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明朝
京城,一行白鹭在热闹的街道上空掠过,护城河的鲤鱼冒头惊起阵阵涟漪,晨曦将皇宫的碧瓦朱甍映出金辉。
正在这时,京城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府院,一个黑帽褐衣的家丁正拿着扫帚,清扫院落,嘴里哼有词,像是歪诗。
严恪松刚要进宫当值,一听下人哼着这怪模怪样的小调,便停了下来:“什么混账诗,谁教你的?”
那黑帽褐衣家丁吓得快要哭出来,哆嗦地跪下道:“回……回老爷的话,是少爷教的。”
国字中脸,神丰俊目的严恪松,眉头皱成川字,细品之后,老脸一红。
想起这宝贝独子,心里一半欢喜一半忧愁。
今年已是乡试之年了啊,应该一鼓作气才是,怎么能不务正业,功亏一篑?
“少爷起了吗?”
“卯时就起了,少爷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有钱不要天打雷劈,所以,小的们也不敢多睡。”那家丁脸色格外有精神。
听着,严恪松微微皱眉。
从一年前开始,儿子便一早领着下人们,在院子里跑圈,寒来暑往,终年不曾间断,这是何等可怕的毅力?
严恪松怅然一叹:“要是成锦,能将这份毅力用在学问上,唉……”摇摇头便不再想了。
到了后院,朗朗轻快的诵读声传来,声音中的豪迈意境似乎能把人带进去,是春秋中的曹刿论战。
这小子在读书?
他顿时来了精神,自己好歹是进士出身,不敢说学可以究天人,但区区乡试……也是能指点一二的。
这是一个老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愿。
后院,一间厢房向南而开,一个书生独自坐在书案前,如和尚闭目诵经。
“读得倒是认真。”严恪松面露红光,脸上的慈祥之色越发浓郁。
“成锦啊,为父正要叮嘱你秋闱的事儿,没想到你竟这般自觉,今年的秋闱,你有几分把握啊?”
那眉清目秀的书生站起来,朝着他行了一礼,颇为惭愧道:“儿子九成在握。”
严恪松喜形于色,道:“好好好!但切记,不可骄纵自满,纵然已九成胜券,也要勤勉读书,不可再花心思,写那等歪诗了。”
“爹放心,儿子再苦读三年,十成在握才参加科举。”
嗯?
让你勤勉读书,不是让你再读三年啊!
“儿啊,九成……足矣,足矣啊!”
“爹此言差矣,一成变数,可生万千,万千又生万千,可让儿子名落孙山,不可不防。”那书生道。
严恪松一股气血上涌,差点没忍住喷出红来,额头上的青筋根根隆起。
“不考怎会知道!考不上重考便是,你怎么……怎么这般虎头鼠尾!”严恪松气得手举起又放下,还是等考完了再打。
那书生不急不缓地道:“爹先别生气,且听儿子慢慢道来,即便儿子如今已有九成把握,却也依旧还有一成不中,这一成中……”
只听见一声闷响,如什么东西卡在严恪松的喉咙中,咳不出来。
那书生抬头看了眼,急忙后退了一步,屏住呼吸:“爹可是得了痨病……”
“谁说我得了痨病!不是……不是痨病。”严恪松差点没气死,喉结动了动,方才摆摆手道:“没……没事,爹就是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来,无需担心。”
那书生这才放松警惕:“无事便好,即使是小小的风寒,也会夺去人的性命,爹千万不可忽视,明日,爹与儿子一起强壯体魄?”
严恪松故作严厉,拿出老父亲的威严:“休要打岔,为父还要回宫里当值,考举之事就这么定了,试了才知深浅,今年乡试,你得去!”
科举事关家族兴旺,只要是正常的父亲,都不会任由儿子胡来,严成锦倒是能理解。
“爹且慢!”
严恪松再看向他时,双眸忽然变得温和,道:“此事由为父做主,你只管放开手去考,有为父佐教,你无需担心。”
“儿子,有另一事要与爹商量。
爹为翰林院文官,如此廉洁奉公,仅靠一份薄俸,家中无其他的收入,此非长久之计。
一旦致仕,严府便要家道中落。
趁着您还年轻,儿子给您寻谋了一份副业,如此一来,就算是致仕,退还这宅子,咱们父子也还能凭一份手艺谋生。”
严家都快吃糠咽菜了。
严恪松身五尺有余,又正值壮年,此时气得胡子直哆嗦:“混账!为了你,自你娘亲去世,为父一直没有续弦,甚至……甚至多年来不曾沾染半点荤腥!
你竟然……竟然嫌为父给你丢脸……亏你也说得出口!”严恪松不自觉捂着胸口。
读书人大多清高,老爹激烈的反应,却也还在他预料之中。
“爹……家里快没米了。”
呀?
原来不是嫌弃我呀,严恪松顿时脸色一愣,心口顿时也不疼了。
严成锦轻摇着头,唉,老爹一点居安思危的意识都没有。
只可惜,海瑞还没出生,要不然他一定要讲讲海瑞告老还乡的故事。
在明朝当官,许多官员致仕拿了告老还乡费后,就断俸了。
历史上,晚年凄凉的官吏数不胜数,海瑞只不过是运气好,当了荣誉代表。
严成锦当然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爹身上,否则岂不是没了依靠。
“女不嫌父贫,儿不嫌母丑,爹一身正气,把我生得相貌堂堂,儿子又怎么会嫌弃您,儿子是想让您著书。”
瞧老爹有点飘了,严成锦赶紧又继续说。
“您就算一生都耗在翰林院,百年之后,您也不过是记录陛下起居的书办,无人记得。
倘若像太史公那般,留下一部千古绝唱,您便能流芳百世,名利双收……咳咳,名垂千古,何乐而不为?”
商人逐利,文人好名,
以欲诱之,其必咬钩。
严恪松有点动心了,干渴的喉结动了动,下意识道:“为父也想是想有一番作为,可……为父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从何下手啊。”
严成锦忙拿出整理了半个月的手稿:“爹,这是孩儿梦中所得,只觉得妙不可言,可惜儿子笔力不足,只能将大致的纲要写下来。”
严恪松接过手稿,快速地扫了几眼,脸色如天上的雷云变幻不定。
梦楼?
看到上头的内容,片刻之后,他只想破口大骂:“混账!竟让你爹写这些东西,你…你这……孽畜!”说罢,便将手稿一甩,羞红着脸走了。
“哎?”严成锦只能道一声:“爹……您路上小心,通往紫禁城的京道,总有快马驰骋,常常撞死行人,要靠右边走,勿要横穿大道……”
严恪松脚下一滑,差点摔死给他看。
严成锦轻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其实他是一名光荣的穿越者,他所穿越的,是明朝弘治年间。
明朝正是小说兴起的年代,孝宗对各种文化倒也还算包容,算起来,弘治朝正是明朝文化承上启下的过度时期。
第2章 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
在元末明初时,小说盛行过一段时间,后来遭皇帝打压便消逝了,再有盛行的势头,已是弘治朝之后。
严成锦和那些一落地就开启挂笔人生的穿越者不同,他并未轻举妄动,毕竟史书是前人所写,不可尽信,还是留个心眼好。
犯了事,狗头铡才不管你是不是穿越者,手起刀落,照样取你狗命。
稳妥起见,他暗中观察了六个多月,如今心里才有了点底。
要说起穿越的缘由,这个必须提一提。
十字概括,足矣。
就是,无聊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上辈子,他对史学和文学有着魔怔般的兴趣。
一次看某个大教授直播时,只不过跟着视频里开心地念了一句。
“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
竟就穿越了!
而如今副身体的前主人,是严府独子,严府举家刚搬来京师不过一二十年。
严恪松在翰林院当了近十年编修,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的官运,恐怕也就这样了。
老爹没有忧患意识,他不能没有啊。
严府在京师,毫无地位可言,连吃饭都刚迈过温饱线。
若不趁着弘治老儿在位时,趁机发展壮大,等正德那个昏庸的王八蛋继位,就没有机会了呀。
严成锦痛心疾首地捡起地上的稿纸,仔细瞧了瞧,能叫十几年不曾碰过‘荤腥’的人反应如此激烈,只有一种可能,
这里头……
有车!
“少爷!有人闯进府上了!”府上的房管事,上气不接下气进来通报。
“我家既无钱财,也无闺中待嫁的妹子,是不是闯错门了,可问清楚了?”严成锦思索着。
怕不是讨债的闯错了宅子?
房管事愣了会儿,片刻才道:“没……没问,只听他哭嚎着,他要见少爷,我以为……”
严成锦道:“怎如此不谨慎,京城有成百上千个少爷,你怎知,他就是要找本少爷?万一砍错了人,你如何赔?”
“……”房管事哑然。
“罢了,你走前面,带我去看看。”房管事以前给人当过护院,手上有些功夫。
到了院中,严成锦看见一个衣裳褴褛的流民,蹲在地上哭嚎。
就像出嫁的婆娘回了娘家,虽是哭嚎,声音却是藏着一丝丝的窃喜。
看到严成锦,忙不迭要冲过来:“少爷……我是何能啊!一年前,您让我去学些拳脚功夫,好保护您周全,如今总算回来了啊。”
严成锦心里一惊,早已忘了这茬。
转念一想,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记得有个长随来着。
只是这长随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早晚是个祸害,便随手一指,让他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去了。
没想到,这个祸害竟然回来了!
“寻到那嵩山的寺庙了?”
何能哽咽道:“少爷……小的寻到了。”
严成锦心中一喜:“给本少爷露两手,能打几个?”
何能从背后拿出三节棍,脸色一怒,如白脸武旦,转一圈,随后有模有样耍起三节棍,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就这?”严成锦瞪大眼睛,棍棍打蛋功?
不对,像是练金钟罩的罩门!
又惊喜地问:“哪个方丈教的?”
“是……跟戏园子的威武大将军学的。”何能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小的去了嵩山那寺庙,他们让小的出家,还收银子,小的又不是专程去出家的,也没银子,便转寻其他寺庙,路上遇上戏园子,里头的威武大将军武功厉害,将各路将军都打败了,小的就拜他为师,学了一门武艺,便回来了。”
“………………”严成锦。
“少爷,小的以后还跟着您。”
见严成锦一脸不愿意的样子,何能忙道:“少爷,小的在外头闯荡,学成了功夫,还练就了一张巧嘴,给少爷办事,定不会辜负少爷期望。”
严成锦在想一个问题。
直接赶走,会不会太寒心?
严府多一张嘴,就要多吃一份粮。
虽然下人不多,除了房管事,还有几个下人,老祖宗攒下的老底,也花得差不多了,全靠老爹一份薄俸养活。
严成锦看向房管事,有种想让房管事去当账房先生的冲动。
“少爷?”何能哭嚎道。
“留下吧,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随后到正厅来见我。”
良久,何能才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出来,显得比方才还要瘦弱。
“嘿嘿少爷,这是?”此刻在他身前,摆着一张大告示。
严成锦一改刚才的随意,满脸郑重地道:“这是本少爷制定的家规,也是严府上下为人处世的道理,你识字吗?”
何能忙点头笑道:“小的识一些。”
“念吧。”严成锦总算有了一丝丝赚到的感觉,家丁是有点文化的好。
“严府家规第一条,大难临头,少爷先飞。”
严成锦极为认真地听着:“嗯,继续。”
“第二条,为尊者讳,万事不可报出少爷名讳。”
“嗯”
“第三条,常常锻炼身体好,日日晨练少不了。”
“继续”
“第四条,生而为人只做一件事,不打少爷的旗号行事。”
“嗯”
“第五条,少爷的人生,不打听,不多问,不传人。”
“好”
严成锦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这是严家立足于京城的根本,今日便要记住,本少爷会不定期抽查……对了,还有一首诗,让房管事教你,背不会,打断狗腿!”
他不是粗鲁的人,但只有说出打断狗腿之类的话,下人们才会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慎重的事。
“是少爷!”
回到房里,严成锦又掏出梦楼纸稿仔细检查,一字字校阅。
“为何老爹反应如此……”
忽然,严成锦想通了。
看过梦楼的人,总会强行脑补一些画面,恨不得谁跟谁壁咚擦出不可描述的火花,恨不得谁出门被马车轧死,恨不得谁…………
严成锦就这么干了,写大纲时,暗中夹带了一丢丢小小的私货。
将这人物之间的关系,弄得更加复杂,难免让人浮想联翩,老爹如此淸直保守之人,定然是看不下去。
“可惜了明朝如此适合小说繁荣发展的风气。”
一旁的何能却唱道:“少爷才思天上星,好比雨露撒人间…………”
“唱你大爷!”现在像是有心情听曲的时候吗?旋即,严成锦脸色缓了缓:“你方才说,练了一张巧嘴?”
何能却抬起袖子抹眼泪,忽然哽咽了起来:“少爷,您不知在外头填饱肚子有多难,小的正是凭这张嘴,才混得一口饭吃。”
严成锦踹了他屁股一脚,何能这才把眼泪收了起来。
“少爷交予你一事,说服我爹,让他将这书稿写出来,否则你就是欺骗少爷,少爷要报官的。”
第3章 升斗小官之子
何能噗通一声跪下来,哭喊着道:“少爷饶命……小的练就的巧嘴,不是那个嘴,是这个嘴啊。”
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支半旧的唢呐,大剌剌吹起来,眉飞色舞,声色俱全。
这曲子,听着怎么有点像……
猪八戒娶媳妇。
何能在外头流浪,几经饿至将死,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让他捡到了一支唢呐。
他也是个人才,自吹成才。
穷苦人家请不起喜乐,便找他来吹,也能混口饭吃。
何能委屈巴巴地道:“老爷为人清正端廉,怎肯写这些书,那是不是上天绣花……想得美吗?”
听多了曲,也能学着腔调,说上几句有文化的话。
严成锦心里觉着可惜,这可是他斟酌了许久才想出来的门路。
给老爹量身定制的副业。
在白手起家里,写书可以说是风险最小的,即便赔本,也只是老爹的体力脑力。
脑力这种东西,睡一觉就有了。
白piao不赔本的买卖啊。
“可惜可惜!”
这梦楼自己呕心沥血熬夜所写,严成锦觉着自己的便宜,怎么也不能让别人占了。
“去寻个火盆来。”
何能寻来火盆后,瞧见少爷竟是想将这些稿纸烧掉,扑过来哭嚎道:“少爷……不能烧啊,不如您给小的,烧了浪费啊……”
…………
紫禁城,翰苑。
此时,严恪松正要持笔整理前朝的史料,一旁同为编修的罗玘感慨道:“这些都是前朝翰林们的心血,就算是新纸,也存放不了几年,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都抄录好几回了。”
“那也要抄,也多亏要抄录,我等才有了这编修的差事,得口饭吃,景鸣兄快抄吧,莫要再伤感了。”严恪松连叹几口气,自己也提不起精神。
眼前这堆典籍,被书虫咬得破破烂烂,是前朝翰林院抄录所留。
抄录整理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典籍受潮破损,要重新抄录到新纸上。
自典籍流传伊始,抄录过的书吏不下千百人。
再过两朝,后人又要将他今日所抄录的典籍,再抄录到新纸上,后人亦复前人。
所做的,其实就是一些无用功。
严恪松走神了,方才看的书稿,如蛆附骨般钻进脑子里。
那书,对他这种许久不曾沾‘荤腥’的人,似乎毒药一样的催发效果。
严恪松神思早已云游霄外,在他脑中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世界。
相比之下,这典籍是枯燥又乏味的。
成不成名无所谓,主要是想用自己的才华,给百姓做一些贡献……
想了想,严恪松放下笔,起身行礼:“景鸣兄,我想起来家里还有点急事,需告假半日,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就有劳你了,明日,我定偿还罗兄的份!”
“客气什么,有事就回吧。”罗玘和他都是成化二十三年的同年进士,交情不错,自然愿意帮忙。
……
日正中天,严府,
严成锦坐在书案前半天下不去笔,他正想着换哪一本书。
房管事匆匆跑进来道:“少爷,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我爹下值了?”
“老爷告假回来了,就在正堂。”房管事又想起来什么,颇为担忧道:“老爷回来时形色匆匆,只怕,是因今早给老爷看的书稿,少爷一会儿说话,要谨慎些啊。”
严成锦心头一紧,老爹为官兢兢业业,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几次告假。
专程回来?
严成锦来到厅里,看见老爹端着茶盏正坐堂前,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成锦啊,为父思来想去,学问之道,应当求其放心才是,把你的那些纸稿都拿过来,为父要再看看,好给你指点一二。”严恪松道。
究学之人,朝闻道,夕可死矣。
只要能为后世留下一部佳作,纵然散去这一身清名,又如何!
严恪松此刻也顾不得丢人,越想越是呼之欲出,恨不得挑灯夜战,执笔畅怀。
“……………”严成锦。
难道是真香?
不过,抛去自己夹带的那一丢丢私货不谈,梦楼当真是一本好书,千古奇书,当之无愧。
想拒绝它的诱惑,除非……
看过更好的。
真香也不是不可能。
严成锦就等他这句话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当然是随身携带的,忙不迭掏出纸稿。
幸亏刚才何能哭嚎着把火盆扑灭了,才没烧成,严成锦暗自给他记了一功。
“爹想通了便好。”
严恪松已是龙行虎步来到身前,颤巍巍地接过稿纸,如获至宝般谨慎地数着,露出释然的笑容。
“爹今日感悟颇多,就如黄河天上水滔滔不穷,爹要将它们都写出来,等爹当了大文豪,你便是,大文豪的儿子!”
“???”严成锦有点恍恍惚惚。
严恪松修编典籍十几年。
挥洒笔墨三千,修撰书籍无数。
但都没有一本是署自己的名字,全他娘的是給他人做嫁衣,他也是有心气的人。
如今手捧着自己要写的第一本书,严恪松竟隐隐有些激动。
严恪松拿着书稿走出几步,却马上回过头来,感受到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严成锦道:“爹,真的没有了……”
“那就好。”严恪松这才放心让房管事去磨墨,差人去买最好的纸来,迫不及待去书房了。
有道是,人到中年喝枸杞,一杯枸杞半年寿。
严成锦让下人给老爹泡枸杞。
他自己也是常喝的。
书房一会儿传出酣畅淋漓的笑声,一会儿又如古井深潭般沉寂。
直到深夜,书房还灯火明亮。
晚饭的时候,严恪松没在,严成锦偷偷让人加了一只鸡,再苦不能苦身子,再穷不能穷伙食。
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饭后回到房里,严成锦让何能掌灯摇扇,看能买到的这个时代的一切资料。
史书写得再怎么详细,也不如身在明朝了解得更清楚,严成锦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
结合对明史的记忆,这样才能纹丝合缝。
果然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弘治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便传来消息,河间府天降暴雨,府域之内的百姓免赋一年。
严成锦就知道自己算的时间不差。
这些日子里,严恪松闷头在书房不出。
他不过四十出头,虽说拿毛笔码字,是个熬人的事。
可他正值壮年,又有枸杞护体,想来无事。
一日早晨,书房的灯火还亮着,里头悄无声息。
严成锦便训斥:“大白天怎敢这般浪费蜡烛?”
何能跟在严成锦后头:“少爷,老爷还在书房里呢,昨夜一直未曾出来,今日一早,小的就去问候了。”
“我爹还在书房里?”严成锦有些意外。
何能道:“在呢,房管事也在。”
人在里头为何没有动静,莫不是睡过去了?
严成锦将信将疑地推开门,地上丢了一地的废纸团。
房管事好像一夜未睡的洞房郎一般,萎靡地不停打哈欠,抓着墨条的手,偶尔磨动几下。
只见,严恪松神清气爽地站在书案前。
相比之下,他红光焕发,双目依旧神采飞扬。
枸杞护体,强大无比!
见他进来,严恪松放下笔,拿起一旁整理好的一沓书稿,喜道:“这是为父这些日子所写,你看如何?”
严成锦接过稿纸,从开头一章往下看,眼神愈发明亮。
与原书有差别在所难免。
但味道,还是那个味道!
自己多加的那几笔,老爹也忠于大纲的基础上,写出来了。
“儿子觉得……还不错。”
凡事留三分,日后好较真。
严成锦没把话说满,一来是怕老爹骄傲上头,二来也是给自己留点余地。
就是不知道,明朝百姓的反应如何?
第4章 有利可图
虽说明朝小说风气盛行,但这毕竟是大胆了一些,严成锦心里也没底。
“慢着!”严恪守将何能拦下,心痛道:“爹的本意,乃是为了流传后世,岂是给书商牟利之物,书商奸诈狡猾,欺人夺利,爹不给!”
不找书商,难道你还想自费出书不成?
老爹是读书人出身,士农工商的阶级固化思想颇为严重。
许多堪堪过了温饱线的读书人,也是看不起商人的。
让你赚银子,可不是让你败家的啊!
严成锦将书稿抱在怀里。
“爹糊涂啊,不让更多人看到,如何流芳后世?况且,书写得如何,应当由世人评价才是,爹不给人看,又如何评价?”严成锦一边说一边用力掰扯,才掰开严恪松的手。
“世人的评价?对啊……世人的评价又会如何呢?”严恪松呢喃着。
严成锦也不担心:“爹,你该去上朝了。”
“哎呀,为父差点忘了,今日还要还景鸣兄的份。”
临走前,严恪松叮嘱道:“不可让那书商卖贵,贵了贫苦的百姓便看不起,即便不取一文,只要将书印发出去。”
严成锦如此乖巧懂事孝顺,对自己老爹的嘱咐,当然是……
阳奉阴违的。
严成锦亲自出门,终于打听到了京城最大的经纶书坊,连掌柜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了。
严成锦的脸,瞬间黑了下来,给了二文钱,道:“不知道这书乃是朝中编修……我爹写的。”
书坊小二小声地道:“小的说了啊,只是掌柜百般推脱,就是不肯来啊。”
好吧……
编修这官,在京城这块地界上,的确是比芝麻还要小一些。
刚才从书坊出来,便有一人主动上来搭讪。
“你想要印书?”刚才的话王不岁都听到了。
王不岁笑道:“经纶书坊的东家,想必是以为编修大人所著的书,为史书典籍,古板生涩,不似那些惊才艳艳的青楼才子,所写的风花雪月,传阅惊人,他自然不愿意来。”
严成锦觉得有道理,商人讲究有利可图。
即便明朝有雕版印刷,速度也并不算快。
印了这个,其他的书就没法印了,二选一,要让严成锦选,他也选风花雪月。
严成锦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此人一副“我明日就要破产了”之相,衣裳邋遢,脸上倒是有些富态。
“你有何事?”
王不岁笑道:“我做东,咱们找个茶楼慢慢谈。”
“不谈。”
忽然,那人拜倒在严成锦脚边,道:“小人的书坊,生意惨淡,快要倒闭了,才斗胆过来经纶看一看,有没有漏网之鱼。”他也豁出去了。
严成锦回味过来,当便宜老爹是死马?你倒是没看走眼,我也是这般想的……
跟着一起来的房管事,此刻是浑身不舒服,这是在侮辱自己昨晚磨的墨啊。
他站了一晚上,将那墨磨得细之又细,这书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心血,这狗东西如此侮辱,此刻,竟发出狗一样的鼻吼。
严成锦决定给他一次机会,找了个茶楼坐下。
“你的书坊,是手抄还是活字印?”
那书商露出几分得意:“是活字印,小人的书坊叫老王书房,大小也是个书坊不是?”
严成锦点点头,开始要谈价钱了,自然不会让他看出一丝情绪:“一本卖半两,八二分账,我八你二,可以的话,就让我家管事去拿字据来。”
王不岁差点被噎死。
大户人家的少爷,食不知五谷,一本书就敢卖半两银子?
要知道一亩地才三十两银子,寻常人家,哪里见过银子,这是成心让他关门啊。
忽然有点后悔了,买卖不成还赔了钱。
编修好歹是个官,王不岁不敢直接顶撞:“少爷,这书价……实在太贵了些,恐怕也卖不去几本,可否让小人先看看书。”
他打算溜了,直接离去有些无礼。
王不岁知道,读书人都好面子。
拜读一下书作再走,便算尽了礼数。
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是官家少爷也不好多说什么。
严成锦还想再定高些,怕被老爹揍死,才定了了个半价,听上去就很便宜啊。
“这是一本传奇,你要仔细阅读,细细品味。”
王不岁狐疑接过书稿,片刻之后,神色愈发丰富,眼珠子都直了,啧啧地道:“能卖!少爷这书能卖,就是卖一两银子,也有人要啊!”
“少爷开半两,你还敢再加半两?怎么敢如此糟践我家老爷的书作!”房管事牙口咯咯作响。
王不岁瑟瑟发抖道:“少爷,这书真能卖一两银子啊,咱们分两批印制,一批买最好的纸,印来卖给京城的达官显贵,再买一批买最差的纸,印来卖给平头百姓,这达官显贵不差一两银子啊!”
分人群销售,此人很有商业眼光嘛!
你是不是还想整个用户画像?
其实,严成锦也是这么想的。
明朝京城的马太效应严重,有银子的士绅多的是,一两银子买个消遣,对大户人家而言,不足挂齿。
王不岁将书稿揣进兜里,立即写了一张字据,看着严成锦在字据上签了字,他暗觉自己那快要倒闭的书坊,有希望了啊!
“分账就按少爷说的,小人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您可……不能再找别的书坊了。”
严成锦正色道:“本少爷说只给你,便只给你,你也切不可外传!”
几日后,严府如往常一样平静。
京师却已沸沸扬扬,深闺大院中,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捧着一本名为梦楼的书,看得痴迷。
茶楼,酒馆,客栈和一些风月场所,所谈皆为此书,不少读书人,一边痛批著此书之人粗鄙浅薄,一边却看得津津有味。
弘治十一年,正是弘治中兴鼎盛的一年,大部分百姓手里都有些银子。
正所谓,温饱思人欲,吃饱喝足了自然就想干点别的乐子。
戏曲早已听腻,此时小说兴起,正好应了时下之需。
出门采办的房管事喜不自禁地小跑回来:“老爷,书印出来了!”
“快拿来让本少爷瞧瞧。”严成锦接过书。
纸浆没磨细的关系,很粗糙,应该就是王不岁口中的贫穷版了。
“先给爹看看!”严恪松喜眉笑目,又有些紧张地看向房管事:“如今……京师的评价如何?”
房管事欲言又止:“老爷,我不敢说。”
第5章 名震京师
严恪松如遭雷击,缓了缓神,才坚定道:“说!你怕个屁,读书人骂人,能难听到哪里去!”
房管事犹豫了一阵,期期艾艾道:“那些…书生,皆骂著此书之人乃是yin棍,贻害不浅,败坏了京师的风气,说是要,抵制这等粗秽下流之物。”
严成锦脸色怪异。
读书人骂人,果然很难听啊……
严恪松如遭雷暴,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失去了所有血色,霎时,踉跄跪倒在地上,嘴唇则一直再哆嗦。
“哼!没见过世面,这就算粗鄙?更粗鄙的书,是要有插画的。”严成锦摇摇头。
这就好比异性之间正常学习交流,却被人举bao早恋一般。
可惜了,自己熬夜写的大纲啊!严成锦心中也很难受。
房管事又支支吾吾道:“还有人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一听,连严成锦这般好脾气,也忍不住炸毛了。
“雅俗不分,爹无需放在心上,枸杞!快拿枸杞茶来!”严成锦连忙喊道。
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竟然咒骂人家无后。
何其歹毒的咒骂啊!
感受到房管事那同情的目光,严成锦骂道:“狗东西!你看我爹,看本少爷作甚,又不是本少爷无后!”
你这么看着本少爷,要是真断子绝孙了,你负责得起吗!
严恪松已是涕泗横流,仿佛苍老了几分,哭天抢地道:“造孽啊!为父一向清直克己,何曾遭到这般唾骂,严家博施济众,声名远扬,让老夫……如何背着这骂名,去见列祖列宗啊!”
严恪松悲痛欲绝,竟若无旁人的淘淘大哭起来。
严成锦虽是有几分心疼,却也不敢上去劝。
下一刻,严恪松悲愤交加地对着严成锦道:“若不是那奸商将书价炒到如此高价,何来如此多的怨气?”
严成锦叹息一声,那老王书坊,恐怕已经被人砸了吧?
创业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啊。
严成锦庆幸,幸亏,当初选了这门稳赚不赔的生意,要么赚,要么不赔,只亏了一些人工。
“成锦啊,爹以后没脸出门了啊。”严恪松哭天抢地。
“不碍事,儿子早已让书商将著书人的名讳,改为‘迎客松’,谁也不知,那‘迎客松’就是爹。”
严恪松眼前一亮,一口枸杞茶喝下,径直站了起来:“我儿稳重!”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十分高兴的吆喝传来:“严少爷,小人王不岁来了,早安了您嘞!”
“泼皮奸商!还敢来我严府……”严恪松张开牙口冲出去,快如疾风,一眨眼就没了。
“快!拦住那条狗……啊不……快拦住老爷!”
王不岁大老远便听见了有人号丧,今日严府办丧事吗?
怎么不挂灯笼?
一路上满腹狐疑,来到了院中。
王不岁出现在院里,严成锦追上去,却瞧见老爹如急兔反搏一般,早已扑了上去。
“老夫打死你这泼皮奸商!”
严恪松骑在王不岁上,狠狠地挠抓他的脸。
王不岁心里着懵逼啊,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猛地将他推倒,一顿抓打,他只能迎手护住要害。
场面一度不可描述。
“严大人,小人求饶了……饶命啊。”
“小人是来送银票的啊。”
银票?
严恪松愣住了。
严成锦瞧见,王不岁果真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朝他直招手,他这才狐疑地走过来道:“你是给我送钱的?”
半刻之后。
王不岁喘得只剩一口气,匀了半天,才又笑了出来:“严少爷有字据在手,小人不敢抵赖,首批书籍已经卖完了,这是严少爷的份。”
严成锦半信半疑地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王不岁手里的二百两银票。
大明宝钞,天下通行?
这是日思夜想的钱啊!
严恪松双目露出喜悦的光,看着他手里的银票,诧异万分:“我的书卖完了?”
“回大人的话,卖完了啊?”王不岁至今不明白,严府这家人打完了人就数钱?
严成锦自己对了一遍,又让房管事对了一遍。
这回是真起家了……
二百两银票和两千八百两银子啊!
“坊间不是要抵制我爹的书吗?怎么卖了如此之多。”严成锦心里直乐,暗自算着三千两,能在京城买几亩地。
王不岁摸着脸上的包道:“平日卖不了这么多,可今年是乡试之年啊,天下许多读书人聚集在京师。”
十年寒窗苦读枯燥得紧,在没有其他娱乐项目,梦楼一出,如同干柴遇烈火,自然爱不释手。
房管事顿时老泪纵横,在严府管了一辈子账,再也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了啊。
王不岁忽然眉飞色舞,贼兮兮地偷笑道:“老爷和少爷还不知道吧,茶陵诗派和新派都要打起来了!”
茶陵诗派?
李东阳?
茶陵诗派严成锦倒是听说过,不过…………这新派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严恪松怒目相视:“老夫在京师呆了十多年,编书修书更是十多年,什么时候听说过新派!休要胡诌!”
王不岁吓了一跳,笑道:“这新派的开山祖师……正是您啊!”
“???”严恪松呆若木鸡,瞬间懵逼了。
他不知道的是,书发行后,在京师掀起一阵狂热。
读书人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对严恪松的文学创作十分推崇,另一派就是提出诗学唐汉的茶陵诗派。
李东阳的祖籍正是湖广长沙府茶陵,茶陵诗派正是围绕着李东阳而成立。
骂严恪松无后乎的,正是茶派的读书人。
“大人,如今您的追随者,已经有许多啦。”王不岁道。
严成锦有点懵懵然,我要成为大文豪的儿子了?
王不岁这次来,除了送银子,顺便也问问稿子,书坊多亏了严成锦,此刻已是躬身下跪,千恩万谢。
名声大躁,他们岂不是都等着看老夫的书?
严恪松想了想,急道:“让一让,本官要著书去了。”说着,捧着一壶枸杞茶快步去了书房。
为了避免茶陵的人追着来到府上,严成锦将王不岁留到半夜的子时,并约定,以后上门拿稿的时间,都定为半夜子时。
接头暗号:
问:大雪压青松
答:青松挺且直
王不岁懵逼了,这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对诗?
好不容熬到半夜,他迷迷糊糊从严府出来,心情却很好,虽然只拿了两成利润,卖得多,也是极大的一笔银子。
如今谈论起京城一流的书坊,必有他家老王,不知要经营多少年才有此名声,要是再出一本还了得?
也对得起半夜跑一趟了。
紫禁城,内院,
内阁三位名臣都在,谢迁已听说了,坊间流传的新派,不过,这次文争的主人翁李东阳倒是十分淡定。
“宾之先生可曾听闻坊间的文坛纷争?”谢迁道。
李东阳道:“有所耳闻。”
第6章 朝野鼎沸
“宾之先生怎么看呢?”谢迁一下子好奇起来,内阁当中,这位可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脾气暴,性子急的刘健反倒先感慨:“有人说我朝的文采,远远不及唐汉,会著文的不会写诗,会写诗的不会著文,既能著文又能写诗的人,不足一指之数。”
谢迁一猜知道,是程敏政说的。
程敏政胆子也是够大,曾跟别人说过刘健的文章,尚有可取的地方,诗赋就不堪入目了,还暗讽李东阳不会著书,便和两位都结下了梁子。
仅剩的‘一指之数’,可不就是说他程敏政自己吗?
臭不要脸的!
“哈哈哈,希贤先生还记得。”谢迁哈哈大笑。
“哼!老夫当然记得。”刘健怒气冲冲地出了值房。
李东阳不悦道:“于乔,你又调皮了,看把刘公都气走了。”
谢迁浑不在意,反倒来了兴致:“不知李公对新派和茶派如何看?”
李东阳脸色一变,忽然道:“自然是不喜。”
至于是不喜新派,还是不喜新派和茶陵诗派的争斗,不管谢迁怎么问,李东阳这个闷葫芦都没说。
这倒是让谢迁好奇的紧。
这位让泰然自若的李大文人都生气的‘迎客松’,到底是何方神圣?
京城,大街小巷的街头巷尾都在闲聊,迎客松到底是何人。
对于他的身份有诸多猜测,一下子成了京城的热门话题。
有人说,是和李东阳一样有神童之称的程敏政,有人说是成化二十一年的状元郎谢迁。
不过,猜测程敏政的人更多。
毕竟,曾经的神童李东阳弄了个茶派。
好像程敏政也要弄个文坛派别出来,才算正常吧。
但是,程敏政对外宣称,迎客松不是他,还发了剧毒无比的毒誓,人家都发毒誓了,这还能有假吗?
谢迁也对外宣称,他绝非迎客松本松,如果可以,他还想和这位迎客松闲谈诗赋,看看他在诗赋上的造诣。
众人所猜测的两人都不是,纷纷改换目标。
有人想猜刘健,不过刘健也是个暴脾气,率先公布‘此松绝不是老夫’,压根不给猜的机会。
这样一来,猜测的声音就更多了,新派的呼声也随之高涨。
到底是谁?
京城西北角的一处院落。
严成锦只想让老爹干个副业,安静的赚银子,但没想过反响这么热烈,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是加强府上的安全教育。
“大家都记好了,这是严府立足于京城的最新指示。
出门三顾而后行,是非之处不可往,
行横言狂多得意,自古坟头草茫茫,
所有人不仅要会背,还要领悟其中的真意。”
顿时,这小诗又成了清晨扫地门子哼在嘴里的流行小调。
严恪松压抑了许久,忍不住问:“成锦啊,如今名声已成,满京城的人都在寻为父,如果不告诉他们,他们又怎么知道是为父写的?”
严成锦也知道老爹出名急切,便道:“爹先忍一忍,茶派和新派斗得正欢,陛下和李东阳若是知道了,定会有所表态,且先听听陛下的评价如何。”
严成锦甚至决定,先把书停一停。
以至于,王不岁深更半夜摸到严府,朝门里小声喊了几句‘大雪压青松’,却换来了‘今日无更且回不送’。
这大半夜来,你就让我听这个?王不岁直想日gou。
梦楼在流传,新派的人争得颇为凶狠,茶派的人也不甘示弱。
书断了,这些人才发现原来自己对此书如狼似虎。
谁饿谁知道,新派的人叫苦连天,连追着更新的茶陵诗派的人,没了新书骂,也傻眼了。
……
紫禁城,文华殿外,
当今大明国君弘治皇帝难得有心情在宫里散心,身后是大明三位声名赫赫的内阁辅臣。
为何召他们来,三人都心知杜明,只是陛下未开口,三人也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弘治皇帝惆怅一声。
首辅刘健性子急,压不住话:“陛下励精图治,如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朝野称颂,比历朝先帝有过之无不及,陛下为何这般……”
“怎么一向批评朕的刘公,也奉承朕了?”弘治皇帝道:“诸公可曾听说过,在朝野中的一句话,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三人面色各异。
他们知道此话是出自谁口,李东阳还与他有些过节,都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人正是李东阳的本家。
见三人不作声,弘治皇帝又道:”朕听说,近日京城兴起了一个流派,与李公的茶派一时伯仲?“
李东阳忙道:”臣领罪!“
“此事,一会等迎客松来了再说。”弘治皇帝笑道,他早已命人去请程敏政入宫,都是肱骨之臣,可不要伤了和气才好。
程敏政到了宫里,见了弘治皇帝,看见内阁三位也在,向弘治皇帝请安后,便站在一旁。
“文坛两派之争,朕心向李公,可礼部右侍郎程师傅,也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弘治皇帝坦然道。
程敏政一脸懵,却直言道:”臣虽与李公,在文坛上意见不合,可兴起新派之人,确实不是臣啊。”
“不是程公?”这回轮到弘治皇帝懵了。
程敏政惭愧地道:“真的不是啊!”
就事论事,程敏政的为人,弘治皇帝是相信的,其当着自己亲口说出的话,自然不会有假。
回到府上,程敏政把盘了几年的核桃都捏爆了,茶派的敌人,应该是老夫才对,是谁抢了老夫的风头?
老夫与李东阳并称神童,老夫也是要脸的人啊。
不行,老夫也要弄个诗派!
程敏政想了想。
于是……诗文并盛派就横空出世了。
老夫会著文,又会写诗,一个人就是一个盛世,就问你们谁不服?
我府上摆文擂,不服来战啊?
这一日,程府发出消息,邀约李东阳和新派的开山祖师,来府上谈诗论赋,并小小谦虚了一下。
老夫敬仰二位的才华,还请二位给老夫几分薄面,到老夫府上,把酒言诗,谈论古今。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程敏政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少严成锦看得出来,有蹭热度的嫌疑。
不过,还是有许多程氏门生支持。
新派的人当然也想亲面见见这位‘迎客松’先生,程家文擂,呼声高涨。
严恪松高兴啊,堂堂礼部右侍郎,一代文坛大匠,竟然邀我到府上论叙诗文,同行的还有李东阳,岂不是说……
自己的名声与之并驾齐驱?
严成锦对程敏政再熟悉不过,史料记载,程敏政鬻题,解官归乡后郁郁而终。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徐经和唐寅贿赂的考官正是程敏政,虽说后来他平安致仕了,但……
一个能被自己郁闷死的人,对别人得多狠?
赢了得罪户部大员,输了要遭人落井下石。
府上摆擂,无人公证,岂不是又可以‘指鹿为马’,捏造污蔑。
此行怎么算都没有最佳破解之法。
再三思量,严成锦决定:“此擂,爹还是别去的好。”
第7章 这银子,它不香吗?
“先前你不让爹透露身份就罢了,这又是为何?”严恪松问。
严成锦道:“圣人训,做人要脱俗,不可存低级趣味之心;这就是低级趣味啊,爹可曾想过?若是欣然赴约,会落下追名逐利的人生污点,不如自执清高,等他人送上淡薄明志的美誉?”
严恪松颔首点头道:“还是我儿想得周全,文心如匠心,心不端,则其文终是一堆俗物,一个不慎,轻则遭唾骂一时,重则遗臭万年,亏为父听到消息时,还暗自窃喜,想想真是无地自容。”
严恪松没有赴约,李东阳也没有赴约。
他们不知道的是,程敏政在府上苦等了两天,心中悲戚,谁来挑战老夫啊……
这几日来程府的,尽是些虾兵蟹将,浪费茶水。
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么了。
李东阳告病,连早朝都没去,‘迎客松’先生连书都不出了。
这是不给我老程面子啊!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
于是……
程敏政怒了,
程府传出一小诗:
胸中点墨化舟行,一日纵横三千里。
天宽地广钟灵毓,敢问下笔谁人敌。
一首小诗直接给自己封王,道尽了独孤求败的寂寞,再次放出战帖。
无名小诗从程府流出,在茶派和新派的怒骂下,传播竟然极高,让诗文并盛派小有名气了,老程十分高兴。
不过,这反而促成了新派和茶派一致对外的局面。
茶派的人纷纷骂到,我家李公高才绝识,写诗压你一头,书法压你一头,做官压你一头,李公放飞自我了吗?臭不要脸的!
新派的人更是直接:迎客松先生清新脱俗,才不屑与你这等狼心狗肺之辈为伍!
直接把程敏政气病告假了。
………………
紫禁城,奉天殿,
弘治皇帝听闻之后叹了一口,这是何苦啊?
但弘治皇帝宽厚仁慈,还记得当太子时,程师傅谈笑风生的给他讲《朱熹家礼》。
每到不懂之处,程师傅总能举寻常人想不到的例子,将道理讲通透,让他在这云谲波诡的深宫,寻到一丝温暖。
没想到,总是开导朕要想开一点的人,竟然……
自己想不开了?
弘治皇帝派出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带着宫中补品出宫探望。
这些补品,都是从弘治皇帝的用度中节省出来的,他平日生活节俭,不近声色,此举相当于割肉喂鹰了。
对臣子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弘治皇帝还嘱咐‘始作俑者’的李东阳也要上门慰问,不可伤了和气。
能说会道的和事佬谢迁陪同,刘健怕程敏政与李东阳再起争执,也跟着来。
于是,内阁男团,三人成行。
程敏政听说,萧敬带着陛下的慰问来了,连忙从病榻上爬起来:“臣告假,不能替陛下分忧,已是愧疚万分,如今又令陛下担忧,万死难辞啊。”
“‘程师傅身体有恙,朕自小得程师傅指点,当然要派人来看望’,这是陛下的口谕,程大人莫要谦让了。”萧敬拨弄枕头,扶他躺下。
程敏政痛哭流涕,感激万分。
“程公操劳,应当好好休息才是。”谢迁道。
程敏政看见谢迁身后站着李东阳,脸色由白转黑。
两人都不自在,气氛尴尬又微妙。
程敏政脸色苍白,憔悴无力的样子,倒不是装的。
能说会道的和事佬谢迁,又笑道:“克勤兄若不是心中忧虑着我大明的文运,何至于将自己逼至如此地步,赤心奉国,我内阁三人自叹弗如,向陛下谢罪之人,应当是我们才对。”
没错,没错,老夫就是为了大明。
于乔兄懂我啊!
明知有奉承之意,程敏政听了还是很开心。
仿佛阳光普照在花朵上,雨滴打在芭蕉上,瞬间得到了满足。
程敏政两眼露出了欣慰的泪光,笑得不可描述。
别人不知道,李东阳和刘健二人知根知底。
谢迁在朝中私底下被称为‘狗皮膏药’,哪里需要哪里贴。
官员吵架,找谢迁。
有他在的地方,人间处处有真情,朝廷人人有大爱。
明明是追逐名利,从他口里说来,听着就是无私奉公。
刘公断,李公谋,谢公尤侃侃。
内阁的名声流传在外,但为何谢迁会在三人中,排名压轴,还多两字,还不是因为人缘好。
谢迁能说会道,可不只是“侃”,他善于攻心,程敏政气病了躺在床上,就是怕被人耻笑贪图名望。
这点被他看穿了,一番言辞,反倒成全了程敏政。
李东阳和刘健心里是既佩服又好笑。
四人从程府出来,
谢迁不明白,陛下只让他们来看望程公,却对茶派和新派之争只字未提。
如今两派争得你死我活,倒不像是陛下和睦一家亲的风格啊?
“李公和刘公可知是为何?”谢迁问道。
李东阳道:“还是刘公说吧。”
刘健向来是一通到底的直肠子,道:“陛下乃是千古明君,心怀天下,如今百姓安家乐业,陛下自然就有了更高的追求。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盛唐诗分田园边塞,诸多流派,兴起皆源于文坛纷争,没有百家齐鸣,百舸争流的局面,又怎能称之为盛世?
再反观我大明,除了宾之的茶派,文坛一片萧索荒芜,如今新派的兴起,造就了陛下想要的局面。”
刘健对着萧敬道:“萧公公,老夫说的可对?”
共事久了,只需给个眼神,其余三人就能通晓。
但箫敬哪里听得懂三人在说什么,恭敬一笑道:“奴婢实在听不懂,也不敢猜,不过,有个消息倒是能告诉诸公,咱出宫时,陛下也出宫了。”
刘健和谢迁二人眼瞪得铜铃一般大,稳重惯了的李东阳,惊讶的反应慢了一拍。
陛下出宫了?
去了哪儿?
三人心中同时冒出来一堆问题。
……
在京师内城的十八线边缘地带,一个颇为偏僻的院子前,指挥使牟斌道:“朱爷,这就是迎客松的宅地。”
微访的时候,弘治皇帝让别人称他为朱爷,他喜欢这种套路,牟斌早已烂熟于心。
弘治皇帝大感意外。
没想到,搅动京师文坛风云的人就住在京城。
这院子,放在京师毫不起眼,但在住惯了朱门大院的弘治皇帝眼里,又太起眼了,宫里随便一座偏殿,都比这好上十几倍。
牌匾老旧,户门紧闭。
弘治皇帝道:“这宅子是谁的是否知道?”
“说来奇怪,这宅子半年前租了两次,家主姓房。”
牟斌上前轻扣门扉,便粗糙的嗓音道:“我家朱爷拜读先生大作,特意前来拜谒先生,快快开门一见!”
若是牟斌一人,早已嚯地一下飞入院中,把里头的人,拎到自己跟前来了。
但陛下是斯文人,斯文人当然要用斯文的方式,不能舞刀弄剑,更不能持强凌弱。
不多时,门子打开门扉,探出脑袋道:“我家先生说了,不见客,更不见书迷,以后别来了。”
牟斌不好发作,自己武力虽高,却不善说辞,只能朝他丢了一两银子。
登门便要一两碎银?弘治皇帝肉痛啊,心里想着,朕是不会给你报销的。
那门子瞧了一眼,速念严府做人小心经,门外纵有千金坠,事不关己一毛轻。
见了银子,竟如临大敌般,速速把门关上。
弘治皇帝惊呆了,这银子,它不香吗?
第8章 帝王难断家务事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一身武艺!
他眼疾手快,二指卡住门缝,一声痛呼把门推开,门子欲喊,一刀已架在脖子上。
弘治皇帝这才闲庭信步,进了院子。
听见有人闯院,严成锦正在想‘护院大阵!关门打狗!撒神仙醉!快报官啊!’,要先喊哪一个。
却看见那人手里的佩刀,乃是锦衣卫所用。
而他身后的中年男子,正气凛然,五官不凡,腰间佩戴着一个名贵的乳白羊脂玉佩,只是,额头的鬓发稍稍缺了一角!
缺了一角?
这是……弘治皇帝?
他知道,弘治皇帝还在生母纪氏胎中时,遭到万贵妃派人灌毒汤迫害,虽然大难不死,但却留下了这个印记。
在明朝十六帝中,长相最具标志性的,恐怕就是弘治皇帝了。
早就听闻弘治皇帝喜欢微访,京城那么大,严府那么偏,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
难道是……
开了导航?
严成锦不知道他来干啥,也不可能知道。
他是万万不敢喊关门打龙的,否则,暗中冲出来一群锦衣卫,一个照面就能把他剁成饺子馅。
他还愣住的时候,弘治皇帝却先道:“朱某不请自来,想见迎客松先生,先生可在府上?”
姓朱?严成锦心中笃定,这就是当今弘治皇帝朱佑樘。
大明的皇帝微访也不会改个姓,你姓朱就是最大的马脚啊。
太不慎重了!
幸亏你闯的是我严府,若是落到某教手里,就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严成锦暗自斟酌,自称朱某,弘治天子必定是想以平民的身份相交,既然是平民的身份,那就不会降罪责罚。
这个时候,装傻X就对了。
老爹定会把他认出来,到时候弘治皇帝岂不是尴尬,算了,小场面,还是自己应付好了。
“朱阁下找小子也是一样,敢问朱阁下有何事?”严成锦躬腰行礼,姿势标准,礼数做绝。
弘治皇帝心头欢喜,此子看着与自家儿子一般年纪,竟如此识礼,第一个照面便有了好感,他就喜欢有礼数的人。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牟斌,他识相地退到一边,这才小声地道:“那我便开门见山了,内人喜读梦楼,书市却买不到最新的,现在可有最新的了?”
严成锦心中却是了然。
没想到,弘治皇帝来此竟然是为了……张皇后。
大明十六帝,唯独弘治的爱情最为轰轰烈烈,别人后宫佳丽三千,他的后宫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张皇后。
弘治年初,大臣们纷纷劝谏,陛下,万一太子夭折咋办啊,万一太子是昏君咋办啊,万一太子无后咋办啊。
劝得最厉害的,就是王恕!
这位吏部天官,头上顶着文武群臣闻风丧胆的称号,“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
一个人几乎承包了弘治初年的所有弹劾。
弹劾一时爽,一直弹劾一直爽。
要不然,王恕也不会那么高寿。
就是王恕的催命连环弹弹弹,也没把弘治皇帝弹出个侧妃来。
可见,真爱面前,人人平等。
帝王家里也有真爱啊。
但严成锦不知道的是,其实弘治皇帝来此,是为了节省内帑的银子,若是能拿到最新的梦楼,内帑就省了一大笔靡费。
原因,还得从近日的一件心事说起。
张皇后虽如同弘治皇帝一样节俭,将后宫的用度降到最低,但唯独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兴济乡里修建真武祠。
这是老寿宁侯临死前,托付给张皇后的心愿。
但顷岁工役太繁,像弘治皇帝这样节俭的人,既不想劳民伤财,又不想让皇后寒心。
每当想起张皇后跟了自己这个皇帝,如食荼卧荆,当了皇后,却没享皇后的福。
弘治皇帝就觉得亏欠她,便答应了,可提起裤子之后,觉得不对劲,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帝王又何尝不是?
但就在近日,一本闲书如从天而降一般,流入了后宫,皇后看得痴迷。
听萧敬说,皇后近日爱看,弘治皇帝便想到了法子,若送她此书时,再反悔兴役之事,皇后定然不会生他的气。
其实,重要的不是梦楼,而是此行的心意。
弘治皇帝心想,朕已经屈尊至此,皇后若是知道,定然感动万分,也定能明白朕的苦心。
“朕……朱某问你话,为何良久都不答!”
“???”严成锦道:“我看阁下似乎在思考,不好打扰。”
心中喜不自胜,梦楼最新的手抄本已写好,只等观望朝廷的局势。
如今弘治皇帝都放话了,那岂不是可以全国印刷?
严成锦脸上却很平静,斟酌了一番,才道:“梦楼已有新本,只是还未印刷,不如,小子替家父送你一本,银子是千万不敢收的。”
弘治皇帝露出笑意,市面还未印刷,他已拿到,皇后应该会开心。
严成锦让人从自己房间拿来两本,主动让弘治皇帝白piao。
但是弘治皇帝拒绝了,他身为帝王,又看到严府如此败旧,哪里肯白要,便道:“按市价,市价如何,便是如何,朕……朱某有的是银子!”
严成锦道:“市价有一两和八文两种,不知阁下要哪一种?”
一两?
弘治皇帝双目一瞪!
下一刻便是怒了:“大胆!一本书岂敢卖一两银子!”
“阁下误会了,这是书商王不岁定下的价格,小子也曾劝过卖半两银子,不过,即便一两银子,也供不应求,说不上欺压,况且,八文钱的,都卖不出去。”严成锦暗中提醒,这都是王不岁干的。
“胡说!你当朱某同我那儿子,分不清一两和八文哪个更贵吗!”一气之下,弘治皇帝竟说出了实话。
严成锦顿时咋舌,朱厚照的算学,难道是刘瑾教的?
这时牟斌走上前,咬耳根和弘治皇帝说道:“陛下,据小的调查,一两的确实好卖一些,此子说的是实话。”
还有这等事?
严成锦静静地站在一旁。
弘治皇帝想了想,痛快道:“来八文的。”
他也是极讲诚信,接过书,从袖口里掏出八文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严成锦从袖口里,掏出一瓶用了一半的自制沐浴露。
弘治皇帝闻了一下,皱眉道:“这是?”
“这是梦楼牌香露,滴几滴在水中,比花瓣浸香更好用,若讨美人欢心,定叫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属于赠品,赠予阁下。”
第9章 我真是坏人
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为何会来这里。
但这是大好的幸进机会啊!
当然,严成锦最担心的是,弘治皇帝会勒令干预价格,一刀砍到几文钱,到时候真的就只赚血汗钱了。
另外,也看看有没有开发梦楼周边的机会。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真的?……咳!属实?”
“一用便知!”
“那就谢过了,朱某出现在此处的事……”弘治皇帝不想因此收到言官的弹劾奏疏。
“保密!明白!”
弘治皇帝露出“你很有前途,我看好你”的笑容。
次日一早,
一个消息在京城炸开了锅,最新的梦楼又出了!
京城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骂商人无耻,书的字数如此少,却卖得如此贵。
尤其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他们骂得最狠,因为赶考的银子,就要花没了。
但即便是吃糠咽菜,他们也不甘心买盗版。
不是在老王书坊买的,总觉得味道不对。
庙市是京师人气最旺的盛会,初一、十五都有庙市,列肆三里,书画齐聚,热闹喧嚣,游人络绎不绝,生意奇好。
王不岁也聪明,在庙市一字摆开。
严成锦还给他出了个主意,给书印上了“精镌”二字,相当于古代的收藏版,那些爱好收藏的读书人如何肯放过。
严恪松见自己的书如此受欢迎,如同打了鸡血一样,日夜奋战,将十几年的编书修书功力,都发挥了出来。
进士出身,再加上十几年的编修功底,让他不仅写得稳,还写得快。
书市大兴,让许多书商看到了商机,许多小说也纷纷面世,《大明好汉录》,《宋门十八将》,甚至连梦楼的抄袭版《青楼》都出来了。
不过,严成锦根本不怕。
时隔半个月后,一沓稿纸再次交到老爹手上,严恪松激动啊,再次挽起袖子加油干!
夜里挑灯奋战,梦醒执笔连文。
没吃过猪肉也吃过猪毛,宫中的典籍收录,堪称最多最全!
他阅书多年,又没老婆,什么史料典籍没见过,什么奇闻异志没读过。
半个月后,一本名叫《包公怒判天下公案》的书,再次毁灭天下人的三观!
看得人人拍案叫绝!
一石激起千层浪,求购者如潮,新派反响尤为强烈!
严成锦也被自己老爹的天赋惊讶到了。
十多年的著书功底,加上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笔法,简直就是被编书耽误的小说家啊!
………
紫禁城,文华殿外。
弘治皇帝目光看尽天际,自顾自道:“自朕克继大统以来,丝毫不敢松懈,日夜勤勉于政事,虽得天下海晏河清,文坛比之唐宋,却远远不及,终究不可称为盛世。”
李东阳看了谢迁一眼,谢迁当即会意。
谢迁立即发挥交际花作用,缓缓道:“唐朝文坛之盛,起于太宗,盛于高宗,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朝野清明,四海升平,陛下励精图治,盛世早晚会来的。”
百姓安居乐业,疆土安定,人们填饱了肚子,才有心思吟诗作对啊。
弘治皇帝明白这个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盛世非一朝之功,终究是太心急了些。
只是……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十几年基业,若不能开花,指望朱厚照,总觉得会毁于一旦。
太宗开创了贞观盛世,高宗勤勉政事,才将贞观盛世发扬广大,有了那样的盛世。
可反观厚照的性子,恐怕他难以为继。
但弘治皇帝始终对贤臣抱着一丝希望,毕竟是自己生的种啊,在贤臣的辅助下,总是有希望的,他抱有一丝侥幸。
刘健看劝谏的机会来了,便道:“陛下,如今工役繁重,除修建之外,织造所需亦多,臣以为寿宁侯奏请建祠之事,还需三思而行!”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已经罢请了。”
“皇后不是?”
“朕不许,谁敢兴役!”弘治皇帝气势如虹。
刘健三人一脸懵然,陛下什么时候这么硬气了?
弘治皇帝被看得老脸有点挂不住,自从弘治年初,百官奏请纳妃不成,朝野都暗传他惧内。
但朕,真的不是惧内啊。
多一个妃子岂不是又要多一宫用度,那得花费多少靡费。
对于他这种,无心插柳夜笙歌的人,一个老婆便已经有点忙了,哪里还有闲暇……
这是弘治皇帝的小秘密,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不过,弘治皇帝也是要脸的人,作为皇帝,怕花费靡费而不纳妃,岂不遭天下人耻笑。
所以,惧内,便就惧内吧。
………………
有了银子,严成锦命人重新布置宅邸。
如今,严府也算是大户人家了,新修的宅院,宽府大宅,通透凉爽,绿树成荫,厢房数十。
严成锦命人把自己和老爹的房间搬过来,旧所留给下人住。
新宅里,严成锦惬意地坐在靠椅上,听房管事报告这段时间扩建和修葺花掉的银子。
房管事看着账本念道:“少爷,如今府上新起的宅院已经修葺完了,那些工人的银子,也按少爷的吩咐,每人给二两,只是……他们都不肯收,说是,想留在府里当下人,小人拒绝了,但他们又都不肯走,那工头老王说……他有一双女儿,皆长得如花似玉,可以到府里给少爷,当丫鬟使唤,如少爷不要,只能卖入青楼了。”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这般瞧不起本少爷!
有银子的,就一定是穷奢极欲的纨绔子弟吗?!
那老王真是无耻至极,竟然用女儿来迷惑本少爷,准了,让他明天便带过来吧。”
“???”房管事凝噎无语,怎么看少爷都像坏人啊。
这世上最容易被欺负的两种人,就是好人和老实人。
在下人面前,严成锦宁愿做披着坏人皮的好人,也不要做百分之百纯种血统的老好人。
“那些的工人,是从哪里招来的?”严成锦又问道。
房管事道:“是荆襄逃来的棚民,这些棚民虽然身份低下,但是肯卖力气,给钱就豁出命地干,不似城北那些偷奸耍滑的匠人,还故意拖延工期,小的这才雇佣他们。
不过,小人哪里知道,听说少爷给一人二两银子,又都不肯走了,说少爷是天大的善人。”
严成锦略有几分感慨。
流民不同于京城安稳的匠人,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拼了命去干活。
就像飘荡在京师的浮萍,莫说典房,连租房都困难。
在严府当下人,也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荆襄流民已经是前朝遗留的顽疾了。
民贫则偷,吏苛则反。
成化朝时,就爆发过一次动乱,被镇压了下去,这也算是宪宗干过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
一直到了有百姓阜安之称的弘治朝,也没能很好的解决。
一来是荆襄之地的流民数量众多,难以解决,二来是地方官员报喜不报忧,上头压根不知到了什么地步。
朝廷无力解决,留着不仅是一个隐患。
如此庞大的劳动力积压在荆襄,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当然,就算觊觎这股劳动力,严成锦也只能幻想一下。
“一群刁民,留在府上作甚,二两不成就给五两,五两不成就给十两,这天底下还有银子办不成的事吗?”
第10章 老王诚 不欺我
若是将他们都收留了,京师的流民都会闻风而来,非震动京城不可。
严府米缸再大,也怕人多啊。
我严成锦也是极有良心的人,多给几两银子,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房管事道:“要不,让小的带人把他们驱逐走,府尹大人不管这事儿,还省了咱们严府的银子。”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流民人微言轻,照理说严府肯给他们饭吃,已是天大的恩赐,顺天府府尹自然不会理会。
不,本就是逃难而来,更怕与官争斗,压根都不敢告。
严成锦跳起来便是一巴掌:“严府的立足之本忘得一干二净,你怎么睡得着的?谁不知道我严家上下,偶尔也是有良心的人!”
不打记不住,不打不当事。
房管事被触不及防的一巴掌,抽得五脏俱伤,您刚才还准了人家献女来着……少爷果然是偶尔才会有良心啊。
严成锦自己的手也痛。
但管好了严管事,自然就管好了下面的人,少为非作歹。
至少,一旁何能的站姿都挺直了许多。
房管事想哭,委屈道:“少爷,您写的家规里,没有这一条啊。”
严成锦抬手:“严府家规第七条,不可在京城寻衅滋事,狗仗人势!
此规便是教你们像本少爷一样,偶尔做个有良心的人,你竟然,连这个都参悟不透!”
一旁的何能,连忙将少爷教诲记在心里,不可寻衅滋事,不可狗仗人势,偶尔做个有良心的人,心中默念了一百遍……
如今的京城,《包公怒判天下公案》掀起了一股读书的风潮,也给了许多人赚银子的机会。
最感谢迎客松的,当属说书先生和茶楼酒楼的掌柜。
这位迎客松先生一直未曾露面,天下人崇仰更甚,追求者无数,各大茶楼酒楼,只要编一编这位迎客松先生的生平,便宾客满座。
当然,他们都是凭空捏造,每个茶楼和酒馆都有自己的版本。
严恪松听了激动啊,恨不得向天下摊牌,老夫就是迎客松本松啊……
每当这个时候,严成锦便会来一句:“栖守本心的人,虽然寂寞一时,却能守住万古功名,若凡事都达到了极致,就离衰败不远了,爹想堕落吗?”
严恪松被自己的想法气得猛地摇头,羞愧啊,脸色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程府,
听说迎客松的书又在坊间流传起来了。
并且这次竟是和梦楼截然不同的风格,让程敏政想不到的是,这人竟对公案如此之熟悉。
“哼!”
放下书,程敏政又捏爆了两个新买的核桃。
如今新派的声势愈发壮大,堪称京城之最,他的诗文并盛派,连个负面消息都没有啊,没脸了啊。
老夫的诗文并盛派创立了这么久,你们好歹也抽空传一传老夫啊!
程敏政气啊,这叫迎客松的混蛋,就是不肯出来跟老夫正面一战。
莫不是,怕老夫抢了他的风头?
“藏头鼠辈,把风头借给老夫用一用又如何,真是小气至极!”说着,新买的核桃,又被捏爆了。
如今文坛三派,声势最足的就是新派,甚至压过了茶派。
这全是因为迎客松的书阅读门槛不高,《梦楼》和《包公怒断天下公案》,不仅读书人能读懂,大多的普通百姓也能读,读不懂还有说书先生。
所以,新派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而茶派和诗文并盛派的门槛就比较高了,能理解诗赋之意的,都是读书人,自然不如新派那样庞大。
一家茶楼里,宾客满座,说书先生正在口吐芬芳:
“是夜,窗外如新墨一般黑,巧妇黄氏吹灯上chuang,却在chuang前被一物绊住,那物似人手臂,可黄氏心知,其夫已于半年前,征了宣府兵役…………”
京城的酒馆客栈茶楼,每当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包公怒断天下公案时,听客们觉得恐怖又刺激,那种高chao的感觉难以言语。
兴奋……又莫名的激动!
如今都等着说书先生讲新篇,已有人堵在老王书坊。
幸亏,弘治朝民风淳朴,否则,老王早就让这些人揍死了。
…………
严府,
听王不岁要三七分账时,严成锦手里的燕窝枸杞粥忽然不香了:“当初本少爷好心救你那书坊,如今,你竟想昧本少爷的银子?”
王不岁哭喊着冤枉:“小人深知,守信乃是经商之本,哪里敢昧少爷的银子啊,只是,如今老爷的书在京城售罄一空,有些书商还到南京、浙江省、福建省售卖,小人觉着还不如咱们自己到那儿开书坊,少爷以这一成入股,盈利却照样按三七分,赔了全算小人的。”
胆子很大,为了说服他,竟然敢出对赌协议?
整个大明铺开,王不岁这段时间赚的银子也是不够,书商抄袭很严重,不过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能第一时间拿到新本。
虽然优势只有一点,却也足够了。
弘治朝十一年接近弘治中兴的巅峰,那些士绅兜里正好有银子,精力旺盛,无处宣泄,所谓温饱思他欲。
有钱又有银子,当然是去听书。
京城的人似乎更喜欢花钱了。
想想也没什么损失,严成锦就同意了。
次日一早,严成锦起床时,发现屋外站着两个丫鬟,一个娇羞动人,一个天生丽质,眼睛哭得通红。
“嘿嘿,少爷,这便是老王让府里收留的两个丫鬟。”何能笑道。
老王诚,不欺我啊!
严成锦看着姐妹二人,想了想,对着她们二人道:“你们先将严府的处世准则背一遍,在通过考核之前,不许进庖房和本少爷的房间这些重要之地,这便是重要之事,若记不住,少爷要重重惩罚。”
“是……谢谢少爷收留。”姐妹两低头扯着衣角,怯生生地应了一句,她们哪里见过大户人家的少爷,稍微成熟一点的姐姐,羞红着脸道:“阿爹说,严家是大善人,不会……不会欺负咱们的。”
“你爹错了,我爹是善人,本少爷是坏人,一月工钱一百文,你们就从负责打扫庭院开始。”严成锦道。
第11章 以夷制夷
严成锦觉得可惜了。
姐妹如此丽质,可惜是流民,连户籍都没有。
若是稍有背景,定能风光嫁入公候将相之家,拥有不一样的机遇。
没有背景就天差地别了,顶多做个小妾。
还有随时被正室阴死,被士绅抛弃的可能。
权贵多喜新厌旧,明朝女子的地位,如果没有娘家势力的加持,比一根羽绒还轻。
不过,荆襄之地何其多这样的流民。
眨眼间,半月过去,王不岁派人从江南传回书信。
他在江南一带的书坊扩张很顺利,江苏有一座非常有名的“万卷楼”,迎客松的书被收入此楼后,销量一度暴涨,读书风气,不下于京城。
严成锦知道这楼,这楼有两个史上赫赫有名的主人,一个是徐经,一个是徐霞客。
“万卷楼”收藏有许多罕见的典籍和天文地理奇书,是徐氏为了广交天下读书人而建,进了里面的书大多会在江南传颂。
江南富庶,王不岁送来的大明宝钞,是越来越多了。
严成锦将大明宝钞全都换了出去,购置几千亩良田,又换了一些白米屯在府中,这才安心。
此时的严府,已经是京城隐藏的大户人家。
如今‘迎客松’在京城已颇丰盛名,自然惊动了宫里的言官。
于是弹劾奏疏就到了御前。
一封为天下读书人请奏,请求陛下的肃清京师风气的折子,送进了宫里。
奏折里的字字之后皆是锋芒,诛人于心,连弘治皇帝都有些被打动了。
…………
早朝,曙光初照。
百官列于殿中,廷议朝事,弘治皇帝坐在殿上,萧敬和其他太监立于两侧。
兵部尚书马文升,躬身对着上头的弘治皇帝道:“甘州城驻守,兵部右侍郎张海回报,土番与哈密纷争不断,自哈密忠顺王陕巴被擒后,哈密人不断朝我天朝边境迁徙,致使边境纷争不断,朝廷若不处理,恐怕……”
百官一听,哈密打不过土番,逃亡到了我朝边境,欺负我朝百姓?
弘治皇帝怒了,抬手轻轻一压,将争论压了下去,声音渐小时,便看向内阁的李东阳三人。
“内阁以为如何?”
李东阳道:“陛下不如,以夷治夷。”
以夷治夷?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东阳道:“迁徙而来的哈密夷人,都是逃避战乱的穷虏,若助甘州城边境的奄克悖刺成为夷酋,复封陕巴为忠顺王,统领诸夷,夷人必定顺服,有我大天朝边军扶持,土番定然不敢妄动,到时,朝廷再以手段控制陕巴,哈密边乱可定。”
不鸣则已,一鸣无语。
朝堂雅雀无声了。
弘治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
在他的颔首授意下,甘州的边扰之事就这么定了,正准备客气一下,就退朝:“朝臣还有何事要奏吗?”
谁知,还真有人站了出来。
礼部左侍郎傅翰道:“陛下,如今抡才大典在即,京师文风糜乱不堪,文风不正,心何以端?臣奏请陛下,将扰乱风气的贼子迎客松揪出来,以示正法!”
内阁李东阳三人面色各异,李东阳的目光,老神在在地落在萧敬的云展上。
这几日,坊间无聊之人编织了坊间小调:
文曲迎客松,
才华冠世雄,
诗盖李东阳,
文压程敏政。
……………
这里头当然有编造人夸大的成分,但说得越玄,人们就越爱听。
此时,一旁蔫了的程敏政,如一头遇到仇敌分外眼红的斗鸡,方才甘州之事全然没听,提起迎客松,却精神亢奋。
“老夫……也要为诗文并盛派正名!”程敏政心中激动。
“陛下,臣的诗文并盛派可怜呐,创立了两月有余,至今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臣约那迎客松一论高下,他竟置若罔闻。
这不是看不起老夫吗?
臣要当面质问他,为何对老夫的请求如此罔顾。
老夫……只是想向他讨教一二啊,恳请陛下,查明此藏头露尾之人,老夫要与他一战!”
弘治皇帝正感到棘手,礼部掌五礼之仪,管贡举之法,天下读书人都归礼部管。
“傅翰身为礼部重臣,上奏于情于理,怎么……程师傅也上奏?”
众位臣顿时懵逼了。
陛下,程大人也是礼部的官员啊。
萧敬小声道:“陛下,您刚敕封程大人为礼部右侍郎不久。”
“哦……”弘治皇帝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朕方才不过是说笑,你们这般严肃作甚,朕又怎会不知程师傅也是礼部重臣,咳……还有人要弹劾吗?”
弘治皇帝心中,程敏政一直是老师傅的身份,朝事又多,一时间倒是把官职给忘了。
“臣附议!”都察院的言官陈策忙道。
言官的职责,不就是怼天怼地怼皇帝吗?
哎呀,追看那迎客松的书,本官已经有好几天没怼人了,此时再不跳出来怼一怼,岂不是要被人说成失职?
一些老犬儒们也纷纷跳出来,破口大骂道:“那迎客松黑心敛财,明知道读书人,对书籍的纸质天生有极高的要求,他便卖一两银子,老夫的俸禄折色后才多少银子,期间买书竟花去了三两银子啊!臣请求降价!”
“对,降价!”
傅翰和程敏政傻眼了,咱们不是在请奏抓捕迎客松吗?
怎么变成砍价了?
不对,感情这些言官都买那文贼的书啊!
程敏政摸着心口,十分痛苦,好像它的诗文并盛派,在里面碎了一地。
不过,言官们倒是很理直气壮,就算被质问,也有理,我们言官负责监察朝野内外,不看又怎么知道那迎客松写了什么?说起来陛下还要给我们报销银子呢!
弘治皇帝脸皮颤抖了一下,那书贵,他岂会不知……
张皇后喜欢迎客松的书,他派人悄悄去过几次严府,买的都是八文的,回来再让萧敬抄到上好的纸张上。
这一来二去,也要花不少银子。
傅翰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着:“陛下,咱们是在议讨迎客松扰乱文风之事,该如何定罪吧?”
朝堂落针可闻,似乎都在等陛下决断。
正当无人发言之际,谢迁却站了出来:“臣想问,诸公觉得那草长莺飞的烟花柳巷,和歌舞升平的烟波画舫如何?”
“此乃朝堂,谢公为何提……这些不羞之事,难不成,谢公去过?”言官满脸羞红。
谢迁泰然自若道:“谢某出自江南,自然有过值得追思的风雪年华,去过便去过。”
朝臣一片哗然。
第12章 逻辑鬼才
李东阳知道,谢迁肯定不会无故提及,后头肯定憋着一手呢。
谢迁擅长的就是迂回之胡说八道,从不直接反驳,而是给人讲故事,绕得你怀疑官生。
唯一能辩过他的办法就是…………
不让他说下去。
“谢公好见识,下官除了佩服之外,却不敢认同!”那言官喝道。
谢迁道:“画舫也并非如诸公所想那般不堪,可谈诗论赋,身正则影正,身斜则影斜,我大明烟花柳巷与烟波画舫盛行之地,当属江南,而江南历来才子辈出,状元郎更是数不胜数,琴棋书画鼎盛至极,也未见有何不妥?”
玄外之音,本官去了,还考上了状元。
谢迁一席话,把言官说得哑口无言,你说扰乱文坛风气,人江南怎么就不乱?
大明从建朝以来,南直隶多出文匠,北直隶多出武将。
言外之意北直隶的才子少,还不是怪你们没烟波画舫,不能吟诗作对?
一些北直隶的大臣羞愤欲死。
弘治皇帝老神在在地听着,南直隶的状元比北直隶多,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倒是想知道为何?
如今听谢迁辩论一番,便觉着有几分道理。
烟波画舫,人才汇聚,崇尚以诗会友,以才服人,倒是促成了江南的文化风气。
谢迁这么一说后,此事已无可辩驳。
百官退去,殿中只剩二人。
那日只是匆匆弄到严府的府址,如今锦衣卫已彻底摸清了迎客松的底细。
弘治皇帝便问萧敬:“严编修近来可好?”
心中不由却不由暗叹,严恪松淡薄名望,名声大噪,也不肯冒头要那样的名声。
若是利益熏心之辈,他定会狠狠敲打一番。
这也是他在朝堂未准言官请奏的原因之一。
萧敬知无不言道:“严大人近日一直在编修五代史,偶尔也翻阅一些典籍,似乎是查找资料,此外,便就是下值回家著书了。”
弘治皇帝颔首道:“让翰林院少给他摊派编修任务,日夜著书,想必也是不易。”
“陛下圣明!”萧敬眼前一亮,这是要宠幸的信号啊。
“不过……这书价倒是要降一降,免得弹劾奏疏,又要送来了。”
…………
严府,
严成锦得知,书价被陛下压下来了,便知道已无多少利可图,如今乡试在即,还是赶紧准备才是。
他不知道的是,正在这时。
在严府外头,有一个人踩在别人的肩膀上,扒着严府的高墙往上爬,骂骂咧咧道:“这墙怎么这么高,大明律可有规定,能建这么高的墙?”
“殿下,咱们……为何不走正门?”小太监的肩膀都快被踩碎了。
朱厚照蹬了他一脚,骂道:“本宫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走正门不就打草惊蛇了?狗皇帝在这里金屋藏娇,本宫就说,本宫爱美人,他怎么不爱,本宫是他的儿子,照理来说他也爱才对,除非狗皇帝藏起来了,要么……本宫就不是他亲生的,嗯,就是这样。”
若是严成锦在此,定会赞叹朱厚照果然聪明,竟然在五百多年前,就自行悟出了遗传学定律。
一口一个狗皇帝……
小太监听了差点没摔死,幸好四下无人:“殿下您骂的时候,小点声,传出去……不好。”岂止是不好,小的小命不保啊。
“本宫名字里就有个厚字,与脸皮厚的厚是一个厚,要脸的人,能叫朱厚照吗,蠢东西!”
可算逮着狗皇帝的把柄了,朱厚照高兴啊!
满朝文武都说弘治皇帝是千古明君,太子就猪狗不如,感情自己的骂名,都是狗皇帝太优秀招致的!
如果证明狗皇帝不是优秀的人,那自己猪狗不如,岂不是理所应当?
在朱厚照的神逻辑里,把一个人比下去只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比他优秀,
另一种,就是把他踩下去,
朱厚照想了想,还是第二种比价轻松,果断选择了第二种,
他要证明弘治皇帝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犯错,才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圣君圣人,给狗皇帝当儿子,自己才委屈了呢。
朱厚照翻过院墙,眼前的院子看着有些旧了,不像是金屋藏娇的地方。
正在这时,两个样貌不俗的侍女,端着点心从院前经过,朱厚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形容她们的美貌。
但心中已大喜,仿佛出了一口十几年的恶气,不自觉露出一抹恶狠狠的冷笑。
司礼监太监李广说,狗皇帝几日前和牟斌偷偷前曾来此院私会,来时愁眉不展,回时满面春光,这岂不是和本宫……十分相似?
狗皇帝……果然藏了禁luan!
本宫要告诉母后……啊不……本宫要昭告天下!
狗皇帝不是圣人,他也和本宫一样有七情六欲,心喜了就会笑,难过了便会哭,饿了想吃饭,渴了要喝水,不高兴时骂奴才,见了美人想睡觉。
本宫是人,天生就有各种缺点,才不是当了狗皇帝的儿子才有缺点的。
不过,想要昭告天下,那得要拟一份诏旨才行,偷印章不难,可是由谁去宣读呢?
刘瑾?
不行,刘瑾宣读,狗皇帝一定知道是本宫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狗所为。
朱厚照想了想,决定先想法子,将此事告诉内阁三位师傅,再透露给言官,那群言官必然不会放过狗皇帝,奏疏一弹,天下皆知。
到时候狗皇帝不是圣人,本宫也就不用再被人骂了。
哈哈哈,本宫真是太聪明了!
不过,朱厚照忽然想到,一会儿见面了,自己是该叫母妃……姨娘?
程师傅说,做人要有礼貌啊。
眼看那二人要走远,他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但刚出花圃,就被家丁发现了。
有人大喊一声有人闯入府中,院里冲出来十几个彪形大汉,顿时便将他围起来。
朱厚照也是不怕,双手握拳,和那十几个大汉打成一片。
又有人闯府?
真当我严成锦没有准备不成!
严成锦带着几个家丁来到前院,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手上功夫颇有章法,几下便放倒了一个下人。
敢闯严府的人,严成锦定然是叫他有去无回的。
大明律法,私闯官宅,非奸即盗,杀无罪!
只是,此人长得,怎么如此像前几日拜访过的“朱阁下”?
眼睛像……鼻子像……耳朵也像……
综合评定,至少有五分相似啊……
严成锦把抓神仙醉的手,从怀里收了回来:“先停一下,等本少爷问完了再打,你是何人,为何闯我严府,与前几日来这朱阁下是何关系?”
朱厚照也停手了,听到对方的话不怒反喜,笑着朝严成锦道:“他是谁你会不知道?你是十二监的伴伴?怎么没阉干净?不过不打紧,本宫来此也不是计较此事,你过来,本宫与你说,你偷偷告诉本宫即可。”
你才没阉干净!
严成锦真想一把神仙醉把他……先这般……然后这般……然后再这般……
不过,他还是抓紧怀中的神仙醉,凑了过去。
朱厚照咬着他耳朵,眉飞色舞地说了几句。
来抓弘治皇帝的jian?
听完之后,严成锦心中如同珠穆朗玛峰雪崩了一般,震惊地问:“敢问公子是?”
“赵厚朱”
“朱厚照!”严成锦瞪大眼睛。
朱厚照连忙堵住严成锦的嘴,此事是万万不能让父皇知道的,又重申了一遍:“赵厚朱!”
朱厚照!
你就是化成泥,我也要从草木灰中,给你挑出来。
第13章 宫里来人了
朱厚照的手满是墙粉,严成锦连吐几口唾沫,才神色镇定道:“前几日,朱老爷前来,是为了买最新的梦楼,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梦楼?这里是?”朱厚照茫然。
跟着朱厚照胡闹,是有可能会被杀头的,万一传到张皇后那里,张皇后会怎么想?若是乱说,弘治皇帝又会怎么想?
他不敢胡说,此事还是澄清最好。
严成锦掏出怀中最新的《包公怒判天下公案》,道:“这里朝中编修严恪松的府邸,他是家父,朱老爷前来,是为了家父所著之书的最新章节。”
朱厚照一想,似乎有这么回事,曾听闻萧敬说抄了几遍迎客松的书……
朱厚照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本宫真的不是朱厚照,不要再骂朱厚照了。”
“???”严成锦。
这话说的,本来就很朱厚照啊!
不过严成锦还是道:“学生知道,殿下不是朱厚照。”
“那便好,打扰了,门在哪里?本宫要走了。”
自称本宫十几年,朱厚照浑然不觉在外头要换个自称,毕竟詹事府的师傅不教微访,宫里的太监也不敢教这个。
早就听史书说,朱厚照是个奇葩,今日一见,果然传言…………
还是太保守了。
半日过去,严府府门外来了一群人,都想来拜访‘迎客松’先生,严成锦便知道,被朱厚照坑了!
这混世小魔王,明知道‘迎客松’之名,不对外公开,偏偏就要往外说。
严成锦决定,定要找机会让弘治皇帝好好修理一下这熊孩子。
不过,严成锦也没指望能永远瞒下去。
当初未用真名,是担心弘治皇帝和世人对小说文化不认可,所以留了一手。
弘治皇帝并未追究,世人反应又如此热烈,也就无所谓了。
弘治皇帝来过严府后,严成锦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便让何能将早早准备好的告示贴了出去。
当然,告示是用老爹的名义写的。
大意是本松只想隐于世间,在这闹市中行自己的路,默默著书,不求名望,也不想被打扰,这样才能继续写出好作品,希望大家体谅和支持。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严成锦又为自家老爹赚了一波名声,来严府的不是闹事的人,也就都听话散去了。
次日,严成锦起床,他有早起的习惯,春晓和千金就要起得更早一些。
六月虽然闷热,但清晨依旧比较清凉,床榻边缘正好冰凉,摸着降温。
春晓拿着直裰,给严成锦穿起来,神色已无刚来时那般羞涩,严成锦倒是颇为老实,站在不动,任由摆布。
庭廊幽静,喧声远扬。
一阵嘈杂声传来。
“前院为何如此吵闹?”严成锦迷迷糊糊地对着何能道。
何能笑道:“今日老爷的同年来了好几位,翰林院编修罗玘大人,和官兵科给事中屈伸大人都来了,老爷如今受人拥戴,他们都是来拜会老爷的,老爷让您快些洗漱,过去认一认几位官老爷。”
这么早?
严成锦来到前院,只见老爹正与几个穿着华丽服饰的士大夫攀谈,见了他一脸喜色。
“贤侄来了!”
“贤侄尚未婚配吧,如今的秀外慧中的娘子可不好找啊!”罗玘双目有神地望着他。
几只老狐狸暗自较劲,此番来意谁都心知肚明,像他们这些下三品官吏,闺女嫁入公门有点难。
若是以前,他们或许还真看不起严成锦,不过如今不一样了。
与其便宜了士绅,倒不如与严府结亲。
官兵科给事中屈伸看到严成锦,就像当初见到小妾一样,死死拽着:“小侄,世伯有一女,待字闺中,聪明贤惠,与你正是人间一对啊。”
“你有一女算什么,老夫,有两女!一奶双生,皆是小家碧玉,出落大方。”罗玘拍着大腿道。
看见一群同僚扯前扯后说媒,严恪松慌忙道:“诸位兄长,我家成锦年纪尚小,你们这样不合适,不合适啊!”
这哪里是来叙旧,分明是上门抓婿!
严恪松气咻咻把他们都驱赶走了,才苦着脸,对严成锦道:“爹深知你苦读不易,但如今秋闱将近,你又尚未有功名在身,他们皆是贪图为父的名声,若日后没了这名声,你又没有一官半职可以仰仗,定会遭人瞧不起,你……不要怪爹拆了姻缘。”
怎么会,他正愁不知怎么拒绝呢。
严成锦心中窃喜,老爹有这样的觉悟,倒是一件好事,就怕他稀里糊涂,答应了同年的攀亲。
“孩儿还不想……”感受到严恪松诧异又疑惑的眼神,严成锦哽住了。
自己已经不小,同年的人早已开枝散叶,若说自己在那方面还不想,岂不是……容易让老爹怀疑?
严成锦把话咽了回去,便违心地道:“孩儿已经不小了。”
严恪松露出老怀欣慰的笑容:“为父知道,为父是过来人,岂能不懂,抡才大典一过,爹便安排人给你说媒。”
自迎客松的书降到半两银子后,收入就变得少了。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秋闱将近,大半个京师的人都在忙着投门刺。
投门刺是明朝盛行的科举风气,就是像徐经和唐寅拜访程敏政一样,考生拜访考官,当然不是为了得到科举的答案,而是表示今后在朝廷上,结为一派。
严成锦没空去投门刺,因为家里来人了。
牟斌又来了,不过这次没硬闯,而是彬彬有礼的对着严成锦问道:“近日,可有一位与朱爷相貌相似,身高五尺过半,眉目清秀的公子来过?”
可不就是朱厚照吗!
这货不知道又在宫里闯什么祸了,弘治皇帝竟然派锦衣卫追查到府上来。
上次一别后,严成锦暗想,朱厚照就算烧了奉天殿也不稀奇,敢问天下,谁敢抓皇帝的jian,他朱厚照就敢!
连这等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初生牛犊,不畏虎狼!
严成锦很是佩服他这股作死我第一的精神,在精神上,他是支持的。
但支持归支持,如今弘治皇帝查到府上来了,锦衣卫定然是瞒不住的,反正他说自己不是朱厚照。
严成锦漫不经心地道:“前日,确有一个与朱爷长相颇为相似的公子来到府上,他说他叫赵厚朱,要抓朱爷的……”
牟斌听了之后,吓得脸色变了又变,这定然是太子爷不会有假了。
第14章 龙凤混合双打
紫禁城,东宫。
此刻,弘治皇帝正在拿着荆条,狠狠地抽着朱厚照,抽了几十下,似乎是抽累了,便停下来歇一口气。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东宫詹事府少詹士王鏊,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道。
然而,内心的独白却是,……
抽!陛下狠狠地抽,累了换老臣来。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揍不成才!
老夫教训不了你,陛下还不能教训你?
陛下啊,老臣心里苦啊!
太子……不是东西啊!
若出阁按百日算,太子便“病了”九十多日,仅剩的那几日,不是在讲堂上数腿毛,就是在数老夫的步数啊!
明朝对太子有一套专门的教育制度。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就是接受正规教育的开始,担任教育职责的讲官中,不仅有詹事府的官员,还有内阁官员,所教皆大儒。
每天必举行讲读,上课通常是,上午先背诵si书wu经,下午再由讲官讲解。
除了背诵《论语》《诗经》等书外,还要练习书法。
朱厚照天生猴屁股,哪里坐得住。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好睡眠,
过得秋来冬又到,收拾书包过大年。
教了一年,王鏊的发际线便掉光了。
若是可以调到六部当官,他立即拍拍屁股走人。
可是……陛下对他托付重望,将唯一的儿子托付到他手中,他又岂能一走了之。
前日更是不像样,竟然连病假也不请了,偷偷溜出宫去。
王鏊自知再隐瞒,必将酿成大祸,便告知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又抽了十下,大口喘着粗气,目眦欲裂地道:“身为储君,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者,上治而下乱者,你不读书,又如何知道这些道理?将来如何治理江山!”
咆哮声响彻东宫,朱厚照瑟瑟发抖,身子微微抽搐一下,不敢正视弘治皇帝的眼睛,怕招来更多鞭子。
刘瑾那狗东西,让他请母后,竟然半天不回来。
跑慢一步,本宫就多挨一下抽,本宫定不饶他!
弘治皇帝见他不语,又不敢抬头看自己,便知道是死不悔改了。
“你说!为何!不!读!书!”一字一鞭,弘治皇帝抽得很有节奏感。
被抽得欲生欲死,朱厚照不服气地叫唤道:“孩儿觉得,圣人说的道理狗屁不通,一时说男子汉大丈夫,宁折不屈,一时又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儿臣在想,圣人是不是抽风的时候说的,到底哪句话为对,哪句话为错!”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陛下别打了……别打了啊!”王鏊泣不成声。
仿佛刺激了弘治皇帝一样,他又暴跳如雷挥起鞭子:“孽畜,那是……那是叫你看情况行事!不肖子孙啊!”
朱厚照痛苦又不服地道:“哼,父皇说的话便是对,孩儿说的话便是错,没人敢骂父皇,却都来骂儿臣,儿臣当你的儿子,儿臣才委屈呢!”
正在这时,张皇后从坤宁宫赶来,看得出来走得很急很累。
在太监刘瑾的搀扶下急匆匆进门:“陛下住手!厚照犯了什么错,竟要这样抽打他,普通人家也下不去这么狠的手。”
“母后……”朱厚照努力挤了半天,才挤出一丢丢泪水。
牟斌回宫缴旨,听闻东宫传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声,一个急冲进门,见了弘治皇帝便跪地道:“臣查清楚了,太子去了严府,说是抓陛下的禁脔,要将陛下的jian情……昭告天下!”
气氛凝滞了一下,
张皇后发出咆哮一般的声音:“拿鞭子来!”
弘治皇帝身子一紧,问道:“皇后……要干什么?”
张皇后:“臣妾和陛下一起打!”
顿时,东宫又传出很有节奏又不可描述的龙凤合鸣。
京城这几日,腊肉有些供不应求,读书人到考官家里投门刺,总不能空着手去,拿着腊肉当礼物,行了束脩之礼,关系心中有数。
秀才们在礼数上总是无师自通,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考官不收,也还能自己补补不是?总归不会吃亏。
严恪松没闷在书房著书,与自己的名声相比,自家儿子的功名更重要一点点。
严恪松见他也不着急,劝道:“成锦啊,宦海沉浮,独木难支,为父当年便是拜了谦翁门下,得以施展许多抱负,得了编修很多重要典籍的机会,王鳌是太子之师,如今担任了考官,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王鳌是弘治年间极为有名的重臣,弘治年间升到了吏部右侍郎,正德年间入阁,位高权重!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明朝文臣之宗的老师丘濬,丘濬不仅位极人臣,也是明朝有名的大儒,历经四朝,对明朝的贡献极大,三朝皇帝都对他礼敬三分。
道相同,则可相与谋。
对于拥有同样抱负的人,在仕途上总喜欢抱团。
丘濬和王鳌都是有名的清直名臣,即便清高淡泊的读书人,也会在科举之前争相拜访一些清直的官员,与同流合污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是出于敬仰之意。
老爹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有意无意向他请教的过程中,得了答案,还全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从半年前开始,严成锦就隔三差五向自己老爹的请教,而请教的问题,都是乡试和会试的考题。
如今同一道题目,他已经收集了三个以上的破题之法。
八股文难,大儒也很难在在规定的时间内把题按格式做出来,普通人甚至连题目都未必能看完。
老爹虽著文多年,有时候也要花一天的时间,才能给他答案。
所以他早早做了准备,如今早已滚瓜烂熟。
但他却从未向教书先生请教,避免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自家老爹当然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去投王鳌的门刺,考不上倒是没什么。
要是考上解元,就有鬻题的嫌疑了,他可是准备三元中第的。
“儿子这就出门,拜访王鳌大人。”为了打消老爹的顾虑,严成锦让春晓给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裳,何能提着腊肉,在自家老爹欣慰的目光下,出门了。
第15章 皇家誓言
对于老爹殷切的期盼,严成锦当然又是阳奉阴违的。
在城南逛了一圈,永定门前遇到一条流浪狗,腊肉就全喂狗了,让何能猝不及防:“少爷,这……我也是可以吃的呀!哎呀……糟蹋了。”
何能与那狗抢夺,岂料那狗如饿了三天一般护食,对着他又是龇牙又是凶吼,吓得他赶紧退后。
“狗东西……你吃了俺的肉!”
拿腊肉喂狗是一件奢侈的事,等周遭的人暗骂哪个狼心狗肺,糟蹋粮食,严成锦早就溜到一旁了,瞧见那狗把腊肉全都吞下,才打道回府。
严成锦道:“严府家规第五条”
何能道:“少爷行事,绝不多问。”
举报无功,出卖断腿。
他是绝对不敢告诉老爷的。
…………
离秋闱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时的天气还有些燥热,
各家都有自己的避暑法子,严府是吃大西瓜。
明朝的西瓜,品种尚未改良,就算严成锦用草木灰把西瓜种得又大又肥,也无法改变西瓜籽很多的事实。
不过吃西瓜这件事,就是大户人家也是不吐籽的。
严成锦让春晓把西瓜籽都剔出来,自己吃了半个,剩下半个让千金捣成汁,当饮料喝着祛暑,一点也不浪费。
府里的下人也馋地里的西瓜,但瓜上都写着‘本少爷看见你了,就是你偷的’之类的字样,
做贼心虚啊,谁都不敢偷拿。
东宫避暑也有一套,
朱厚照喜欢抱着铜炉之类的东西降温。
此时,朱厚照正兴高采烈地解开身上的纱布,被揍之后,弘治皇帝还是心疼他,打一鞭,给一个御医。
宫里的御医,差不多都来给他看过了。
休养一段时间,此时朱厚照又能下床作死了。
这几日,朱厚照一直在苦思冥想,是谁走漏了风声?
自己出宫的事,只有两人知道,刘瑾和那个人知道,不对……应该是三人,还有自己。
像朱厚照这么严谨的人,肯定是要把自己算上的。
自己肯定不会出卖自己,刘瑾也不会出卖自己,就只剩那人了。
“呀……疼死本宫了!”朱厚照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刘瑾慌忙把他的手抬起来:“殿下不要再自残了。”
朱厚照在想问题,没空骂他,咬牙切齿地道:“本宫这才发现,那人竟没告诉本宫他的名讳?”
好狡猾的人,定然是怕本宫报复!
不对啊,本宫若是报复于他,岂不是承认了,本宫就是朱厚照?
刘瑾早已摸得他的心思,露出一抹奸笑道:“殿下不能报复他,可以报复他爹啊,他不是说了,他爹迎客松是翰林编修,殿下可以奏请陛下,让迎客松当殿下的老师?”
好歹毒啊,当本宫的老师,心脏不好是要被气死的啊!
朱厚照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天底下还有比活活气死更憋屈的吗?
本宫自小就有父亲,想想那人就快要没了父亲,便觉得他很惨,当即起身去了奉天殿。
奉天殿,
弘治皇帝正与内阁三阁老商量要事,六月以来,黄河汛期猛涨,导致河南开封府一带决堤,冲毁了庄稼,几千顷良田受损,百姓流离失所。
看完开封府送来的奏报,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今年的流民数量,怕是又要增加了吧?
心中有了决断,但却还是问道:“诸公以为此事如何?”
李东阳心中知晓,眼下只不过是内帑出银子,还是国库出银子的问题:“臣觉得,应让受灾地区免赋一年,以缓解当地用粮之迫,并开太仓赈粮,以散民怨。”
开太仓赈粮不仅是救济灾民,更重要的是扶平民愤,民贫则fan,若处理不好便会出现暴乱。
陛下省吃减用的内帑,是要留给太子开创盛世用的,动了必定不乐意。
刘健和谢迁两人一起道:“臣以为,李公所言甚是。”
弘治皇帝当即拟诏,命人送去开封府。
正当李东阳三人要告退时,朱厚照走进来了,对着弘治皇帝跪下,可怜兮兮道:“父皇,儿臣这几日,仔细反省,如今终于想明白了,是那些师傅们太无趣,耽误了儿臣的学业,若有翰林编修严恪松给儿臣当师傅,儿臣会好好读书的,儿臣以父皇的名义起誓。”
朱厚照发的誓你敢信,那是要被雷劈死的啊。
刘健脸色通红,他也是太子出阁读书的讲官,无趣岂不是说他?
李东阳老神在在的看着地板,本官什么都没听见,谢迁则是一副低头想要偷笑,又不敢的样子。
太子主动请乞东宫侍学讲师,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此事反常,陛下应该不会答应的吧?
弘治皇帝露出严肃的表情,问道:“你是太子,是储君,可知君无戏言?”
朱厚照一副可怜又信誓旦旦的样子,道:“儿臣说说句句当真,父皇不信,儿臣便摸着自己的良心,和父皇的良心立誓。”
弘治皇帝嗔怒道:“成何体统!就让严编修同值东宫讲学吧,若你不有所长进,无需誓言,朕定不轻饶。”
“那儿臣……告退了,三位师傅,学生厚照告退了。”朱厚照笑嘻嘻露出一副好牙口,听说哪里又发大水了,父皇心情不好,快溜快溜。
太子前脚出殿门,李东阳忙道:“陛下,太子主动请添东宫属臣,此事……实在太过反常。”
他虽与严恪松有些嫌隙,可文坛之争,不伤及性命啊。
弘治皇帝老脸有些挂不住,叹了口气道:“朕岂会不知,太子终归是储君,贤明便是天下之福,昏庸则天下百姓受苦,值得!值得啊!”
随着箫敬去翰林院传谕,一个消息在朝廷炸开,重点自然不是某官当选东宫编修之尔尔。
而是朱厚照主动请旨,让人当老师。
朱厚照是什么人,一个时辰不惹你生气便不叫朱厚照,当朱厚照的老师能有好果子吃,虽素未谋面,但都不禁为那位叫严恪松的官员捏了把汗。
严府,
严成锦栽种的甜瓜也熟了,让春晓开了一个,自己吃一半,另一半让千金给老爹送去。
顷刻,千金便回来道:“少爷,奴让老爷吃,老爷说不吃,都留给少爷吃。”
老爹一直和自己争甜瓜吃,还总吵吵,闲他这不肖子孙吃得多,如今竟然不吃了。
严成锦来到正厅时,严恪松正坐在座首,才眨眼的功夫,便见他叹了三次气,看到他来,更是老泪纵横:“成锦啊,爹没几天活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