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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回:差别

    陈月蘅一转过身来谭怀玠就戳的心窝子疼。

    她原先跟自家哥哥说得好好的,不思虑过甚,不用担心她。可放在随便甚么人身上,谁能受得了,到底还是日日揪着心的。

    陈月蘅两肩仿佛比原来还清瘦些,脖子上连青筋都快暴起来了,两只胳膊空空荡荡晃在袖子里,只剩下一个硕大的肚子格外突兀。

    谭怀玠觉得眼前有点儿发黑,赶忙甩了甩头,快走几步上前去,蹲在陈月蘅跟前,握住她的手,唤道:“月儿。”那手指上骨节嶙峋,握在手里像是一把骷髅。

    陈月蘅怔怔的,抬起另一只手,难以置信似的摸了摸谭怀玠的脸。

    谭怀玠一时内心抽痛,脱口而出道:“你打我罢。”

    陈月蘅又摸了摸,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哭腔道:“怎么跟假的一般……”眼泪噼里啪啦就落下来,滴在谭怀玠的手上。

    谭怀玠慌了神,一把按住了陈月蘅摸他脸的那只手,忙不迭道:“真的真的,如假包换。”

    陈月蘅哭得好像有点儿喘不上气:“换谁去……”

    谭怀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想把人往怀里搂,可又好像怕碰着她的肚子,殚精竭虑地避着,姿势要怎么奇怪怎么奇怪。

    陈月蘅脱力一般靠在他的胸口,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怀里的陈月蘅统共没有二两肉,谭怀玠满心的酸涩,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争先恐后地全想出去,可惜最后全卡住了,只冒出来一句:“都是我不好。”

    好像说甚么都太轻了。

    谭怀玠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陈月蘅的肚子,似有所指一般:“没少让你遭罪。”刚有了这小东西没多久,他就奉旨下了洛阳,甚至自己还全然不知道。再后来就是自己音信全无,那陈月蘅恐怕得带着这小东西,经受了双倍的思念和担忧罢?

    还没等陈月蘅开口说甚么,谭怀玠猛然惊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手底下,陈月蘅的肚皮猛然抽了一下。

    陈月蘅仿佛也被那一下疼到了,很难受地闷叫了一声。

    谭怀玠下意识就朝下看去,一眼就看见陈月蘅素色的裙边儿上滴滴答答一片红。他整个人都慌脱了形儿,惊恐万状地叫了出来:“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一旁两个丫鬟立即飞奔出去一个——稳婆都在府中备好了,只待人去叫便是。

    另一个着急忙慌地想把谭怀玠从陈月蘅身上摘下来,急急与他道:“先前二爷的信穿传回家的时候二奶奶就动了一回胎气了,当时大夫说月份太小了,能拖一时是一时。想不到今日还是发作了……”

    谭怀玠一愣,疑惑信中怎么没提到这一茬,形容散乱地被丫鬟赶出了屋子,这才想到陈晖对他说的“大喜大悲到底伤神”手忙脚乱地问道:“这如今是甚么月份了……”

    那丫鬟给他比划了一个“七”,好似颇嫌他碍事一般:“二爷您走快些啊,挡着稳婆的路了!”

    谭怀玠一个不稳,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

    ……

    高邈当时从宫中出来,就瞧见谭怀玠追着自家大舅哥跑,一路追到马车边儿上。

    他本来没抱多大希望自己家能有车架来接,是以打算溜溜达达走回去,没想到谭家和陈家的马车走了以后,他一抬眼,竟然瞧见自家的马车来接了。

    高邈心里乐开了花儿,口里却不想显现出来,故意道:“你看看你们三奶奶,还不嫌麻烦的,我自个儿骑马回去便是了,哪用得着用车架来接这么麻烦。”

    他是看不见他自己的表情,嘴角已经咧到耳朵根上了。

    他家小厮十分没眼看地从车架里面探出头了:“行了三爷,快上车罢,不是三奶奶给安排的车架,是老爷让您早些回去。”

    高邈一张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垮了下俩,没好气地“哦”了一声,上车去了。

    一路晃晃悠悠回了家,先跟父母见了理,高邈又是一路闷闷不乐回了院子。

    甫一踏进去,高三奶奶刚巧在院子里头,正站着逗儿子呢。

    高邈一喜,张口唤了一声儿,谁知道高三奶奶仄了他一眼,抱着儿子就往屋里进。

    高邈一时间有些楞,追着又喊了几声儿,高三奶奶抱着儿子转过头来,冲着他啐道:“你还知道回家来,你不是死在洛阳了吗?”

    说着说着,几乎呜呜咽咽要哭,可她一吸溜鼻子,把眼泪一抹,转头就又要往屋里进。

    他们那儿子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冲着谭怀玠张开一张没几粒牙齿的小嘴,口涎横流,笑呵呵地冲着他嚷嚷:“爹……”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在叫爹,总归发的是这个音。

    高三奶奶冲着自家儿子哼道:“不许叫,你爹……你爹早就打算不要咱们俩了。”

    小儿没明白他娘亲的意思,把拳头塞进嘴里,吃得“咿咿哦哦”的,口水流的到处都是。

    高邈急得抓耳挠腮,憋了半天,嗷一嗓子嚎了出去:“我错了还不行!我给你赔不是!你别光忙着跑啊!”

    他噔噔两步上前去,一把扯住了高三奶奶的衣袖:“人家陈三都知道给谭二郎去个信,你怎么就一句话都不给我,我没了消息这么久,你难道就半点儿也不担忧吗?难不成真打算等我死了,你好再嫁一个。”

    高邈这话说得面红耳赤,眼泪花儿快憋出来了,这夫妻两个泪眼朦胧地对着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皆是怒目。两人的儿子扒在高三奶奶的肩头,旁若无人地啃着小拳头……

    好半天,高三奶奶“噗嗤”一下子,也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再嫁个屁!有你一个还不够闹心吗?”

    高三奶奶将傻了吧唧跟高邈一个德行的儿子往前一递,吼道:“抱着!”

    高邈得令,一把将高三奶奶抄了起来。

    那傻儿子因为颠倒了过来,咯咯咯傻乐起来,浑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甚么。

    高三奶奶面红过耳,吱哩哇啦叫唤起来:“让你抱儿子,没让你抱我!”

第一百三十七回:公私

    辽东的秋风比别处都要来得早些,中秋刚过就有些肃杀的味道了。

    广宁城中兵卒才换过一班岗,行走时候皆是神色匆匆的模样,

    城门之下便是衡军的营房,主帐显眼,帐中兄妹二人正一人拿着一封信坐着看。

    两封信都厚厚一沓,像个胖胖的小包,公私分明地标注了出来。

    余靖宁瞥了两眼,伸手就先拿了公事那一封,余知葳没抢上,只好先将私事那一封拆开读。

    余知葳读着读着,忽然惊呼了一声,遭来了余靖宁一阵侧目:“怎的?”

    “好事儿。”余知葳把信往桌面上一压,笑得眉眼弯弯,“你猜猜。”

    “猜不出。”余靖宁将眼神收了回去,如实答道。

    余知葳翻了两个白眼,长叹一口气,心道这厮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意思,也不知道捧她的场。虽说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将信中的东西说给余靖宁听了:“咱们又多了个小辈儿。”

    余靖宁把视线从自己手里的信上摘下来,很吝啬地又分给了余知葳一点。

    余知葳就着他那点吝啬的目光摇头晃脑:“月姐姐和谭二哥哥有孩子了,是个小姑娘,说是因着临近中秋生的,所以单名取做一个‘婵’字儿。”

    听了她这话,余靖宁反倒把眉头皱起来了,支吾了一会儿才道:“这月份儿不对啊。”

    谭怀玠和陈月蘅去岁腊月才成婚,怎的未到中秋就有了孩子?可余靖宁认识他俩的日子也不短了,深知谭怀玠绝不是那样沉不住气的人。

    余知葳一看他皱眉头,就知道这老学究脑子里过了点甚么有关“男女大防”的伦理纲常,赶忙补了一句:“说是一时间大喜大悲没遭住,七个多月早产了的。”

    余知葳没生养过,但当时看到早产的时候还是为陈月蘅捏了一把汗,一颗心悬到看见了母女平安的时候才放下来。

    信中不过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其实隐去了许多凶险——陈月蘅当时胎位不正,险些要了一条小命,生了两天才生出来。谭怀玠在门外就跟着两夜没睡,眼泪鼻涕斯文扫地地流了三丈长,嚎得声音快比屋里的陈月蘅还大了。自此之后,家中仆役见了二爷都躲着走,他那斯文书生形象彻底毁完了。

    谭婵小姑娘一出生连哭都哭不出,满屋子的大夫围着看了半天,最后被个稳婆在屁股上一巴掌拍出哭声来了。

    一番折腾,也算是母女平安。

    方说到大喜大悲,余靖宁倒是想到公事儿那封信中的东西来了,苦笑了两声:“谭二郎下了一趟洛阳。本是清丈土地这般的事务,却闹得好似比带兵打仗还凶险些,难怪陈三要一番悲喜交加的折腾。”

    一来二去绕回了正事上头,余知葳将手里头信纸折了折塞回到信封中,问道:“朝中事儿如何了?”

    “谭二快刀斩乱麻,一口气将陈旧的势力斩去了泰半。”余靖宁先就着方才的话题,拎出这么一件事儿来,“若是一条鞭法能顺顺利利进行下去,朝中势力大概会有一番新局面。”

    谭怀玠拿着尚方宝剑斩了了几十口子人头中,虽说也许会有阉党搅屎棍在其中浑水摸鱼,但泰半还都是旧派中人,且是旧派当中抱残守缺那一派。如今旧派看似元气大伤,实则却因祸得福。表面上像是新旧两派在斗得你死我活,其实他们却借着新派的手,一口气缓解自己内部鱼龙混杂尾大不掉的问题。虽说未必剩下的各个都是真正的旧派清流,但到底要比从前好许多。

    没有谁能做到真正的“坐山观虎斗”。这一手“将计就计”,拿着新旧两派斗争掩住了阉党的耳目,让他们的搅屎棍行为再一次落到了空处。

    吏部如今还掌在陈开霁手中,若是想趁着如今旧派“元气大伤”,想在朝中来一次彻底的洗牌,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再一鼓作气,等到辽东战事结束,说不准关闭的北方四港也能重新开放。

    好像甚么事儿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去了。

    余知葳先是略略有些舒心,随后却又复杂起来。如今打辽东战事不单单是在屏退兀良哈,夺回土地报仇雪恨,余靖宁还在借着战事紧锣密鼓地布局辽东防线,所以战事一时半会儿恐怕还结束不了。

    夜长毕竟梦多,辽东的情况必然会影响到京中的布局,就怕到时出甚么差错。

    仿佛是为了证实些甚么余知葳的想法,余靖宁又道了:“自从广宁大捷的消息传回京中,果真有人坐不住了,想让咱们跟兀良哈谈和。”

    余知葳眼皮一跳。

    从“劳民伤财”到“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能说的话都说了,反正就是不想让余靖宁再留在辽东带兵了,他们心里不踏实,唯恐让他真长硬了翅膀跟自家爹南下造反。

    若是余靖宁连连打败仗,他们还好借着“年少轻狂,不堪大用”将他换掉,可年仅十六岁的辽东总兵第一回领兵就打出了“广宁大捷”这种漂亮的仗,实在没理由让如此贤才明珠蒙尘。

    余靖宁越能耐,蔺太后心里就越慌。阉党秉着“老佛爷万岁”的政治追求,只好借着胜仗想赶紧结束了辽东战事,好把平朔王世子赶紧拉回京里,放眼蔺太后皮子底下圈着安心。

    “你且先放心”余靖宁瞥了余知葳一眼,“鸿胪寺卿带着鸿胪寺中各位大人带头上书,极言弊端。辽东对大衡有何意义,伯朝兄仲温兄心里明镜一般,不会不知晓咱们的难处的。”

    陈暄当时是这样说的:“兀良哈所占之地甚广,如今保下夺回之地不过宁远锦州广宁而已,若弃千万百姓与关外不顾,岂非不仁不义?况且,古往今来皆是败者求和,如今我大衡方得一大胜,却向区区蛮夷乞怜摇尾,丢了大国风范不说,岂不是令列祖列宗蒙羞,为子孙后代不耻?”这话差点儿就把“通敌叛国”四个字儿扔在阉党头上了,这还不够,陈暄瞥了一眼田信,接着道,“谭阁老南下洛阳,方才充盈过国库,支持辽东战役绰绰有余,不知户部究竟有些甚么说不清的,竟然还在叫穷?”

    刚还说过“大衡打不起仗”了的田信冷汗涔涔,赶忙跪下谢罪。

第一百三十八回:局势

    就这两封信的叙述结构来看,公事那一封显然是要详细许多,余靖宁方给余知葳讲完陈暄的言论,余知葳便能接上话来了:“陈家二哥说得不错,况且照我看来,就算咱们不是为了修筑辽东防线,这一战今年之内恐怕都结束不了。”

    余知葳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半坐半靠在椅子上。余靖宁最近忌着她身上有伤,没怎么斥责,见她坐没坐相,也不过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再没言语。

    余知葳见她兄长没反应,顿觉没意思,只好咂咂嘴开口了:“咱们的人数没真到围城那个程度——兀良哈那是开了北门从广宁城中逃走了,又不是死绝了,那就必然有卷土重来的一日。况且,咱们拿下广宁城来,又是靠着时疫,可咱们军中的老军医也说了,时疫就重一个‘时’字,如今已然入了秋。等到天气再凉些,他们缓了过来,恐怕是不会咽下这口气的。况且,入冬南下打秋风,不是胡人往年常做的吗?”

    “嗯。”余靖宁应了一声儿表示赞同,“虽说有人是在京中,耳目受蔽,但若是稍有些远见,便应该能想到此处,所以暂时还是不用太担忧……”

    说到此处,余靖宁仿佛是又想起来甚么似的,“啧”了一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信中还提到了一事,我认为十分不妥,甚至有些荒谬。”

    余靖宁顿了顿,一边思索一边道:“谭二郎说,他给皇上上了折子,想让皇上将此次抄家过后的无主土地彻底分给农人。先不说此举没个章程议定,分又用个甚么标准来分,就算是分了今后当怎么解决也全无举措,像是一事兴起。实在是不妥。”

    “啊?”余知葳彻底愣住了,眨了两下眼睛,才道,“这……这是真的很不妥了。”

    不是说她也觉得荒谬,而是她觉得太先进了。

    虽说这政策像是披着个古书中“耕者有其田”的外衣,但事后诸葛亮余知葳还是看出来了点别的味道。

    大衡还是个完全的封建王朝呢,才不过是资本主义萌芽阶段,这谭怀玠是想一步直接跳到社会主义?这是完全忽略历史发展规律,还没学会爬就要跳起来跑了。

    是农人就没有不想让自己的土地更多的,如今这种思想发展程度下把田地大公无私地平均分给农人们,他们也只会围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转,毕生理想就是“娶媳妇生娃置地”。既然要置地,那就还是要土地兼并,农人就会变成新的地主,陷入新一轮的恶性循环。

    余知葳苦笑了两句,道:“这还不如干脆将那些土地全都收归朝廷,这样就都成了皇庄,他们直接给朝廷交租子上税不得了。”

    余靖宁给了她一个深以为然的表情,吓得她忙道:“我也就是随口瞎说,你可千万别替我一个折子呈上去了。谭二哥那折子肯定过不了,咱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不如先想想兀良哈甚么时候来。”

    余知葳的话没多久就应验了。

    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刚缓过一口气的兀良哈试探一般,过来骚扰了一下衡军。

    余靖宁简直像是瞌睡被送了枕头,开城门出城迎战。

    把人打退了不说,还觉得没过瘾似的,一口气追出五十里地,把那一小股兀良哈骑兵跑得舌头乱甩,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屁滚尿流地讨饶。

    最后果然如愿变成了俘虏,拖到城里拿去给老百姓唾骂。

    紧接着,余靖宁指使余知葳给朝廷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折子,表示兀良哈在停战期间,并且还是大衡主动缓和气氛想要谈和的节骨眼上背信弃义,简直丧尽天良。这等不仁不义之师只能赶到海里去喂王八,千万不能谈和,谈定了他们也会反悔的。

    这一份折子配合着鸿胪寺刺儿头陈暄的冷嘲热讽,很是时候的堵住了想让辽东停战谈和的嘴。

    蔺太后也只好借着小皇帝的名义对前线的余靖宁好生安抚,表示余爱卿不要多想,将兀良哈尽快从我大衡的土地上赶走才是正理。

    于是辽东总兵余靖宁极其副将余知葳赶紧领旨谢恩,接着修城墙安流民炮轰兀良哈去了。

    广宁一役之后,兀良哈兵卒的脸上都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菜色,骑射功夫大不如前,被衡军一口气从广宁府追到了镇宁堡。

    夜里,衡军的攻势暂且歇了下来,兀良哈营中一片秋日肃杀,凄风苦雨的,只能见到换班的哨兵警惕地四处张望。

    主帐之中安安静静,巴雅尔早就歇下了。

    不远处的国师帐中,一个佝偻的影子撑着拐杖,鬼影一般,缓缓出现在了夜色下。

    是必勒格。

    他以前瞧着不过三十余岁,如今才隔了几个月,看着就仿佛已是天命之年了。

    他鸡爪子一般的手扣在拐杖之上,咳嗽出一片破碎的音,显然是一副病了许久的模样。

    这事儿说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蹊跷。

    巴雅尔先前才问过必勒格自己“会不会也染上那可怕的瘟疫”,结果自己吃好喝好,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必勒格却病倒了。

    必勒格这一病,险些跟着兀良哈的万千勇士一起见了阎王,大概是靠着心中那一口不甘心的气才勉勉强强撑了下来,整个人病得差点儿脱了形。

    在他患病期间,巴雅尔根本挡不住余靖宁,丢了广宁城不说,还被衡军到处追着跑,狼狈的要命。

    必勒格其实一直怀疑他患病跟巴雅尔脱不开干系,但奈何没有证据,只能一直僵着。

    他如今刚刚能拄着拐杖到处走走,立即就想把权利夺回来,好出一出这段时间被衡军当狗溜的气。

    必勒格站在夜空之下,身形佝偻,眼睛却亮得吓人,在星光的照耀之下隐隐泛着绿。他拿拐杖撑住了自己,仰起头来朝北望去,目光越过了兀良哈的土地,越过了科尔沁,飘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他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三十九回:八卦

    至于兀良哈军为何在城外扎营,是因为根本没能进得去镇宁堡。

    镇宁堡不比广宁、宁远、锦州那几个城池,只有巴掌大一个地方,周不过二里五十七步,高不过三丈半,堡和角楼共六个,统共一个门。

    当初广宁拿下来之后,镇宁堡内军民激动不已,当即反了,一口气将城内胡人杀了个干净,重新换上了大衡的旗子。

    兀良哈军到的时候乃是夜里,刚被衡军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镇宁堡门口叫门打算进城补给,也好找个城墙倚傍一下,能略作歇息。

    谁知道底下两句话还没喊完,当头就挨了一炮,喊话的人当场炸成个四分五裂的无头鬼。

    城中人都是汉人,当然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他们在说甚么,只听见是胡语。广宁大捷的热血刚在头顶上还没散呢,哪管城下有多少人,一概铳炮招呼。

    这时候底下的胡人才瞧明白,去岁年底拿下来的镇宁堡早就易主了。这会儿兀良哈虽说是疲惫之师,但也是气急败坏,当场在城下摆开架势攻城。

    两队人马一口气打到夜半,谁也没能奈何的了谁。

    镇宁堡的人头上那点热血被秋日的凉风和猛烈的战事浇灭了不少,刚觉得应付有点儿吃力,炮火声显然稀疏了许多。

    兀良哈很显然看出了这一点,正打算一鼓作气将这镇宁堡攻下来,再次成为自己的据点之时……

    很不巧,前线一直追在他们屁股后头打、刚被他们甩脱了的衡军,如今很是时候地跟上来了。

    带头的将领是辽东副将余知葳。

    余知葳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身体底子好,要不了两个月就能把伤养好活蹦乱跳了,但还是硬生生被余靖宁压了三个多月没上战场,生生错过了广宁大捷,整个人唏嘘了好一阵。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余靖宁到底是没架住余知葳的软磨硬泡,皱着眉头将人放上了战场。

    余知葳歇了三月,在前线磨出来的精气神半点儿没落下,反而在阵前还更如鱼得水了。她生龙活虎地将余靖宁开城门追人的疯狗作风贯彻到底,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将人追到了镇宁堡,一口气不让歇。

    这时候她才体会到,果真事事躬行是有道理的,她本就聪慧,原先在帐中背下来的兵书,和余靖宁提点的话语,全都在她沙场几个来回的时候融会贯通。

    但凡出将入相之人,身上都是带着伤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镇宁堡下,兀良哈阵后,衡军饿虎扑食一般拉开了架势。

    余知葳行事作风向来欠揍,嘲讽似的没让追兵用火器,先是以强弓劲弩打了头阵。

    像是在嘲讽着兀良哈三卫引以为傲的骑射。

    余知葳手里的弓弦尚在颤抖,不等停下,她便一口气将弓按了下去,堪堪挂在弓袋边上,梨花枪一举,朗声道:“走,跟咱们镇宁堡里的弟兄们,来个‘里应外合’。”

    余知葳话音刚落,轻骑朝两翼散去,露出后头沉重的炮车来,心有灵犀地跟着镇西堡上的人一起轰鸣起来。

    兀良哈不是在城下第一回受到这种面前身后两面夹击的架势了,心里早就留下莫大的阴影,当场就像逃。

    余知葳哪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两轮炮轰过后,趁着换弹的时候,几队轻骑杀向前去,风卷残云一般将前头人给拿下了。

    一众俘虏也不拿在外面吹风了,全押进了镇宁堡当中。

    镇宁堡中戍卫原本一个千户所,因着被兀良哈攻陷过一次,是以原先千户所中的千户早就不在了,剩下的多是些军户和流民组成的民兵。

    城中大部分人,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千户以上的官儿,是以对着余知葳这样的一概以“将军”相称。

    余知葳还没受过这样的称呼,微微有点儿不好意思,只能不断朝着那些人拱手。

    余副将身上甲胄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又带着兜鍪,她扮小子扮惯了,不开口没人知道她是个姑娘,只当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少年。

    镇宁堡中人知道这回京中的将领年少,军中也不乏年轻人,可没想到竟然年少到这种程度,整个儿就像个没长开的娃娃。

    余知葳冲着镇宁堡里头民兵将领略施一礼,那人十分不敢受的模样,连连冲着她作揖。

    两个人互相施礼施了半天,余知葳终于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俩能直接互相行礼行到中午,于是不再客气,直截了当道:“镇宁堡奋力抗击之举天地可鉴,诸位都是我大衡的英雄,我先替余总兵谢过诸位兄弟了。”这既是真心话,也是客套话,不得不说,还不等那将领谦虚,余知葳笑了两声,弯着眼睛,“不知这位大哥能不能借我们间屋子,好将那几个胡人审一审。”

    说头一句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后一句却又笑起来了,让人拒绝不了,那将领砸了咂嘴,有点惊叹她这种变脸的速度。

    余知葳没刻意压嗓子,这将领很明白能听出来了她是个小姑娘了。

    辽东战事前前后后打了快一年了,余知葳也攒下了不少的军功,辽东好些人都听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副将的名号。

    毛头小子这个年纪就入伍当兵的其实不少,将门之后年少成名的也不罕见,但奇就奇在这个年纪就能横刀立马打出一番功绩的是平朔王的独女——是个姑娘家。

    没见过的人听闻她那些事迹的时候,大都以为她是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黑脸夜叉,没想到不但个子秀秀气气,人也生得是个俏皮可爱的模样。反差有点大,那将领一时间有些尴尬,将这平朔王独女的各种传闻全都咽了下去,没露出一点儿来。

    余知葳:“呃……是有甚么不妥之处吗?若是不方便的话,我便令大军退出镇宁堡,在城外扎营歇息便是。”

    她当然不知道别人在想她甚么,还以为是镇宁堡太小,大军全进来容易占着民房。

    那将领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想八卦,好半天没说话,闹了个大红脸,忙道:“没有没有,将军请。”

第一百四十回:羊羔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民间传得奇形怪状的余知葳,和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的民兵将领一前一后,朝着镇宁堡内走去,暂且借了原先千户所的营房,打算从今日抓着了的俘虏身上探得一点消息。

    房中放着几把圈椅,余知葳本来想跟那民兵将领客气一下,结果一回头,看见那民兵将领正在后头磨磨蹭蹭,面带尴尬,有点儿莫名其妙:“大哥?”

    那将领登时回过神来,噔噔两步跑上前:“没……没事没事,将军坐,将军快坐快坐。”

    余知葳一脑门子官司坐下了,终于从那将领语无伦次的话语听出来点儿门道——当年她第一回恢复了女儿身,去找陈浩然就是二狗那几个给他们买零嘴儿吃的时候,他们就是这种表情。

    总是男女莫辨的余知葳蜷起食指,用骨节儿蹭了蹭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气。

    都怪自己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了,要真长得跟个夜叉一样,他绝对不是现在这种表情。

    心中想法各异的两个人分别坐在了圈椅上。

    没多几时,两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就被扔在地上了。

    其中一个目眦欲裂,颇是激动地挣扎起来,冲着余知葳大喊道:“吾乃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你们要杀便杀,别想着玩儿花样!”

    “哟。”余知葳靴子一抬,将一条长腿架上了膝盖,整个人一副纨绔模样,“巴雅尔大汗是罢,幸会幸会。”

    那个人依旧在地上挣扎不断,余知葳瞥了他两眼,摇头叹气道:“我是没打算耍花样,就是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跟我耍花样。”

    那疯狂挣扎的人一愣,懵道:“你……”

    “就这点儿花样,过家家都不够用。”余知葳很没眼看地偏过头去,“你们要演戏也不找个演技好点儿的来——我又不是傻子,没见过你们那巴雅尔大汗。那就是个棒槌,连句汉话都不会说。”

    被拆穿的兀良哈人被一左一右两个衡军兵士摁在了地上,差点被余知葳这几句话气得跳起来,叽里呱啦冒出几句胡语来。不用翻译,看神色就知道不是甚么好话,大概是在问候她的先祖。

    余知葳响起地缩了缩靴子,顿觉要是这家伙没被摁住,他能跳起来咬她。

    她翻了两个白眼,道:“行了,不过就是要问你两句话,不用那么大反应。还有啊,若是想要骂我,劝你用汉话,你说的那个哇哩哇啦的我听不明白,骂着有甚么意思。”

    冒充巴雅尔的兀良哈兵:“……”

    “我知道你们兀良哈的勇士大都不畏疼,既然你过来给你们大汗当替死鬼,大概也不畏死,我就先不给你用刑了。我就问一个问题,你直说便是。”余知葳没管他,兀自往下道,“你们国师必勒格是不是出事了,死了还是重病,还是被你们大汗囚禁了?”

    那兀良哈兵士咬了一下嘴,没说话。

    余知葳侧了侧身,偏着头去问镇宁堡的民兵将领:“咱们城中有羊吗?顺便弄点盐来。”

    那民兵将领,几声吩咐下去,一群人在满城中玩儿了命的找羊,最后从一个半大孩子手说了半天好话,把他手里的小羊羔要了,抱在手里拿进了营房。

    余知葳:“把他鞋袜脱了,盐抹在脚心上。”

    兵士们按住了那家伙,依照余知葳的话,两下把他脚上的鞋袜脱了下来,将盐抹上了他的脚心,顺带着将人结结实实捆成了个粽子。

    余知葳一边摇头,一般颇为惋惜的道:“打仗的时候,盐糖都是稀罕物,便宜你了。”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兵士手里抱的小羊羔就要往地上跳,那兵士赶忙蹲下,把手里的小羊羔放到了地上。

    这小羊羔子长得漂亮极了,跟团棉花一般,迈着小蹄子噔噔噔几步走到了被捆成粽子的兀良哈兵士脚边,抬起乌溜溜的眼珠子来看了他一眼:“咩。”

    那兵士:“……”

    一人一羊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那小羊羔又朝前走了几步,伸出粉红的小舌头来,对着那兵士的脚心“嘶溜”一下。

    那被捆成粽子的兀良哈兵士猝然一缩,一阵钻心的痒从他脚底传来,整个人都弄出了一副要哭不笑的表情。

    那可爱的要命的小羊这一下来不可收拾,开始拼命舔他的脚心上的盐。

    那兀良哈兵士终于憋不住了,憋笑憋的五脏六腑都在疼,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笑也跟那小羊羔似的,再也没停下来,若不是这家伙被紧紧捆住,恐怕早就在地上打起滚来了。

    镇宁堡中的民兵将领缩在一旁,看着这笑得眼泪口水齐下的兀良哈兵士,嘴角抽了抽:“将军,方才不是说不用刑吗?”

    “我这是用刑吗?我又没对他要杀要剐的。”余知葳将两条腿调换了一下,大言不惭道,“气氛太紧张了,我让他笑一笑不好吗?”

    那民兵将领只好缩着脖子,道:“是是是是。”

    别看这小羊羔跟个小狗一般大小,却是毅力非凡,十分老实又尽职尽责地舔着那兀良哈兵士的脚心,仿佛不将人舔得只剩下白骨不肯罢休。

    当然,大家觉得在这之前,这家伙恐怕先会笑得口吐白沫暴毙而亡。

    余知葳看着地上那家伙笑得翻起了白眼,这才抬了抬手,道:“停。”

    她从圈椅上下来,将那棉花团一样的小羊羔抱在了手上,冲着那兀良哈兵士笑道:“我问你的话,好像也不是甚么说不得的秘密罢?又算不了通敌叛国。”

    那兵士“哼”了一声,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余知葳摸了摸小羊羔的头,顺毛捋了捋:“大丈夫宁折不弯啊,余某我佩服至极。”说罢将那小羊羔又放到了地上,“那你就再乐呵一会儿罢。”

    小羊羔很乖顺地走上前,再次对着兀良哈兵士的脚心大舔特舔起来。

    笑得快死过去的兀良哈兵士终于受不住了呃,哈哈了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说!”

第一百四十一回:筹谋

    果然不出余知葳所料,必勒格当真是出事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兀良哈内部那点子糟污事儿,余知葳余靖宁他们不大可能不清楚,显然能看出来如今朵颜卫掌权的人并非明面上那个大汗,而是所谓的国师。

    兀良哈军如今的作战风格跟春夏那一阵溜着他们打游击的差得实在太远,水平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上,她有理由怀疑兀良哈产生了内部政变。

    必勒格那家伙不是在时疫的时候不幸染病死了,起码也应该是重病,要不就是被那位巴雅尔大汗不知道用甚么给囚禁了。要真是这样,那他们正好趁着这么个机遇,把兀良哈一鼓作气赶到海里去,或者干脆打服算了。

    只不过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必勒格没彻底被巴雅尔弄死,只是在“养病”罢了。

    一群俘虏被穿成了串儿带下去,余知葳对那民兵将领道:“劳烦大哥了。余总兵不多时就会到,镇宁堡中怕是待不下那么多的人马,我们只将伤兵留在城中,不叨扰大哥了。”

    那民兵将领一欠身,道:“将军客气。”

    众人一番收拾商量,将一大群兵士拉到了镇宁堡之外,各自忙活着扎营去了。

    余知葳有些口干,自己打了水,站在帐门口喝。

    要是兀良哈内部掌权的还是这个巴雅尔的倒霉爹布日固德,那她倒是完全不介意在兀良哈内部玩弄一把手腕,推波助澜地干脆弄死了必勒格,说不定布日固德就退兵了。

    但如今既然是巴雅尔这个棒槌,那就不大有这个必要了。

    首先,搅和到敌人内部是是要详细部署的,这个时间长短说不准就会比直接将他们打跑了时间更长。其次巴雅尔本就是个主战派,就算必勒格死了,他们也会继续跟大衡死耗下去,基本没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机会,还不如一鼓作气把人打服了痛快。

    余知葳眼尖,刚把杯子搁下,还没转身进帐子呢,就瞧见前头余靖宁的马了。于是站在主帐门口,特地等了他一会儿。

    余靖宁跳下马,没几步就到了余知葳身前,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余知葳笑道:“我早与你说了,我办事儿,你放心便是,如今不是全须全尾好好的?”

    余靖宁张了张嘴,似乎是很想提一嘴子之前的事儿来着。

    余知葳不等他张口,立马接上了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那是咱们钻别人套里去了,又不是没回都这样。好了先不提这个。”

    余知葳一路叽叽喳喳跟着余靖宁进了主帐,将杯子搁在小几上,道:“和咱们先前想的一样,兀良哈内部的确出了些问题,不过没那么严重,老狐狸还活着。”

    余靖宁很习惯地抬头就找那张辽东全境的地图,见余知葳按照他的习惯,在主帐中早早就追备好挂起来了,睫毛不禁颤了颤。

    他在那张地图上好生瞧了一番,沉声道:“年底之前。”

    年底之前就将这帮子人赶出大衡疆域去。

    “那辽东防线呢?”余知葳抬起眼皮来,问面前背对着她看地图的余靖宁。

    “怕是得明年……”余靖宁负手而立,低下头去思考,“到时再想法子拖延一段时间,多在辽东留一阵子。”

    修筑辽东防线虽然是借着战事的名头的,但不代表他们要把战线拉长。打仗毕竟劳民伤财,老百姓未必受得了,战役当然还是越早结束越好。余靖宁深知这个道理,是以每次换一座城池都要安排人们加紧修城。

    但愿能在他离开辽东之前将辽东防线修个七七八八。

    两人互相聊了几句军务上的事,出了主帐,便各自忙去了。

    余知葳照例写起了今日的战报,想着怎么措辞才好跟京里的娘娘表明“我们这一仗大概要打到明年”。

    直接把时间线安排到他们把辽东防线修筑完的那个时间去,也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能把余靖宁死活赖在辽东的行为解释得顺理成章。

    这个措辞很不好把握,既不能把眼前问题说得太困难,显得他们很无能,以免蔺太后把余靖宁给换掉;也不好直愣愣跟棒槌一样表示兀良哈现在不行了——既然不行了你们干嘛还要留在辽东,等着造反吗?

    甚至不能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免得三纸无驴让太后她老人家看不明白,还得麻烦谭怀玠陈晖一众阁臣给他们擦屁股。

    余知葳没写两句就开始咬笔杆——这也太为难人了。

    文思阻塞就容易胡思乱想,余知葳先是漫无目的地想着兀良哈剩下的人能往哪里逃,又想到余靖宁方才与她分头行动也是去赶着兀良哈打了,刚才怎么没想起来问问他。

    这么一想,思路又拐到了余靖宁身上。

    余知葳支着两条胳膊,将下巴垫在手上,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自从她上回受伤以来,打破了他们两个人好几个月都不说话不见面的僵局,好像又和从前一样了。

    可当真能真的和从前一样吗?

    该动的不该动的心思全都动过了一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全都被心细如丝而且总爱自作多情的少年人全都猜了出来。可就算是互相知晓了又如何,不还是得装傻到底。

    她的路子早就在她刚认识余靖宁的那一刻板上钉钉地定下来了,余知葳的名字早都上了玉牒,就差个郡主封号了。

    没理由到了这个时候因着一己私欲忽然反悔。余家还在刀尖上走着呢,她好说被余家养了这么久,处心积虑地给她拔身价,半点儿也没亏待,她说不干就不干了,简直属于白眼狼行径。

    所以根本没办法摊开了说。

    那他们俩今后怎么办,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混下去,谁也不捅破窗户纸?

    这多少还是有些不仁义罢。

    不是说余靖宁,余知葳是觉得她自己不仁义,像是白白在吊着一颗少年人的真心。

    她哀嚎一声趴在了桌子上,觉得这份折子她怕是熬到半夜三更也写不完了。

第一百四十二回:生气

    “嘘……”慈宁宫门口的宫人冲着来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着点儿,方才娘娘听同皇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如今方才歇下,你还在外头乱蹦哒。吵吵嚷嚷的,不要命了?”

    外头那小宫人战战兢兢闭了嘴,悄声问道:“姐姐,这是又怎么了?”:

    那年长些的宫人拍了拍袖子,眼瞅着四下无人,便附耳过去,低声道:“还能是甚么,皇爷眼瞧着一年大似一年了——儿大不由娘了嘛!”

    小宫人眼珠子乱转了一圈儿,一脸了然:“按着前朝旧制来说,等皇爷大婚的时候就该亲政了,你说……”

    “我看可未必……咱们娘娘甚么人啊,皇爷不是明年年底就是后年年初就该大婚了,但你算算他的岁数,放在寻常人家里,可不还是个娃娃……”这宫人说着说着,忽然周身一凛。

    前头一溜儿人全都矮了一截,异口同声道了句:“印公。”

    眼瞧着就走来了个白脸的蟒衣内侍,那好模样,远远就能辨认出是裘安仁。

    裘安仁不做停顿,径直走到那两个嚼舌根的宫人面前:“娘娘歇下了?可睡熟了?”

    那两个宫人噤若寒蝉,赶忙答道:“是。”

    “歇下了?”裘安仁的语调陡然提高了三分,声音却是压着的,“听这声气儿就知道没睡熟,你们到底是怎么当差的?”

    他那一双睡凤眼冷冷地将二人上下扫视了一番,冷笑道:“还好意思乱嚼舌根子,要真不想要了,还不如炒吧炒吧自个儿吃了。”裘安仁身上带着功夫,旁人的低声耳语在他耳朵里听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那两个宫人究竟说了些甚么。

    裘安仁此话一出,他身后几个狗腿子立即就将这两个宫人拖住,还没等人喊出几句“冤枉”来,就被人堵上嘴拖出去了。

    裘安仁笑面虎似的,将拂尘往臂弯里头一搭,笑道:“你们都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瞧瞧娘娘。”

    他那柄拂尘好似被施过甚么仙术,往胳膊那么上一搭,人便立即戾气全无。裘印公转了个身,仙气缥缈地进去了。

    进了屋子,蔺太后果真是没睡着,眉心印着一条深深的红痕,一看就是在极力思虑着甚么。

    裘安仁也不言语,轻手轻脚走到蔺太后面前,在榻边坐了下来,伸手揉开了她眉心的褶皱。

    这本是个及其僭越的动作,蔺太后果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方要斥责,却瞧见裘安仁一张笑脸。

    裘安仁笑着眯了眯眼睛:“娘娘。”

    蔺太后把裘安仁的爪子从她头上抓了下来,攥在手心里头,也笑道:“安仁来了。”

    裘安仁趴在榻边,就这蔺太后那只手蹭了蹭:“在门外头就听出娘娘睡得不踏实了,奴婢不放心,就只好进来瞧瞧了。”

    “唉。”蔺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你知道疼我。不像霄哥儿那小兔崽子,就知道气我。”

    “今儿那事儿皇爷还念念不忘呢?”裘安仁挑了挑眉毛,“娘娘别动气了,气坏了身子多不好。”

    今日朝会上,新派主动出击,趁着广宁大捷余热未散,想敲定辽东战役之后重开北方四港的提议。谭怀玠刚被驳了“均地”的折子,让陈晖提点了几句,这回没吭声。由陈晖打了头阵,洋洋洒洒几乎叙述了万字。

    旧派清流照例从都察院出了几个愣头青挑了几句刺儿,便一直缩着脖子不言语——上回一条鞭法的事儿余威未消减,旧派几乎还得感谢新派出头替他们将拖后腿的砍掉,如今只是为了做出一副新旧相争的样子来罢了。

    正当众人觉得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内阁首辅于见忽然打了个岔:“孙大人啊,先前内阁给兵部那几封折子,看过之后作何感想,又觉得该如何行事啊?”

    当鹌鹑当惯了的孙和风有点懵,兵部折子海了去了,内阁下放的究竟是哪几封?他想了想,以为说的是从辽东余靖宁那处来的折子,思量了一下,开口道:“余总兵言及明年年初当能退敌,兵部考虑一番,觉得就辽东近况来看,当算是合理。兵部定然鼎力相助,只是此事还需……”他瞥了两眼财大气粗的户部尚书田信,还是没敢直接提“户部给钱”这种话,只道,“还需六部相配合,共退外敌……”

    孙和风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词汇斟酌得够用心了。

    孙大人总觉得自己很倒霉。大衡重文轻武,兵部全是一群纸上谈兵的文官,既要负责和各方将领扯皮,又要面对其他文官像是看丘八一样看他们的眼神,实在是疲惫不堪。但是以前,累都是私下里累,自从辽东出了战事,每回开朝会起码点他三回名,孙大人一天到晚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新派和阉党他哪个都得罪不起。

    谁知道于见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道:“孙大人,你怎么糊涂了,我说的是杭州、温州、泉州漳州四府知府上书请示朝廷清剿倭寇的事儿啊。”

    孙和风只是胆子不大,又不是傻,一听这话当场汗毛倒竖,这四府是临海的南方四港所在地啊,甚至漳州府的港口还是前朝最早开的月港!这家伙在这种时候提起此事来,是想拿自己当枪使,拿去对付想重开北方四港的新派!

    更何况,前朝开关以来,倭寇之事常有,且于见所提此四府,皆有卫所驻守,杭州府更是下辖前后两卫,兵卒自是够用的。按理来说无需上报朝廷自行自己抵抗就行,要真是打不过了,那也该是由卫所指挥使直接上报兵部,怎会从知府处上报到内阁呢?这根本就是串通好了没事找事。

    孙和风面如土色,他根本就没见过这几封折子,于见这是备好了套想让自己往里头钻呢。

    他看着于见和御座旁边的裘安仁眉来眼去,怎么看都像是在抛媚眼。孙大人牙一咬,噗通一声跪下了:“皇上,娘娘,臣有罪。”

第一百四十三回:倭患

    这个罪请得蔺太后莫名其妙的:“孙卿何罪之有?”

    孙和风跪伏于地,缓声道:“这折子是从内阁朝下送至兵部的,并非由卫所直接呈向兵部,是以,臣当时并未觉得是大事。况且东南沿海之处闹倭寇也是常事,是以按下未报,只让人作寻常处理。不曾想于大人却在这时候提了起来,既然是于大人提及,必然是要事,此是臣查识不清了,实在有罪。”

    孙和风自己一点不想找事儿,可别人却要来找他事儿,那他也只好把皮球踢回去了——战事自有兵部管,于大人也就会纸上谈谈兵,甚么都大惊小怪,芝麻豆大点的事儿都要往朝堂上搬。

    孙和风瞧出来了,刚提了一嘴子重开北方四港的新派自然也瞧出来了,牟足了劲儿打算冲着于见发难呢。

    谁知道于见冲着御座上一躬身,道:“孙大人所言不错,这回的确是有些不同。杭、温、泉、漳四府知府来报,经一番查实,发现倭寇中并非全是东瀛矮贼,竟混着许多咱们大衡中人,皆是亡命之徒。”

    此话一出,朝中登时纷乱起来。自“甘曹案”的鸦片走私和“起帆令案”中的私造起帆令暴力抗法之后,这已经是十三港在两年之内第三回出事了。

    偷渡的亡命之徒伙同倭寇,一起做些抢劫抢劫的生意,完全无视严查起帆令这一律法的存在。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海港接二连三生出事端来,任谁心里都没法子不打鼓。

    谭泽又是被自家儿子压着,又是被阉党弃了,自然开不了口,但不代表都察院中其余的阉党不开口,只听有人立即道了:“东南沿海本就鱼龙混杂,开海港之处更是礼崩乐坏全然不顾人伦王法,若非港口大开人心浮动,人人都想出海寻求暴利,又怎会有如今这般情形?莫说是重开北方四港,就连南方几个港口是留是去都该好好思量一番了!”

    陈晖自身立场在那,没办法跟孙和风一样踢皮球,当即反唇相讥道:“若能好端端地谋生,百姓又怎愿去做亡命之徒?自今年起帆令严查以来,多少寻常商贾的起帆令都办不下来,港口商贩本就靠海贸为生,如今这样的形势,不恰恰是逼着人走上绝路?”

    很快便有人冷笑回去了:“陈大人不愧是出自圣人门下,连‘耕读传家’的祖训一并忘却了。这些贾人只想着投机,根本不知好好遵守本业循规蹈矩,反而在末业上寻求起利益来。末业本就无常,自己受了挫,难不成还要来怪朝廷?”

    “以民为鉴,可以知得失。”谭怀玠赶忙来救自家舅兄的场,一连搬出好些圣贤书来,“如今诸位大人昼夜忙碌,难道不是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今四府倭寇之事,实在是宜疏不宜堵,倘若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切下去,岂不是为了自己方便而弃百姓于不顾?”

    那第一个开口的人又叫唤了回去:“夏日的时候,东郊巷那群洋人的上书谭阁老难不成没看过?如今处处顺着他们的意来,还真不知谭大人究竟是我大衡的阁臣,还是洋人的阁臣了!”

    于见出言呵斥了一下那毛头小子,转过头来对着御座道:“皇上,娘娘,如今辽东战事并未了结,东南又出倭患,若是放任不理,那大衡岂不是南北遭殃?此时计较北方四港开关实在不妥,至于倭患,臣恳请皇上娘娘三思南方九港去留,闭关肃清倭寇。”

    这个意思说的很明白了,要是不开港口,倭寇就进不来,所以干脆关了,甚么倭寇甚么走私甚么偷渡,就全都一了百了了。

    御座上的小皇帝贺霄皱了皱眉头,很难得地发表了一下意见,就说了五个字:“朕觉得不妥。”

    这话一出,蔺太后的脸色当场就拉了下来,吓得全大殿没人敢接贺霄的话。

    最后还是内阁次辅万承平打起了圆场:“此间说着如何肃清倭寇的事儿,为何老要往十三港上扯去。与其在这里吵十三港去留,不如先拟出个章程来,总好过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乱碰。”

    此话一出,众阁臣这才叽里呱啦地有探讨起倭患来,将“重开北方四港”的提议扔到脑后了。

    散朝之后,小皇帝贺霄很思路十分清晰地跟他娘捋了一番“彻底关闭十三港属于倒行逆施”,却刚刚好勾起了蔺太后的火气。

    这俏丽寡妇直说贺霄不孝,闹得打了两个琉璃盏。

    最后小皇帝贺霄哭着回了自己的寝殿。

    裘安仁给半卧半靠在榻上的蔺太后揉了半天的头,总算见人有了点儿笑脸,只是哼道:“他一个娃娃,能懂得甚么?”

    “皇爷大了。”裘安仁停了手,伏在榻边,笑得乖巧,“少年人若是学了东西,总归是想着要给自家父母炫耀一番的,最好还是提点儿与旁人不同的言论,好显得自己有些本事。皇爷与娘娘亲近,这些话,不与娘娘来说,又与谁说呢?娘娘就莫与他置气了。”

    裘安仁哄了蔺太后半天,整个人都快趴到她身上去了,蔺太后顺势就将手搭在他的腰间,流连了一阵:“好孩子,嘴和抹了蜜一般。只是我不与他置气,我一个做娘的人,总归不能向儿子认错罢。”

    哪怕贺霄是九五之尊,那也该是她掌心儿里的娃娃。

    “皇爷孝顺,总归不会和娘娘置气太久的,他说的那些话呀,娘娘就当没听过,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裘安仁柔声道,“至于十三港的事儿……我与于大人说好了,那些新派们奈何不了他的。”

    “怎么?”蔺太后忽然语调冷了冷,斜着眼睛瞧了一眼裘安仁,“倭患之事难不成是你捏造的?”

    “奴婢哪儿那么大胆子啊娘娘。”裘安仁拖着长调,娇笑着,瞧着怯怯的,“倭患自然是真事儿,只不过没那么严重罢了,那几处的戍守的卫所就能应付得来。最多不过朝廷再给些抚恤,派个位高权重的去安安心罢了。”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先前想出的“文官领兵,太监监军”,今后方可将军权彻底钳制住了。

第一百四十四回:和风

    朝会结束之后,文武百官自太和门而出,步行走出宫城。

    宫城之外,自有自家的马车来接。

    一脸晦气的孙和风快步行至自家马车前,黑着脸一撩车帘就进去了,二话不说就闭起眼睛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打算就这么闭目养神。

    可惜他是想睡一会儿,奈何今日实在是不高兴,半天睡不着。

    没睡着的孙和风感觉自己的车架好似不动了,他微微有点不高兴,掀开帘子,问外头车夫道:“怎么回事儿?为何不走了?”

    那车夫回道:“老爷,这道儿窄,遇上谭阁老的车架了,他正让咱们呢。”

    孙和风一听是谭怀玠,感觉又是一个惹不起的,一阵牙酸,对着车夫道:“咱们这么着他也过不去,咱们退几步,好让他过了。”

    京城就那么巴掌大点儿地方,权贵世家就那么些个,谭府在哪儿他还是知道的。他谭怀玠根本不大可能走这条路,更不可能还和自己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只可能是专程来堵他的。

    果然,错车而过的时候,谭怀玠撩起车帘,冲着孙和风恭恭敬敬一拱手:“孙大人留步。”

    孙和风也客客气气的回了礼:“谭阁老。不知谭大人找老夫是为了何事?”

    “今日朝堂上之事,晚辈多谢孙大人了。”谭怀玠冲着孙和风低头再施一礼——孙和风要是当真不想招惹上事端,原本可以就着着阉党的话往下说,但他却选择把皮球踢回去了。显然是不想就着势踩新派一脚。

    谭怀玠一向秉持着“非敌即友”的原则,所以过来响孙和风道个谢。

    孙和风扯了扯嘴角,显得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别别别,谭阁老可千万别。”

    “孙大人,晚辈还有些事儿向大人请教。”谭怀玠抿嘴轻轻笑了笑,道,“若非敌对,为何不能为友?”

    孙和风哪儿能听不出来谭怀玠是甚么意思啊,这年轻人自从踏上了新派的船,一天到晚的就想着拽着他这种中立的老家伙跟他一起上船。

    孙和风轻咳两声,也对着谭怀玠笑道:“在路上瞧见了有人打架,陌生人做的不过是在那二人打架打得险些砸到了自己的摊子时,去劝一劝架,将人拉开自己的摊子。而友人该做的,是上前去帮你。谭大人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了,想必聪慧非常,这点道理总归不会不懂罢?”

    孙和风想说,其实我根本不想帮你来着,我就是把你们把火烧到我身上。

    谭怀玠依旧是笑着,清隽得像个书院里向先生请教问题的学生:“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若是这街上打了好大一场群架,那只想自扫门前雪的人终究都要被牵扯进去,总要早做打算不是?况且,晚辈看,孙大人乃是个目光长远之人,并非是为了求得荣华富贵而在朝堂上立足的,总能想着让大衡朝着好处去走,想必……”

    “非也。”孙和风冲着自己面前的谭怀玠笑道,“两舟相抵,总有一舟倾倒落水之时,倒不如自己附于一木板之上,虽无仪仗,但也不至于有落水的时候。老夫家里还有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实在是没你们年轻人那个勇气,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前程。”

    阉党和新旧两派争利,总要有一方败落,到时便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如今实在是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哪一方赢。

    滔天富贵不敢想,治国平天下那是一腔少年热血上头时才会做的,而他早就过了那个年纪,能想着“修身齐家”就不错了。

    管他洪水滔天,我只想求个太太平平的。

    两个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想必都觉得没意思了,再往下说也实在没有必要,于是由孙和风开口准备结束了:“时候不早了,老夫要是回去晚了,家中老妻必要念叨一番。老夫没出息,听完了诸位大人们在朝会上喋喋不休,就实在不想回家也听见喋喋不休了,就先行回家去了。谭大人家中不也有娇妻小儿在等着——前几日你家姑娘的满月礼老夫没来得及去,回头让拙荆备份礼,谭阁老可给老夫个面子,千万别推辞。”

    谭怀玠听了,也只好叹气,跟着孙和风道别一番,二人错车走了。

    车马晃荡,婴儿摇篮一般,可是车中的孙和风和谭怀玠却谁也睡不着。

    谭怀玠支着头,忽然觉得这位孙大人要不是还在靠着俸禄养家,怕养活不起一家妻儿老小,恐怕就要学陶公,逃到乡野去弄个小院子,天天折腾。

    不过估计结果应当和陶公差不多,都会“草盛豆苗稀”。

    孙和风怕事儿是出了名的,他的态度在一干所谓的“中立”派当中算是十分清晰明了的了,谭怀玠自然清楚,可旁人……就有些不大好说了。

    按理来说,这些中立派应当是各个党派争相拉拢的对象才对,譬如之前的平朔王世子府,或者说平朔王府,如今显然是由京城世子府带头站在了新派的那一边。再如今天的孙和风,因着自身原因,既不敢得罪阉党,也不敢得罪新派,旧派的人也不太理他,只好自己缩起来当个鹌鹑。

    但他始终弄不懂万承平的态度。

    内阁次辅万承平为人方正,在“甘曹案”刚刚事发的时候,好似是因着过于方正,被阉党当过一次枪用。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甘曹案”的后续处理当中一直不偏不倚,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在起帆令事发到北方四港闭关的时候没有表态,在他快刀斩乱麻下洛阳砍了几十口子人头的时候也没有表态,最多只是帮着辽东前线要过一次银钱——不过当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田信这事儿做得太过了,万承平不出面也会有旁人出面,只是他出面最合适罢了。

    一直到今天,他在朝中都是忙着和稀泥。

    孙和风虽说官至二品,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兵部出身的,滑不留手情有可原,内阁次辅万承平他一个加封过太子太保一品大员,跟鹌鹑孙和风一个态度,究竟是为了甚么?

第一百四十五回:谈和

    几场秋风刮过去,辽东大地再次宣告入冬,十月的时候老天就开始往下扔雪片子,一直扔到年关的时候。

    自必勒格出事以来,兀良哈三卫内部几分几合,混乱不堪,几乎抖成了一盘散沙。三卫联军自此失势。

    腊月初三夜,兀良哈联军与衡军激战,直战至腊月初六,终不敌,被一口气往北赶了几百里,最后连自己原本的草场都不要了,仓皇逃往科尔沁。

    长治八年伊始,鸿胪寺少卿陈暄与其余六位鸿胪寺官员北上辽东,商谈兀良哈三卫并入辽东都司事宜。

    为了给兀良哈三卫施压,顺带着一并威胁一下科尔沁,余靖宁带着人直接扎营扎在了兀良哈的地盘,隔着潢河与科尔沁遥遥相望。

    陈暄的车架一路驶来,兀良哈的小儿面黄肌瘦,一路追着车架跑。

    陈暄心道,稚子何辜,不由得有些不忍,吩咐车夫丢些铜钱下去。谁知道铜钱丢下去之后,的确是看见有人低头捡东西了,可满地的铜钱还是丢在地上。

    “这……他们捡马粪作甚?”少爷出身的陈暄十分诧异,连忙问前头赶车的车夫道。他有些畏寒,被辽东凌冽的寒风一刮,直把自己裹成了一团人形的毛球。他能理解这些孩子不捡铜钱儿——兀良哈三卫的交易还停留在以物易物阶段,大衡的铸币他们未必用得上,可捡马粪又是为何?

    那马夫也是京城里头出来的,不曾过过甚么苦日子,想也不想,便答:“大约是生火。”

    另一辆车架上的车夫年纪大些,看了那些人叹了口气,对陈暄道:“小的祖父以前给小的提起过,他们年成不好的时候闹饥荒,吃光了能吃的东西,便跟在马匹之后……”他好像有点难说出后,支吾了一阵才道,“是捡回去吃的。”

    大衡京里来的马喂得油光水滑,平日里吃得都是上好的料,玉米黄豆样样不差,从遗落的马粪中没那支楞八叉的干草,就能看出不是兀良哈的马。

    陈暄作呕了一阵,觉得这还不如直接吃草呢。

    他将车帘放下来,挡住了嗖嗖往车里钻的寒风,思量了一阵,觉得自己方才那种想法无异于“何不食肉糜”。

    果真兵者不详,陈暄心道。兀良哈明明就是在年成极差的时候选择和大衡开战的,一开战更是劳民伤财,这么一年多的仗打下来,真真是将气力全耗空了。

    果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兀良哈的小孩儿追着车架跑了一阵就再没向前,转身很快就跑开了。陈暄再次掀开帘子一看,才知道到了衡军营中了。

    余靖宁并余知葳跟几个有头有脸的将领都等着迎人,尽数站在大营之外。

    陈暄下车步行了几步,冲着他几人行礼道:“余总兵,余副将。”

    余家兄妹自然也连忙回礼:“陈少卿。”余知葳眼皮跳了跳,十分敏感地察觉出来陈暄这回严肃过头了,他平日里不这般的。

    别是京中又出了甚么事。

    没有紧急军情的时候自然不会送八百里加急的消息,所以等到余知葳知晓十三港又关了四个,只余下五个的时候,圣旨就已经下发到江南许久了。

    这让她恶心了好一阵。

    说实话,沿海港口就那么些个,还一口气关了一堆,那像重庆、应天、苏州这种沿江港口基本就成了摆设了——外海都没法出了,光跑内江又有甚么意义呢?难不成在大衡之内,进出一次长江还要纳税了?

    是以所谓的“大衡十三港”,如今真正有用的,不过是广州和潮州罢了!

    陈暄的这种严肃等到进了帐中时终于得到了解释,他来不及喝一口茶,便道:“兀良哈并进辽东都司也好,今后就都是大衡的子民了,也不必再上岁贡。虽说大衡的百姓也未必各个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总好过如今这般……”

    余知葳登时明了了,他这是瞧见外头那群饿得跟游魂似的娃娃了。

    余靖宁也叹气道:“原先小六也瞧着他们可怜,也想像在宁远、锦州安抚流民那般建粥棚。可惜根本没有人来。”

    在他们看来,是大衡入侵了他们的土地,恨还来不及呢。

    余知葳也是十分无奈——她是想跟人家讲一讲民族团结和人道主义来着,可奈何他们要与她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套啊。

    几人摇头叹了一阵子,便开始言及正事了,余靖宁道:“如今兀良哈三卫,朵颜卫大汗同国师一起仓皇逃相科尔沁,联军之中大部分都是朵颜卫的人,余下的都是妇孺,已经不太能生出事端了。乐意与我们谈和的是宁泰卫,大汗名叫阿尔斯楞。当初是他与我们主动接触要求谈和的,我便想大衡的土地大部分都夺了回来,再打下去遭殃的也不过是无辜百姓,这才给朝廷上了折子。”

    这些事儿陈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便点了点头,听着余靖宁接着往下说:“他私下遣使者与我接触过,仲温兄也知道,靖宁不过一介武将,拿火铳大炮与人说话更顺口些。便只是与他虚与委蛇了两句,一切还等着仲温兄来定夺。”

    陈暄抬眼瞥了一下那兄妹二人,个顶个儿的“儒将风流”,半点儿也不像是他口中的“只会拿火铳大炮与人说话”,不禁扁了扁嘴。但如今是谈正事儿的时候,不便将这种话拿上来开玩笑,于是陈暄便接着问道:“说是兀良哈三卫,怎么不见福余卫?”

    提到这个,余知葳挠了挠头,笑道:“去岁大军围锦州的时候,我杀了福余卫的特勤胡和鲁,他们大汗日日叫嚣着要报杀子之仇,与那宁泰卫很是不和,所以大概是被他们内部自己消化了。今日听说,好似是追着朵颜卫一起上了科尔沁。”

    其实胡和鲁不过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庶子,要是福余卫当真想要谈和,其实完全可以忽略。但他们这种就算是要挑事儿也要跟大衡过不去的态度就和让人看不懂了。

    难道是科尔沁的西北风更好喝一点?

第一百四十六回:少年

    陈暄右手五根手指在小几上轮番点了一圈,沉吟一阵,问道:“也就是说,福余卫与朵颜卫大部分人当时在一处?”

    “应是如此。”余知葳思量了一段时间,尽量谨慎地回答陈暄道。

    陈暄点了点头,将放在小几上的一双手握成拳:“那宁泰卫的使者如今在何处?带我去见一见罢。”

    “仲温兄舟车劳顿的,不再歇一歇?”在余靖宁看来,但凡是书生,管他是新派的还是旧派的,大概都是跟谭怀玠一个模样。于是方才见陈暄脸色不好,下意识就想要人歇一歇:“军中都是些寻常饭菜,但给仲温兄接风洗尘还是使得的。”

    “不必了。”陈暄冲着余靖宁摆了摆手,推辞道,“这兀良哈百姓如今虽是异族,但之后终会是我大衡子民,如今见了百姓凄凄惶惶,实在是用不下去饭。余贤弟一番好意,愚兄心领了。”

    陈暄执意要去,余家兄妹两个也不好再拦,客气一番便有人领他去了。

    如今虽说是非是战时,但到底还没彻底停战,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平日防务丝毫不敢松懈。将陈暄陈少卿送走之后,便各自忙碌去了。

    没过几日,陈暄就已经从和使者私下里接触变为了放在明面上谈,连宁泰卫的大汗阿尔斯楞都亲自出面过一回,给足了大衡面子。

    陈暄和余靖宁各自向京中上了折子,将商定的一系列事宜交给决策者定夺。

    各方紧锣密鼓地忙碌着,就差京中批复下来,在和兀良哈商议的条约上签字盖印了。

    虽说如今形势没那么紧张,但防守依旧不敢松懈,余靖宁一直忙到月上梢头的时候才略略歇过一口气来。

    主帐当中灯火通明,余靖宁站在帐外呼出一口白气来,这才掀帐入内。

    甫一进帐就瞧见了灯下执笔的余知葳,在烛火辉映之下,她眉眼被描摹得更深了些,哪怕是身着戎服,像个男儿一般束发戴网,却也几近能入画了。

    余靖宁咳嗽了一声。

    灯下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堪堪将笔搁下,唤道:“大哥哥回来了?”

    余靖宁点点头,上前去径自坐在了她对面。

    “我按着你的意思写的,你瞧瞧可还行?”余知葳吹了吹奏章上的字迹,翻过面来拿给余靖宁看,“我琢磨着陈家二哥哥的折子这会子应是到京城了,便提前动了笔。”

    等到条约签下来,京里恐怕就要召余靖宁和她回去,辽东无战事,他们恐怕也没理由再留在辽东。这时候不如干脆将辽东防线的想法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京中之人知道,甚至可以让眼见为实的陈暄回去多几句嘴,哪怕将余靖宁召回去,换个人来修也行。

    虽说修筑辽东防线之事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利,当中定然也少不了各种吃拿卡要,进度会慢很多,但总比完全没有了好。

    余知葳是当要下场考科举的男儿教养大的,当初还是小六子的时候连童子试都考过了,文章写得颇是不错。何况之前也给余靖宁写过不下数十封战报和奏章了,余靖宁很是放心她拟出来的东西。

    不是说写得多花团锦簇文采斐然,那是谭怀玠的风格。余知葳的奏章写得颇有武将风度,废话从不多说,只给你条分缕析地把道理讲清楚,前因后果全都说到了。

    余靖宁略略扫了一眼,觉得没甚么大问题,便道:“你继续写就是了。”

    余知葳点了点头,接着动笔。

    “这段时间没有战事,车四儿趁着机会,将咱们军中的火器都点了一遍。”余靖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他年少的时候就喜好折腾这些东西,听闻南方又取消了四个港口,立马就觉出不妥了。”

    余知葳很清楚他不安在何处,陈晖陈暄非要开关,那是知晓了国库当中多是佛郎机银,车四儿非要开关,那定然和军中有关。

    大衡用的千里镜是不列颠制的,军中配备的轻型火炮又都是佛朗机炮,如今若是闭关,洋人的火铳大炮日新月异,他们也无从知晓了。

    “他这几日琢磨了些改进火铳的法子,初步的图样已经画出来了。你先在这里头提上一下,我再自己写一封单独的折子。”余靖宁这话余知葳没意见,她来辽东之前从没摸过火铳,来了以后也仅仅是学会用了而已,至于这东西拆开长甚么样她完全没个头绪,图纸都看不懂,更别说是说清楚了,于是连连点头。

    “让车四哥直接将图纸拓一份儿,直接送回去。造火铳这事儿是兵部对接户部的,让这一对儿不遭待见的难兄难弟直接瞧瞧,看看怎么回话。”余知葳笑道,“只要娘娘没看两眼就让裘安仁盖印丢给内阁,那事情就好办了。等到内阁批了,孙大人非是不明事理之人,那头向来都好说话,到时兵工两部再研究研究,便能着手制造了。”

    她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担忧闭关之事,说这些不过都是安慰之语。

    余靖宁摇了摇头,叹道:“总觉得今后只能闭门造车了。”

    余知葳本来还想再安慰两句:“闭门早车车合辙。”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这种话她自己就快要说服不了自己,更别说拿着说服旁人了,只好闭嘴。

    明明好端端的路子放着不走,非要倒行逆施,横加枝节得到处堵路,还真当是过家家呢,错了还能重来,余知葳心中一阵气闷。

    大衡这些年轻人为大衡奔走近乎要连轴转,不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也几乎是殚精竭虑了,真是不知道最后到底能奔走出一个怎样的江山来。

    列祖列宗在上,子孙后代在前,沉甸甸的江山社稷压在身上,带着刺梗在人心头,刺得人夙夜难安。

    兄妹二人默默无言,只闻下笔的轻微声音,扑簌簌地消逝在夜里灯下。

    没安静过一个时辰,两个人就豁然搁下了笔——外面号角之声大作,鼓声震天,能发出这种声响,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有敌袭!

第一百四十七回:莫名

    兀良哈人是打算夜里来偷袭的,打算铁蹄直接踏过潢河冲向衡军营帐之中,不曾想刚刚踏上冰封的潢河河面就被衡军夜里轮值的哨兵给发现了。

    余靖宁带兵警惕惯了,没到彻底把条约签下来的时候不脱甲胄。听到警报声之后,余靖宁和余知葳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一把将兜鍪扣在自己头上,抄起家伙就要往外出。

    余靖宁百忙之中抽出闲工夫来,三言两语对余知葳吩咐道:“先去陈暄那处,务必要保障鸿胪寺几位大人的安全。”

    余知葳应下,转身就跑。

    余靖宁:“慢着!连兀良哈那帮子背信弃义的使节一起抓了,怎么处置随你!”

    余靖宁一连下了数道命令,首先安排鸿胪寺官员撤离,紧接着风卷残云一般扣住了宁泰卫一帮子过来谈和的使节,领着余下的人愤然回击。

    陈暄自从来了辽东,基本就是连轴转,没怎么睡觉,金丝玻璃镜都遮不住他眼下的一片青黑,这几日趁着谈和谈的差不多了,才想着要睡一个囫囵觉,不曾想连这点愿望都落空了。

    当他被余知葳吱哩哇啦地晃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余知葳:“陈二哥!陈少卿!陈仲温你快醒醒!再不醒你就要成为大衡有史以来第一个要死在前线的鸿胪寺少卿了!”

    陈暄:“……”

    余知葳看他这一脸茫然,一个头两个大,揪着陈暄的领子把人拖了起来,随便指派了身边一个兵卒:“快把陈大人背起来走!”

    听到前方传来炮响的时候,背着鸿胪寺一众书生的一行人已经雷厉风行地将兀良哈使节全部扣下了,五花大绑串成一串,丢在地下。

    余知葳脸色黑如锅底,一把揪住了兀良哈使团带头那一位的领子,抬脚踩在他肩上:“听见炮声了吗?”

    那跪在地上的使节惊恐万状,生怕这位面目狰狞的余副将把他脖子拧下来,赶忙呜呜噜噜地应答了几声。

    余知葳:“我听不懂,给我说汉话。”那使节一个激动,满口都是母语,差点儿就忘记汉话要怎么说了。

    鸿胪寺的几位大人这时候才从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一群书生被现在的情形吓得汗毛倒竖,只有陈暄还勉强算是冷静:“他说‘听见了’。”

    余知葳点了点头算是谢过,继续揪着那使节的领子:“好好跟我说说,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人怎么回事儿?”

    那使节将一堆汉字儿在自己腹中乱七八糟了半天,总算是派出来个正确的顺序:“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余知葳声音一瞬高了八度,“你可听清楚了,你们大汗的毡车在何处我们清清楚楚,周围到处是我们的人,如今恐怕与你的待遇无甚分别。你若是不说实话,等会儿倒是可以看看你们大汗是怎么把自己的血滋在你脸上的!”

    余知葳心中盘算着,要不要去找后厨把御赐的那把削皮器,哦不,尚方宝剑给捞出来,学一下谭怀玠是怎么用这东西的。

    面前的使节吓得眼珠子都乱颤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啊!”

    余知葳揪住他的领子,黑靴子在他肩上不知道怎么着错了一下,就听“嘎啦”一声,那家伙应声嚎叫起来,涕泪齐飞,连哈喇子都快哭出来了。

    余知葳把他的肩膀卸下来了。

    只见她这才将那条腿从那使节的肩上放下来,冷冷道:“除却头颅,人身上骨头共一百七十七块,你想不想自己数数?”

    刚被卸了肩膀的使节被余知葳的话吓得鬼哭狼嚎,连连讨饶道:“将军,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他们朵颜卫与福余卫有甚么事儿,向来不与我们宁泰卫说,自他们北逃至科尔沁,更是一度与我们断了联系,我实在是不知他们今日此举究竟是何意啊!”

    余知葳眉头一皱,还待说甚么,却被一旁的陈暄拦了下来:“小六稍安勿躁,先别忙着用刑。”

    余知葳只好先停了,拎起梨花枪一把戳在他身边,跟个旗杆似的,枪尾颤抖不已,明晃晃的枪纂差点儿把人眼睛闪瞎:“陈少卿面前,别想再耍甚么花招!”

    差点儿以为自己要被余知葳一枪扎死的使节缓缓睁开眼睛,惊恐万状地瞥了一眼面前二人。

    余知葳这才俯身对着陈暄拱了拱手:“陈二哥哥。”

    陈暄与她点头示意,意思不必多礼,口中道:“我这几日与宁泰卫商谈,就并入条件一事还多有口角,可见是来谈和的,不像作伪。”

    余知葳只好点头。她自有自己的事儿忙,没有亲眼见过谈判过程,是以陈暄此话一出,她也不敢妄下定论了。

    “福余卫跟着朵颜卫北逃之前,给你们留下甚么话不曾?”陈暄对着那使节问道,“你若是不知,等会儿直接问你们大汗便是了。”

    这使节方才被余知葳吓得还以为说不出来就要拆他骨头,连连磕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余知葳:“说!”

    “他们道我们大汗毫无胆识,只知眼前利益,令列祖列宗蒙羞了。”

    这话余知葳也能想象得到,没甚么特别的,就朵颜卫福余卫那个性子,估计也就能说出这么点儿东西了。

    “他们还说了句谚语,若是说成汉话,倒是有句诗说的意思很相像,叫做‘卷土重来未可知’。”涕泗横流的兀良哈使节接着哭起来,余知葳和陈暄的神情却全都变了。

    项王“卷土重来未可知”是因着“江东弟子多才俊”,那他们兀良哈又是倚仗着甚么呢?

    打仗都打得饿殍遍地了,还想着卷土重来,是想把饿死的小儿骨头削尖了做兵刃吗?

    余知葳听过之后反应了一会儿,觉得这种话像是朵颜卫那猴子国师必勒格能说出来的,但这家伙完全不可能解决兀良哈的饿殍遍地、不能解决战争当中的损耗问题,也更不可能让战场上的士兵起死回生,他这么蛊惑着兀良哈三卫往死路上走,对他自己能有甚么好处?

第一百四十八回:腐肉

    今日的炮火声听着格外猛烈。

    当余知葳那一头热火朝天地审问着一众“背信弃义”的使节,余靖宁那一边早就短兵相接了。

    果真不出余知葳所料,必勒格大概是在科尔沁彻底清算了想把他弄死的巴雅尔,把他跟他那倒霉爹囚禁在一起,自己领着兵再次南下。

    不说再把大衡怎么样,起码得将自己的土地夺回来不是?

    是以,今日一上来就打得格外猛烈。万箭齐发都算是小场面,大衡的雪白羽箭和兀良哈的各色羽箭在天空中几乎交织成了一张大网,打先锋的勇士身上鲜少见不到身上插着箭矢的。

    尤其是兀良哈那一边,扎成了刺猬的一群人几乎还在不断地前行。

    兀良哈的骑兵好似生出一腔想要鱼死网破的气概来,相扑后继地扑向大衡军,几乎以身堵炮口,不知道的几乎要怀疑必勒格给他们施了甚么蛊毒。

    火铳大炮换弹药的时候终究需要时间,在这段间隙当中,余靖宁几乎要被这群视死如归的兀良哈兵卒弄得左支右绌,不禁心头火起。

    潢河以南一马平川,颇适合骑兵作战,兀良哈的一众骑兵之后不知有谁点了火,火光不盛,却浓烟滚滚,根本看不清后方有多少兵卒,衡军这头火把点得亮如白昼也没真正将后面照清楚。

    余靖宁不再纠结变阵,把重步兵赶到前头去抵挡,两哨出兵,从旁掩之,起码将神机营换弹药这一段时间撑过去。

    重步兵步卒拿了硕大的斩马刀,那斩马刀,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下用铁钻,拿刀步卒皆是力大骁勇,面对着骑兵也不惧怕,挥刀就砍。

    有的兵士的马被砍伤,跌倒了,霎时间跌在地上,连带着带翻了好几个身旁的,那一方的阵脚立即就乱了起来。

    这时候余靖宁才开始下令,让一众重步兵退至后方,重新让神机营的火铳大炮与他们对上。

    号令还没传到兵卒的耳朵里,前方的兀良哈骑兵却自行散开来,仿佛在给甚么东西让出一个通道来……

    只见从那浓烟滚滚之后猛然飞出一枚铁球来,豁然砸在还未来得及朝后退去的步卒之内,炸了个满堂彩,四处都是血迹。

    余靖宁那一方有一瞬间几乎安静得吓人——兀良哈甚么时候有火炮了?!

    没多少犹豫的时候,余靖宁立刻下令,将神机营所有炮车都调到最前面,抵挡回去,甚至还能靠着炮车将阵型冲得更散。

    一时间,天上地下,只闻对阵两方炮火喧天,冬眠的虫蛇全被炸了出来,四处乱窜忙着逃命起来,一时间这片北地上五毒俱全,甚么东西都滚在世上了。

    潢河厚实的冰面随着炮声颤动,都险些要震碎了去……

    “长治八年正月十七,兀良哈朵颜、福余二卫突袭衡军,激战至十九日夜,未果。”

    ——《衡史稿·长治八年》

    夜里,兀良哈营中幽暗昏惑,勉勉强强能看见主帐的位置,没有电灯,幽暗昏惑的主帐之中有个佝偻的身影,咳嗽得厉害。

    必勒格自从生过一场大病之后,整个人几乎要老十岁,松垮垮的皮肉浮在骨头架子上,让原本的猴子样的人看着像一具骷髅。

    他在那里咳嗽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喝水,仆从看了担忧,劝慰了许久,才让他喝下一口水去。

    那仆从一边帮着他顺气,一边道:“国师,接下来该怎么打?”

    兀良哈不大会用火炮,与衡军对战的时候当场炸膛了好几门,被火炮后坐力震死的半路出家的炮手更是不计其数,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就凭着他们这股自不畏死的劲头,也只是勉勉强强与衡军战了个平手罢了,谁也没讨到更多的便宜。

    甚至由于一些不便于言说的事情,兀良哈这一头要更吃亏一些。

    必勒格摇着头,苦笑道:“那边果然说得不错,大衡这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没办法从他的口中夺食,哪怕我们拥有了和他们一样的爪牙。”

    那仆从沉默了一阵子,问道:“那我们为甚么还要打下去?”仅仅是因为撕破脸了不能、或者说不甘称臣了吗?

    可宁泰卫投降不还投得好好的,要是没他们搅局,恐怕第一批救济的物资就要和大衡朝廷批复的条约一起到了。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不打了。”必勒格摇头,“原先是我太贪婪,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不想跟在人后边吃腐肉,能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咬下大衡一块肉来。如今我才知道,那边为甚么在我们打得弹尽粮绝无以为继的情况下还愿意支持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认清这个现实,好心服口服地替他们卖命。是了,那边的猜测一点儿也不错,我们能做一枚棋子,能够引着大衡走向那边想要的方向,已经是很大的不易了。”

    “这场仗,就算兀良哈打得血本无归也必须打完,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打完了,那边就是达到了目的,我们也算是完成了我们的使命了。”他躺在躺椅上,抬头仰望着帐顶,望不到外面,看不见兀良哈与科尔沁交之处夜间澄澈的星空,“自从那场交易开始,我们就在也不是长生天纯洁的孩子了,我们将早就将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了,只能做跟在棕熊身后吃腐肉的秃鹫……哦,还得分福余卫那群偷听秘密的一杯羹。”

    一旁的仆从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我们不过是想要大衡的辽东,这就算得上贪婪的话……那他们……”

    “嘘。”必勒格冲着仆从竖起了一根手指,“他们与我们毕竟是不同,那群人才是能有能和大衡抗衡的本事的,我们就别再妄想了。成吉思汗凭着铁骑横扫天下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咱们现在,就只有本事跟在人身后捡剩的。有些自知之明罢。”

    “别看如今战事还打得如火如荼,炮火几乎要将天地都炸碎了,其实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而我们这种被抛出来做棋子的,是赢是输已经不重要了。”

第一百四十九回:外族

    衡军再也不想给兀良哈喘息的机会了,辽东总兵余靖宁在鸿胪寺的使团面前毫不忌讳地再次展现了他丧心病狂一般的打法,打到后来,干脆将炮车摆在最前面,连冲撞带开炮地撞散了兀良哈的骑兵阵营。

    中原人用火炮的历史恐怕已经有百年了,就连余知葳这种新入伍的铳手那也是摸火器摸了一年多的,到底是比那群人用得要顺手得多。

    衡军对着兀良哈一通狂轰乱炸,最后兀良哈还是没抵得过衡军,再次北逃,几乎要逃往沙俄的地界儿去了。

    余知葳对他们这种逃法很不满意,她十分想把人赶到海里喂王八的,这么赶只能将人往北冰洋里赶。但科尔沁就已经冻得人快咽气了,她那种想法基本是异想天开。

    科尔沁也是早年间对大衡纳贡称臣的,对自己的老大炮轰兀良哈的行为感到颇为惶恐,大气都不敢出,只好缩着脖子给在他们地盘上像疯狗一样互咬的衡军和兀良哈让路。

    这段日子里,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在京师和辽东来回跑了数次,风云变幻的速度堪称毁天裂地,大衡朝廷在陈暄和鸿胪寺其余六位大人的添油加醋之下,深深感到被背叛的痛心疾首,觉得被冒犯到了。十分难得地万众一心,一改谈和态度,表示要把兀良哈往死里打。几个不长眼的都察院愣头青还没搞清楚状况,参了余靖宁一本“穷兵黩武”。

    裘安仁在大殿上冲着于见莞尔一笑,首辅大人立即就头昏脑热地把那个愣头青呵斥一番“不知轻重、无君无国”,很快就革职了。

    长治八年二月初,衡军于科尔沁与沙俄边界生擒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与福余卫大汗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本人其实已经半死不活了——他险些被一腔少年热血上头、杀红了眼的余知葳一梨花枪戳死,要不是朝廷下令要抓活的,恐怕没有军医乐意为他诊治。

    给他吊着命要废好些老参呢,总兵大人受伤都没这待遇过!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此间诸般事宜,暂且按下不提。

    余知葳松开手里的兵器的时候,两手都是颤抖着的,枪尖上还沾着苏赫巴鲁的血。这一仗几乎不带停歇地疯狂持续了三天三夜,这又不是守城,还有个稍微能歇歇的时候,大野战拖这么长的战线,几乎要将人累到虚脱了。

    战时精神紧绷的时候不觉得,结束的时候才发觉握枪的手已经抖得快攥不住缰绳了。

    她神情疲倦地看着军医把刚刚被她一枪险些贯穿了的苏赫巴鲁抬走,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有一个军医转过头来,解下腰间的水囊,递在她面前:“姑娘,喝点儿水罢。”

    余知葳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才发现早都干裂出血了,赶忙就着水囊喝了一口盐水:“多谢。”她身上带了一身伤,不过大都是皮肉伤,不太重,耽搁一会儿也没有甚么,便赶紧催促着那军医去救治重伤的人了。

    余靖宁同是一脸疲惫,牵着马慢腾腾走到余知葳身边,叹道:“得亏是在此处将人截住了,不然还得麻烦陈仲温他们周旋许久。”

    余知葳明白这个意思,科尔沁对他们咋就纳贡称臣了,于是此处勉强还能算作是大衡的地界儿,在往北些,就该是沙俄地方了。他们总不能在别人家的土地上打仗,免不了还要鸿胪寺帮他们周旋一番。

    余知葳只“嗯”了一声,太累了,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正当余靖宁还要开口对余知葳说甚么的时候,前方前探的斥候却忽然来报:“总兵大人,前方有可疑人迹。”

    “科尔沁人?”余靖宁下意识便问道。

    那小斥候摇头,道:“黄头发绿眼睛的,一瞧就不是科尔沁人。”科尔沁人虽说与大衡人非是同一个民族,但到底亲缘更近些,都是黑发黑眸,长得没那么大区别,实在没听过有黄发绿眸的科尔沁人。

    余靖宁策马上前,道:“我前去看看。”

    余知葳接过小斥候手里的千里镜,望了一眼,果真瞧见了两个人影。

    他二人朝前行了约莫五六里,便能看见两个人了。北地的残冬为尽,漫天都是落过薄雪之后的大雾,那两个人就笼罩在这一方雾气之中,勉勉强强能看清是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抱着个小女孩儿。

    这个距离甚至能听见人在说甚么,余靖宁高声道:“此乃我大衡疆域,如今正处战时,着实不便,还望二位北退回自己的疆域。”

    这两个人一看就没有大衡的起帆令,但在科尔沁的地界儿,也不好大剌剌说这两个人是“偷渡”,只好先这么严词警告道。

    那二人不为所动。

    小女孩听见了余靖宁的喊话,显然没明白,拽了拽那男人的胡子,道:“Папа,ктоони?(爸爸,他们是什么人?)”

    那大胡子的男人摸了摸小女孩儿的脸,笑道:“Этомолодыесолдаты,защищающиесвоиземли,моямаленькаяпринцесса.(年轻的士兵在保卫他们的国土,我的小公主。)”

    小女孩儿就咯咯咯笑起来,在大雾之中听着格外清晰。

    余家兄妹听得一头雾水,但几乎能肯定这两个人大概没听懂他们在说甚么。

    余靖宁很无奈地一回头,道:“去叫一位鸿胪寺的大人过来,恐怕这群人是真的听不明白我们在说甚么。”

    小斥候得令,快步跑了回去。

    而那男人和小女孩依旧在大雾中笑着,看不清面孔,却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面前手里刀兵还没放下,满脸是血杀气腾腾的大衡兵士。

    精力几乎透支了的余知葳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毛骨悚然,生生打了个寒战。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腹诽道,这是甚么很可怕的场景吗?我为甚么要发抖?

    很快,陈暄就跟着那斥候来了,将余靖宁方才说的话原意喊了回去。

    那个男人一双眼睛透过了浓雾,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几个年轻人,对着怀中的小女孩笑道:“Идидомой,сынок,намздесьнерады.(回家吧孩子,他们不欢迎我们呢。)”

    抱着小女孩的男人向北行去,缓缓消失在浓雾里了。

第一百五十回:回京

    长治八年二月,辽东总兵余靖宁生擒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与福余卫大汗苏赫巴鲁,朵颜卫国师必勒格逃往沙俄境内,生死不明。自此,从长治六年年底一直持续到长治八年年初的辽东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在鸿胪寺诸位大人的周旋之下,兀良哈三卫并入辽东都司,薅下了宁泰卫大汗阿尔斯楞的汗位,封了个伯爵。自此之后,兀良哈境内三卫彻底归辽东都指挥使管辖。

    陈暄忙完一众事宜之后笑道,等到他们回京的时候,大概能刚刚好赶上春暖花开。

    余知葳对陈暄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表示这两年不大可能二月底三月初就能春暖花开的,肯定得拖到四月去。

    果不其然,辽东战役一结束,京中人就十分坐不住地要召辽东总兵余靖宁回京了,话说得很是好听——押送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与福余卫大汗苏赫巴鲁回京。

    大军收拾许久,终于踏上了归途。

    果真越往南行要越暖和些,余知葳甚至去了身上大氅,只着了一身曳撒。余靖宁看着她眼皮打架。感觉下一刻就要出言训斥了。

    余知葳扁了扁嘴,十分无奈道:“大哥哥放心,我里头穿着夹衣呢,冻不着。”

    说到此处,她不仅想起当初甘曹案,她要邵五爷给他们作伪证时,余靖宁曾经哄过她一句“今后有的是时候扮小子”,谁知道竟一语成谶,她在辽东果真是又做了一年多的男儿郎。

    余靖宁毕竟是个操心的老母鸡,听了她这话还是想要出言训斥,可还没开口,陈暄的马车便行到了跟前。

    陈暄一掀车帘,露出头来,冲着余靖宁和余知葳拱手:“宁哥儿,小六。”

    那兄妹两个便也回礼,问道:“仲温兄是有何事?”

    陈暄掀着帘子,沉声道:“我从我大哥那儿来的消息,此回不但你要回京,平朔王也要入京了,你可知道?”

    “父王要入京?”余靖宁微微有些惊诧,“不知,父王并未给我来过这样的消息。”

    今年是长治八年,藩王要入京述职也该是长治九年的时候,r入京唤平朔王入京是何意?

    陈暄嗯了一声,道:“大约是觉得信已经来不及递到辽东了,所以干脆在京里见就是了。宫里那位给出的理由是,六年的时候遇上战事,根本就没见上面。如今战事了结,北境还算是消停,但六年入京一回时间又隔得太长,于是就定在今年。”

    余知葳点点头,嗯,若是加上下回,那就是五年一回和四年一回,还算是平均,好借口。

    果然陈暄就道了:“但我大哥觉得,必然不会如此简单,所以你还是得提前预备着,免得宫里那位又要变着法儿找你家的麻烦。”

    藩王宗亲,显赫是显赫,但被皇家忌惮的程度可比他们这种新派世家严重多了,余靖宁几乎就是在揣度圣心当中战战兢兢长大的,不可以说不难。

    余知葳当时心里就道,完了,这次回京去,余靖宁还不得又成了那般沉郁顿挫的模样?在辽东白待了。

    余靖宁听完这话,脸色果真就冷了几分,对着陈暄又一拱手,谢道:“我知道了,谢过仲温兄。”

    陈暄点点头,约莫是觉得掀帘子的手被寒风吹得有些冷,又想缓和气氛,便换了只手,笑道:“小六果真说的不错,开春恐怕又得迟了,如今还寒风料峭着呢。”

    “可不是。”余知葳耸了耸肩膀,“这几年的冬天都长得吓人,夏日却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好生奇怪。”

    “还有一事。虽与你们二人关系不甚密切,但还是与你们说来听听罢,权当个笑话。”陈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挑了挑眉毛哭笑不得,“内阁首辅于见于大人上折子说要给裘安仁建生祠。”

    余知葳当场就被这个恶心到了,甚至怀疑于见跟裘安仁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何谓生祠?就是给活着的人建祠堂,让活人享受香火供奉,一般只有在世的大圣贤才有这种待遇。

    裘安仁他一个男宠太监,何德何能让别人给他立生祠。

    “娘啊,我要吐了。”余知葳神情扭曲了一阵,“给裘安仁立生祠,拜的是个甚么神?狐狸精吗?”

    陈暄被她这种说法当场逗乐了,笑道:“大约是的。于大人还说啊,这孔圣人作《春秋》,裘印公作《典要》,岳武穆忠宋收襄阳,裘印公忠衡收辽东,文武皆应称圣贤。”

    “这个《典要》是他作的我承认。”余知葳脸色也很快就垮了下来,《典要》裘安仁闲来无事写出来规范各种世家子弟行径的破书,感觉就是把先贤圣人的言论抄了一大通,取其糟粕弃其精华,全都是“存天理灭人欲”的陈词滥调,“那说他收辽东是怎么回事儿,辽东总兵还好好得没死呢。”

    “所以说就是个笑话啊。”陈暄也很显而易见地心头火起,“就说是他决策得当才收复辽东,简直就是开玩笑,把我们这群人也当成死的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全都兴致缺缺,一点儿也不想再聊下去了,便一路沉默无话。

    余知葳偏头去看了看余靖宁的侧脸,心情不禁又复杂起来。

    辽东战场上刀光剑影不是没见过,血流成河也不是没见过,甚是上了火器时血肉横飞,残肢遍地的时候也常见,可到底是真刀真枪的拼杀,杀红眼热血沸腾之时连有了伤,淌血淌得和流水似的,也不会怕。

    那时的生死都是可以看得见的,活着的人是热的,会跳动的,鲜亮的,死了的人也是能摸得到的,身上还残存着方才拼杀时流动的热血的余温。

    在和京城之中那种无力感全然不一样,单弘光、甘曹,都是没见着血就没了的人,那才是真真切切地让人胆寒。京城里面上纵然是花团锦簇,雕梁画栋皆是重重叠叠、影影绰绰,渺小的人偌大的心全都安放在这四九城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京城中鲜活的少年郎,哪怕是在为大衡的未来殚精竭虑地奔命,也被那朝堂上的种种乌烟瘴气蹉跎出一种面目不清的样子来。今后成为记载史书上的一段文字,寥寥几笔,也不知道能写成甚么样,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些甚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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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