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这机会,百年难遇
大明时,皇帝给坊间赐匾是极稀罕的事。
相比之下,清朝的皇帝更喜欢题匾,在坤宁宫题日升月恒,在乾清宫题正大光明,在保和殿题皇建有极。
都是出自清朝皇帝的手笔。
陛下若在惠民药局题一块匾,光这块匾,就能卖上万两银子。
刘健干咳一声,不悦道:“御笔匾额,岂是说赐就赐,陛下已赐你一幅墨宝,你将它裱上不就成了?”
严成锦眼巴巴地望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犹豫片刻,心头软下来,对曾鉴道:“今日是太平公主的诞日,普天同庆,工部将匾送来奉天殿,朕亲自题字。”
“臣谢过陛下。”严成锦微微躬身。
在宫外呆了近一个时辰,该回宫了,弘治皇帝有些不舍,对着严成锦道:“朕想去看看皇后和太平公主。”
“本宫也想去。”朱厚照从未如此认真。
严成锦微微躬身:“臣亲自去问问汪机。”
此事,应当由汪机来做主。
不多时,他从屋外走回来:“娘娘失血过重,需在房中静养七日,还请陛下先回宫。”
弘治皇帝重重叹息一声,想守在此处,可宫中,还有许多疏奏等着他批阅,还有许多请乞等他决断。
命萧敬派人守在此处,便回到车撵上,摆驾回宫。
严成锦命人将悬壶济世四个字,挂在药局的门头。
他回到偏房里,将王不岁和汪机召来。
“从今日起,汪机涨价了,挂号要收二十两银子。”
王不岁惊讶地咬到舌头。
从五两涨到二十两,便是四倍了,别人瞧病只收几文钱,找你看病收一亩地啊。
这还没算药钱呢。
王不岁艰难地眨巴眼睛:“严少爷,是不是太高了?会有人来吗?”
“这样挂出去,不会有人来,你发出邸报,张皇后宫中昏厥御医束手无策,汪机只用六刀便妙手回春。”严成锦面色淡定道。
这样的标题,就算放到后世,也能上热搜吧?
古人喜欢嚼舌根,且陛下的仪仗亲临惠民药局,百姓们都看在眼中,做不了假。
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将邸报传出去,不用半日,就能轰动京城。
王不岁更为难了:“大人,我等贱民,岂敢妄论宫中之事?”
“就说是汪机让你干的。”
陛下是仁慈之人,不会轻易动杀念,且汪机有一身医术,杀了可惜。
更重要的是,汪机是张皇后母子的救命恩人。
就算陛下想杀,娘娘也不答应。
王不岁也想明白了:“严大人说得是,小的这就去办。”
汪机的脸色黑下来,微微躬身:“严大人,学生行医,是为了治病救人,不是敛财……”
收二十两一人,实在贵的离谱。
若以如今问诊的人来看,一日就是二百两,一月就是六千两。
这样的数目……吓死人了。
严成锦却摇摇头:“你同宋景一样愚钝,这是为救更多的百姓,收士绅的银子,救济流民,若有贫苦之人问诊,你少收药钱便是。”
以汪机救张皇后一命为噱头,趁机涨价,顺理成章。
日后无故涨价,才难呢。
大明的马太效应严重,京城和江南,有银子的士绅数不过来。
但流民饿殍,同样不少。
朝廷不救济,只能劫富济贫。
汪机听闻后,心安理得了许多。
王不岁很快将邸报发出去,茶楼的说书人灵机一动,将它搬到书里,一时间,京城的街头巷尾,皆知道汪机六刀救人的典故。
价钱涨了,来惠民药局排队的士绅,却愈发多了起来。
严成锦命人将邸报,送至江南和广东。
总言之,哪里士绅多就往哪里送。
蚕室中,
张皇后幽幽醒来,发现躺在蚕室中,蚕室内很简陋,除了一张木柜,无任何家什。
贴身伺候的嬷嬷,抱着襁褓站在木塌旁。
“娘娘醒了,恭喜娘娘,生了个公主,陛下龙颜大悦。”
张皇后脸色惨白,露出笑意:“抱来给本宫看看。”
襁褓靠近床榻旁,雪白的小手探出,一双大大的眸子灵动有神,像极了朱厚照狡猾的眼睛。
可五官却极像张皇后。
“陛下给殿下取名秀妘,封太平公主。”嬷嬷笑道。
张皇后欢喜至极,忽地,听闻屋外吵吵闹闹,便问:“怎如此吵杂?”
“争蚕室呢,汪大夫名满京城,许多士绅前来诊病,惠民药局的蚕室,只有五间。”
来惠民药局开刀的人,也有割痔病和包皮的,并且全部是剖腹取子。
张皇后撑着身子,坐起来:“本宫好了,摆驾回宫吧。”
“娘娘,可汪大夫说让你在蚕室休养七日…奴婢这就去准备。”嬷嬷见了张皇后的脸色,忙不迭道。
牟斌先行派人入宫禀报,为张皇后准备车撵。
……
司礼监,
厂卫迅速来通报萧敬,自从太子被行刺,萧敬处处留了心眼。
“汪大夫让娘娘休养七日,娘娘怎么回宫了?”
“陛下前脚刚走,惠民药局就广撒消息,士绅们听闻汪机妙手回春,都去求医,惠民药局还涨了十五两银子诊金,蚕室不足,娘娘就回宫了。”厂卫说道。
萧敬轻哼一声,当初严成锦要匾时,咱就觉得不对劲。
你还敢将涨到二十两银子?!
朝中一品大臣,都看不清病啊。
陛下最关心的,除了朝事,就是娘娘和太平公主了。
看陛下怎么收拾你!
“咱去禀报陛下,陛下呢?”萧敬看向一旁的小太监。
“在谨身殿。”
很快,萧敬来到谨身殿,弘治皇帝正在给惠民药局题字。
曾鉴将匾送来谨身殿快半个时辰了。
可弘治皇帝已题了悬壶济世,思索良久,不知再提什么字。
朕是天子,代表朝廷,题出去的字,总不能让读书人笑话。
“刘师傅以为,该题什么字?”
刘健捋须沉吟片刻:“妙手回春如何?”
弘治皇帝觉得不太满意,悬壶济世与妙手回春,乃是同义。
都挂在惠民药局的门头上,不免重复,且显得朕词穷。
他不由看向学富五车的李东阳,单论才学,刘师傅也比不上李师傅。
“李师傅以为?”
李东阳认真地想了想,微微作揖:“臣以为,医者,德为重,惠民药局为天下医者表率,当题,德行天下。”
弘治皇帝眸中放光,满意地点点头。
语义不重复,且立意高远,号令天下医者重医德,传颂出去,也是一番美谈。
“那就赐,德行天下。”
萧敬黑着一张脸,普天之下,最黑的,就是惠民药局了。
敢收二十两诊金,还得德行天下,咱tui!
弘治皇帝就要落笔,
他急忙道:“陛下,娘娘被惠民药局逼的回宫了。”
弘治皇帝面色错愕,狼毫停在纸上一寸处:“汪大夫不是说,要在蚕室休养七日吗?”
“是啊,严成锦要这块匾,居心不良。”见陛下凝神,萧敬忙道:“陛下不知,严成锦命奸商放出消息,汪机的诊金,变成二十两了,且还络绎不绝,若陛下再赐这块匾……”
二十两银子,简直是吃人肉啊!
李东阳等人面露不悦之色。
二十两折算成米粮,就是八十石,一品大员的俸禄,才一百石。
给这样的黑店,挂上德行天下,百姓还以为,是朝廷授意鱼肉百姓呢。
只是想想,李东阳便为刚才的高谈阔论,感到面色羞红。
萧敬又继续道:“如今,惠民药局人流如潮,蚕室不足,娘娘被逼得回宫了。”
弘治皇帝捏着象牙豪笔,放回笔架上:“严成锦可在宫里?!”
“不在,奴婢这就派人去宣。”
第487章 天下震惊
严成锦在良乡的理学院,瞧见来往的院生,皆为男子。
却无一女子。
与后世的机械学院,毫无二致。
古人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故而无女子的学堂。
大户人家的闺女,在闺房中藏书,便会被指责不守女德。
像李清娥这样得到识字机会的大家闺秀,并不多见。
“本官看理学院有些冷清。”
王越有点莫不着头脑,遍地都是人,哪里冷清了?
以为严成锦怪他管治不力,他有些愤愤地道:“从老夫眼前走过的院生,好几百人,贤侄看不见?”
良乡的工程师能领俸钱,今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获赐高照奖。
生源就如同滚雪球般,一年比一年多。
有少数百姓和流民不远千里,也要将孩童送来。
严成锦摇摇头:“明日开始,良乡理学院开收女子为院生,先从医科开始。”
张皇后出宫瞧病时,他便感到很大不便。
男大夫,终究不便替女子瞧病。
坊间,并无女大夫开药方诊治,皆为男大夫,如此旧例,致使许多女子患病,家中却不许她们瞧病,郁疾而终。
王越张着嘴巴,舌苔蠕动,却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张贤向来拥护严成锦,可这一次,却觉得脑袋被人狠狠敲了一下,硬生生地疼。
严大人难道不读圣贤书吗?
夫为妇纲,三纲五常。
这些都是圣人传授的道理。
女子嫁人前,不得出门见客,惠民药局每日诊治多少人,若女子去了药局当大夫……
“贤侄,使不得啊,若这般来做,必遭天下人唾骂!”
王越气急败坏,老夫苦心经营两年,还花了七万两银子,不能被你败坏了。
张贤微微躬身,苦劝:“大人,使不得。”
王越和张贤为古人,自小读圣贤书,受不得这般改制。
严成锦却无妨,诸如后世的材料和土木,都为和尚院,极不利于探讨交流。
且,男子可以为官,也可以入良乡为工程师,女子却不行。
如此下去,大明将会更重男轻女。
女子本就少了,士绅还一人霸占七八人,甚至数十人。
最终,便是大明人丁凋落罢了。
“本官喜欢热闹,贴通告吧,京城就由王东家放出邸报,传世理学院医部,招收女生源,同样可为工程师。”
反正骂的是学院,是王越,自然没有可顾忌的。
王不岁咬咬牙,严成锦对他而言,就是亲爹。
传世理学院前。
门皂瞧着铜锣,张贴出一张红纸,糊在墙上。
来往的院生,少有注意。
可当一院生走过,不经意看到红告时,忍不住惊呼:“啊!快来瞧,学院要收女子为院生!”
“亘古未有,亘古未有啊!”
一呼惊起千层浪。
院外声鼓喧天,良乡衙门旁的小院,宁静至极。
严成锦才呷一口茶,
此时,一匹大马停在院门前,厂卫下马轻扣门扉。
“严大人,陛下召见!”
来良乡前,已向陛下告假,严成锦有些诧异,陛下特意派人急召?
他并未动身,而是让那厂卫进来。
“陛下召本官何事?”
“娘娘回宫了,您发娘娘出宫寻诊的消息,陛下震怒。”
严成锦仔细推测良久,坐上轿子。
一个时辰后,穿过午门广庭来到谨身殿前。
李东阳和曾鉴等人,都在殿中,回过头来望着他,目光意味深长。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前,御案上摆放梨花木匾,还没题字。
“臣还不知娘娘回宫。”
“哼,你可知罪!”
“臣知罪!”
朱厚照那厮挨揍千万遍后,摸索出来的经验,只要承认得快,陛下就来不及生气。
严成锦自问没做亏心事,可伴君如伴虎,陛下要杀他,不取决于道理,而取决于生不生气。
弘治皇帝果然很受用,脸色缓和了许多:“朕听闻,你将汪机的诊金提为二十两,还用皇后到惠民药局之事,做文章。”
萧敬阴阳怪气地道:“不止,陛下,严大人方才又做了一件大事。”
严成锦深深地看了萧敬一眼。
弘治皇帝正色起来,李东阳等人也有兴致。
“什么大事?”
“收女子入良乡的学院,与男子一起读书。”
弘治皇帝瞳孔猛然一缩,李东阳等人,皆出现不同程度的震惊反应。
不过,一致的是,他们都目瞪口呆。
严成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若是朱厚照在这里就好了。
“臣也是为了大明。”
“休要胡诌,朕何时许过你这等荒唐的事?”
女子就要守德,到理学院与男子厮混读书,成何体统?
方才,弘治皇帝的怒意,全都放在严成锦提高诊金上。
可此刻,全都转为震惊。
让女子出阁读书,还到良乡理学院与男书生厮混在一起?
弘治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朕太难了。
这要是下了地府,怎敢见立下德纲的高皇帝?
怎敢见长眠已久的圣人。
“你可知道三从四德是什么?背给朕听听,不,你不知道,李卿家你说,还是朕来告诉你吧!
三从便是,既嫁从父,未嫁从夫,夫死从子!
还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女子出入要端庄,不可轻浮……”
弘治皇帝唾沫横飞,气得浑身发抖。
你爹不在京城,朕便替你爹好好教训你。
李东阳等人颔首点头,恨不得接着弘治皇帝的话,继续说下去。
严成锦被喷了一脸唾沫。
想不到,陛下的反应竟如此激烈。
东宫,
“你说父皇在教训老高?”
“是呀,骂得可凶了,就像平日教训殿下般,还亲自教导严大人,什么叫三从四德。”
朱厚照心中大喜,从椅子上跳起来,手舞足蹈。
本宫要去瞧瞧。
老高这东西,在父皇面前总是人模人样,糊弄父皇,如今,终于被父皇拆穿了吧?
他冲出东宫,一群小太监跟在后头。
不多时,朱厚照便来到了谨身殿,在门上扣了个纸眼睛。
谨身殿的门监吓破了胆,却又不敢阻止。
看见严成锦跪在殿上,被弘治皇帝劈头盖脸教训,朱厚照便乐了:“老高犯了何事?”
谨身殿的门监,想说又不敢说。
在朱厚照的怒视下,小门监支支吾吾道:“严大人准许女子,到理学院,同男子一同听学。”
朱厚照双眼放光:“这算犯什么事?本宫倒觉得有理,女子为何不可听学。”
声音传到殿里,
严成锦不由莞尔,心里想着朱厚照,这厮果然来了。
弘治皇帝冷下脸来,看向萧敬:“朕似乎,听到太子的声音?”
“就在外头。”
抠纸眼睛时,萧敬便看见了,整个宫中,只有太子才敢偷窥陛下。
“宣他进来,朕一并管教。”
第488章 竟升官了
朱厚照在外头观望,听到有人叫他,没想到回头一看,脸色大变。
“殿下,陛下召您。”
他大步走进殿中,朝弘治皇帝和百官微微行礼。
“儿臣觉得,老高做的不错,宫中设立替皇祖母和母后看诊的女医官,为何坊间不可?
木之长者,必固及根本,欲流之远者,比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百姓家中,也有像皇祖母和母后那样的困扰。
而父皇,只许宫中设立女医官,不许坊间设立女大夫。
与只需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有何异?”
朱厚照说出来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可就是让人,气得牙龈出血。
弘治皇帝紧紧咬着牙,后悔让这孽子进来,有些下不来台了。
“是谁教你的道理?”
“是李师傅。”
本官教了你道理,可没教你这么用啊,李东阳忙道:“臣只教了殿下背诵,没教殿下这般辩驳。”
这是教会了徒弟,害死了师傅?
严成锦暗松一口,幸亏朱厚照没说是他教的。
朱厚照所说,是贞观政要中的道理,乃是帝王之道,由内阁三公传授。
大臣们小心翼翼,微微抬头,端详着弘治皇帝的脸色。
弘治皇帝额头上青筋暴露,他是讲道理的人。
可此刻,却又说不出反驳朱厚照的道理来。
严成锦觉得,要给陛下普及一下,男女人口失调的影响。
“陛下想要九边守备充足,田地耕农遍野,皆离不开人。
敢问陛下,男子可生子否?
而今百姓和流民,怕浪费粮食,生了女娃便浸入缸中,或卖入青楼为奴。
科举和良乡理学院的工程师,可让男子平步青云,更助长了这样的作风。
长此以往,大明人丁如何兴旺?”
在大明,丢弃或贩卖女婴颇为常见。
百姓首先想的,是填饱肚子,多一张嘴巴便要多吃一口粮。
“且大明不乏医术出众的医女,可如汪机那样,济世救人。”
大明如今,就有一位医术至臻的医女。
此人医术,堪比汪机!
乃史上赫赫有名的四大女名医之一。
如今大明,却无人听闻过她的名声,实在可惜至极。
弘治皇帝却嗤笑出来:“汪机乃世上少有的神医,天下有医术堪比他的人?还是个女子,朕如何信?!”
“此人名为谈允贤,为南直隶刑部郎中,谈纲之女!”
严成锦轻声道。
可这句话,却如同万钧之石,狠狠砸在弘治皇帝和李东阳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上。
南直隶确有个官员,叫谈纲!
此人,是成化五年的进士,在南直隶默默无闻。
“严大人……严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萧敬惊愕地张着嘴巴,这小子就是一座活东厂啊。
天上地下,无所不知。
甚至有时候,萧敬怀疑,莫不是神仙附体了?
大家闺秀通常足不出户,别说打探,厂卫甚至连此人,都不知道。
严成锦早就准备了答案:“程大人在南直隶一带,知道一些。”
程敏政远在朝鲜,陛下或许会派人南下江南,探查谈允贤。
却不会派人千里迢迢,去朝鲜找程敏政。
因为……要花更多靡费。
弘治皇帝唏嘘起来,身为国君,首要之责,就是唯贤善用。
可他……
他看向严成锦:“女子去乡院听学,岂不抛头露面,且大夫一日需阅人无数,若女子也如此,不是伤风败俗?”
严成锦微微躬身:“若命她们将青丝和脸蒙上,不以面目示人,就解决陛下的困扰。”
医生也需戴头巾和人笼嘴,与这样的装扮,并无差别。
刘健和李东阳沉思片刻,默不谏言。
弘治皇帝忧心忡忡:“朕只当是体恤百姓之苦,准许你用于医科,且需如你所说,需蒙面出诊,不可真面目示人。”
说出这句话,他有预感,朕会被百姓骂成昏君。
“陛下圣明!”
这是巨大的让步,就像在礼教的封条上,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严成锦相信,弘治皇帝此举,必定会同英宗废除殉葬制度一样,被人称颂。
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朱厚照也跟着乐道:“父皇圣明!”
弘治皇帝又继续道:“司礼监派人南下江南,若谈纲真有一女,为神医,便传朕的旨意,将他调任京城,任刑部郎中。
若为虚谈,就此作罢。”
大明的皇帝中,只要不喜欢炼丹的,都极宠幸御医。
所以,御医在大明时,颇受重视,嘉靖朝除外。
在成化朝时,朱见深一口气封了三十多个医官。
此女医术堪比汪机,陛下更不会放置。
严成锦低着头,脸色并无多少变化。
李东阳等人,却是暗吃一惊,虽然是平调,但南直隶吃闲饭,北直隶有实权,天壤之别。
萧敬忙道:“奴婢遵旨。”
严成锦出了宫,来到良乡,让王越和王不岁修改红告:来应工程师的女大夫,需戴头巾和人笼嘴。
王越和王不岁颇为赞同,抛头露面,实在有些伤风败俗了。
五日过去,京城和良乡虽然热闹。
可真正来良乡应医科工程师的,只有百姓和流民,无一大家闺秀。
对于流民和百姓,能当工程师,比卖到青楼好。
又不花银子养,自然乐意送来。
……
南京,一座普通的小院。
女子婷婷玉立,她一身青衣罗裙,青丝上插着翠绿的玉簪,皎白的玉手轻轻捻起草药,在琼鼻前细细嗅闻。
虽没有浓妆艳抹,却极为清新动人,活脱脱的美人胚子,穿素装也很好看。
“小姐,京城的惠民药局,又出新方子了。”
丫鬟兴冲冲地捧着一包药材进来。
小姐喜欢药材,只要是新出的药方,她都要买回来看。
谈允贤打开油纸,看到里头的药材不由面色羞红:“汪机为世人尊敬的名医,竟出这等药方,实在……”
丫鬟好奇:“小姐,这是什么药啊?”
谈允贤面色红透,嗫嚅道:“壮…壮阳药。”
谈纲来看女儿,听到这几字,不由叹息:“爹的俸钱,让你买药材便罢了,你怎么还买这等药回来?”
丫鬟羞红道:“是奴婢买的,奴婢也不知道这是……”
知道女儿喜欢研究药方,谈纲没多说什么。
正在这时,管事火急火燎来禀报,宛如见了鬼般。
“老爷,圣旨来了!”
谈纲脑袋嗡地一响,震惊地差点没晕过去。
南直隶这鬼地方,怎么会来圣旨?
该不是贬谪的吧?
他忐忑地来到正堂,见身穿赐服的太监,手持圣旨,威风凛凛地站在堂前。
“臣…臣谈纲接旨。”
苗逵堆着笑意:“谈大人,恭喜呀!”
“何喜?”
苗逵却不答:“你接旨便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道德性命之旨,绍明道学……”
谈纲接完圣旨,心情由战战兢兢,变成一头雾水,还夹杂着难以言语的惊喜。
升官了!
虽然是平调,但实则是升官了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苗逵便好心提醒:“谈大人尽快收拾家什,到京城上任吧。”
可是…为何会升官?
第489章 压在脚底之宝
谈纲接旨后,给了五两赏银:“敢问公公,陛下为何突然想起召下官入京?”
苗逵没接银子,倒是诧异:“谈大人不知道严成锦?”
谈纲听闻过此人,史无前例的藩王考核,正是严成锦监察。
可是,此人无事提拔自己干什么?
苗逵不多言,也不在府中用膳,回到驿管下塌,等着与谈纲一起入京缴旨。
丫鬟欣喜地跑到后院:“小姐,你不是想入京与汪机切磋医术吗?方才朝廷来人,老爷升为京官了。”
谈允贤柳眉微蹙,还不等她回过神来。
丫鬟继续笑道:“小姐可以到惠民药局行医,以小姐的医术,定能当上良乡的总工,府上就不用省吃俭用了。”
南直隶的官员无人巴结,谈纲又仅仅是五品郎中,每月米俸三十石,府上下人众多,日子清贫。
“你听谁说?”
“老王书坊贴出的通告,医女可到惠民药局行医。”
谈允贤双眸微亮,她对银子无兴趣,但对汪机的医术,十分质疑。
此人研制出来的药方,贻误世人。
京城,
自从入宫后,张皇后便休养在后宫的蚕室。
太平公主为早产而生,体质羸弱,同样留在蚕室中。
可张皇后产奶极少,此事虽羞于启齿,却是宫中大事。
早朝,弘治皇帝殷切地目光扫过殿中的大臣:“诸公府上,可有入宫当太平公主乳母的人选?”
大臣们面面相觑。
严成锦低头沉思,太平公主早产,容易发育迟缓。
明朝对选乳母,有明确的规定。
先是容貌端庄,身体健康无疾病,且为十五至二十之间的适龄女子。
其次奶水充足,丈夫和孩子健全在世,无病无疾。
为此,朝廷还专门设立了一座**府,受朝廷重视。
木匠皇帝朱由校娶了自己的乳母客氏,令奶妈这个群体在明朝,声名远播。
见殿中无人应答,弘治皇帝看向萧敬:“由司礼监和锦衣卫在军户中挑选,两日之内,将乳母送入宫中。”
乳母挑选,有诸多流程,最重要的是相貌端庄,且身体无恙。
又要在十五至二十间挑选。
许多军户,连媳妇都讨不上,哪儿有奶娘,萧敬为难了:“奴婢这就派人出宫去寻。”
见萧敬一脸便秘的样子,严成锦就知道,厂卫也难寻奶娘。
奶粉生意就诞生了,借太平公主的封号,还能取名太平奶粉。
良乡商会想要成为朝廷第一商帮,甚至建立商行,发银票,就需足够的公信和白银储备。
要白银,需足够多的产业收入支撑。
而普天之下,也找不到一个卖奶粉的。
但要能把奶粉做出来。
回到府上,
严成锦命何能将两桶牛奶,倒入大锅中,大火烧至沸腾。
何能眼见锅中奶越来越少,心中连呼败家,肉通道:“少爷,再煮就没了?”
“搅,不停的搅,没有本少爷的命令,不许停。”
三五下人来到庖房,严成锦的命令,他们自然不敢违抗。
只要将奶粉摊开,在铁皮上烘干,就能炼制成粉。
不多时,严府中的奶香愈发浓郁。
两日过去,萧敬还没找到奶娘,急得团团转。
太平公主喂养的奶水不足,只能以米糊补充,饿得嗷嗷大哭。
弘治皇帝看向张皇后,眸中怜惜:“皇后受苦了,朕已派人搜寻乳母,不用多久,就可送入宫中。”
张皇后虽也着急,却只能应道:“臣妾明白。”
小太监进来禀报:“严大人来看望娘娘和公主。”
不多时,严成锦走入蚕室中,手中提着青瓷瓦罐,打开后屋中飘散着阵阵奶香。
霎时,太平公主似乎闻到了奶味,哇地一声哭了。
弘治皇帝好奇地看向严成锦:“严卿家手中的是?”
“此物名为奶粉,与母乳同效。”
张皇后闻了闻,果然散发着重重的奶香。
弘治皇帝却有顾忌,从古至今,人皆喝母乳长大,何时见过有吃此物的?
太平公主哭得更凶了,嬷嬷如何哄,也停不下来。
严成锦微微躬身:“陛下,不如用此物冲服试试,或许,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萧敬忙将奶粉端下去,很快,便呈上一碗热腾的奶乳。
尝过无毒后,便送至太平公主嘴边。
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哭声戛然而止,弘治皇帝和张皇后眸中放光。
“有此物在宫中,何须乳母,严卿家从何处所得?”
严成锦微微躬身:“陛下可命司礼监,到良乡采办。”
白送给弘治皇帝,他未必会收受。
张皇后见了严成锦,忽然道:“臣妾听闻,良乡的学院收纳女生员?”
弘治皇帝轻哼一声:“朕这几日,不知收到多少弹章,皆为弹劾王越的疏奏。”
女子抛头露面行医,自然会引起士大夫不满。
他们联合起来写弹章,弹劾王越,扰乱坊间风气。
可弘治皇帝知道,关王越什么事?
感受到陛下的目光,严成锦便觉得尴尬了,王越可流芳百世,吃亏的,是他才对。
小太监进来禀报:“娘娘,金夫人来了。”
自从兄弟出海后,张皇后便命人瞒着金夫人,以免太过伤心。
可眼下,已过去半年有余,母亲早就识破了。
张皇后眸中垂怜,暗自叹息:“母亲对兄长之事已有猜测,臣妾今日,便向她坦言。”
“朕先回宫了。”
女人家说起这等伤心事,不免哭哭啼啼。
且奉天殿还有许多疏奏,等着他批阅。
不多时,一个衣着华丽的老妇人走入蚕室,微微行礼后,站在一旁。
张皇后嘘寒问暖后,疼惜道:“半年前,兄长便出海寻找银山,海上凶险万分,兄长恐怕早命陨大海。”
金夫人如遭雷击,在一旁凄然落泪。
严成锦心中犹豫,这兄弟俩还没死,就在岛国的石见银矿。
要不要禀报陛下?
……
岛国,
一个倭人跪伏在右卫门身前,禀报:“属下未收到丝绸,那人说,不认识两人。”
右卫门握着腰刀的手,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令我府上的舰队,白白去了大明,将他们两人抓来,我亲自宰杀!”
庖房中,张延龄拿着吹火的竹筒,猛地吹了一口气,灶中的火势,旺盛了几分。
自从被俘虏后,每日要洗衣烧饭倒夜香。
可他却干劲十足,喜滋滋道:“哥,再过几日,就有人来赎咱们了。”
“哼!这些可恶的倭人,等大明军队亲临,我便亲手宰了右卫门,霸占他的矿山,叫他天天要我说书!”张鹤龄也乐道。
张延龄眸中放光,乐着道:“弟也要宰了卫太郎。”
砰地一声!
突如其来,吓得兄弟两人惊慌失措。
只见,从门外走进来四个带刀护卫,粗鲁地拎着他们二人,来到庭院中。
张家兄弟跪倒在地上,右卫门拔出刀,大发雷霆:“你们竟敢骗我,宰了你们!”
两人瑟瑟发抖,严成锦那狗东西,竟见屎不救!
张鹤龄来不及想,眼看刀就要落下来了,他吓得差点没尿出来。
忽地,张延龄却十分淡定,硬气地站起来:“你住手!”
说着,他把鞋子脱了,只见足袋子中倒出一片铜块。
“这是大明的免死金牌,封爵时,陛下赐给我的!”
张延龄得意地看向张鹤龄:“哥,我跟严成锦学的,关键时候真能救命啊!”
张鹤龄想揍死他,有免死金牌你不早点拿出来!
第490章 高皇帝的祖训
翌日,大清早。
一群御史在华盖殿等着,他们要状告严成锦,哪一个副都御史上任,就让他们背明律?
“快去禀报陛下,我等要面圣!”
“换都御史,要不,就把本官换了!”
御史们持着芴牌,集体喊冤。
萧敬忙走到华盖殿里,对着弘治皇帝道:“陛下,严成锦让御史背大明律,御史们苦不堪言……”
百官入职时,已经看过了大明会典,且需要考核。
如今,又让他们看背大明律。
弘治皇帝沉眉:“昨日上朝,他们怎么不报?”
“昨日只是背大明律,今日,严成锦还要考试。”
熟知明律,本就是御史的分内之事,又怎么会怕考试?
弘治皇帝哈哈笑了出来,严成锦这是怕朕不给他升官,所以整饬都察院?
“都察院纠察百官,却无人纠察都察院,朕倒觉得,该整饬了,让御史们回去,朕一会儿,去监考。”
嗯?
萧敬傻眼了,御史们来找您求救的啊…
他面色古怪的走出殿外,清了清嗓子:“诸位请回吧,陛下一会儿,去监考,诸位快些回去为好。”
“这……”
御史们心里骂骂咧咧,恨不得连名上书弹劾皇帝。
但陛下这几日,因黄册之事心情不好,他们也不敢随意放肆。
严成锦来到都察院值房,见空无一人,看向旁边的郑乾:“今日沐休?”
“大人,御史都去华盖殿,告状去了。”郑乾两头为难。
“陛下知道也好,省得本官派你去禀报。”
整饬都察院,是弘治皇帝希望看到的。
若御史都变成老咸鱼,在吴宽懈怠的管制下,御史们上值就等下值。
都察院是后世的检院,
若失去纠察的能力,大明官场,将腐朽衰败。
朱元璋时期,大臣们之所以不敢贪污和懈怠。
便是得益于他严厉的律法,不干活都要剥皮草实,更遑论其他。
正在这时,只见值房的门外,五个御史被人追赶般,逃窜似的走进值房。
胡璋、罗聚和史勋等人,是朝中颇有名望的御史,受严成锦的钳制,心中不满。
但此刻却哀求:“严大人,快发策卷,快点!”
严成锦有点懵,只见弘治皇帝板着脸,慢悠悠地走过来。
“朕听闻,你要考察律法?”
“臣研修大明律已久,发现律令中,有许多漏洞,需要增补。”
一旁的胡璋等人,面色徒然大变,险些昏厥。
高皇帝定下了祖制,子孙后代,不得更改律法一个字。
你竟要修改大明律,就不怕高皇帝劈开坟头,跑出来找你索命?
还不等弘治皇帝回答,胡璋站起来怒斥:“高皇帝有令,大明律法,子孙后代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做以变祖乱制之罪,严成锦!你想死不成!”
四个御史从旁帮腔,陛下撤了严成锦才好呢。
弘治皇帝以为严成锦只是考核大明律,
没想到,此子的本意,竟是要改大明的律法。
他颔首道:“高皇帝嘱咐,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易改,严卿家,你可知道?”
大明律,并非不能更改。
后世的万历,就改了五十五个字。
但从明初,一直到明末,也仅仅改了这五十五个字。
若是在早朝,面对内阁和百官,严成锦不敢这么说。
但在都察院,只有陛下和御史,却是个机会。
“臣以为,明律中,尚有许多可以修进之处。”
“比如呢?”弘治皇帝淡淡道。
高皇帝改了律法多次,才颁布出来,岂容你胡说。
“比方说,女子受了侵犯,犯罪者,绞,可却没有保护男子的律法。”严成锦禀报。
弘治皇帝嘴角狠狠抽动起来:“谁会侵犯男子?!”
陛下,你怕是没听说过阿强的故事?
御史胡璋嘴角抽搐一下:“男子孔武有力,何须律法保护,且如陛下所说,谁会侵犯男子?!”
严成锦面色严肃:“这只是需要增补的一条,还有户律、兵律和刑律,皆需修补,若陛下想听,臣可以一一细说。”
大明律颁布后,朱元璋前后修改了六次,想要留下一本万世通行的律法。
但再完美的律法,也有漏洞。
如户律六条,良贱绝不许通婚。
它的意思,贱民不许娶大户人家的女人。
这就意味着,**丝绝无逆袭的可能,
也不存在阿姨我不想奋斗了这种好事。
限制了婚姻自由,也极大程度地限制了大明的人口。
还有,国子监录用豪绅、地主和商人的子弟,缴纳马匹和粮食,就能以例监的身份,进入国子监。
以及响生、赞生等种种名额。
导致国子监成了养蛆虫的地方。
过去大明国库空虚,需要的是钱粮,采取这样的措施,充盈国库,无可厚非。
但如今不一样了,大明需要的是人才!
改变招生的制度,这是就是明律最需要改变的地方。
可是明律,连陛下都畏惧,如何说改动它?
严成锦仔细想了想,道:“改明律,与盛世有极大的关系,大唐律法与大明律法,有许多不同之处。
大唐德本刑用,刑法尚有许多宽宥之处,而大明律法的弊处,可以说毫无天理。
如此,何来盛世?”
“严成锦,你休要胡诌,明日都察院非让翰苑的言官砸了不可!”胡璋紧张道。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说什么改大明律?真是一派胡言!
高皇帝早就下了旨意,谁改就是大罪。
你再会写弹章,也不能改大明律啊!
弘治皇帝心中动摇了,浓眉拧在一起:“朕虽想要盛世,却也不敢轻易更改祖制,况且,大明律与盛世有何关系?休要再提了!”
说吧,他带着萧敬气咻咻地走了。
严成锦有点为难。
这次与以往改祖制,有很大不同,
朱元璋明令禁止,不能改动一个字。
真要更改,恐怕连南京的六部都会跳起来,连夜骑马入京,指着鼻子骂他。
法立于上则俗成于下。
若是改了不好的地方,纠补漏洞,天下将更国泰民安。
刑部,值房。
“大人,都察院传来的消息,严成锦想改大明律。”
刑部郎中王趋之忙禀报。
值房不大,其余四个官员一同看过来,震惊得半天没眨眼睛。
王守仁脸上若无其事,心底下,却佩服得无以复加。
老高兄真乃神人也,
他在刑部当值,亦看到许多律法的弊处。
可他不知该如何向陛下谏言,老高兄这次,定又准备了三道以上的计策吧?
跟老高兄比起来,他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王守仁暗自感慨时,王趋之又道:“此事,他们御史也不同意,正内讧呢,陛下不置一言,便走了。”
熊繍冥思苦想,大明律中,并无可以修改的律法。
你究竟要改哪一条?
第491章 他竟能遇难成祥?
消息如同狂风般,席卷京中各大衙门。
百官听闻都察院请乞更改明律,愤然大骂违背祖制。
当初高皇帝特意下旨,连文皇帝也不敢妄动明律上的条例。
“只要陛下不同意,他严成锦就改不了。”
“明律乃是高皇帝所立,是大明的开朝重典,谁敢更改就是千古罪人。”
言官们唾口大骂,群情激动。
内阁,值房。
都察院请乞修正明律的消息传出后,翰苑立即有文官前来内阁禀报。
文官匆忙走进值房:“刘公,方才在都察院,严成锦向陛下请乞修明律。”
刘健三人齐刷刷回过头。
宫中的典籍都可以修,唯独明律不能修,大明历经百余年,没有谁敢修明律。
就算耿直不屈的于谦,博闻强识的丘濬,也不敢修明律。
你才当上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就请乞让陛下修明律?
本官看你是飘了吧?
李东阳紧蹙着眉头:“陛下同意了吗?”
“还未,陛下还说让严大人休要再提,便气咻咻地回了坤宁宫。”
刘健和谢迁相视一眼,暗松一口气。
敢修改明律,怕是太后都要跳了出来了吧?
下了值,
熊繍从刑部值房出来,坐上轿子,来到张升的府上。
身上穿着三品官服,门子不敢怠慢,卑躬屈膝地引他到正堂。
正堂中,张元锡微微躬身道:“学生见过熊大人。”
“你父亲呢?本官有要事与他说。”熊繍坐不得安,面色带着几分焦急。
张升也才回府不久,换上儒裳,就听闻熊繍来了。
他来到正堂,略微诧异:“汝明兄来了?”
熊繍直接道明来意:“严成锦请乞修改明律,高皇帝立下皇训,岂能轻易修改,此举既触律法,也违背祖制,你执掌礼部,明日与我在早朝,一同弹劾严成锦!”
张升也听说了。
“陛下已驳回,何须再弹劾?”
谁都知道,律法定有不完善之处,不敢说罢了。
可是严成锦向来胆小谨慎,别人避之不及,他怎会主动谏言?
熊繍冷哼一声:“启昭兄何时见过,此子岂会轻易罢休?”
怕就怕此子真让陛下回心转意,下令修整明律。
他身为刑部尚书,维护明律无可厚非,就算弹劾严成锦,也在情理之中。
张升思索片刻后,颔首:“明日早朝,我与你一同弹劾严成锦。”
下值了,
严成锦出宫时,日沉西山,天色慢慢昏淡过去。
自从张皇后诞下太平公主后,他便向弘治皇帝请乞,增加监视他的锦衣卫。
弘治皇帝有些不悦,可听闻严成锦说起太子遭遇行刺的事。
他有些不安,便准许了。
何能堆着笑意:“少爷,这是府上刚做的奶汁,您补补身子。”
岂料少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让他感到心底发毛。
“你自己喝。”
坐上轿子,放下轿帘后,不由深思起来。
朱元璋虽然留下祖训,让子孙后代和大臣不能更改明律。
但他已死了一百零一年。
如今大明最高统治者,是弘治皇帝,只要他能狠下心来,也未尝不能改。
不触犯士绅的利益,他们才不管你改不改。
比开海禁和推行摊丁入亩,容易百倍。
听到何能斥责一人,似乎有人在拦轿子。
“咱们少爷不办案,要上访去顺天府。”
“学生张元锡,敢问可是严大人的轿子?”
张元锡微微躬身,
虽素未谋面,但他在良乡见过这顶轿子,停在良乡衙门前,定是严大人的轿子。
严成锦有些诧异,被后世神化为箭神的张元锡?
听说一张大弓,能射千里之外。
“你找本官做什么?”
张元锡不禁正色起来:“刑部熊繍大人与家父相谋,明日早朝弹劾严大人,还望严大人小心。”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不知严成锦有无听到,他继续道:“家父乃礼部尚书张升。”
普天之下,能这么对自己爹的,也只有朱厚照了。
这个张元锡怕不是假的?
礼部和刑部分别执掌礼法和律法,弹劾他,也无可厚非。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张元锡竟向他通报。
严成锦略微掀开一点点轿帘:“为何向本官禀报?”
张元锡略微低下头,不想回答。
“学生……学生是良乡的化学工程师。”
“……”严成锦。
本想问一句你爹知道吗?可见张元锡一脸被抓奸在床的羞愧样,定然是不知道了。
就像后世有名媛圈,京城也有公子哥的圈子。
受谢丕和李兆先等人影响也不奇怪,
毕竟,理科比起考科举要背的四书五经,有趣多了。
“去良乡理学院之事,自己与你爹说吧。”
良乡理学院最不待见的,就是张元锡这样的公子哥,当爹的一个个咋咋呼呼。
他们本意是望着子承父业,能在朝廷混一官半职。
若知道儿子不务正业,定又要把账算在他头上。
这样一来,迟早会逼得官员联合起来,请乞封闭理学院。
张元锡咬着嘴唇:“学生……学生谨遵大人教诲。”
次日,早朝。
弘治皇帝听着内阁的上奏,开春了,四海之内少有要事启奏,不免听得有的犯困。
吏部和户部同样无事要报。
轮到礼部,张升站出来一步:“臣要弹劾都察院严成锦。”
“刑部亦弹劾都察院严成锦!”
熊繍心中一喜,与张升肩并着肩。
李东阳等人心中清楚,是因何事要弹劾。
别说修撰明律,有这个念头都不行。
你还敢向陛下请乞?
许多目光不约而同投向都察院,御史们避之不及,唯恐被一起弹劾。
严成锦一脸淡定,昨日听闻消息后,他预留了五手,就等着熊繍和张升弹劾。
陛下又不会砍他的脑袋,弹劾无非是伤饬一番。
没被弹劾过,怎敢说在朝廷当过官,就连李东阳也遭过御史弹劾。
他微微躬身,祭出第一手:“*******,*******!臣欣然接受二位大人的弹劾。”
这是后世林则徐所作的诗。
大意是,生死算个球,老子要为朝廷献身。
果然,听闻这句话,弘治皇帝看向他的目光,抬高了几分,有浓浓的赞赏之意。
刘健和李东阳等人微微颔首,眸中满是赞许。
有这样的觉悟,自然是好的。
熊繍和张升相视一眼,心中惊慌,情况不对,我二人成小人了?
第492章 辩倒两位六部部堂
张升见严成锦巧舌如簧,心下冷笑:“不能修改大明律,是高皇帝留下的祖训!
严成锦,你若真如诗中所说那般,就不该妄想改律法。
你这是忤逆,何谈忠顺?”
毕竟是两朝老臣了,在朝堂上,见过诸多大儒雄辩,口舌虽然比不上谢迁,却是不若。
你不是要给朝廷献身吗?
改制就是口是心非,真想献身,你应当拥护大明的律法才是!
刘健等人颔首点头,先前对严成锦的钦佩,当然无存。
李东阳暗自叹息一声,你以两句诗来取悦陛下和百官,
不想,却成了绊脚石,年轻,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弘治皇帝眸中的赞赏,也飞速散去:“张卿家说得有道理,严卿家若真如所念的明志诗般,不该请乞改制才是。”
严成锦陷入沉思中,张升和熊繍两人轮番辩驳,应当先击破一人。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张升,祭出第二手:“不知昨日,张元锡是否已向张大人坦明,他乃是良乡的化学工程师,已领了七个月工钱。”
张升的笑容逐渐凝固,僵硬在脸上,面色苍白地望着严成锦,
脑子像飞进了一只黄蜂,嗡嗡嗡,他什么也听不清了。
“你……休要威胁本官!”
严成锦淡定地从袖口中,掏出一份考卷,还有录用张元锡的名帖。
昨夜,连夜派人去良乡取的宗卷。
“是……是我儿的字迹!”张升不敢置信退后两步,险些栽倒在殿上。
七个月啊!
老夫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难怪,难怪……半年前就往良乡跑。
诶!
李东阳和谢迁等人唏嘘一声,深有体会,
去了良乡的后生,哪一个还肯焚膏继晷地读书?
熊繍咬牙切齿,怒视着严成锦:“我等在谈论律法,你说这个干什么?!”
严成锦颔首点头:“现在谈论律法。”
“……”李东阳。
熊繍扶着张升的手,劝慰:“张大人不必听此子胡言,你我应当一同劝谏。”
张升受到重创,双目微微回过神来,朝弘治皇帝作揖,踏出一步,回到礼部的队伍中。
熊繍孤零零一人站在朝堂上。
严成锦真是阴险啊,显然是早有准备,否则,岂会在袖口中掏出张元锡的考卷。
百官们面色各异。
王守仁目光露出几分崇敬,老高兄,果然还是老高兄。
熊繍和张升都是前朝的老臣,深谙游说之道。
若能支开一人,请乞就简单多了。
但刑部常常审问犯人,雄部堂的雄辩和心术,也不简单,不知老高兄……
“你休想鱼目混珠,方才张大人问你,以诗明志,举止又冲撞大明律法,你要如何解释!”熊繍厉色质问。
弘治皇帝微微颔首,朝严成锦投来凌厉的目光。
刚才那句诗显然就是马屁!
“朕最不喜欢的,便是朝臣在堂上,拍马屁。”
百官面色严肃,连身子都站直了许多。
刘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此子整日想着改制,是该敲打一番。
李东阳抱着手在肚子上,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严成锦微微躬身,祭出第三手:“熊大人是刑部部堂,执掌刑责,应当对大明律了如指掌,敢问,明律中,户律第三条为何?”
众人的目光落在熊繍身上,这对于熊繍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可熊繍目光凝聚,迟迟不说话。
大明虽有三法司,但真正执掌刑法的,应该是刑部才是,弘治皇帝感到诧异:“熊卿家为何不答?”
熊繍老脸微红,躬身:“臣答不上来。”
严成锦道:“那么吏律第七条呢?”
“答不上来……”
“刑律第三条?”严成锦又问。
熊繍怒了:“谁能背出来?”
严成锦朝着弘治皇帝,微微躬身:“臣可以,刑律第三条:
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青赤肿为伤非手足者,其余皆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拔发方寸,以上,笞五十,若血从耳自中出,及内损吐血者,杖八十,以秽物污人头面者,罪亦如之……”
如数家珍般,将刑律第三条、吏律第七条和户部第三条,依次说活。
弘治皇帝和李东阳等人,皆为目瞪口呆。
还不等他们反映过来,严成锦继续:“正如陛下和诸公方才所见,明律晦涩难懂,连常用明律的刑部部堂,也背不出来,更遑论推及天下?
这就是臣请乞,修改明律的缘故!”
明律是朱元璋订的,放牛娃没读过多少书,修出来的明律连标点都没有。
语句更是生涩。
历代的翰林虽然学富五车,却不敢将明律,纳入翰苑修撰的书籍当中。
所以,一直得不到修缮。
朱元璋为了推行律法,曾经下令,若家中奉有一本《大诰》,可以减罪一等,死刑可以降为无期。
就算是这样,明律也没有推行开来。
“在一些州县中,知州知府量刑十分混乱,判定过重。
而百姓则会以为,这是朝廷的暴政,这是臣请乞修改明律的第二个缘故。”
熊繍无言以对,方才,陛下和大臣都瞧见他背不出来。
此时,在强行反驳,只会在陛下和内阁心中,落了下乘。
他聪明地退回刑部的队伍中。
弘治皇帝心中有些动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高皇帝立下的祖训,真的是对的吗?
“严卿家想改哪里?”
严成锦早有准备道:“明律中太多漏洞,若仔细说,臣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弘治皇帝狠狠地扯了扯嘴角。
李东阳等人在内的百官,眼眸明显一凝。
你可真能吹啊?
三天三夜能背一千遍明律了,你还说不完,高皇帝就有如此不堪。
弘治皇帝有些生气了,面色阴沉下来:“朕倒是想听听。”
“臣请乞,将问刑条例并入大明律中,另立商法、专利保护法、知识产权保护法、经济法、土地法、建筑法……”
严成锦一口气列出几十种。
但这却有必要,良乡的商业已渐渐发展起来,今后将会更繁盛。
以及大明如今的著作。
这些都需要同步健全的律法制度,才能使大明昌盛起来了。
秦朝统一六国后,得以昌盛的原因,很大程度取决与一套完整的律法。
虽然它还不健全,却令秦朝有条不紊,日渐繁盛。
汉承秦制,所以,汉朝的律法体制也十分完善。
明朝承袭的是唐律,虽然也无错。
但那只适合以前的大明,不适合今后的大明。
以高照数学奖为例,若无专利法和知识产权法保护,若被人窃取成果,该把奖颁给谁?
故而,伴随着大明的变化,需要更健全的体制。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有些律法,压根没听说过。
李东阳也没反应过来。
“你是如何想到这些律法的?”
第493章 才第四手准备,就胜了
“臣在都察院,无事就看大明律和衙门宗卷,发觉许多罪行与刑量,不相匹配。”
严成锦随意编了个理由,
总不能告诉陛下,五百年后,这些律法都有,臣只是搬运工。
不过,只记得律法的名称,具体的内容,还要重新编。
弘治皇帝沉吟许久。
登基十年后,他也发现了律法中的弊端。
但不敢改大明律,所以,才诞生了弥补大明律的《问刑条例》。
熊繍抱着双手,躬身作揖:“陛下慎裁!”
正在这时,刑部的队伍中,响起不一样的声音。
王守仁站出来:“臣亦请乞,修撰律法。”
弘治皇帝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高皇帝是开朝皇帝,是他的祖宗,三令五申下令,不得修改律法。
若真要修改,也并非不可,
只是驾崩去了地府,怕要被高皇帝揪着耳朵,大骂一通。
熊繍看见身后的王守仁,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王守仁不为所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此乃盛世景象之一。
若陛下将更完备的律法,推行天下,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耄耋老朽,皆知道骂人需受刑责,岂敢明知故犯?”
严成锦等待弘治皇帝的决断。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眼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金无赤足,人非圣贤,朕相信,高皇帝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都察院与刑部今日起,修撰大明律!”
大殿中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大臣嘈杂的窃窃私语。
陛下真的修撰律法了!
一百多年没人敢修善的律法,连不顾高皇帝封锁海禁的文皇帝,都不敢这么干。
弘治皇帝下定决心后,便不管大臣们的非议。
干咳一声,大殿满满安静下来。
“都察院和刑部,为何不接旨?”
严成锦微微躬身:“臣举荐,由王守仁来修改明律,臣则另立新法,成宪后,交由内阁批阅。”
明律,修改起来颇为复杂,需重头理顺。
修噶明律的人,需要懂刑法,也要对坊间的百姓以及朝中制度,一清二楚。
光靠他一人,不知何时才能修撰完成。
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劳累过度会引发心脏病、脑梗、三高……
每天只能替朝廷工作三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王守仁最为合适。
李东阳投来鄙夷的目光,此子又在举荐王守仁了。
王守仁并不推却:“臣可修撰!”
光有改善明律还不成,制度中亦有不当。
大明在两京十三道,布置的御史总共才一百一十人,若是平均下来,每个府或州县,还没有一个御史。
且最大的不足,就是御史在地方,没有办事的衙门。
若如后世那样,在府州县,皆有一座监察院,律法机制才完善。
且这样一来,都察院的权力将不下于吏部,可又不受吏部管辖。
严成锦微微躬身,祭出第四手:“若按旧制推行律法,仍会鞭长莫及,臣请乞,在各州县设立御史衙门,新设副御史一人,文吏三人,衙役与衙门同等。”
刘健瞪着眼睛,这小子不仅想改明律,还想改官制啊。
韩文急切地望向弘治皇帝,在天下的府州县新增一座衙门,要新设多少官职,米俸又要多少?
这并非是一时之策,会影响后世。
都察院的御史们来了精神,都察院纠察朝野,为什么却比六部弱一头?
正是因底下没有衙门,若府州县都有一座御史衙门,都察院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御史们连忙躬身,此时严成锦在他们眼中,宛如散发着光芒。
严成锦让他们背大明律,虽然讨厌,但他们都能看出来,此事对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谁敢说,不会下派到地方?
御史到了州县后,只能蹭衙门办公,并无专门的衙堂。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纠察能力再强,底下没有属下也是徒劳。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迟疑不决:“新增官制,就要增设许多官职,徒增国库负担,此事再议。”
他有些累了宣布退朝。
严成锦有些犹豫,要不要祭出第五手,白银大礼包。
石见银矿不缺银子啊!
大臣们各怀心思,明律与他们有莫大的关系,他们只希望别修出来剥皮草实。
出了殿门,
张升恢复了精神,伸手一抓,握住严成锦的手臂,按在殿门上。
“本官有疑惑,你如何得知,我要谈弹劾你!”
此子掏出元锡的考题,傻子都能想明白。
熊繍去他府上时,只有元锡在场,他有一个大胆的假设,我儿叛我!
严成锦能明白,张升被儿子背叛的心情:“不错,是张元锡告诉下官。”
果然,果然如此啊!
张升嘴唇无力蠕动着,这孽子竟如太子那样往外拐。
严成锦还有修改律法,快步回到都察院。
上朝的御史,皆陆续回到值房中。
对严成锦想修改的律法,不感兴趣,可陛下勒令都察院修撰,又不得不改。
胡宪讨好似的笑道:“严大人想如何改,下官全力配合。”
“下官亦全力配合!”
几个御史见状,连忙出声道。
这些御史虽心表不一,却也能勉强废物利用,若不然,劳累的就是自己。
撰写专利保护法和土地法等,虽有不同。
可本质上,与大明律却相同,那就是列出犯罪状况,然后定下刑量。
“那就有劳各位了。”
严成锦从袖口中,抽出一本整理多日的大纲:“诸位同僚,按照大纲编纂,并署上姓名。”
署名之后,想偷懒亦或蒙混过关,一目了然。
到时将纂本交给陛下,陛下自会责罚。
果然,听闻要署名后,胡宪几人皆露出难色。
“严大人,只是修定新法,不必如此吧?”
“本官也是为了到时候,能给你们封赏赐。”严成锦道。
我信你个鬼。
胡宪几人各自拿着纲要,转身回到各自案前,埋头苦思。
纲要中列举了大致的条目,只要仿照着写,将没写出来的修补完整。
只要修成后,再把刑量重的减轻,刑量轻的加重就好。
所以,严成锦并不担心交给他们编修。
只是,该如何说服陛下,在大明的府州县设立独立都察院衙门?
相比后世通讯发达,大明各地消息闭塞,更需要一座完善的监察衙门。
这不是改制,而是立新。
第494章 十五个不征之国
提前下值,回到府中,
张升径直来到空荡荡的书房,寻遍左右,“元锡出去,通常何时回来?”
“戌时之前,一定回来,老爷要不要先用膳?”管事关切地问。
张升置若罔闻,心不在焉地走到正堂。
仔细想了许久,他换上儒裳,命人备了一匹快马,不得去良乡亲眼见证,始终是不相信。
礼部精通六艺,张升深谙骑术,犹如一道行走在地上的奔雷,不断超越马车,引得路人纷纷叫骂。
张升却不予理会,骑着枣红大马快速到了良乡。
良乡理学院,人流涌动,入院的院生穿着青衣,头上梳了发髻,颇似国子监那般,庄重正式。
“想不到,一座坊间的书院,竟有国子监的规模。”
来往的院生,穿着相同的服饰,反倒认不出张元锡来。
张升找到了王越,怒咻咻质问:“我儿元锡呢?”
王越轻哼一声,不理不睬。
这家伙上次来求良乡算学策题时,客客气气,就差喊他一声爹了。
此次竟如此无礼,本官好心收留你儿子,反倒被你咬了。
张升醒悟过来,有点着急了,便缓和脸色:“寻子心切,还望世昌兄见谅。”
王越不与他计较,带他去找张元锡。
只在远处望着,张升就能确认是张元锡无疑,确认了啊,果然欺骗老夫!
王越诧异:“启昭兄不过去揍他一顿?”
张升摇摇头,他身为礼部部堂,岂能这般粗鲁,被锦衣卫传到陛下耳中,也羞愧难当。
严府,
严成锦知道,想要陛下在朝廷,增设地方御史衙门,就得先把靡费算出来。
建造衙门要多少银子,每月米俸又是多少。
谢玉手指飞快,不时舔着嘴唇。
自从替朝廷清算黄册后,谢玉在严成锦心中的地位,提升了一丢丢。
已经获得来严府认门的资格。
“严大人,清算出来了,算上修建衙门的银子,头一年,得花五十万两。”
他是按照州县衙门的规格和配员,来清算的。
州县衙门中,有三班和六房,御史衙门通通不需要,节省大笔靡费。
严成锦仔细看着罗列清晰的账目。
正在这时,何能跑来道:“少爷,外头有一人,名唤张升,自称是礼部尚书。”
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张元锡的事。
追逐梦想是一件勇敢的事,严成锦有些佩服张元锡,偷偷摸摸敢如此。
就如同上一世,他拿着学费去旅游……不,去追逐梦想一般。
很快,张升被何能请进府中,四处张望小院,蔬果翠绿如玉,畜生在棚圈里嗷嗷作响。
虽听闻安定侯淡泊明志,可严府的破旧衰败,超出他的预期。
“大人若是为了张元锡来,怕是找错人了。”
严成锦没有起身相迎,反正张升也是来问罪的。
“本官刚从理学院回来,你在良乡兴办理学院,荼害了多少世家子弟。”张升有些不忿。
在理学院,不仅看到张元锡,还有几个常来府上做客的大户子弟。
他们本该在国子监苦读圣贤书,却误入歧途。
严成锦道:“张大人来我府上,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
张升怒不可遏:“本官要你把理学院关了!如不然,我便向陛下请乞,勒令关闭。”
我儿元锡天赋不高,映雪读书,才能堪堪考上科举,又怎么能分出多余的心思,不务正业。
从良乡返京时,细想许久,纵然是苦心积虑劝我儿,也徒劳无功。
若是能劝,李公和谢公早就劝回了,如今,李兆番和谢丕又何必还在良乡。
只有将理学院关停,才是万全之策。
严成锦沉吟片刻,许久后,才不以为然:“大人想清楚,陛下岂会封闭理学院?若是封闭,良乡新奇的商物没了,商人不来良乡走商,商税从何收取?惠民药局的大夫,又从何而来?”
良乡的商税与理学院,有莫大的关系,你想要取缔,也得问陛下同不同意。
谁动了朝廷的税银,陛下第一个问罪。
张升扯了扯嘴角,痛心疾首:“可老夫的儿子……”
“大人答应与下官入宫,请乞开办御史衙门,本官自有办法。”
“哼!老夫岂会为一己私欲,与你交易。”
“都察院纠察朝野,提督各道,可大明疆域辽阔,区区一百一十五位御史,有目之不及的地方,大人是为了天下百姓。”
“你说这话我爱听。”
………
奉天殿,
弘治皇帝放下朱批的豪笔,突然看向萧敬:“朕命都察院和刑部修撰律法,改得如何了?”
萧敬挤出笑容:“刑部王守仁昨夜改到戌时,不过严大人,还没到下值的时辰,就跑了……”
弘治皇帝顿时露出几分不满。
他闲暇时,会悄悄到各衙门的值房巡视,酉时之后,从未见过严成锦。
“陛下,严大人和张大人求见。”
严成锦大步走进殿中,朝弘治皇帝微微作揖:“臣有事要奏,此乃开办御史衙门的靡费,由谢玉清算,应当相差不远。”
弘治皇帝漫不经心地翻开,看到最后时,面露诧异:“怎么银子还多了起来?”
“陛下还记得彻查黄册时,隐匿的良田和税银?若在地方设御史衙门,敢避税的士绅和官吏,将大大减少,朝廷收到的税额,自然比如今高。”
张升颔首点头,适时道:“臣附议!”
虽觉得严成锦和张升一同觐见,有些奇怪,可弘治皇帝的注意,停留在账本上。
严成锦所言不无道理,这样黄册的人口和良田,就难以隐匿了。
“你以为朕没看过户部的账目,难的不是朕下旨意?难的是户部没有银子!”
弘治皇帝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升苦笑着点头,看向严成锦。
严成锦微微躬身:“有银子,臣猜测,与大明邻邦的岛国,有取之不尽的银子!”
弘治皇帝嘴角抽了抽,
可他却不信,高皇帝曾嘱咐子孙后代,立下十五个不征之国。
告诫历代的皇帝,不得征战这十五个藩国,它们分别为岛国、朝鲜、琉球、暹罗、瓜洼、真蜡……
这十五个藩国,资源贫瘠,征来的土地无用,徒徒耗损国力罢了。
“你如何知道?”
第495章 不要慌,朕有银子
严成锦料到陛下不信。
朱元璋告诉了子孙,朕派人去探查了这些藩国,鸟毛也没有,出兵攻打,就是裤裆里撒盐,闲得蛋疼。
“臣得知,近来有一伙倭寇,运输白银来大明交易,数额庞大,才猜在岛国,有似满加剌国的银矿。”
这是从送信的倭人身上,追踪的消息。
石见银矿虽在岛国,可岛国人却一直不知,直到弘治十五年,才被右卫门初步开采。
但开采的白银,十分有限,需要大明天朝的火力支援。
弘治皇帝眸中的光芒暗淡,露出些许失望:“但这只是卿家的猜测。”
“陛下不妨派人探查。”
严成锦这时反倒希望,张家兄弟能捎个信来。
距离倭人来送信,已过两月有余,张家兄弟被撕票了吧?
弘治皇帝陷入沉思,看向严成锦的目光,变得动摇起来。
此子谏言,向来有极高的把握。
见弘治皇帝目光犹豫,严成锦继续:“国库没有银子,可内帑有,国库借内帑的银子,开启银矿时,再充回内帑就是。
若陛下不放心,可让韩大人打个欠条。”
张升面色古怪,你让陛下自己借自己的银子,然后再打个欠条?
不愧是你啊,本官开办醮斋请乞银两时,怎么就没想到。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开过内帑的次数,不足十次。
谁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有多少银子。
可天下有多少皇庄,有多少皇室的商铺,这些虽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陛下有银子!
弘治皇帝怒瞪着眼睛,嗔怪道:“你想把朕的内帑掏空?退下吧!朕不想看见你。”
“……”严成锦。
在天下设立御史衙门,形同英宗废除殉葬制,史无前例,乃是开山之举。
想说服陛下,非一朝一夕之功。
弘治皇帝最在意的,不是岛国的银矿,而是黄册上的良田和人口。
彻查黄册后,虽然得知各地官府和士绅,有隐匿田地之举。
但至今没有针对之法,又不敢妄动士绅,就如同一根刺般,扎在心头。
在地方设立御史衙门,可很大程度上,减轻良田和人口的隐报。
等严成锦和张升退出大殿后,弘治皇帝愤愤道:“朕的内帑是国本,是将来留给太子,缔造盛世的底气,岂能这时取出。”
萧敬心里腹诽,朱厚照不败光您的银子,咱就叫他爷爷。
陛下终究是对太子,给予厚望的。
可陛下正在气头上,他不敢出言顶撞:“陛下说的是,俗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陛下贤明有德,殿下又岂会太差。”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严成锦固然让他生气,可所言不无道理。
“传朕的旨意,命内阁和九卿来见朕,严成锦留不必了,朕不想见他。”
萧敬心头狂喜:“奴婢这就去通报。”
大殿外,
严成锦和张升走下御阶,距离奉天殿门,约莫有十丈远。
张升瞧四下无人,才对着严成锦:“老夫帮你谏言了,你准备不足,怪不得老夫,但答应老夫的事,不可反悔。”
严成锦是讲守信用的人。
况且,日后兴许还要和张升合作,
毕竟礼部执掌科举和祖制,他要改制,就会有人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你又要违背祖制。
反正辞退了张元锡,良乡还省下每月三两银子的工钱。
“下官回府,就命人让张元锡滚回京城。”
“滚这字,何其粗鄙!”
正在这时,小太监快步走上来,对着张升笑道:“张大人,陛下有请九卿。”
随即,小太监转过身,面露难色:“但不请都察院。”
严成锦心中反倒一喜,看来陛下要下决断了。
不去也好,他在奉天殿,反倒要遭韩文口诛笔伐。
顷刻功夫,内阁和九卿便赶到奉天殿,不明所以望着弘治皇帝,陛下召见九卿,定然是大事。
弘治皇帝将账册递下去,让刘健和李东阳等人传阅。
“陛下,这是?”
“是严成锦送来的账本,谢玉清算在两京十四道各府州县,开办御史衙门的靡费。”
李东阳和刘健面面相觑,五十万两,对于朝廷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夏税还未到,此时正是国库空虚的时候。
弘治皇帝目光逐渐变得坚定,道:“卿家可还记得黄册隐匿?朕苦思良久,却无应对之法,朕要在府州县设立御史衙门,行监察之责!”
刘健和李东阳身躯浑然一震。
御史归陛下直接管辖,本就地位超然,若再在地方设衙门,恐怕日后六部,该改成七部!
这样改制,得利最大的,就是严成锦了吧?
可想而知,日后都察院将变成多有权势。
熊繍瞳孔猛然一缩,微微躬身:“陛下三思!”
弘治皇帝抬手制止,摇头:“不必再劝,朕想得清楚。”
韩文神色紧张:“可国库支不出五十万两。”
“从内帑支给,朕的内帑,有银子。”弘治皇帝风轻云淡,宛如腰缠万贯的士绅,豪气道。
刘健和李东阳更吃惊了。
陛下主动开内帑,就如同太子殿下乖乖在明伦堂读书般,实属罕见。
且五十万两银子,就算是国库拿出来,各项支出也要缩减大半年。
韩文面色由担忧转为欣喜:“陛下贤明大度,乃是百姓之福。”
弘治皇帝面色不便:“这些银子,国库日后要归还内帑,韩卿家给朕打个欠条。”
“……”张升。
他略微底下头去,这不正是方才严成锦说的吗。
韩文嘴角抽搐一下,挤出笑容:“陛下所言甚是。”
很快,一封旨意从内阁传出,经由通政司的探子,骑着快马,传向两京十四道。
紫禁城中的所有衙门,皆一片沸腾。
陛下要在天下的府州县,设立一座御史衙门,今后,都察院的地位,将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陛下竟要设御史衙门。”
“严成锦的官阶,怕是要比肩六部部堂了。”
“岳华兄,慎言。”
翰苑的几个言官在低头交论。
各大值房的情形大抵如此,唯独都察院除外。
严成锦回到值房,左等右等,不见小太监来传旨。
陛下准奏,应当派人来都察院传旨才是,可过去半个时辰,毫无动静。
郑乾慌忙跑进来:“大人,下官方才去奉天殿交弹章,陛下要设御史衙门。”
御史们纷纷丢了豪笔,上来询问。
严成锦却面色淡定,若税银不涨,陛下说不得要找他要银子。
第496章 天下专利最多的人竟是他!
设立御史衙门的旨意,昭告天下。
第一个要设立御史衙门的地方,就是京城。
虽然京城已有一座都察院衙门,但它是总衙。
而新设立的御史衙门,是只掌管京城,两者的地位,有天壤之别。
身为都察院副都御史,严成锦举荐郑乾,为京城御史衙门的衙官。
“陛下,这是臣拟定的坐衙御史。”
你的动作倒是伶俐,朕才颁布旨意,名单就送来了。
弘治皇帝认真地查看名册,设立御史马虎不得。
他微微蹙着眉头,诧异地问:“都察院的五个御史全派出去,值房不就无人了?!”
臣正是想从翰苑,重新调人啊。
胡宪五人在都察院磨砺了十余年,早已磨平了棱角,
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到弹章上,真正的贪腐却不敢弹劾。
严成锦想从翰苑调几个血气方刚的人才,不过,却不能跟陛下坦言,排挤胡宪五人。
“地方新设御史衙门,坐衙御史不足,故调派五位御史。
至于京城都察院,臣再从翰苑调人即可,还请陛下恩准。”
弘治皇帝颔首,胡宪五人经验老道,坐衙手到擒来。
只是,看到调派的地方时,他嘴角微微一扯,你这是调派还是发配边疆?
“为何都是穷山恶水之地?”
“穷山恶水之处,易遭恶吏欺压,逼得百姓反抗,更需老谋深算的御史。”严成锦面色不变。
弘治皇帝觉得有几分道理。
萧敬却瞥了严成锦一眼,咱这辈子,千万不能落到严成锦手里。
弘治皇帝看完名册后,交由萧敬送到内阁,内阁再颁布拟旨执行。
严成锦微微躬身,又献上两本崭新的典籍。
弘治皇帝翻开书皮,清淡的墨香,吸入鼻中,顿时精神抖擞:“这是?”
“是都察院新编的土地法和专利保护法。”
律法想颁布天下,必须有皇帝的朱批。
一口气推行五道律法,必定会让官员和百姓,都压力山大。
所以,严成锦决定,先推行土地法和专利保护法。
明朝的地契,大抵分为两种,一种叫白契,一种叫红契。
白契,就是买家和卖家私自交易,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红契,就是买家和卖家求官府佐证,盖了官府的红章。
红契才是正式的契约,需要交纳购置的税款,白契更像是口头偷偷交易,不用交税。
土地法与大明律中的户律,有相似之处。
弘治皇帝能看明白,
但他看不懂的是专利保护法,纳闷的目光投向严成锦:“严卿家,专利保护法所指何意?”
严成锦简而言之:“以宋景为例,他做出的器械,皆可受律法保护,朝廷能从中获得税收。”
这么说,弘治皇帝就听懂了,再在名册上朱批准奏。
“命通政司,将邸报传至两京十四道。”
萧敬连忙去传旨。
土地法颁布,在京城引起不小的轰动,尤其是牙行。
明律中的户律也写了需要交税,看到土地交易需要交税,倒不意外。
让他们感到惊奇的是,专利保护法。
创造出来的器械,到衙门录入名册后,受到律法的保护,想用,得给银子。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只生蛋的母鸡。
严成锦却有些意外。
刚颁布的专利法,不痛不痒,天下百姓都极为轻视,这样一来,便意味着难以推行。
而此时,已比西方晚了四十年,大明才出现专利法。
且推行还有难处,信息无法与各地御史衙门同步,宗卷便无法统一。
故而,严成锦想了办法。
若要录入专利宗卷受律法保护,需到京城的御史衙门办理,这样一来,信息就统一了。
这一日,与内阁议完朝事,弘治皇帝转头看向萧敬:“朝廷颁布专利保护法已有三日,去都察院取名册来,朕要看看。”
律法与朝廷息息相关,若是有益,百姓则认为是善政。
若是苛政,应当立即废止,自颁布后,他一直耿耿于怀。
李东阳三人也好奇,严成锦是怎么个执行法。
很快,萧敬便取来录入都察院的专利宗卷,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弘治皇帝翻看几页,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怎么全是严成锦?!”
李东阳道:“可否给臣等看看?”
萧敬将宗卷递给刘健。
刘健将宗卷打开,李东阳和谢迁凑过来,只见:
严成锦创造专利,九十六项!
宋景创造专利,六十项。
谢丕创造专利,二十一项。
李兆番创造专利,十五项。
只要是宋景、谢丕和李兆番做出来的东西,都会附上严成锦的名字。
这不正是以权谋私?
你严成锦做了什么,竟恬不知耻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到每个人后头。
若今后有商贾想用,是要给严成锦银子的啊。
此子竟敢以律法为自己谋私,哄骗朕,弘治皇帝露出杀人的目光:“叫严成锦来!”
“陛下,他跟着奴婢一起来的,就在外头。”萧敬有几分幸灾乐祸。
萧敬取走宗卷后,严成锦就知道陛下会宣他,早早等在殿外,他也是抱着目的而来。
等小太监宣召,大步走进殿中,朝弘治皇帝微微躬身。
弘治皇帝凌厉地目光直视他,冷声道:“为何满宗卷都是你的名字啊?”
严成锦面色如常:“这些器械,皆由臣与宋景等人,齐心完成。”
弘治皇帝不信,不多时,宋景和谢丕也被宣到殿中。
宋景谦恭地作揖:“严大人所言属实,确由大人提供图纸,当属上大人之名。”
谢丕的答复,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哑口无言,两个当事人都心服口服,你还能说什么?
仔细想了许久,实在挑不出严成锦的罪责。
正在这时,严成锦道:“陛下也有一项专利。”
弘治皇帝却诧异:“朕怎么不知道?”
“陛下用猪鬃做的牙刷,此乃利在千秋之举,不知陛下,需不需载入宗卷?”
李东阳等人恍然。
陛下极为孝顺,古人刷牙常用咀嚼柳枝的方法,周太后牙口不好,陛下为此,做了猪鬃的刷子。
弘治皇帝面色缓和下来,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板着脸道:“写入宗卷吧,放在第一位。”
“……”李东阳。
不过仔细一想,却又合乎情理,陛下为九五之尊,总不能被人压在下头。
按照礼制,应当在上头才对。
严成锦却面露难色:“臣该用何称谓?”
“朱祐樘!”
第497章 京城沸腾
京城,前门大街。
一辆蓝色门帘的马车缓慢行驶在街道上,周遭跟着十二个下人,身上皆背着包袱。
后头,还跟着两辆拉着家什的太平车。
小贩们一看就知道,又是举家搬来京城的。
“小姐,到京城了,京城果然比江南更热闹。”马车外,传来丫鬟雀跃的声音。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东区一座窄小的院子旁。
老牙行张九在府门前,等了许久,见了车驾连忙迎上来,堆着笑意:“您终于来了。”
谈纲先下了马车,转身搀扶妻女。
抬头看去,这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院。
门头低窄,院墙不高,门上的木头已有些年岁。
谈纲刚升迁到京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住这样的院子,有些不满意:“东家,可还有更好的宅院?”
牙行老张为难:“您给的价钱,这就是最好的了!”
谈纲老脸红到耳根,京城地价高他自然知道。
可他在南直隶时,俸禄微薄,家中百亩田地,只够府上开支,女儿又喜欢捣鼓药材,耗费银子。
故而,并没有多少积蓄。
他看向谈允贤母女:“你们先屈就一下,爹先入宫面圣。”
老牙行推开门,谈母指挥着下人倾卸家什。
谈允贤走进院中,贴身丫鬟抱怨:“小姐,这府邸还不如咱们在江南的呢。”
庭院不大,厢房只有六间,除去主人家的寝房,还要留出客房,留给下人的并无多少。
庭院只有十步宽,远远比不上江南的大院。
下人们以为,老爷升了官,能来京城享福,没想到是这样窄小的院落,不免有些失望。
谈允贤抬手做势欲打,轻笑道:“小心娘听到了,罚你。”
丫鬟却拉着她的手,雀跃道:“小姐,咱们去药局看看吧?你的本事比汪机强百倍,当上良乡的总工,咱们就能在京城买宅院了。”
谈允贤眸中暗淡下来,
她为女儿身,良乡岂会要女子当总工?
抬起手,在丫鬟头上轻弹:“刚来京城就出去玩,不怕被爹责罚。”
“刚来才能出去呢,您不是想和汪机切磋医术吗?万一真能当上总工呢?”
谈允贤面露犹豫之色,丫鬟说的不无道理,等爹闲暇下来,要出去便难了。
蒙上轻纱,二女出了院子,在街上寻人打探。
半个时辰后,出现在惠民药局前。
即便江南富饶兴盛,在大明首屈一指。
可来到惠民药局,二女依旧如同流民进城,震惊地轻捂薄唇。
排在惠民药局前的人,比江南任何一家医坊,多百倍!一直到街尾。
谈允贤好奇地走进药局中,有郎中正给病人号脉,不知谁才是汪机。
未出阁女子,自然不便主动打听男子名讳,且还是大庭广众。
不过,她亦有辨别的方法。
传闻汪机医术过人,看开的药方便知。
“此人伤于寒,传至经脉则为热病,其脉上连风府,故头项痛,腰脊强,只需开麻黄三两,桂枝二两,干草一两,杏仁七枚,就可治愈。
你为何开如此贵的药方?”
一道认真且又动听的声音,在药局中响起,嘈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二女。
丫鬟忙低下头扯了扯她的衣襟:“小姐!”
谈允贤亦反应过来,轻纱下的两颊通红,想要转身走出药局。
被女子轻喝,那大夫感受到莫大的侮辱,争辩:“你休要胡说?不懂医术,怎知我开的药方不对!瞧病就排队去!”
谈允贤身为官家之女,不好辩驳。
但丫鬟却不服气,身为官家的丫鬟,自然有些自傲,一时嘴快便脱口而出:“谁说咱们小姐不懂,咱们小姐的医术,比汪机还要高呢!”
哗!
周遭一片哗然的嘘声。
汪机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神医,连陛下也要出宫瞧病,在京城早已不是秘密。
加上老王书坊的邸报大力宣传,早已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人。
此女子,竟敢说医术比汪机还厉害?
这是来砸场子的吧,门皂拦住门口,不让二女离去。
汪机听到动静走过来,接过药方瞧了眼,又看向谈允贤:“小姐,可否将你方才的话,复述一遍?”
谈及医术,谈允贤向来认真:“此人的病,当开麻黄三两,桂枝二两,干草一两,杏仁七枚,为药方。”
周遭的人满眼期望看向汪机,等待他的答复。
汪机颔首:“你说的不错,当开此方!”
嘶!
药局中士绅百姓目瞪口呆,眼珠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此女真懂医术啊!
谈允贤微微抬头,看向眼前披着大褂的大夫:“你就是汪机?”
“正是!”
“小女想同你切磋医术。”
此话刚落,药局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
士绅百姓全疯了一般。
竟有人敢挑战汪机的医术,还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谈允贤轻轻咬着薄唇,在南直隶,见过汪机开的一号和二号药方,皆为壮阳之物。
她便怀疑汪机的医术。
若他是庸医,以名声敛财,将会荼害更多的百姓。
想到此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有人想要挑战汪机,消息如同狂风般,百姓们相互转告,结伴来看热闹。
各大酒楼的掌柜,纷纷派出说书先生,汪机是京城的名医,要是写成一段佳话,不知道能赚多少银子。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严府。
何能从外头采办回来,兴高采烈:“少爷,京城竟有人想挑战汪机,还是个女子。”
谈允贤进京了?
严成锦变得无比认真起来,这场比试将决定……
谁才是他府上的专用大夫。
汪机是明朝的名医,在历史上颇有名气,其后还有李时珍等人。
但相比之下,谈允贤的头衔更大,古代的四大女名医之一。
这古代,就包含了秦朝、汉朝、唐朝和宋朝等。
历朝的医女不少,但能排上榜的并不多。
汪机在她面前,就是个弟弟。
谁能赢,还真不好说。
严成锦吩咐道:“备轿,本少爷去看看!”
正在这时,奉天殿。
弘治皇帝端坐在殿上,
谈纲头一回进京面圣,见了陛下不免有些激动:“臣定当兢兢业业,不负陛下重望。”
弘治皇帝点点头,朕对你,其实并没抱太大的期望。
小太监快步走向萧敬,似乎有些慌张。
弘治皇帝有些不悦:“可又是太子的事?”
小太监支支吾吾,萧敬叱喝:“陛下问你便说!”
“回禀陛下,方才有人在药局闹事,说要与汪机比试医术,还是个女子。”
弘治皇帝目光投向谈纲:“汪机是神医,谁敢与他切磋,该不会是谈爱卿之女吧?”
谈纲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两腿发软,差点没栽倒。
第498章 激烈对决
严成锦落轿时,惠民药局门前的街道人头攒动。
百姓和士绅们挤成一片,惠民药局比邻的客栈、酒楼和青楼的阁台上,站满了人。
在王不岁的大力宣传下,汪机成了能活死人的大夫,享誉天下。
汪机自然是不可能会败。
只是想来看看这女子,蒙上面纱,窈窕的身段,看起来颇为神秘,不知道是何处来的女。
竟敢找汪机比试。
来瞧病的周彧,看到了商机,心中一狠,做起庄家,士绅们纷纷下注。
“我买汪大夫!”
“我也买汪大夫!”
几乎清一色,全是买汪机的人,谈允贤的赔率高,押的人极少。
这个庄家是白白送银子啊!
原本排队在惠民药局看病的人,只要不是得了马上就死的病,全都凑上来看热闹。
消息传到良乡,理学院的医部生员纷纷赶来京城,给汪机助阵。
最激动的,要数京城的郎中们,想看看汪机的医术。
谈允贤身单力薄,怕惠民药局有所不公,便将切磋之地,定于街道上,让京城的百姓做见证。
女子本不该抛头露面,汪机有点佩服她,欣然应允。
严成锦戴上人笼嘴,来到惠民药局二楼临街的药材房,推开窗户,下方就是切磋地。
看来可以做证的百姓足够多了,谈允贤微微抬头,看着汪机:“开始吧,你想如何比试?”
汪机谦恭作揖:“小姐出题就是,在下并无怨言。”
谈允贤轻蹙小山眉,摇头:“这样并不公正,不必因我为女儿身,就谦让于我。”
“可是……”
汪机为难地抿着嘴。
要找一个能出题并做裁决的人,医术需在他们二人之上才行。
据他所知,宫中的御医医术并不高明,有许多药理,御医未必清楚,如何做判决?
周围的百姓和士绅害怕比不成,比二人还紧张。
正在这时,一道突兀却十分好听的声音响起:“由本会长给你们出题,并做裁决,公平公正。”
给自己选专用大夫,严成锦是绝对不会放水的。
目光纷纷落到惠民药局的窗台,只见一个戴着人笼嘴的书生。
汪机微微抬头,虽然捂得严严实实,但他知道这是严大人。
“有劳大人。”
“无妨,也是本官的家事。”
汪机征询似的看向谈允贤,问道:“就由这位大人,来出题做裁决如何?”
谈允贤却蹙眉:“小女如何知道他会公正主持?”
周遭的百姓跟着附和,反响一片。
汪机有些为难了,不能透露严大人的姓名和官职,如何证明?
“在下谢玉,是良乡商会会长,由小姐若赢了汪大人,可为良乡的总工。”严成锦大声道。
就连惠民药局的大夫,也少有人见过谢玉,就算谢玉在此,也不敢揍他。
长安街上惊呼声四起。
百姓一片沸腾,当上良乡总工,每月白白领一百两银子。
要耕多少地?
即便是在京城,一年收入一千二百两,也是上流的大户人家。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就像天上掉下一个能吃到死的馅饼。
丫鬟眼中放光,雀跃地瞪脚,摇晃谈允贤的藕臂:“小姐,你一定要赢啊。”
谈允贤浑不在意,只想求证汪机的医术:“还望谢会长,公平裁决。”
“那就开始吧,本会长借鉴科举比试,将切磋分为三轮,每一轮环环相扣。
第一轮,辨药!
由二位各自选取五样难以辨别,却可以入药的药材,能辨出且写出药理多者,为胜!”
辨药虽无聊,却是进阶神医的必备技能。
诸如扁鹊和李时珍等人,都有很强的药材识别能力,并且通晓药理。
汪机暗叹,严大人果然专业。
谈允贤轻轻颔首,认同此人的考法。
“半个时辰为限,本会长派人监督!”
汪机骑上一匹马,似乎要出城,谈允贤转身走入人群中。
朱厚照打马出宫,却看见长安街热闹非凡,走来凑热闹。
看见严成锦站在窗台旁,似乎很好玩的样子,便转头看向小太监:“本宫去找老高,你去打听发生何事。”
他冲上惠民药局的二楼,来到窗台前。
“老高,你在此处做什么?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来了。”
“殿下让一让,这是裁判站的地方。”严成锦嫌弃地推开他。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反倒乐了:“定又是忽悠人,若不然,你捂这般严实做什么?”
小太监跑上来:“奴婢打听到了,有一女子要与汪机切磋医术。”
听闻有热闹看,朱厚照更乐了。
百姓和士绅翘首以盼。
将近半个时辰,汪机先行回来,药局的杂役搬来书案,他放下五种药材,看起来像树枝、枯叶和白面。
京城的郎中们,惊讶地发觉,完全看不出来这五道药材是什么。
有些药材,是以熟入药,生的时候见过的大夫不多。
不多时,谈允贤也回来了,同样放下五味药材。
“辨别后,写下药理,交上来。”
谈允贤看了一眼汪机的药材,轻轻嗅着,在白纸上写下药名和药理。
“汪大夫取的五味药是,月石坠、通天眼、川木香、海桐皮和蚕沙。”
“小姐取的五味药是,徐长卿、叶上珠、王不留行、山道年和……”
汪机的声音戛然而止。
唯独有一株药材,他辨别不出来。
周围一片死寂,百姓一个也不认识,宛如听天书。
可看汪机一脸沉思,就算傻子,也知道他辨认不出来。
京城的郎中们心头狂跳,药名都听说过,汪神医该不会?
许久之后,汪机躬身惭愧:“小姐说的药名都对,在下输了,敢问最后一味药是?”
百姓们屏住呼吸,眼睛发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汪机是京城的神医,连陛下也要来找他看病,却向一个小女子认输了。
良乡医部的生员,仿佛石化了一般。
谈允贤面色如常,不能出门行医,故常常在府上辨药,这是她最擅长的事。
药理这玩意,是一门无边无际的学问。
天下之大,生长着千奇百怪的生物,就算穷尽几辈人的一生,也不敢说能将天下的药材全找出来。
“这是小女发现的药,名为打破碗花花,可治疟疾。”
大夫们惊呼出来,仿佛有一股激动的泉水,流向全身各处,浑身酥麻,就像被雷劈了般。
疟疾就像鬼怪般能夺人性命,许多药材未必有效。
可此女却说,能治疟疾。
顿时,长安街上的人宛如死绝了般,一片死寂。
世间,竟还有比汪机更通晓药理的人!
第499章 神一样的考题
汪机微微躬身:“受教!”
这不仅仅是切磋医术,更是男子与女子的较量。
女子地位卑微,读书人最讲究节气,若在这场切磋中,汪机输给此女,怕不用一天,就能传遍京城。
王不岁跑来通报严成锦,慌忙道:“严少爷,不如比试就算了吧,折了汪大夫的名声,日后谁还来看病?”
汪机的神医名声,已经被打破了。
严成锦却浑不在意,走到窗前:“第一轮,败者汪机,第二轮与第一轮相关。”
谈允贤投向窗台的眼神,充满敬佩,此人果然公正。
汪机仔细听着。
百姓仿佛有默契般,皆慢慢安静下来。
“第二轮的考题,由你二人再各取五味药材,凑成十味,以这十味药材配药,能写出最多药方者,为胜!”
京城的郎中纷纷大呼,专业!
大夫要背诵许多药方,差了一味,都可能害死人。
通常来说,医术高明的大夫,知道的药方,比寻常大夫多百十倍。
而这考核的谨慎之处,就是重新拿五种药材,和第一轮的五种药材,组成药方。
许多大夫连第一轮药材的药理都不懂,更别提配药。
以这五味药为主,既能防止拿万金油的药材,又留有发挥空间。
“老高,第二轮本宫来裁决,你让一让。”朱厚照跃跃欲试。
严成锦站到一旁,因为弘治皇帝来了。
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大臣,伺俸御驾的人,他全部见过才对。
“臣严成锦,见过陛下!”
朱厚照嗖地一下,从窗台跳下去,人没了。
弘治皇帝本想训斥他一番,可将朱厚照从窗台跳下去,差点没吓昏过去,忙不迭走到窗台前。
严成锦安慰道:“陛下放心,这才二楼,比宫墙矮。”
弘治皇帝仔细想了想,宫墙比这还要高,这孽子就跟跨门槛似的,行云流水。
朕怎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弘治皇帝变得正色起起:“朕听说,汪机输了?”
方才,听到消息时,他满脸不信。
汪机替入宫诊病多次,全都治愈了,怎么会输给名不经传的女子?
才来求证严成锦。
严成锦颔首点头:“汪机输了。”
谈纲不知是该喜,还是愁,忙躬身道:“陛下,小女不识礼数,臣这就拉她回府。”
“无妨,朕要看看。”
弘治皇帝在窗台前站定。
若是医术胜于汪机,召入宫中当御医又如何,宫里里正缺女宫医。
不多时,汪机取来五味药,大夫们只认出其中一味茯苓。
他在纸上快速写下药方。
谈允贤也取来五味药,她取的药倒是好认,分别为丹皮、乌头、元胡、木莲和樟脑。
都是常见的药材。
汪机再输,就实在太令人震撼了。
大夫们在私底下算,十种药材,未必能配出一种药方。
皆露出苦思之色。
“写药方不是信手拈来吗?”一个看热闹的说书先生忙问。
“哼!胡乱配药,会吃死人的。”
“这就是考题的难处,要与五味药搭配起来,良乡商会的谢玉,实在是阴险至极!”
大夫们愤然咒骂。
周遭的百姓,明白有多难,顿时变得兴奋起来。
短短片刻,汪机和谈允贤不约而同停笔,将纸呈上。
长安街上顿时安静下来。
百姓们再次屏住呼吸,马上就要揭晓了。
大夫们擦亮眼睛,生怕错过任何细节,此刻,在他们眼中,这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已截然不同。
王不岁走上前去,看了汪机的药方,清了清嗓子:“汪大夫,二十种药方!”
接下来,就是谈允贤的。
弘治皇帝有点紧张,背负在身后的手掌,出现了细汗。
不怕谁输,就是紧张。
在场观看的人大抵都如此,汪机的名声实在太高了,而此女又胜了第一局。
王不岁看到谈允贤的药方时,僵住了。
许多人看到他脸上的变化,大感不妙,该不会输了吧?
“你快念啊!”
“这位小姐写下的药方,为二十种!”
和汪机一样!
这其中固然有药材的优势,可是此女,也实在太强了吧?
大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彧快破产了,跳出来破口大骂:“鬻题!这是鬻题!老夫怀疑,你们是合起伙来,骗老夫的银子!”
弘治皇帝也不信,汪机行医四方,救人无数,应当知道很多药方才对。
王不岁感觉受到了侮辱:“你自己来看,是不是二十?”
谈纲小心翼翼观察弘治皇帝的脸色。
听闻京城有个大夫,极受陛下和太后宠幸。
正在这时,有个大夫气急了跳出来:“你如何证明,这些都是药方?在下也可以瞎写一通,写一百种,一万种!”
大夫们受到刺激般,纷纷看向窗台上的书生。
你是不是傻,竟出这样的题?
汪机和谈允贤不约而同,微微抬头,等待裁决。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看向严成锦,此子不通医术,才出了这样的纰漏吧。
严成锦若无其事,仿佛一切在预料中:“本会长说过,切磋环环相扣!
第三轮,由二位号脉诊断,挑出二十病号服下此药,三日内,痊愈多者,为胜!”
药方真假,一试便知。
第三轮能考验号脉看病,又能检验第二轮的药方。
大夫们眸中放光,这样一来,就无纰漏了。
真是神一样的考题啊!
传闻良乡商会会长谢玉,能掐会算,果然不虚。
汪机名声在外,找他号诊的人很多,可找谈允贤号诊的人,空无一人。
“傻子才当试药的人。”
病患们骂骂咧咧。
严成锦看向王不岁,王不岁会意,肉痛地大呼:“被这位小姐选中的人,得赏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不多,买流民的命却够了。
一时间,有病没病的流民百姓,蜂拥而上。
眨眼间,就挑出了二十人。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派锦衣卫盯着,不得作假,若谈爱卿之女医术胜于汪机,可入宫为御医,谈爱卿意下如何?”
“臣……臣遵旨!”谈纲躬身道。
萧敬站出来一步,走到窗台前:“被选中的人,由锦衣卫监视,七日后,朝廷宣布结果,都散了吧。”
百姓们吃惊不小,竟连朝廷也牵扯进来了。
人群渐渐散去,谈允贤朝汪机轻轻颔首,跟着人群告退。
回到院里,
谈纲后脚便走进院门,劈头盖脸大骂:“你可知,方才陛下就在阁台上!你不过在家中看过医书,怎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蒋氏不明所以地劝道:“老爷,何事大动干戈?”
“方入京城,就去与汪机比试医术!”
见爱女低垂着头,默不作声,谈纲语气缓和下来,叹息一声:“且等朝廷的消息吧。”
第500章 反败制胜
汪机和谈允贤的切磋结果,还要等一日才公布。
京城反倒更热闹,百姓比说书先生还能胡侃,越说越高兴,成了神仙斗法。
而此时,严府的书房,严成锦打开老爹捎回来的信,阅后即焚。
打开一幅自绘的草图,挂在屏风上。
老爹传回的九边形势,朝廷日后,必会攻打鞑靼。
达延汗得到三门红夷大将军后,一直在草原上,征讨其他部落。
“鞑靼和瓦剌本是一体,鞑靼拥有成吉思汗的血统,瓦剌则为其他部族,如今在达延汗的铁腕下,两部有统一的趋势。”
严成锦隐隐预感,达延汗将前所未有的强大。
对鞑靼出兵,北方九边的军田将全部荒芜,甚至沦为战场。
只能以西南的耕地,尽快取代北方的军田,提供钱粮。
这样朝廷才能尽早出兵。
“不知西南开荒进度如何?”
严成锦命人准备轿子,去内阁,西南传回的疏奏,都会呈递于此。
……
西南,十万大山,郁郁葱葱。
白色的帐篷搭建在翠绿的林子里,参天大树,斑斑点点的光从缝隙落下。
“大夫,这病能治吗?!”
马钦紧紧咬着牙关,仿佛眼前这老头说不能治,就要劈了他。
他乃是屯田营的千户,负责此地开荒。
入了五月,天气闷热起来,山林里不仅多蚊虫,还害了传染的重病。
先开始是守夜的士卒,精神疲倦,头疼难忍。
随后,便倒地不起,一个多月来,如同涟漪在军营中传播开。
带上人笼嘴也无用。
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下,马钦心中难忍,派人去城里又绑了个大夫,跋山涉水来到营中。
大夫不敢摸那士卒的脉搏,退出去几步,惊慌道:“大人,这是疟疾,小的劝您,先撤出此地,这些人,没救了。”
这就是疟疾,不会有错。
他在城中行医几十年心知,每隔个十几年,一到夏日,就会爆发疟疾。
老天眷顾,小规模还好,死几个人,也就平息了。
可如今军中倒下一片,哪里是死几个人就能平息的?
马钦怒问:“本官知道是疟疾,问你能不能治!”
他倒是想走,撇开蚊虫不说,这山林里,到处是蚂蟥毒虫,谁愿意呆。
可朝廷任命他,开垦荒地,跑了就是逃兵,要杖责流放。
一个多月来,请过其他几个大夫,没治好不说,还染上了一个。
大夫撇开他的手,后悔万分:“你早说,老夫就不跟你们来了,老夫走了。”
药箱也不背,跌跌撞撞冲出营帐,往来时的方向跑。
亲兵上来问:“千户,要不要把他抓回来?”
疟疾,不知是如何传人。
马钦细思恐极,若将这老头放回城中,岂不殃及一城的百姓?
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十族脑袋,也不够砍。
“抓回来!关在帐里命人看守,立即传本千户命令,任何人不许离开营地一步,违者立斩!”
一个多月前,已传奏报回京。
算着日子,如果快的话,应该快到京城了。
希望朝廷准许撤军吧。
……
张懋提着衣摆,龙行虎步地穿过午门广庭,径直来奉天殿前。
小太监伸手拦人,却被他猛然推开。
此时殿中,牟斌对着弘治皇帝道:“安定伯传回一封家书,此外,严成锦无其他动静。”
弘治皇帝颔首,忽地,被殿外的动静惊扰,茫然抬头。
张懋大步走进殿中:“陛下,臣当初便说,西南为毒障之地,岂能活人,如今好了吧?”
“英国公是何意!”
如此粗鲁的面圣,弘治几皇帝有些不喜。
“西南传回急奏,在柳州府开荒的屯田营,因疟疾病倒百余人,只怕如今,更甚。”
弘治皇帝怔住了。
当初严成锦谏言,去西南开荒,他却没想到,会有这等事发生。
翻开急奏,字迹潦草,勉强能看得清楚。
“屯田营也是从京营中选出来的精锐,还请陛下下旨,召回在西南将士。”张懋微微躬身,请奏道。
弘治皇帝迟疑片刻,陷入沉思中,很快,又转头看向萧敬:“传内阁来。”
此时,内阁值房。
严成锦对着刘健道:“敢问刘公,可有李康和韩文传回疏奏?”
刘健面色严肃,反问:“你要西南的疏奏做什么?”
不等严成锦作答,侍奉的翰林走进来通报:“刘公,陛下请您去奉天殿。”
刘健站起身来,急不可耐:“何事?”
“西南传回了急奏,似乎是疟疾。”
严成锦有点惊讶,疟疾通过蚊虫传播,在西南的密林极容易爆发。
这也是为何在古代,南方明明土地肥沃,人口却远远不如北方的原因。
以前土司管辖土人,就算爆发了,传不到朝廷,故而,在实录中少有记载。
刘健拿上官帽,急道:“本官前往奉天殿,你去禀报宾之和于乔。”
翰林应了一声去了。
严成锦站在原地未动。
疟疾乃是严重的病,动辄夺取万人性命。
就算是在上一世,研制出可以对抗疟疾药的历史,也不足百年。
严成锦记得看过报纸,后世发现治疗疟疾的方法,却是来自一本古籍。
至于是哪一本医书,忘了。
此药还是尽早研制出来好,万一天在京城爆发……
奉天殿,
弘治皇帝望着弹章,许久不说话,张懋还站在殿中。
不多时,刘健和李东阳二人先后来到殿上。
“西南传出疟疾,朕想撤屯田营回京,毕竟是蛮荒之地,诸位卿家以为?”弘治皇帝问道。
当初严成锦说,南方之地肥沃,才派屯田营开垦南方。
但没有凭证。
如今,前往开荒的人,不止有屯田营,还有在南方召集的土人。
朝廷不撤令,就必须继续留在南方开垦。
动辄不知死多少人,国力损耗,便来源于此。
刘健躬身道:“人于地重,人会死去,而地却跑不掉,臣以为,应当撤军。”
弘治皇帝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面色严肃:“只是,如今撤军为时已晚,西南的士卒要救治。
朝廷若不派御医,也保不住人,且若蔓延至各府州县,后果可想而知。”
在他们看来,疟疾是传播的病,必有大规模伤亡。
想撤军简单,就怕撤军也保不住人,这已是一月前的事。
此刻,南方不知严重到何种地步。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面色认真:“朕记得,汪机与谈允贤切磋医术时,谈及有治疟疾的药,二人的切磋如何?”
萧敬迟疑片刻,一直派人盯着惠民药局。
还请御医监督,以免有人中途更换药方。
“回禀陛下,昨日为止,汪大夫治愈的病例,比谈允贤多十例,今日奴婢还未收到消息,这就派人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