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锦的物竞天择
弘治皇帝宽厚仁慈,顺天府又是天子脚下,终究有些不忍:“这赈粮就从太仓出吧,户部意下如何?”
户部尚书周经期期艾艾:“陛下,今年户部入账的粮、丝、银都比往年的少,且九边又该要支军饷了,恐怕……”
户部也没有银子了,当初监造淑敏亭时,周经还是用自己的银子贿赂了督工太监,让其用料千省万省,才省出来一点银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阁三人也皱着眉头。
“那就从内帑出吧。”
李东阳如蒙大赦,陛下终于肯开内帑了,为今也只有内帑有银子。
正在这时,门外的小太监进来通报,去九江府剿匪的王越回来了。
王越穿着朝服,徐步走进暖阁中:“臣平剿鄱阳湖匪患,追回夏粮三万石,丝绢三千四百匹,银一万三千两。”
先前送回的捷报中,王越故意一笔带过,没有说详细的数目。
要是都写在疏奏上,回来说啥呀?
这次剿灭江盗和湖盗,不仅夺回了朝廷的夏粮,还把贼匪多年积蓄起来的家底都抄收了。
果然,弘治皇帝哈哈大笑道:“这次剿匪,王卿家记首功!”
王越大喜过望:“谢陛下!”
传世先生的御赐名号总该有着落了吧?这回老夫也要名垂青史了呀。
这时,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陛下,这些钱粮……不如不要运往太仓了,直接押送到顺天府府仓吧?”
又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马文升急眼了:“陛下,九边也该支响了。”
“…………”弘治皇帝脸黑下来。
这些老家伙,一个个伸手向朕要银子。
“这些钱粮充入顺天府府仓,至于军饷,由户部先支,不足之数,再由内帑补齐。”
刘庆和马文升两人皆大欢喜。
李东阳总是要考虑得长远一些:“今日内阁的奏疏,多地知府上疏,大量耕牛冻死,保定府还的出现了牛疫。”
眼下虽然有赈粮。
没了牛,百姓来年如何耕种?
大臣们脸上的喜意被冲淡了许多,刘庆更是苦着一张脸,大明虽有禁牛令,但牛种的繁殖极低,再加上总有疫病,数量总是提不上来。
………………
严成锦听闻,有几个言官准备弹劾顺天府刘庆,辖管不力,以至于顺天府流民剧增,牲畜冻死。
由此看来,同史料一样,弘治中兴的盛世从十二年,开始要走向下坡了,虽然边境暂时无外患,但却有天灾。
你永远不知道,打败你的会是什么。
在这个畜牧业、农业和人口就代表着国力强弱的农耕时代,牲畜越多,粮食越多,国力也就越鼎盛。
而今的小冰河期下,流民日益增多,对于大明无疑是灭顶之灾。
“杨大人啊,如今大寒,老夫府上的鸡也冻死了许多,你看这跑步鸡可否宽限几日?”
严成锦微微抬头,看见了一道极为猥琐的身影,长宁伯周彧苦着一张脸,在一旁对杨编修说着什么。
一早起来,听说圈养的跑步鸡冻死了大半,周彧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已经收了那些狗官的银子,如今给不了鸡,可如何是好?
做人可以不讲信用,但做商人不能不讲信用啊。
大哭一场之后,收拾收拾心情,周彧就拿着当初的字据进宫了,这位大人,你的跑步鸡可否再宽限几天,老夫现在实在是供应不过来了,宽限几日吧?
没走几步,见了严成锦,周彧终于忍不住伤心落泪:“贤侄啊,老夫养的跑步鸡死了大半,你府上的跑步鸡,也冻死了不少吧?”
严成锦眨了眨眼睛:“下官家里的三黄跑步鸡、芦花跑步鸡、乌骨跑步鸡都活得好好的。”
周彧懵了,嘴巴定定的张着,心中却如被人拿刀子,一刀刀剜在胸口那样疼。
他能接受自己的跑步鸡冻死,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只有他的跑步鸡冻死啊。
这芦花跑步鸡、乌骨跑步鸡又是什么鬼?
周彧眼珠子直直的,凑近了一些:“贤侄啊,这个乌骨跑步鸡?”
“自然就是乌鸡。”
周彧更加纳闷了:“可是……老夫听说京城许多牲畜都冻死了,为何贤侄的却好好的?”
严成锦又怎么会不知,周彧又想偷师学艺了。
仔细想了想,便浑不在意道:“万物生长,自然有其规律,古人云,龙生龙凤生凤,下官用于交gou的鸡,都是鸡中极品,耐寒极强,生出来的后代,自然也强。”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如今小冰河期来临,许多畜生冻死,进化论,或许可以拯救大明。
龙生龙,凤生凤,其实蕴含着进化论的道理,比达尔文还要早上几百年。
只是古人不懂将它运用到实际中,只用来夸人。
如今大多数牲畜冻死,留下的具有一定的抗寒性,环境的物竞天择要很长的时间,并且环境需要相对的封闭,才能让物种朝某一方向进化。
但如果人为来选择,就会加速这个过程。
上一世大明经历小冰河期,为何没有把牲畜培养得极为耐寒,一来是环境没有封闭,各种杂乱交育。二来是后来是环境有所变化,小冰河期过后不冷了。
严成锦之所以想到这个,全然是因为跑步鸡吃腻歪了。
想着府上那些身强力壮的跑步鸡强强联合,生出来的鸡,直接变成跑步鸡。
便从鸡群中挑选几只极为优秀的鸡王,让东市的兽医试验了数次,寻到了一些门道。
周彧心中微微一动,嘴上却道:“老夫不信,老夫怀疑你在骗人,不如你带我到府上看看?”
严成锦不高兴了:“伯爷不信便就不信,下官清白,自是不用向伯爷证明。”
周彧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啊,脸色一变,又笑呵呵:“嘿嘿,老夫方才不过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老夫还有事,你抄典籍吧。”
严成锦知道,周彧在打这个育种方法的主意。
小冰河期,拯救大明,从跑步鸡开始…………咳咳,从进化论开始。
若是一个寻常百姓得到这育种方法,或许没啥用,但一个官商得到这育种方法就不一样了,有大把银子折腾。
若被大明百姓所使用,也算救大明于水火之中。
第77章 休想有一丝丝可能
从宫里出来,周彧迫不及待地来到严府,跑到院中的鸡棚前,还真看见了一群小鸡崽子,嘚瑟的跑来跑去。
这些鸡还真有些不同,个个宛如斗鸡一样,精神得很,周彧不禁动了心思。
“伯爷,您这是偷啊……”何能哭丧着脸。
“哼,老夫就是借去看一看,一定会还的!”
周彧抓了大半跑步鸡塞进马车里,嗖地一声跑了。
严成锦下值回来,听何能说长宁伯又来偷鸡了,来到鸡棚一看,果然少了一大半。
周府,
从严府回来后,周彧就蹲在鸡圈前琢磨,一动不动,管家周旺财苦着一张脸:“老爷,这鸡有啥好看的?”
周彧骂骂咧咧:“你懂个屁!看看你养的瘟鸡,看看严成锦那个狗东西养的跑步鸡,你还有什么脸吃我周家的大米。”
周旺财一脸委屈:“老爷……”
“如今大寒,人都要冻死了,更别说畜生,若老夫要是把这不怕冷的鸡养出来,卖给宫里那些大臣,不知能赚多少银子。”周彧又来了精神。
琢磨两日也琢磨不明白。
周彧一溜烟又来到了严府,搓着手对严成锦道:“贤侄啊,你这鸡是如何弄出来的,老夫怎么听不明白?”
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你能听明白就当达尔文了。
虽然人为的人工选择转基因很简单,就是拿强的不断配种,就像杂交稻一样,不断筛选出颗粒饱满的进行杂交,直至所能达到的上限。
看起来还是高中生物知识,对于周彧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
说起来,除了马匹是朝廷大规模养殖的之外,明朝还没有大规模的养殖业呢,周彧算是京城第一个养鸡大户了。
“伯爷先把偷去的鸡还回来,下官就告诉你。”严成锦道。
周彧面露难色,终究还是掏银子把鸡全都买了下来,被严成锦狠狠地敲了一笔。
严成锦也是个讲诚信的人,不仅把法子告诉他,还送了他一个兽医。
周彧高兴啊!回去就给安排上了。
……………………
暖阁,
弘治皇帝这两日在为耕牛的事烦心,也无心批阅疏奏,背负着手,对着太祖的画像看了许久。
禁牛令颁布后,耕牛也不见增长,如今还遇到了大寒。
百姓没有了牛,开春如何耕地?想想便觉得愧对历代先祖,看着看着,双眼变得浑浊起来。
“太子最近可曾跑去严府?”
牟斌躬身禀报:“太子这些日子都在东宫。”
“没有就好,太子是储君,将来也要治理天下,天下,可不是那么好治的。”弘治皇帝叹息一声。
牟斌想了想,又道:“长宁伯倒是总往严府跑,似乎和严成锦在密谋什么……说是一起发大财……”
李东阳老脸狠狠一抽。
说到严成锦,弘治皇帝忽然来了兴致,这个家伙持稳慎重,反倒让他有种可以信任的感觉。
“让严成锦来见朕。”
严成锦跟着牟斌来到内阁,还没等他请安呢弘治皇帝便问:“朕听说,你这两日跟长宁伯在谋划发大财?让朕也听听,怎么个发财法?”
严成锦有些尴尬,陛下不是我说的啊,是长宁伯自己喊老夫发大财了…老夫发大财了啊。
“臣猜,是哪厂卫误报了消息,这都是因臣家中跑步鸡未被冻死而起,臣告诉长宁伯,用能抗寒耐冷的极品鸡配种,后代似乎一样能抗寒,并且身体强壮,更容易生下鸡崽,这是臣从龙生龙凤生凤中悟出的道理,故而长宁伯,就喊着发财了。”
龙生龙凤生凤还能这么用?
这倒是让弘治皇帝和李东阳等人耳目一新。
想了想,似乎有那么一些道理,按照龙生龙凤生凤,那抗寒耐冷的鸡,生出来的可不就是抗寒耐冷的鸡吗?
弘治皇帝直勾勾地看着严成锦,声音有些颤抖:“当真?”
“臣还不确定,不过……臣家中孵出的小鸡崽子,却是一只都未曾冻死,所以,臣又称它为,强者法则。”
嘶!
弘治皇帝和李东阳等人脸色大变。
严成锦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一些,不过抗寒性在进化论中,实在属于毛毛雨。
有些物种从水里游的,进化成地上跑的,从地上跑的,进化成天上飞的。
真要跟弘治皇帝说人是猴子变的,弘治皇帝等人怕是以为他得了脑疾……
李东阳率先想到了关键之处,便急问:“此法……可用于耕牛上?”
弘治皇帝也一脸期待地看了过来。
活物皆可用。
“臣觉得,倒是可以让长宁伯试一试。”严成锦道。
进化论当然可以用在牛上,选种优育能增加牛的繁殖数量。
不过,严成锦更担心小冰河期带来的病疫。
一场黑死病,险些把东罗马帝国给灭了。
大寒之下,没有食物,许多流民开始抓鼠来吃了,任何一场大疫都会导致国力的衰退。
地里的田没有人种,人口锐减,百姓流离失所。
弘治皇帝想要盛世,严成锦也想要。
黑死病过后,带给了西方一场文艺复兴,进而推动了西方的工业革命。
但在大明却不行,历史证明,工业革命并没有诞生在大明。
为了防患于未然。
严成锦想了想,又道:“臣也有一事想请奏,如今许多百姓无米下锅,就抓鼠来吃,或会引发疫病。”
弘治皇帝沉吟几声,觉得不可思议:“还有人会吃鼠?”
何不食肉糜?
你贵为天子,虽然天天喊着节俭,但是太监们能真看着你吃糠咽菜?
弘治皇帝所谓的节俭,自然是从超级豪华,降到了一般豪华的规格,远远没有到食不果腹的地步。
严成锦想说,老鼠在吃货榜上,都还算比较正常的食物了。
正想着要怎么跟弘治皇帝解释。
正在这时,刘健却站出来一步,面色凝重:“确有此事,陛下可曾听说过,饥,不择食,臣还未入仕时,有一年大荒,乡中便有许多人以鼠为食,大荒闹疫,不无道理。”
弘治皇帝道:“严成锦,你这个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严成锦心中一喜,道:“鼠饿了,还会将地里的种子刨出来吃掉,臣想,不如官府收鼠,一文钱一只!”
李东阳傻眼了。
弘治皇帝老脸狠狠一抽:“朝廷要鼠做什么?”
“此举看似朝廷在收鼠,实则是在灭疫,若朝廷花银子收鼠,流民们便舍不得吃,都拿来换钱,既然顺天府已经开仓赈粮,流民们吃饱了也是闲着,何不让他们找些事做,有了钱银过冬,也不至于整日想着造反。”
李东阳有些肉痛:“一文钱一只,你出银子?”
“下官出便下官出。”严成锦当即应了下来。
有我严成锦在的地方,休想有一丝丝爆发疫病的可能,这年头要是闹个疫……
就去看看埋哪儿吧。
刘健等人早已哑口无言。
人家掏银子除害,还给流民发钱银安抚,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弘治皇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干咳一声:“严卿家献策有功,怎么能让严卿家出呢,朕出一半。”
“…………”严成锦。
第78章 第二个勇士
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朝廷的政令,饲鼠换钱,所以这次朝廷对外宣称的时限是一个月,过了一个月,朝廷就不收了。
毕竟有了买卖,就有人会见利起意。
若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会趁早打消念头。
收来的鼠应焚烧成灰,再将其灰埋在深土之下,埋土的位置,不可靠近水源……
从捕抓到挫骨扬灰,严成锦点点头,已经找不到纰漏之处了。
顺天府,
萧敬亲自来到顺天府衙门宣读了旨意,刘庆收到朝廷的圣旨时,先是有一点懵,朝廷收鼠做什么……
随后,他们就想明白了。
顺天府府丞吴文敬声音有一丝颤抖:“这是变着法子给流民钱啊。”
刘庆深吸一口气,感慨:“陛下是宽仁之人。”
顺天府每日开仓赈粮一次,流民们一天能领一碗稀饭和一个大馒头,这么冷的天,顶个屁用!
就是一天三顿,顿顿一碗稀饭和一个大馒头也吃不饱啊。
流民们被逼急了,就会去偷,去抢,去杀人,来顺天府报案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可这些他能和陛下说吗?陛下日理万机,两京十三道有多少个府?这些府县难道就没有流民?只有你顺天府需要赈济?
朝廷开仓赈粮,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就算有再多的难处,他也只能憋在心里。
可如今不同了,流民兜里有了钱就会安心,再难的日子,也会怀着希望过下去,不去偷,不去抢,不去杀人放火。
这看是抓鼠除患,陛下的深意却是在安民啊。
刘庆捋清楚弘治皇帝的深意后,当即命府上的书吏,快速将旨意抄写下来,然后张贴到顺天府各处。
同时命人将亲书送出,顺天府下还管辖着二十四个州县,每个县都有不少流民呢。
来顺天府领赈粮的流民,听到衙役的宣读告示,有点懵,全都围在顺天府,却没有一个人去抓鼠的。
一文钱一只鼠,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京城最有名的富贵茶楼,店小二一日也才二十文钱。
“官爷,我有两只……”正在这时,一个邋遢的老头掏出两只,这是准备烤来吃的。
“二文钱,给你。”衙役给了他两个铜钱。
看到那老头真得了银子,流民眼中放光,顿时一哄而散,是真的啊!朝廷真的疯了,竟还有这等好事,大冷的天,不知冻死了多少鼠,在路上都能捡到,捡钱了,捡钱了啊……
围在榜下的流民四下奔跑,他们知道哪里有鼠啊!
说他们和鼠同吃同睡也不为过。
接着更多百姓看到,甚至传遍了京城,京城掀起了一场灭鼠行动,人人走在路上都盯着地上看,生怕放过一只过街鼠,那都是钱啊!
当然也有人不信,天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抓鼠官府给银子?
来到顺天府看到衙役,看到衙役们正在发银子,顿时信了。
是真的!
第一日,顺天府就抓了三千多只,刘庆雇工匠在城外建了个大石窑,将它们全都烧成灰,再倒入瓮中,埋进了深土里。
严成锦命王不岁把几大箱铜钱送到顺天府,折合成银子,大约有五千两,在京城可以买很多座宅邸了。
虽然陛下说出一半,还真能让陛下出不成?
至于会不会有剩余,严成锦压根不考虑,反正严家不要铜板,给下人发的工钱都是银子,要铜板作甚?
多余的铜币,就当是给顺天府赈灾了。
朝中的大臣们怀疑严成锦是不是傻子,竟白白掏了那么多银子,安定伯卖书赚的银子啊,都让这狗东西给糟蹋了。
灾祸没有发生时,谁都不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大。
等你见识到它的威力时,已经晚了。
严成锦仿佛没事的人似的,每日乐呵呵的去翰苑衙门当值,还到文华殿里讲经筵。
自从有了程敏政和王越的讲义,严成锦再也不用担心经筵了。
每次轮到他开讲,李东阳和阁臣们就一脸期待。
“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
“宇如天地一样广阔不可及,宙如时辰一样首尾相连,无始无终,合呼宇宙,足以言概天下万物。”
听听,这是多么有逼格的学问?
倒是朱厚照,每次经筵开讲他就睡大觉,老高这狗东西,成日当着他的面卖弄学问,偏偏还不许他提问。
真是气死本宫了。
朱厚照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严成锦一开讲,他便闭上眼睛呼呼大睡,看似坐姿端正,其实早已进入梦乡。
李东阳等人听得入迷,哪里顾得上去管他。
终于等到了经筵结束,老高那孜孜不倦的烦人声音消失,朱厚照才自动醒了过来。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老高,今日本宫把张永那个狗东西揍了一顿,张永说你出银子给顺天府捕鼠,本宫想啊,那不是大傻子吗?你的才华比本宫只差一点点,怎么会干这等和猪一样蠢的事,这是污蔑,本宫最讨厌别人污蔑了,父皇也是这般污蔑本宫的!”
“殿下,这是真的。”严成锦坦诚相告。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不乐意了,小声道:“老高,你好歹也算本宫半个师傅,给本宫留点面子,说出去,本宫都要没脸见人了。”
严成锦深以为然地道:“殿下不知臣此举的深意,臣是怜惜顺天府的流民,饿了没饭吃,捕鼠,不过是发银子的由头,你想,如果臣白送银子,那岂……不是太高调了。”
朱厚照恍然大悟,眼中放光,顿时觉得严成锦高大了许多,笑道:“本宫就知道你聪明,连送银子都干的这么漂亮!老高,你可是答应帮本宫找勇士的,本宫的勇士呢?”
勇士?
严成锦仔细回忆,与朱厚照相处画面的每一帧,好像是忽悠过朱厚照去找勇士来着……
严成锦冷哼一声:“臣只说过,殿下找到七个勇士就能成就贤君的名声,什么时候会帮殿下找了?”
七个?
朱厚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冷笑:“老高,你上回跟本宫说是六个,怎么多了一个?”
严成锦额头冒出热汗,陷入深思,将记忆倒放回忽悠朱厚照的画面,好像是六个……
怎么圆回来?在线等很着急……
朱厚照却面露喜色,贼兮兮地凑过来:“本宫就知道有七个!还有一个就是你!”
“…………”严成锦。
严成锦想了想,一脸认真的忽悠:“殿下不要乱说,勇士向来都只有六个,多一个就不灵了。”
谁知朱厚照竟一脸不信地看着他。
这狗东西,真是越来越难忽悠了啊……
严成锦仔细斟酌一番:“其实第二个勇士,已经出现了,他就是……长宁伯。”
朱厚照怒了,掐着严成锦的脖子道:“本宫把你当兄弟,为何你总是把本宫当傻子?”
“殿下……住手……请听臣慢慢……说来……”
第79章 臣穷啊
朱厚照之所以不信严成锦的话,是因为周彧在京城里干了不少城狐社鼠的勾当,只会给弘治皇帝添麻烦。
有时弘治皇帝来东宫视察他的学问,总会忧心忡忡地说起,长宁伯干了什么坏事,又惹太皇太后生气了。
连太皇太后也下了谕旨,不允许他轻易到后宫见驾。
朱厚照也不是傻子,断然看得明白,父皇虽然说得隐晦,但长宁伯就是个大奸逆!
只是父皇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才没有砍了他的脑袋。
这样的大奸臣,老高这个家伙竟然说,他是本宫的勇士?
真当本宫同传闻那样傻不成?!
“太子!你怎么能殴打严师傅!”李东阳目光不善。
“嘿嘿,李师傅,打是疼骂是爱,我疼老高所以才掐他的。”
严成锦忍不住吐槽,
朱厚照这狗东西,竟把自己上回忽悠他的话,原封不动送回给他。
臭不要脸的!
这厮手上的力气大,又是在文华殿里,严成锦没好意思揍他,要是在府上……估计也是被朱厚照揍。
朱厚照在东宫闲得无聊,成日和羽林卫、金吾卫打架,从小打到大,练就了一身好功夫。
看来,也就王守仁能揍他一顿了。
朱厚照把脸凑过来,一脸认真:“老高,你以后别忽悠本宫了,本宫真拿你当兄弟,你拿本宫当傻子,本宫的心,会痛的。”
严成锦白了他一眼:“臣说的是真的,长宁伯真是殿下的勇士。”
“长宁伯把本宫的舅舅给打了,打舅舅之仇,不共戴天,本宫和父皇一样不喜欢他。”朱厚照却道。
严成锦知道,朱厚照对他的两个亲舅舅很不错,上回那头西域的贡狮,就是张家兄弟偷偷给他买下来的。
弘治皇帝给东宫的月例少得可怜,朱厚照那点银子,哪里有银子养那头畜生。
和长宁伯周彧的关系就没那么亲了。
周彧是太皇太后的兄弟,张家兄弟是皇后的兄弟,亲舅舅当然要比周彧亲一些。
不过,在严成锦看来,张家兄弟更加可恶,大哥也别笑话二哥。
“殿下不知道,其实,每次都是长宁伯被揍得鼻青脸肿?”
朱厚照一脸狐疑:“怎么会?本宫听大舅说,长宁伯把他们揍得如何的惨……”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殿下自己也常打架,长宁伯年老体衰,怎么会是寿宁侯或建昌伯的对手?加之还是两个人。”
朱厚照露出恍然,似乎有点道理,“可长宁伯还是个奸臣。”
这都忽悠半天了,你的智商再不下线,我的智商都要下线了……
不过,周彧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一些,在京城出了名的蛮横。
严成锦倒是极想周彧为朱厚照所用。
因为周彧有个很大的优点。
不要脸。
眼下,耕牛的优育选种需要人去推行,进化论需要人去实践,这一点王不岁做不到,李东阳也做不到。
只有周彧能做到。
因为周彧,既是官,也是商,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身份,官商!
周彧能无视朝廷的禁牛令,能霸占百姓的良田,朝廷最多也只是伤饬一番,还真能让杀了他不成?这点王不岁就不敢,王不岁身为商人,有太多的条条框框。
再加上周彧富甲一方,有地有银子,比张家兄弟还要富裕,怎么折腾都行,这点李东阳比不了。
他虽然有点不要脸,但也不敢坑朱厚照。
小冰河期极为漫长,甚至延续到了万历朝后,也就是一百多年后,每一年都要冻死许多畜生,在万历朝,还爆发了一场大疫。
尽早推行优育选种,实践进化论,让牲畜们具有一定的抗寒耐力,抵抗力变强,增加繁殖,才能最大程度降低小冰河期对大明的影响。
不断优育选种能没有一点变化?严成锦不信。
百姓们有了耕农,有了家禽,就不至于饿死。
最终目的,还是回到了百姓的温饱上。
严成锦深以为然:“长宁伯在做一项伟大的事,或将会留名青史!”
朱厚照眼前一亮,又凑了过来。
于是,严成锦就把长宁伯做的事,这般重要,又是那般重要,都分析给了朱厚照。
“殿下不信,出宫一看便知。”
不得不佩服朱厚照的越狱技术,堪称一流。
严成锦前脚刚出了宫,朱厚照后脚也出了宫,还得意洋洋在午门前等候,“本宫都等你半天了……”
“………”
朱厚照看见了严成锦的轿子,略带促狭地道:“本宫还未见过这么破的轿子呢,你下来,让本宫坐坐。”
“破轿子有什么好坐的?殿下还是走路吧。”
片刻之后……
朱厚照欣喜地坐在轿子里,高兴地东翻翻,西瞅瞅:“老高,你这轿子好啊,还有暗格,本宫就知道内有乾坤,这才是你啊。”
外头看起来破旧,里头却别有洞天,奢华无比,连枸杞羊奶茶都有,还是热的,朱厚照连忙给自己整上两口,现在愈发觉得,老高就是他要找的勇士了,虽然老高不承认。
轿子里的暗格全都被朱厚照翻出来了,还有一些强力防身迷魂散,也被朱厚照揣进了兜里。
咦,这大棒是做什么用的?
只见轿子东摇西晃,也不知朱厚照在里头干啥。
严成锦扶着额头,有些抓狂:“殿下别弄坏了下官的轿子!”
到了长宁伯府,
朱厚照才从轿子里钻出来,门皂前去通报一声,随后将两人请进了院子。
严成锦道:“长宁伯好啊!”
周彧笑眯眯地道:“贤侄怎么有空来老夫府上,这位公公是……”
定眼一看,才发现这个太监是朱厚照,吓得他赶紧跪下来:“殿下怎么出宫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样子:“老高说你在干一件造福百姓的大事,本宫来看看。”
周彧犯起嘀咕来,瞧了瞧严成锦,又瞧了瞧朱厚照,“臣什么时候干的,臣怎么不知道?”
朱厚照脸色古怪起来,看向严成锦。
严成锦道:“自然是伯爷用强者法则养的鸡。”
周彧满心欢喜带着严成锦二人来到旧府,大院中的一个角落被改成了鸡棚。
大冷的天,鸡棚四面的墙挡着寒风,棚里还放了干草,一群黄灿灿的小鸡仔在里头跑,生龙活虎。
周彧邀功似的欣喜地问:“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
朱厚照蹲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
严成锦道:“殿下没发现吗,这些鸡没冻死,还生了一大窝,若是此法用在耕牛上,从此天下到处都是耕牛,再也没有禁牛令了,牛肉想吃就吃。”
周彧白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大话呢。
朱厚照眼中放光,这可是连内阁三位师傅都没有办法的问题啊,此刻,竟是贼兮兮地笑出来,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长宁伯,此法用来养耕牛怎么样?”
周彧苦着一张脸,前些日子,弘治皇帝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被他回绝了。
这不是让他当小白鼠吗,真养出来了,有禁牛令在,他敢卖牛肉,也没人敢买啊。
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开始哭穷:“臣穷啊,兜里没有银子啊,牛太贵了,臣养不起啊……臣太穷了,穷得无地自容啊……”
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本宫听说过一句话,叫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本宫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呀。”
周彧吓尿了,弘治皇帝尚且还有人性,朱厚照没有人性,只有兽性啊,这狗东西真做得出来的啊!
“臣养……臣养还不行吗!”
握草……
朱厚照啥时候变得这么有文化了?
难道是我老高教的好?
第80章 都是谣言
从周家的旧府出来后。
严成锦忍不住对着朱厚照道:“殿下真聪明,今日见识过殿下的手段后,臣突然觉得,外头关于殿下的传闻,都是谣言!”
朱厚照大喜过望,哪里听得这样的夸赞,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得意洋洋道:“刘伴伴只教了本宫一次,本宫就会了。”
居然是刘瑾教的。
刘瑾真是个坏胚子啊……
专门教朱厚照坏的,怎么好玩怎么玩。
史料记载,刘瑾不仅教坏朱厚照,还暗中把持了大明的朝政,一朝双皇帝,成为了当时的世界首富。
据说刘瑾还上了《华尔街日报》一千年中全球最富有的五十人排行榜,是个神一样的男人。
刘健、李东阳、谢迁、马文升、刘大夏等人联起手来,苦心积虑三年,不仅没把刘瑾扳倒,还都被刘瑾弄致仕了,唯有忍辱负重的李东阳,留了下来。
不过现在没事了,刘瑾被赶去了西域,今后太子身边,除了我老高,就没有可以唆使他干坏事的人了,赶走刘瑾,严成锦觉得,这个功劳比那些在明伦堂里,整日教朱厚照做好人的师傅们的功劳还要大,忽然发现,自己又升华了。
周彧抬起袖子,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宫里告状,可告状顶什么用,陛下就这么一根独苗,还能把它掐死不成?
如今是万般悔恨,当初王恕带头劝谏陛下纳妃时,自己咋没跟着起哄。
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不是?顿时深吸一口气,振作了起来:“来人!”
“老爷你怎么哭着个脸?”周旺财赔着笑。
周彧一巴掌拍了过去,又踹了一脚:“你笑个屁!带上几个兽医,给我找牛去!”说着,昂首大步地出了门。
这些日子养跑步鸡,周彧对优育选种有了许多经验,首先是要把最优秀的牛种找出来,然后做羞羞的事,说起来,还要在城外的荒地搭个牛房,不然买回来的牛住哪儿?
方才步入十月,京城就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变得寒冷起来,木炭有些供不应求,棋盘街上的行人都呼着白气。
内阁,
李东阳三人都在为耕牛发愁,没了牛,虽然人力也能耕犁,但那能和牛比吗,牛一日能耕一亩地,人三日也耕不了半亩。
错过了时令,收成就会大大受到影响。
最让李东阳等人痛心的是,禁牛令颁布以来,大明的耕牛数量终于有了些起色,如今损失了一大批,要如何才能屯得回来?
刘健叹息一声,终于翻起书案上的疏奏,突然脸色一紧,暴怒而起:“长宁伯如此徇私枉法,真是当诛!”
李东阳:“刘公何事如此愤怒?”
刘健道:“宾之,你看看,顺天府弹劾长宁伯的奏疏!”
李东阳接过一看,周彧强占了顺天府许多农户的耕牛,足足有百头之数。
刘庆头都大了,又不能把长宁伯抓起来,只好上了这封疏奏。
“走,去找陛下!”
李东阳三人愤然来到暖阁,将顺天府弹劾周彧的奏疏,呈上给弘治皇帝。
还敢抢牛!
弘治皇帝想到了太后,可下一刻,眼神却变得凌厉:“去打探一下,若是刘庆所言属实,朕一定不轻饶!”
在顺天府下辖大兴县的一个村子里,周彧正对着兽医和牛倌道:“都给我瞧仔细了,精壯的牛种都给我牵走,你看看,这牛pi股都瘦成什么样了,不要不要”
强者法则讲究强强联合,所谓龙生龙凤生凤……
周彧早已牢记于心。
只要是瞧着强壮的牛种,通通牵走,不让?三十两卖不卖?
“小人不要银子……小人不卖啊!”被强买了牛的农户哭嚎着,没有牛,地也没用了。
牟斌打马赶来,不料却看见这一幕,不由拦在周彧身前。
周彧早就不爽了:“老夫花银子,关你什么事!”
牟斌正色:“下官是奉陛下御旨前来,若伯爷执意如此,下官只好带你回去面圣了。”
“刘庆那个狗东西!老夫花银子,碍着他什么事儿了?!”周彧憋红了脸,眼珠子一转,想了想,便讨好似地笑道:“牟指挥使可看清楚了,老夫是买牛,给银子!给五十两呢!老夫不干坏事,就是想花点银子。”
牟斌亲眼看着他给银子,这才回内阁复命。
听完牟斌的禀报,李东阳三人的脸色古怪起来,弘治皇帝对于五十两的购买力没有概念,便问道:“李卿家,这三十两银子的买卖,可是欺压了乡民?”
李东阳摇头:“亏了,寻常百姓一年工钱,不过才六七两银子,三十两足以在京城买下一块供一家三口一年廪膳的良田了。”
弘治皇帝转念一想,一个普通京官一年的俸禄,也才十几两银子,便知道五十两银子是个什么数。
但,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周彧哪里像是有良心的人?
萧敬支支吾吾地道:“陛下,前几日……殿下扒了神宫监一个小太监的衣服,出了宫,似是和严成锦去了周府…”
不用萧敬说,接下来的剧情,弘治皇帝也猜到了。
前些日子,严成锦提过强者法则,可弘治皇帝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他又和太子去了长宁伯府,此刻,弘治皇帝竟也暗暗希望,这个强者法则是真的。
“把严成锦叫来。”
翰苑,
严成绩已经在编写《畜牧业之强者法则》了。
若优育选种可以推行,那就必须有一本大概方向的书来指导,当然只是个苗头,写得不深,还得兽医去深入研究。
其中,进化论的道理,以龙生龙凤生凤为基础开始写,将现代进化论猜想暗含其中,写得极为隐晦。
在小冰河期中数量锐减的,不止是耕牛,还有战马。
陕西苑马寺,承担着为陕西三边,延绥、宁夏、甘肃输送军马的任务,但因小冰河期的来临,马匹的数量锐减。
寻常战马的数量在万匹以上,到了弘治中期,锐减了一大半,到弘治末年,更是只剩两千多匹,约鼎盛时的五分之一。
没有马,就没有骑兵。
鞑靼人就是凭借骑兵和大明抗衡,没有骑兵,致使大明边陲防务能力锐减,九边羸弱,更别提攻打鞑靼人了。
两千多匹马,三个边陲卫所分,除去老弱病残,每个卫所几百匹,进了草原还不够鞑靼人塞牙缝的。
后期爆发了严重的战马危机,著名的阁臣杨一清,就是被派到这个地方整饬马政,才正式开启了升迁之路。
严成锦估摸着,陕西苑马寺的奏疏,应该快要送到京城了。
太祖为什么特意颁布禁牛令?
如此的重视耕农。
就是因为明朝耕农的数量一直起不来,对于一个农耕社会而言,又极为的重要。
若推行选种优育,或许会让耕牛、战马以及猪等牲畜上一个新的数量台阶。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在值房门外探头探头,见了严成锦一乐,便走了过来:“严大人,陛下有请。”
严成锦掏出一两银子:“陛下要见我做什么?”
小太监心中一喜:“是为了太子出宫的事。”
等严成锦来到暖阁的时候,弘治皇帝:“前几日,太子跟你去长宁伯府了?”
严成锦有些冒冷汗,怂恿太子出宫,可是大罪,要不要承认呢?
不料,弘治皇帝却笑眯眯看着他:“这次长宁伯选育耕牛,你有几成把握?”
严成绩眨了眨眼睛,想了想:“两成……”
第81章 朱厚照的喜事
太子出宫还叫事儿吗?
此刻,弘治皇帝更担忧民生凋敝,严成锦这个家伙向来有所保留,不过,再加两成,也仅仅才四成……
正在这时,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有一封急奏。”
弘治皇帝翻疏奏一看,渐渐地,眼中朦胧了,连日听闻各科道呈递的奏报,他心中早已积累了深深的愧疚:“难道是朕施政不仁,察有所失,才导致这步田地?”
李东阳见他脸色骤然大变,便关切道:“陛下,这是?”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是陕西苑马寺寺监送来的疏奏,诸位爱卿也看看吧。”
严成锦心中一动,没想到,陕西苑马寺的奏疏,这么快就送来了?
据明孝宗实录记载,应对战马严重不足的问题,弘治皇帝曾经开放以茶易马,也就是用茶,来跟少数游牧民族换马匹。
但完全依赖少数民族,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弘治朝的战马问题。
否则,到弘治末年也不至于仅剩五分之一,严重不足。
“马政危矣啊!”
李东阳看了疏奏,同样脸色大变,国之大事,莫急于兵,兵之大事,莫急于马。
如今陕西马政危机,紧接而来的,就是边军缺马骑操,防戍实力降低。
弘治皇帝向严成锦投来希冀的目光:“严卿家,此法可用于马上?”
严成锦道:“马同牛,应当是一个道理,若长宁伯试验成功,想来是能用在马上。”
弘治皇帝和李东阳闻言,皆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多了一丝期待。
“可长宁伯买走的耕牛足足有上百头,没了耕牛,那些佃户如何耕种?”刘健忧心忡忡。
“北方一年一种,如今是十月,再用耕牛时,是明年四月,时间还长,臣以为长宁伯此举并无不妥,只有足够多的耕牛,才能从中挑选出优秀的种牛来。”
春耕之后,几乎也不用什么牛了,等到明年十月,正好是耕牛产崽的时候。
也就是说,没有比现在更合适选种优育的时候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今日,或许是心中积压着太多的事,午膳时,弘治皇帝决定到坤宁宫用膳,还派人去东宫叫了朱厚照。
“前些日子,你又出宫了?”弘治皇帝也不看他,就这么风轻云淡地夹着菜。
朱厚照傻眼了。
捧着碗,半天不吱一声,求助似的看向张皇后,张皇后看了父子二人一眼,陛下似乎有事要说,便不多言。
朱厚照只好道:“是,儿臣错了,今后再也不会了。”
一旁的萧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话,都不知听了多少遍了。
弘治皇帝淡淡地道:“做得好。”
朱厚照下巴要惊掉下来了,父皇的脑袋让驴pi股夹了?
弘治皇帝有些怨气:“这些外戚爵爷,朕每月给他们发俸禄,供养着他们,可到了要用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推诿不前。”
被弘治皇帝揍得多了,以至于没被揍对于朱厚照来说,都是值得普天同庆的事,顿时宛如受到莫大的嘉奖般。
父皇还没有这样夸奖过他呢!
放下了碗,屁颠屁颠的溜到了翰苑。
“老高,父皇刚才夸我了!”朱厚照手舞足蹈。
严成锦没好气道:“如今大寒,陕西苑马寺冻死了许多战马,若长宁伯试验成了,耕农和战马之事都能得以解决,或许陛下忧心于此,才没有责骂殿下。”
一听马政,朱厚照顿时来兴趣了。
严成锦道:“臣还要编修《畜牧业之强者法则》,殿下若是无聊,就去找太监玩吧。”
觉得呆在翰苑没劲,朱厚照独自一人溜出了宫,来到了周府。
“本宫的牛呢?”
周彧好声好气接待道:“牛?牛过得很好啊,有吃有喝,还不用耕地,臣派了牛倌和兽医照看它们呢,就在牛房。”
“带本宫去看看。”
周彧正纳闷,太子怎么对这个上心起来了。
他的牛房,建在京郊的石景山下,从京师出来,就是骑着快马也差不多要一个时辰。
这里搭建着成片的茅草屋,一头头牛被单独隔养在里头,个个都是爷。
朱厚照转了一圈,顿时乐了:“本宫问你,有没有怀上?”
周彧苦着脸:“没有啊,殿下……这才过去了一个月。”
朱厚照也觉得自己太操之过急了一些,便隔三差五就溜出宫一次,跑来石景山看牛。
严成锦只用了两天就将《畜牧业之强者法则》写完了,高中那点生物知识榨得一滴不剩。
王守仁又开始盘他了。
见严成锦放下笔,便道:“老高兄,圣人说,格物才能致知,老高兄没有格物,怎么能从龙生龙凤生凤的话中,悟出物竞天择的道理?”
这狗东西,从他开始写,就在一旁看。
也不出声打扰,直到他写完,才来那么一句。
“道理总是有很多,如果不去做,光是看,又怎么知道可不可行?”严成锦问道。
王守仁顿时陷入了沉思:“可是……老高兄也没做什么呀?”
“………”
我没做,但是有人做了啊。
严成锦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上一辈子,就有大把人证明了物竞天择和现代进化论的道理。
…………
今日,严成锦去内阁还《存心录》,才知道李东阳告病沐休了。
在李东阳手下考得状元,算起来,也算是他的座下门生。
更何况,他还是弘治朝最稳的大腿,算计起来,估计要甩开自己几条街。
下了值,严成锦抓了几只上好的三黄跑步鸡,带着何能一起到了李府。
虽然李东阳的父辈是军籍,但他却混得极好。
李东阳的宅子有两座,一座是自己买的,一座是弘治皇帝御赐的。
是京城不折不扣的大户人家,丝毫不比比程敏政差,自住的宅子,是一座五进五出的宅邸,豪华宽大。
相传,这是前朝太监梁芳的私宅,被弘治皇帝赐给了李东阳。
前朝有三个手眼通天的太监,汪直、梁芳、尚铭。
汪直权势最大,梁芳最有钱,尚铭二者各占一半。
梁芳倾力打造的私宅,可想而知有多豪华,亭阁台榭,湖光山色,绿化面积规划得十分合理。
严成锦跟着门丁进了庭院。
李东阳因夜里没盖好被子,身体着了寒,此刻,正披着厚厚地袄子,在火炉边上看书,倒也没到不能下床的地步。
看上去气色还不错,端正的肃脸,下巴美髯须,戴着纶巾帽,像李东阳和程敏政这些文人,宅家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老儒生的形象。
严成锦笑嘻嘻地道:“特来探望恩师。”
李东阳咳嗽几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过来坐吧。”
严成锦走过去坐下。
一道袅袅倩影,端着热腾的药汤过来。
此女貌若天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臻首峨眉,美目生盼,倒是与李东阳,有几分相似。
见了她,李东阳一换在朝堂上的冷肃,露出老父亲般的笑容:“爹不打紧,快些回去,别着凉了。”
那灵美的女子,朝严成锦颔首点头,轻轻转身离去。
早听朱厚照说过,李东阳年少时也风流,到处作诗,故事情节,跟“大明湖畔”的夏雨荷”的故事情节高度相似。
如果猜的不错,刚才那位,应该就是“紫薇”了吧。
第82章 肱骨之臣
李东阳拥了拥外衣,深吸一口气:“陛下为天下黎明百姓,忧心呐。”
严成锦能理解他的心情,牛、马是这个时代的动力,上一世没了牛、马,顶多也就不吃肉了,似乎没啥影响。
但大明要是没有了牛、马,粮食用什么来拉?地用什么来耕?地方的急报和物资如何送到京城?矿用什么来开?边陲用什么来防御?
总之,整个动力系统就瘫痪了。
好比上一世没电了一样。
如今,陛下和大臣们都寄希望于他的强者法则,幸亏,当初稳了一手,只说了两成。
“这是小女子准备的一些点心,谢过大人来探望。”刚才那道纤纤倩影提着个红木锦盒。
“请问小姐芳名?”严成锦问。
李家小姐颔首,声音清脆动人:“清娥,李清娥。”
“清娥画扇中,春树郁金红,真是好名字。”严成锦行了一礼,提着食盒走了。
李清娥还站在原地,美眸中却多了一抹异彩。
……………
眨眼间,便过去了一月,天寒地冻,京城覆盖着一层白雪,这一日,周彧抱着手急匆匆往东宫走去。
东宫真是冷清。
朱厚照的地盘,鬼都不往这飘。
周彧火急火燎走进正殿,哭唧唧地道:“殿下,不好了,那些耕牛……出事了。”
朱厚照豁然而起,瞪着眼睛:“出什么事了?”
“病了……都病了啊。”周彧战战兢兢地道。
败家玩意儿,叫你别养,你偏要养,糟蹋老夫的银子啊……
先知会你一声,一会儿,老夫再到陛下哪儿告状去!
朱厚照这下有点慌了,要是弄死了一百头耕牛,父皇还不揍死他,手中的蚕豆忽然不香了,一个疾冲跑到翰苑:“老高,不好了,牛要病死了!”
严成锦差点吐血,还等着弘治皇帝封赏呢,连推行的《畜牧业之强者法则》都写好了,耕牛本就稀少,再养死一百头……
这回他也不淡定了,连忙跟朱厚照出了翰苑,可上马时又停了下来,“殿下快去太医院抓个庸医,就说是他医死的!”
朱厚照眼前一亮,喜滋滋地跑到太医院,扛上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就往外跑。
可把刘文泰吓坏了:“殿下……殿下要带臣去哪儿?”
“去给牛治病。”
“可臣不是兽医啊!”
“是庸医就行。”
严成锦也顾不得坐轿子了,骑上一匹稍微快点的老马,就往石景山赶,和朱厚照一同到了牛房。
整个牛房臭气熏天,似乎许久没清理了,严成锦捂着鼻子一看,这些牛都狂泻不止,鼻口还流着涕。
朱厚照踹了一脚周旺财,怒道:“怎么不派人清理,你这是要害死本宫!”
“清了啊,清了没一会儿又来。”周旺财差点没哭出来,自从太子说要养牛,他都在这里住了快三月了。
这年头,但凡识字的也不能去当兽医,严成锦问了周彧请的那几个兽医,也没问出什么来。
周旺财哭嚷着:“半月来,这些牛的胃口都极好,小人派人日夜寻草料照料给它们吃,生怕饿着,谁知就成这样了。”
刘文泰凑到牛棚一看,却是道:“这是吃了扁竹,这牛毛色发亮,牛腹隆起,性情温顺,臣怎么觉着……是怀孕了?”
扁竹是一种有毒性的草,牛吃了会慢慢中毒。
天寒地冻的,能找到的草料不多,有什么就给牛吃什么。
这些牛,每日都吃得肚子鼓鼓的,周彧还以为它们是吃撑了,哪里会多想。
朱厚照却是眼前一亮。
“臣少年时家里养牛,又懂一些医术,自然不会有假,定然是怀了孕,才胃口大增。”刘文泰又道。
刘文泰是匠人出身,在成化朝时,传奉官制度盛行,只要是不经过吏部,由皇帝口头任命的官员,都称为传俸官。
成化皇帝喜欢任命传奉官,尤其是懂丹药的术士,刘文泰托了御马监秉笔太监梁芳的关系,由匠人升至医官,加上本身有几分医术,连着升了三级,升到了太医院的院判。
严成锦长出一口气:“带本官去看看种牛。”
周旺财指着一头大黑牛,乐道:“就是这头大黑牛,刚才那些母牛,都被它碰过。”
这头大黑牛身躯庞大,四肢肌肉虬结,一身黑毛闪闪发亮,站在牛棚里,比其他雄牛要更加威风凛凛。
朱厚照神采飞扬:“老高你听到了没,被它碰过的都怀孕了啊,本宫一看就知道它不是凡牛。”
严成锦满脸黑线。
种牛找出来了,接下来就是让它的种子开枝散叶,推广优育选种,人工受孕能大大提高繁殖,这并不是高深的技术,在十八世纪的时候就有了。
这样一来,大明的耕农和战马就会大大繁殖,有了耕牛和马匹,就能开垦更多的土地,让大明的良田亩数大大增加,百姓有田可以耕种,有农业为基础,大明才会更强盛。
严成锦兴奋地搓着手:“快回宫禀报陛下!”
………………
暖阁,
周彧前脚在东宫哭完,后脚就来到了东暖阁哭:“陛下,一百头病牛卖给谁?臣亏了许多银子,这些银子是臣辛辛苦苦攒下的……”
此番就是来找弘治皇帝赔银子的。
弘治皇帝愁眉不展,形势已如此严重,如今又赔进去一百头,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刘健叹息一声。
“严成锦呢?”弘治皇帝问。
萧敬支支吾吾:“去石景山了,太子也去了……还拐走了太医院的刘太医。”
弘治皇帝皱着眉。
此时,朱厚照和严成锦两人正喜滋滋地进宫,不一会儿,就到了东暖阁,一同来的还有刘文泰。
刘文泰心里偷着乐,要说人这运数无常呢,今日可是捡了大便宜,什么都没干就这样捡了功劳。
朱厚照如沐春风地道:“父皇,真有孕了,只是一头大黑牛,就让二十头母牛都有身孕了。”
弘治皇帝和大臣顿时眼眸一亮。
严成锦一脸正色:“蒙陛下隆恩,臣幸不辱命!”
刘文泰不知该说啥了,连忙喊了一句:“臣可以作证!”
弘治皇帝身躯微微颤抖,听着三人的话,竟难以言语起来,这些日子他在宫中度日如年,期盼着上苍有所怜悯。
“严卿家,你说此法叫什么?”
严成锦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此法名为强者法则,臣已经将它整理成书,又叫《畜牧业之强者法则》,陛下可将它推行至各科道,选出最优秀的种牛,来给母牛配zhong。”
殿中一片死寂。
弘治皇帝等人看向严成锦的目光,赞赏有加,此子大才啊,龙生龙,凤生凤,多么简单的一句话,竟悟出了如此深刻的道理。
弘治皇帝热泪盈眶:“卿,乃朕肱股之臣也!”
朱厚照傻眼了,老高这狗东西,原来早就有准备。
“父皇,儿臣也有功!”
第83章 棋分黑白
弘治皇帝竟大方了一回,赏赐严成锦京城外大兴县的皇庄两百亩,赏赐朱厚照,东宫月例,每月加十两银子,光是加十两银子,朱厚照就乐不可支地磕头谢恩。
周彧和刘文泰各赏“黄金”不等。
等到弘治皇帝封赏完之后,严成锦道:“陛下,民间兽医不通药理,极少有识字的人,实难推行此政,不如就让刘太医当个兽医?”
刘文泰把弘治皇帝治死了,其实也是个意外,严成锦相信他无心坑害弘治皇帝。
只是,明朝太医有个优良传统,束手无策的病,就喂红丸。
让他去当个兽医,也算是救弘治皇帝一命。
刘文泰脸都绿了,堂堂太医院重臣,去当个兽医,成何体统!
“陛下,臣……”
“父皇,儿臣觉着老高说的有道理,儿臣原先还以为他是庸医呢,今日去牛房,刘太医一眼就认出来牛吃了扁竹才中毒,儿臣才知道误会他了。”朱厚照一脸认真。
刘文泰脸都绿了,这样的夸赞,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弘治皇帝道:“善,石景山的牛房,就交给刘太医了,至明年产期,朕要这些母牛毫发无伤,让文书房传朕御旨,将此善政推至天下,两京十三道御史替朕督查,若有懒政失职者,绝不宽宥!”
刘文泰面如死灰。
才从奉天殿出来不久,周彧就收到了东宫太监的传唤。
周彧在外头再狠,遇到朱厚照,也得夹着尾巴做人,跟着东宫太监越走越偏,压根就不是东宫的方向,心里害怕极了。
“张公公,殿下找我何事?”
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道:“伯爷莫要害怕,就要到了。”
只见,前面是个死胡同,压根就没了路,小太监这才停下来。
周彧连忙回头,便看见朱厚照手持一根似狼牙棒的大木棒,笑嘻嘻地走过来。
这根棒球棒,是他从严成锦轿子里顺的,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趁手的兵器。
周彧身如筛糠般抖动,差点没哭出来:“殿下有话好商量,您让我办的事,我都办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东宫人太多,詹事府的师傅没事就去东宫找他,不太方便动手。
于是,朱厚照就把周彧约到了这里。
朱厚照笑嘻嘻地对着小太监道:“念吧。”
只见小太监张永从怀中掏出一份旨意,“奉天承运太子,诏曰,自今日起,特封长宁伯周彧为太子座下第二勇士,钦此!”
周彧傻眼了:“殿下,这奉天承运……太子?”
“不用害怕,只要把这份旨意接了,本宫自然不会为难你。”朱厚照眉飞色舞。
太子竟然敢贸起旨意?
周彧却是心中一喜,乐呵呵的接了旨,这就是证据啊,拿到陛下那里,还不剥太子一层皮。
朱厚照一溜来到翰苑衙门,喜滋滋地对严成锦道:“老高,本宫收集到了第二个勇士,可长宁伯名声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本宫要如何用他?”
严成锦面不改色:“殿下可会下棋?”
朱厚照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道:“本宫当然会。”
严成锦道:“殿下会下棋,就应该知道,棋分黑子和白子,还有明子和暗子,长宁伯名声虽臭,却能在暗中给殿下办事,脏活累活都可丢给他来做,人分善恶,棋有黑白,用得好,皆是贤臣,还请殿下不要歧视长宁伯。”
脏活?
这么一说,朱厚照眼中放光,忽然觉得,长宁伯能堪大用啊。
弘治皇帝的旨意,下达到各科道,由各州县的知府,派人选出几头种牛,老百姓家中有母牛需配种者,需牵到衙门,不得私自配种。
王守仁对此有极大的兴趣,跑去石景山格牛半天,却始终没有明白强者法则的道理。
朱圣人说,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格出道理来。
下值时,在午门的下马碑前,严成锦又碰到了李东阳,看起来病似乎好了,人精神了许多。
“李大人好啊!”
李东阳颔首:“有心了,你父亲在边塞如何了?”
呀?
不说严成锦差点忘了,便宜老爹还在戍边呢,说起来,他许久都不曾写过书信回来了。
如今西北的情况,只怕是更不容乐观,前些日子翰苑的言官说,那边还闹了大疫,这么一想,严成锦反倒有些担心起来。
………………
宁夏边境,严恪松披着黑色大氅,骑着战马,带领几名亲随,驰骋向边陲的粮仓。
在军中待久了,儒弱的书生气渐渐褪去,腰间配着青钢剑,更显武将的魁梧英姿。
下了马,严恪守把缰绳交给亲兵,幽幽地问:“这个粮仓可还有粮?”
粮仓的监管守卫小声道:“禀告伯爷,所剩之粮……已不足十石。”
十石?
严恪松轻叹一声,这已经是巡过的第六个粮仓了,天寒地冻,没有粮怎么行。
这次大寒冻死了不少羊,草原一片雪封,草料也比平日紧缺,让他意识到,整饬边境纳粮,刻不容缓。
………………
十二月中旬,大雪纷飞,天气异常的冷。
这一日,严成锦收到了老爹的信。
房管事从边塞赶回来了,严成锦跟严恪松说过,如果要送重要的东西,就让房管事送回来。
许久不见,房管事老泪纵横:“少爷比上次一见,长高了,老爷一定很欣慰。”
要不要告诉他,自己鞋里有暖和的增高软垫?
“多日不见,房伯倒是又老了几分。”严成锦道。
寻常,房管事从边塞回来,总要捎带一些羊,这次空手而归,严成锦猜测边塞的情况不太妙。
拆开老爹亲笔书信一看,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老爹要整饬宁夏边军粮仓,让房管事送了一封奏疏回来。
严恪松自知这次整饬,恐怕会伤及许多人的利益,怕伤到自家儿子,所以让房管事回来通报一声,顺便再运点粮过去。
一听还要运自家的粮去倒贴边塞,严成锦就不由感慨:做官家更贫,恨爹不成钢啊。
亲军就在府外等着,随时准备将奏疏送入宫中。
严成锦仔细推敲一番。
前段时间,户部已经拨出一批军饷,现在看来,并不是拨给宁夏府的,毕竟大明有九边之多,宁夏不过其一。
王越当三边总制的时间长,权利也比老爹这个总兵要大得多,连他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其中,一定有某些不能轻举妄动之处。
严成锦命人把王越请来。
王越喜笑颜开,搓着手道:“贤侄啊,怎么想起老夫了,可是要学练剑?老夫这就教你,拳法老夫也会啊。”
严成锦摇头:“下官有一事请教,或许只有大人能解答。”
第84章 让老夫来
王越洋洋得意,忽然感觉脸上有光,以前都是他腆着脸来求这小子,现在终于找回点面子了。
“贤侄但说无妨,老夫替你答疑解惑,牵线说媒也成,看上哪家姑娘,就跟老夫说,老夫回去就给你下聘礼去。”
严成锦递上那封疏奏,王越看完后,沉吟几声,面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叹息一声:“你爹有所不知,这些年来,粮仓入粮少,出粮也少,没有那么简单啊。”
“还请大人细说。”
王越踱步一边道:“以前商贾输粮,换取盐引,再加上边陲当地的军户民户也会纳粮换钱,但如今盐法改了以后,就没有商贾运粮了,军边粮仓,自然无粮。”
严成锦不解:“可还有当地屯田的军户民户,不一样可以纳粮换钱?”
王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贤侄不知啊,有人变着法子,不让军户民户纳粮。
以前满十石就可以纳粮,现在官府抬高了规定,要满五百石,才可以纳粮换钱,否则官府不收。
哪个民户军户有那么多粮食?”
凑十石粮容易,凑五百石粮,难。
这就是变着法子,不让军户和民户把粮食卖给官府。
王越深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忽然露出一抹狡黠:“贤侄找老夫,算是找对人了,老夫不仅知道其中的门道,还知道,这不许民户卖粮的人是谁。”
严成锦叫何能上了一壶上等好茶。
王越乐着道:“百姓把粮食卖给官府,就说卖米吧,一石可以得到二钱银子,商人卖米给官府,同样也能得二钱银子。
但,官府规定,满五百石才会收,百姓只能把米卖给商人,商人却以一石一钱银子收购,再以一石二钱银子卖给官府,这样一倒腾,就白白赚了一钱银子。”
严成锦瞬间明白了:“哪个商人有如此大的力量,能驱动官府?”
王越哈哈大笑:“别人或许没有,但外戚有啊,他们既是官,也是商,实不相瞒,这宁夏府作乱的,其实就是张家兄弟。”
张家兄弟宁寿侯和建昌伯,当今皇后的亲哥哥?
严成锦猜测,这二人断然是瞒着弘治皇帝干的,宁夏府山高皇帝远,弘治皇帝鞭长莫及。
但是这就难办了啊?
老爹上奏疏,就是和张家那两兄弟对着干,虽不知皇后对此事的态度,但和亲弟弟比起来,老爹终究是外人。
王越见他愁眉不展,便笑了:“这种事情,老夫完全可以代劳的嘛,让老夫来。”
严成锦有些被王越的觉悟惊到了,难道是为了报恩?
王越老脸一红,站起来大义凛然:“本官如今身为五军都督府佥事,按理说,这军粮也是份内之事,不足挂齿,千万不足挂齿的。”
严成锦笑嘻嘻道:“大人请吃茶。”
王越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贤侄啊,其实老夫也有一事相求,老夫的忏悔志快写完了,如今又快到了陛下赐号的时候,这没了可以写的书,你看?”
以前,不敢弹劾张家兄弟,是因为他还在三边总制的位置上,穿着鞋,不好动手。
如今都光着脚了,还怕个鸟?
官去一身轻,人走清名在。
他位极人臣过,金戈铁马过,打过胜仗,还当过名颂天下的大文人,荣华富贵什么没见过,烟花柳巷什么没玩过。
这辈子值了!
现在唯一的小心愿,就是陛下御赐封号,就圆满了。
严成锦从袖口中掏出一沓稿纸,道:“这些书稿,原本是留给家父的,如今便送给王大人吧。”
王越欣喜若狂,嘴中却念道:“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啊!”
嘴上推诿着,手却很老实的抢了过来。
一看这书稿的名字,《将军是如何炼成的》?
王越心中大喜,这书不就是为老夫量身定制的吗?老夫这辈子,当过最多的就是将军啊!
严成锦本来打算,把这书当成老爹的升华之作,他现在也当了将军,写这书正合适。
不过,给王越也不算埋没,说起来,军神王越来写,更加适合。
大明虽说小说灿烂,但却缺乏多样性,还有许多的领域不知如何开拓,埋没了这个时代文人的才华。
传世先生颇受读书人推崇,想来也能赚不少银子。
“大人且慢!”
王越警惕起来,顿时捂紧了稿子,手握刀柄,仿佛谁要敢上来抢就与他拼杀一般:“贤侄,读书人一诺千金,这可不好反悔的。”
严成锦摇头:“书稿自然归大人,只是前些日子的灭鼠行动,下官捐献了两万两银子,如今家中窘迫,这稿费的分成………”
王越轻蔑一笑:“世伯自然是分文不取,老夫回去就写奏疏,弹劾张家兄弟。”
严成锦点点头。
王越的弹劾可不得了,他行军打仗前,当过都察院都御史,也就是朝廷专门掌管弹劾的言官。
一封弹劾奏疏,能写出花来。
次日一早。
弘治皇帝的案头早早就放着一份疏奏,看完这份奏疏后,眉头紧皱,怒斥:“宁寿侯和长宁伯,竟在边陲干起了蝇营狗苟的勾当。”
李东阳三人也是大吃一惊。
“陛下,可否让臣等看一看?”
萧敬把疏奏递给李东阳。
这封奏疏从如何发现长宁伯与宁夏官府的勾当,到如今宁夏粮仓境况,写得清清楚楚。
弘治皇帝沉着脸:“宁夏府知府祝祥是何出身,又怎么会和宁寿侯扯上关系?”
李东阳站出来一步:“祝祥是沧州人,前朝的进士出身,与宁寿侯不仅是河间府的同乡,还是姻亲。”
沆瀣一气!
只是让弘治皇帝不明白的,弹劾的人竟是王越。
王越在他心中的印象并不好,怎么当起清官了?
宁寿侯府,
这时,张鹤龄和张延龄在正堂里,围着暖和的炉火,吃着点心。
张鹤龄吃了一口茶,恨声:“听说周彧那个狗东西得了陛下一笔赏赐,弟,你不妨也去做一做?”
张延龄不乐意了:“哥怎么不做?哥哥又想算计我的银子。”
“这如何叫算计,他坑你吃了板子,不能轻易放过他。”张鹤龄似笑非笑。
张延龄眼前一亮:“哥哥说得有道理,要不是被周彧老狗相激,戴了陛下的御冠,阿姊下令禁足三月,这跑步鸡的生意肯定是我的了。”
两人相视坏坏一笑,又打起了周彧的主意。
第85章 我儿成锦,有本事
门外,一个太监快步走进来:“不好了,陛下要杀人了。”
张鹤龄不以为意笑道:“谁敢砍你的头,我们兄弟给陛下说说情,让陛下饶你一死。”
那太监却心下冷笑,道:“不是要砍咱的头,是要砍你们的头,娘娘让你们速速进宫!”
“哥,陛下怎么想起要砍我们来了?”
张鹤龄吓得从椅子滚落下来,对着张延龄一顿爆揍:“猪一样蠢的东西,你又背着我闯了什么祸!”
半个时辰之后,
坤宁宫,
此时宁寿侯和建昌伯正跪在地上,撅着pi股朝天,张皇后抄起板子一阵猛抽。
兄弟俩哀嚎震天,听得一旁的太监和宫女们连皱眉头,皇后贤淑端庄,这二位伯爷这是惹了什么滔天大祸。
张皇后凤眸中噙着泪:“当初本宫被选为太子妃时,阿爹就曾经告诫过本宫,不得以自家的烦扰,来烦扰太子!
本宫被册立为皇后时,阿爹又告诫本宫,不得以自家的烦扰,来烦扰皇上!
如今你们都忘了,还敢和边臣勾结,忤乱朝纲,陛下砍了你们的脑袋,也休想让本宫帮你们求情!”
张皇后的父亲张峦,是国子监生,饱读诗书道义,为人通情达理,和一般的秀才其实没什么两样。
所以,他才教出了张皇后这么贤良淑惠的女儿。
但是张鹤龄和张延龄不争气,还没参加科举,张皇后就选了太子妃,二人自然也不用念书了,懂得的道理就少了许多。
张家两兄弟一听,这次陛下要砍他们脑袋,顾不上痛,抱着张皇后求饶道:“娘娘饶命啊!”
王越递上弹劾疏奏后,严成锦紧接着就呈上了老爹的疏奏,毕竟最终目的不是惩治张家兄弟,而是要军饷。
老爹也就指望他了。
陛下召他进宫,严成锦跟着传唤太监来到奉天殿,心中早已准备了说辞,有备无患。
弘治皇帝风轻云淡地道:“王越的弹劾疏奏,是你让他弹劾的?”
严成锦老实点头:“是臣让他弹劾的。”
弘治皇帝又道:“你为何不自己弹劾?”
“臣怕陛下包庇宁寿侯和建昌伯。”
全场雅雀无声。
弘治皇帝老脸狠狠一抽,李东阳皱着眉头,刘健心中暗自感叹,此子比老夫还要莽啊。
百官都看向他,这人不是脑子抽了就是没有脑子。
严成锦却像没事的人,跟弘治皇帝要银子,是一门技术活。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从弘治皇帝身上,拔下几根毛来。
只听严成锦继续道:“臣未曾统御过兵,说出来的话,陛下恐怕不信,王大人乃是前三边总制,深知其中的猫腻,如今宁夏边陲,以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除了疏奏外,家父还给臣来了一封信,让臣将家中存粮运往边陲,可想而知,边陲军饷到了何等紧缺的地步。”
这是倒贴啊!
朕还有什么脸来当这个皇帝?
弘治皇帝看了信,怒气烟消云散,不觉热泪盈眶,许久说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后才道:“安定伯是朕的良将啊。”
听说张家兄弟在坤宁宫,弘治皇帝便气势汹汹前来问罪,此时,听到殿里一阵痛苦的嚎叫,也不知要不要进去。
张皇后知弘治皇帝来了,欠身行礼:“家兄犯禁,陛下秉公办理,自不必因臣妾烦扰。”
弘治皇帝坐在御座上,看见张家兄弟受了大刑,却未消半点怒意:“祝祥已被朕免去官职,充军一年,至于你二人,朕也不会轻饶!”
张鹤龄哭天抢地,如死狗一样趴在地上:“陛下饶命啊!娘娘饶命啊!”
张延龄反应有点慢,看着自己的哥哥,有啥好哭的,陛下还没说怎么罚呢。
弘治皇帝瞪目怒视:“你二人纳粮三十万石!充入宁夏府粮仓,朕要让你们把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再加四十廷杖!”
张鹤龄差点没吓晕过去,亏了啊,亏本了啊!
弘治皇帝却是怒发冲冠,差点把他吓死过去。
张延龄可怜兮兮地道:“可是……陛下,咱们只有银子,没有那么多粮啊……”
张鹤龄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得弟弟七荤八素,不砍脑袋便是大幸了,哭嚎:“臣遵旨,定在一个月之内,将粮运至宁夏粮仓。”
弘治皇帝冷声:“是半月内!”
张家兄弟二人抱着pi股,从坤宁宫出来,圣旨不敢违抗,可是眼下去哪里筹措这么多粮食?
张鹤龄苦兮兮道:“延龄啊,这次你先出,下次哥帮你出。”
张延龄不忿道:“哥明明有银子,为何要让弟弟出?爹说了,长兄如父,应该哥哥帮我出了才对。”
张鹤龄气急败坏:“臭不要脸的东西,都一把年纪,还想给我当儿子?!”
两人正争得面红耳赤时,瞧见一人迎面走来。
这不是死对头周彧吗?
兄弟俩瞬间进入眼神交流阶段。
‘哥,揍他?’
张鹤龄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咱们现在打不过,下一次一定,不过……这狗东西一定有粮。’
张延龄双眼放光,周家在江南和广东有不少米坊,肯定能收够三十万石啊!
周彧见了张家兄弟,暗道晦气,正想绕道走开,却听到一声叫唤,“长宁伯,别来无恙啊。”
“大家都是国戚,过来叙叙旧嘛!”张延龄傻笑着。
这两兄弟有这么礼貌,倒是少见。
周彧冷哼一声:“听说你兄弟二人,被王越弹劾了?”
张鹤龄也不是要脸的人:“弹劾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又不会砍我们的脑袋。”
周彧懒得理他们,正要去仁寿宫,张鹤龄却忍痛拦住他道:“收粮!你卖不卖?”
周彧道:“一石三钱银子!你敢买吗?”
兄弟俩脸上一喜:“成交!”
“???”周彧。
弘治皇帝罚粮三十万石,这个数字有点吓人,因为每年夏税收上来的粮,也不过四百万石。
粮食筹集完备后,兵部派人押运至宁夏。
严成锦把一封书信交到房管事手上:“让我爹亲启,看后即焚。”
房管事点点头。
宁夏府,大帐外飘着雪,呼呼的北风灌入口中,让人说不出来话。
军营断粮了,严恪松命下属用大锅把仅剩的米煮粥,再去草原上挖了一些草根,一同煮熟。
粮仓中没有粮,谁也不会多吃。
为了稳定军心,严恪松在军营里,与大家同吃。
一个副将对着他道:“总兵大人,昨夜,又逃了五百人。”
严恪松骂骂咧咧:“本爵爷说了,我那儿子在京城,一定会帮老夫要来粮,为何?因为我儿是状元,人聪明又稳重,我是他爹,他能不管他爹吗!这些怂崽子,一个个都不信本官!”
副将苦着一张脸,大人啊,要军饷哪儿那么容易?要是能那么容易,还屯田干啥呀?
士卒们显然也不信,总兵大人吹自家儿子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们都习惯了。
副将颓丧着脸:“总兵大人,我等宁愿与鞑靼人厮杀战死,吃那鞑子的血肉,也不愿做个饿死鬼。”
一呼百应,附和声不断。
严恪松依旧坚定:“本官已上书朝廷,陛下很快就会派粮来了。”
副将终于忍不住道:“总兵大人不知,连总宪大人都没有办法,每年过冬,总会有很多人逃离卫所,只怕到明年开春,粮仓也还是空的。”
严恪松轻叹一口气,如何忍心看他们饿死在边城。
忽然又想起了儿子,眼中忽然泛出泪光,也不知道他在京城如何了。
“总兵大人!账外一里,发现行兵。”
“可是鞑靼人来袭?”
“风雪太大,看不清楚。”
军中号角吹响!士兵们纷纷待命,埋伏在雪地里,严恪松穿上戎装,率军前往。
“总兵大人!是朝廷的粮车!”探子大喊一声。
待到粮车走进,严恪松才看见是房管事带着粮回来了,只是这些粮,怎么那么多?
“那小子不会把宅子都卖了吧!”严恪松问。
“老爷,不是咱们家的粮,是少爷跟朝廷要来的。”
严恪松哈哈大笑:“听了吗,本官就说,我儿成锦,有本事,你们总说本官吹牛,这回看见了吧,三十万石,躺着吃也吃不完啊!”
回到账中,房管事一直打着哆嗦,掏出信:“老爷,这是少爷给您的信,让您看后即焚。”
严恪松忙是将信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老爹亲启,看后千万记得焚烧,不可留下字据。’
里头,写了整饬军粮的建议,让他张贴告示,改作五石以上准许纳粮,粮草百束以上准纳,并且将价钱调到一石三钱。
以前,是五百石准纳,现在是五石,降低了一大截。
告示贴出去之后,第二日就有百姓拿多余的粮食来卖了换钱。
第86章 请赏
今日一早,严成锦下床穿衣发现,似乎没昨日冷了。
庭院中的雪,前几日就消了大半。
春晓和千金提着早点的食篮来到厢房,一样一样端到台上,随后为严成锦穿衣。
看到熟悉的桂花芝麻糕,严成锦就知道是李府送来的。
如今仔细一想,这些桂花芝麻糕多半是李府的‘紫薇’做的。
拿起糕点,竟发现底下垫着一张纸条:家父的病好了,小女清娥代家父谢谢大人关心。
一大早,朱厚照就来登门,这厮头上戴着一顶虎皮帽,估计是在街上买的,龇牙乐道:“老高,本宫去石景山,你去不去?”
又要去看母牛了……
让严成锦奇怪的是,朱厚照从不睡懒觉,一大早就起来玩,上课的时候再补觉。
不知王华的发量多不多,如果不多,怕是快要秃了……
“臣是勤勉的人,臣要去当值。”严成锦才不理他。
朱厚照喜滋滋地吃了早点,才打马往京城外去。
严成锦换上朝服,出门就撞到了王越。
王越一副急不可待,跺着脚:“贤侄,今日是陛下赐号之日,你说能评上老夫吗?要是评不上如何是好?”
严成锦一脸懵然:“王大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王越都快要哭出来了:“消息绝对可靠,你就别管了,你说老夫要不要进宫一趟,在陛下面前晃悠晃悠?”
行军打仗他擅长,送礼他也擅长,就是不擅长这些套路啊。
严成锦摇头:“大人不可,此时进宫,贪慕名利之心,昭然若见,陛下难道不会有所猜疑?大人还是留在家中吧。”
王越深吸一口气:“错过这一次,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老夫实在忍不住啊……唉!”
王越说的不错,若是说第一次有青山君这等强劲的对手,落选倒也正常。
可一次,压根没有比传世先生的名声更胜一筹的文人。
若弘治皇帝还不选他,想来也是不会再选他。
王越是明朝极为有名的将领,马文升因多次平定北方虏患,被称为弘治三君子。
王越比马文升还厉害得多,马文升未打败过小王子,王越不仅两度打败小王子,夺回大明的河套地区,还将小王子的爱妻,鞑靼人的女战神满都海,斩于马下!
可因为在前朝与汪直等人勾结,未得过任何肯定,在后世也是遗臭万年。
“不如大人回府等候?”
王越摆摆手,叹息一声:“不用,世伯在你府上会心安一些,府上的人会来通知我。”
暖阁,
弘治皇帝的案头放着一份旨意,拟旨通常是由文书房和内阁代劳,但这道旨意,他却要亲自拟定。
今日,要给大明的文人钦赐御号,御案上放着几个人的名单,还有他们的书著。
弘治皇帝露出春风满面笑意,抬了抬眼,望着殿中李东阳三人:“这次的御号,就赐给传世先生如何?”
传世先生就是王越啊。
刘健皱眉:“王越在前朝声名狼藉,若是得陛下赐号,岂不是等于陛下也认同了他的作为?陛下三思为好。”
弘治皇帝却是道:“自朕登基以来,王越为官就极为内敛,生怕与人为恶,如今敢于揭露国舅罪行,可见还有本心,朕方才翻了翻这《忏悔志》,已见其悔过之心。”
李东阳点点头。
…………
严府,
王府的管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老爷!有……有消息了!”
王越心神一紧,身体绷直,喉结滚动了一下才问:“如……何?我可选上了?”
“方才户部郎中王琼大人派人来报,选……选上了!今年赐号,就是传世先生!大匾…还有皇帝陛下亲自提名的大匾和圣旨!”
王越怔了一下。
老眼变得浑浊,一世的骂名,终在他行将入土之前,洗清了啊!
王越老泪纵横,瘫软在地上,与相伴了几十年的管家抱头痛哭。
打了那么次胜仗,回到京师无人欢呼,落官之后门可罗雀,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啊!
王越喜形于色:“老夫现在就去昭告天下。”
严成锦仔细斟酌,道:“还不是时候,陛下接纳大人,多半是因大人揭举有功,百姓却不一定会接纳大人。”
王越这次揭举了张家兄弟,那也是边城的百姓得利,跟京城的百姓半毛钱关系没有。
换句话说,京城的百姓压根没得到王越的‘好处’。
传世先生这大号,可不能这么轻易毁了呀……
严成锦到翰苑当值,刚到值房,王守仁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为了方便他格物,早日领悟心学,严成锦为大义无私地奉献出了自己,又坐到他旁边。
王守仁面露疑惑之色:“老高兄向来对我避之不及,为何今日要坐我旁边?”
严成锦道:“我怕伯安兄看得不清楚。”
王守仁面红耳赤:“不知为何,看着老高兄思索,总会想得清楚一些,老高兄不要介怀……”
王守仁,你怕不是有毒?
严成锦仔细一想,该不会跟自己有关系吧,便问:“说来听听?”
王守仁道:“以在下对王大人的了解,为了明哲保身,他是万万不会揭举宁寿侯的,此举与他性情不符,在下觉得,是因王大人的心变了,所以,他做事情的方式变了。”
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这不就是王阳明心学吗……
有启发了啊!严成锦也不知咋接他的话,只能来一句:“人是会变的……”
弘治十二年底,年关将近,各部各堂都在为自己的下属请赏或升官。
就像上一世的年底升职加薪,错过再等一年。
听说,牟斌为自己属下徐刚和沈让请赏,升了百户,看守朱厚照的东宫金吾卫刘俊有功,从百户升到了千户。
翰林院也很热闹,如果六部或者五寺的九卿官员举荐,就会被封官,调出翰苑。
毕不了业的士林,只能继续‘留级’,在翰林院继续当庶吉士。
严成锦想了想,内阁六部五寺,自己认识的,只有李东阳啊,要是程敏政还在就好了,他肯定会为自己请赏。
最靠谱的还是王越,说一不二,敢干敢刚。
但王越在五军都督府干事。
授官或升职,文官要吏部拟奏,武职要兵部拟奏,再经过弘治皇帝的照准。
自己是文官,王越一个兵部官员,也使不上力气啊。
至于自家老爹,刚封伯不久,底子薄,根基都在翰林苑,使足吃奶的力气,也就是减轻一下他抄典籍的负担。
第87章 聪明过头
下值的时候,在午门前的下马碑,严成锦又碰到了李东阳在等轿子,笑呵呵的上前。
“李大人好呀。”
李东阳皱了皱眉头:“食盒。”
“什么食盒?”严成锦懵了。
李东阳吹胡子瞪眼,没好气道:“小女三番两次让人送去糕点,你怎么就光吃,不知把食盒送回来。”
严成锦有些尴尬:“下官连同糕点一起丢了。”
李东阳气得七窍生烟,瞪大眼睛:“为何丢了?”
“下官怕有毒。”
噗……
李东阳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看着严成锦,半点说不出来话,我家小女辛辛苦苦做的糕点啊,老夫都没舍得吃,这狗东西,说丢就丢了啊。
不过,这倒是符合严成锦稳重的性子。
李东阳抚了抚须,平复一下心情才道:“清娥这个丫头,温婉体贴,知你是我的学生,又登门探病,故而才如此图报,年关将近,说起来,你近日立了许多功,有什么打算呀?”
严成锦仔细想了想:“下官想去都察院。”
“为何?”
“下官还未步入仕途时,就帮大人纠察李广之罪,在翰林当差后,又屡次立功,为朝廷捐献白银两万两,又与王大人一同揭举了边粮之患,大人难道不觉得,下官很适合在都察院吗?”
“………………”李东阳。
别看他谈话中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信息量很大。
首先是提醒了李东阳,你人笼嘴是我送的,口疮是我治好的,你病了我还上门探望,你要还是个人的话,就举荐一下吧。
其二,是我帮你告公公,银子是我捐的,宁寿侯是我让王越弹劾的,我虽然稳重,干的却是实事。
次日,暖阁之中,
弘治皇帝把该封的官员都封了,把该赏的银子也都赏了,慈眉善目:“詹士府王师傅,举荐王守仁去工部观政。”
李东阳笑道:“王守仁是王詹士的儿子,父亲举荐儿子,倒也是人之常情,臣见过那孩子,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再拿起了御案上的一封奏疏,眉头却一皱:“王越请封严成锦去吏部?”
李东阳三人面面相觑。
说起来,宫中还没有为严成锦请赏的人。
王越与严成锦有些私交,为他请赏,倒也合情合理。
刘健站出来一步:“臣以为不可,严成锦被授予翰林讲读时,已经升为从五品,如今再封,只怕今后封无可封啊。”
刘健善断,此断并不是单纯的做出决定。
而是能预知和推测事情的走向,提前做好应对的措施,在诸多的方法中,选择一个正确的。
李东阳道:“臣也以为有些太快了,经筵尚且未掌握,若再入吏部四司,他还是个孩子,如何能身兼多职。”
弘治皇帝点头,也知道封无可封的道理,严成锦有过人之处,但官封完了,就要封皇庄,赏赐俸禄,这些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的靡费。
严成锦竟收到旨意,和王守仁任一同,观政工部?
自己已是从五品大员,却还要观政,也不知弘治皇帝的心思。
叹了口气,总算是半只脚迈出翰林院了。
到工部观政,比在翰林院抄典籍强。
“伯安,你与我一同观政工部。”
王守仁有些汗颜低下头:“在下于家中,曾多次顶撞家父,不成想,家父还是为在下请赏了。”
詹士府的官和翰苑的官,是可以相互兼任的。
两个衙门离得很近,有时候,王华也会在翰苑这边坐衙。
但严成锦发现,他们父子之间少有交流,听王守仁说,他自己搬到了京城的西城区独住,严成锦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八成和王守仁这个不肖子孙有关。
王守仁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主,从小就想做圣人,研习兵法,耍枪弄棒,老师日日给王华告状,差点没把王华气得英年早逝了。
在家被儿子气,在宫中被朱厚照气,严成锦竟关心起王华的血压来。
程敏政致仕后,詹事府的官职出现了空缺,王华升上了少詹士,此刻,举荐一下儿子去观政,也是正常。
王守仁是个有大才的人,身列四家,精通六艺。
历经三朝都不得重用,其实与他的性子有关系,总是喜欢盘人,除了自己,谁乐意被人盘?
天凉了后,经筵便一直都在文华殿内举行。
今日,讲学的师傅,是内阁三辅谢迁。
弘治皇帝迈着魔鬼的步子无声无息地来了,不过严成锦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早就发现了他。
谢迁给朱厚照讲的,是皇明祖训。
估计也觉得朱厚照聪明有余,就是不知尊老爱幼,不识礼别尊卑。
不是严成锦看不起谢迁,就是请灵济宫那群道士来,日日对着朱厚照念,朱厚照也不可能学得会。
从经筵开讲起,朱厚照这厮的屁股,就像毛毛虫一般,在严成锦的视野里不停扭动,让听经筵的人,十分难受。
“谢师傅且慢,朕听高祖论事,颇有感悟,厚照,你起来念一段!”
朱厚照眼中放光,却是道:“儿臣不念。”
弘治皇帝瞪目:“不会,还不用心听讲!”
“儿臣并非不会,而是父皇自己有感悟,为何叫儿臣来念?父皇出恭,还能叫儿臣代劳不成?”朱厚照若无其事道。
噗……
周围的文翰们憋红了脸,笑了出来。
严成锦在想,朱厚照是如何活到今天的,真是个聪明的小机灵鬼。
弘治皇帝脸黑下来:“你念,还是不念!”
朱厚照缩了缩脖子,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父皇这样的脸色,八成是要揍人了,遂拿起来书,准备诵读。
弘治皇帝却冷声道:“朕让你背诵。”
朱厚照不乐意了:“父皇是天子,天子出口成宪,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先是叫儿臣诵读,如今又叫儿臣背诵,儿臣听哪个?”
严成锦有点期待,帝王家的父子大战,看完就吃赐席,吃完正好下值,要是弘治皇帝能用打龙鞭来一场驯兽表演,那就再好不过了。
弘治皇帝眯着眼睛,反倒笑眯眯样子:“朕说的两句话,都是真话!你先诵读,然后再背诵。”
第88章 非凡之谋
朱厚照捧起书,摇头晃脑:“朕每石四鼓以兴,衣冠静坐,是时神清气爽,则思四方之事,缓急之宜,必得其当,然后付所司行之…………”
不知为何,别人摇头晃脑读书,看上去很惬意,朱厚照摇头晃脑,总会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一听不得了,字都认识,还没有背错,谢迁露出欣慰的笑容,在场的文官们纷纷点头。
弘治皇帝也不由露出一抹傲然之色。
合上书之后,朱厚照又开始背诵。
众人一听发现不对劲。
这厮,竟是倒着背……
又纷纷惊叹这厮的记忆力。
历史上,鞑靼小王子败给了两个汉人,一个是王越,一个是朱厚照。
朱厚照显然对兵法很娴熟,但他又天生不爱看书,显然是得益于他惊人的记忆力,看过就记住了。
严成锦便教他背书要倒着背,方便装哔,没想到朱厚照竟听了进去。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岂可须臾怠惰,是何意啊?”
朱厚照神清气爽:“父皇以为儿臣答不上来?这是告诫天子,不能怠慢朝事,一旦懈怠和懒惰,则法度就会松弛,百姓就会受苦。”
弘治皇帝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谢师傅教得好啊。”
“陛下哪里话,臣分内之事,何须言谢。”谢迁连忙谢恩。
弘治皇帝没留下吃宴席,就起身回了暖阁。
宫中的赐席,严成锦吐槽过一次,如今忍不住想再吐槽一次。
过冬了,陛下越来越抠了。
朱厚照大口大口地吃着,看见严成锦不吃,便问:“老高你怎么不吃,难道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臣不饿,殿下吃吧,若是不够,臣这里还有,都给殿下。”说着,连桌子都推了过去。
朱厚照吧唧吧唧嘴,放下碗道:“本宫忽然没胃口了。”
弘治皇帝养自己儿子,也没给啥好吃的。
严成锦望着他那空了的碗,不挑食的孩子,真是好孩子啊,难怪朱厚照这么壮。
“殿下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打架,把臣碗里的也吃了吧。”
朱厚照抹了抹嘴巴的油星子:“想到百姓饥寒交迫,本宫就吃不下了,嗝……”说着,还打了个饱嗝。
你会关心百姓的死活?
朱厚照生气了:“老高,你那是什么表情?本宫是储君,就是将来的君父,当爹的,自然要关心自己的儿子,就如同父皇关心我一般,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
严成锦忽然小声道:“殿下,臣好像发现了第三个勇士。”
“哦,是谁?”朱厚照双眼放光。
严成锦道:“王守仁!”
“你是说王师傅的儿子?”朱厚照张大嘴巴,一副‘王守仁怎么会是本宫勇士’的样子。
怎么比听见周彧当他勇士还要震惊?
严成锦不由心生疑惑。
朱厚照似乎与王守仁认识,而且很熟的样子?
难不成王守仁把朱厚照格了一遍,从此结下不解之缘?
朱厚照不屑:“李师傅在本宫面前夸耀过他,说他很有才华,本宫才不信,这天下的才华,都让本宫与你分尽了,哪里有他的份!”
王守仁第一次参加科举时,就考中了,王华高兴不已,带着他到处拜访旧友。
可接下来两次,王守仁接连落榜……
当时,李东阳安慰他说,不必灰心,下次状元一定是你的,满朝文武都知道。
只可惜,再考的时候,李东阳被锦打脸了,拿了状元的人不是王守仁,而是严成锦。
王守仁中了二甲进士第七名。
不过,状元郎在朱厚照眼里也是大笨蛋,更别提王守仁连状元都没中。
朱厚照不禁多心起来。
每次老高给他推荐勇士后,便没了下文,刘瑾去了西方没了音信,长宁伯是暗子,不能轻举妄动……
本宫的勇士,怎么看起来尽是些废物?
朱厚照却是道:“老高,你要自证一次,本宫不信,真金不怕火炼,你来证明给本宫看看。”
“伯安的过人之处,在于对事物的敏锐观察,与透彻的领悟和思考,在这一点上,恕臣不能承认殿下比他厉害。”严成锦道。
朱厚照一听就炸毛了!
“本宫自小记忆超群,便是来源于细微的观察,本宫岂会不如他,老高你别想用激将法,本宫自小熟读兵书,不吃这一套。”
严成锦浑不在意:“可事实,的确如此。”
朱厚照变得正经起来,眼中跃跃欲试。
要是比他还厉害,那岂不是很厉害的人?
次日,严成锦和王守仁来到工部观政,在工部主事徐恕手下,看工部一些修缮项目的文书和图纸。
两人都看得入神时,一个太监走进值房里,瞧见严成锦和王守仁便是一喜,上来请道:“太子殿下要见两位。”
严成锦看向徐恕。
徐恕摆摆手:“太子要见便去吧。”
不知朱厚照要搞什么把戏,反观王守仁倒是很淡定。
去往东宫的路上,王守仁忍不住道:“老高兄的脸色,似乎知道太子所为何事?”
王守仁的功夫虽高,但是教养极好,没被惹毛的情况下,就算挨了揍也会讲道理,严成锦大大方方承认:“在下曾在殿下面前提起,你的才华比殿下高,殿下好斗,我也不知晓殿下要玩什么把戏,殿下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一会儿搞出什么花样,你都不要惊慌。”
王守仁脸上挂着黑线。
到了东宫的宫门,却碰到了王华,严成锦道:“王大人好!”
王守仁低头行礼:“父亲!”
“在宫中称为父为大人,莫称为父亲。”王华只看着严成锦,却不看王守仁,父子关系显然有些僵直:“你二人来东宫作甚?”
严成锦道:“奉太子之命前来。”
东宫,
严成锦走进东宫大门的时候,朱厚照正在庭院中,旁边,有一口比一人合抱还大的青花白瓷大缸。
一个太监上窜下跳,急着脸:“哎呀!殿下,它爬到奴婢那里了……”说着不停地拍打身上,似乎有虫爬进去了。
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老高,你先靠边站着,王师傅,你也靠边站着,等本宫比完了,就跟你回去念书。”
王华皱着眉头,不依太子,恐怕不会罢休,就站到了一边,看看他要搞什么把戏。
第89章 七步诗,有种你先来
朱厚照抱着手,用鼻孔看着王守仁道:“本宫听说,你观察细致入微?这是本宫让肖伴伴抓的蚂蚁,一百声之内,谁数得对,算谁赢,若都不对,则以最接近之人为胜。”
只见肖太监手上,有三个盖着的竹筒,正要把它们倒到白瓷大缸里。
严成锦抬手:“且慢,这黑蚁是肖公公所抓?”
“老高,你以为本宫会作弊?本宫岂是偷奸耍滑之人!这竹筒里有多少,只有肖伴伴一人知道。”
严成锦却道:“为了保证比赛公平公开公正,殿下?”
朱厚照已经轻车路熟举起手。
“臣自然是相信殿下。”严成锦点点头。
“老高你来数数,我们要开始了!”朱厚照激动道。
他和王守仁分别站在大缸前。
这些蚂蚁,倒到白瓷大缸中,密密麻麻,又一直在爬动,十分很难数,有密集恐惧症的恐怕要昏过去。
朱厚照龇着牙笑了,这个玩法,他也是苦思冥想了两天。
严成锦道:“一”
王守仁眼中有神,紧紧盯着大缸,朱厚照则不断扭头,左看右看。
“二”
“三”
…………
一个是自己儿子,一个是自己学生,当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王华扶着额头,怎么教出来这两个玩意儿,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
王守仁就像平时格物一样,进入了入定状态,朱厚照眼睛瞪如铜铃一样大,左右转头。
很快,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严成锦数到了最后:“九十五……九十七……一百!”
“一千三百五十七只!”朱厚照抢先道。
王守仁却道:“一千三百六十九只!”
两人数目相差很小。
肖太监咬着牙,看了太子一眼,在严成锦的耳根旁小声说出来。
“殿下果然没作弊,是王守仁赢了,一千四百二十只。”
朱厚照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一脚踹向小太监:“说实话,到底是多少只?”
“殿下,真是一千四百二十只啊!”肖太监委屈的都快哭了。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想赖账吧?
严成锦提醒:“殿下?”
朱厚照不服气:“本宫还要再比一次,让本宫想想,就比七步作诗!这裁判就让王师傅来!”
“比完这次,殿下可要跟本官回明伦堂念书。”王华皱眉。
“好啊,王师傅可不许徇私!”朱厚照兴致勃勃,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王华看向儿子:“守仁,你就跟殿下再一比一场。”
王守仁:“…………”
要求也不算过分,再说又是做学问,王华便答应了。
王华走到殿门前:“请殿下和犬子一同站在门前,以此为起点,七步之内,步数最少而做出来一首诗的人为胜,若两人皆成诗,则由本官来评判,谁先来?”
朱厚照看向王守仁:“有种你先来!”
王守仁点点头,想了想,迈出了第一步,嘴中念道: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念兵法鬓毛皤。
只见他面露困惑之色,又走出一步,才继续念出后两句: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走完下来,刚刚好七步。
朱厚照兴高采烈:“接下来该本宫了,咳咳,你们都听好了,本宫要吟诗了。”
还没迈开步子,嘴中就已经念了一句:
只爱颜华好,休论岁月迟。
花情如骏马,虽老尚堪骑。
步子超慢,语速超快,走下来只有三步。
窝曹,这厮竟然作弊!
严成锦还纳闷他怎么会这么好心,让王守仁先来,原来是给自己时间,在一旁想诗词。
朱厚照笑嘻嘻:“王师傅,本宫与你儿子谁更厉害,快说!”
王华抚须道:“两首皆是好诗,殿下的这首诗写得不错,犬子作的是言志诗,但以步数算,是殿下赢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拍了拍王守仁的肩膀:“能跟本宫战成平手,你也不简单。”
明白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朱厚照这厮应当算是作弊了。
但反过来想想,如果让朱厚照先,王守仁后,那作弊的就是王守仁,七步作诗,谁先来,都会给后一个人思考的时间,似乎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有李东阳、刘健、谢迁这些大儒教导,朱厚照还是有点东西的。
严成锦知道,王守仁日后推行心学将困难重重。
从弘治到嘉靖朝,王守仁历经三朝,都得不到重用,压根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宁王之乱时,王守仁平定了叛乱,立下大功,却被人污蔑造反。
到了嘉靖朝,王守仁依旧得不到重用,想致仕归乡,嘉靖皇帝不许,将他困在京城。
晚年的时候,王守仁病重,再次请求致仕归乡,嘉靖皇帝依旧不许,王守仁就这么客死在他乡。
因为朝中的大臣,都不喜欢王守仁的心学。
朱厚照虽然不是东西,但他护短,极爱护自家小弟,连皇位都能让给刘瑾坐一坐。
日后有朱厚照罩着,若是谁敢质疑心学,朱厚照估计会第一个拿砖头把他拍死。
“咱们开始第三场吧?”朱厚照捋臂张拳,笑嘻嘻地道。
严成锦懵了:“什么第三场,没有第三场啊?”
“本宫要和他打一架!”
王华一脸黑线,急喝:“殿下,不要打架,打架是不对的,守仁,你不许对殿下出手。”
王守仁愣愣地站着,像个傻子一般。
朱厚照你完了。
这家伙可是从小就玩刀枪棍棒的人物,看起来像个书生,打起人来比强盗还强盗,我老高都惹不起。
历史上,王守仁不知宰了多少强盗,因为名字里有个王字,强盗还送了王守仁一个外号,叫阎王。
“殿下,不可啊!”
王华越劝,朱厚照越是忍不住,咧嘴一笑:“不用刀枪,能有什么事。”
朱厚照朝王守仁挥了一拳,迅捷无比,显然练过,王守仁稍微一躲,就避开了。
王华急眼了,知道自家儿子动起手来,三五个大汉都打不过他,急忙跺脚:“守仁!你千万不可对殿下出手,不然……不然爹就没你这个儿子!”
两人动作极快,像电影里的动作大片,连严成锦都变得兴奋起来,为王守仁加油。
揍啊!不揍朱厚照怎么会让你当小弟?
朱厚照拳脚迅猛,有招有式,却发现王守仁一味地退守,便觉得没意思。
“你怎么不打本宫?”
“家父不让臣出手。”王守仁憨憨地道。
“打!不用管你爹,打了本宫也没事,本宫恕你无罪,你不打,本宫就把你爹气死。”
王守仁是个实诚的人,一听朱厚照恕他无罪,不打还要把自家老爹气死,便也开始动手。
躲过了朱厚照一记勾拳,反手抓住朱厚照的手,一个背摔,将朱厚照硬生生摔在地上,接下来,便是一顿咏春。
王华两眼翻白,瞬间晕死过去。
第90章 一品玉轴
朱厚照和王守仁在东宫比试,还打了一架,自然瞒不过厂卫,很快就事无巨细传到了弘治皇帝那里。
弘治皇帝坐在御座上。
王华在下头跪着,哽咽:“犬子竟敢对殿下出手,是臣管教不力,臣万死难辞!”
朱厚照逼着自己儿子打他,不打就要气死自己。
这叫什么事儿啊?
王华心里苦,太子是储君,打了储君就是打了将来的皇帝,皇室颜面何在,陛下能善罢甘休吗?
他已做了革职归乡的打算,只等候弘治皇帝发落。
朱厚照生龙活虎的,今日一早,还来坤宁宫给他请安了。
弘治皇帝浑不在意:“无事,朕听厂卫说,是太子无端生事,王卿家就不用自责了。”
听说那小子还做了一首诗,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只觉得打得少了,此诗意境,放荡不羁,急转跳脱,真是诗如其人,定然是那个逆子写得没错了。
“将太子叫来。”
朱厚照悻悻地走入殿中,王守仁打的时候,这小机灵鬼用手捂住了脸,所以,脸上都看不到伤。
“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皱眉:“你若是不想读书,就来朕身边观政。”
还不如听和尚念经呢,朱厚照悻悻地道:“儿臣想读书。”
“那便好好读,再惹出乱子,朕第一个要你好看。”
“儿臣知道了,儿臣再也不会了。”
萧敬条件反射地翻了个白眼,这得……有几千遍了吧?
两日过去,
严成锦看见朱厚照贼兮兮的来到翰苑,翰苑的士林们假装看不见这位太子爷。
惹陛下不算事儿,惹朱厚照,等着吧,指不定用什么法子整你呢。
故而,士林们干脆闭上眼睛,有的假装闭目养神,有的把头埋进书里,恨不得跟朱厚照完全隔离开来。
严成锦看他来了,便问:“殿下这是?”
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本宫不是来找你的,本宫是来找王守仁的,他呢,快叫他来领旨。”
王守仁今日坐在严成锦背后,背对着背,听见朱厚照找他,也转过身来。
其实,这两日王守仁也是惴惴不安,陛下没有召见他,虽然老爹没说,但也料到了老爹帮自己顶了罪,心中有些愧疚。
见朱厚照来找他,连忙起来行礼,“殿下,先前是臣莽撞了一些。”
朱厚照乐了:“你跟本宫到外头,本宫有旨意要给你。”
到了无人处,朱厚照笑嘻嘻地拿出一道旨意:“老高,本宫没带伴伴,你帮本宫念一下。”
朱厚照竟去文书房偷圣旨?还是一品玉轴?
大明圣旨有严格的考究,不管是轴柄的质地,还是颜色,都会依照所受官品而定。
玉轴圣旨乃是用于一品大官,连弘治皇帝都不常用,朱厚照竟用来给王守仁,可见,还真把王守仁当小弟了。
“臣识字有限……”严成锦不敢接。
“王守仁接旨。”
朱厚照干脆操着一口太监的嗓音,自己念,听得严成锦头皮发麻。
王守仁一脸懵然,但还是跪了下来。
朱厚照亲自把旨意念完。
王守仁一听就觉得味道不对,呆呆地看着他。
朱厚照乐道:“你一定会困惑,你揍了本宫,本宫不但没怪罪你,还要给你封赐?”
这算是封赐吗?
不过,王守仁还是木然地点点头,疑惑朱厚照想让他干点啥。
朱厚照笑嘻嘻:“其实本宫是讲道理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上能跑马,当年太祖当乞丐时,天下人都欺负他,当了皇帝之后,他却善待天下人,本宫是太祖的子孙,所以也不会跟你计较,放心接旨便是。”
知道打不过王守仁,朱厚照只能讲道理。
在朱厚照的硬塞下,这道旨意还是落到了王守仁怀里,让他手足无措。
这道旨意上,写得是“奉天承运太子,诏曰”,没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朱厚照胆子再大,也不敢假传弘治皇帝的圣旨。
若是追究起来,也是治一个偷圣旨之罪,不算矫旨。
“本宫要回宫了。”
朱厚照走后,王守仁忐忑起来,看向严成锦道:“虽非矫旨,却也是大罪,我这就进宫禀报陛下。”
“伯安,把圣旨收了吧。”严成锦道:“家丑不可外扬,你去面圣,非引起朝野震动不可,太子是储君,陛下定然不希望如此,况且,太子有厂卫在暗中护驾,陛下早晚会知道,我等且听陛下发落也不迟。”
弘治皇帝也是要脸的人,当初李梦阳状告张家兄弟,反被诬告下狱,弘治皇帝过意不去,用银子私了。
长宁伯和宁寿侯打架,又在偏殿摆宴席私了。
弘治皇帝要顾及皇室的颜面。
其实也不怪他,明朝的奇葩实在是太多了,自己儿子就是一朵。
严成锦不担心王守仁,王守仁天生自带光环,很多人都想整死他,但从正德朝整到嘉靖朝,一个也没整死他。
暖阁,
等到弘治皇帝议完朝事,李东阳等人退去,牟斌才支支吾吾:“陛下,近日,文书房的圣旨频频失窃,丢了两道圣旨。”
“凶手抓到了吗?”弘治皇帝蹙眉。
竟有人偷圣旨,真是闻所未闻啊,要说拿去卖,可谁敢卖圣旨,谁敢…咦…他忽然一种不好的预感。
牟斌道:“是太子……”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许久说不出话来,红着一张脸,道:“摆驾,去东宫!”
很快,弘治皇帝就到了东宫,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朱厚照却先乖乖地跪了下来:“儿臣见过父皇陛下。”
“圣旨呢?”
“儿臣烧了。”
弘治皇帝勃然大怒:“为何烧了!”
“好玩。”
朱厚照偷偷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怒不可遏掏出打龙鞭,他就知道,来东宫,一定用得上。
两日过去,严成锦和王守仁感到很奇怪,此事就好像翻篇了一般,竟风平浪静,也无人来查。
便安心在工部观政。
这几日在工部观政,严成锦也对工部有所熟悉。
大致流程是,朝廷来项目了,计算靡费,找户部要银子,银子到手,召集各地的班匠开干,工程结束,请督工太监验收,再与户部清对账目。
但在严成锦看来,其中有许多漏洞。
项目来了,你不得评估一下风险和价值?
向户部要银子,你不得多要一些银子作应急资金,万一资金链断裂,烂尾了怎么办?
工程结束验收,无签字验收凭据,那些督工太监事后要挟,还要落人把柄。
难怪工部一直为一点靡费被言官弹劾呀。
太不慎重了。
工部主事徐恕勤勤恳恳干了十几年,也算是工部会画会写能算的优秀工程师,完全把两人当成自己的徒弟,倾囊相授。
工部的小书吏来通报,尚书召集衙内主事官员开会,徐恕让他们二人也来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