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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轶     医侦朝野txt下载     医侦朝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80章 觉醒

    1273年,6月13日,平江府,昆山县。

    “嗯,是这里了,画得还挺准。”

    陆平拿着一份地图,与王泊棠以及一批随从来到了昆山县城南边不远的地方,视察即将划归江南路桥公司所有的一块河边公田。

    他的这份地图是宋国户部提供的,以旧时的标准评价,算是绘制得相当精确了。自从当年东海测地术传入之后,在秦九韶的主持下,南宋的测绘水平有了相当程度的提高。贾似道推行公田法之时,更是要求手下用测地术绘制精确地图出来,这位大人可不好糊弄,你做事的时候可以贪一点,但必须把该做的做好。因此,这几年户部就积累下一批相当精确的公田及周边区域地图来,正好方便东海人按图索骥了。

    临安条约所带来的风暴刚刚兴起,而者已经开始为下一阶段做准备工作了,陆平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调了过来,主持江南路桥建设有限公司的筹建。公司架子刚搭起来,他这个总经理也不能闲着,现在带着一帮人在实地考察公司名下的土地财产。

    王泊棠拿着一柄折扇不断扇着风,看了看周围,说道:“又是一条河,噫,这要是一路修到建康去,得架多少桥啊?”

    之前王泊棠是在淮河一带奔走主持外交工作,稳定李庭芝等地方大员的情绪,条约正式签订之后又来到了江南,考察当地的民情变化,为进一步的行动做准备。正好陆平被管委会派来负责铁路预备地皮的勘探工作,顺时顺路,所以就一起行动了。

    陆平说道:“确实多了点,不过也不用现在就开搞,等打完了仗产能空闲下来再说吧。沪宁铁路一旦能建成,收益可是巨大的,这条线路长度和我们的东沂线差不多,沿线人口密度却有五倍,除了社会效益,还能有数不完的利润。”

    王泊棠嘟囔道:“是啊,就怕到时候乡绅们骂你破坏了风水呢。”

    “不会,吧?”陆平有些迟疑,“现在的人不会像晚清那时那么愚昧吧?”

    王泊棠擦着汗说道:“谁知道呢,观念问题倒是其次,但要是利益相关的话,就算不想闹也会闹了。你看,那边不就闹起来了吗?”

    陆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发现县城南边的一片空地上有不少人汇聚了起来。“还真是……这是闹啥咧?”

    “谁知道呢,不过管……”王泊棠刚想说管我屁事,就想起自己是来考察民情的,于是转口道:“最近的大事估计跟我们多半有牵连,你继续,我去看看。”

    “哎,我也去,反正这边也没什么事,看过就行了。”

    于是,他们就向县城的方向走过去了。

    ……

    “朝廷想随随便便就把公田给分了,这绝对不行!”

    昆山城南,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站在几个旧箱子垒成的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说:

    “诚然多年公田恶法积累下来,田块不断转移积累,哪块该是谁的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但是,贾党乍除,陈党又兴,若是让朝廷派人来主持分配,他们怎么可能不会以权谋私、中饱私囊?”

    随着他的演说,台下诸人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不管是这个演讲的年轻人还是台下的听众,都是穿长衫的中等以上人家——也不奇怪,穷人都忙着讨生活,也就有钱人才会有闲闹事了。

    “所以!”年轻人挥舞着拳头,“这些公田本来就是我们昆山人自己的,如何还田于民,也该由我们昆山人自己决定才行!我建议,由昆山各乡士民各自推举宿老,公议还田一事。如何纠纷议论,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能让朝廷插手!还有那劳什子国债……朝廷有所摊派,也不是不行,但是买多买少,不能由他陈与权一张嘴定,必须由我们自行酌情量力认购!”

    他的倡议提出之后,场上的气氛达到了顶峰,诸多绅士们大声胡喊着“公议还田!”,然后一起往城内走去了。

    陈宜中上台后,一大“善政”是终止公田法,将之前征集的公田归还原主,以收买士大夫阶层的支持。但是,公田法不仅只是将民田收归公有,还包括一系列的整理田地过程,将收上来的零散土地置换成连片的大块公田以便于管理。这么一来,还田过程就不可能简单地物归原主了,必须经过仔细地登记和划分才行。而这个过程必然要有人主持,而这个主持工作显然又是个肥差,所以肯定会被陈宜中用来收买他的党羽。

    与此同时,为了筹措《临安条约》的赔款,陈宜中在东海人的指导下发行了“大宋国债”。这东西当然好,但想摊派出去也不容易。皇室捏着鼻子用封桩库的资金买了一部分,被打成贾党的官员为了赎罪又买了一部分,剩下的就有些困难了,谁会愿意用真金白银买这种没保障的纸票?

    所以,陈宜中又想了个办法,就是把还田工作与国债认购绑定,哪个州县买的国债多,就先开始还田。这事倒不新鲜,朝廷之前就经常因事摊派各项临时税费,相比之下这有可能归还的国债看上去吃相还好些,但总归还是有些令人不爽。

    若是换了以前,有这点猫腻,民众多半也就忍了。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啊,临安被东海军随随便便就攻了进去,朝廷威望扫地,新上台的陈宜中根本就没什么根基,都需要拿田来买声望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消息传来,昆山士绅们很容易就组织起来,坚决要把朝廷的手挡在外面,趁机争取自己的权力。

    这一出好戏看得陆平目瞪口呆:“乖乖,我还以为是为了哪个清倌人打起来了呢,没想到居然是这等大事……等等,他们这不是要造反吧?”

    王泊棠倒是觉得有点门道:“有意思啊。看这小子的说辞,肯定不是自己想的,多半是看了我们的书报才悟出来的。文化部的宣传,多少也有些效果了啊。”

    陆平有些忧虑:“那我们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们这么一闹,恐怕国债的发行会受到影响,我们分到的那些公田也得起纠葛,情况可真是不妙。”

    “嗯……”王泊棠短暂思考了一会儿,“是会有些麻烦,但也未必不是个机会。郑绍明不是在喊什么为未来做准备嘛,我看就可以这么操作一下。”

    陆平一时还是没想明白:“你是说,支持他们,仿照宁阳县的模式拉过来?”

    王泊棠摇头道:“不是,时机并未成熟,而且人家未必也愿意来我们这儿。不过,准备工作是可以做一些的。”

    陆平问道:“准备工作?难不成要支持他们对抗朝廷?”

    王泊棠慢慢说道:“就算不支持,他们肯定也要与临安有一定程度的对抗,我们顺势推一把,让他们跟朝廷离心离德,给别的州县做个表率,对未来很有利。但是,也不能就让他们真的这么脱离朝廷的掌控,破坏大局……嗯,我们还得从另一个方面着手,支持朝廷继续压迫他们,至少税不能少交了。”

    陆平是越听越糊涂了:“你这么反复横跳,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王泊棠嘿嘿一笑,然后突然又严肃了起来,“你觉得,自秦以来,像宋朝这样的大一统模式,受益最大的是谁?”

    “还能是谁,不就是皇帝吗?”

    王泊棠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从个人权力来说,确实是皇帝最大,但从阶层来看,可就未必了。

    我们可以这么看,大部分古代社会,都可自上而下分为明显的四个阶层。

    其中,最底层的第四阶层是普通平民和奴隶。不管在什么社会,他们都是被压迫的对象,大部分劳动所得都会被更上层攫取,因此导致了他们的贫困和愚昧,很难会对历史进程主动造成什么影响。

    第三阶层则是对第四阶层直接进行攫取的阶层,包括小地主、小商人、小官吏、基层武士、普通教士等等。他们虽然依靠攫取而生,但有了相对充足的生活资料后,也使得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发挥自己的智力和体力,从而创造及改进文化、哲学、技术、建筑、军事等等珍贵的文明成果。他们便是任何社会真正的中坚力量。

    第二阶层是领导者,包括官僚及贵族等等,他们的作用是把前两个阶层组织起来,从而形成集中的力量。而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便成为了更上一层的第一阶层的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塑造这个社会。

    在典型的华夏大一统模式下,顶层的第一第二阶层实际上是被削弱了。虽然皇帝本人确实拥有了一言九鼎的无上权力,但一个人能有效管理的范围毕竟是有限的,最高权力从若干个国王集中到一个皇帝身上之后,这个第一阶层的总体实力反而下降了。第二阶层同样是这样,统一之后不但不再需要那么多官僚和贵族,同时第一阶层还会把他们视作威胁而不断打压,自然会萎靡不振。

    对于底层的第四阶层来说,他们不用担心战乱的威胁,生活相对会好一点。但是,这种好生活在人口的指数增长之下很快会被摊薄,王朝初期还好,王朝后期人地矛盾严重,他们就会再次陷入赤贫之中,而这往往是一个王朝毁灭的根本原因。

    真正受益的反而是第三阶层。他们既少了头上的管束,还不用把大量的资源投入到无谓的军事斗争之中,同时第四阶层的人口增长也使得他们有了更多的剥削对象,让他们可以终日鱼肉乡里吟诗作对,可真是过上了好日子。典型的例子,就是现在的士大夫了。”

    他说完这一大通后,陆平若有所思,然后突然一拍巴掌,指着刚才那些昆山士绅离去的方向说道:“所以说,受益最大的就是他们了?!”

    “对啊。”王泊棠感慨地说道:“看看欧洲的骑士和日本的武士,住的是什么破堡子,吃的是什么猪狗粮,能跟这些士大夫们比吗?看看埃及的马穆鲁克,一年里有三百天都得把时间花在练武和打仗上,再看看我们这边,终日吟诗作对喝酒逛楼,这日子是能比的吗?别的国家,想上位要么靠投胎,要么靠军功。唯有这边,读书读得好就能一步登天,基本替代了别家的贵族阶层,不管是交税还是出力都少多了。这多么惬意啊!”

    然后他又摇起了头:“他们可是舒服了,但又是拿什么来报国的呢?朝堂之上拖后腿,战场上瞎指挥,战败了就投降?”

    陆平笑了起来:“也不是没用吧,至少诗词文章确实写得不错,给后世留了不少文化遗产。嗯,丝绸瓷器之类的奢侈品也做得不错……呃,好像也不是他们亲手做的。”

    王泊棠叹了口气:“如果是和平时代,他们确实也做得不错,对文明是有贡献的。但是,现在还是野蛮的时代啊。既然他们只知诗词歌赋而在军事上没有作为,那便怪不得屡屡被几万蛮族欺辱了,到时候,损失最大的又是谁呢?

    所以,这个情况必须改变了。权利和义务必须是对等的,既然他们才是大一统的真正受益者,那么他们就必须为维护这种大一统而贡献自己的力量才行。现在,他们就该认识到这一点了。如果他们想维持自己的权利,那么也就该承担足够的义务,而对于现阶段来说,这个义务就是买足够的国债和缴纳足够的税赋,帮助稳住天下大局才对。”

    宋朝开国以来讲求以文御武,收天下之兵于中枢,然而在古代的社会和技术背景下,这种强行征集并不能做到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效果。因为落后的交通和物流条件使得地方物资和人员根本不可有效能集中到一起,从各地收缴了一百份的税赋,集中用在一地可能只有十份的效果。这与其说是集中力量,不如说是削弱地方力量以维系自己的统治而已。正是这种削弱,使得宋朝的军事实力相比巨大的体量羸弱不堪,最终导致了神州陆沉。

    东海人可以用先进的武力去阻止这场悲剧,但阻止了之后呢?武力带来的控制和扩张难道不是又一次征服么?所以,他们真正希望的,是对这种模式的完全变革,让这个社会从上到下凝聚成一个整体,自发保家卫国。

    如果是十年前,这还是一条死路,无论是社会环境、技术条件还是军事能力都不允许。从社会环境来说,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从技术条件来说,即使民间有意报国,可受限于交通和通信条件,多个地区之间也无法有效联络并协调,一旦放手,可能会产生混乱产生一大堆大小军阀。而从军事能力来说,就算士大夫们有心贡献保家卫国,但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又能干什么?

    但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临安事变后朝廷权威荡然无存,因此变革就有了可能。以报纸为代表的舆论环境的形成以及电报铁路的新技术的出现,使得大空间范围内的紧密联系有了实现的基础。而战争战术进步到火器时代之后,个人武力的重要性下降,反而人数和生产力的重要性大大上升,这正是农耕民族擅长的方向。只要适度加以推动,华夏大地上完全可以出现一个全新而强大的社会结构。

    陆平终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我们要一边帮他们改革,另一方面又要让朝廷能收到足够的税,好维持稳定?”

    “是啊,这是原因其一,”王泊棠点点头,然后又狡黠地笑了一下,“其二嘛,现在不让他们被一份重税压着,对临安产生不满,未来他们怎么会考虑加入东海关税同盟呢?”

第681章 舆论洪流

    1273年,6月17日,华亭县,浸香书坊。

    “《震惊,御街之难的真相竟是这……”坊主陈维纲拿起一份新到的底版,刚读了一段,就不禁哑然失笑,“又来了,他们就不能换个词吗?”

    作为华亭县最大的印刷工坊之一,浸香书坊承揽了大量报刊的印制工作,因此也能在掌握到大量的第一手消息。这两个月来,天下大变,陈维纲不仅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最新的时事变化,还能隐隐感觉到舆论界正在被一股洪流冲刷着,好几份报纸不约而同地刊登出对上届朝廷不利的消息——这在以前也有,但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远不及现在。现在的这一批文章写得极其高明,让人看了不由得觉得大宋差点就要毁在贾似道手上,甚至都要感叹东海人做得好了……要不是这类的文章陈维纲看得实在是太多了,他也不会对此产生疑惑。

    但他能看出来,不代表别人也能。对于大部分识字之人来说,报纸已经成为一个可靠而权威的消息渠道,对于上面的消息,他们不说深信不疑也总是偏信的。现在被这股前所未有为所未闻的舆论洪流冲刷过之后,他们的观念也潜移默化地被改变了,对旧朝廷的认可度大幅下降,相应地对东海国的恐惧也减轻了不少。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舆论战。

    陈维纲继续读下去,接下来几篇也是类似的内容,这让他不禁摇了摇头:“这都是谁写的?”

    旁边的纪铭哧笑了出来:“还用说吗?肯定是东海人放出来的口风,意在抹黑贾师宪,好为他们自己正名。不过也不尽然,你看那个落岚轩还有那个象凤先生,都不是会拿钱办事的,也跟着撰文起哄。估计他们是早就对贾师宪不满了,读了东海人的雄文后有所启迪,自己也跟着开始写了。”

    纪铭作为一个本土出身的“社会活动家”,前几年的运作一直不温不火,虽然搞了不少事出来,但反响都不大,也就是在报纸上写点文章打出了点名声来。直到这两个月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华亭县的诸大族心思浮动却又不知所措,这才记起有他这么个人才。于是他便一时间炙手可热起来,成为各家的座上宾。

    有了机会后,他便趁机提出了一个“华亭宿老公议治事”的方案,还真得到了不少认同。只不过华亭县是真有些家大业大的,一时还没法立刻做出决定。纪铭一面游说,一面也在时刻关注局势变化。他之前与陈维纲打过不少次交道,也知道他这里消息灵通,因此经常来往这边,万一又出了什么什么大事好及时做出应对。

    陈维纲惊奇道:“这你也知道?”

    纪铭得意地说道:“我认识一位张兄便在吴淞报社做编辑,他可是跟我说了不少内情呢。不过这倒无所谓了,此事对我们有益无害,我们该想的是如何借这个东风,推进我们自己的事业才对。”

    “别老我们我们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坊主,这等大事还是你自己去做吧。”陈维纲皱了一下眉头,赶紧与他撇清干系,“对了,昆山的事你知道了吧?”

    纪铭有些酸溜溜地说道:“知道了,昆山的鹿小友还邀我去那边参谋议事呢。真没想到,昆山竟比我们华亭动作还快。”

    上海镇就在华亭县治下,而且华亭本身也是人文荟萃之地,可以说是整个江南新思潮的发源地了。结果没想到,明明有自己这个有识之士在奔走呼吁,可是华亭在这场千年未有之大变革之中仍未能拔得头筹,被昆山县抢了先,这让纪铭有些酸溜溜的。不过昆山那帮子人虽然建立了议事会,但毕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心里没底,所以广邀各地名流英豪共赴昆山议论天下大势,纪铭好歹也是有些名声的,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了。

    陈维纲叹了口气,说道:“是该议一下啊。唉,这世道是变得越来越快了,谁知道前面又有什么变局呢?再者说了,他们……你们这是公然对抗朝廷,就算再怎么有理,靠昆山、华亭区区几县也是成不了事的,还是要拉上更多州县一起才成啊。”

    纪铭把手上的折扇捏了起来,往左手掌上一拍:“就是这个道理!”

    ……

    6月28日,昆山县。

    “啊,是乐庵先生,快,请坐上首。”鹿可言面带微笑,对着一位长须老者如此说道。

    鹿可言便是当初在昆山县聚众议事的那名后生,在他的首倡之下,各界名士纷纷响应,时至今日,举世瞩目的浙西北(昆山、华亭一带现在属于两浙西路北部)英雄大会终于召开了。鹿可言现在意气风发,众望所归担任了大会的主持人,现在正在引领新到的豪杰入席就座。

    虽说这次大会是新思想催生出来的新玩意,但即便是东海国的议事会也得讲究个资历牌面,更别说传统观念更为浓郁的江南了,所以到场的豪杰们还是得互相认个眼熟,按名望辈分排个座次,然后才正式开会议事。现在这位刚到的“乐庵先生”,就是孝宗朝名臣大儒李衡的后人,在昆山素有名望,年纪也大,因此自然该往上座。

    “这哪行?老夫虽然辈分长了点,但这可是新鲜东西,还是得靠你们年轻人来谈,我上去不是添乱吗?”乐庵先生谦虚道。

    鹿可言笑着说道:“哪呢,一会儿议论起来,各方人士吵闹起来,说不定得出火气。还得您这样有名望的才能震住啊。”

    说着,他便引着乐庵先生往前面走去,后者本也只是谦虚,半推半就就坐了过去。

    既然最大一个都坐好了,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又折腾了一会儿之后,豪杰们便都入座了。

    现在江南地区已经出了梅雨季,正是炎热无比的盛夏时期,最为令人难耐,议事堂内的人也不免很快出了一身大汗。但这仍无法阻挡他们火热的心情,讨论很快进入了白热化……

    不过这白热化有点过了啊。

    “我们嘉定也……”

    “我是卢泾畔……”

    “我家前年被收了三百亩公田……”

    “朝廷的税制实在是太随意……”

    “各县该自编团练,携手……”

    “嗡嗡嗡……”

    议事堂内坐了上百个人,都是来自周边地区的名人,初逢这么大的场面,每人都想出出风头,争先恐后地发言,结果闹得场面一团糟,最后谁说话说了什么完全听不清,会议完全进行不下去啊。

    鹿可言看到这混乱的场面,一下子懵了,连忙转向身边的纪铭问道:“容肃兄,现在该如何是好?”

    纪铭也手足无措,他写些文章鼓动别人去做事还行,可真遇到这种场面自己也没办法啊,于是只好继续转头向右边的一人问道:“汪兄,你们东海国那边开会难道也这么乱么?”

    这人正是东海国的汪洪,实际上他是统计组的人,这阵子正在上海活动,顺手被王泊棠抓了丁派到这边来旁听,顺便“指导”一下,也算是专业对口。

    纪铭等人并不知道他这一层身份,只知道他是东海国民,但即使知道了也无所谓,本来他们就深受东海新思想影响,对东海各项体制多有借鉴,而且此时也确实希望东海国能有所干涉,帮助他们抵御朝廷的威胁。

    汪洪摇摇头,从桌上拉了一个香炉过来——屋内人多,为了除臭,摆了不少香炉——把上面的细香柱按灭又掰成好几段,往左一推,说道:“鹿兄弟起来主持吧,人员不得随意发言,必须先举手,然后你点名才可起身讲话,每次发言以这一小段香的时间为限。”

    实际上东海议事规则还有很多细目,不过一时间也没法跟他们解释太多,只能先用最简单的来了。

    鹿可言如获至宝,连忙道谢,然后站起身来,正要先找块惊堂木拍桌子让他们安静下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就帮他完成了这一点——

    “不好了,大事不好啦!”

    声音是从室外传来,吸引了众人目光后,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很快就有一人匆匆闯入了室内,脸上带着惊慌的神色。

    鹿可言刚站起来就遇到这个情况,愣了一下,随口问道:“何兄,这是出什么事了?”

    刚进门的何姓青年双手扶着膝盖,刚喘顺两口气,就抬高声音说道:“周知县送来的消息,太后们、官家和朝廷已经封了张世杰为‘沪国公’,带着一将新军北上‘加强江防’来了!”

    周知县就是昆山本县的知县,按理说鹿可言他们这么胡闹是公然跟他作对,他该管一管才对。不过他也是扬州士绅出身,立场与昆山同行一致,思想很是开明,同时他是旧朝廷任命的,对陈宜中的新朝雅政不怎么看得上,因此也就由着这个“议事会”动作,甚至还给他们通风报信。

    但就算他不管,也另有管事的来了!

    “什么!”场上不少人立刻震惊了起来,“贼子乃敢?!”

    张世杰最终还是没有在战时就义,虽然当时在城门上很英勇,但后来当谢太后她们被带回皇城之后,他还是在她们的命令下投降了,做了东海军的俘虏。

    虽然他在临安防御战中战败,但平心而论,不是他不努力,而实在是东海军过于强大,就算再有十个张世杰也翻不了天。单就战时的表现来看,他还是可圈可点的,在劣势情况下尽可能给东海军找了些麻烦,而且忠心尤为可鉴。这一点对于东海国来说未必受用,但考虑到接下来的局势,还是有一定利用价值的。所以,临安条约签订之后,东海军撤离临安,这名悍将又被平安放了回去。

    在当下这种特殊时期中,皇室和新朝廷急需一支忠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来重掌局势,而在外的军阀立场摇摆,能保持中立不投靠别家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们怎么效忠呢?因此,张世杰就成了新贵们唯一能倚为柱石的大将,最终非但没追究他的战败之责,反而多加勉励,又加官进爵,着他整顿新军,为朝廷重建军力。

    实际上,临安周边的新军虽然被东海军击溃,但东海军打得相当克制,并未大幅杀伤有生力量,对他们那些破枪旧炮也看不上。所以新军只是编制被打散了,人员没少太多,装备也仍然很充足。

    张世杰只要稍加整理,新军很快就恢复了大半元气,连补充新兵都不怎么需要,甚至还淘汰了一批之前表现丢人的。如此去芜存菁后,他将新军整编为六个将,集中在临安城北临近大运河的一处小港旁边整训,争取早日脱胎换骨,洗刷“咸淳之耻”。

    不过,还等不及他与东海军再次对上,昆山等地的乱臣贼子们就先跳出来了。于是陈宜中等新贵恫吓无果后,果断让张世杰带兵北上,以实际的兵锋震慑他们。既然是震慑,也就不讲求什么保密和兵贵神速之类的,反而大肆宣传还登了报纸,行军也大张旗鼓慢腾腾的,消息自然就先一步传到了昆山来。

    听了何兄的讲解后,鹿可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朝廷居然真敢动兵?这,这可……”

    “这可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中年士绅站起身来,然后朝上首一拱手:“我突然记了起来,我有个侄子在上海行商,他儿子快满月了,我得去给他贺喜才行。诸位,我先走一步了,你们继续谈啊……”

第682章 临时约法

    话音未落,他便一溜烟地离开了议事堂,留下众人面面相觑。然而这还没结束,此人此举在令人鄙夷的同时,也提醒了不少人,当即又有人起身告辞。

    “说起来,我女儿也快生了,我得回家照应着……”

    “我还要回乡给老母守孝……”

    “赵兄的满月酒也请了我,我去帮着张罗张罗……”

    这些找借口的还算好的,更有的人根本就遮着脸不告而别。没一会儿,便有近半人离开了会场,还有几人露出了明显犹豫的表情,屁股虚离了椅子,就是拉不下最后的面子起不来。

    鹿可言毕竟只是个刚及冠的年轻人,看着他们的样子,怒火顿时压抑不住,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发出重重的响声:“走吧,想走的都走吧!”

    犹豫的几人这下也不犹豫了,顿时起身随便一拱手就离开了,场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门口的何姓青年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我只是报个信,没想到居然会这样。噫,这可真是……”

    这时,汪洪反而笑了出来:“好嘛,这下子闲人少了,就更好议事了。”

    上首的乐庵先生眯着眼扫了一圈,见还剩不少人在座,也点头说道:“嗯,经过烤炼,方显真金啊。”

    纪铭先是安抚了一下鹿可言:“白宣,莫要与他们置气,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即便留了下来,也只会坏事罢了。”

    然后,他又看向了右边的汪洪——其实纪铭心里是一点也不慌的,这里明明就有个东海人在,说明东海国是支持他们的,那手下败将张世杰怎么能闹得起来?之前那帮子家伙一点小动静就吓跑了,真是不成器哇。

    “汪兄,朝廷如此肆意妄为,居然都敢违背祖宗教诲,对士人动刀兵了,东海国不能坐视这种恶行发生吧?”

    “嗯,这确实令人不齿,”汪洪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却出乎纪铭意料地话锋一转,“但这毕竟是大宋的内政,我们也不好干涉啊。”

    议事堂内早已安静了下来,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仍传遍了在座每一个人的耳朵。其中,不少人都是像纪铭一样知道内情的,自以为稳坐钓鱼台,现在却听到了这个“不干涉”的宣言,不可避免地变了颜色。

    纪铭的脸一下子黑了起来:“怎么会?你们不是为了御街之难而兴兵讨伐的么?”

    汪洪听了一愣:“呃,有这事?不是因为京东商……”但他突然想起了起来,好像文化部宣传的时候还真把这件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了,于是立刻改口道:“咳,但现在我们刚跟朝廷签了条约,总不能转头就再兴兵吧?所以,这次只能靠诸位自己想法解决了。”

    “什么?”“难道真就这么不管了?”

    这下子稳坐钓鱼台的各位再也稳不住了,一个个都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他们这些人敢这么高调,说到底都是因为认为东海人会支持他们,如果没了这个支持,他们就是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对抗朝廷啊——别说气势汹汹的新编禁军了,就是几个厢军都能把他们给抓了去啊!

    “哈哈哈啊……哈!”

    没想到,这个时候,鹿可言反而放声大笑出来:“哼!即使东海国不伸援手又能怎样?纵使他们今日助了我们,也不过是换了个朝廷而已,来日他再如旧日朝廷一般欺压我们,我们难道就能扛得住了?要想真正成事,还是得靠我们自己才行!”

    对于这番豪言壮语,在座诸位大多摇头叹气起来。

    该说这个鹿公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该说不知天高地厚呢,就昆山这一县之地,没了东海国的帮助,也敢对抗朝廷?

    一名本地豪绅伸手止住了他,说道:“鹿贤侄,你有这份雄心,我们是很佩服的。可是,若是让张世杰过来了,光靠我们几张嘴,可止不住他的虎狼之师啊!”

    鹿可言左手按在桌子上,右手往后一挥:“不止我们,还有华亭、嘉定、常州、平江府……天下苦朝廷久矣!只要我们团结一心,纵使那张将再凶悍,也不敢对我们动手!他们横竖就是几千兵过来,我们浙西北百万男丁,怎么就怕了他们了?”

    “呃……”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接二连三苦笑起来,要是有这么好联合,这天下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到了这时候,汪洪反而鼓起掌来:“说得好啊!就该有这个气魄才对嘛!说到底,听不听朝廷的,到底都是为了更多的好处,想要好处,就得出相应的力气才成。干等着别人卖力,自己坐享其成,那怎么行?”

    鹿可言朝他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他的支持,不过似乎并未意识到他的弦外之音。

    而一直默默闭目养神的乐庵先生此时睁开了眼睛,朝汪洪看了过来:“这么说,如果我们出得起足够的代价,也便能请得动东海国出面了?”

    见旁边几人都竖起了耳朵,汪洪满意地往椅背上靠去,鱼终于上钩了啊。“也不算错,只是这个代价可不小,估计是你们承担不起的。不过,如果你们只是想平息朝廷的愤怒的话,也不是没办法。陈相和沪国公他们想要的无非是两点,一是士绅承认新朝廷的权威,二是如常缴纳税赋,顺便再买点国债。只要昆山议事会能如数保证这两点,再由我国从中说和,那么朝廷也不会真愿意动起手来的。”

    鹿可言仍然在兴头上,此时下意识地说道:“朝廷如此那般横征暴敛,我们不就是为了抗此暴政才聚集于此吗?若是依然还要缴纳那么多税赋,我们这般作为还有什么意义?”

    汪洪还没回话,刚才那位豪绅先咳起来了:“其实,朝廷的正税也没多少,就是加派火耗太多了点,其中大半也不是朝廷收上去的,而是各级税吏层层加码抽走的。若是让我们自己商量好,每家出一点,那倒耗费不了太多。真算下来,说不定朝廷拿到手的还能比往常多些,而我们也省却税吏衙役的滋扰了,不是皆大欢喜吗?还有那个国债嘛,若不是年年买,只适当摊派一点,也不是受不起,就当赎身费了。要是如此便能让朝廷止了大军,便再好不过了。”

    鹿可言刚要反驳,便见众人一个接一个都赞同起来,不由得泄了气。

    这时乐庵先生又发言了:“至于第一条,承认朝廷权威,我们本来就是忠君守礼的好士绅,有什么不好承认的?等散了会,老夫就写首诗给陈相送去,好好把他夸一夸。只是,若是要东海国给我们出面做这个中人,想必也不会白跑吧,汪兄弟可是有什么条件吗?”

    汪洪对他的明智非常满意,当即就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礼貌地走过来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也没什么条件,只是昆山议事会既创,将来必定要立下许多规矩,当然,具体怎么立是昆山人自己的事,我们不会干涉。不过,规矩再怎么立,恐怕也脱不了纲理伦常和仁义诚信,我们希望议事会在立规矩之前,能先立下‘规矩的规矩’……这么说可能有些抽象,但也就是这纸上的几条,请放心,这并非对于我东海国的特权,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共则,不会让各位吃亏的。”

    乐庵先生点点头,并未直接去读那份文件,只是对身边的鹿可言伸了伸手:“白宣,我老眼昏花不便读物,你给大家念念吧。”

    “是,”鹿可言不太服气地拿起了那份文件,“好嘛,《东南互保临时约法》,第一条……”

    读着读着,他的神色逐渐凝重了下来,这内容有些眼熟啊……这不是东海国各县都要遵守的《东海基本法》么?只是删去了直接指向东海国的条款,只留下了大而宽泛的条款,比如“不得侵犯个人自由和财产”“不得限制人员和物资流动”等等。

    不止鹿可言,周遭诸人对此都慎重起来。

    看到他们这种反应,汪洪开始解释道:“刚才鹿公子有句话说的很好,‘来日他再如旧日朝廷一般欺压我们,我们难道就能扛得住了?’这句话不但对外是成立的,对内也是成立的,诸位今日把朝廷赶走了,把县内治权收到议事会手上,可要是诸位再用手上的权力欺压他人,那岂不……诸位现在坐在堂中,可能觉得无所谓,但世事无常,说不定哪天也会坐在堂外呢?这份约法,不但是保护每个人,也是在保护诸位啊!”

    他停了一会儿,等待众人消化,然后又说道:“再者说了,我东海国支持各位自强,无非是希望日后能更好的在昆山县做生意而不用像往日那样被朝廷多番掣肘。若是各位成功之后,反而立下更严苛的规矩妨碍物资和人员流通,那我们为何要支持呢?当然,我相信各位不会那么无智,但凡事就怕万一,还是先把规矩立下的好。我们东海人的名声大家也都知道,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我们做生意都会是你情我愿,纵使有了这份约法,也不会强买强卖的。”

    “我觉得很好啊。”一名来自长洲县的林姓士绅首先表示了赞同,反正不是他家乡的事,怎么说都无所谓,“这份《约法》也没什么出格的东西,无非是常见的规章罢了,也与一般纲理伦常无所冲突,有这份基础在,确实以后也好商量些。东海国也是好心……说句诛心的,他们要真有什么企图,之前让朝廷直接把上海周边几县割过去不就行了,至于这么弯弯绕绕吗?我看,不但昆山可以效此约法,将来我们长洲照样该以之为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他这么一说,顿时引发了在座不少人的共鸣。是啊,现在沪国公都快打过来了,还纠结个名分的事干嘛,再说这份约法写得挺清楚的(在他们看来甚至可以说直白到粗俗了),也没坑你啊!

    鹿可言还想争辩一下,但张口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得怏怏坐下了。

    最后乐庵先生拍板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如今新事新办,正好我们昆山的名士基本都没走,我看就这么表决吧,早些定下意向,也省得真闹出事来。”

    到了这个环节,众人一下子激动起来,毕竟他们这么折腾,不就是为了这掌握权力的一刻吗?

    于是,话音刚落,昆山士绅们就纷纷举手喊道“同意!”“好!”,连一个反对的也没有,因为反对就不用举手了,也就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剩下的非昆山人士对此也深感欣慰,有他们在前面趟雷,自己也就好以观后效了。一时间众人纷纷起事祝贺,吟诗作词应和好不热闹。

    最后汪洪适时地说道:“各位请放心,我们会尽快与朝廷取得联络,撮合昆山议事会与朝廷和平解决此次争端,定不会让战事重启的!”

第683章 都好起来了 一

    1273年,7月1日,东海国,黄县,龙口新城。

    伴随着一阵吱嘎声和金属摩擦声,一辆三轮自行车停在了龙口新城东南边的一处大院门口。

    这是一辆从南边卖过来的二手车,已经有些年头了,设计在现在看来相当过时,传动轴只连在一个后轮上,不扶着车把就会走歪。虽说如此,但好在当年用料够足,现在它的主体结构依然结实,载上二三百斤货都没问题。这个载货量和畜力车是没法比,但胜在轻便灵活,不用费心准备草料伺候驴马,使用成本很低,因此是很受欢迎的。反正一般人平时也没那么多货要拉,自行车说走就走可是太方便了。

    本来这类人力自行车只在南边的中央市东海市一带流行,毕竟只有那边有良好的道路条件,但这些年来随着各地基础设施的改善,它们在外围地区也越来越常见了。相关产业也形成了供销两旺的良好局面,金口市、东海市等老工业区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几十家生产企业来,大大小小各类风格的车辆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道最后能剩下多少。

    不但上游红红火火,下游也开发出了衍生应用,比如说“出租车”业务。在之前的大城市中早就有出租马车的经营项目,但是马车空间大、价贵,组团出游或是拉货倒是不错,可只坐一两个人的话就很是浪费了,一般人也花销不起。这种小规模出行的潜在需求其实是很不少的,只是一直得不到满足,而人力出租车的出现很好地填补了这一市场空白,不但在中央市等大城市红红火火,在各州县尤其是基础设施建设较好的城市也日渐普及。黄县作为东海商社规划的三大煤铁复合体所在地之一,城市开发在二线之中属于前列,自然也不例外。

    车座上穿着标志性的麻布上衣黑裤子的中年男人就是从事“出租车”业务的黄县本地人之一。他叫高大业,家住新城不远处的高家庄,每日清晨蹬着自己的车进城揽活,干到天黑才回家,相当辛苦。但这年头对于不识字的苦汉子来说也没什么工作是轻松的,这一行至少比起旧年间的苦劳要好上不少,而且收入实在是高多了。

    高大业右脚熟练地从横梁上跨到左边,跳了下来,然后走到后面,两手一左一右轻松写意地将两大袋面粉抗在了肩上,顺口对车斗里的儿子说道:“好了,进园吧!”

    小男孩欢呼雀跃地从车斗里爬了出来,朝前面的大院小跑过去。

    这个大院是一家幼儿园。这种机构在东海国并不少见,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堆孩子,而赚钱的机会又多,经常有父母都在工作无暇照看的,于是幼儿园就应运而生了。

    当然这种幼儿园也别想有多正规,一般就是乡邻有闲的妇女们聚在一起,一边看着自家的孩子,顺便也收点小钱帮别家看顾一下。

    这一家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由一对老夫妻主办,附近的家庭妇女平日没事就带着自家的孩子过来,让孩子们自己玩,她们偶尔看顾一下,既热闹又省心,还能顺便接点手工活贴补家用。现在就有十多名老少妇女三五成群地坐在院门口的树荫下,手里熟练地糊着纸盒或缝补衣物,嘴里更熟练地拉着家常,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园里的孩子们就在院里院外追逐打闹嬉戏玩耍,经常有摔倒或者闹起来吃了亏的,妈妈们一般都不会管这种小事,除非是闹大了哭起来才骂骂咧咧过来训斥一下。

    高大业父母早去,妻子前年又得病去世了,留下三个儿女由他独自拉扯,可以说很辛苦了。其中大儿子和大女儿都上学了能自己照顾自己还好说,这个小儿子年纪太小,实在是没办法,只得在邻近城里的地方找了这家幼儿园,每天进城的时候捎来托管,晚上再接回家里去。

    高家小子蹦蹦跳跳跑进了院子里,先在门口处摸了摸狗窝里刚出生的几条小狗,又钻进了孩子堆里玩耍起来了。妇女们对此熟视无睹,倒是有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站起身来,朝高大业迎了过去,打招呼道:“高大哥,过来了啊。”

    高大业把右肩上的面粉稍微举了一下,说道:“嗯,今天是面粉。这次是俺村里老王哥自己磨的,用的新风磨,匀得很。车斗里还有一篮子鸡蛋,华妹子,你帮俺提一下吧。”

    他带来的这些面粉鸡蛋实际上就是儿子的“学费”。幼儿园每天要消耗不少粮食给孩子们做饭,而这边临近城里,粮菜都要去店里买,花销不小。像高大业这样用带来的食材抵学费,园里省了钱,他在村里跟熟人采买也更便宜,两相得益。

    旁边这位华寡妇说来也是命途多舛,当年她男人死于矿难,留下她和刚出生的女儿势单力薄,差点被族里吃了绝户。所幸当初东海商社的人正在村里谈新城征地的事,对此看不过去说了两句,才保住了她的一点微薄财产。后来她在新城里辗转做了几份工,在商社办的扫盲班里学了一点识字算术,现在在这家幼儿园里安顿了下来,平日做些记事算账的活计,顺便也把老板从城里接来的活派给主妇们。

    华寡妇小跑两步,去三轮车里取了鸡蛋,然后小心地跟了上来,陪着高大业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嗯正好,院里还有些紫菜,今天给娃儿们做蛋花汤喝。高大哥,等会儿你还要去城里吧?”

    “嗯,还得去卖脚力啊。对了,今天俺还是得晚点过来接孩子。这些日子好多厂子都在加班,工人们下班晚又有点钱,如今的小年轻都吃不得苦,稍累点就连两里路都懒得走了非得坐车。现在天长,得趁这个机会多赚点才行啊。”

    “啊,那敢情好啊。高大哥,你要是干得太晚,回不去村里,俺可以给东家他们说一声,让你在院里住一晚,反正空屋是有的。”

    高大业高兴地说道:“行吗?那真是谢谢了啊。”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厨房里,见四下无人,高大业突然老脸一红,犹豫了一会儿,便支支吾吾地说道:“妹子,嗯,那个,说起这住处的事,俺这么每天来来回回确实不怎么方便,是该在城里就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之前俺去北边的河坝小区看过了,那边的小楼都是照着中央市的新式样造的,虽然小了点,但有阳台,还有单独的茅厕……不是,城里人是33叫‘卫生间’的,挺好的。我这些年也攒点钱,差不多能买下一屋了,以后就住城里专心干这活了……”说到这里,他的黑脸也红了,“等这事办妥了,咱俩就把事办了吧。”

    原来这两人一来二去,不知道怎么就看对眼了。这年头社会风气本就没有后来那么封闭,又有新思潮的影响,民间对这种续弦改嫁之类的事看得很开,两人想要结合没有什么观念上的阻碍,倒是有些彩礼嫁妆等财产上的纠葛绕不过去——十年前大家都没什么钱也没那么多讲究,但这几年逐渐有了些积累,对此反而更看重了。尤其是黄县这种大城市的周边,不求男方家里多有钱,但至少有个安稳的住处吧?

    当然,高大业在村里也是有间旧屋的,但他年岁也不小了,觉得自己条件不好有些心虚,还好几年下来攒了不少辛苦钱,足够在新开发的小区里买一间新房——这是中央市传来的新风尚,集中建设一片三四层的小楼,虽然舒适度不如传统的平房,但用地少,在日渐升值的城市地块性价比还算高,而且配套设施会更完备些,因此很受欢迎——这才提起勇气正式求婚。

    如今的东海国仍处于巨大的发展机遇期之中,在新技术和新组织形式的加持下,以往想都不敢想的物资被生产出来,原本固化的社会阶层开始流动,搭上这股风潮的人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处。高大业虽然只是个卖力气的出租车夫,但在这风口上也获得了一笔相比过去极为丰厚的收入,实现了阶层的跨越。

    听他这么把话挑明了,华寡妇也一下子脸红了起来,捏着衣角害羞地说道:“高大哥,瞧你说的,咱像是那种挑挑拣拣的人么?俺是看中了你这人踏实,又不是看中什么房子……不过这样也好,靠近城里总归好安顿些,你去拉活也方便。那,那么,既然高大哥不嫌弃俺这个寡妇,那么,那么,俺就跟了你吧!俺,俺也没娘家在世,不过俺东家老两口对俺挺好的,要不俺去求求他们,让他们给咱主持一下?”

    高大业那个高兴啊,差点就要把华寡妇给抱起来,不过瞅着外面孩子们正热闹着呢,终究是没敢下手。最后他还是兴奋地说道:“好,好,是该叨唠一下他们,改日俺再备了礼物亲自上门提亲。好啊,好啊,俺心里可算踏实了。妹子你放心,俺高大业绝对亏待不了你的!虽然要买房子手头有点紧,不敢说办多好的酒席,但俺在城里有不少同行熟人,等到时候都让他们来捧场,一溜车子拉出去,保证让你风风光光的!”

    华寡妇这下更扭捏了:“哎呀,真是劳动了……嘛,算了,热闹热闹也好。高大哥,俺听说那小区上下楼可不是一个价,呵,俺也有点存款,等你拿去,添着买个一楼,你放车也方便。上半辈子咱都过得不咋地,但下半辈子咱俩相互依靠,日子肯定能好起来的哇!”

第684章 都好起来了 二 (加更)

    1273年,7月2日,中央市,丝绸一条街。

    如今正值盛夏,“安易居”的老板居温瑜也不出去晒太阳了,就在自家店二楼乘凉。旁边一个高丽小丫鬟挥着蒲扇给他扇着风,他在案前用一堆香料和药材调着凉茶,好不闲适。

    居温瑜本是南宋人,当年为避贾党乱政迁居东海,延续至今。当时他为了寻一门在东海国谋生的产业,咨询于友人辛守成,可真是挑了个眼花,最后还是返璞归真——既然辛守成已经经营丝绸厂有了小成,那么他干脆就跟着干呗,于是就在辛记丝绸公司的隔壁开了一间裁缝店,也就是这间“安易居”。

    还别说,这安易居号称“聘请家传名师,江南最新式样,正宗华夏衣冠”,虽然做出来的衣服又贵又不方便,但还真对了东海新富们的胃口——他们有了点钱,进入了追求逼格的阶段,这年头,宋人的风雅物就是比自家的土货有逼格啊——所以卖得还真不错。

    居家有了这门产业,也算是安顿下来了。

    现在看来,当初他家迁居这个选择真是做对了。虽然东海国也并非一帆风顺,之前打过仗,又闹过旱灾,但居家几百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小挫折也算不上什么。而且别地闹起灾来真是切肤之痛,这边更多的只是在报纸上闹,真打到自己身上的并没多少。相比之下,在这里做起生意来可真是爽利多了,你买我卖全凭本事没什么歪门邪道,虽然税交得比南边多,规矩也严些,但除了这些官府不会再来烦你,单这一条就要强上太多了。再加上这一年来,南边的宋国又是南征又是政变的,看得人心惶惶,就更令居温瑜庆幸了。

    过了一会儿,凉茶烹制得差不多了,居温瑜一边品着茶,一边读起了新到的一份《商情速览》。这份报纸薄薄两版,却要七分钱一份,比寻常报纸贵了数倍,但商人们仍然踊跃订阅。因为它上面刊登了及时的市场行情和行业新闻,珍贵无比。

    “粮价企稳,肉价还在涨,布料价格果不其然也涨了,干木料涨了这么多……”

    居温瑜浏览了一遍,发现物价几乎是在普遍上涨,也就一些工业品和煤铁等矿产品尚保持稳定,甚至还有些下跌。

    他不禁眉头一皱:“城西赵莫庆开的那家新店,用比行市低三成的价格砸场,我这边也不得不跟上。如今成衣价跌,布价却涨,生意真是不好做了……”

    正当他抱怨的时候,店内却有两名豪客挑好了自己的衣服,要付钱了,居温瑜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下楼笑呵呵地去陪他们。不久后,安易居账面上就多了十多元,居温瑜热情地将金主送出了店外。

    目送金主上车走后,居温瑜心情好了不少,干脆就站在门口注视起了车水马龙的街市。

    这丝绸一条街,原本只是中央市的一条小路,后来因缘巧合才发展成了纺织产品汇聚的地方。当初管委会做城市规划的时候最为注重未来交通,即使这么一条支路,也留下了四车道的空间。居温瑜刚搬过来的时候,对门前这么宽的路很不习惯,因为他的故乡的道路向来是狭窄的,有时候两辆马车都走不开。而现在看来,提前修路实在是高瞻远瞩,这四车道的“大路”,如今各类客车和货车川流不息,竟然偶尔也会堵车了。

    正说着,一辆两匹红马牵着的黄色马车离开了大路,向这边拐了过来。居温瑜一眼就认出了这辆车,它是一家新兴起的车厂出产的“远梦”牌豪华马车,他的老友辛守成前不久就买了一辆,看马匹、装饰和车牌,正是辛守成的这一辆。

    果不其然,黄色马车径直向旁边的辛记丝绸厂驶去,然后在门口停了下来。穿着一身新式简约衣装的辛守成从车上出来,让车夫去把车停了,然后自己朝安易居这边走来。

    居温瑜见了,知道他是来找自己,便主动出门迎接过去:“嶿福回来了,可是又谈成了什么大生意?”

    辛守成一边走着一边招呼道:“是有点……不过不好办,我得跟安易兄你商议一下,现在有空吗?”

    居温瑜一愣,然后赶紧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好说,好说,正好我备了凉茶,二楼细说。”

    不久后,两人便进了店中二楼,在茶几旁对坐下来。居温瑜见辛守成从外面刚回来,还在流汗,便招呼小丫鬟过来给他扇风。不料,辛守成却主动屏退了她,自己拿着扇子用力扇起来,道:“就你我二人谈事,还是不要留太多人在这的好。”

    居温瑜点点头,给他倒了一杯凉茶,又取出一个铁罐子,往一个小碟中装了些黄白色的乳酪条上去,推给了辛守成:“这是前不久友人送的黑龙江奶酪,产于极北之地,据称营养凝实、益气补虚,嶿福可要尝尝。”

    “正好,出去跑了一圈也没吃东西,现在也饿了。”辛守成随手拿起一根嚼了嚼,点头道:“味道不错,奶味香甜,是在哪买的?隔天我也让人买些回来……不说这个了,今天我来找你,实在是有事要谈的。”

    居温瑜正色道:“所为何事?请讲。”

    辛守成道:“我接了一个单子,是军用物资,做的是贴身的绸衣和棉汗衫,单价很低,但数量很多,算的上大单子了。”

    居温瑜拱手道:“那便要恭喜嶿福了。”

    辛守成摆了摆手:“别说了,虽然单子大是好事,但这个实在是太大了,单靠我那点人手可忙不过来。所以我就想着再开一家新厂,购些器械,新募工人,专门生产这些简单衣物。不过我手头裁缝可不多,所以便想到了老哥你,怎样,要不你我合伙,共同把这新厂做起来?”

    居温瑜提了一口气,略一思索,觉得是个好机会,便点头道:“多谢嶿福提携了。只是我家的裁缝做的多是繁复成衣,要拿去做那些简单的,反而不一定趁手……”

    辛守成摇头道:“好衣服做得,简单衣服不更做得?也不是让他们亲手去做,只要指点几招,把好检验关就行了。这批军品价格不高,品控要求可不低,得有老师傅看着场子才行。”

    居温瑜放下心来,笑道:“那便好,那我自是愿意与嶿福合作的。”

    辛守成舒心地点头道:“好,有安易在,这个单子十拿九稳了。”

    ……

    东海市,城阳区,小商品市场。

    “咦,这个不错……”商人李致路过一处商铺的时候,注意到门口摆放着的一台精致的火车模型,脚步停了下来。

    城阳区是当初东海商社最早布局的工业区之一,与北边偏重重工业的金口工业区不同,城阳聚集的大多是中小规模的轻工业工坊,主要生产普通民用产品。自古工商不分家,有这么多工坊聚集,出售产品的小商品市场自然就应运而生。

    这个小商品市场的名字虽然“小”,但作用可不小,外来的商人们只要进去转上一圈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商品,而生产商们也获得了重要的销售渠道,两相得益。市场依托工业区而生,而市场本身又为城阳区的轻工业提供了竞争优势,形成了正反馈循环,到如今已经势不可挡了,几乎全国乃至国外的商人都会来此地订货,李致也是其中之一。

    李致并非东海关税同盟居民,而是宋国庐州(合肥)人,在家乡经营一家奇珍商店,今日来东海国进货——虽然这市场卖的是“小商品”,但其中仍有不少机巧的好东西,在商业和消息没那么灵通的宋国,仍称得上“奇珍”了。

    他之前订购了一批常见的杯具玩具等往年热销的品项,又继续逛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东西,现在就发现了感兴趣的。

    这个火车模型主体用木头雕成,机械结构并不能活动,只是装饰了少数几个金属零件,但涂上漆之后还是有模有样。李致自庐州过来,是先走运河水路到了临沂,然后又乘火车到了东海市,途中对这种大力迅捷的钢铁机械很感兴趣,但一直没看真切,如今见到了模型,自然分外眼热。

    店老板见他驻足观望,立刻热情地上前招呼道:“客官可是看上了我这小火车?真是有眼光!此物可是渔浜厂出产,由工程师比着原物缩小了尺寸,再由大匠精雕细琢出来的,真叫一个活灵活现。客官要是把它请了回去,无论是观赏把玩,还是镇宅转运,可都是上上之选呐!”

    “嗯?”李致对他前面的那些自吹自擂没怎么在意,倒是对后面的“镇宅”起了反应,“怎么就能镇宅转运了?”

    店老板当即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火车虽是人造之物,却也暗合天理。您看,这火车和铁轨属金,内部燃火催生水汽之力,又通过枕木安置在土地上,金木水火土俱全,这不正合五行之道吗?正是至真至纯之物啊!说句僭越的,咱东海管委会在国土大地上查勘风水、遍布铁路,不正是借这五行之力疏通龙脉,逆天改命?铁路到了哪个城,哪个城就兴旺,火车站设在谁家门口,谁家就发达,这就是气运啊!如此吉运之物,您请一尊回去,家里的风水也会沾上福泽啊。”

    李致被他忽悠得一楞楞地,下意识就拿出了钱包:“这个,这尊火车多少钱?……不对,你这有多少货?”

第685章 都好起来了 三

    1273年,7月5日,金口市,中央蒸汽动力工坊。

    “咣!”

    一枚巨大的圆柱形的重锤正在缓缓下降,看似动作轻柔,实际上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举重若轻。

    不久后,重锤落在一根巨大的长条形钢胚之上,缓慢却坚定地往下压了过去,将这根光是看着就令人生畏的红热钢柱明显地压变形了一点,并持续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压力,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升了上去。

    这一场景从原理上说来跟铁匠用铁锤锻造铁条没什么区别,但俗话说的好,量变引发质变,任何事物放大成百上千倍之后都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一种全新事物,此时此景亦然。哪怕是一个完全不懂的外行人,看到这种几千斤钢铁被巨大的机械捏扁揉圆的场景,都会情不自禁发出最真挚的赞叹。

    “真是了不起啊!”郑绍明忍不住鼓起掌来,“这就是那台百吨油压机?”

    陪同他参观这个车间的第一铸造厂四级工程师卢安庆自豪地答道:“没错,这就是东海工业最高技术的结晶之一,‘夔牛-100’油压机!它由一台新星-350提供动力,驱动油泵为锻锤的升降提供动力。由于有油压机构放大,虽然它的功率相比之前的蒸汽锤并没有本质的提升,但能提供的锻压力却大举提升,完全不一样了。”

    郑绍明似懂非懂地问道:“那为什么会这么不一样呢?”

    卢安庆组织了一下语言,答道:“这个……根据静压传递定律,不可压缩流体在各处的压力相等,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扩大液面的接触面积来放大压力,所以……这说来和杠杆定律相似,但是杠杆自身的刚度和强度是有限的,无法承受太大的力量。相反,无常形的液体反而再怎么承压也不会崩毁,可以承载巨力。这正应了阴阳相济、以柔克刚之理,也便是‘合道’……因此我们才能制造出这种强力的锻造机器,虽然看着体型并不比十吨的蒸汽锤大上多少,但锻压力十以倍之,也正是凭借它,我们才能整体锻造这么大的火炮。”

    在东海蒸汽机产业进入正轨后,几乎每十八个月,他们所能制造的最大的蒸汽机的功率都会翻一番,而单位功率的制造成本会降低一半。在这一条稳定的路径演进之下,此时东海工业已经能制造缸径达到600mm的巨大气缸了,以此为基础衍生出了“新星-350”通用蒸汽机、“洪流-450”船用复胀蒸汽机、“开天-10”大型蒸汽锤等等先进技术设备。

    这台“夔牛-100”油压机就是这个系列的新一款产品,它通过液压放大获得了巨大的锻压力,不过从本质上来说功率和蒸汽锤并没有太大区别,大力的代价是锻压频率要低得多,因此加工速度会慢上不少。两者的适用范围不同,蒸汽锤更适合快速锻造一些小件,而液压机则可以用来锻造一些之前不敢想象的大件,比如说以吨为单位的大型火炮和大型船用钢构。

    郑绍明转头看向卢安庆,眼神惊讶而感慨:“真是了不得,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更感慨的是人而非机器。

    这种充满了技术词汇的话若是从左武卫或是别的哪个工业部股东嘴里说出来,他就是听不懂也不会有什么奇怪,可眼前这卢安庆却并非股东之一,而是自本土培养起来的新人才。

    曾几何时,这些后生们在工业和学术领域还只能给股东们打下手,可到了如今,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已经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了。

    这当然是令人欣慰的好事,但当当事人真切地体会到这一变化的时候,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时代变了”。

    卢安庆倒没体会到他的这份心思,继续讲解道:“跟中小型火炮一样,这道工序是把炮胚锻造成型,消除内部缺陷,提高炮体强度。后续工序会进一步钻出炮膛,然后再进行其它加工。”

    郑绍明点头道:“嗯,这下子海军就又有新玩具了,120mm的线膛炮,好嘛,真是个大家伙啊。”

    现在在台子上锻造的,就是总装备部和海洋部规划的中型舰炮的炮胚。

    这种新炮结构与之前的17式轻型舰炮类似,120mm口径,25倍径,成品重1.35t——这个重量相比之前两吨多的鲲炮并不算重,但它是锻造的钢炮,加工难度要高得多,只能用大力出奇迹的夔牛液压机来加工。

    相应的,它的威力也要远超更重的铸铁鲲炮。鲲作为一型150mm口径的滑膛炮,发射的球形炮弹不过12-13kg重,而新式120线膛炮虽然口径更小,但配备的长条弹头却足有18kg重,再考虑到外形带来的空气动力学和穿甲优势,威力可要强上太多了。

    说起来,之所以卢安庆来自铸造厂却管上了锻造的活,是因为这个第一铸造厂本来是常年生产火炮的,对造炮的需求和技术特点比较熟悉,因此在火炮制造由铸造转向锻造的关口仍然由他们主导。

    120舰炮之前已经试制成功,不过鉴于88mm口径的17式已经够用,军方对更大的舰炮的需求没有那么迫切,因此量产进度不快。但上次军事预算会议之后,各方面决定把88炮的产能向陆军倾斜,毕竟陆地才是下阶段的主要进取方向。可是海军的换装压力也不小,不能就这么停下,因此他们又催促着加快了120炮的投产进程。反正它用的是新建的生产线,不占用既有产能,大家都舒服。

    如今这条产线运转正常了,因此郑绍明就领了一个小团队过来参观一下,也算是射雕计划备战整军的一个部分。

    卢安庆略显得意地说道:“确实是个大家伙,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之前我们还造过一批150mm的,那才是真正的巨炮!”

    120炮虽然已经够威猛了,但定位也只是“中型”舰炮,在此之上自然还有“重型”舰炮。相关部门曾经试造过一批150mm口径的真正重炮,但后来没有得到军方的认可,并未投产。

    “好像是有这事来着。”郑绍明回忆起了相关记录,点了点头,然后又略有疑惑地转头看向队伍中的海军中校乔达:“既然有更大的炮,你们为什么没采用呢?”

    乔达遗憾地说道:“150炮确实威猛,但问题是太过笨重了,旋转和复位都更麻烦,弹药不是一般人能搬动的,装填起来要费半天功夫,算下来往往要两三分钟才能打出去一发。这一算,单位时间内的弹药投射量还不如120炮呢,更何况成本和产能问题也很严重,所以最后没采用。试制的那几门都被我们放在东海湾口镇宅去了,别的不说,至少那根将近四米的大炮管看上去就够唬人,有助于海关收税。”

    “哦,是这样啊。”郑绍明点了点头。

    乔达指着台子上的那个大炮胚,又继续说道:“但这门120炮可真是好炮,虽然是17式的近三倍重,但也没重到玩不动的程度,装上专属炮架后一分钟仍然能打出三炮甚至更多出去,考虑到实战中瞄准和观察所需的额外时间,真实射速不会比17式低多少。而威力是实实在在的强,炮弹有18kg重,足有88炮的两倍半。不光更重,在保证壳体强度的同时装药量也更多,甚至能用高爆弹去对付以往必须要穿甲爆破弹才能穿透的目标,这个毁伤效果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见他说到兴奋处,唾沫飞溅,郑绍明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当初你们海军吹88炮也是这么吹的,说的好像只要一种炮就够用了。怎么今儿换了120,就又不一样了?”

    乔达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都好,都好,哈哈……”

    不光他这个海军对新炮很满意,队伍中另一名陆军少校王大龙看着也有些眼热:“确实是个好东西啊,我看,不光海军能用,我们陆军也可以装备上一批。”

    “什么?”乔达立刻紧张了起来,“你们这是得陇望蜀啊!88炮的产能都让给你们那么多了还不满足,还想要这120?嘿……别的不说,这炮算上炮车可是好几吨的大家伙,你们陆军拉得动?”

    王大龙摸了摸鼻子:“嗯,机动性确实差了点,但也不是真拉不动,大不了多加几匹马走慢点就是了。一般的遭遇战也用不上这样的大家伙,但万一遇到了什么硬点子,说不定是能起大用的……”

    见他认真起来,乔达产生了危机感:“这可不行,上面都说好了,这批中型炮都是海军专用的!”

    王大龙嘿嘿一笑,说道:“别急啊,中校,我也没说要跟你们抢啊,再说我也说了不算不是?……嗯,不过我给你们海军提个建议,你们的炮不可能一股脑全装船上去吧,总得留一批做后备吧?干脆就拿这些备炮组建一支‘海军陆炮部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乔达一愣,然后意识到这个方案有点意思。这“海军陆炮”和“陆军重炮”看上去没什么区别,都是把重炮在陆地上运用,但主导权在谁的手里区别可就大了。要是哪天海军的陆炮部队在陆地战场上立了大功,那么海军不是上下都有面子?现在海军干着急却插不上手,这正是个好机会啊。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心动起来,犹豫着说道:“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我回去说不定可以跟上面提个建议……”

    见自己的怂恿产生了效果王大龙狡黠地微笑起来。

    旁边的郑绍明摇摇头:“行,这事你们自己回去商量去。卢工,我们继续吧。”

第686章 都好起来了 四

    锻造车间看着惊心动魄,不过看多了也没什么看头,卢安庆带着他们又往下面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继续讲解道:“现在火炮进化到了后装线膛炮,工艺要比之前的前膛炮复杂许多。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圆柱形钢胚,在锻造成型后会切削加工成中空薄壁的圆筒状,不过这并非炮身,而只是炮身的一个炮管,整个炮身会由三段长度和内径不同的炮管嵌套而成……这里,就是切削加工的地方了,请各位注意头顶和脚下,不要走出黄线,不要打扰工人,不要乱拿乱碰。”

    一行人没走多远,就来到了一处比之前更大也更嘈杂的车间。十多台各式机械在车间两侧排开,其中大多数都在忙碌着,有的在加工内膛,有的在给外管修形,还有用手工打磨的。头顶上有粗壮的钢梁架起的行车吊着炮管半成品前后转移,好不热闹。

    要是外行人来到这么高精尖的工厂区,肯定得吓尿不可,不过郑绍明等人见得多了,更大规模的车间都司空见惯,更别说这个刚成型没多久的“小”产线了。

    实际上,这条新建的120炮产线除了刚才那台夔牛-100确实先进,剩下的这些机器都是成熟的旧型号,甚至有几台还是别处淘汰下来的,唬不了他们。

    “虽然机器都是旧的,”卢安庆见他们面不改色,不服输地继续讲解起来,“但是也有独到之处,首席,请看那边。”

    郑绍明顺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一台钻床正源源不断地从炮胚中掏出铁屑,将它逐渐变成中空的管胚。

    这个场景确实很惊人,但此类加工方式已经应用十多年了,郑绍明对此也不陌生,倒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但他也不好直说,于是敷衍道:“嗯,能把这么大一根粗胚加工成薄薄的炮管,确实了不得,是用了什么新技术么?”

    卢安庆得意地说道:“机器是普通型号,但用的刀头可不一般。以往用的高碳钢刀头,工作时间一长刀头自身就会过热变软,没法长时间连续加工,效率很低。后来换锰钢刀头会好一些,但时间长了还是不行,只能降速。直到现在,我们用上了钨钢刀头,啧啧,那可真才叫一个削铁如泥啊,自身够硬不说,还耐高温,因此钻起膛来才能这么快……”

    别人听了还没什么,郑绍明倒真是吃惊了:“等等,钨钢现在已经能用了吗,不是说说没法熔化用不了吗?”

    东海工业部门多年来一直在各地寻找新奇矿物,十多年下来也小有所获。之前他们曾发现了锰、锑、镍等新金属,还有些白矾之类的化合矿物,钨也是其中之一。

    钨是一种高熔点高硬度的金属,对于工业和军事有重大意义,军事上暂时还没必要用上这么高级的东西,但工业上若是能获得钨材料的刀具,提升可是立竿见影的。毕竟钨的熔点可是有三千多度,能够持续进行切削加工而不用担心过热,可以大幅提升生产效率。可是,这优点也正是难点所在。

    说起来,这种意义重大的矿产资源其实还不少,但东海股东们穿越得匆忙,并没有详细的矿区资料,大部分资源只能大海捞针,只有少部分名气够大的矿产才会有意识地去寻找。而钨矿正是这类有意识去寻找的矿产之一,因为后世江西正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钨矿产地之一,二十世纪前半一度成为出口创汇的主要途径,股东们对此印象深刻。同时与他们关系不错的文天祥家族在江西颇有根基,因此东海人很早就开始在那边布局了。虽然他们也不知道钨矿的具体位置,但是多年找寻下来终有所获,获得了一片稳定产出钨矿的矿脉。

    不过,找到了钨矿不代表他们就能利用钨了。钨最大的优点是极高的熔点和硬度,但最大的难点也在于此——对于这种熔点超过三千度的金属,以东海工业如今的手段根本就没法加工啊!

    钨的冶炼倒不难,它在矿石中以氧化物的形式存在,可以用与炼铁类似的方法,用碳去把钨还原出来。但是铁的熔点低,炼出来之后自然形成铁水或铁块,可以很方便地进行后续加工。可钨就不行了,由于熔点实在是太高,即使还原出来了也不可能熔融,只会以细小的粉末或颗粒形式存在。也就是说,费了半天力,也只能得到一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钨粉,完全无法利用。

    钨的发现和挫败作为重大事件,在内参里都特别提过,郑绍明即使不特别关心,也是知道的。现在听说已经有能用的钨钢刀头了,他未免特别吃惊,甚至比旁边几人更吃惊,毕竟作为后世人,他是知道钨在工业中的重要意义的。

    卢安庆作为工业技术界的新星,对此事手尾也是很熟悉的,当即就娓娓道来:“嗯,当年安博士他们刚发现钨此物的时候,确实是拿它们没什么办法。这种新元素简直太顽劣了,无论用上什么手段,加热到如何的高温,始终都没法熔化,我怀疑它是不是根本不会熔的?世界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啊。后来之所以能用,还是一次意外。

    安博士的一个研究生做坩埚实验的时候误把一些钨矿粉加了进去,结果意外地炼出了一锅格外坚硬且耐热的钢来,事后细细追索,才发现原来是钨的作用。这时他们才发现,虽然炼出来之后的钨没法加工,但钨矿却可以与铁一同冶炼,炼出来的钨直接散布在铁里,便就成合金钨钢了。这种钨钢虽然没有纯钨的‘不熔’特性,但福之所倚,因此也就能被我们加工了……

    当然,这事也没那么简单,矿粉杂质太多,直接加进去会影响性能,还不好混匀。后来是与学宫化学系合作,搞了一个酸浸的精炼工艺,获得了氧化钨精粉,才得到了比较好的钨钢。而且钨钢即使能加工了,想做成好刀头也是个技术活,因为这只能热加工,没法像普通钢材那样耐心加工……”

    随着他的讲解,郑绍明渐渐也回忆起了相关事项来。当初他工作没那么多,对内参和外部刊物看得仔细,因此对钨矿的发现和冶炼印象比较深,但后来当上了首席日理万机,就没空去关注这些细节了。现在经卢安庆这么一说,他才想起之前工业部确实有过跟“高速钢”有关的提案,说是高速刀头的生产更依赖于技巧而不是生产规模,因此最好多募一批工匠,把工作外包给他们,让他们去研究如何做好。由于当初工业部的方案做得很完善,他没怎么在意就直接批了,因此也没留下什么印象,现在看到实物,才发现原来已经成了啊。

    “好,好啊。”郑绍明鼓起掌来,“有了这好东西,以后很多东西都好加工了!”

    高速钢的出现,不但可以提升现有的机械加工速度,还可以使得一些过去加工困难的材料得以量产,对于整个工业和军事体系影响深远。

    王大龙别的听不太懂,但对这钨的特性很有兴趣:“卢工,你说这东西削铁如泥,若是制成兵刃或者盔甲,那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卢安庆先是得意地点点头:“当然,与钨钢相比,以前的所谓神兵利刃全都是废铁!”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价格也是没法比的,矛头那么一点长的钨钢刀头,价格可是以百元计的……而捅起人来,也并不比普通钢材能多放些血。”

    听他这么一说,诸人不禁都咋起舌来,果然,高精尖便意味着贵到死啊!

    王大龙也被这个高价吓到了:“那还是算了,有事还是用火枪解决吧。唉,真是好东西,可惜跟我们这些兵将无缘了。”

    “这可未必,”卢安庆摇头道,“钨钢虽然不能直接用于兵械,却可以用来加工兵械。以前刀头受限于钢材,只能加工更弱的材料,但现在有了钨钢,能加工的材料也就变强了。等到将来,说不定你们就能用上更好的高碳钢乃至锰钢制成的军械了呢?”

    军官眼前一亮:“真的?那你们可要抓紧了啊!”

    卢安庆哈哈一笑,指着前面正在钻孔的炮胚说道:“这不就是了吗?”

    众人也接二连三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被从外面传来的一阵欢呼声打断。

    这阵欢呼高昂而热烈,甚至把嘈杂的机械声都压了下去,郑绍明惊奇地往外看去:“这是出什么事了?”

    卢安庆也疑惑地往外看去,不过当他找到声音来源的时候,眉毛也一下子跳了起来:“是隔壁罗氏……难道他们搞成了?”

    “搞成了什么?”郑绍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看卢安庆激动的样子,八成是个好东西,于是当即拍板道:“走,去看看!”

第687章 自走机(加更)

    1273年,7月5日,金口市,中央蒸汽动力工坊。

    郑绍明一行人出了新火炮产线,循着声音来到了隔壁罗氏动力机械的厂区。

    罗氏动力机械是一家新兴的生产蒸汽机及相关设备的民营企业。虽然是民营,但大股东罗氏一族在东海商社创立初期有重大贡献,家族产业深植于东海体系,早已被视作“自己人”,因此才能第一批涉足这种国之重器的制造领域。

    不过说实话,现在的蒸汽机结构简单,实在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能做出来的就是藏着捂着也能做出来,做不出来的就是手把手教也做不出来。

    这一行业真正的关键,并不在明面上的机械结构,而在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测量和标准化体系、加工精度、公差配合、工匠手艺、市场化等因素。这些可不是掌握了一点“机密”就能复制出来的,而是必须以科学技术为魂、以人才为根基、以利润为养分、以竞争为驱动力才能诞生并发展起来的。

    因此,股东们非但没想着垄断蒸汽机的制造,反而还打算重组拆分现有的社营相关企业,并且再扶持几家民营企业出来。

    当然此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现在罗氏动力没感受到太多的竞争压力,方兴未艾,红火得很。

    这家企业作为重工业企业,严重依赖于机械生产设备,因此主厂区就设在中央蒸汽动力工坊内,正好就在第一铸造厂的新火炮产线隔壁。今天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闹腾得这么欢快。是老板发奖金了,还是食堂加肉了,又或者是少东家娶媳妇了?

    进门前郑绍明心里猜测了好几种可能,但进门之后看到了那家伙,还是吓了一大跳,眼睛都瞪大了,心情之激动甚至还超过刚才看到夔牛-100时的情形,因为他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这类东西的出现了……

    “你们这是搞了什么东西出来,拖拉机??”

    在罗氏厂区的空地中,赫然正是一台粗笨的“拖拉机”正在行走着!

    它主体是一台黑色的卧式锅炉,架在一辆看上去像四轮马车的底盘上,烟囱中正腾腾冒着烟。锅炉蒸汽驱动着后部一台小型蒸汽机不断运转,而蒸汽机又将动力接驳到了巨大的裹着古塔胶皮的钢制宽面后轮上,驱动整台车以慢如牛的速度前进着。

    机器前后还有好几个人在伺候着,其中一人在中间盯着锅炉,一人在后面控制着蒸汽机的运行,两名壮汉在前头一左一右扳着一根连接前轮的横梁以转向,前面有一人在引领指挥,旁边还有几人在观察着运行情况以防意外。外围更是有一大堆工人在围观着,欢呼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看来他们对本厂搞出这么一个好家伙也是与有荣焉。

    这套机械简陋而笨重,放在后世根本不值一提,但在现在却是闻所未闻破天荒想都不敢想的黑科技……天哪,居然不用牛不用马,单靠它自己就能行走起来,这怎么可能?!

    不光郑绍明看傻眼了,旁边几人也都被这黑科技吓到了。

    王大龙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没看错吧,这铁牛自己跑起来了?”

    乔达倒没那么紧张:“哦,是蒸汽车,居然真的造出来了?”

    他平时看书看报比较多,实际上自从蒸汽船出现之后,就不断有人设想把蒸汽机装到其它器械上去发挥动力。其中不光有蒸汽车,甚至还有人设想以蒸汽机扑翼飞上天的,那才真叫异想天开呢。

    不过罗氏动力搞出这台蒸汽车,倒不是一开始就奔着这条路去的。

    罗氏动力自知在大型和先进蒸汽机领域没法与老牌的澎湃动力竞争,因此业务专注于方便而廉价的小型蒸汽机上,为此还提出了一个“快速部署”的概念,也就是机器运到了当天就能用。这个理念不但受到了工厂主的欢迎,还受到了下游机械制造商的欢迎——他们购入罗氏的蒸汽机,简单改装就可以与自己生产的提水机、纺织机等应用机械组装在一起,打包卖给终端客户提供一揽子服务,比分开卖更方便也更有利润。因此,罗氏动力主打的“虎啸”系列蒸汽机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在这条道路上取得成功之后,他们自然就更加坚定地走了下去,不追求功率多大多么省煤,而是专注于轻便和易部署。之前罗氏生产的“虎啸-3200”就是一个取得了巨大成功的型号,它的功率虽然只有3kw,但是整套系统集成在了一辆特制四轮车上,只要把这车拉到位固定好,便可以直接在车上生火烧锅炉输出动力,非常方便,受到了市场的热捧,就连澎湃动力也买了授权去研发类似的产品。

    但3200毕竟功率太小,很多场合不够用,因此罗氏又逐渐推出了更大的版本。稍大一点的5kw、8kw级还好说,但大到10kw以上之后就出现麻烦了。

    比如去年他们推出的“虎啸-4500”,虽然功率不小,但整套系统加起来超过了三吨,远远超出一般载重马车的水准,普通的马都拉不动,运输起来麻烦得要死!要是平地上走走倒也不是不行,但只要稍有点起伏坎坷,拉车的马就得罢工不可,这就真是头疼了。

    “……当时罗秉生和他的工程师们第一反应是‘加马’,四匹马不够就换六匹,小马不行就换大马……他们甚至还动过商社新引进的泰西巨马的主意,但无奈这种进口马数量太少必须留着育种,就算有多的也只能优先供应军方,最后只能算了。

    后来,还是一个工程师不知道怎么突然来了灵感——这台虎啸4500可是有12kw的功率,相当于二十匹马了,既然马拉不动,那让它自己拉自己不就行了吗?

    他们听到这个主意后便都沸腾了,认为自己发现了一项足以改变世界的大事。在用小型机器简单改装,验证了机动力确实可以传递到轮轴上之后,他们便开始辰时上工戌时下班,每月只休一日,在如此刻苦奋斗下,终于搞出了这台‘象’型自走机……”

    张云飞娓娓道来,终于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个明白。

    郑绍明听着直点头,不过最后还是问道:“等等,老张,你还没说你是为什么来这儿的呢?”

    这张云飞却不是跟着他的代表团一起过来的,而是一开始就在人群里,见到郑绍明他们之后过来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之后便自顾自地给他解说起来,这才让郑首席知道了前因后果。

    张云飞略带得意地耸耸肩:“没什么,这台‘象’也有我的一半功劳,我当然也得跟着看看嘛。”

    郑绍明有些惊奇:“原来是你小子搞的,这么大事我怎么一点风声也不知道呢?”

    “您老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点边角料啊。”张云飞调侃了一下,“实际上这个项目不在工业部的规划里,也确实算不上能进内参的大事,我也就是看到了有些兴趣,顺手帮了一把……”

    张云飞当年以轻武器研究起家,从设计到制造都颇有心得,后来以此为基础主持创建了莱阳钢管厂。

    影响火枪效能的一大因素是气密性,钢管厂一系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积累了大量经验,而这些经验正可以用在锅炉和管路的密封上。因此蒸汽机产业兴起后,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把业务扩张到了上游领域,生产自有品牌的高端锅炉,还提供部署蒸汽管路的一条龙服务。

    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高端产业了,逼格比起军火可高多了,整个东海体系几乎可以说难觅竞争对手。自然,他们也就成了生产蒸汽机的罗氏动力的重要合作伙伴。

    张云飞有一次带队去他们厂里帮忙解决问题,结果顺便就看到了他们在焦头烂额地折腾那台自走机的原型机,当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就参与了进去,帮助他们解决了不少问题。

    “等等,”郑绍明听他讲解前因后果,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对,“你还懂蒸汽拖拉机?我记得你学的不是这个啊。”

    张云飞看了他一眼:“不学就不能懂了么?俗话说得好,枪车球不分家,我懂枪又懂球,怎么就不能懂车了?呃,当然,真搞起来也不简单,把机器连上轮子让它动起来是一回事,真正做成想走就走想停就听转向遛弯操纵自如的实用机械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之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好多机械结构等等都得从头做起,可是费事了。”

    郑绍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这么麻烦?我看这不就是个脱离铁轨的小火车头嘛,去找陈文他们照搬不就行了?”

    张云飞叹了口气:“有些相通之处,但还是大不一样的,就比如说火车上没有差速器,想搬到平地上,还得重新设计一套。”

    差速器是大多数陆地自行机械的必备机械结构。多轮机械在转向的时候,内圈行驶距离短,外圈距离长,如果一对轮子连在同一根传动轴上,就会产生转向难的问题。差速器就是把一根传动轴变成两根半轴,把发动机的动力根据需要传递到两根半轴及相连的轮子之上,解决差动问题。

    “什么,火车上没差速器?”郑绍明表现出吃惊的样子,“那么它是怎么转向的?”

    张云飞无奈地比划起来:“就是那个,车轮跟铁轨的接触面不是平的,而是个斜辊,这样转弯的时候略有漂移,一个轮子半径增大,另一个减少,就顺利转向了。很巧妙的设计,但是自走机用不了,只能上差速器了。不光这个,还有转向机、离合等等结构,一个个加上去,原本简单的机器也麻烦了。”

    “是这样啊。“郑绍明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加班画图的又不是他,反倒是对此物可能引发的前景大为兴奋,“但不管怎么说,这可都是个大飞跃啊,要是能用蒸汽拖拉机替代畜力,那我们可真是跑步进入大工业时代了。”

    张云飞又苦笑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道:“头儿,你还是别太乐观了。你想想,这东西为何工业部没有规划,反倒是罗氏先做出来了?是老左老季他们想不到吗?不,实在是实用价值有限啊。自走机虽然功率不小,但功重比太低,大部分动力都要用来牵引自身,向外输出不了太多。而且成本高昂,虽然煤用不了几个钱,但本身机器太贵,还要配上一套后勤维护系统,一般人用不起。真造出来了,也动不动就坏了,如果加上对公路的破坏,那就更没边了。综合算下来,还不如马拉合算呢。”

    郑绍明眉头一皱:“机器还不如马?很不像你们工业口的人说的话啊。不过,现在是这样,未来技术再发展了,也未必吧?”

    张云飞摇了摇头:“别说我们这点三脚猫水平了,后世直到二战,德国人还用一堆马车运输补给呢,我们能比得上他们?所以这事,象征意义和科研意义不小,但是实用价值不大。未来很长时间内,我们还是专注铁路轮船吧,公路运输还是得依赖畜力。哦,除非不搞蒸汽机,换更高级的。”

    听他这么一说,郑绍明不免失望了下来:“这么说,也就是个大玩具了?”

    张云飞嘿嘿一笑:“哈,玩具也不错了,就算当玩具玩,不也比喝酒赌钱逛青楼强?而且也不是完全没用,它的缺点不就是超重嘛,我看将来大可以往压路机的方向研发,那个不但不怕重,而且是越重越好!”

    郑绍明点点头:“嗯,没错,这就好,基建也是我们的工作重点,有点进步自然是好的。”

    一行人又看了一会儿,正欲顺便去罗氏的厂房视察一番,郑绍明的一个秘书却匆忙分开人群循着声音找到了郑绍明,把一份加急电报送了过来。

    郑绍明慎重地打开,露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神色:“哦,贾似道终于露头了?”

第688章 贾似道的奋斗

    1273年,6月18日,徽州。

    目光从皮肤黝黑的贝贵仪和四皇子赵晑身上扫过后,阮思聪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贾似道察言观色,咳嗽了一声,然后轻轻抚了抚茶杯盖。

    见状,贝贵仪识趣地起身告退,然后抱着儿子离开了。

    阮思聪感觉喉头一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转头看向贾似道,犹豫地说道:“相公,你可是当真要拥……?”

    阮思聪是宋世祖所封的金吾卫上将军,之前镇守于长江中游的黄州一带,与贾似道关系尚可,张世杰最初就是他发掘出来的。临安事变后,他也如同其他封疆大吏一样陷入彷徨之中,一边是皇帝突然驾崩的震惊,一边是新朝廷的收买,令他左右为难。前不久,他收到贾似道一封邀他来徽州“议大事”的书信,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来了。

    拜东海人在长江一线建立的通信链路所赐,黄州的消息还算灵通,这段时间来他对临安的变故也知道了不少。抵达徽州前,他就猜测贾似道不会坐以待毙,当会有不小的动作。到了一看,果不其然——他竟想拥立赵晑为帝,另立中枢,对抗临安的“伪朝”!

    贾似道现在已经完全不复临安时的狼狈,脸上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笑道:“怎么,四皇子乃是度宗血脉,如今临安被伪朝窃据,辨明正朔、号召天下士人不是我辈义不容辞之举吗?”

    他毕竟根基深厚,在临安当地爪牙甚多,当初一逃出城,就安排车马连夜抄小路向西逃离,又赶来了徽州。徽州自古八分半山一分水,被群山重重包围起来,不临大河,东海军的战舰就是再能追,还能追进山里不成?而且徽州向来是人杰地灵、民生兴旺之地,虽说只有半分农田和庄园,但却开发得极为充分,产出众多,人口稠密。在这里,贾似道和他的流亡朝廷不难立住脚跟。

    而当他们顺利立下脚跟之后,便开始考虑更未来的事了。

    贾似道是什么人啊,他尝尽了权势的滋味,岂能甘心就这么拱手让人?所以,虽然狼狈出逃,但他仍想着翻盘打回去。而且在这种劣境之下,他的潜能反而被激发出来,比之之前掌权时的肆意妄为胡搞瞎搞更有效率了。

    当然,如果他是只身逃出来的,那么就算再有能力也无力回天了。历史上他就是战败之后被赶出临安,落魄到被一名小军官随意杀死,也真是令人唏嘘。但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有着一帮志同道合的贾党官员在辅助,同时,最重要的,是有一个皇子在手上!

    赵宋虽然文官势大,显得官家存在感不高,但实际上,这个王朝的皇权是非常强大的,即使是孤儿寡母仍可一言废立权臣,绝对不可小觑。而有了这个皇子在手,贾似道就能拉起皇权的虎皮,有相当大的可操作空间了。

    最近,他就借“拥立新帝”这个由头,邀请各地重臣大将前来徽州议事,借此拉拢人心、壮大势力。阮思聪就是最近赶来的大将之一,在他之前,还有不少不满东海人叛逆行径的高官也过来了。照这个势头,他未必不能真的打开一个局面来。

    呃,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四皇子的血统了……

    阮思聪咳嗽了一下,伸手比划了起来:“话虽如此,可也,四皇子,他……”

    贾似道瞪了他一眼:“他如何了?这有什么,当年的孙仲谋,不也是胡姬之子么?”

    阮思聪一愣,不仅是因为这个史实,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字也是仲谋,当即就感觉有些异样。他悻悻地说道:“也不一样罢,那个孙家的好歹是……可这个是,黑的啊!”

    贾似道又吹胡子瞪眼起来:“你说甚,难不成你敢轻视皇家血脉不成?”

    阮思聪被将了一军,只得放下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罢了,暂且不谈此事。即便你拥立了四皇子,可接下来你又能有何作为?届时朝廷……我是说伪朝,恐怕比东海人还得恨你吧。发兵来剿不说,说不得还得行文天下污蔑声讨于你。闹得麻烦,还让外人看了笑话。”

    贾似道一捋胡子,其实他对此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不占优势。军事上打不过东海军就不用说了,政治上的正统性也比临安朝廷矮了一头。不过,也并不是全无生机。

    他往左右看了看,轻声对阮思聪说道:“此事还需仲谋助我。”

    阮思聪微微一叹,果然还是得让自己出手。不过他既然已经到了徽州,那便说明他在阵营上做出了抉择,此时也不用拿捏了。“相公需要我做甚么?”

    贾似道蘸水往桌上一划,画出了长江的曲折形状,又指点着说道:“君在黄州,文虎在安庆,一西一东,中间便是江州。江州印德豫不识抬举,固事伪朝,你二人便前后夹击,我再从徽州遣一路新军西出,取了江州之南的南康军,共将江州拿下!”

    江州便是后世的九江,正卡在长江中游和鄱阳湖的入口处,可谓咽喉地带,位置险要。印德豫指的是印应雷,他现在是沿江制置副使,而这个职位正是负责长江中段防御的全权大臣,驻地就设在江州。南康军是江州隶属的一个军事单位,由沿江制置副使兼领。

    此前贾似道也曾邀请印应雷“共商大事”,不过此人比较顽固,坚持效忠临安朝廷,对贾似道非但不支持反而写信呵斥,那么不免就被他视作眼中钉了。

    而且贾似道在徽州虽然暂时安全了,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控制更多的州县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才行,这个印应雷就挡住了他的去路。所以,必须设法除去他。

    好在,驻守安庆的范文虎一向是贾似道的亲信,在他逃亡徽州后第一时间表示了支持。有他在下游的安庆,现在又有了上游黄州的阮思聪,那么前后夹击,拿掉印应雷并不难。

    阮思聪一凛:“德豫手里可是有一军新军和不少大战船的,那个范文虎……罢了,我俩夹击,倒也能拿下江州,可也免不了折损。这完全是内耗,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贾似道微微一笑:“无需忧虑,此事不需硬拼,不会折损太多的。也是天助我也,印德豫这些日子染了重疾,卧床不起,根本调遣不了兵力。而且你以为江州兵就愿意跟我们打了吗?新军许多将领都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这些时日来已经搭上了不少线,只要势起,不难把他们压服过来。”

    他顿了一下,一卖关子,又神秘兮兮地说道:“更何况,江州诸事近日来是由知州钱真孙打理的,而钱真孙早已给四皇子送过礼物了,呵呵……”

    听了这些内幕,阮思聪心思大定,当即一抱拳:“那在下敢不从命!”

    ……

    议后,阮思聪也无需再在徽州折腾那些繁文缛节,星夜兼程返回了黄州。

    时间进入七月后,他集结部属,顺江而下,与范文虎从安庆带来的大军汇合,在当月七日直逼江州。

    一时间,九江之地帆樯遍布,炮声震天。

    江州守军实力并不弱,但现在印应雷病重,他们群龙无首,再加上对面不久之前还是友军,所以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闭门固守。

    江州背靠庐山,墙高城深、粮草充沛,外围又有不少据点可以相互支援,如果真的固守的话,是能守相当长时间的。但是,堡垒向来是从内部攻破的。

    贾似道派遣部下孙虎臣带了一支偏师直抵南康军,有了这支生力军的威胁和一系列肮脏的幕后交易,知军叶阊便举军投降。转头,他就带着自己的部下与孙虎臣合军一处,北上绕过庐山顶住了江州的后背。

    江州被三面合围,局势危急,城中文官武将的倾向也悄然转变。在这个背景下,知州钱真孙一下子跳反,带众人软禁了沿江制置副使印应雷,开门迎降。

    江州新军本就与贾似道渊源甚深,投降后很快转变了角色,被他紧紧掌握在手里。到了此时,贾似道手下终于有了足够的兵力,不再像之前那样严重依赖于范文虎阮思聪等政治盟友,结束了危险的外重内轻的局面。

    多方军力顺势进入了鄱阳湖,兵临隆兴府(南昌)城下,知府吴益果断归正。自此,徽州朝廷已经能初步掌握一路大小的地盘,论掌控力并不亚于临安朝廷了。

    7月21日,贾似道携大胜之威,于隆兴府拥立赵晑为帝,改明年年号为“靖安”。

    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外界并非不知,临安朝廷自然是万分恼怒的,但却无力干涉。因为外地大员听调不听宣,坐山观虎斗,不愿意牵扯进两个朝廷之间的斗争中去。另一方面,临安直属的兵力依赖张世杰的指挥,而张世杰与贾似道关系密切,若是调他去“平叛”,那么到头与悖逆勾结起来怎么办?所以他们也只能干看着直瞪眼。

    东海国倒是有办法干涉,但他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并未出兵,只在报纸上谴责了一通。

    其实安庆、江州、黄州诸地都是有东海商社的商站的,但靖安朝廷结束蛰伏之后,却对这些“敌产”秋毫无犯,甚至允许他们继续经商。

    双方如同有默契一般,相互容许了彼此的存在,不知这默契能维持多久。

    如果有有心人做一份当前大中华地区的行政地图的话,就能发现局势相比几十年前的南北双分有了大变。虽然名义上占据大片土地的还是北元南宋两个朝廷,但实际上两个王朝都碎了一地,内部分成了若干个大大小小的不同势力,有如乱世。

    北元一直山头林立就不必提了。就南宋来说,现在有临安隆兴两个朝廷,滕、齐、巴等藩国,又有徐邳李庭芝、庐州吕文福,建康赵溍、京湖汪立信、襄阳吕文焕、夔州昝万寿等形同藩镇的在外大员,几乎成了一盘散沙。

    若是任由这份局势演变下去,未必不会重现唐末乱战的局面。但是出乎许多人的预料,仅仅就在当年之内,形势再一次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第689章 真假大使

    1273年,7月23日,荆湖南路,衡州。

    一列豪华的官船摇着橹,慢慢逆湘江而上向南行驶,逐渐接近了衡州州治衡阳城。

    官船上挂着许多缤纷的旗帜,其中最显眼的一面上写着“荆湖南路安抚大使李”九个大字。

    这列船队溯水而行动作缓慢,因此在它们真正到达之前,早就有信使走陆路去城里报信了。也是因此,现在知州尹谷已经在码头前等着了。他好不容易等到官船靠岸,见船上许多黑甲持械的甲士簇拥着一名红袍大员下船,便知道正主到了,恭敬地上前揖道:“下官知衡州事尹谷,见过李安抚。”

    而刚到的湖南安抚使李芾毫无摆架子的意思,客气地回礼道:“早就听李祥甫说过衡州尹耕叟仪表堂堂,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李芾前不久尚在担任临安知府,事变之时并未逃离临安城,而是在家中备好了白绫毒酒准备殉国。结果这东西没用上,事后他却因祸得福,被临安朝廷任命为湖南安抚使,前来掌管荆湖南路。

    不用细说,临安朝廷为了恢复在各地的影响力和掌控力,这些日子来火速提拔了一批大臣,既有从外地召入行在赴阙的,也有从临安派往外地夺权的。李芾一向与贾似道不睦,政治可靠,又是湖南潭州(后世长沙)出身,在本地颇有根基,所以被派来了家乡救火。

    在潭州站住脚跟后,他便进一步把影响力继续扩张出去。衡州位于潭州之南,地位重要,而知州尹谷曾是李庭芝的幕僚,勉强可以算作临安阵营的人,因此有很大希望争取过来,所以现在李芾便亲自来衡州招揽了。

    之前他乘船大张旗鼓地过来,是为了彰显正统朝廷的威严,而现在礼贤下士,是为了争取人心,不冲突。

    尹谷此人刻板正直,本就支持临安正朔,现在见新任大使平易近人,当即就放下心来。两人共乘一车,向衡阳城中行去,车中两人相互问候了一下家人并谈论了一会儿学问,尹谷便果断表达了对临安的支持。

    “务实先生果然忠义!”李芾对他的表态非常满意,当即更加客气起来。“务实先生”是尹谷的号,上级一般不会用号去称呼下级,现在却破例这么叫了,显然是抬高了一层。“还请务实先生在衡州任上先主持一段时日,待朝廷荡清寰宇,日后必有重用!”

    这还开起空头支票来了。

    尹谷严肃地说道:“下官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愿朝廷能尽快扫平宵小,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李芾欣喜地说道:“定会的!”

    他们正要进一步详谈,突然外面有人打断了他们。尹谷拉开帘布,见是手下一名护卫,便问道:“什么事?”

    护卫答道:“方才官道上有信使送信来,说新任湖南安抚使不日将到达衡州,要知州准备迎接。”

    李芾听了,不禁笑了出来:“这是哪家的小子,送信送晚了这么久,回头得扣他脚费才行。”

    护卫一犹豫,又说道:“不过,或许是信使弄错了,总之他喊的是‘湖南安抚使黄’……”

    “什么?”车内两人脸色立即大变,“黄?”

    ……

    7月26日,衡州。

    李芾看着湘江对面足有数千人的军队,在大热天里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禁不住对对面的黄万石喝道:“无耻狗贼,竟敢举旗反乱,带兵攻袭王土!”

    “呵呵,”黄万石往东方一拱手,“可笑,你李叔章才是叛逆,假伪朝之令欺瞒湖南父老,如今竟敢有胆污蔑我反乱?”

    黄万石是贾似道的亲信,之前与贾似道一同逃离临安。他和李芾两人也是老对头了,之前贾似道对李芾看不顺眼,不少手脚就是指派黄万石去做的,可谓早有私仇。如今两人又有了国恨——新立的靖安朝廷居然也盯上了湖南这好地方,给黄万石也加了一个湖南安抚使的衔,派他来收取湖南!

    现在这两个安抚使就这么各自乘了一艘小船,在湘江之上对上了。

    与李芾同乘一船的尹谷看他俩这剑拔弩张的样子,也感觉非常头疼。就他本人的态度来说,还是更支持临安朝廷的,毕竟那边正统性要更高一点。但靖安朝廷也有额外的说服力——黄万石是带着好几千兵丁过来上任的!

    若是换了元兵或者东海兵过来,尹谷说不定反而会抗拒起来,但黄万石多少还是有些名分的,这就让他犹豫了。毕竟这么多兵,万一两个安抚使打起来了,遭灾的可都是衡州的百姓啊!

    于是,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偏向,而是和起了稀泥,希望化干戈为玉帛:“两位大使,有话好好说。现在大宋北有外敌环伺,同是为了赵氏、为了天下,何必非得闹到同室操戈的境地呢?”

    李芾立刻接下话头,对黄万石喊道:“没错,你还不速速退了兵力,省得辱没斯文!”

    他当然不想打了,毕竟他就带了百多仪仗兵过来,虽然装备不错,但怎么也不可能打过黄万石这好几千号人的。所以还是和平解决的好。

    黄万石当然不吃这一套了,当即嘲讽道:“哼,当初你们勾结东海军,里应外合侵占临安,闹得血流满江生灵涂炭的时候,怎么不谈斯文了?”

    这话当然是胡扯了,不过尹谷听了之后却一凛。之前他看报纸上对临安事变的报道,说“东海大兵秋毫无犯”,本就有些不敢置信——一帮子厮杀汉进了临安那样的天下第一城,能忍住花花世界不动手?别说秋毫无犯了,就算能只抢劫不杀人都算好兵了!现在听黄万石的口风,他就不免怀疑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内幕了。

    李芾是亲历者,听了黄万石的污蔑,那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胡扯,明明是你们贾党倒行逆施,才逼反了东海军,现在竟然还敢血口喷人?!好啊,怪不得你们也不遮掩了,直接派兵来衡州,这是摆明了要叛逆作乱啊!”

    都到了这时候,黄万石也无心继续与他胡扯了,转向尹谷喊道:“耕叟,真正朝廷无意与你和衡州父老为难,你若还挂念百姓,便不要助纣为虐,将这伪使李叔章给逐出来!”

    虽然他带来的兵力比整个衡州加起来都多,但尹谷手头也是有不少兵的,而且他在当地名望甚高,如果铁了心要与他对抗,那还真能给他造成不少麻烦。别的不说,就是现在渡江就很是不简单。所以,如果可以,最好还是迫使他保持中立甚至转投过来为好。

    尹谷不免犹豫了起来,李芾看他这样子也是急了,对他喝道:“耕叟,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你若放这些叛逆过江,便是从贼了啊!”

    他们扯着嗓子争吵着,还没吵出个结果,突然西岸一阵马蹄声将他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一队信使自西而来,与岸上尹谷的幕僚说了什么,幕僚闻之一惊,然后迅速乘小船登上了李尹二人所在的大船,对尹谷报告了起来。

    “什么?!”尹谷听了之后震惊无比,不自主地喊了出来,“永州方向出现大军,旗号是静江……吕?!”

    李芾听了他的话,同样震惊起来,而对面的黄万石则捻须微笑,大局已定矣!

    衡州西南方是永州,再西南则是静江府。静江府旧称桂州,也就是后世的桂林,在这时代可不是旅游胜地,而是中原王朝在广西的首府,也是整个广西最富庶的行政区之一。

    自古以来,中原攻略岭南,主要道路都是自湖南经灵渠至桂州,沿桂江南下至梧州,再沿郁水(西江)到广州。作为接纳中原技术、人口的第一站,桂州的开发程度要胜过后世闻名的那些岭南大城。当年赵构还是王子的时候,府邸就是设在桂州,后来他成了皇帝,桂州也沾光升成了静江府。

    负责广西一路的经略安抚转运大使就是坐镇于静江府,而此时担任此职的是吕师夔。他是庞大的吕氏军政集团的一员,乃故巴国公吕文德之子,与襄阳吕文焕、庐州吕文福等一方诸侯都是近亲,还有个姐夫叫范文虎。

    吕氏一族一向与贾似道关系密切,所以在有了巴国这个封国之后,族中子弟仍然能在各地担任军政要职。不过这个家族庞大无比,在临安事变后也表现各异。现巴国公吕师望保持中立,两不相帮,淮东的吕文福倾向临安和东海国,而静江的吕师夔则对靖安朝廷表示了支持。一家人多头下注,谁胜谁负都巍然不动,而各方为了拉拢他们,也只能视而不见。

    现在,吕师夔正是应贾似道之邀,提兵东进,与黄万石一左一右,夹住了中间的衡州。若是只有黄万石一军,李芾还可以凭湘江抵抗一番,然而现在背后又来了吕师夔的大军,那可真是没办法了!

    形势所迫,尹谷也拿定了主意,对李芾深深一揖,说道:“大使,非我不敬朝廷,实乃此时此势万不能相抗,还请见谅了。”

    李芾一愣,随即怒气涌了上来,指着尹谷“你、你……”地说不出话来。但他也知道确实事不可为,没法指摘尹谷什么,只得哼了一声背过去,不说话了。

    尹谷又上前小声劝道:“大使,青山尚在,莫要固执了,留得有用之身在,日后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然后他又转向黄万石,大声地说道:“大军既至,下官也不愿逆势而动,还请黄使善待衡州父老!”

    黄万石立刻喜上眉梢,刚要说几句勉励的话,尹谷就又开口了:“还有一事!同是宋臣,还请黄使莫要难为了李使,便让他乘船北去吧!不然,我便不得不请他先入城暂避,然后择机再送走了。”

    李芾闻言一凛。

    黄万石也是眉头一皱,这尹老头真是食古不化,明明都要投了还得下个绊子,会不会做官做人啊?但权衡一阵子,他还是觉得解决眼前的麻烦比放虎归山可能引发的麻烦更重要,于是便道:“那好,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耕叟不愿负了道义,那我做这个顺水人情又如何?李叔章,你可以速走了,莫要误了大局和自家性命!”

    李芾立刻怒目瞪了过去,但再瞪也瞪不走对面的士卒,于是便只能认清形势了。

    很快,尹谷换船带了当地兵丁乘船在江上戒备。李芾带人匆匆收拾,便上了官船离开了衡州,北上时顺风顺水,速度倒是快了不少。在他走远后,尹谷便派船助黄万石渡河,将衡州之地的大权拱手让了出去。

    李芾回到潭州之后,立刻整军备战起来,防备黄万石乘势北上。不过一时间他不可能整理出太多力量来,而潭州在东、南两面都受靖安朝廷势力威胁,形势危急,所以他便向北边的京湖制置使汪立信求援。

    京湖临近襄樊前线,军备程度较高。虽然今年元军在边界不断增兵,近来更是与守军发生了武力冲突,但汪立信权衡过得失之后,还是觉得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便同意他的请求,抽调了一部分兵力南下潭州协防。

    而衡州这边,黄万石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在与吕师夔会师后就呆在衡州不知道干什么。于是,荆湖南路就这么被一北一南两个朝廷分治,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不过,风云却并未这么停歇。

第690章 转进西南(加更)

    1273年,8月3日,荆湖南路,衡州。

    看着皮肤黝黑的“官家”赵晑,一向古板的尹谷也不免露出了惊讶之色。

    他并非不知赵晑的出身,通过报纸和官场消息,他对这位四皇子的血脉一清二楚。现在他心思复杂,一方面是为这有悖正统的血脉有所疑虑,另一方面却也因这个显著的肤色而放心地认定了此子确实是皇子。因此他略一踟蹰之后,还是恭敬地行礼道:“知衡州事尹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官家别说万岁了,还没满周岁呢,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回应,只瞪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头,然后便转头挤进了母后的怀抱之中。

    旁边的贾似道略一示意,戴着面纱的贝太后便抱着官家离开了。

    待他们离开,贾似道便转向尹谷问道:“耕叟,你可是有不少疑问吧?”

    尹谷一愣,他确实有太多的疑问了,甚至多到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上月底,黄万石带着大军和湖南安抚使的名号占据了衡州,此后虽然没有再对外进逼,内部却动作不断。

    就尹谷所见,西南静江府方向不断有吕师夔的兵力抵达,在衡州稍一停歇,便继续向东北方的江西离去。

    另一方面,东北方却不断有打着“真正朝廷”旗号的军队来到衡州,又往西南而去。这两支军队对调,就像在换家一样。

    不仅如此,到了这个月,就连贾似道和官家也移驾了过来。这是干嘛,这大热天的,从清爽的徽州跑来炎热的湖南,莫不是昏了头了?

    想了一会儿,尹谷终于试探着问道:“不知官家和国公移驾至衡州,是小憩呢,还是长住呢?”

    贾似道一笑,说道:“你也毋须这么拘谨。朝廷在衡州只是暂驻,不日便会移驾静江府,改静江为靖安,日后便移行在于靖安府。”

    尹谷一惊,失声问道:“难道徽、赣的大好局面便这么弃了?”

    他这多少有些冒犯了,不过贾似道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当然不会,朝廷仍会留派重臣在北主持,譬如吕虞卿便是移镇往安庆了。但官家万金之躯,不能处于险地,须得于万全之地设阙才行,因此便移驻靖安府了。”(虞卿是吕师夔的字)

    实际上,贾似道这几个月来虽然奋力在江西周边打出了一片大好局面,实在是不容易了,但他仍觉得没底的很。当初东海军的犀利炮舰给他的震撼还记忆犹新,而这些新占的地盘可都是临近大江大湖的,别看现在东海人好像得了默契没来找他麻烦,万一哪天又闹出什么事打了过来,他有什么办法能抵御?就算躲在徽州船进不去,但现在临安伪朝元气也在逐渐恢复,万一配合东海军来个四面围剿,那么躲在徽州也无力回天了。

    居安思危,他便想着找一片真正安稳的土地躲过去,对着地图思前想后,最后他盯上了静江府的地盘。此地地处内陆,外敌难至,无背腹受敌之虞,又与外界有水路可通,不至于与世隔绝,同时这些水路无论是灵渠还是桂江都通行能力不强,绝对不用担心被战舰打进来。

    尹谷略一思索,也想通了这个道理,不过他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可是,当年蒙将兀良哈,便是自云南取道静江府……”

    他指的是十五年前(1258)的蒙宋大战,当时兀良哈率领一支偏师自云南攻入广西,又一路攻进湖南,一路上对南宋腹地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最后与当时攻鄂的蒙军汇合,撤回了北方。不用说,当时他们就是取道静江府进湖南的,这么看来,这地方好像也不那么安全啊。

    当年的战争就是贾似道的成名之战,他自然清楚这段战史。不过,现在的贾似道,对蒙元的恐惧已经远不及对东海军的顾虑,当即掰扯起来:“其一,两广有数万新军坐镇,防务无虞,不需过虑。其二,西南道路难行,当年兀良哈是借道安南,才得以攻入广西,而如今安南已为我所有,足以将元军拒之于外。”

    实际上,两广和安南的新军也是他这次选择转进西南的最大的原因之一。这两年来,新军为了安南战事大量驻扎于两广,顺便也将当地顽固势力狠狠地清理了一通,现在的两广政令通达、军备完善。中枢坐镇于靖安府,便可将这支力量掌握起来,而他们无疑比勉强捏在一起的政治盟友们更可靠。

    尹谷听了,倒也频频点头,确实也有道理。不过他很快又察觉到了什么不对,自己小小一个知州,贾似道干嘛要透露这么多内幕给自己?

    贾似道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耕叟,你在衡州任上也多年了,窝于一隅实在是有些屈才。不若随我南下,去掌邕、钦诸州政事吧!”

    把尹谷带走,既能把衡州的位子空出来安插亲信,又能得到一个能臣去掌控相对不稳的新地,何乐而不为呢。

    ……

    贾似道在衡州并未停留太多时间,月中就带领靖安朝廷抵达了静江府,并雷厉风行将静江府改称为靖安府,正式宣告天下设靖安府为新的行在。

    而在此之前,他就派遣官员和一部分军队轻车简行前往梧州、浔州、宜州等地,接手那里的新军和政务。由于之前吕师夔给当地官员都打了招呼,因此这个接收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很快,靖安朝廷的版图又扩出去一大块。

    吕师夔居功不小,但贾似道也给了他厚报,让他率部移镇安庆、池州。这片地盘不但富庶,还与他叔父庐州吕文福连在了一起,使得他们吕家人更容易相互照应。原本驻守安庆的范文虎被贾似道招了回来,用于在西南攻城略地。

    但是,这一帆风顺的吃地行动很快就停歇了,当靖安朝廷的军队自梧州顺郁水东去试图收服广东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阻碍。

第691章 两广(祝各位程序员1024节快乐,下午两更)

    1273年,8月28日,广南东路,肇庆府。

    “轰轰轰……”

    肇庆府治高要城前的郁水江面上,一艘江级驱逐舰对西方来客鸣响了礼炮。

    虽然只是无危胁的空炮,但范文虎看在眼里却手脚发凉——该死的东海人,果然跳出来搞事了!

    两广之间多山少地,唯有借助水路通行,肇庆便卡在水路要害处,堪称是广东的西大门,想要自广西进入珠江口富庶的广州一带,就必须经由此地过才行。虽然它辖内只有两个中县,但却是一个府级单位,重要性可见一斑。

    对于这么一个重镇,贾似道自然不敢怠慢,派了亲信中的亲信范文虎过来收取。

    可是与之前传檄而定的广西诸城不同,肇庆由广东经略使徐直谅控制,没那么容易就开门迎降。范文虎轻装出发,没带多少兵过来,只得顿足城下。

    不过城中守臣倒也八面玲珑,没跟他真打起来,而是送来酒肉请他在城外暂驻,说是会通报广州请人来商议。范文虎也想探探广东方面的口风,于是就耐心等了下来。

    到了今天,正巧是中秋节,广州那边果然派了一个叫梁雄飞的人过来与他会面。可是没想到,来的不光有梁雄飞,还有一艘东海冒烟炮船和一队东海兵!

    城西的一处亭子中,范文虎面色铁青地看着梁雄飞,质问道:“梁君,你们都督府竟与东海逆贼勾结了起来!难道度庙的血仇都忘了吗?”

    梁雄飞露出略带戏谑的笑容,回道:“这可真是过誉了。论勾结,谁比得上一手将东海国引入大宋藩属,又一路为其大行方便的贾党诸公呢?”

    范文虎哑口无言,脸色更黑了,言语也不客气了:“这么说,你们广东是铁了心要投靠伪朝了?”

    梁雄飞往东北方一抱拳,貌似大义凛然地说道:“当今官家本就是正朔,徐经略及本官向来忠义,始终忠于朝廷,谈何投靠?”然后指向了西北方:“倒是如今蒙元撕破盟约,悍然进犯我襄樊,尔等食君之禄,非但不思虑报国,反倒在这等关头携皇子作乱,难道真就毫无羞耻之心吗?”

    “哼,东海人拉出来的狗,谈何忠义?”既然话不投机,那范文虎也无须多说了,当即就要拂袖而去。反正他就这点兵,绝无可能拿下肇庆,说不定还有被东海兵扣下的风险,趁这个机会还是赶紧先溜吧。

    “稍待!”这时梁雄飞却拦住了他,“范兄来一趟也不容易,有人还想与你一见,不妨暂且留步。”说完,他便转身朝后微微一揖。

    范文虎看着东面东海兵的队列中走出两人,心中一惊。不过等他仔细看过去,发现这两人穿的不是标志性的军服而是东海风格的常服,应当不是来抓他的,略一迟疑,还是留在了亭中。

    这两人是东海股东金盛司和他的秘书。金盛司之前长期在公安部任职,去年底来到广东,接替张正义主持广南工作组的工作。他刚上任没多久,就发生了震惊天下的临安事变,于是他们的身份一下子变成了“叛逆”,眨眼间又变了回来,处境可真是微妙。

    这既是挑战,也是机遇。金盛司在这混乱的局势下把稳脉络,恩威并施,一边派遣战舰军队前往广州附近宣示武力,另一边又利用之前广南工作组建立的人脉给诸位大员送上礼物以示好,成功稳住了他们。后来《临安条约》签订,他就顺理成章地把徐直谅等人拉拢了过来。

    虽然一前一后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经此一变,东海人在广东的存在摆到了明面上来,招募人口建设据点不再遮遮掩掩,东海舰船在珠江诸水上肆意横行也没人敢管了。可以说,珠三角这块潜力无限的地域被纳入了东海国的势力范围内。

    现在金盛司出现在肇庆,是因为前不久他刚好在广州做客,从徐直谅那里听说了广西来人的消息。本来这点小事不需他出马,派手下开船去示威一下就行了,但他听说来人居然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范文虎,就起了兴趣,亲自赶来了。

    从刚才开始他就在打量着亭子里的两个人。范文虎虽是武将,但皮肤白净,胡须修得整整齐齐,不像是常年日晒打熬的样子。听说他在军营中蓄养姬妾寻欢作乐,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金盛司走进亭子中,对两人行礼打了招呼。

    范文虎刚才对梁雄飞还能放几句狠话,见了这位真东海人反而色厉内荏起来,陪笑道:“金君自千里之外而来,我也自千里之外而来,今日中秋,你我同在这瘴疠之地相逢,也算是有缘了。”

    金盛司对他的客气有些意外,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同样友善地回应了过去:“听说范君乃是贾相一臂,有如董之吕布、蜀之魏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范文虎读书不多,对他的典故不明所以,只当是吹捧,笑呵呵地回道:“哪里,哪里,尽人事而已。”看得旁边的梁雄飞直尴尬,又不好点破。

    两人虚与委蛇了一会儿,金盛司咳嗽一声,便迈入了正题:“范兄,如今你们靖安朝几乎已经占据三路之地了,难道还不满足,非得闹得广东也不安生吗?”

    范文虎还是笑着说道:“哪里,我等怎会滋扰广东父老,只是怕此地群龙无首会滋生乱匪,故来协理罢了。”说着他又一只眼瞥向梁雄飞,脸上略带嘲讽之意,“既然有金兄在,那我也放心了。如此这般我便不再叨扰,这便拔营回梧州去!”

    金盛司心中暗笑,这范文虎在历史上确实是个没骨头的,但现在这个特点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应付起来可真是方便了。

    “这就太好了,那这边我也会劝诫徐经略,不要放纵手下去广西滋事。嗯,但是寻常商旅还是要往来两广,届时还望范兄行个方便。”

    “要的,要的。”范文虎心中大安,虽然没拿下肇庆,但得了这么一句示好的话,也算不虚此行了。于是各种恭维话顿时不要钱一样抛出来。

    金盛司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却在不断盘算着今后的布局,突然起了一个鬼主意,坏笑着说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广东是无事了,可安南那边不还是盗匪叛逆横生吗?过去在临安天高皇帝远顾不上,可现在来了广西可都到鼻子底下了,这总不能再对付不了吧?”

    范文虎一愣,开始思索他这番话背后的政治意义。

    这是鼓动他们经营安南吗?倒也有道理,安南人多田肥,若能收服,所得的税赋兵员不亚于广东。只是这里面还有不少手尾。更关键的问题是,东海人过去和安南人关系不错,现在却怂恿朝廷去对付他们,难道是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吗?

    但他现在也无心细想,既然得了好处,那还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虽然这姓金的面色看着挺和善,但万一突然变脸怎么办?

    所以他一抱拳,道:“那便谢过金兄好意了,我回去定当细细禀明丞相和官家,日后必定携礼回馈!”

    金盛司倒也无意留他,这猪队友还是留在敌对阵营比较好,于是就给他送行了。

    只不过几人还没从亭子里离开,江上的江级就朝岸边停靠了过来,然后有一人飞奔了过来,将一份文件交给了金盛司的秘书。

    秘书看了一眼抬头,神情一凛,立刻过来向金盛司请示。金盛司见是高等级密电,也不敢轻慢,当即拉着他跑到偏僻处,两人拿出密码本一起译电,迅速把电文翻译了出来。

    看着上面的内容,他不禁手上一抖:“什么,樊城的定期联络断了……竟然这么快!”

第692章 樊城之围

    1273年,8月28日,京西南路,襄阳府,樊城。

    “王准备,哟,辛苦了!”

    白师之带人抬了几个大筐子,走上了樊城北一处城墙,见到前方熟络的一名军官,热情地打起招呼来。

    王姓军官见了他,脸上立刻挂起了笑容,问候道:“是白掌柜啊,今日中秋,怎么不在家陪妻小,却跑我这儿来吹风了?”

    白师之笑道:“哎,我这孤身一人在樊城,哪里有家小可以团聚,还不如来看看兄弟们,也好安心。来,各位中秋佳节还坚守城墙,也真是辛苦了,这点小食便是我们几家商行的一点小心意,莫要客气了!”

    说着,他便将筐上的被盖掀开,露出里面堆得满满的白面炊饼,一个个都露着油渍、散发着肉香,看来是加了不少肉馅的。城上的士卒们闻到了味道,也一个个都瞅了过来,脸上都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王准备从白师之手上接过一个单独的装着酒菜的小餐盒,脸上更是笑开了话:“哎呀呀,白掌柜,可真是破费了!来,小的们,过来领吃食了……别一窝蜂过来,一个个来拿!”

    “都有,都有,多着呢,莫急……”白师之一边笑着招呼他们,一边眼神已经飘到了城下去。

    襄阳,古之要冲也。

    自古以来,北方政权想要南下长江,能走的道路主要也就三条:巴蜀、汉水、两淮。如今巴蜀和两淮都被牢牢堵住,元军想要南下,最现实的选择也只有自汉水过了。而要进入汉水,便必须先拿下襄阳。

    汉水自西而来,与东北方的白河交汇,又在岘山前拐了个小弯,围了一个三面环水一面背山的小半岛出来,然后又向南流去。襄阳城就建在这个小半岛上,墙高城深,又引汉水在城周修了一圈护城河,极难攻占。但偏偏再往南去,汉水两岸多山不易通行,唯有水路最方便,可若有襄阳城在这咽喉之地卡着,那么走水路也安省不了,非得把此城攻下不可。

    而要攻襄阳,还不能只攻襄阳一城。在与襄阳城相对的汉水北岸,还有一座依地势修建的小城,也就是樊城。这一南一北两城相互呼应,攻打一城会受到另一城的骚扰和支援,同时攻打两城又会摊薄军力使得事半功倍,足以让任何一名统帅都头疼无比。

    历史上,元朝为攻襄阳,调动了十多万兵力,从1268年一直打到1273年,才最终将襄阳攻陷。不过只要啃下这块最硬的骨头,之后元军沿江东下就一路顺利了。

    这个时空,各方势力相互纠葛,战略态势有了很大变化,元朝迟迟未启动攻宋进程,甚至一度有结盟修好的意思。不过造化弄人,今年来风云突变,先是宋东交恶,爆发了震惊天下的临安事变,后又两个朝廷对立,弄得南宋地方大员无所适从,大小势力碎了一地。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忽必烈再不抓住机会,那他也不是忽必烈了。

    于是,这几个月来,元军便不断向襄樊前线增兵。一开始,他们还只是无视清河盟约,在边界附近的白河口、牛首等地修建堡垒,后来随着南宋局势的崩毁,干脆直接把军队压过了界。

    襄阳守将吕文焕对此自然是抗议的,不过他背后的朝廷一团糟,抗议也没用,只能收缩兵力闭城自守,以观后效。

    而元军得寸进尺,现在已经进逼到樊城外围,并且占据了汉水东岸的鹿门山和汉水南岸襄阳城西的造船基地万山寨,对襄阳城做出了夹逼之势。

    局势不可谓不紧张啊!

    这么紧张的局势,就算两个宋国朝廷不关注,东海国也不能不关注。所幸,他们虽然远在山东,但却能随时了解襄樊前线的第一手消息。因为他们早已在襄阳布局,建设了商站和通信链路,有什么事通过无线电报就能迅速传回本土,可以说比忽必烈知道得都早。

    而白师之就是东海统计组安插在樊城的信息员,他以经商身份为掩护,在城中官兵中建立了人脉,定期了解军情,并发报送出去。今天的事不必说,他就是借着劳军的机会登上城头,再一次观察外界的元军部署。

    樊城依江边地势修建,并非传统的四方形,而是一个长条多边形,长边不断曲折,连绵六七里,短边只有一里。这个形状意外地契合了火器时代的需要,有几分棱堡的味道,只要把火炮往墙上一架,便能形成交叉火力相互支援。更别说之前吕文焕确实根据最新的棱堡设计思想对城墙进行了增建,加厚了城墙并增加了凸出的火力点,使得樊城坚挺更胜以往。

    所以,现在元军虽然将樊城三面围住,却并未离得太近,只挖了一圈圈的壕沟将城给锁住。

    “一、二、三……咦,是不是又多了两圈?”

    白师之数着城外的壕沟,眉头逐渐皱起来,好像元军越挖越近了啊!

    这时王准备将嘬着一条鸡腿骨凑了过来。如今襄樊被围,物资流入大大受限,肉类可是难得得很,每拿到一点,不光得把肉啃干净,还得把骨髓也吸完才成。他就这么一边啃着骨头,一边看着城下说道:“他奶奶的,这帮土耗子也真会挖,这几条沟横着挖斜着挖,一点点挖过来,人全躲在地里面,枪打不透炮打不着的,只能看着他们挖了。”

    其实樊城守军也曾试图出城干扰元军的掘壕进程,但一打起来双方混在一起,城头火炮就没法支援了,而且元军野战兵力远超守军,混战也打不过,所以最后就只能任由他们挖了。

    白师之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王兄,他们就这么继续挖,不会一路挖到城下吧?”

    王准备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怕甚呢,外面不还有护城河嘛,可是直接连着外面汉水的,他们再能挖,还能挖过河不成?再说了,就算真挖过来了,这窄窄一条沟能走几人?一个个从沟里爬出来,不是送人头吗?前几次元军攻城,都是这么被打回去了。”

    听他这么说,白师之心里稍安:“这便好,这便好……咦?”

    就在这时,北方传来了“咚”“咚”的鼓声,紧接着一面“高”字大旗从远处的yuanjun 大营中升了起来。

    不光白师之一下子被惊着了,王准备也心里一颤。他狠狠把手里剩下的骨头往城下一掷,骂骂咧咧道:“杀千刀的,昨天刚攻了一场,今日又来,过个节也不让人安生!”

    说完他就对白师之说道:“白掌柜,刀枪无眼,城上危险,您还是赶紧先回家吧。”

    “该当的,该当的,王兄,你多保重。”白师之没有冒险的意思,当即从善如流,带人抬着筐子下城去了。

    当初为了查探消息方便,商铺就选在城墙不远处,所以他很快就到家了。进门之后,他感觉安全了不少,又上了阁楼朝北张望了过去。

    阁楼上看不见城外景象,只能听个热闹。先是号鼓齐鸣,既有远处元军的进军鼓,又有近处城中的集将鼓,还有些别的号令声。总之折腾了好一会儿,等双方都就位了,才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然后声响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都能看到城头上弥漫起了硝烟,再然后又停歇了下去。待硝烟散去,城头旗帜一个未少,也没听见什么喊杀声,看来敌军是并未攻上来过。

    白师之心里安定了下来,心道樊城果然坚城,元军就是想接近城墙也不容易。他甚至还有点小期盼,就该让元军多来攻几次,恨不得都折在城下才好。

    正当他盘算着要不要再去城上看看的时候,远方又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

    是敌军开炮了?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却意外地看到一个小黑点越过了城墙,然后慢慢向墙后的空地落了下来——就在半空中,黑点突然爆出一片硝烟,随后就是巨大的响声传来过来!

    虽然爆炸的位置和时机都不对,没造成什么破坏,但白师之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是爆炸弹!”

    元军把爆炸弹打进城里来了!

    他正盘算着后续影响,前方突然又陆续传来了几声炮响,他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却差点吓掉了魂——一个小黑点几乎正朝着他落下来!

    他第一反应便是转身欲跑,不过还没等他跑出去几步,这个小黑点就不偏不倚落到了商行阁楼上。

    即便是寻常的铁弹,砸在木架茅草覆瓦的屋顶上也必然要砸出一个大洞来,更别说这颗铁弹要显著大上一圈了。它破开屋顶,直朝地板砸去——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不过是请匠人修一遍的事,可偏偏这铁弹上是有一根引线在滋滋燃烧的,这时引线就正好烧到了尽头,整枚弹突然炸裂开来!

    巨大的冲击波横扫了狭窄的室内空间,将白师之狠狠甩在了墙上,又冲破屋内的家具橱柜,将深深藏着的那台电报机给砸了个稀巴烂。

    等到商行中的其他人闻声赶来救援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第693章 回回炮(加更,感谢淮中为了晚明注高v的打赏)

    1273年,8月28日,樊城,元军大营。

    “没正中城头,但在城内爆了,也还好。”

    望楼上,大元蔡国公高达对首轮射击给予了中肯的评价。

    他拿起望远镜,看向樊城墙头,果然上面的守军对突如其来的炮击和二次爆炸不知所措,正在混乱地调兵遣将着。

    “呵,二十年前,此城便是我守,没想到如今来攻它的也是我。”

    他放下望远镜又向前俯瞰过去。前方的战地上壕沟纵横,形成了复杂的网络。而现在这壕沟中正人头攒动,不断前后移动着,似乎在运输着什么。

    他用期待的眼神往最前沿的的一圈壕沟看去,那边有几处刚刚冒出了硝烟,现在已近散去。不过受地形阻挡,也就只能看到这些烟和一些旗帜了,深沟里面的动静一点也看不到。

    他想了想,干脆带兵下了望台,向前走去。

    见状,他身边的伯颜立刻劝阻道:“国公,前线危险,你尊贵的身子,可不能去冒险啊!”

    伯颜是蒙古功勋之后,父亲当年随旭烈兀西征,功成后便留在了当地。伯颜本人便在伊尔汗国出生和长大,成年后才东归。东归后,他受到忽必烈的赏识,被他留作了侍臣。

    历史上,伯颜一路官运亨通,迅速升至丞相大位,并在灭宋时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这个时空,由于汉臣势强,他的晋升就没那么顺利了。前几年他去伊尔汗国出使,今年才回来,然后补了个枢密院同知的衔,还没坐热,就遇到了攻襄阳这样的大事。所以他就被忽必烈派来“辅佐”高达了,自然,名为辅佐,实为监军。

    不过伯颜此人确实是个有能力的,虽然是监军,但平时的辅佐工作也没真的丢下,相反可以说把后勤工作做的井井有条,很让高达放心。现在他出言提醒,也是真心的。

    高达却不领情,摆手道:“无妨,没了我一个,朝廷的大将还多着呢,照样能接着攻城。不去看看,我心不安哪。”

    说着,他就带人继续朝前线走去。

    伯颜无语,只能目送他离开。

    其实他对高达是非常钦佩的。襄樊绝不是易下之城,元军之中其他大将,如阿里海牙、阿术、刘整、史天泽之辈,都认为无法强攻只能围困。可是现在局势诡谲,哪有时间让你静静围上几年?所以一旦决定动手,就必须强攻速取才行。而唯一有本事接下这个强攻任务的,就是新投靠还没多久的蔡国公高达了。他确实也做的有模有样的,这些时日来不断掘壕推进,锁住了襄樊二城,还把火炮架到了前线,现在就差正式动手了……

    高达等人先是在地面上轻装快步走了一会儿,等接近了樊城火炮的射程之后,就下到壕沟里往前钻。

    壕沟里已经挤满了待命的兵卒,一个个都是轻装未具甲,携带的兵器也是轻便短小的标枪刀剑火枪之属。现在他们正拿着白面炊饼在啃,见高达这位大将到来,大气都不敢出,拼力贴在土壁上,给他们让出一条狭窄的通路来。

    高达随口说着勉励的话,一路挤到了前沿壕沟之中。这里面就要宽敞多了,没有太多人挤在一起,但却有几座巨大的短粗火炮蹲伏在地上一字排开,旁边有许多人和箱子在围绕着。

    见高达到来,当场几个军官都为之一愣,一个深目鹰鼻的胡人匆匆迎过来,用波斯语做了个问候。

    高达也不待翻译,直接摆手道:“阿老瓦丁,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这就开始炮击吧,让我看看你回回炮的威能。”

    通译把他的指示翻译了过去,又带来了他的回复:“是,我的大炮和震天雷一定不会让将军失望的!”

    说完,阿老瓦丁便回炮位上忙碌去了。

    高达又把目光移向地上的那些火炮——这种火炮形制与常见的野战炮截然不同,炮身粗短,炮口巨大,炮壁极厚,倒像个石臼。这臼炮也不是安装在普通的炮车上,而是安在厚木座上,直接放置在地面上,炮口斜向上指向前方的天空。也就只有这么布置,才能使得此炮藏身在壕沟之中向外抛射弹丸而不用担心被城墙上的直射炮攻击到。

    这臼炮,便是阿老瓦丁所发明的“回回炮”了。

    去年伊尔汗国与马穆鲁克一场大战,阿老瓦丁带领自己的炮军千户参战,虽然立功也不小,但最后风头还是被杜为先的东海炮兵盖了过去——无它,实在是霍姆斯一战中那种爆炸弹的威力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所以战后,阿老瓦丁也在琢磨着给自己也搞点爆炸弹来玩玩。不过还不待他搞出什么名堂,他就被伯颜带回元国了——伊尔汗阿八哈对忽必烈忠心耿耿,取得胜利后第一时间就想到给大汗报喜,并且送些得力干将回去,正好当时伯颜也该归国了,所以就让他们一起来到了中土。

    而当时高达已经带人攻下了张家盘踞的顺天府,其役曲射火力的表现出色,但当时的那些小炮和回回砲的威力仍差了点味道。因缘际会,阿老瓦丁就被指派去与一帮汉人工匠一起,研发一种能曲射且能发射大威力爆炸弹的火炮出来,最后所得,便是这种臼炮了。因阿老瓦丁名字拗口,汉人工匠们一般喊他“老回回”,所以最后这炮还是宿命一般地被命名为“回回炮”。

    回回炮的研发和制造其实并不困难。它口径虽大,足有六寸(约200mm),但倍径只有2.5,整个就又粗又短,铸造起来比长管炮还简单多了。而且它不上炮车,不用太过考虑机动性,可以大幅增加壁厚冗余,良品率又显著的高,几乎铸一门成一门。所以即便是匆匆铸造而成,高达手头仍有几十门可以调用,现在几乎全安置在了第一线的壕沟之中。

    这几十门回回炮,就是高达强取樊城的倚仗了!

    刚才已经试射了几发,虽然没有正中城墙,但效果还是可以说不错。要是再打准点,这几十门炮一起发动……呵呵。

    现在高达把开始炮击的命令和指挥权下放给了阿老瓦丁,后者便尽职地指挥起来。他并没有立刻就一股脑让炮群齐射,而是分了四门一组,每组内四炮渐次开炮,如此便可逐个观察弹道调整射角,以取得尽可能高的精度。

    之前元军几次攻城,虽全都徒劳无功,但却把城头的火炮和人员分布给试探了出来。现在有的放矢,自然事半功倍。

    “轰……轰……轰轰!”

    毕竟是六寸口径的巨炮,产生的巨响远超一般小炮,即便是高达这样的硬汉也不得不堵起了耳朵。但他看着炮弹有序地从壕沟中抛射出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破襄樊者,我高达也。”

    ……

    “轰轰……!”

    轰隆的炮声中,宋将牛富带着一队亲兵匆匆赶往城墙方向。还没见到墙根,他就看见了一群本应守在城头的兵将向街巷中奔逃过来。

    牛富是禁军三衙之一侍卫亲军马军司的一员统制,在前年带领一军新军前来襄樊协防,一向兢兢业业。这段城墙就是他负责的,现在看到溃兵的这副狼狈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往人群中瞅了一眼,认出一个熟人来,当即抽出佩刀喝道:“王福,你带的是什么兵?!这才开了几炮,就吓跑了?看我不砍了你!”

    王福就是前不久与白师之聊天的那个王准备,是牛富的老下属,是追随他一起来襄樊的。现在他辜负了牛富的期望,没能坚守城墙,怪不得惹怒了牛富呢。

    不过这里还有隐情在,王福一手虚挡牛富的刀,一边往一旁的小巷躲去,还对牛富招手道:“统制,你听我解释……没时间解释了,先过来躲起来再说!”

    正在这时,又有一枚越过墙头的炮弹爆炸,爆炸离他们不远,产生的冲击波吹了过来,内里的弹片打在地上墙上和建筑上发出连串的声响。这让牛富意识到了不对,疑惑地随着王福躲进了街巷中。

    王福进去蜷在墙根,很失礼地对牛富一拱手,气喘吁吁地说道:“统制,不是兄弟们胆小,实在是元军的震天雷太凶猛,城头上呆不住啊!”

    “什么,震天雷?”牛富听了这个名词极为震惊,“他们是怎么把雷扔上来的,城头的火炮都哑了吗?”

    震天雷这种爆炸弹一度在宋军中广泛使用,但随着火炮的普及,地位不断下降,甚至已经到了淘汰的边缘。因为震天雷无法通过高膛压的火炮发射,只能用人力或抛石机投掷,射程太近,上了战场肯定会被火炮火枪照顾,所以失去了实用性。怎么今天又突然冒出来额?

    王福哭丧着脸说道:“不,不知道啊,他们是从壕沟里打出来的,城头火炮根本打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炮弹飞过来……也不知道鞑子是哪来的新炮,居然能射震天雷出来!妈呀,统制,你是不知道啊,那震天雷就在城头上爆炸,根本挡无可挡,不知多少弟兄就这么活活被炸死了。要是鞑子爬上城头了,那弟兄们自然要拼命没话说,可这么干挨打,总不能白白送了性命吧?”

    听了他的话,牛富冷静了下来,探头看向了城头——正在此时,原本有节奏的炮响突然加快,一连串的炮声传来,然后又是一连串的硝烟在城墙上方爆炸了开来!

    见状,牛富脸色煞白,下意识也缩了回来躲到了墙角。这时任谁都能看明白了,如此震撼的爆炸,如此巨大的威力,即便还有勇士能坚守在城头上,那也九死无生了啊!

    等等,若是城上无人,那……

第694章 一日城

    1273年,8月28日,樊城。

    高达站在樊城满目疮痍的城墙上,纵使时已入夜,圆月初升,他也能看清城内的景象。

    因为城内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照亮了天际!

    在之前的攻城战中,回回炮发挥出了惊人的威能,不但以无上火力横扫了城墙,还继续向城内延伸,摧毁了城后的一系列防御设施和民房,最终引发了大火。

    而趁着城内和居民混乱无比的时机,城外埋伏在壕沟中元军果断发动,在几乎没有抵抗的情况下登上了城墙,甚至还把残存的火炮调转炮口对向了城内。

    看上去坚挺无比、几乎不可能攻陷的樊城,就这么在一日之内陷落了!

    当然,元军现在还只是占领了城墙附近,城中尚有不少宋军没驱逐出去。但这场大火自然会帮助他们完成这一点,他们只需要静待一夜就行了。现在就不断有宋兵从火场中奔逃出来,缴了兵甲,乖乖做了俘虏。

    在元军完全夺取城墙之前,有一部分宋军和民众从南门逃了出去,现在正仓皇地通过汉水之上的浮桥退往南岸襄阳城。场面混乱,不时有人落水发出哀嚎,高达没有命人阻拦他们,任由他们去南岸散播恐惧。即便他们到了襄阳,也不过是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而已。

    高达看了一会儿,正欲下城去看看,伯颜就匆匆登上了城,对他说道:“国公,史丞相请你去商议军务。”

    史丞相即现在的中书省左丞相史天泽,也就是元国文臣之首,德高望重。这次襄阳大战出动军队将领太多,一般人压制不住,忽必烈便把他派来主持大局。不过他现在年事已高,平时也管不了什么大事,只是制定好方略,任由将领自行发挥,也就起个居中协调的作用。

    事实上这个协调工作也不可小觑。元军在南阳本就有好几个万户的屯田军,去年与蔡国发生冲突时又抽调了不少兵过来,今年高达剿灭张家后,诸世侯摄于威势,不得不拿出更多兵力来协战。如此一来一去,到现在他们在襄樊已经足足集中了十万以上的兵力。这支大军分三个方向进攻,北边樊城由高达统率,西边汉水南岸由阿术、刘整统率,东边汉水东岸鹿门山方面由阿里海牙统率。此外,还有一大批零散的后勤后备力量。这些庞杂的军队相互之间交流困难,一个弄不好反而扯了自己的后腿,当年济南之围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史天泽吸取教训,强化了军令交流,并且尤其注重后勤保障,对战事做出了卓越贡献。

    但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刚夺下樊城就要议事,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啊。

    高达轻轻一笑:“呵,刚上了城墙,摘桃子的就来了。也罢,这便去看看吧。”

    ……

    8月29日,襄阳。

    吕文焕匆匆来到北门处,正见一列大车把白布盖住的尸首运了进来。他急忙跑到跟前,看着车板上明显比常人小了一圈的轮廓,犹豫了一下,没有把白布掀开,而是转向车旁的范天顺问道:“这里面可是牛统制的遗体?”

    范天顺是范文虎之子,现在的衔是荆湖都统,在吕文焕手下负责襄阳城墙的具体防务,和樊城的牛富职责差不多。不过与怯懦的父亲不同,范天顺颇有勇名和正义感,现在他见牛富身死,也物伤其类,悲痛地点头道:“正是。这最前面一具便是牛兄弟,后面是他的裨将王福,再后那几位也是随他们一同抗争的义士。”

    作日襄樊陷落,但牛富犹自率领部下在城中展开巷战,对元军进行最后的抵抗。如果换了这个场景,他们的抵抗会给入侵者造成不少麻烦,但无奈当时城中燃起了大火,他们根本没有多少腾挪的空间,被元军逐渐逼入了绝地。

    高达本想劝降这位强项将领,但牛富宁死不屈,自投火海而死。他的属下王福等人也随之就义了。事后高达多有感慨,命人收敛了他们的遗体,向南送去了襄阳城中。

    吕文焕感叹道:“果然是一帮大好义士,真是壮烈!”略一停顿,又说道:“蔡国公将他们送归,也是光明磊落。”

    范天顺沉浸在悲痛中,下意识对这位上官反驳道:“哼,他投降了鞑子,助纣为虐,算什么大丈夫!”

    吕文焕长长一叹气,朝北边看去:“不能这么说,他也是有苦衷的,蔡国不是亡于北朝,而是自己人……罢了,还是先安置好我们自己弟兄吧。”

    他转回来,对遗体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定不会让诸位烈士白死,我这就上书朝廷给你们表功,要为你们进爵行赏,封妻荫子!”

    话虽这么说,可现在襄阳被四面合围,信怎么送出去呢?更何况,该给哪个朝廷送呢?

    范天顺也呜咽着说道:“牛兄弟,我们一定会给你报仇的,一定要把襄阳城守得死死的,不让——”

    “轰!”

    突然一声炸雷爆响,在场诸人都为之一凛,附近的城头上也传来了呼喝声。

    军情紧急,吕文焕和范天顺也顾不上遗体了,匆忙命令军士赶车送往城内,然后便沿着城门附近的城阶登上了城头。

    范天顺扯过一名军官,问道:“是哪里发的炮,打中什么了没有?”

    军官往北边一指:“是樊城打过来的,没中,砸进水里了。”

    两人往前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的江中有一片水花,应该是刚打出来的。他们又各自掏出一枚望远镜,往前看去,但并未在对面发现火炮的踪迹。

    范天顺疑惑地说:“奇怪,是从哪里打过来的?——噫!”

    他的疑惑立刻得到了解答,对面江岸一处土堆后冒出了硝烟,稍后又传来了巨大的炮声——“轰!”

    然后才是一枚炮弹划着高抛物线慢悠悠地跨过江面落过来,一直跃过城头,狠狠落在了城内,砸出了一片尘土。

    原来,昨夜元军趁着夜色,把回回炮转移到了江岸上并修好工事隐藏了起来,现在就对着襄阳城开始炮击了。

    吕文焕心里一咯噔,而范天顺已经先他一步下了命令:“你们就这么干看着?快,开炮,反击!”

    城头的军官们略一犹豫,但还是遵命行事了。很快,襄阳北城的火炮就忙碌地装填瞄准,对着一天前还是自己地盘的对岸轰击了起来。

    汉水宽约一里,在过去是个难以跨越的障碍,而在现在的火器时代却只是个寻常的炮击距离而已。宋军的“大将军”们不太费力就把炮弹送了过去。

    但是,滑膛炮在这个距离上的散布极大,几乎不可能正中目标。而且即使打中了,也不过是打在土堆上而已,对后面的回回炮丝毫构不成什么威胁。刚打的这一轮炮,也就是壮壮胆用。

    相反,曲射的回回炮躲在工事后面,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炮。虽然它们的准头比宋军的直射炮还要差得多,但目标却大多了——只要落进襄阳城里,炸哪不是炸啊?

    眼看着,宋军又落入了单方面挨打的窘境。

    突然,一枚对面打来的炮弹不偏不倚落在了城门前,砸进了泥土地里,然后发出一声震撼人心的爆响,无数土石被爆炸了出来,一直溅到了吕文焕等人的头脸上,甚至脚下也能感觉到微微的震颤。

    城上诸人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范天顺立刻对吕文焕劝道:“安抚,城上危险,请您回府中坐镇!”

    吕文焕也心脏狂跳,他看过昨日樊城溃兵带回来的战报,知道对面的巨大震天雷不好惹,现在亲身见证了果然不凡。他没有逞强,这便从善如流,转身欲走。

    不过就在这个关头,对面却停止了炮击,还在城头上摇起了白旗。这当然不是投降的意思,而是表明有谈判的意图,因此吕文焕又停住了脚步。

    很快,有一艘小船打着白旗驶到了南岸,又有一员文官下到了岸上,对着围住他的一众宋军喊道:“在下宋衜,携蔡国公书信而来,求见襄阳吕安抚!”

    吕文焕听在耳里,当即走到城垛前,对他喝道:“我就是吕文焕,蔡国公要你带什么信来?”

    宋衜把信交给城下宋军,让他们给吊上城头去,又对吕文焕俯身行礼道:“见过吕安抚。”然后他又抬头对周围宋军环视了一圈,带着笑意说道:“安抚、众位宋军兄弟,刚才我军回回炮的威势你们也看见了,这还只是小试牛刀而已,不过只用了四分之一的炮,随意打上了几发罢了。若是百炮齐发,震天雷铺天盖地而来,那将是如何一番景象?樊城便是如此被我拿下的,襄阳虽大,可能顶得住?”

    听他这么一说,旁人顿时变色,一名宋将不忿呵斥了起来:“尔是来羞辱我等的吗?做梦!不过就是几头破炸弹而已,能吓到谁啊?有本事就真刀真枪来墙头啃吧!”

    宋衜呵呵一笑,对他一拱手道:“兄台误会了,我绝无看不起诸位之意。恰恰相反,国公和我等正是敬佩诸位都是响当当的铁汉子,才不愿意诸位就这么白送了性命,故来说和。昨日,我也是眼睁睁看着牛统制赴死了,对他的气节格外钦佩,还有……”

    他又一连讲了几个宋军好汉的事例,语气诚恳而真挚,让气氛缓和了下来,却又隐隐有些悲凉。

    不过,很快他就话锋一转,抬头看向城上的吕文焕,提高音调说道:“可是,诸位义勇之士如此忠义敢战,又是为谁而战的呢?为了大宋?为了赵氏?可这大宋又是哪个大宋,这赵氏又是哪个赵氏?你们在这里浴血奋战,他们有过问过你们吗?有为你们送来补给吗?有派兵来支援你们吗?恐怕都没有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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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侦朝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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