母双亡,家里也没什么人了,还在御街上还有一个铺子,晚上小人将契书……”

    “胡闹!”

    李员外郎冷哼一声,威严道:“你以为本官是在向你索贿吗?我就问你,江南西路,你去还是不去,不去,就在开封城待着。去,就任洪州府巡检司巡检。你自己考虑吧。”

    说完,他一甩袖子,径直走了。

    朱勔站在原地愣神。

    去洪州府任巡检,品阶肯定是升了。但相对于开封府的副巡检,还是有种流放,明升暗贬的意味。

    朱勔想不通,却越发担心,左思右想,急匆匆出了刑部,找人求救去了。

    政事堂内。

    这里目前只有文彦博的值房在这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政事堂莫名的流动着一丝寒意,以往没有相公在,官吏里来往自有,整天都是声音。

    现在,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脚步声,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文彦博的值房内,文峰成恭谨的站在文彦博的桌子前,将宫里宫外的事说了。

    文彦博双手抱腹,依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仿佛在假寐。

    过了许久,他道:“皇后娘娘也忍不住了。”

    文峰成看着文彦博,轻声道:“是。我感觉,好像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文彦博呵笑了一声,依旧闭着眼,道:“‘绍圣新政’将所有人都圈了进去,若不是官家亲政前后清理的太过血腥,现在跳出来的人,不会比神宗朝少。”

    赵煦的杖毙,吕大防的下狱死,以及诸多相公,大臣的下狱,着实将大宋朝野那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压住了相当一部分。

    文峰成道:“除此之外,户部那边传话来说,要将涉及田亩与税赋的新法送来,请太爷爷审定。”

    文彦博闭着眼,道:“章子厚不如王安石,王安石不会用这样直接的手段,徒让人笑话。你拟一道奏本,说一说田亩的弊端,请求朝廷改革。”

    文峰成头皮骤紧,‘土地’几乎是整个大宋人的命根子,朝廷要动,必然会是地动山摇!

    朝廷真的能控制得住局势吗?历朝历代无不是因为‘土地’二字败亡!

    而他的太爷爷,要扛起‘均田法’的大旗,将会是天下人的矛头集中第一人!

    这种事,不论成败,他太爷爷以及文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文彦博见文峰成不应声,睁开眼看向他,道:“莫要多想了。夏辽的使臣什么时候到?”

    文峰成也不敢多想,连忙道:“他们送来的国书,说是三天后,二十九。”

    文彦博神色不动,道:“他们卡的好时机。我以前去过辽国,见过辽帝。我确实是最适合接见的人,他们到了,你先去摸摸底。”

    文峰成更加不安了,走近低声道:“太爷爷,官家与大相公等人,对夏辽都有开战的意图,您,打算怎么办?”

    文彦博看着他,道:“依照我的本心来。”

    文峰成脸色凝重了,道:“这样,会不会令官家厌恶?”

    文彦博神色认真起来,道:“你要学会揣摩上面的心思,官家的心思,还有章惇等人的心思。章惇确实在给我挖坑,但官家默许,就说明,需要我这么做。”

    文峰成当然知道官家希望他们来安抚夏辽,以拖延时间。

    但当日后开战了,会不会拿他们祭旗?

    文彦博好似能看穿文峰成,笑着坐起来,道:“你初入仕途,见了太多龌龊,难免会想的太多。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官家不是嗜杀好杀只让人。章惇等人是君子。”

    文峰成几乎脱口而出:“可是,吕相公……”

    文彦博笑容越多,道:“吕大防等人是自作孽,他们将当今当做了先帝。”

    文峰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脖子发冷。

    吕大防,范纯仁,韩忠彦等人将当今官家当做先帝?

    先帝是一个正直的君子,你拿着道理,可以肆意当面喷他,哪怕喷的他满脸口水也没事。

    不说他大概率事后还得下旨嘉奖赏赐,严重了也不会杀你,最多就是放你出京,过了一两年说不得还要招你回来,加官进爵。

    清流邀名,莫不如是,言官为此,乐不知疲。

    对错了人!

    当今官家杀人了,下狱了,论死了!

    以往大宋官家从来不做的事情,当今官家信手拈来,毫不顾忌!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文彦博是有意调教这个重孙,点了几句便道:“韩家有个孙女,我瞧着不错,过几日,让你祖母领着去看看。”

    文峰成一怔,有些不解。

    韩家他自然,韩琦的韩家,韩家是世家,在大宋首屈一指,能比的似乎只有范家。

    韩琦是相,儿子韩忠彦是,侄女婿李清臣马上也要入政事堂。

    这样的豪门,文家也比不得!

    只是,这个时候与韩家结亲,不是自找麻烦吗?

    文彦博没有解释,拿起公文,慢慢看起来。

    文峰成见着,不敢多问,连忙抬手,悄步退了出去。

    他初来政事堂当小吏,也有的是事情做。

    此时,皇城西南角,樊楼。

    原本要二十九才到的辽国使臣,萧天成,此时一身便衣,正坐在二楼,面带微笑的看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街面,有些感叹的道:“宋国真的是站了好地方,不像我们北国,天寒地冻,少了一份温暖气息。”

    他身后站着,一个明显是汉人,却用契丹语回道:“尚书,宋人多了温暖,也多了软弱,没有我们北国的坚毅。”

    萧天成笑了笑,道:“他们的朝廷也很热闹,不比我们轻松啊。”

    辽国皇帝活的太久了,熬死了太子,并且权臣当朝,其中凶险,只有内里的人才明白。

    身后的汉人笑容更多,道:“这不是更好,我想,尚书已经找到切入点了。”

    萧天成喝了口酒,道:“这是樊楼自酿的酒?清朗爽口,回味无穷,还真是令人难舍。”

    那汉人道:“小人为尚书多买一些,高兴就喝一些。”

    “哈哈哈,好!”

    萧天成大笑,似胸有成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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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724/ 第一时间欣赏宋煦最新章节! 作者:官笙所写的《宋煦》为转载作品,宋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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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煦介绍:
新旧党争,六贼当政,宋江起义,靖康之难!穿越成宋哲宗赵煦的猪脚表示我好难。公布2个群号:景仁宫:983546750乾清宫:177745561宋煦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宋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宋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