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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回:安心

    谭泽原本是想说点甚么的,没想到被陈暄棒槌似的一杆子搅浑了,只能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就打算让几个小辈儿回去了。

    谭泽转过脸来,勉强对着陈暄笑了一下:“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亲家二爷可要留下来用晚饭?”

    这本来是一句客气的逐客令,没想到陈暄竟然大言不惭地应下了:“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哦,还要劳烦谭御史一件事,麻烦给晚辈收拾个屋子出来罢,我今晚就住你们二爷的院儿里。”

    谭泽脸上再次抽搐了一下,但毕竟是亲家,陈家又势大,没法子直接撕破脸。他也只能继续拿下人撒气,连踢带打地让一干仆役去给陈暄收拾屋子了。

    他心中不禁想到,鸿胪寺的人都是这么棒槌行事的吗?

    听闻鸿胪寺卿那老头子虽是说话春风化雨,但也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看来鸿胪寺的后生全都有样学样,甚至还个顶个的青出于蓝。

    他哪里知道,陈暄今日这番棒槌行事,还真是动用了一番鸿胪寺技巧——有底气的时候硬气点儿,没底气的时候客气点儿。陈家当然有底气,而谭家没了谭怀玠基本等于日薄西山,所以陈暄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就算他今天棒槌了,谭泽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一群人食之无味地吃了一顿午饭,各自散了。

    见周围没了外人,陈暄这才与自家妹妹说起话来:“若不是廖妈妈来报,我怕是没法儿赶来这么及时,到时谭御史说了甚么那可就不好收场了。你何必一个人苦苦撑着。”

    陈月蘅低着头不言语。

    陈暄见了又是心疼,半是斥责半是哄劝地对她道:“咱们家有人,以后有了甚么事,别逞强。知不知道。”见陈月蘅还是没太大反应,陈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那掌家的大哥没安排的事儿也一并说出来了,“要么你就干脆回娘家去,谭泽那老头子要是想弃了谭怀玠把自己摘干净,咱家也能护着你受不了牵连。”

    “二哥哥。”陈月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显然是从早上气到晚上的她二哥道,“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

    “你这丫头!”陈暄登时有点儿急了,“你一个新派人家出来的姑娘,这才嫁过来几个月,把那三从四德学了个十成十。自己若是过的不舒服,要那死后的贞节牌坊有什么用?”

    陈月蘅站在灯前,拨了拨灯花,一条纤细明丽的影子就在灯下摇曳:“二哥哥,话不是这么说的。”

    见那灯火亮了些,陈月蘅倒是好整以暇冲着陈暄笑了笑:“坐罢。”

    陈暄对自己妹妹发不出火来,只好长叹一口气坐下了。

    “我得留下,而且是必须留下。”陈月蘅坐在陈暄对面,两手撑着下巴,“我要是走了,怀玠身后,就再也没有人撑着了。”

    陈暄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险些就落下泪来。

    谭怀玠这孩子不容易。

    人心生来是偏的。他虽与谭怀玠既是盟友又是姻亲,但毕竟没有血脉亲情,中间还隔着一层。他首先能想到的,当然是先护着自家的妹妹。关心则乱,至于谭怀玠怎么样了在“自家妹妹可能要出事”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立即就被他扔到脑后去了。

    余靖宁还在辽东前线拼命,若是连陈家,连陈月蘅都退了,谭怀玠身后,就真的再没有人了。

    当初是谭怀玠不顾着世人言论和未定的前途,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和旧派和阉党的勾连,义无反顾搭上了新派的船,好处还没见着呢,大难倒是不少。要是真的弃他于不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简直可以说是薄情寡义了。

    陈暄默默地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谭怀玠道了许久歉。

    “事情也未必就会那么坏啊。”陈月蘅将自家二哥神情郁郁,竟然还安慰起他来了,“聪明如您陈二爷,总不会想不到,怀玠与大批人马兵分两路是为了更好地探查实情罢?兴许只是个没有朝廷驿站的地方,不方便送信呢?”

    陈月蘅这番言论倒是把陈暄给逗笑了,指着她连连道:“好好好,你个丫头厉害啊,竟然开始安慰我了。”

    陈月蘅摇了摇头,无奈叹道:“二哥哥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子,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爱着急上火。我可记着二哥哥上回说在洋人巷把我给弄丢了,自己吓得当街大哭的事儿。”

    那件事是虚惊一场,希望这次也是。

    陈暄似乎很想翻一翻白眼:“我真是后悔上回跟你们玩那甚么劳什子游戏,竟然还留了个把柄给你。再别提这事儿了。”

    兄妹二人笑了一阵,陈暄再次开口道:“不出意外,你大哥哥已经在文渊阁待了好些时候了。他做事比我稳妥,想必能替你夫婿周旋一二。他做事,你大可放心,千万别思虑过甚……”

    “诶。”陈月蘅见陈暄揪着自己嘱咐,忽然又想起一事来,“有件喜事儿忘记与你说了,待你回去,顺便也让爹爹娘亲高兴一下。”

    陈月蘅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盯着自家哥哥瞧。

    陈暄知她是卖关子,忙道:“好了,你快说。”这一片乌烟瘴气凄风苦雨的时候能出甚么天大的喜事儿。

    “我有身孕了。”陈月蘅眯着眼睛笑起来,“三月有余了,先前想着胎还没坐稳,便没往外说。如今也算是稳当了些,今日正好你来了,便也告诉了你。”

    陈暄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恭喜自家妹妹,还是可怜一下这孩子有可能成了个遗腹子,百感交集之间,只好接着道:“那就跟忌思虑过甚了,千万当心自己身子。”

    陈月蘅浅浅一笑:“二哥哥放心。如今怀玠也算是有了嗣子,我公爹到还不至于弃嫡孙而选庶子,就算他想在消息不明的时候弃了怀玠,再跑去给印公献殷勤,那他到底也不能拿我如何的。”

第一百二十二回:失联

    高邈盯着自己面前那匹杂毛马,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跟着那马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那杂毛马脾气怪大,对着高邈极其不满意地打了个鼻响。伴随着极其响亮的一声,那马一串鼻涕喷在了他身上。

    高邈:“他娘的!”高千户一声大喝,险些拔刀出来。

    “又怎么了?”来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手里还拿着两个锅贴,正是失联多日的谭钦差!

    高邈最终也没把那杂毛马如何,因为他们是在没银钱在去买个旁的坐骑了。

    如今再看高邈和谭怀玠,连点商贾人家的打扮都不算了,灰头土脸的,要是扔在农人堆里也瞧不出。

    谭怀玠皱了皱眉头,好似是又想笑,又想劝慰他两句,最后只好道:“好了好了,咱们总不能跟牲口计较是不是。我买了点锅贴,你赶紧趁热吃了罢。”

    被喷了一身鼻涕的高邈脸色奇差,但到底不再和那杂毛马对着干了,从谭怀玠手中接过锅贴,闷声不响地吃起来。

    上个月,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缝的谭怀玠不幸在看病的途中差点儿要掉小命,高邈活了快二十岁,还第一次见看病喝药还能喝出鸿门宴的情况来,着实心情复杂。

    遂带着两个拖累以一当十,勉勉强强抵挡住了。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那整个村子都是当地地头蛇的佃户,就等着钦差明察暗访呢,打算一举把他们包成人肉包子。河南布政使司毗邻黄河,那家伙向来没甚么好脾气,三年五载就泛滥一次,每年总有些折子是打着“赈灾”二字的。没点儿家底的几乎都穷的叮当响,只能卖儿鬻女,自耕农成了佃户,佃户成了奴仆,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地主老爷的手里头,简直指东不打西,基本算是死士。

    谭怀玠高邈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群人。

    当时高邈一问漏泽园就露馅儿了——当地谁不知道在洛阳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尤其是农郊,哪儿还有甚么漏泽园。而且,要当真是商贾人家,第一句只会问“哪儿有大夫”,只有京里头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才会问这种问题,听着就像是在套话,就算不是钦差也八九不离十了。

    谭怀玠读书读得杂,稍微懂一点医理,是以当初看着那杀手大夫开药的时候,还指点了两句。那大夫大约是第一回做这种事,难免有些心虚,没敢真一碗药把他给药死了。最后一不小心露了马脚,这才穷凶极恶地要谋杀钦差了。

    高邈带着半死不活的谭怀玠,和不怎么可堪大用的万卷逃了三五天命,大伤没有小伤却不断,终于在谭怀玠差不多活过来的时候和自己手底下的锦衣卫接上了头。

    活过来的谭怀玠虽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当即嘱咐了锦衣卫在某次打斗中捉了两个于他三人形貌相似的贼人回来,故意让追杀的人追至某处悬崖……

    那群人最后只在崖下找到了三具面目难辨的尸体,但看衣着身形大概是谭钦差高千户并一个书童。

    直到满城满街嚷嚷起“钦差失踪”的时候,高邈才明白谭怀玠的用意。

    洛阳这群地主们大都蛇鼠一窝,他这个便服的钦差暴露了身份,到哪儿都会有人追杀,绝对源源不绝,除非让他们知道目标已经被解决了。

    但是他们也不能回洛阳城中,与大部队汇合,向知府求援——洛阳府中只能见到地主老爷们想给钦差看到的,绝对查不到他们想查到的。这样他们一路走水路提前来到洛阳查案的打算岂不是白费了,哪有还没怎么开始就是前功尽弃的。他几人为这件事差点搭上一条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进洛阳,再糊里糊涂回京城,根本不用人杀,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所以,谭怀玠干脆来了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洛阳京城遥远,不可能走朝廷的驿馆,他几人手上也无送信的信鸽,身边的锦衣卫就那么几个,还得时刻保证谭钦差这块唐僧肉的安全,实在不敢离开左右,没法子给家里人去个信儿报平安,这才造成了“钦差失联”的现状。

    钦差大人和锦衣卫百户如今正有辱斯文地蹲在地上吃锅贴。

    高邈本就是武职,不修边幅一点也看起来没甚么,可谭怀玠那张一看就是书生的小白脸上又是爆皮又是菜色,胡子好几日没刮,活生生蹉跎成了个地里老农。

    高邈:“如今咱们手里掌了他们几条罪状,一是私占官地,二是截杀钦差,你看看还有没有甚么能给那群畜生定个株连九族的罪名的?”

    谭怀玠一听这话就笑了,嘴里的锅贴就快吐出来了:“你这是把咱们原本要来干甚么都给忘了?”

    高邈爪子一伸:“不就查他们瞒报了多少地嘛。哦对。”他一拍脑袋,“还有瞒报!”

    谭怀玠不禁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这倒是好查,毕竟已经有了眉目了,只是我觉得这事儿后头不简单。”

    那些个地主老爷们身后必定有人,几乎可以说是朝廷上某些人伸到洛阳来的爪牙。

    “哼,能是甚么,不外乎就是印公的干儿子。”高邈哼哼两声,“裘安仁他一个断子绝孙的,竟然遍地跑着儿子,还真是稀奇。”

    高邈上了陈家的船,陈家那一套思维也算是弄得门儿清。自然不会不明白朝廷上的纷争,从谭怀玠南下洛阳的第一天起,就有人卯足了劲儿打算把新旧两派之间的矛盾炸个开花儿。

    而裘安仁率领的阉党向来担当搅屎棍,高邈条件反射地就将这罪名扣在了裘安仁头上。

    谭怀玠长叹一口气,仰了仰头。

    长在京师中,目光短浅得以为天下人都想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简直就是“何不食肉糜”。除却京师和原先的毗邻港口的地方还算是开放大衡沉疴遍地,连旧派提出的一条鞭法这种“以农为本”的缓和政策推行都有难度,更别说新派那些思潮了。要想解决问题,绝不是清丈个土地就能解决的,非得剔骨扒皮地好好整治一番再行。

    可人人都知道伤筋动骨必然痛彻心扉,捂着伤口不让大夫刮骨疗毒的大有人在。

    他们还任重道远啊。

第一百二十三回:旷野

    辽东可怜兮兮的军饷和平朔王从嘉峪关来的增兵先后到了锦州。

    这时候余靖宁才不徐不疾地递了份折子回京,拐弯抹角地说了一通自己手上的骑兵不怎么样,要找自己老爹要支援。

    朝廷正忙着满世界找谭钦差,没怎么注意余总兵这话,再加上陈晖在期间周旋,很快就批复下来了。

    其实余家军早都在锦州城里吃了第一顿饭了。

    紧接着,余总兵连着这封折子又递了一封,亲切地慰问了一下皇上娘娘身体安好,紧接着发出了疑问——军饷的数量好像不太够啊?沿途路上的人肯定没少吃拿卡要,赶紧看看都有谁中饱私囊了。

    孙和风终于不缩脖子了,大着胆子提了几个问题,虽说声量不高,但好在很有水平提了几个问题,问得满朝上下一片寂然,只闻冷笑

    被隐晦地内涵了一把的户部尚书田信,这会儿正殚精竭虑地打算面对朝廷上的争端呢,被他兜头抛过来这么大一个锅,险些手都哆嗦起来,差点儿没接住。

    他干爹裘安仁好似很嫌弃他拖后腿的样子,指示道,要是这点儿事儿都还被人抓把柄,就别在我手底下待着了。

    田信不知道这太监干爹的指示到底是想让他和兵部死磕到底呢,还是干脆把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真按着孙和风和余靖宁的意思一路查过来,自家的党羽手上没几个干净的,那还不被人连锅给端了。于是干脆认怂,给辽东前线又补了一回军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虽说拖到四月的春耕终于拉开了序幕,但毕竟还是现成儿的银钱攥在手里头踏实。

    有了粮有了钱又有了人的辽东军,立即把锦州城修成了密不透风的堡垒。

    这锦州城墙统采取丁顺成砌方法,即是梅花丁。背后砖使用城砖或用小砖,一般城砖厚四进满用丁砖粗砌,小砖五六进不等。砌砖大体厚度在四尺,城砖纯白灰砌。城里身随城高镶筑灰土一周,如外侧砌砖,灰土层厚近一尺。城心夯筑素土,层厚七寸上下,个别也有三四寸左右的间有碎砖瓦隔层。城上海墁地面筑灰土二步,层厚约四寸上下。里外城脚灰土散水二步,宽三尺有余,层厚八寸,城一外墙脚镶砌青条石两层,层厚约一尺。

    此外又掺了豆浆沫子,将整个城都抹了一遍,除非是铁老鼠再世,不然谁也钻不开这城墙。

    卫所兵忙着修城,其余军士一整个四月都在广阔黑土地上四处奔波。

    兀良哈一改从前的风格,没再组织甚么大规模攻城战,而是像原先打秋风似的,开始和衡军打起了游击。

    时不时去骚扰一番,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了就跑,连义州城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兀良哈将一众人等散落在广阔的辽河平原上,闹成了个“星罗棋布”的格局,把衡军溜得疲惫不堪。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五月初,回了魂似的热浪总算是席卷归来,辽东大地仿佛没经历春天就直接入了夏。

    甲胄金属制成,太阳一晒就发烫,披在身上成了一副钢筋铁骨的枷锁,热的人喘不过气来。

    余知葳抹了一把汗,头上的兜鍪像个大灯罩子,一刻不停地在头登上发热,就快把她蒸成个熟馒头了。汗水稍微有点儿迷眼睛,她不敢松懈,只能擦了一把。

    她方带人追着兀良哈一股轻骑跑了半日,连打带赶,在平原上周旋了许久。还没等怎么发作,兀良哈却好似光顾着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余知葳差点脑子一热就追上去了。但这股人马跑得太快,快中透露出一种诡异来,总感觉要把人往甚么圈子里带。余知葳将被热血冲得激荡无比的心神勉强稳定下来,及时勒了马。

    再往前去说不准就是个捕兽夹子,等着野兽上钩呢。

    她回头望了望,不见余靖宁和他带的人了。她登时觉得有些不对,恐怕还是停晚了。

    以前兀良哈虽说一直在辽河平原上溜人,但还从没有溜得这么七零八落过。

    余知葳默默点了点,估算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数,满打满算一千余个。

    “轻骑斥候全都出列。”余知葳扯开了嗓子喊道,很快,队伍中就出来了六七个轻装骑兵,一人配着一个千里镜。

    余知葳吩咐道:“先行出去探路,寻一下余总兵的踪迹。其余人先原地待命。”

    斥候们皆道了声:“是。”打马飞奔而出,余知葳一众便在原地稍作歇息。

    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而余知葳的方向感并不算是太好,不敢轻举妄动,便只能想修整一下子。

    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梨花枪上的血迹。

    和她一起被兀良哈人溜丢了的还有车四儿,这会子这家伙正打马上前来,好似是要向她汇报些甚么。

    余知葳抬头灰头土脸,汗水在脸上冲出了几条印子,拿手一抹就成了个花脸。她就顶着这么一张花脸几乎滑稽地笑了笑:“车四哥想说甚么,直说便是,何必顾虑。”

    车四儿舔了舔牙,问道:“姑娘枪里头的火药铁蒺藜还剩下多少?”

    “没多少了。”余知葳擦好了枪,往手里一拎,“车四哥放心,我知道省着用。”

    不等车四儿再说些甚么,余知葳便又开了口,问道:“我不大识得这周围的路,车四哥可知道咱们里头有谁是本地的卫所兵,也好指个路?”

    车四儿道了句是,转身喊出队伍中一个年轻的兵士,简单问了几句,那小兵卒便朝着余知葳拱手道:“回姑娘的话,这四周皆是平原,唯有一座小山,唤作望海山,不高。应当离咱们不太远了。”

    周围有座山?余知葳心道,不大远了还瞧不大见,大概是个小土包,也不知道望的是甚么海。

    余知葳又简单问了几句,想着若是找不到余靖宁,就干脆领着人回城,领着一千多个人呆在这荒郊野岭的,又不能以一当十,恐生出甚么事端。

    正想着,方才前探的斥候就回来了一个,口中喊道:“姑娘!方才咱们赶的那群人又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回:对阵

    到底是应该乘胜追击还是该秉持的“穷寇莫追”的原则,谨慎地停下来,这是一个将领在战场上多年摸索,靠积累起来的大量经验才能判断出来的。

    余知葳只不过在辽东前线待了半年,显然火候不够,现在只有打先锋的本事,只好一概谨慎对待。

    可是这个“人又回来了”,实在是没让人判断出这到底是要作甚。

    怎么,难道还能是诱敌深入不成,过来再挑衅一次?

    猴子打群架都不带这么不长脑子的罢。余知葳心道。

    她皱了皱眉头,问那小斥候道:“看清了吗?到底甚么情况?怎么叫‘又回来了’?”

    那小斥候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余知葳跟前勒马,马匹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犹然停不下来,这时候那小斥候才把被颠簸回肚子里的话吐出来:“人比方才起码多了三千。”

    余知葳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鞭子把那小斥候抽飞出去——这是谁手底下带出来的斥候,怎么还说话大喘气!

    这根本就不是打算诱敌深入,这就是回去求援了。

    余知葳手中警钟大作,忽然有些明白今日被兀良哈在辽河平原上溜成了几块的用意了。

    这是要分而化之,逐个打击啊。

    余知葳默默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一千来个人,觉得这个数量,那群人就算是把自己围一圈都够了,当机立断下命令道:“有谁认路吗?回城!”

    打不过还硬来,那就基本算是阎王爷招手了。

    一众人等几声呼哨,在宽阔的辽河平原上扬蹄狂奔起来。一路所过,鸟兽惊觉,飞的飞跑的跑,吓得浑身的毛都炸成了刺猬。

    被遣散去找余靖宁的几个斥候不知所踪,一路上不见人影,不过大概回来了也找不到人了,只盼着他们自己小心,能找回回城的路。

    人在马上颠簸,马蹄一通乱踏,通常是感觉不到地面有旁的异动的。如果这会儿余知葳一众停了下来,再有个听力非凡的人趴在地上,必然能听得出她们逃跑的方向还有另一群马匹的声音。

    等到前行的先锋发现的时候,兀良哈骑兵已经肉眼可见了。

    几千人的骑兵狂奔起来的时候哪有那么容易停下,一息之间就能往前窜出个几丈乃至数十丈远,要是这时候忽然勒马不前非得闹个人仰马翻不可。

    他们这是想前后合围,把那形单影只的一千来人包成人肉馅的饺子!

    如今正是前有虎后有狼之时,根本不能往回退。

    余知葳估测了一下面前那群人的数量,觉得今天要是想活命,这一场恐怕是非打不可了。

    她一声呼哨,咬牙切齿地下令道:“左翼空虚,撕开突围。”

    传令兵们得令,一声高过一声地将命令传递开来,所有的骑兵都握紧了自己手上的刀兵,准备迎战了。

    照例是手持三眼神铳的重装骑兵开道,一连三铳锐不可当,霎时间就冲入了敌阵,厮杀起来。

    必勒格向来只坐镇中军,是个运筹帷幄的角色,一般不怎么上战场,而余知葳恐怕运气不大好,遇上了亲征的朵颜大汗巴雅尔。

    巴雅尔一众并不知道今日围住的有没有辽东总兵,不过是听从必勒格的计策,先围住人数较少的那一方,刚好就挑到了倒霉的余知葳。

    当初还是做特勤的时候,巴雅尔就以勇猛在朵颜卫闻名——在尚武尊骑射的草原上,这显然是要比他那标榜贤能的嫡出二弟更能笼络人心。

    只见巴雅尔手持一柄巨大的马刀,少说有个几十斤重,竟是拿在手上轮转如飞,生出一种虎虎生风的气魄来。

    他面前的兀良哈兵士以身为人墙,生生为他挡住了衡军的三眼神铳手的一轮袭击和冲撞,刚刚好地在铳手们的铳中都没了弹药的时候冒了出来,拎着马刀便上前砍杀。

    而他对面的,恰好是铳手之后的余知葳。

    抛开余知葳好像是个软柿子这一点,巴雅尔方才藏在人墙之后,好一番观察,瞧出了许多号令竟是出自这个身量瘦小的家伙。

    饶得巴雅尔是胡人,也知晓“三军毋夺其帅”的道理,哪里乐意放过余知葳,于是抽刀便上。

    眼见着巴雅尔的马刀劈面而来,余知葳猛然出枪迅如龙蛇,钻过巴雅尔还没下落的马刀,一枪往人咽喉上扎。

    巴雅尔就势将马刀往下落,不往余知葳面上砍了,而是直直下砸,往她的枪杆上砸。

    余知葳就势火绳一扯,一股火花喷射而出,枪杆一旋将巴雅尔的马刀别了开来。

    巴雅尔被喷面而来的火花下了一大跳,赶忙躲避,手上的马刀也没了力道。余知葳趁机侧身,与他策马而过,断了梨花枪上的火花四溅,往巴雅尔后心猛扎过去。

    巴雅尔身后一个兵士一声呼啸,连人带马冲了过去,生生替巴雅尔受下了这枪。那兵士被余知葳从锁骨颈窝处一枪扎下去,一扎一个洞,鲜血喷泉咕噜咕噜一般涌了出来。

    余知葳心里暗暗“啧”了一声,对着一次失手表达了不满。

    巴雅尔被那兵士挡了一下霎时间就缓过来了,调整过马身,又冲着余知葳袭来。

    那马刀狠狠冲着余知葳砍削过来,几乎有意将她的头横着一劈两半,余知葳一惊,下意识就朝后一仰,那马刀几乎就紧贴着她的头皮过去了。

    余知葳大热天的吓出了一身冷汗,争先恐后从兜鍪下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她几乎是躺在马背上和巴雅尔再次错马而过。

    巴雅尔先前险些被余知葳烧了一脸,虽说躲闪及时,但还是被梨花枪喷出的火花和铁蒺藜扫了个遍而,如今脖颈处还火辣辣地疼成一片,又折一名兵士,不禁有些恼恨。不过恼怒之余,他似乎也看出了这个瘦小的少年“滑不留手”,好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般,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出了第三刀。

    余知葳烦不胜烦,梨花枪自腋下肋侧而出,枪尾巴上尖锐的枪纂朝外一旋,一枪纂敲在他刀锋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呜鸣。

第一百二十五回:重伤

    余知葳一击立即脱开,整个人往前窜了好几步。

    她和这样以力量为主的男子硬碰硬根本不是对手,所以算是虚晃一枪,立马就逃开了。

    但如今众人皆是尽力向前,企图撕开一个口子,她绝对没有到头往回跑的道理,于是勒马打算回转,继续前攻。

    忽的,她的瞳孔陡然往回缩了一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震惊。

    身后的追兵也来了,而那个逃生的口子还根本没撕开!

    余知葳长啸一声,将梨花枪放在马背上,起弓抽箭,一连几箭破空而去。余知葳是个鸟铳手出身的,准星儿极佳,几箭出去箭箭命中,狠得恨不得连箭羽都没入进去。

    这时候,被衡军左拦右挡的巴雅尔才冲了过来,余知葳猛地勒马回头,冲着巴雅尔就是一枪,又像是要扯火绳的模样。

    巴雅尔方才被梨花枪喷过,知道那东西的厉害,赶忙躲闪,谁知余知葳竟然又是一枪虚晃。

    壮硕的汉子毕竟没有小姑娘灵敏,余知葳将手上梨花枪,一倒手竟是耍了一式左手枪,狠狠冲着巴雅尔躲避的方向刺去。

    巴雅尔眼见躲闪不及,危机之间,只好用手去挡余知葳的枪尖,一把将那枪尖攥在了手里,擦得一溜血肉模糊,足见她方才下手有多狠了。

    猛然被攥住枪尖的余知葳失去的速度优势,力度显然就不够了,枪尖只在巴雅尔的颈侧只擦破了一点点皮,连血都没出。

    余知葳见前刺不成,便又将枪往回拿,谁知道根本拔不出去。

    手里流血的巴雅尔紧紧攥住枪杆,那血似乎都粘稠了似的,狠狠粘在冷铁上,扒也扒不开,抽都抽不走,大有一副就是把手上的皮肉全都绽开也不松手的架势。

    余知葳被拿住了武器,周遭又乱成一锅粥,实在是危险无比。她不愿与这种家伙较劲,只好又扯了一下梨花枪上的火绳,期待里面还有火药。

    方才才打过一仗,根本没来得及回去补充过,如今还能不能喷出来基本听天由命了。

    梨花枪果真还是没给她丢脸,果真还是噗噗喷出两簇火花来,烫得巴雅尔龇牙咧嘴,实在是受不住,果真是松开了。

    这时候那梨花枪才咳嗽两声,吹灯拔蜡一般熄了火,彻底成为一杆冷兵器了。

    巴雅尔之前见余知葳虚晃一枪的时候,本是以为她的梨花枪里再喷不出东西了,这才大着胆子攥她的枪尖的,没想到余知葳竟是留了一手。脖子上被烧了一串,像是带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脖套儿的巴雅尔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冲着余知葳一连几刀,刀刀都带着劲风。仿佛就是拿刀背朝着余知葳拍去,也照样能把余知葳浑身的骨头敲的节节寸断。

    余知葳拿着枪左拦右挡,连连朝后退去,险些就难以为继了。

    “姑娘小心!”车四儿离得远,一时间救护不及,只好冲着余知葳大喊出声。

    余知葳正竭尽全力抵挡着面前的巴雅尔,根本不知道这是要她前头小心还是后头小心,冲着巴雅尔一拦一拿,一口气别住了他的马刀。

    她嘴唇一撮,朝着巴雅尔一声呼哨,蓦的吹出了一根小指粗细的银针。而巴雅尔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是甚么时候把那东西含到嘴里的!

    还没等余知葳松一口气,她后心蓦的一凉,仿佛浑身的血都冲着那一处去了。

    原来是让她小心这个!

    车四儿左拦右挡,总算是赶到了余知葳身前,却已然晚了,眼睁睁瞧着一支羽箭扎在了她后背上。

    巴雅尔顾不得捂脖子,稀里哗啦往下流血。心道,这甲胄包裹周身,就剩下脖子一处软肉,竟然成了最大的破绽,下回得把脖子也包起来。

    余知葳方才那根银针毕竟只是一口气的距离,而且情况紧急,根本注意不上是不是死穴,一不小心扎偏了。是以,这巴雅尔一时间还毙命不了,只见这家伙陡然冒出些受伤野兽的狠劲儿来,起刀就要往下砍——

    车四儿拿着手里铁铸的三眼神铳,猛然穿过巴雅尔的刀下,当榔头一般一铳砸了上去,那马刀当场就豁出一个口子来。

    紧接着,他一把扯住险些要滚到马背下头的余知葳,仿佛是确认她死没死一般地大喊道:“姑娘!”

    余知葳原本眼神都快散了,愣是被这一声大喝喊回了魂儿,满头冷汗地把自己死撑在马背上,低低应了一句。

    那羽箭来势汹汹,连身上的鱼鳞甲都扎穿了,要是她只着寻常布衣,恐怕能把她人射个对穿。

    甲胄里头全是血,都快将她整个人泡透了,周身止不住地发起寒来。还没等她打出第一个摆子,一抬头就瞧见巴雅尔将自己脖颈上的银针拔了出来,丧心病狂地要戳回车四儿的脖颈中。

    余知葳手本来抖得都快握不住枪杆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将肩背拧成了一股整劲儿,疼得她心尖儿都在颤,一枪横扫过去将巴雅尔打偏了三分。

    自此,好似精神再难以为继一般,她清清楚楚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眼前晃了两晃,毫无征兆地就黑了起来。

    车四儿跟巴雅尔对抗了一阵,一心二用地扯过余知葳战马的辔头,让那马匹勉强跟在自己身侧,也不顾余知葳是个小姑娘还是小小子了,两手在她腋下一架就把人提了起来,勉强安放在自己的马背上。

    这时候她已经连叫都不应声了。

    饶得车四儿知晓自己力气大,也没想到余知葳披着快顶上小半个她重的鱼鳞锁子甲竟然还这么轻,感觉好似下一刻人就要没了似的。

    他咬牙一仰头,只见兀良哈人丧心病狂的包围圈终于被衡军撕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缺口。他赶忙长啸几声,招呼着衡军所有的骑兵朝着那处冲锋开来。

    铁骑呼啸而过,扬蹄狂奔,一刻不敢停地找寻着生路。

    车四儿马前带着个生死未卜的余知葳,扯着缰绳心急如焚。

    姑娘要是有个好歹,让他怎么跟世子爷交代啊!

第一百二十六回:生死

    余知葳混混沌沌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死没死,几乎没甚么意识,只听见周围人嘈杂纷繁。

    她微微动了定身子,身边人到底在喊甚么也听不清楚,只觉得好似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这时候才稍稍清明了些,稍微清醒那么一点儿可就了不得,她被后背处的箭伤疼得一个激灵,抽冷子似的睁开了眼睛。

    活着,余知葳心道,死了哪能这么疼。

    伤口一疼,五感就全都清晰起来,四周人乱七八糟的喊话也全都听清楚了:“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的,身下垫着几个兵士的衣袍。

    余知葳下意识就想把自己撑起来,没想到随便一动,疼得她冷汗稀里哗啦地往外冒,差点儿就再次昏过去。

    车四儿俯下身,尽量压低,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在她耳便道:“姑娘别动,那箭没拔。”

    余知葳没明白,很吃力地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声音:“嗯?”她顺带着迷迷蒙蒙看了看周围,发觉竟是树木葱茏的,好似是在山里。

    “箭矢离着心脉太近了,这儿都是粗手大脚的汉子,不敢动。”车四儿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颤抖,“姑娘,姑娘千万撑住了,小的已经遣人去找世子爷了……姑娘……”

    他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实在觉得这种时候还说让人撑住这种话简直是混账,连抽了自己几下嘴巴。

    军中的人大都久伤成医,平日也不是没给同袍处理过伤口。甚至余知葳身边的确是有着几个通医理的,但都只是能处理些一般的伤情,包扎止血倒是无甚问题,可旁的就不敢说了。

    余知葳身上一阵一阵得发冷,脑子却难得清醒了起来,冲着车四儿低低说了句甚么。

    车四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恍惚了,睁大了眼睛俯下身,目眦欲裂地问道:“姑娘说甚么?”

    “拔”余知葳又重复了一遍,“别顾虑,拔。”

    “这……这怎么使得!”车四儿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劝服她,也觉得自己好似没甚么能劝服她的道理,一张脸急得紫红。

    余知葳强打精神,说不出太完整的句子来,只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来:“都……都是死……”

    一周急得火急火燎的汉子竟然把她这话无师自通地给补全了。

    就这么一直让那箭矢插在后背上,止血也没法好好的止,稍微动一动就血流如注。还没百斤重的小姑娘能有多少血,要是错过了最好的救治时机,那简直就是必死无疑。

    那一千多个兵士死伤过半,如今才不过几百人,势单力薄的。而方才有斥候大着胆子去探过,回锦州城的路上几步路就能瞧见一群兀良哈兵士,要是硬闯,根本敌不过。

    那就只能躲着等。

    要么等兀良哈彻底放弃追捕他们的行踪,自己退散开来;要么,就等着去找余靖宁求援的人能好端端地把援军带过来。

    前者基本不可能,兀良哈的打算就是把他们分而化之逐个击破,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可万一余知葳根本撑不到等来援军呢?

    那还不如大着胆子先试一试,哪有把活生生的人耗死的道理。

    余知葳这话说完,仿佛力气又耗尽了似的,眼前无端黑了黑,好像又昏过去了。

    道理他们都懂,可是谁来动手呢?

    虽说如今行军打仗上场厮杀的时候不分男女,但毕竟处理伤口是要见着肌肤的。余知葳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哪个人能好意思真大剌剌去瞧她的后背。可就算生死关头大家抛开了男女大防,又有谁敢担保自己一定能保下余知葳的命来?

    一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下不来定论,好半天没人吱声儿。

    “我来罢。”车四儿最后长吸一口气,把心一横,眼睛一闭,“要是姑娘有个好歹,我提头去见世子爷。”

    余家父子俩的性情他都清楚,虽说余靖宁在京中被蹉跎成了个奇奇怪怪的性子,使他与父亲好似在性情上差别有些大,但某些骨子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做好了拿命给世子爷谢罪的打算。

    车四儿将身上带着的匕首掏了出来,问道:“谁有酒吗?”

    战时饮酒是大忌,但难免会有些馋嘴的酒鬼带一壶在身边闻闻味儿。

    一个三四十岁的兵卒颤颤巍巍将腰间的水壶取了下来,道:“车参将,我这儿有。”

    车四儿拿“回去再跟你算账的”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掏出一个火折子来,将那酒往匕首上一浇,然后将火折子点着了对着匕首的刃从头到尾燎过。

    条件恶劣,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说他心里打鼓,可手上一点不敢发抖,全身上下那点精神全都汇聚在匕首的刃尖儿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下手,想将余知葳背后那块儿惨不忍睹朝里陷的甲胄撬开。

    刚动手,余知葳就疼醒了,刚想喊疼,生怕影响车四儿,硬生生忍住了没叫出来。

    她紧一口慢一口地倒着气,有气无力道:“能也给我一口喝吗?”她感觉周围人好似都没明白似的不敢动作,于是又接了一句补充道,“酒。”

    干脆喝昏过去了完事儿。余知葳脑子转不过来,在清醒和不清醒之间就这么一个想法。

    周围人似乎是真怕她太疼了,果真给她灌了两口进去,可又怕她喝昏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到底没把人灌醉。

    车四儿好似瞧出了余知葳疼得厉害,便不敢再慢慢悠悠的,快刀下去,两下撬开了那一层甲片,疼得余知葳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给喷出来。

    撬开了甲胄,便能瞧见那支羽箭,周围的衣料和血肉混杂成了一团。

    衣裳本就是红的,如今周围一遭更是红的发黑,全都是被血给泡透了。

    车四儿到底不敢将余知葳的上衣脱下来,道了几句:“得罪了。”起刀划开了羽箭周围的衣料,将伤口整个暴露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七回:旧梦

    箭矢上是有倒钩的,不敢直接拔出来,怕伤及旁边的脏器,直接催着余知葳去见阎王,所以只能靠挖。

    车四儿狠了很心,拿匕首围着余知葳的伤口周遭割了下去。

    切肤之痛没人忍得了,余知葳当场闷哼了一声,好像原本想大叫来着,硬生生咬着自己的舌尖儿给憋了回去。

    车四儿又不是军医,见惯了伤号鬼哭狼嚎的场面,下刀比杀猪还狠。余知葳生怕自己嗷一嗓子把车四儿叫唤得手抖,她去见阎王了不说,车四儿这死心眼儿的肯定也得以死谢罪。

    再者说,以她如今的状态,也搞不清周遭是个甚么地方,只拼命绷着精神,总害怕自己喊得林鸟惊飞,直接将敌军引过来了。

    那就都玩儿完罢!

    她艰难地喘了几口气,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护臂。

    护臂是皮制的,胳膊上还缚着环臂甲,周遭一圈兵士生怕她一使劲儿把牙给崩掉了。赶忙一团乱七八糟,觉得自己罩衣太脏,中衣上又不是汗就是血,实在不敢往姑娘家的嘴里塞。最后不知道谁掏了半天,从自己身上摸出两块手帕来。

    几个丘八全都凑上去看,见那上头绣了一团鸳鸯戏水。

    ……

    方才把这东西掏出来的兵士脸上“蹭”地一下就红了,将那东西卷了两卷想塞回去。

    一群丘八没眼看地别开了眼神,继续乱七八糟在自己身上找起东西来——这一看就是人家心上人给留的念想。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现下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断然没有夺了旁人的念想的道理。

    最后一群人翻遍浑身也没找到甚么软点儿的东西能让余知葳在嘴里叼着,只好让她自己咬着自己的护臂,一群人在旁边看顾着,以防她真的崩掉自己的牙。

    疼得半死不活的余知葳到底是没再昏过去,反而越来越清醒了。一片混乱之中心道,生个孩子恐怕就也是这个待遇了。

    割肉挖箭到底痛彻心扉,余知葳感觉自己身上到处都是漏的,不是冷汗就是鲜血,没完没了往外头冒。几乎要将她浑身的水都抽干了。

    她心性再怎么坚韧,到底也是肉体凡胎,哪有话本子里关二爷刮骨疗毒谈笑风生的本事,实在是无法让自己忽略这种痛处,只好在舌尖里卷了一个名字,无声地念了出来。

    实在是没有甚么别的挂念,能让她在这种时候勉强定住心神。

    那个见天儿黑着脸、躲了她一个多月的混蛋的名字,没甚么镇痛止血的作用,但却勉勉强强给了她点别的东西。

    譬如让她知道,这种生不如死的时候,她还是该活着。

    这混蛋伤心不伤心她实在不想理会,只是她死了,余家这一两年的局就白做了。

    办法的确是能再想,但光阴时不我待。余家的路越早铺完越好,再往后只能越来越艰险。

    难道要让余靖宁在一个旁的人身上,重新耗费好几年的心血?

    生死一线,她早已经说不清楚这想法究竟是出自私心,还是当真在考虑大局,总之一想到此处,仿佛要随着她的七窍冒出去的魂魄就全都收回了躯壳当中,跟着受伤流血的躯体一起共同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着,战栗不已。

    但都说体弱而意志轻,魑魅魍魉逮着缝隙就在人眼睛跟前作乱,原本该是三更而至的噩梦头一回在白日找上了门。

    血洗过的视线当中,早就死在她剑下的狰狞恶鬼全都回过了魂儿,张牙舞爪咆哮起来,而余知葳自己却仿佛一再小,再次成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眼睁睁看着恶鬼横行面前,饮亲血食亲肉,爪牙稚嫩甚至还没长全的幼兽拼命向前,却连一个人的头发丝儿都留不下。

    她快疯了,早都忘记自己先前想过甚么,爪牙倒转,自己要跟自己同归于尽。

    这时候,忽然好像有个声音,在她耳边道了一句:“别怕,我在。”

    她化成灰都记得那个声音,哪怕这话他只给自己说过一次。余靖宁这个人极其克制,也通常不给人好脸色,那一句话算是难得的温情。

    那声音黄钟大吕似的,震得人耳畔嗡嗡。面前的幻境一寸一寸断裂开来,顷刻间就化成了齑粉,眼前的种种重新清晰起来。

    余知葳疼地又是一声闷哼——车四儿将那箭头取出来了。

    还好,余知葳无比艰难地吸了几口气,还知道疼,我还活着。

    车四儿出手不可谓不快,但毕竟又是割伤口又是挖箭头的,由不得他一蹴而就,放在余知葳更是难捱。等到车四儿将那血肉模糊的箭头从余知葳后背挖了出去的时候,她甚至都觉得自己过去半辈子了。

    军中汉子没人身上带着针的,没法子缝合余知葳的伤口,只能做一番简单的清洗和上药止血。余知葳不知是出汗出血出得,还是疼得,总归早就虚脱了,连叫唤都叫不出来一声儿,任由几个人将她身上早就没甚么用的甲胄剥了下来。

    到底没人敢动余知葳的衣服,车四儿只能就着她身前的衣物,将伤口包了一圈儿,勉勉强强止着血。

    他甚至有些惊诧,这样程度的伤,挖箭头的时候又根本没用上麻沸散,就算是个汉子,也未必撑得下来罢?

    余知葳把自己的护臂啃出了一圈儿整齐的牙印儿,如今终于微微松了牙关。其实要不是她背上的伤疼得太厉害,她应当是能感觉到,她的下巴险些被自己给弄脱臼了。

    忽的,周围的声音嘈杂起来,余知葳甚至能感觉到忙着给她包扎的车四儿手上都顿了顿。

    混沌之间,她勉强抬了抬眼睛,有一个少年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卸了头上兜鍪,抱在手上,向她飞奔而来。

    那少年人俯下身子,睁大了眼睛,神色一片焦急,冲着她说了句甚么。

    余知葳听根本分辨不出她说了点甚么,看口型,大概是在唤她。

    唤她“小六”。

    又白日做梦了,余知葳失去意识之前心道。

第一百二十八回:回城

    余知葳流了太多的血了,哪怕是个初夏时节,却也连指尖都是凉的。余靖宁惊恐万状地看着余知葳冲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之后,在他面前散了眼神,吓得男女大防都不顾了,伸手去摸余知葳的指尖儿——他只敢摸到这个程度。

    结果摸出了一把死人温度。

    千军万马阵前我自岿然不动的辽东总兵余靖宁,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再次颤颤巍巍伸出手指来,探了探余知葳的鼻息。

    还好,还有。

    余靖宁一把脱下外袍来,罩在余知葳身上,将背后那个包扎住了却依旧在不断渗血的伤口盖住,也遮住了因着背后的衣服被划开而露出的一小截儿女孩儿的脊梁骨。

    他伸出手去,似乎很想将她抱起来,却哆嗦着手半天不敢动作。

    世子爷的心里那道坎儿迈不过去。

    车四儿好似是瞧出了甚么,走到他身前,轻声对余靖宁道:“世子爷是姑娘的亲兄长,这儿除了您,旁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那也不敢动姑娘。”

    果然他和余知葳之间这层兄妹关系奇诡不已,迈不过去的坎儿是因为这关系,有的时候要抛开男女大防了竟然还是因为这关系。

    不过余靖宁没工夫思考这些问题,他蹲在昏过去了的余知葳跟前,抱着胳膊皱紧了眉头,好像连牙齿都发着抖。

    车四儿上前又补了一句:“世子爷,人命关天啊!”

    余靖宁听了这句话,好似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将余知葳轻轻从地上抱了起来。

    从来没抱过女孩儿的世子爷忽然愣住了,好半天才迈开步子。

    她太轻了。

    余靖宁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余知葳这么轻还是所有的女儿家都是这般轻。

    不对,上回和他切磋的时候还没轻到这种程度,像一片一撕就碎了的纸。

    “身比纸薄”的余知葳轻飘飘地浮在余靖宁的两手之上,被没了魂儿似的余靖宁一步一挪运回了锦州城。

    此后几日,余靖宁一改被拉着跑打游击省火药的作风,见了胡人就砍,野战重炮和大连珠炮全都拉到了野地里,弹药不要钱了一般使劲往兀良哈铁骑当中炸。

    兀良哈方才把人溜过瘾,一时间收不住,更是觉得辽东总兵是急了,连弹药都不顾了。于是更加猖獗,日日骚扰,一触即走,打算把衡军的火器弹药消耗个干净。兀良哈军在大小凌河之间来回窜,仿佛是要打出一场“四渡大小凌河出奇兵”。

    丧心病狂的辽东总兵管你打算要几渡大小凌河,来者一律火铳加大炮,连人带战马全都一视同仁地往天上炸,毫不含糊。

    谁知道还没把辽东总兵的火炮消耗完,他们自己先撑不住了。

    兀良哈手里头毕竟没有火器,只能拿人墙战术和衡军对战,虽然一触即走,但大炮的射程毕竟远,人和马总不会有炮弹落得快。每次不管是开战还是撤退,总是打得人仰马翻,血肉残肢乱飞,到处都是人狰狞的白骨——实在来不及把残肢往回收了。

    好在是野战,旷野当中自有飞禽猛兽替两军打扫战场,还不至于因着在大热天当中因着尸横遍野而染上时疫。

    要染上也是兀良哈军先染上,衡军军中早早就备下了防治的药物,每天人人不落地要喝上两碗,居住的地方也都撒石灰,熏药草,几乎算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天气越来越热,从北地南下的兀良哈众兵卒渐渐受不住这样的天气,别说是打仗了,就光说是把甲胄穿上就热的的大汗淋漓,恨不得光膀子上阵。

    可是谁也不敢拿命开玩笑,于是只能受着热。

    回营脱下甲胄,浑身起的都是痱子,痒得要命,一抓一大片,于是后来见到的兀良哈兵卒大多呈现出抓耳挠腮的不雅之态,马刀都快拿不住了。

    后来,衡军甚至很少动用火器,但凭借手中弓弩长矛便能退敌好几十里了。

    长治七年六月,兀良哈大军退守广宁卫。

    不过这都是后话,诸般战事,暂且按下不提。

    ……

    余知葳到底是出了太多血,回营之后,军中军医给她缝合伤口的时候只强行喂进去了一点点麻沸散就上手了,缝的过程中人根本就没醒过来。

    谢天谢地,那支该死的箭没伤着余知葳的重要脏器,只险险擦了个边儿。也得亏车四儿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小心翼翼,没给可怜的余知葳造成二次伤害。

    但此次受伤却是亏下了气血,将养了许久人都不见醒。

    一直拖到五六天之后。

    余知葳醒来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浑身的骨头都会疼断。她昏过去之前强撑着灵台清明,还不知于忘了自己是哪儿受了伤,按她的预料,就让她那么趴着,别说几天,就算是几个时辰也够受的了。

    谁知道竟然除了伤口疼,其余的地方甚至能算得上舒坦,想必是长时间伺候着翻身,侧卧俯卧轮换着来。

    她睁眼的时候瞧见的是个圆脸盘子的妇人,她看着有点面熟,好似是义州卫军户家中的女眷。

    余知葳缓慢地思考起来,有点明白过来——军中除了她,基本都是汉子,没人敢照顾她,只能找个妇人来。

    她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那妇人就发现了:“诶,姑娘醒了?可要喝些水?”

    余知葳舔了舔嘴唇,对着那妇人点了下头。

    那妇人从壶中倒出一碗水来,小心端到余知葳的嘴边,余知葳喝了两口,觉得水里头有点儿咸味儿。

    她失血失水都多,又在喝药,不可能给她泡茶喝,只有喝点盐水才不至于过分脱水。

    余知葳又就着那碗喝了几口,就朝着那妇人笑,露着小虎牙病歪歪的,还怪惹人怜爱。只是说出来的句子都是碎着的,听不大清楚。

    那妇人以为她还有甚么吩咐,赶忙俯下身子去听。

    “谢过……大娘……”余知葳又重复了一遍。

    那妇人刚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儿来,就听见外头传令兵扯着嗓子叫到:“余总兵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回:秘密

    余知葳蓦的愣了一下,转念一想,余靖宁大概是不会进来的,于是又放下心来,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周身。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的竟然是余靖宁的一件贴里!

    糊里糊涂的后勤兵将余靖宁罩在余知葳身上那件衣裳当成她自己的了,洗净血污之后又送了过来。

    刚好余知葳身上伤着,照顾她的妇人想找点宽松的衣裳给她穿,以免擦到伤口,正巧以为这衣裳就是她要的。

    误打误撞,余靖宁那天脱下来罩在她身上那件外袍几经辗转,又穿在了余知葳身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余知葳还不知道同袍之谊还有这么个实质性的演绎法。

    这么一想,她脸唰地一下烫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一点逾矩,正琢磨着怎么跟面前这妇人说,把余靖宁的衣裳还回去。

    不行不行。

    余知葳骤然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自己都穿过了,再还回去给他穿,这……这岂不是……

    余知葳无声地哀嚎起来,想着要不干脆把这衣服烧了算了。

    还没等她嚎完,眼睛跟前就撞进来两只皂靴一双长腿,往上瞧了瞧,不是她那被拿走了衣裳的大哥哥又是谁。

    余知葳吓得差点儿没白眼一翻当场又昏过去,手脚并用地想逃,可一动又牵着了伤口。

    这下可真是疼得要昏过去了。

    余知葳这会儿脑子正乱着,没那个挖箭头的时候死撑着的精神,疼得眼泪差点儿飚出来,一个没忍住就嚎出来了。

    余靖宁:“别动。”

    余总兵军令如山,余知葳当即吓得不敢动了,甚至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说出“举起手来”这种话。

    余靖宁好似是刚打完仗回来,连甲都没脱,脸上还擦着血污,听说余知葳醒了,马不停蹄就进了她的帐子。

    兄妹俩一个侧躺着一个站着,大眼瞪小眼了良久,正当余知葳觉得他是不是瞧出来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正考虑要不要用装傻来混过这件事情的时候,余靖宁终于开口了。

    他说:“怪我。”

    余知葳聚精会神地等着他发难,正想着“也不算装傻,我是真不知道这衣裳是怎么到我身上的”,没料到他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谁料余靖宁脸憋得涨红,死活不愿意再把那句话再说一遍了。

    余知葳盯着他,眨了眨眼睛,心想着,反正互相看着也尴尬,不如她送客罢。

    她转着眼睛去寻找周遭照顾她的那个妇人,想用眼神向她寻求帮助来着,结果半天没找到。

    那妇人觉得兄长大概要说几句体贴妹妹的话,觉得人家的家事不便听到,早就不知道甚么时候出去了。

    余知葳没找着帮忙的,再次窘迫成了一截人形房梁,僵直的身子不敢动作。

    余家兄妹再次开始大眼瞪小眼了。

    好半天,余靖宁竟然破天荒又开了口将余知葳没听明白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怪我。”

    余知葳愣愣看着他。其实她心思敏感,琢磨一会儿就琢磨出味儿来了,只是一时间难以置信,不知该怎么回答罢了。

    谁知余靖宁刚刚纡尊降贵又重复完一遍之后,就好似给堤坝开了个小口子,里面的话就稀里哗啦全都倒出来了:“若不是我定要分头追击,也不至于被胡人分化的大军,中了他们‘分而化之’的计。你也不至于……”

    这话在余靖宁的舌尖滚了数次,最后还是没能吐出来,跟着他的一腔少年心思全都咽了下去。

    若不是他一心一意与余知葳闹着别扭,不愿说话不愿见面,甚至在战中也不例外。他原本这么做的本意是甚么自己该清楚,是避嫌,也是怕自己那点不该有的儿女私情耽误了正事儿。

    谁却只道过犹不及,竟是因着“避嫌”出了事端,刚刚好一头钻进了兀良哈人设下的圈套当中。

    这世间的事儿,兜兜转转,最后也没让谁能逃过去。没人告诉余靖宁他该怎么做,也没人给他指一条明路,甚至连说出口去都不能。

    他本来是想就此断了的,该他自己抽筋扒皮,可他全然没有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他如今才知道,人竟然是没办法掌控自己的心思的。他可以忍耐住恐惧,忍耐住疼痛,咽下委屈和迷茫,却压制不住自己那点本不该有的情愫。

    世上没一种东西能专门用于忘情,除非让他把自己姓甚名谁、余家的从前和今后、大衡兴衰荣辱一并全忘却了,自此斩断六根,远离红尘而遁入空门。

    余靖宁是个少年人,虽说不怎么鲜衣怒马,但绝对不可能真的无牵无挂。朝廷这个形状,大衡这个形状,他要是当真成了个出世的真人,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喜怒悲欢相连,爱恨荣辱交织,彼此全都一团乱麻地纠缠在一起,没有人能将其中一条线抽出来,单单只斩断这一样的。

    今后该怎么办?

    就只能那么稀里糊涂的混下去,借着一点兄妹情厚、袍泽情深的遮掩,将这个秘密瞒到死。总有一天,漫长的岁月能将这一切都消磨得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装订起来,压成一本像是在讲述别人故事的书。

    余家兄妹有一个相同的习惯,不知道是谁跟谁学的,情绪到了深处,却往往没有甚么言语。任心里头怎么惊涛骇浪,面上瞧着都是风平浪静的,千军万马只自胸中而过。

    他二人又是一阵相对无言,最后余知葳扯了扯嘴角,安慰似的冲着余靖宁笑了笑:“没甚么好怪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余总兵才十六岁,如今所遇不过都是打磨罢了。况且行军打仗受伤本就是常事,大哥哥不必太过自责。”

    她气血虚,声音放不大,这句话说得细若蚊吟,可是余靖宁还是听清了。

    情愫所扰的过错被轻轻揭过,简简单单放在了决策失误之上,真正的东西半点儿都没提。

    余靖宁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将心里的秘密瞒到死。

第一百三十回:广宁

    广宁卫城的城墙不能阻隔夏日的热浪,兀良哈兵卒在城中煎熬不已,尽数都脱了上衣,在城中抓耳挠腮起来。

    他们在旷野当中待惯了,没怎么长期呆在这样龟壳一般的城池当中,更觉得天地窄小,心情憋闷烦躁。

    几天之内就出了好几起兵士斗殴的事件,必勒格为了稳定军心干脆杀鸡儆猴,尽数杀头处置了。

    于是广宁城中憋闷出一种蠢蠢欲动的暴躁情绪。

    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必勒格好像是被这蠢蠢欲动的暴躁情绪感染了一般,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他本来溜着衡军,衡军也知道往圈套里钻,虽说那日大汗也伤着了,但显然余靖宁的副将更是生死未卜,好歹算是险胜。

    谁知道后来衡军不买他的账了。

    龟缩在广宁城中总归让人觉得浑身不舒坦,必勒格朝着“那边”去了好几封信,得到的回复不管是长篇大论还是言简意赅,总归都是一个意思“你自己看着办”。

    必勒格有些慌,虽说原先跟他的傀儡大汗巴雅尔道“身为强大执棋者手里的棋该是一种荣耀”,但总不能真的任人摆布,也更不想把自己走成一步废棋,被人随意抛弃。

    他总归是想要更多,想从大衡手里讨着些好处。

    但如今慌不是办法,必勒格只能压制住广宁卫城中蠢蠢欲动的人心,加紧布置着城防。

    广宁卫指挥使在广宁沦陷的时候,一把火点了弹药库,将广宁所储存火器一口气炸了个干净,人为的来了个坚壁清野。

    现在广宁城上几门大炮全然成了没甚么用的大铁管子——就算还有弹药,兀良哈这群人也未必会用。

    必勒格只能忍着,等挨过了夏天,天气越凉对他们越有利,等到秋冬之时再一举反攻,等到冬天,辽东大地就又是他们的战场了。

    可是余靖宁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长治七年六月十九,辽东总兵兀良哈率军攻打为兀良哈所占的广宁卫城。

    夏夜的风没给人带来一丝凉意,反倒吹出一股闷热的风来,辽东毕竟近海,于是这风中竟然还带着一股潮乎乎的感觉,黏在人身上脱不开。

    衡军默默在夜色中整好了装,朝着广宁卫城进发了。

    广宁卫本是辽东军镇中心,本就是重中之重,能不能把兀良哈赶回老家去,就看着关键的一役了。

    衡军行至广宁,自东南两门主攻,由南门开了第一炮。

    广宁城大门紧闭,安静得吓人,轮班换值的兀良哈兵卒连灯都不点。

    余靖宁手里头拿着千里镜,上上下下对着广宁城看了一阵,一片黑漆嘛唔,甚么都看不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丢开了手中千里镜,对着身旁几个火器把总沉声下令道:“神机营准备,上红夷。”

    红夷大炮沉重,三五个精壮的汉子使了全力才推至阵前,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广平城大门。

    在炮口当中塞满了火药之后,几个神机营炮手深吸一口气,闷喝一声,弯腰抱起了沉重实心铁球塞进炮口。

    余靖宁一声令下:“放——”

    前一批炮兵退开了,后头人扯了长长的引线,拿着小孩儿手臂粗的“点炮香”引燃了,火星子一冒,方才红夷重炮周围的兵士尽数退开后坐力的波及范围。

    “轰——”地一声,仿若开天裂地,在夜中轰出了讨伐兀良哈,夺回广宁城的第一炮。

    红夷大炮的射程极远,一炮轰在了广宁城的大门上,轰得那南门上嗡嗡作响,地动山摇,两扇箍了铜钉的大门登时摇摇欲坠。

    广平城就在这嗡嗡作响状似耳鸣的情形下,猛然惊醒。

    夜里蚊虫多,几个城内守城的卒子原本正光着膀子歪在城楼打瞌睡,好半天睡不着,刚迷迷瞪瞪会了周公……没想到这么一疏忽竟然遭来了灭顶之灾,地动山摇之间赶忙撕心裂肺喊起来:“有敌袭!!!”一声还没喊完,第二声炮响接踵而至,一炮轰在角楼上,那兀良哈兵卒歪了两下,一头栽下了角楼,摔得脑浆迸裂。

    城上的卒子全都大惊失色,满城头叫嚷着:“点火点火,都下去叫人!!!”

    满城光着膀子的兀良哈兵卒尽数跑动起来,慌慌张张将甲胄套在自己身上,七零八落地往城楼上窜。

    不知道怎么,有人忽然觉得这场面好生眼熟——竟然是和当初锦州之战前的慌张场面如出一辙!

    必勒格高声指挥着,强行拿自己周身的气场压着人,勉勉强强没让战局乱成锦州那个模样。

    被余知葳烧成个麻皮花生的大汗巴雅尔脖子上裹着厚厚一层绷带,下巴上都烂成了一片——余知葳梨花枪中的铁蒺藜里是淬过毒的,带着烧伤直接就进了体内,巴雅尔到现在都缓不过来。

    身上带着伤的巴雅尔一跃而起,套上甲胄就打算上城头,看看上回那个拿他的脖子不当人脖子的小子到底死没死。

    必勒格一把按住了巴雅尔,道:“大汗。”

    巴雅尔自从上回亮爪牙没亮出来,反倒被必勒格来了个下马威之后,稍微有那么一点忌惮,甚至说的夸张些,他有那么一点怕必勒格。

    巴雅尔喉头滚了滚,开口问道:“国师甚么事?”

    必勒格松开他的手腕,顺猫毛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大汗稍安勿躁。”他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开了口,“大汗有伤在身,实在不必亲自劳动,坐镇中军稳定军心便是,千万保重。”

    这是让他不必亲自上阵的意思。

    巴雅尔冲着满面凝重的必勒格,郑重点了点头。

    广宁城下,余靖宁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来,搭上长弓,弓弦一绷再绷,状如满月,一箭射了出去。

    一个兀良哈兵卒当场脑浆迸裂,被死死钉在了城头之上——算是报了余知葳那一箭之仇。

    像得到诏令一般,衡军全军强弓劲弩齐齐张开,万箭齐发,空中密密麻麻飞的全都是箭矢,一时间。

    原本就黑的夜空更是黑得浓稠,连火光冲天的铳炮都划不开了。

第一百三十一回:投尸

    余靖宁再次发挥了“城塌了还能再修”的精神,一口气将广宁城的瓮城轰塌了了个遍。紧接着,一众步卒一拥而上,火铳冷兵器开道,一连厮杀到第二日深夜还未退去。

    两边兵卒皆是精神紧绷,几乎要到了强弩之末了。

    余靖宁眼见差不多了,说是要下令撤军,谁知道兵卒尽数回退,攻城车却还杵在城下,没个要回传的意思。

    兀良哈兵卒恶从胆边生,拿起夜间点着的火把就想往城下丢,想着干脆一把火将攻城车烧了,能解决一点是一点。

    谁知道,城下的攻城车却又开始动了。

    攻城车七零八落投进去些东西,谁知道却不是巨石,而是一些散发着难以言喻味道的东西……

    城内有士兵被当头砸中,仔细瞧了瞧,发现竟然是残缺不全的人的尸体!

    投石车大材小用地将兀良哈兵卒的尸体全都扔了进去之后,这才笨重缓慢地调转身子,跟着后队变前队撤退的兵卒一起走了。

    那些被扔进来的尸骨有的还是新鲜的,正是方才战死的兵卒掉出城外的尸体。这些尸体腐烂的程度不尽相同,但大都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腐化的红肉连着白骨一起,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何况还是这么多。

    天气原本就热,有些兀良哈兵卒当场作呕起来。

    这一吐可不得了,连带着一群人都吐了起来,原本激战了一天两夜的兵卒全都东倒西歪,恶心不已。

    这衡军是要作甚?打算学着他们汉人的样子,给战死在辽东的兵卒们来个“落叶归根”?

    尸体太多,本来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焚化,奈何天气太热,大部分人不愿点火,只好缓慢地挖坑填埋,光是填埋就要花费好长时间。

    ……

    衡军扎营在广宁城十里之外,营中一片肃然,方才凡是接触过兀良哈兵卒的尸体大的人,全部从头到脚拿水洗一番,恨不得连衣服都烧掉。

    再然后,满营中的兵卒照例两碗药灌下去,像余知葳这种本该喝药的,一连灌下去了三碗。几种不同的苦味儿在嘴里弥漫开来,她险些觉得自己舌头要没有了。

    军中的军医围着营帐到处撒石灰,满营当中都是一股子药味儿,不单单是煎药的大锅的味道,还有熏制各种药草的味道,不像个军营,倒是像个药房了。

    原来,四五月间死在辽河平原上的兀良哈兵卒根本没被飞禽走兽鲸吞蚕食,而是全都被衡军收集了起来,一直搁在百十个密闭的箱子当中。

    在放上投石车之前,才去掉了上面的紧紧裹着的油布,开了锁,被那投石车一扔自然就打开来,里面的尸体七零八落,尽数飞出去了。

    冬日的时候,这些腌臜的东西尚可借着能把辽东湾都冻住的严寒藏匿自己丑恶的一面,如今却是要到了夏日最热的时候,那就真的一点都遮掩不住了。

    余知葳已经能下地勉强转一圈了,听闻余靖宁回来,便以“我想转悠转悠,对恢复伤势有帮助”的心态,磨磨蹭蹭往主帐中去了。

    果真,进了主帐,一抬头就看见余靖宁正站着仰头喝药。

    余知葳挪着步子,上前去唤他道:“大哥哥。”

    那药味儿大概是真的够难喝的,余靖宁皱着脸抬起头来,一时间嘴里苦得没说出话,只用眼神询问道“找我何事?”

    余知葳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空碗:“这是派给咱们防时疫的药?”

    这会子余靖宁才从那一碗简直了的药里面缓过神来,道:“是。”他砸了咂嘴,“天气这样热,先得防着发暑热,不过比起时疫,这些都是小事。”

    余靖宁又是投尸入广宁城,又是全军防治时疫,这样的大费周章,余知葳随便琢磨琢磨就知道他是个甚么打算。

    天气炎热,本就容易发暑热发痧,这样夏日的毛病常见,虽然不严重,很是影响战斗力。而且这样的天气,还容易引发时疫。

    时疫刚开始的症状与发暑热并无太大差别,可是越到后面就会越发严重,上吐下泻者有之,脸青嘴白者有之,翻白眼吐白沫者亦有之。

    这些染上时疫的人,如果不好好医治,那都只有一个归宿,就是去见阎王。不仅自己得去见阎王,连带着周围的人一起都能去见了阎王。

    而那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很有可能就会变成时疫的源头。

    大军能屠城,这样的时疫也能屠城。

    余靖宁将药碗搁在桌上,低着头研墨,打算写一封战报——余知葳前些日子根本没法从床上爬起来,余靖宁实在不敢劳动她,只好自己写了。

    他一边研墨,一边道:“广宁城沦陷得早,我先前还想遣人去城中探探虚实,想着若是能跟城中流民接洽上,再闹一次与锦州城同样的内乱也不是不成。”

    说到这儿,余靖宁的眉角抽动了一下,好似是想起来甚么极其不悦的东西:“广宁卫指挥使炸了火药库,领着整个广宁卫的军户殉了城,这事儿我不是没听说,但……我不知道城中竟然没剩下几个汉人了。”

    余知葳朝上倒抽了一口凉气,顿觉魑魅魍魉全行在眼前,妇孺嚎啕之声尖利,在耳边梭巡不去,仿若阿鼻地狱从地府当中被提了上来,完完全全在人间展开了。

    兵卒殉城,剩下的全是妇孺,没了丈夫父亲的妇人和孩子们能怎么办?

    能自缢殉节,恐怕都还算是好结局。

    果然,余靖宁的眉间一道深深的痕迹显了端倪,显得他眉骨突兀异常:“胡人手段残忍,我不便与你细说……”

    “我知道。”余知葳还站不了太久,稍微有些气喘,拖过一旁的椅子坐在余靖宁对面,“不说也罢,听见了脏耳朵。”

    余靖宁点了点头,一股阴鸷之气就无端窜上了眉眼:“兵刃不详,屠城更是不仁不义,但我辈实在是没宰相腹中撑船的心胸,没法子以德报怨,只好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一百三十二回:关门

    余靖宁自从定下了血债血偿的心思是铁了心想把兀良哈兵卒困在城中,一点儿也不想让人出来,让他们关在城中好跟尸体待在一起,养出一场大瘟疫来。是以,当初那次夜攻还不够,又数次去广宁城骚扰,好让他们尝一尝烦不胜烦是个甚么滋味儿。

    也算是让人自食其果了。

    衡军仿佛是夜攻上瘾了一般,总喜欢夜深人静之时扣上广宁城的大门。弄得城中的兀良哈兵卒好生崩溃。

    广宁城中的人本就又热又累,天气又炎热,还因着蚊虫叮咬休息不好,根本没人能打起来精神修城墙。是以,那瓮城的城墙依旧是七零八落一团废墟,百十年的大铜钉,尽数落在地上,仿佛没人打算再给他们续一续寿命似的。

    按理来说没了瓮城,衡军的火炮应当是很容易就能轰在大门上,可衡军却好似为了省火药似的,竟一改从前硬攻的战法,还干了点他们看不懂的事儿。

    衡军忽然开始在广宁城外挖壕沟,统共四道,各个幽深无比,看着怪吓人的。

    兀良哈兵卒莫名其妙,心道又不是你们要守广宁城,挖的哪门子壕沟,赶忙将此事报给了国师必勒格。

    必勒格上前一探查,登时气笑了。

    衡军这是打算围城?

    没错,必勒格本人占着广宁城,的确只是想找个稳固的城池做倚仗,好把战事拖到秋冬再进行。虽说到时候敌我两方的资源都匮乏,但起码兀良哈兵卒不会像如今这般,因为天气炎热闹得人心浮动,况且,被寒风吹惯了的兀良哈自然会衡军这种关内来的更加抗冻一些。要想再来一次十万铁骑踏冰而来,也不是难事。

    但衡军围城这种想法就很可笑了,难道打算帮着他们直接将战局拖到冬日吗?

    先不说现在围城这种事儿究竟明智不明智,就算是真的打算正正经经地围城了,那他们人也不够啊?

    必勒格冷笑一声,放话道:“让他们围!我倒要看看那黄口小儿能不能把我们围住。”

    大有一种我们现在不愿意出去,那是因为我们不想出去,不是突破不了你们的包围圈。

    衡军的斥候端着千里镜看完了全程,一路小跑回去向主帐报了信。

    余知葳刚巧在主帐之中,听了小斥候的汇报,不禁笑道:“他们那个长得猴子一般的国师还真有点本事,我们还真不是要专心围城来着。”

    余靖宁舔了舔墨,不停,口上却道:“他通透不要紧,只要他们那位大汗不通透就行了。”

    余知葳挑挑眉,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与他们新推上台的大汗正面对上过,勇猛有余,我却不知道是个思虑不足的。”

    “上回见他私自过小凌河攻锦州城便能看出来。”余靖宁终于搁下了笔,将手里头的东西拿起来吹了吹,这才接上了自己方才的话,“和他们那位国师必勒格,根本就不是一个风格。若说前一位大汗还是刚愎自用,这一位……”

    余靖宁想了半天没想出他除了勇猛之外还有甚么优点,一时间卡了壳。

    “这一位脑子不大够用,好拿捏。”余知葳笑着补充上了,“只是将他训练的指哪打哪还得有段时间罢了。”

    她原本想说,又不像咱们皇上,那是自幼被他母后教导要听话,想了想余靖宁听了这话大概会不大高兴,于是咽下去没说。

    余知葳猜的不错,这位巴雅尔大汗的确脑子不大够用,也的确那种忌惮只不过是在明面儿上的。

    他一见被为了城,大惊失色,生怕必勒格是为了把自己在前线耗死,好再换个人扶持,立马给其余两卫支持自己的人去了信,让他们来支援自己。

    衡军当然瞧见了送信的人,但是默许他们将信件送了出去。

    等到那群援军来的时候,衡军就在路上把他们给堵住了。这一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衡军才发现,这群人实在是比朵颜卫的骑兵差太多了。于是一口气把人家一锅端了。

    此乃围城打援之计。

    但那巴雅尔还眼巴巴在广宁城中等援军呢。

    但这援军,还当真被他给等来了。

    一日,巴雅尔的心腹斥候趴在城头之上,拿着个千里镜极目远眺,忽然瞧见衡军扎营之处杀声震天,仔细一看,杀进营中的人竟是穿着兀良哈的盔,挥着兀良哈的旗。

    小斥候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去给巴雅尔报信,说是咱们的增援到了。

    巴雅尔等等上了城头,结果小斥候的千里镜一看,果真如此,登时大手一挥:“咱们杀出城去,里应外合,把衡军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他伤势未愈,不便自己出城作战,派了自家的心腹精锐杀出城去。

    正当巴雅尔想着自家精锐骑兵能与援军里应外合,将衡军一举击溃,打破他们想围城的春秋大梦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些“兀良哈援军”有些不对劲。

    方才看着还是亲切的同袍,可没过一会儿,他们竟然从马刀之后拿出了铳炮来,还没等兀良哈兵卒反应过来自家兄弟甚么时候用上了火器时,只想着与他们汇合……

    谁知道那群“援军”竟然弃了衡军,冲着自己就杀将过来。

    这群“援军”竟然全是衡军的兵士穿上了兀良哈的甲,就是为了骗他们出城的!

    一众兀良哈兵卒大惊失色,惊愕之下注意力不集中,被有备而来的衡军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不止巴雅尔在城头险些气得喷出一口老血,方才知道消息的必勒格也火急火燎冲上了城头,深深忘了巴雅尔一眼,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该换个傀儡用一用了。

    必勒格在差点儿将巴雅尔身上看出个洞来之后,吹号下令,让拼死厮杀却冲不出包围圈的兀良哈兵士全都撤回广宁城。

    虽说处在衡军的重重包围中,但毕竟是巴雅尔大汗的精锐,各个都英勇无比,拼命厮杀,狼狈地逃回城中。

    果然,自此之后,广宁卫城大门紧闭,再没有人想出过城,余靖宁的“关门养疫”计划就此达成。

第一百三十三回:时疫

    自那次余靖宁诈援之后,广宁城中的兀良哈兵卒都仿佛蔫了一般,无论再怎么挑衅,也绝对不敢出城了。

    不只是因着怕余靖宁再来一回炸援他们的兵力,还因衡军守卫之处挨着大凌河,虽非顺风,但却是河流上游,占尽了地利。

    余知葳伤没好利索,余靖宁不敢让她再上阵打先锋,但她又不愿闲着,只好做些运筹帷幄一类的事。

    她闲来无事的时候打探了一下,倘若兀良哈人也有办法对抗时疫,那该如何是好。

    那老军医一把年纪了,好几个徒弟都一起待在军中,摸着胡子问余知葳道:“姑娘随着余总兵也学了不少用兵之法,那可知为何扎营总在上风上水处?”

    “若是从将领一方来看,自是因着居高临下更占优势,顺风顺水无论是船战还是火攻,都要容易许多。”余知葳通透,当时就明白了,笑眯眯冲着那能做她祖父的老军医道,“而对您老人家来说,那自是因为水源洁净,通风良好,不易染病。”

    “姑娘聪慧。”那老军医一脸赞许,摇头晃脑背起医书来,“时疫,因疠气疫毒从口鼻传入所致。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发颐,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其证憎寒壮热,口吐黄涎,甚者痓厥谵狂。至于要如何染及一城,大多还是因着水源不干净。”

    虽说余知葳来辽东是给余靖宁做副将的,但不知是怕唤“余副将”“余总兵”怕搞混了,还是为了显得更亲切些,军中很少有人唤她“余副将”,大都是“姑娘”“姑娘”的叫,像在家里一般。

    老军医又开口道:“那广宁城中没有活水,原先也并未开凿过水渠,是以多是打井取水。井中之水多是死水,若要使其脏污再饮入,实在是要比咱们这种取大凌河水喝的要容易许多。况且,咱们军中早早就用上了药,饮水皆是经过沸煮之后的,衣物被褥皆置于阳光下暴晒。他们胡人茹毛饮血惯了,不懂得这样的道理。是以姑娘不必担忧。”

    余靖宁之前投尸入城,的确已经做到了污染水源这一点的开端,但余知葳心中还有疑虑:“可若是胡人们派了探子,无需太高明,只需探得咱们军中都在用药,还将饮水沸煮即可。若他们有样学样,这当如何?”

    那老军医摸着自己的胡子笑了起来:“余总兵与姑娘打仗乃是一把好手,但懂的医理就不如老夫多了……”

    余知葳趁着他没笑完,赶紧凑上去拍马屁:“术业有专攻,我们这些丘八都还仰仗着您救命呢。”

    那老军医听了,果真是笑得红光满面,又道:“民间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变了,人体便多有不适。姑娘该知道水土不服是何理罢?辽东离京师不算太远,又都是北方,是以姑娘感觉不大,但胡人们就未必了。人尚且水土不服,那时疫就更容易侵扰。”

    余知葳举着一根手指,顿时若醍醐灌顶:“哦,我明白了。胡人是不服水土的,而时疫却是咱们汉人地界儿的,是‘服水土’的,这水土不服的胡人遇上了‘服水土’的时疫,那当然是时疫更占便宜。”

    “正是这个理儿。”那老军医接着道,“而且,时疫来势凶猛,他们并不适应,发作的要更猛烈些,咱们吃的药,对他们来说都未必有效。除非出一个盖世神医,用几剂猛药,不然他们非得病得站不起来不可。”

    余知葳十分激动地给那老头子捧场,把人哄得高兴的不行。

    聊着聊着,那老头子忽然一拍脑袋,道:“诶哟,瞧我这记性,又忘事儿了。老夫提醒姑娘几句,既然是名为‘时疫’,那这个着眼点便得落在‘时’上,夏日里头发的病拖不到冬日去。七月流火,还望余总兵和姑娘早做打算,千万别误了时机。”

    说罢,那仙风道骨的老头子飘然而去,留着一脸了然的余知葳在原地自己顿悟去了。

    果然,不出那老军医所料,广宁城中没多久就出现了有兵士发暑热的,进而发起痧来。

    夏日炎热,人也倦怠,光是处理被余靖宁丢进城的残肢断臂就用了好些时候,凡是接触过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舒坦。

    很快,城中就开始出现病死的人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没几日就倒在了地上,爬也爬不起来,最后抽吧成了一小团,没几日就口吐黄水而亡了。

    一种莫名的恐慌在广宁城中蔓延开来,到处都能见到向长生天祈祷的人。

    必勒格管了多次,且让他们不要惊慌,安心吃药病自然会好。可这些胡人大都有一些信巫不信医的传统,不怎么相信军医,甚至觉得那些药汤子没甚么大用。

    于是这种祈祷的现象屡禁不止。

    但祈祷的人越多,军心就越不稳定,然后就会带着更多的人加入这一行列当中,简直恶性循环。

    必勒格哪怕知道这种事儿动摇军心,但也毫无办法——因为他虽有威慑力,却没那个本事让兵士们一夜之间全都无病无灾,精神抖擞地跟他上战场。

    巴雅尔站在夕阳之下,满面愁苦地看着撑着兵器都快站不住的兵卒,一时间难受非常。

    他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依旧裹着很厚的纱布,而如今城中又流传着一种令人莫名恐惧的疾病,没办法让他静下心来。

    必勒格缓缓走到这个年轻人身后,低声唤了一句:“大汗。”

    巴雅尔正聚精会神地发愁,闻言吓了一跳,脸上抽搐了几下,待看清来人之后,才平静下来,低声道:“必勒格,你说我会不会也染上那可怕的瘟疫。”

    必勒格看着他脸上抽搐,险些以为他也要倒在自己面前口吐白沫了,也吓得不轻,赶忙道:“大汗有长生天庇佑,自然不会。”

    他二人的动作有些大,忽然惊飞了城中树枝上立着的三两只乌鸦,它们呱呱惨叫着上了天。

    必勒格瞳孔蓦的张大了,总觉得这场面说不出的渗人。

第一百三十四回:尚方

    谭怀玠收到辽东“广宁大捷”的消息时,他正雷厉风行地领着人处置洛阳的“截杀钦差、土地瞒报”一案。

    在京师人眼中失踪了、在洛阳人眼中坟头草都长了一丈高的谭怀玠,身边就带着个小厮和锦衣卫,在民间把该摸的消息摸了个透,然后忽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别说是阉党和不知道在这件事中扮演了甚么角色的旧派,就连新派险些都吓得喘不过气来。

    陈晖当时差点儿就要帮着给谭怀玠准备后事了。他在朝廷上周旋没甚么工夫,就派着陈暄上谭家施压,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拍板儿定下了陈月蘅腹中孩子的嗣子位置,甚至早都帮着谭家把分家的方案拟好了,就差陈家兄弟两个上谭家一番唇枪舌剑。

    谭怀玠忽然大变活人的消息传回京中之后,八百辈子没哭过一回的陈晖在自家伏案痛哭——一半是高兴的,另一半是想把谭怀玠这小子拽到眼前来好生胖揍一顿,好让他长长记性,今后别再让一群人替他提心吊胆了。

    还没等京中一帮居心叵测的参他欺君罔上不知道干嘛去了的时候,谭怀玠以暴风骤雨之势,一口气拿下了几十口子人,拿着一把好像没甚么大用的尚方宝剑,以书生之姿一气儿砍了几十个人头。

    当然,谭怀玠本人连鸡都没杀过,尚方宝剑也不是甚么好剑,斩人头这种事情当然是高邈来做。

    只是他当初身着圆领顶戴乌纱,威风凛凛拿着尚方宝剑往哪儿一站,看着斯斯文文,说话和和气气,却没一个人敢再顶他的话了。

    他道:“都道在下是个书生,可在下却是朝廷的钦差。实在不知道诸位截杀钦差之事确凿,谋逆之心昭昭,还怎么喊出冤枉来的。”

    虽说他那个尚方宝剑没甚么分量——小皇帝贺霄不掌实权,蔺太后就好像吃了甜头一样,一示恩宠就要赐尚方宝剑。余靖宁那儿也有一把,是他封总兵上辽东的时候御赐的。余靖宁深知此物还没有他辽东总兵的大印罕见,便转手扔给了余知葳。余知葳甩了两个剑花儿觉得不顺手,扔到后厨切肉去了。厨子嫌太钝,只能拿来削土豆皮儿。

    京师中众人也知道这回事儿,但尚方宝剑这个东西的确是用来“先斩后奏”的,使用方法一点儿也挑不出错处,更不能说“这个尚方宝剑好些人都有,根本没甚么分量”。

    这是戳着皇上和娘娘的脸,说“我根本不把你们孤儿寡母两个放在眼里”。

    估计深得娘娘心的裘安仁都不敢作死的。

    谭怀玠砍完人头,一口气将那几十口子人家全抄了,庄子全都归朝廷,银子全都上缴户部,账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一分没留下。

    白花花的雪花银,连着清丈好的土地数目一起进了户部,一口气糊住了田信那张打算给阉党当炮用的嘴,那句“谭钦差行事太过,有违人和,况且朝廷派他他南下洛阳是清丈土去的,不是砍人头去的”自此哑火在腹中,再没冒出来。

    你田信不是“阉党有难,鼎力相助;他人有难,国库没钱。”吗?那我就使劲儿将国库填满,要是再叫穷,那就是你户部尚书田信监守自盗,昧下了国库里的银子。

    清风拂面的谭怀玠下手却这样快准狠,连点喘息和反应的机会都不给人留,实在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洛阳之前就和新派一路商量好了。

    砍了几十口子人头的谭怀玠和高邈,终于踏上了回京的道路。当然,为了防止谭大人再次吐得半死不活,实在是没敢再走水路。

    办完了正事儿的谭怀玠终于不形销骨立两腮深陷了,整个人好似活过来一般。马车晃晃悠悠走得不徐不疾,他就一路撩着车帘欣赏沿途风光,时不时还能吟出两句诗来,实在不像是先前那个人头说砍就砍,家说抄就抄的谭怀玠。

    七月流火,往北回的时候就显而易见地能觉出秋高气爽来,谭怀玠拿着手中的书信读给高邈听。

    那是辽东来的捷报,辗转到谭怀玠手中的时候,已经晚了好些时日了。

    高邈骑在马上,听完一激动,狠狠在马背上拍了一掌,险些让他胯下神驹给窜飞出去,好容易拉住了:“宁哥儿这场仗打得漂亮,广宁府也夺回来了,我看那群胡人还猖狂不猖狂。”

    “高三郎所言甚是。”谭怀玠点了点头,“广宁府夺回来了,整个辽东的战局都会不同,今后那些蛮夷便只有被咱们的大军追着打的份儿。刚巧,国库才入了一批银子,余贤弟若是藉着这个机会讨要军饷,想必不会有不批之理。”

    高邈激动不已,唾沫横飞,简直是恨自己身不能至:“说实在的,我当真有些羡慕宁哥儿。我们做武职的,能统领一方兵马,在战场上杀个恣意痛快,安邦定国,就算是死了也值。”

    谭怀玠冲着他笑了笑,几个月在洛阳民间蹉跎出的风霜尽数隐去,只剩下他原本那份清隽:“高三哥,不必羡慕旁人。高三哥这回带着我这个无用的书生几回死里逃生,又与我一起做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最后攘除奸凶。其一解决了欺压百姓的恶人,其二又充盈了国库,不也算是抚一方百姓,也是安邦定国了。”

    高邈挠了挠脑袋,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嗨,这功劳都是你的,我怎么敢好意思和你齐肩呢。”

    “三哥可别妄自菲薄了。”谭怀玠摇摇头,又笑道,“若是没有高三哥,我说不定早就死在那个想用飞针杀人的大夫手里了。”

    高邈好像对旁人夸他这事儿很不好意思,连耳根都红起来,赶忙转移话题:“诶,我看你那儿还有一封信,是甚么啊?别是传回来两分捷报罢?”

    “这个呀。”谭怀玠摸了摸信封儿上的火漆印,“这是家信,应当没甚么大事儿。”

    高邈皱了皱鼻子,道:“还是你家陈三儿体贴,我家那口子这么久见不着我人,连句话都不给我带。”

    谭怀玠一边拆信一边笑:“嫂夫人不是琐碎的人,想必在心中用另一种方式挂念着……”他刚拆了信封,匆匆扫了一眼,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还不等高邈问怎么了,谭怀玠一改如沐春风的君子之态,火急火燎冲着车夫道了一句:“赶紧赶路,尽快回京。”

第一百三十五回:家事

    高邈刚开始完全没闹明白谭怀玠看了个家信怎么忽然就火急火燎成了这模样,他当初吐得七荤八素被自己背在背上逃命的时候,还能条分缕析一条一条掰扯着洛阳的土地问题,今天怎么连话也说不全乎了?

    难不成他们家出了甚么大事?

    高邈跟着谭怀玠狂奔了半日,期间一度苦思冥想,还是没闹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

    后来高邈一拍脑袋——不会是谭家老爷子没了罢?

    他暗暗窥探了一下时不时从车帘中露出来的谭怀玠的脸,那脸色,要怎么凝重怎么凝重,当真是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后来狂奔了半日,好容易在一个驿馆停了下来,高邈很不好意思地试探道:“谭二郎,你家里……这是……呃……”

    他斟酌了半天都没斟酌出词汇来,只好支支吾吾看着谭怀玠。

    好在谭怀玠脸色难看虽难看,但脑子总归是好用的,很快明白了高邈的意思:“我家里?噢,是月儿有身孕了。”

    高邈眼睛眨巴了半天,一句“你家那口子有身孕了你摆出一副死了爹的表情来作甚”兀自咽了下去,红夷炸膛一般烂在了自己的腔子里。

    谭怀玠很是伤怀地支着头,操着一副伤春悲秋的强调道:“这都怪我,单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没想着给家中去些信。月儿她一个人在家中不容易,又有了身孕,最忌思虑。我如今这诸般行为,连伯朝兄都好一番提心吊胆,莫要说是月儿了。那我岂不是要让月儿让思虑过甚了?都说‘衣带渐宽终不悔’,她不悔,可我是悔的啊。”

    高邈从他文绉绉的调调中咂摸了半天,大概体会出了一点“陈三想谭怀玠这个混蛋想得都要瘦了的”意思,被这个才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文人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又后知后觉地泛起酸来——他家里那位怎么连点儿反应都没有。

    他也想伤个春悲个秋。

    不过在这一瞬间,他好似又记起了“赏花树下一堆人”一类不那么美好的回忆,默默地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扔出去了。

    不过很快他就不羡慕谭怀玠的风花雪月了。

    这书生没收到家信的时候天天在路上晃悠,走得不徐不疾,自从那天狂奔了一次之后,上瘾了一般天天都在狂奔,也不怕再被颠吐咯。赶路的时候,一日睡不足三个时辰,马都快累得口吐白沫了。

    狂奔的谭怀玠差不多提前了十日回到了京师。

    一整个白天,谭怀玠和高邈几乎都在宫中,点卯似的见了一遍阁臣和六部尚书。他二人也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相思,全力以赴地面对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质疑,一整天嘴几乎都没停过。

    直到文渊阁中点灯的时候,众人才有些要散的意思。

    谭怀玠有点憋不住了,朝着自己对面的正喝茶润嗓子的陈晖拼命使眼色。

    陈晖一脸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去,给了他一张拉得比驴脸还长的脸。要不是陈晖怕斯文扫地,恐怕能当场揪着谭怀玠的领子把人狠揍一顿。

    没工夫让谭怀玠尝尝甚么叫“文人之怒”的陈晖只好憋着,勉强面不改色地同小皇帝贺霄和蔺太后告了退。

    待出了紫光阁,陈晖大步流星走在前头。谭怀玠腿脚一直不大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满头大汗追了好半天,总算是跟上了。

    谭怀玠冲着自家舅兄拱了拱手,颇有些讨好地笑了笑:“伯朝兄。”

    陈晖仄他一眼:“贤弟何事,不妨直说。”

    谭怀玠两条长眉蹙在一起,忧心忡忡道:“小弟不在这几日,月儿……月儿如何了?”

    这话问得陈晖心头火起,但又不好当街跟他掼乌纱,只好火冒三丈地忍着,冷声道:“谭贤弟这话是何意?为兄的愚钝,实在是听不大明白。你自家妻室,来问我有何用处?”

    这话一出,谭怀玠就知道他是恼了,赶忙上前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

    陈晖本来也不是真心要为难他,脸色也稍有缓和,只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家中水浑,今后做事就应当思虑周全些,听你训诫余小世子的时候大道理说得比谁都多,怎的放在自己身上就全忘了呢?”看他脸色懊悔非常,又补了几句,“你放心,月儿究竟是我自家妹妹,我与仲温不会不管的。但日子终究是你们夫妻二人在过,我们这回尚且还能杀去谭家给她撑腰,那今后呢?若是我们知晓的不及时,或是不便插手的时候该怎么办呢?你如今尚且年少,但过两年也到了及冠年纪,该怎么稳妥不必我再教导了罢?”

    谭怀玠赶忙一阵“是是是。”

    二人说话间,便已走出了宫墙,各家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

    陈晖掀了车帘要上车,却顿了顿,又对谭怀玠道:“若是当真担心月儿,你自己回家一见便知。不过大喜大悲到底伤神,你自己多留心。”

    谭怀玠应了几句,刚忙上车往家赶去了。

    甫进了谭家的门,从进大门口开始,一路全能听见“二爷回来了”,他几个弟弟一溜儿小猫儿似的扒在堂屋门口,全都张着眼睛瞧他。

    谭泽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中,脸上没甚么太大波澜,做做样子一般等着。

    谭怀玠上前去见了礼,随意寒暄了几句,便按捺不住问道:“二奶奶人呢?怎么不见?”

    谭泽扬了扬下巴:“早也不爽利,晚也不爽利,在自己屋中歇着呢。”

    谭怀玠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心不在焉地跟他爹牛头不对马嘴了几句,就要告退。

    快要中秋了,挂在天上的月亮一日满过一日,只是暂且还没满成个大圆盘子脸。谭怀玠顶着这么个月亮几乎是一路疾行,一刻不停地跑回了自家的院子。

    等到他瞧见陈月蘅的背影的时候,才略略放下心来,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月儿。”

    陈月蘅正喝药,闻声骇了一跳一般,丫鬟手里的药碗汤匙叮叮咚咚响成了一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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