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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回:凯旋

    当年北上辽东的时候,那是急行军至宁远,八百里地不过走了三四天。如今回京的时候却是没那般着急了,从科尔沁与沙俄边境回到京城,将近走了小一月。

    果真如陈暄所说,是春暖花开时节了。

    余知葳在路上糊里糊涂过了个十四岁生辰,终于在三月底时到了京城九门之外。

    这次回京,宫里那位好似很乐意给余靖宁个面子似的。让总兵大人自安定门入京,绕过大半个京城,然后再走一趟长安街再入宫,明摆着是要让百姓瞻仰一下总兵大人威仪。此外,过来宣旨的小太监还特地透露了一下,说是余知葳的郡主诰封快批下来了,大家心里有个预备。

    长安街余靖宁倒是常走,自他十二岁入京至十五岁的三年中,年年大年初一配着銮驾走一遭,但那会儿还是锦衣卫仪鸾司的校尉,这会子却成了辽东总兵了,感觉自然不同。

    余知葳却嗤之以鼻——这不明摆着无事献殷勤吗?这回给您这么大个面子,是想捧杀还是怎么着?

    不管目的是甚么,他们断然没有驳斥圣旨懿旨的意思,自然得按着礼部安排好的这个路线耀武扬威地走。

    这都还好说,就是圣旨当中夹带了一句,说是让余知葳戎服入京。

    这就让人有些摸透了。

    现今的圣旨,到底是蔺太后的意思还是小皇帝贺霄本人的意思也实在闹不明白,余靖宁是男子,本就是武将,戎服入京论功行赏倒还好说。余知葳若是戎服入京,那就是女着男装了,在军营了自然不必说,可回了京就得讲礼制,这是个甚么意思。

    来宣旨的小太监是御前的,姓叶,跟贺霄一个年岁,解释了半天:“余姑娘还并未册封郡主,没有郡主大衫霞帔翟冠,可毕竟姑娘身份尊贵,总不能穿着庶人的礼服。是以一切按军中的礼节来,同世子爷一般着戎服便是。”

    几人谢过了,将那小太监好生谢了一番。

    诸般礼节准备过程颇是繁琐,余知葳还没进京就忙了个手脚颠倒,不禁生出一种“我再也不想回京了”的念头。

    长治八年三月二十九,辽东总兵余靖宁班师入朝。

    京师百姓无聊,又颇喜欢凑个热闹,平日里除了大年初一长安街看皇爷,也没有别的大型娱乐活动。这回平朔王世子得胜归来,他们才发现原来大将军凯旋和外虏受降也很好看,于是权当是过年了。从安定门到长安街,一路上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挤着人,几乎连着通行也难。大街小巷的小老百姓全都不做买卖了,丢了摊子挤在人群之中,京城街道周围的酒楼座无虚席,观瞻最好之处几乎卖上了高价,一座千金难求。

    余知葳正享受着掷果盈车的快乐的时候,京城最高的酒楼之上,窗户口挤满了人头,其中一个雅间的窗口,就冒出两张少年人的脸来。

    两个人都不过十三四岁大小,生得一团孩子气,作贵公子和小厮打扮。

    那公子哥趴在窗口一脸兴奋,伸着手指道:“小叶,我瞧见宁哥哥了!”

    唤作小叶的小厮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敢造次,心中却腹诽道,我的爷,宁哥哥哪里不能看,非要在这种时候凑热闹。

    那公子哥儿将自己支在窗口,半个身子几乎都悬在外头,小叶吓得赶忙抱住了他的腿,哆哆嗦嗦还没说出句话来,就听见自家主子又道:“她可真好看,果真字如其人。”

    小叶快哭出来了:“少爷啊,小的知道世子爷好看,从这两年年初一的时候丢帕子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前两年多了小的就能瞧出来。”

    “不是说宁哥哥。”那公子哥儿被小叶抱住腿,半点儿没有反省的意思,继续半挂在窗户上,“是说宁哥哥旁边的那一位小将军,若我猜得没错,这就应当是平朔王的独女。”

    若是提前知晓这一群大男人里头塞了个姑娘,余知葳还是很好认的,毕竟她在长身玉立的余靖宁跟前瞧着就像个细弱的矮萝卜。

    “我就说嘛,字儿写得那样好看的姑娘,怎么会长得像个夜叉一般!”这公子哥儿笑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京里的长舌妇,就知道乱嚼舌根子。你看看,京里那个闺秀能披甲执锐,还瞧着又英气又秀气的。”

    小叶抱着他家主子的腿,很艰难地瞥了一眼底下板着一张脸的余靖宁和笑得嘴快裂到耳朵根上去的余知葳——好罢,他承认,余家姑娘是长得好看,但是他不太能理解自家主子这种喜欢瞧姑娘穿戎服男装的乐趣,明明钗环脂粉绫罗绸缎能让她更好看些。

    那公子哥儿完全不顾小叶的心中在想甚么,兀自抒发着自己心中的千言万语:“我真羡慕她。”

    小叶一挑眉,没敢接话。

    “她能不顾着京中的风言风语,也不顾着给女子上的诸般枷锁,执意要北上辽东,还亲自立下战功。她的郡主诰封是她自己挣下来的,比甚么祖荫来得都有分量。”公子哥儿略微有点多愁善感,说到这里,竟然眼眶一红,抹了一把眼泪,“多漂亮啊,又洒脱又自由的。若我有机会……”

    “我的爷。”小叶一听声腔就知道自家主子又哭了,连忙接话道,“恕小的多嘴一句,您和平朔王家子弟毕竟要不同。他们要上辽东,是因着身份本就该为我大衡征战、为皇爷守着国门。您身上还有着旁的更重的担子,万万不能这般以身犯险的。”

    那公子哥没找到身上的帕子,神情又有点儿激动,很斯文扫地地吸溜了一下鼻子:“我没觉着我身上担子有多重……宁哥哥与他妹妹退了外敌,守了国门,都是有用之人,那我呢……”

    小叶生怕他又要说出“我好没用”这种话,赶忙大呼小叫地嚷嚷起来:“我的爷!您瞧瞧平朔王世子和余家姑娘都过去了!他们这么走是得几个时辰才能到,可这路上人山人海的,您可也得几个时辰才能回去啊。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第一百五十二回:绥安

    大军清晨的时候就进了安定门,一直走到晌午还没走到宫禁跟前。余知葳的早上还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不管大姑娘小媳妇的帕子是丢给她的还是丢给余靖宁的,一概“谢谢姐姐”。等到太阳晒在身上的时候,她才觉得难受起来。

    太热了,兜鍪戴在头上,闷了一头的汗,汗渍都快要迷眼睛了。

    见余知葳神情恹恹,却依旧挺直了腰背保持端庄,余靖宁觉得有点儿好笑,便略略弯了弯嘴角。

    他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的路,开口对余知葳道:“先前得了消息,说是父王比咱们提早到了。”

    余知葳学着余靖宁的样子,也目不斜视:“嗯。”

    “今日不但咱们要进宫论功行赏,连藩王朝贡礼和你的郡主册封礼也要一并行了。”余靖宁扯着缰绳,不徐不疾地走着,“这么一套下来,估计得闹到夜里去。”

    余知葳发出了个很泄气的声音。

    余靖宁笑了笑,接着道:“若不是都搁在了今日,礼数从简了,那恐怕先后要闹三日。”

    余知葳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别事儿多了,这已经很好了。

    她很郁闷地想起,余靖宁在路上的时候就日日揪着她背礼节来着,那一大堆的东西,光是看着就头昏脑涨,更别说是全套做下来了。她当时对他这种“先见之明”感到十分痛苦,如今哪怕知道他的决策十分正确,还是免不了要在心里哀嚎一番。

    这番对话结束,已经快行至宫禁了,他二人这才闭了嘴,调整了一番姿态,自宫门口下马,步行进入了宫城之中。

    宫禁门口,内侍三唱三诺,拖着长调宣辽东总兵余靖宁及其副将余知葳觐见。

    唱完之后,里头没反应,门口的内侍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冷静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不至于罢?余知葳心道,蔺太后总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法子来驳余家的面子罢。宫里别是出事了。

    内宫一个内侍脚步飞快,冲出来对着尝诺的内侍耳语了几句,顺带着打了好些眼色。

    那内侍听了之后有些尴尬,转过脸来对着余靖宁和余知葳赔笑脸道:“世子爷稍安勿躁,再次稍稍等一会儿。尚衣监的不知哪个新来的奴才,笨手笨脚的,给皇爷备错了衣冠,耽搁了些时候……”

    余靖宁忙着跟那内侍客气,余知葳却在心中暗暗叹起气来了。

    要是有内侍宫人当真这么不长脑子的,估计长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恐怕是这小皇帝自己出了甚么差错,耽搁了时间,这才闹得来不及更衣罢?

    不等余知葳把脚站麻,终于自内而外传出了宣他们进殿的话语。

    余知葳很守规矩地一路没抬头,只在行三叩九拜大礼之时借着机会,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之上。

    清瘦的小皇帝穿着面见藩王朝贡的皮弁服,整个人裹在宽大的绛袍红裳之中,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十二缝的皮弁每条缝都饰以金线玉珠,璀璨无比,就着乌纱乌压压地扣在头上,感觉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倒是他身旁的裘印公眉眼风流,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座下的余知葳和余靖宁看。

    余知葳是个副将,这会儿没她说话的时候,只能听着余靖宁和小皇帝贺霄一问一答些战中事宜。

    贺霄说话活像是上课背书的学生,背词儿背得面无表情,挑不出甚么错处来。这种问话很好回答,余靖宁从头到尾不大一个磕巴,若不是余知葳完全没见过“皇帝问话稿”,她都要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事先排练过。

    问话毕,余知葳随着余靖宁又四拜——这是要受赏了。

    裘安仁施施然将手中的圣旨一展,声音清越:“朕嘉余靖宁及其女弟余氏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平朔王世子余靖宁以骠骑将军,余氏诰封郡主,赐以黄金百两、银千两、南珠十二斛,其恭承朕命。”

    余知葳已经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回朝下拜了,总之流程是记了下来,就由着思绪乱飘了。

    余靖宁的官职是个虚的,正二品武散阶,不过他今后临朝听政应该不是问题了,恐怕比起这个来,他大概更关注自己的郡主诰封。

    吏部尚书陈开霁和户部尚书田信神色各异地上前来,分别授予他二人诰命与赏赐之物。这东西就在手里过了个手,一群人又是冲着朝堂上那个娃娃拜了不知道多少回。

    磕头快磕昏过去的余知葳晕头巴脑地从地上起来,被一群人拉下去更衣了——她还有个郡主册封礼。

    她头一回体会到甚么叫做繁文缛节,觉得新派某些观点不无道理,大衡诸般礼节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除了看起来十分好看,实在没甚么大用。新派提倡“经世致用”,很久之前就上过书,要求简化礼节,只不过是这两年大事儿小事儿太多,实在是没工夫顾及这些东西,这才撂下。

    魂飞天外的余知葳被一群宫人没了命往身上套衣裳,桃红四??袄子上套着胸背金绣翟纹的青色圆领鞠衣,鞠衣之上又罩红色大衫,再戴深青霞帔,等最后将七翟冠戴在她头上的时候,当真是快要被这一套繁琐的衣物重得昏过去了。

    余知葳只好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受个郡主册封也是一样的。

    于是强撑着的余知葳勉勉强强带着个奇重无比的七翟冠,又对着皇帝不知道极叩几拜,感觉脖子都要快坠断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封号。

    绥安。

    她将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品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滋味来。这是她这辈子第二回受郡主诰封了,与上一回的“淑和”不同,此回的诰封,乃是她自己挣来的。

    和余靖宁一起。

    他名为靖宁,而她封号绥安,一同在辽东守过国门。

    十四岁的余知葳穿着一身难受的衣裳,在大殿上忽然生出了一众“不枉此生”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三回:父子

    余知葳换衣服的时候,大殿中的君臣们已然行完了藩王朝贡的礼节,这时候已是入夜十分了,蔺太后还嫌闹不够似的,又在宫中摆了家宴。

    余知葳忙里偷闲,冲着换上了朝觐天子所用八旒七章世子衮冕的余靖宁眨了眨眼睛,无声道:“你热不热?”

    余靖宁当然读懂了她的唇语,脸色铁青,仿佛是要被冠冕上的朱纮勒死。

    有了这么个表情作下饭菜,余知葳终于不觉得这顿饭食之无味了。

    待到这所谓的家宴结束,几乎到了夜半,这华服大妆几人就算是都换回了常服,也实在打不起精神骑马了,步行至宫门外之后,世子府自然派了车架来接。

    方才在大殿上就瞧见平朔王余璞了,只是宫中繁文缛节又多又麻烦,根本来不及说上一句话。直到出了宫门,余靖宁才有机会跟自家爹真正说上几句话。

    平朔王余璞冲着余靖宁一招手:“儿子,过来!给我看看。”

    余靖宁整个人板得比朝见天子还直,冲着自家爹行礼道:“父王。”

    “怎么成这个德行了?”余璞眉头拧了拧,一把将自家儿子捞了过来,搂着肩膀拍了好几下,“哪学的这么多臭毛病?”

    余靖宁快十七岁了,很久没有父辈对着他做这么亲昵的动作了,这少年人很不合时宜地露出了羞赧的情绪,小声道:“爹。”

    “这才对嘛!”余璞哈哈笑了几声,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那年我送你上京,你还只有这么高一点儿,如今可比我都高了!只不过我还能认得出,像我!小时候还总觉得你长得像你娘,如今看着可不还是像我,等我回家好好跟你娘说说去。”

    余靖宁在余璞大力的拥抱和拍打之下,总算是露出一点儿笑模样:“娘怎么样?”

    “好着呢,三天能跟我吵两次架。”余璞和余靖宁五年没见了,忽然见到了自家儿子,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一点儿也没看出累来,嘴上根本不带停的,“我说儿子,你这是随了谁了,怎么越大越不爱说话了……”

    余知葳在一旁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对儿父子俩,嘴角不经意就带上了笑意。

    她本来以为平朔王余璞是个胡子拉碴的半老头子,再要不然也是跟余靖宁差不多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面孔严肃得能从春暖花开之日重回寒冬,不曾想竟然是个爱笑爱闹的。

    余璞是当初四位异姓藩王之中年纪最小的,成亲又早,十六七岁就有了余靖宁,如今还未及不惑。大概是因为生得好,也看不出来有三十余岁了,感觉比老成持重的陈晖大不了几岁,跟余靖宁站在一起活似一对儿兄弟。

    余璞好像是感受到了余知葳的目光,转过身来,问余靖宁道:“这是我闺女?”

    不等余靖宁点头,余知葳当场龇出两颗小虎牙,笑得眉眼弯弯,脆生生叫了句:“爹爹!”

    “爽快。”余璞一胳膊肘怼在余靖宁肚子上,“比你强多了。”

    余靖宁受到了这一记肘击,脸色更差了。

    余璞就着月色仔仔细细看了看正忙着“嘿嘿嘿”的余知葳,很快下了定论:“好看,是我余家的姑娘,像你娘。”

    也不知道这个长得像是真像,还是因为这余家老爹觉得“天下的漂亮姑娘大致都生得一样”。

    不管怎么说,反正余知葳倒是很受用,笑了就应了。

    余靖宁一手揽着自家儿子,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之中颇有一种“我还没玩够呢,你怎么就长大了”了的神情,感叹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在余家军不少兵士的肩上流过口水了——你甚么时候能给我生个孙子玩玩?”

    “这就得看娘娘和皇爷的意思了。”余靖宁拍了拍自家老爹的手,“大概在有孙子之前,你应该能先有外孙。”

    余家的尴尬地位导致了余靖宁的婚事也一直无比尴尬,若非得论门当户对,大概没有哪个世家敢大公无私地把自家女儿嫁给他。

    余璞挑了挑眉头,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余家面上瞧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自家子弟的境遇跟走钢丝一般,连婚事都没法子自己做主。

    余知葳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一点儿也不想让方才的气氛就这么凉下去,赶忙接话道:“爹爹,咱家去呗!您是不是还没见过京城世子府?府里头有个小院子,这会子海棠应当该开了,景致可好了,明儿早上一起来就能瞧见。”

    “走走走。”余璞一边揽着余靖宁,一边招手将余知葳招呼过来,“家去!”

    几人上了马车,终于觉得有些疲倦了,全都靠在软垫上小憩起来。

    余知葳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们之前上的折子,余知葳那一封有关修筑辽东防线的留中不发,到现在都没个结果,余靖宁递的有关改造火铳的折子,也就是批了个“朕知道了”,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字儿最后还是陈晖谭怀玠央告着孙和风,扯着兵部和工部对了接。

    唯独在余家的事儿上,蔺太后好似出奇的好说话。不仅让余靖宁十分铺张地游了一回街,还兜头就给余知葳砸了个郡主诰封下来,前前后后封赏无数。据谭怀玠那头的消息来看,比好似他们还没怎么打拉锯战,轻轻松松就批复了。

    可都说“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如今甜枣喂给他们了,那要打的棒子呢?

    君心难测,不是国君的掌权人的心思更难测,余知葳忽然摸不清蔺太后要作甚了。

    这么一想,方才的平朔王余璞的笑闹,好似也带着些强颜欢笑的味道了。

    余璞为大衡守了十几年的嘉峪关,他们兄妹两个又刚刚为大衡退过一次强敌,哪一样不该是名留青史的忠臣作为。

    可哪怕是这样,余家依旧是皇家忌惮的对象,那一把高悬的刀始终架在余家人的脖子上,从来没有放下来过。

    你说,这父子两个,到底图甚么呢?

第一百五十四回:琐事

    余知葳从宫里回世子府,当日一觉睡到了中午,连余靖宁都颇为仁慈地没让尤平家的唤她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忘了。今日有个常朝,余靖宁余靖宁大概是第一回上朝,还是第一回跟自己爹一起上朝,比较激动,忘点儿旁的也很正常。

    自余知葳从倚翠楼出来之后,还没这么昼夜颠倒的睡过觉,一觉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尤平家的拿帕子给她擦脸,一边儿擦一边儿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姑娘哟,诶,奴婢该打,如今是郡主了,昨儿给您洗澡,瞧着那一身都是伤……”

    尤其是后心那一处,瞧着触目惊心的,光看着就觉着疼。

    尤平家的颇是心疼的模样,支吾着半晌没往下说。

    余知葳一个哈欠打得险些把擦脸的帕子吃下去,迷迷糊糊道:“打仗嘛,在所难免。”

    “照奴婢来看,世子爷就不该把您带上辽东去。”尤平家的把余知葳拉到梳妆镜跟前儿,手里拿着她的头发,“瞧瞧,原先好好一把头发,乌亮乌亮的。如今弄得跟一把稻草一般,虽说咱们家总不会缺桂花油用,但这得花多少时候才能养回来?又弄得一身是伤,手上都起茧子了!姑娘家的,娇花儿一般,在家中好好娇养着不好吗?”

    在辽东的时候余知葳天天束发戴网,随便团两把绾起来就行了,好长时间没梳头,果真就跟稻草一般了。稻草头发不好梳,被尤平家的扯到头发的余知葳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头更疼了:“虽说如今我这郡主诰封看着来得容易,但毕竟是拿着我北上辽东打兀良哈有功做由头。若是不去,他们又寻个甚么由头给我诰封呢?”

    尤平家的略略一顿,又道:“姑娘是亲王嫡女,出阁之前总归是会有诰封的。”

    “那就晚了。”余知葳迷瞪着两个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自己好像是睡肿了头,“京中那么多闺秀,凭甚么我比旁人就要高贵几分?出阁前就封了总比出阁的时候封要来得高贵。更何况,来的容易的东西,去的也容易,随便个甚么由头就能给我封了,那就也能随便找个由头将我的诰封薅下来。如今我是军功受封,有着实打实的军功傍身,也没人那么容易就能动我。”

    尤平家的取了桂花油,擦在余知葳的头上,好浓一阵桂花香气。擦过一遍之后,拿梳篦梳顺了,又用绢布细细擦过一遍。

    余知葳觉得这味道怪好闻的,这会子头发梳开了,扯着也不疼了,于是不禁又有些困倦,揉揉眼睛道:“尤妈妈,我回去再睡一阵。”

    “我的郡主小殿下啊!”尤妈妈一把将余知葳转了过来,似乎很想晃两下的模样,“还睡啊,您这可一日没吃东西了,身子都饿坏了。”

    余知葳朝一边儿歪过去,靠在尤平家的的胳膊上,喃喃道:“用晚饭的时候再叫我就是了。”余知葳在辽东的时候常常整夜不睡,逮着兀良哈连着打三天不带停的也有,结束了照样能好端端骑马回去。但一回家来,就好似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一般,甚至还在尤平家的胳膊上蹭了蹭。

    “那也不成。”尤平家十分无奈,拿她没办法似的揉了揉余知葳的脸蛋儿,“谭二奶奶来了,刚好您醒了,我就跟她说稍微等一等,我给咱们郡主收拾一下——总不好让人家再等等是不是。”

    余知葳已经快眯过去了,含含混混自言自语:“谭二奶奶……”

    “是月姐姐来了?!”余知葳转着脑子艰难地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在她北上辽东抗击兀良哈之前,陈月蘅已经嫁人了,曾经的陈三姑娘变成了谭二奶奶。

    她把自己从尤平家的胳膊上撑起来,嘿嘿笑了两声:“那还是梳妆罢。”尤平家的颇是无奈,将余知葳扳回了镜子跟前。

    尤平家的手脚利索,没多少时候就给余知葳绾了个家常待客的纂儿。怕坠着头发,便没饰多少珠翠,只拿了几颗南珠缀在鬓边。见余知葳不似以前白皙,深感又要养好些时候,只挑了素色的对襟立领长衫与她穿上,自膝露出一截儿牙白的织金马面裙。

    待到了会客厅,果真就见着了陈月蘅,一旁的妈妈怀里抱着个小包袱。

    “月姐姐!”余知葳见了旧人到底有些雀跃,快步上前去,一把捏住了陈月蘅的手腕,发觉好似皮包骨头,便皱眉道,“都说做了娘了要丰腴些,你怎的这样瘦?改日见了谭二哥哥,定然好生教训一番。”

    陈月蘅身旁的廖妈妈赶忙接话道:“还不是怀婵姑娘的时候亏下的,到如今都养不回来。”

    陈月蘅却往余知葳身上一拍,笑骂道:“猢狲,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个样子。去了一趟辽东,吃了那么些苦头,可高兴了?”

    余知葳往圈椅上一坐,下意识就想跷二郎腿。结果腿一抬就看见了自己裙子下头的弓鞋,不是她在军中所穿的靴子,只好讪讪收回的腿,端正坐好:“我这人向来俗气,以前总觉得自己眼前的和过去的事儿就是顶顶要紧的了。如今见过一回民生疾苦,也算是勉勉强强明白了余家这两年都在为甚么撑着。”

    国与家,忠与义,从来不是分开的两条阳关道与独木桥。余家所求,不过一个百姓安泰的太平盛世罢了。

    说多了又辛酸,余知葳赶紧将这话题压了下去,笑着对陈月蘅嘟了嘟嘴:“姐姐,不给我瞧瞧我小外甥女吗?”

    陈月蘅佯怒,往她脑门儿上一点,吩咐廖妈妈将婵姐儿抱来给余知葳瞧瞧。

    小女孩儿七八个月大了,刚睡醒的模样,拿小拳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也不哭,瞧见余知葳就笑了,露出几颗米粒颜色的乳牙。

    余知葳觉得这个没牙齿又没头发的小动物十分可爱,决定进一步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可以给我抱抱吗?”

第一百五十五回:改封

    抱着婵姐儿的余知葳有幸被小家伙涂了一脸的口水,觉得这湿哒哒的情感她无福消受,只好将她还给了廖妈妈,一边掏出帕子来擦脸:“我还没将备的礼交到她手上呢,她倒是先给我了礼,倒是我礼数不周全了。”

    陈月蘅就拿帕子甩她:“方才还说你长大了呢,如今看来,还是个猢狲样子。”

    尤平家的听余知葳提及,刚好将给婵姐儿备的礼就拿了出来,余知葳不落俗套,没给送甚么金锁玉锁之类的,反而是另辟蹊径打了一柄玉如意,通体温润。

    陈月蘅推辞了一番,便也收下了。

    余知葳这才笑道:“月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就在我家用饭罢。”

    陈月蘅搁下面前的茶盏:“这么早就用晚饭?还不到时候啊。”

    “晚饭?”余知葳有点儿愣,转头问尤平家的道,“如今是甚么时候了?”

    这是她睡得连时辰都糊涂了吗?

    尤平家的颇是无奈,摇头道:“郡主,都过了用午饭的时候了。”

    余知葳拍了拍自己的头,觉得下回真不能再这么睡下去了,耽误事儿。还没等她想完,另一个问题忽然就涌上了心头:“都这个时候了,上两个早朝都该回来了。爹爹和大哥哥怎么还没回家来?”

    余璞在京中自然也是住在世子府,之前还跟余靖宁打趣来着,说如今可是我住在你家中了。

    余靖宁如临大敌,绷着脸请罪请了半天,感觉自己十分不孝。

    余璞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丢下一句:“好生没趣。”便径自睡觉去了。当时余知葳还在心中小声道,其实就是因为他如此,逗他的时候才有意思啊。

    面对余知葳的疑问,尤平家的思量一阵,答道:“大概是皇爷有甚么事儿要与王爷和世子爷说,这才耽搁了。”

    有甚么话不能昨儿晚上说,余知葳心道,净知道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还是说,昨晚专门喂甜枣,今日大棒就到了。

    余知葳心里装着事儿,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和陈月蘅聊些最近的事儿,加上有婵姐儿依依哦哦的,气氛倒还算是喜乐。

    陈月蘅最终还是没留下来用晚饭,由余知葳领着亲自送出门去,好一番告别。

    送走了陈月蘅,余知葳站在门口,朝着宫城的方向望了望,一点儿踪影也无。

    她也只好皱着眉进了院子。

    好似又过了半个时辰,余知葳险些又要瞌睡过去的时候,终于有人通报,说世子爷回来了。

    没见到自家老爹,余靖宁脸色又不好看,余知葳当即就觉得出事儿了,骇的几乎是从圈椅上弹起来的:“宫里那位难为爹爹和大哥哥了吗?爹爹呢?怎么没回来?”

    余靖宁冷笑了一声:“难为倒是没有,还给了好大一个恩典。”

    余知葳一愣:“甚么?”

    “赏了块儿块封地。”余靖挑了挑眉毛,行至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尤平家的赶忙给他倒茶,余靖宁端起茶杯来,才将后半句话补上,“南昌。”

    余知葳顿了一下,觉得这绝不是封赏那么简单:“这是要改封?”

    蔺太后这种精打细算的人,绝对没那么好心,给平朔王府多一块儿封地出来,更何况还是与嘉峪关风牛马不相及的南昌。

    南昌那是在江西,与嘉峪关隔着几千里地呢!

    余靖宁脸色黑如锅底,迎着余知葳的目光点了点头。

    南昌乃是内地,夹在中间没甚么存在感,没有嘉峪关凶险,当然没有再驻军的必要——这是要借着改封的机会,夺他们家的兵权!

    看似是恩赏,其实步步危机,没了那三十万余家军,平朔王余家就跟当年的少阳王顾家一般,成了待宰的羔羊。

    平朔王余璞如今还在宫中,谁知道等着他的是不是一场鸿门宴。

    余知葳后心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一时间竟然手脚冰凉,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谁给蔺太后出的这个主意?裘安仁吗?”

    余靖宁抬头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大哥哥也觉得奇怪是不是?”余知葳拿手指沾了一点茶水,一边在桌上画出一个方形来,一边道,“要夺权就夺权便是,可究竟是谁给他出的这种馊主意?”

    “他以为瓦剌鞑靼不敢南下是为何?就凭着大衡那外强中干的国威吗?还不是因着三十万余家军驻守嘉峪关。”余知葳说话的时候毫不客气,听得余靖宁连连皱眉,“是,我是忘了,咱们刚把兀良哈并入辽东都司,国威是挺大的。”

    小几上的茶水印记,在余知葳的手下渐渐变成了一副简略的地图:“如果朝廷按照你的意思,去派人修筑辽东防线,那么……”她伸手画了两个圈,“大衡的西北,东北,将连成一条线,变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但如今,朝廷既不批复你的折子,又要将咱们家的封地改封到南昌……”

    余靖宁将门之后,勾心斗角或许是京城的朝堂纷争交给他的,但对军事的敏感却是与生俱来的:“如果这样,大衡北境的兵力就会全面收缩,甚至退回至长城以内。”

    “这哪里是像刚打过胜仗的样子?”余知葳出言讥讽道,“又不是供不起兵卒,造不起火炮。大衡至于到这种要收缩北境兵力的地步了吗?不说开疆拓土罢,总归得先把自己祖宗的地方保住不是?”

    他这是想把余靖宁和余知葳刚打下来的土地,和大衡先祖留下来的土地,拱手让给谁?

    余知葳明白,余靖宁当然也明白,就算是没出过京城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稍微有点儿远见,被个武将提点两句也能想明白。

    是以,今日朝会之上,就此事吵得昏天暗地,之前吵十三港的时候都没这么激烈过,余璞更是在朝会之后特地去寻了几位阁臣商讨此事,至今未归。

    就裘安仁十分乐意地接受了于见的生祠来看,他不仅想做个弄权的大珰,还想名垂千古来着。可他又要做这种看似要卖国的事又怎么说?想要遗臭万年吗?

第一百五十六回:孑孓

    天色擦黑,一众阁臣才并一个平朔王余璞刚刚自文渊阁中出来,八九个人三五成群,稀稀拉拉地步行出宫。

    内阁首辅于见行在最后,身旁是个被蔺太后吩咐“送各位大人一程”的裘安仁。

    人前的时候,裘安仁自然是人模狗样,面上自带三分笑意,在月光底下白得几乎要反出光来,被大红蟒衣一衬,漂亮得像个假人。

    很少有他这种二十余岁了,瞧着还像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一般的人,像是个不老的少年。

    于见微微朝左边儿一撇,只看见一柄雪白的拂尘搭在裘安仁臂弯里。琵琶袖宽大,裘安仁的胳膊就显得越发得细,那拂尘躺在他臂弯里就红的红、白的白,分外分明,瞧的人喉头痒痒的。

    于见喉头滚了滚:“印公。”

    裘安仁一笑,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清越,正是他给蔺太后读书那个声线:“于大人若是这么说,那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原先不是与大人说了吗?唤我句‘安仁’便是了。”

    “安仁。”于见听他这话,便觉得这两个字黏黏糊糊的,黏在他的嗓子眼中,像堵着一团甜乎乎的糕点,虽是腻,但还是从喉头甜上了舌尖儿。

    “诶。”裘安仁应了一声,眼波流转,冲着于见一笑,“大人有何吩咐?”

    “这……”于见笑了笑,舌头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上颚,“怎是会有吩咐,就是想与你说说那建生祠的事儿。我看旁人都不大乐意,便想着自己先在老家捐上一座,我于某旁的不说,簇拥到底还是有许多的,到时自会有人跟着的。”

    “那安仁先谢过大人了。”裘安仁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得亏是娘娘默许了的,不然大人这般抬举我,得引着多少人妒忌啊?”

    “诶。”于见否认了这个说法,“印公为着大衡鞠躬尽瘁的,当得这个赞誉。”

    裘安仁抿着嘴笑了笑,在月色底下瞧着朦朦胧胧的,竟然生出某些女相来,瞧着更不像真的了,在于见的眼里,竟然隐隐生出一种谪仙人的味道来:“这可当真不敢当,不过是最近忙些罢了。诶,说到这个事儿,我倒是想起来——我与那位要避嫌,实在不方便亲自见他,还得麻烦于大人替我谢谢他了。若不是他出的这个主意,我也在娘娘面前讨不着巧。”

    这个主意当然是说平朔王改封南昌,彻底收拢兵权之事。

    于见当然应允,还笑道:“安仁的苦处我明白,你放心,明面上瞧着我与他虽不是同一阵营的,但到底朝堂上还是避免不了要多接触。我去谢他,借着公务的名头就是了,旁人不会怀疑的。”

    “于大人可得让他藏好了,千万别被人瞧出来。你看看田信那几个,一张嘴就有一群人等着揪错处,若不是朝上诸位大人怕斯文扫地啊,恐怕连我这干儿子的祖宗都要问候上了。这田信都快在我面前哭上了,想说点甚么太难了。不过就田信那样的,也只能给咱们当枪使了,今后还是得靠着那位这般的人,暗中推波助澜。”不知为何,裘安仁走得缓慢,从文渊阁走到宫城门口没多远的路,其余人早都不见了人影了,就只这两个还在后面晃晃悠悠。

    “他你还不知道吗?才学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不会急躁——他有分寸的。”裘安仁走路目不斜视,于见就只能看着他的侧脸,在夜里的宫城当中入画了一般。

    “这我就放心了。”终于走到了宫门口,裘安仁立在于见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到地方了,我就不便再送大人出去了。大人为安仁做了这许多,让安仁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了呢。”

    这句话跟一把火似的,于见感觉自己从头到脚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脑子都不在了,他口干舌燥地一把扯住了裘安仁的衣袖,刚好就捏住了他细细的手腕:“听闻安仁有个私宅,里头带着个小园子,颇是风雅。如今春日尚好,安仁若真想谢我,不如就去你那宅中,做些个填词作赋曲水流觞的风雅之事。”

    这于见到底是个文臣,哪里钳得住身上有功夫的裘印公。

    裘安仁不着痕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脸上照样是带着那一副谪仙人般的笑容:“这可不巧了,今夜是我当值,娘娘这边儿实在是抽不开身,我晚上就在宫里歇下了。安仁倒是极想与于大人去的,只是这时候实在不凑巧啊。等下回啊,我得了两壶好酒,定然给大人送过去赔罪。”

    于见有点儿愣愣的。

    裘安仁见此,抬手拍了拍于见的顶上的乌纱帽,抚下一片落花来,手指蜻蜓点水一般在于见额头上碰了一下,一触即收:“诶呦,这也不知道是在哪沾上的。好了,夜色也不早了,大人快家去罢,等会子天若是更黑了,不好看路。”

    于见浑身都僵硬了一下,被他这一触哄得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当即指哪打哪,被裘安仁笑眯眯送出了宫门,上了自家的车架。

    送走于见之后,裘安仁独自转过身来。

    蔺太后应当已经回慈宁宫歇下了,他直接去慈宁宫便是了。

    裘安仁脸上带着笑,走一步脸色就冷一分,等走到路程的一半的时候,整张脸就彻底垮了下来。不说狰狞,那也是阴鸷无比,若说方才还是个下凡的谪仙,这会子就是个不知道是从哪个深山老林当钻出来的鬼狐精怪了。

    他看了看方才被于见捏过的手腕,恶心极了似的,使劲在皮肤上搓了几下。月光下瞧着如玉如霜的手腕子原本还白得欺霜赛雪,这一下子下去瞬间红了一片,感觉都快被搓破了。他还嫌不够似的,好似那一块皮肤都恶心透了,使劲儿用指甲恼了几下,霎时间就出了几道子血痕。

    裘安仁咬牙切齿,从自己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腌臜孑孓。”

    这话被他掷在地下,靴子踏过了,就碎在地里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无理

    原本常朝差不多日日有,但大朝会按制是十日一次的,可这几日却好似日日将常朝开成了大朝会。自此还不止,文渊阁中日日几乎通宵达旦,好几日都吵不出个结果来。

    北境方向的事儿不是没人提,被一众人掰开了揉碎了扔在蔺太后面前,但几乎没起甚么大作用。

    毕竟大衡大着呢,哪儿不是祖宗之地?就北边儿那一点地方,又穷又荒的,粮也产的少,还得靠旁的地方救济着,不给大衡拖后腿就算好的了。穷人的命不是命,比草还贱,比纸还薄。北边儿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就算是死在异族铁蹄之下又能如何呢?她蔺太后照样在紫禁城中养尊处优,疼又不是疼在她自己身上。

    比起那远在天边的北境,还是眼睛跟前那点儿兵权更容易让她茶饭不思。

    文渊阁之中,诸位大人刚刚唇枪舌剑的交火过一番,这会子正疲惫不已。文渊阁议事是许人坐的,如今诸位大人张张口就觉得嗓子要冒烟,竟然齐齐要拿起茶杯喝水了。

    文渊阁当中莫名其妙地忽然安静了下来。

    小皇帝贺霄在他娘的强制要求下一定要听完全程,但又说不上几句话,趁着这个没人看他的当空儿捂了一下脸,痛苦不堪。

    趁着这会子没人说话,余靖宁见缝插针,赶紧张了嘴:“臣幼时长在嘉峪关,此后又总待在京城,还以为衣衫褴褛食中无肉已然是最大的人间疾苦了。臣在京中待的时间太久了,竟然见识短浅到这种地步,竟然不知道世上会有人跟在马后面,捡些马粪来吃。娘娘恕罪,诸位大人也别嫌恶心,我知在文渊阁当中实在不宜说这些污言秽语,但不说出来,又有何人能相信这是我亲眼所见?以前总在书上瞧见饥荒时候如何‘易子而食’,总觉得虎毒不食子,这样的话都是夸大了许多的。可臣乃是京城之中长大的,自幼不知饥饿是何滋味,有何资格去以己度人?”

    “没见过饿殍遍地,臣也以为这天下是太太平平的,又怎会有人因着饥饿连尊严脸面道义都不要了,去吃那样的东西。”余靖宁不是头一回见文官吵架,但还是对他们嘴皮子的利索程度心有戚戚焉,先前跟人吵得头昏脑涨,这会子再火冒三丈也没法子暴跳如雷,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那般的人。如今他语调平缓,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糅杂在里头,“娘娘与皇爷都是悲天悯人之人。臣见了异族尚且还能生怜悯之心,更无需说咱们大衡自己的子民了。今日父王若退,就是将北境的百姓置于胡人铁蹄之下,今日兀良哈百姓,就是以后大衡西北东北的百姓。”

    蔺太后没说话,眉头皱了皱,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裘安仁。裘安仁立即得令,拂尘一甩就替蔺太后说话了:“世子爷啊,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好似像您说得,这大衡离了平朔王爷好似就转不动了似的。您如今这话,可是在说咱们大衡有多不太平?还是说皇上娘娘不圣明,误了这天下百姓?”

    余靖宁早就料到他要这么说了。不卑不亢站起了身,又从从容容往地上一跪,五体投地磕了两个头:“臣这话僭越了,还请皇爷娘娘治罪。”

    “世子爷此话非是虚言。”不等裘安仁再反驳,只见陈暄冲着御座之上拱了拱手,冷冷道,“忠言逆耳,这臣还是知晓的。”

    今日文渊阁内朝涉及边境之事,照例该有鸿胪寺的人在场。但陈暄的老岳父恰好身子不大爽利,陈暄怕将人气得蹬腿儿了,只好由他这个鸿胪寺少卿撸起袖子上阵了。

    他这话说完,和平朔王府早就绑成一条绳子上蚂蚱的新派在地上呼啦呼啦跪了一大片,排练好了一般:“还请皇上娘娘为大衡北境万千百姓考虑,收回成命。”

    谭怀玠陈晖更是领头道:“内阁阁臣本是设来为皇上分忧的,如今这般形状,非但未给娘娘皇上分忧,反倒是给增添了万千不便之处。这实在是臣等的不是,还请皇上娘娘准许了臣等,让臣归家侍奉老夫罢。”

    既然讲道理也讲不通,那就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们阉党的办法,咱们无理取闹罢!

    蔺太后原本还是端着一副还算和善的态度,只指使着裘安仁指挥他那一干党羽与新派和平朔王吵架,如今终于是忍不住了,一巴掌拍了下去:“放肆!你们还敢来威胁哀家了?!”

    阁臣当中一半的人全都当着她的面打算撂挑子不干了,这还得了?这群人定然还有一大群的血亲姻亲转折亲,门生更是遍布朝野,这是要当着她的面儿闹罢工!

    真当她不敢砍了这群人的头吗?

    刚刚才平缓下去的气氛陡然间又被点燃了,裘安仁严阵以待,往门口瞟了一眼。

    门外的东厂太监蠢蠢欲动,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冲进来将这群人全部拿下,剥了官服丢到诏狱里面去。

    他甚至在心里盘算起来,要是今日在文渊阁中当场杀了余靖宁父子,如何保证嘉峪关的余家军不会一气之下南下“清君侧”。若是当真南下了,调动甚么地方的兵力去抵挡,甚至该用哪位将领都在心里点了一遍。

    裘安仁刚数到第四位,却看见眼前的平朔王余璞,也跟着跪下了。

    余璞的额头轻轻在地面上触了三下,将一样东西从自己怀中摸了出来,双手奉至蔺太后面前。

    是一枚虎符。

    余靖宁见了这东西,当场险些一句“爹!”就喊了出来,最后还是卡在了自己的喉头,只滋啦一下剌了一下嗓子。他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的父亲,目眦欲裂,方才的冷静镇定几乎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这交出来的拿是一枚虎符,这简直是将他余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头捧在了手上,全都交了上去。

    余璞将这漆黑的虎符放在手心里头,垂下眼睫,却没有唤娘娘,说了一句极其僭越的话。

    “嫂嫂。”

第一百五十八回:有情

    许久都没有人这么喊过她了,蔺太后当场一愣。

    这个称呼太僭越,她十几年都没听到过了。

    “臣知晓娘娘在担忧甚么,臣也不会给娘娘留后顾之忧的。”那个僭越的称呼在余璞口中终究是知过了一次。他手捧着虎符,苦笑道,“当初我们兄弟五个,臣的年岁是最小的,十一二岁的时候是跟在大哥身边了。臣父母早亡,大哥拿我们当亲弟弟一般疼。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娘娘对臣来说,更是先是姐姐后又做了嫂嫂。臣年幼,少时没少得娘娘和先帝的看顾。先帝如此知遇之恩,莫说是要臣的虎符,就是要臣能拿命来报都不为过。”

    若说僭越,那隆武皇帝的肩头他也是坐过的。当初兄弟五人,把酒临风逐鹿中原的时候,何等的意气风发,哪能想到会有今日?当初的兄弟五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一个殚精竭虑朝不保夕的余家,跟一个被蔺太后护在羽翼下的蔺家。

    “大哥当初交代过臣,要臣守住了大衡西北的关口,莫要让鞑子再来犯我中原,这才对得起臣‘平朔’的封号。”余璞挑着眉毛来笑了笑,年少的样子来历历在目,那眼神同当初的少年一般无二,“先帝当初与臣说,大衡的百姓,那都是自己的子民,要放在心尖尖上护着。当初臣年岁还小,满口答应下来,去了关口才知此事有多难,但因着先帝的嘱托,到底咬牙撑住了。这么多年,在嘉峪关,因着大衡的天威,北边儿的鞑子都不敢南下。臣就瞧着百姓们耕地、做买卖,不说有多昌盛,但安定总算是能保证。臣也终是明白了先帝的话,为武将,能守一方太平,果真算是不枉此生。”

    说实话,这时候才能瞧出来他与余靖宁的分别来。余璞那张脸生得精彩极了,说话的时候眼神是亮的,余靖宁却是一派在京城中磨砺久了的坚忍。可眼睛里头的星光,也在这大殿中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

    “臣替先帝守了十几年的国门,臣的儿子也叫做‘靖宁’,生来就是保大衡平安的。”若是十几年前,他说着话的时候大概该是激动的,颤抖的,可到了这个年岁,就也只剩下了古井不波的一片冰凉,“臣的儿子,臣的女儿,全都为大衡打过鞑子,守过国门。可臣今后再也不能在嘉峪关抗铳驭炮了,辜负了先帝的一片嘱托,臣万死。”

    他说“万死”的时候,手里头的虎符没人接,所以磕不下头,也只好端端跪着:“余家不算是满门忠烈,不配为大衡亲王位,娘娘将臣的虎符和丹书铁券一并收了罢。”

    他跪在那儿,半晌没人言语。

    说实在的,余家当真是尽忠尽得可以了。看看余家,连闺女都为大衡的江山弄了一身的伤。再看看蔺太后的娘家,她那亲外甥让自家爹宠的,别说守国门了,不斗鸡走狗惹麻烦就算是好的了。这般厚此薄彼,也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今后还有谁敢替皇家卖命。

    这时候哪有人敢接话,尤其是裘安仁,说错一句就算陷害忠良。

    好半天,终于有人动了。

    有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余璞身前,握住了他的手,将那一枚虎符牢牢握在了余璞的手心里头,起唇道:“五叔。”

    竟是小皇帝贺霄!

    当场所有人都呆住了,没想到竟会节外生枝出这种事儿——这小崽子都当背景板当了八九年了,今儿怎的忽然说话了。

    贺霄冲着余璞笑了笑,笑得时候很浅,带着一点纯然的孩子气:“五叔,你把符节拿回去,安心回你的封地就是了,还回嘉峪关。”他说话说得像家宴上拉扯家常,孩子一般的起誓,“余家做过的事,父皇都记得,父皇不记得的,朕就替他记着。天子金口玉言,五叔尽管放心就是了。”

    这孩子看着余璞,笑得稚气:“五叔快将虎符收回去罢,虽说快夏日了,但在地上跪着到底凉,五叔快起来。”

    天子亲扶余璞起来,他当然不敢再矫情,赶忙起了。后头跟着跪的那一片,也跟着见好就收,叫唤眼神都不用了,立即三叩九拜,高呼道:“皇上圣明!”

    就算这贺霄是个十来岁的娃娃,那也是大衡的天子。蔺太后私下里与他怎么摔东西置气也好,在朝会上沉默也好,都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他的话收回去。

    就那么几句,就是圣旨,就是天子口谕!

    更何况,小皇帝处理的并不算差。要是再这么闹下去,看余靖宁和谭怀玠陈晖那几个的神色,今日文渊阁中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大概就得是武将弑君、东厂拿人、文臣死谏了。

    贺霄下了口谕之后,没多少时候,就让诸位大人各自回去了。

    直到到了余家的车架上,余璞才开口和余靖宁说了第一句话:“皇上那孩子……仁义。只是太仁义了,没个主心骨,你今后好好看顾着他些。”

    余靖宁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余璞掀了帘子,朝窗外看了看。夜色正浓,不见月亮,几颗星子孤零零的,在天上忽明忽暗,快要灭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情分这东西,本就单薄,随随便便就消磨了。今日若不是讲理实在讲不通,我绝不会与他们讲情分的……用一回就少一回。等到你与皇上这一辈儿,年少的时候还能好些,等到我这个年岁,就真的淡了。”

    余靖宁不知道说甚么好,只好“嗯”了一声儿。心道,那还让我多看顾着他些,他们早将这情分放下了,不过是你没放下罢了。

    余璞好像看出来甚么似的,冲着自家儿子笑了笑:“蔺太后不是咱们家闺女,也不是新派那些眼界开阔的新式女子,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你若是不看顾着皇上些,今后大衡怎么办?”

    余靖宁眉梢耸了耸,低下头去,郑重其事答了一句:“孩儿谨遵父亲教导。”

第一百五十九回:夜谈

    夜色不算早了,堂屋的灯还亮着,光是暖黄的。

    余璞瞥了一眼,朝着余靖宁一扬下巴,笑道:“有人等你。”

    这本来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忽然被长辈打破了,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余靖宁嗫嚅一阵,道:“这样晚了,我去与她说,让她回去睡下。”

    余璞在余靖宁的肩膀上虚虚一按:“要在堂屋中说的,想必也不是私事。你与她都大了,虽说是兄妹,但你也总不好进她的闺房。有甚么话,要说便说罢。今后只怕是都说不上话了。”

    他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径自走了。

    初夏的夜里还是挺凉爽的,余靖宁站在影壁后头,踯躅了好一阵子,这才迈步上前。

    堂屋的珠帘是余知葳回家来的时候新选的,挂的是水晶珠子,扶在脸上一片冰凉。过了帘子就能瞧见一个人影坐在灯下,一双素手提了壶起来,倒了一杯茶。

    余知葳看见余靖宁,也不多说话,朝那杯子一指:“茶。不是凉的。”

    余靖宁两三步就绕了过来,在圈椅当中坐下,抿了一口,就听耳边人说道:“不用去南昌了?”

    “你怎知?”余靖宁搁下了杯子,抬眼问她。

    “看你脸色。”余知葳刮了刮茶盖,将自己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子上,“不像是出了更差的事儿。”

    余靖宁觉得今日余知葳身上有一股平日没有的味道,不敢凑上前去闻,只动了动鼻子:“你擦了甚么?”

    寻常女儿家身上哪个不是脂啊粉啊花儿啊的味道,就余家这个身上只有洗干净衣服的皂角味儿,世子府又不熏香,大姑娘家的,竟是闹得跟余靖宁这般男儿郎一般。

    不过……余知葳做男儿的年岁到底比做女儿家的时候要长些,也还算是习惯。是以被这么一问,倒是有些愣,她抓过发尾来自己闻了闻,恍然大悟,笑道:“尤妈妈给我擦的桂花油,我这两天都习惯了,闻不出来了。”

    余靖宁眉毛挑了挑,不做声了。

    余知葳便兀自往下说:“蔺太后怎么答应的,你和爹爹的额头和膝盖还好吗?我这儿有药。”

    余家父子都是行伍之人,当然没那么金贵了,但余靖宁就是下意识的想要她的药,忍了半天,说出口的却是:“不是蔺太后答应的,是皇上应的。”

    “他?”余知葳挑眉,“皇爷自己说话了?还真是稀奇。”

    余靖宁暗暗叹了口气:“他好歹是万岁爷,你说话放尊重些。”

    余知葳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说,我没甚么好尊重他的。

    “爹爹此次,说了些我们这些小辈儿都不知道的陈年旧事,用情分拿住了话头。”余靖宁在灯下低着头,苦笑道,“他说,这是将这些年的情分耗完了。”

    可不是吗,余知葳心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天这么殚精竭虑地扛着,是个人都该寒心了。这么多年过去,心都快寒到冰窟窿里去了。能撑下来,还不就是靠着心里那点子为国为民的良知!

    余知葳以前想过,要是自私一把,只为了余家,只为了余家这么些人,余璞不妨和京中的余靖宁里应外合,南下造反。京师疲软,为数不多还能领兵的蔺家人还在蜀中,赶不过来,就算能赶过来,那蔺家的小辈根本就不是能拿刀拿枪的模样。

    但余家这父子俩,显然都不是只顾自己的人。

    心就拳头那么大一点的地方,里头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自身了。

    余知葳也知道,倘若余家反了,除了自家大概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外,与那个“天下大同”的理想所差甚远。

    余家军南下造反,跟改封南昌虽说过程不同,但结果不会有太大差异——北方防线空虚,鞑子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南下。更何况,如今这般风云变幻之际,不止大衡,天下全都在争这个“天朝上国”的名号,这种时候闹内乱,动刀兵,岂不是让那些觊觎大衡的人有了可乘之机?更何况,造反本就会促成战乱,到时候好容易安定下来的大衡子民就又一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到时各处民不聊生,朝堂动荡,根本就不是治世,这是祸国殃民,要开乱世之先河。

    更何况,就算余家坐了龙庭,这天下也根本大同不了。

    余知葳上辈子学的那点东西,全都用在考虑这些事情上了。

    余家造反,那就是换了个皇帝而已,本质上还是皇帝独揽大权的封建王朝,根本改变不了甚么。大衡虽说如今取消轮班匠制,先前海禁也一直开着,手工工场遍布,贸易发达。但这只是个资本主义萌芽的阶段,生产力根本达不到能改变社会性质的地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不是民间已经欣欣向荣,那哪怕是自上而下改良也不行。

    太难了,多少有识之士劳心劳力了一辈子也追不出一个太平盛世。

    安邦定国绝对不是动动嘴皮子或者能耍两杆枪的事儿。他们如今的力量所能达到的,也只能是极力去阻止大衡那群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做决策的人,别再倒行逆施了。

    余知葳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辈之路,道阻且长啊。

    她拨拉了两下头发,整理了一下心绪,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去见了高三奶奶一面,当时高三哥也在家。得了个消息,你这段时间一直忙碌,估计也不知道。”

    余靖宁抬起头来看她。

    “仪鸾司裁撤了。”余知葳拿着小银拔子,拨了拨忽明忽暗的灯火,“说是开销太大,因着辽东战事,要攒军费,说这仪鸾司太铺张了,就裁撤了。”

    说到底,余靖宁还是仪鸾司出身的,听闻仪鸾司裁撤了,不免眉头一抽:“那原先仪鸾司那些人呢?”

    “有的说是并入了南北镇抚司,有的……大概就只能自谋生路了。”余知葳按了按自己的头,苦笑了两声,“不知道今后,大衡还有没有大年初一长安街看皇爷的习俗。”

第一百六十回:休假

    平朔王余璞在五月初五端阳节余靖宁过完了十七岁生辰之后便离京北上,回了嘉峪关封地。

    余知葳和余靖宁站在城门口送人离开的时候,竟然生出一种今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的感受。

    这都是丧气话,没人敢拿出来说,只好全压在自己心里。

    两个人郁郁回家,一路上就没见过笑脸儿,沉默得要命。

    夏日里头余知葳嫌热,是以不怎么拉车帘,走着走着,瞧见面前有一车架颇是眼熟。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谁家车架,那帘子就掀开了,里头人唤:“小六!”

    果真是高三奶奶。

    她嗓门大,老远瞧见人就喊了:“怎么我没回见你们俩,全都是哭丧个脸的模样?这日子过的也忒没意思。”

    他们几个熟识,管是甚么郡主甚么世子,也不多礼,还是按着原先的叫法:“我正要上你家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余知葳见了高三奶奶还是挺高兴的,笑道:“这可不就是缘分吗?三奶奶找我甚么事儿?是不是上回答应我的,要请我去你家吃席?”

    “比这个好哪儿去了!”高三奶奶一挥帕子,看了两眼旁边的余靖宁,仿佛是琢磨了一下,问道,“你哥哥这回,休几日啊?”

    余靖宁刚封了正二品武散阶的骠骑将军,就跟着自家老爹在朝堂上扯皮了将近一个月,原本打完仗该让人歇下的假一天都没休。好容易等到最近朝中没甚么大事儿,最多就是将以前的事儿拿出来炒冷饭,这才给余靖宁休沐的机会。

    余靖宁看着高三奶奶拱了拱手:“十日。”

    高三奶奶把帕子往车窗户上一拍:“那感情好啊——这几日我要上我们自家的庄子里头查账,请你们去我家的庄子。上好的庄子,荷花遍地的,拿芦苇围了鱼塘。咱们正好去消暑,吃吃莲子,钓钓鱼,还有温泉,我把家里小的也带上,咱们玩水去。”

    “这么好的地方!这庄子在哪儿?你家三爷呢?他又不休沐。”余知葳来兴趣了,一连串问了好些问题。

    “白洋淀!”高三奶奶道:“前些日子开大朝会开得那么密集,诸位大人也受不住啊。过段时间,我估摸着得有半个月才能开一回大朝会。他就是个站白玉阶的千户,常朝和内朝有他甚么事儿!”

    “诶,对了!”高三奶奶好似又想起来甚么似的,拍窗道,“月儿生完一直就身子不好,咱们把她也叫上,让她把婵姐儿也带上,到庄子里好生养养去。看你们一个二个的,不是打仗的,就是拘在京城里,全都死气沉沉的,该好好玩儿玩儿了。只是可惜了,谭二郎他没有假,去不成。”

    “不忙。”余知葳挑了挑眉头,朝着高三奶奶做口型道,“咱们给他告病,我写折子……”

    她拿帕子掩着口,特地避过了余靖宁对着高三奶奶。高三奶奶心领神会,余知葳又说笑了两句,便各自错车,打道回府了。

    余知葳心情颇是不错的样子,一路往家里走一路哼着小曲儿。

    余靖宁横她一眼:“我答应让你去了吗?”

    “大哥哥。”余知葳瞪大了眼睛,趴在窗边盯着余靖宁看,“你不想让我去吗?”

    她把自己带在身上的帕子抽了出来,故意拿在手里扭道:“可是,可是我都答应高家三奶奶了,总不能出尔反尔。还劳烦大哥哥替我回绝了高三奶奶罢。”

    余靖宁脸一黑,好半天没说话,算是默许了要去。

    余知葳半倚在车窗上,听着旁边骑马的余靖宁又问道:“谭二郎不比那高三郎,他是阁臣,近来又没有假。文渊阁向来忙碌,常朝内朝都得有人在,又怎能去那庄子当中享清闲?”

    “你放心。”余知葳转过脸来,冲着余靖宁眨了一下眼右眼,“山人自有妙计。”

    余靖宁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

    第二日,余知葳和高三奶奶陈月蘅凑在一起,咕咕嘟嘟不知道在说些甚么,高邈可以旁听,但总是避着谭怀玠和余靖宁。

    余靖宁眯了眯眼睛,黑着脸几次打探这三个到底是在作甚。

    余知葳捏笔,一把挡住了手底下的纸,陈月蘅掩口似笑非笑,高三奶奶一挥帕子,口径一致道:“收拾东西。”

    余靖宁扁了扁嘴,不知道说甚么好。

    三家的库房对牌都各自在自家,你们三个凑到一起能收拾出甚么东西来?

    余靖宁也曾私下里找过谭怀玠,诉说了一下自己心中的忧虑,谁知道谭怀玠很清隽地冲他笑了笑:“她们女儿家惯爱这样,自己有自己的私房话要说。人家自说自的体己话,你又怎好掺和进去?这你还不知晓吗?”

    “哦,对。”谭怀玠捞了一把自己要从桌上掉进墨里的袖子,斯斯文文笑道,“咱们几个熟识的,就你还没娶妻,不知道也是常事。”

    余靖宁的脸色更黑了。

    这还不如不问。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当天晚上,这三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告别。

    余靖宁想,若不是明儿一大早就要出发,今晚要早早的睡觉,恐怕他们能一直聊到明天早上去。

    高邈在临走之前,看了两眼余靖宁欲言又止,被高三奶奶瞪了一眼,赶忙低下头去。

    最后出门之前,还是十分怜悯地瞧了一眼谭怀玠。

    谭怀玠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高三哥是有甚么事要与我说吗?”

    高邈再次抬眼,第三回用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了一眼高三奶奶,发现她正对自己怒目而视,赶忙吞了两口唾沫:“没事。”

    他出了门就跟着高三奶奶上了自家车架,留给了谭怀玠和余靖宁一个十分复杂的背影。

    余靖宁和谭怀玠对视一眼,两个人皆是莫名其妙。

    等到谭家的车架也走了,余靖宁才抽出空来问了余知葳一句:“谭二郎明日究竟去不去?”

    余知葳挑着眉毛,很欠打地笑起来:“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六十一回:扛走

    谭府门外好些车架,门里头人也不算少,众人都穿着夏日的衫子,很是轻薄。

    谭怀玠满面笑意地要送陈月蘅出门,携着她的手,正细细地嘱咐着:“若是出去玩了,那就开心些,带着婵儿也好。若是她实在闹得厉害,便给了乳母去照料便是了。水跟前日头打,你身子弱,千万仔细些,找着些阴凉地方待,找人给你们支伞也成……”

    一旁站着的是十分不耐烦的高邈——高家和余家几个一早就收拾好了,全都跑到谭家门口来等着,结果等在这儿大半天了也没见谭怀玠把话说完。他还不知道拿着尚方宝剑说要砍人头就砍人头的谭怀玠还能这么琐碎,急得直翻白眼。

    他抱臂而立,发现翻白眼儿也没有甚么作用,只好十分无奈地看了高三奶奶一眼。

    高三奶奶拼命朝他打眼色:你再耐心一点儿。

    高邈长长叹了一口气,盯着谭怀玠看,眼神灼灼,险些快把人脊背给烧穿了。

    眼见着谭怀玠话快说完了,伸出手来,劈手往谭怀玠后颈上一砍——

    这一掌劈得并不是很重,没让人直接不省人事,但谭大学士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这么一掌下去,当即就东倒西歪,一头栽在了高邈身上。

    陈月蘅抖着手,拿帕子捂着嘴:“高三哥,你好歹下手轻些啊!”

    高邈一把将谭怀玠扛在自己身上,心道,我这下手已经很轻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高邈下手很轻,谭怀玠没懵几下就醒了过来,先是莫名其妙了一会儿,旋即立马大喊大叫起来:“高三郎,你你你……你这是要作甚?”

    “不是要把你卖了。”高邈一边把人往外抗,一边无奈道,“你放心罢,就是想让你与我们一起休个假!”

    这下子,不管是谭怀玠还是余靖宁,都算是知道了这几个瞒着他们的事儿是甚么了。余靖宁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转头问余知葳道:“就这么把他拐走了,上头怎么办?”

    不是说朝廷没了谭怀玠一个人就转不动了,只是……他这样是旷工啊!

    余知葳生怕余靖宁一个不高兴,甩袖子不去了,赶忙一把拽住了他,道:“嘘,我替谭二哥哥上折子告过假了。”

    余靖宁脸当时的确是黑了黑,但出奇地没生气,只是缓缓将自己的脸捂住了。

    这几人这事儿办的,若是传了出去,那岂不是他也要不明不白成了同伙,简直是毁他名声!

    几个人跟着高邈和吱哩哇啦的谭怀玠一路小跑,还没等扛着谭怀玠的高邈走出二门,就瞧见面前拦了个人。

    一见此人,几个“干坏事儿的”并一个被牵连的余靖宁,齐刷刷全都愣住了,就连高邈肩膀上的谭怀玠的惨叫都戛然而止。

    面前人来者不善,是陈晖。

    陈晖皆是阁臣,虽说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但陈晖毕竟在内阁中的时间要比谭怀玠长上许多,算是前辈,品阶又比他高,再加之是一直引荐他的舅兄,谭怀玠这这种时候猛然见了他,还是没来由地发怵。

    几个人齐齐闭嘴当起了团毛鹌鹑。

    只见陈晖面无表情,冷哼几声,展开手里的一份奏折,抖在几人面前——上头字儿写得整整齐齐,让所有人都瞧了个清楚:“谭贤弟,这告假折子不是你自己写的罢?说你‘连日操劳,身体欠佳,需休养几日。’”

    谭怀玠脑子显然不在状态,心道,我没写过告假折子啊……

    陈晖没管谭怀玠脸上的愕然,又一转头看了正捂着脸没脸见他的余靖宁,皮笑肉不笑:“这折子是你家小六写的罢?这字儿铁画银钩的,毫无闺阁之气,我认得。”

    本来是夸人的话,却听得余知葳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陈晖眼神又一转,看着自家妹妹——陈月蘅正在极力躲开他的眼神:“还有你,净知道跟着他们几个胡闹!没一点儿分寸。”

    话说文渊阁昨晚当值的正是陈晖,连看折子带写票拟,直折腾到半夜。留下一封谭怀玠的,想着他与谭怀玠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要有甚么事儿不会不与自己商量的。所以这份折子大概是例行请安之类的,不会是甚么大事。

    想到这儿,他便留到了第二日早上,想着回家加个班。谁知道匆匆扫了一眼,竟然说的是告病!

    陈晖不敢再多加思索,赶紧过来瞧了一眼,果然就看见了被当成门梁扛走、还宁死不屈的谭怀玠。

    余知葳一缩脖子,立马积极认错:“陈阁老,主意是我出的,你别怪月姐姐。”

    陈晖给了她一个“我当然知道主意是你出的,我家月儿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吗?”的表情,没好气道:“想出去玩是不是?”

    除了被扛在高邈肩上的谭怀玠,其余人尽数点了点头。

    陈晖缓缓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如今夏日里,离着雨季不远了,白洋淀年年都要加固堤坝。内阁向来是要出一人去白洋淀监工的,你们若实在相去,我替谭贤弟上折子,今年就他了。”

    谭怀玠到底才十几岁年纪,其实也是想去的,但奈何阁臣身份,实在不敢提这么一茬儿。谁知道……这陈晖竟然这样体贴!

    谭怀玠也顾不得在高邈肩上待着仪态好看不好看了,赶忙道:“多谢伯朝兄。”

    陈晖摇摇头,叹了几句,半是嘱咐半是威胁道:“今日折子就递上去了,若是没批,你还是连夜赶回来罢。还有,去了白洋淀,到底以正事儿为主,切莫玩物丧志。”

    谭怀玠赶忙应了,其余几人也替着他打包票。

    陈晖又挨个儿嘱咐了几句,这才转头出了谭府,坐上自家的车架,心里还不住地腹诽:到底还是年轻啊。

    等到陈晖走了,几人才又觉出不对来——谭怀玠朝下看了看,到抽一口凉气:“高邈,你怎么还不将我放下来?”扛了半天不嫌累吗?

    高邈:“……”

    两个人一阵忙乱,谭怀玠的脚终于落了地,名正言顺地跟着几人去白洋淀消暑了。

第一百六十二回:点心

    高家在白洋淀那处庄子距京城也不过二百多里,稍微赶得急些,也不过一日多罢了。

    路上到底是玩玩闹闹地走,陈月蘅与高三奶奶都将自家小儿交与乳母手上,都上了余知葳的车架,几个人叽叽喳喳挤作一团,吃吃零嘴儿聊天儿。

    “糖蒸酥酪。”余知葳她们几个跟前儿一人摆了一个小碗儿,里头一碗白,上头搁了几个玫瑰瓣子,白的红的分分明明,煞是喜人,“宫里头并着假一起赏下来的,我就怕坏了,放冰窖里头镇了好几日。”

    陈月蘅拿着小匙,挖了一勺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笑道:“果真是宫里头的东西,是有些不一样。”

    高三奶奶也凑趣儿道:“你这是要住我家的庄子,拿人家的手软,所以才拿这等好东西来孝敬我?”

    “可不是!”余知葳眉毛一挑,应了下来,“只是还有旁的缘由。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我总觉得瘆得慌,怕是又要对我家如何,这才分与你吃——你替我试试,里头有毒没有?”

    高三奶奶揪住余知葳的两只耳朵,使劲朝两边拧去:“好你个小猢狲,竟然敢恩将仇报!我请你去玩,你竟然要毒杀我!”

    余知葳惨兮兮地叫唤着:“我错了我错了,三奶奶饶了我罢!哎哟哎哟,别扯了,我酥酪要洒了!”

    陈月蘅在一旁捂着帕子嗤嗤笑,道:“姐姐给你接着呢,撒不了的。”

    于是陈月蘅接过了余知葳那一碗酥酪,让高三奶奶捉着她又掐又挠,折腾了许久。

    高三奶奶笑骂道:“知错了没有。”

    余知葳笑得满脸都是眼泪,又是作揖又是讨饶:“知错了知错了,我一开始就知错了,三奶奶怎的还不饶过我!”

    高三奶奶又捉着她折腾了一会子,这才罢手,叉着腰笑道:“小混账,吃你的酥酪罢!”

    余知葳撑着车座,一边儿擦眼睛,一边儿把自己撑起来,从陈月蘅手里接过自己的酥酪来打算吃。

    谁知道陈月蘅不知甚么时候撤了小碗底下的冰碗子,她那一碗酥酪,就几乎全化了开来,汤汤水水的一碗。

    余知葳欲哭无泪:“我还没吃几口呢……”

    那两个人笑着看她,没办法,余知葳只好就着汤汤水水,把自己种下的苦果儿吃下去。

    等她吃完了这东西,高三奶奶才另外拿了零嘴儿出来给她吃:“喏,赔你的,酥油泡螺和虎眼窝丝糖,喜欢就都吃了。”

    那酥油炮螺也是牛奶做的,有粉红和纯白两样,也盛在小碗,上头一圈一圈的螺纹瞧着可喜极了。余知葳拿着小匙轻轻舀了,轻轻放到嘴里品了品,眨了眨眼睛,笑开了道:“好吃!”她磨磨蹭蹭凑到了高三奶奶跟前,“你家厨子借我使使呗。”

    高三奶奶拿指尖儿点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镇日里就是个猢狲模样,等到时出阁了该怎么办?”

    听了这话,余知葳嘴角还是翘着,只是眼睛里头的笑意不见了,安安静静坐了回去,边吃边道:“我才十四岁,离着出阁还有一年多呢,不急,能多玩儿一会儿是一会儿。”

    提到这个,高三奶奶到底多嘴问了一句:“按照寻常闺秀来看,这个年纪,亲事早就定下来了。你的婚事如今还没没个着落,不会真打算要你……”

    “嗨,那不然呢?”余知葳吃完了酥油泡螺,两腿一伸,将双臂枕在了头下面,

    高家在白洋淀那处庄子距京城也不过二百多里,稍微赶得急些,也不过一日多罢了。

    路上到底是玩玩闹闹地走,陈月蘅与高三奶奶都将自家小儿交与乳母手上,都上了余知葳的车架,几个人叽叽喳喳挤作一团,吃吃零嘴儿聊天儿。

    “糖蒸酥酪。”余知葳她们几个跟前儿一人摆了一个小碗儿,里头一碗白,上头搁了几个玫瑰瓣子,白的红的分分明明,煞是喜人,“宫里头并着假一起赏下来的,我就怕坏了,放冰窖里头镇了好几日。”

    陈月蘅拿着小匙,挖了一勺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笑道:“果真是宫里头的东西,是有些不一样。”

    高三奶奶也凑趣儿道:“你这是要住我家的庄子,拿人家的手软,所以才拿这等好东西来孝敬我?”

    “可不是!”余知葳眉毛一挑,应了下来,“只是还有旁的缘由。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我总觉得瘆得慌,怕是又要对我家如何,这才分与你吃——你替我试试,里头有毒没有?”

    高三奶奶揪住余知葳的两只耳朵,使劲朝两边拧去:“好你个小猢狲,竟然敢恩将仇报!我请你去玩,你竟然要毒杀我!”

    余知葳惨兮兮地叫唤着:“我错了我错了,三奶奶饶了我罢!哎哟哎哟,别扯了,我酥酪要洒了!”

    陈月蘅在一旁捂着帕子嗤嗤笑,道:“姐姐给你接着呢,撒不了的。”

    于是陈月蘅接过了余知葳那一碗酥酪,让高三奶奶捉着她又掐又挠,折腾了许久。

    高三奶奶笑骂道:“知错了没有。”

    余知葳笑得满脸都是眼泪,又是作揖又是讨饶:“知错了知错了,我一开始就知错了,三奶奶怎的还不饶过我!”

    高三奶奶又捉着她折腾了一会子,这才罢手,叉着腰笑道:“小混账,吃你的酥酪罢!”

    余知葳撑着车座,一边儿擦眼睛,一边儿把自己撑起来,从陈月蘅手里接过自己的酥酪来打算吃。

    谁知道陈月蘅不知甚么时候撤了小碗底下的冰碗子,她那一碗酥酪,就几乎全化了开来,汤汤水水的一碗。

    余知葳欲哭无泪:“我还没吃几口呢……”

    那两个人笑着看她,没办法,余知葳只好就着汤汤水水,把自己种下的苦果儿吃下去。

    等她吃完了这东西,高三奶奶才另外拿了零嘴儿出来给她吃:“喏,赔你的,酥油泡螺和虎眼窝丝糖,喜欢就都吃了。”

    那酥油炮螺也是牛奶做的,有粉红和纯白两样,也盛在小碗,上头一圈一圈的螺纹瞧着可喜极了。余知葳拿着小匙轻轻舀了,轻轻放到嘴里品了品,眨了眨眼睛,笑开了道:“好吃!”她磨磨蹭蹭凑到了高三奶奶跟前,“你家厨子借我使使呗。”

    高三奶奶拿指尖儿点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镇日里就是个猢狲模样,等到时出阁了该怎么办?”

第一百六十三回:夏夜

    一路舟车劳顿,终是到了高家的庄子,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

    除却余家兄妹,其余人都是夫妻,自是睡在同一间屋中,只余靖宁和余知葳二人分开两间屋子。众人收拾了东西,便各自睡去了。可余靖宁不知道是认床还是如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披了衣服出去走走。

    谁知道刚走到月色底下,就瞧见了个人散着头发坐下月色下,身上衣裳被月色照得瞧不清颜色。余靖宁刚有些警惕,却又觉得这身形有些熟悉,便悄无声息走到了那人身边。

    那人偏了一下头,瞧见一双黑靴子,笑了一声:“怎么在哪儿站了好半天,为何不过来?”

    余靖宁总不好说是没见过你这般模样,方才猛地一下没认出来罢?

    那张小脸儿抬起来,桃花眼,小虎牙,嘴角下头一颗小痣,正是余知葳。这会子才瞧见那衣裳的颜色,是一件藕荷色的圆领纱衫,若隐若现能瞧见里头的白主腰。余靖宁连忙把眼神避开,见她把裙子扎了起来,中袴卷了几卷,褪在膝盖上,露出一截儿白生生的小腿来,没穿鞋袜,两脚泡在水里。面前是一大片莲塘。

    余靖宁第二次别开了眼神,果然就瞧见了她扔在一旁的鞋袜,白的袜子,鞋也是浅浅的藕荷色。

    他喉头滚了两滚,问道:“怎么不束头发,也不穿鞋袜?”

    “大晚上的,谁瞧得见,绾甚么头发。再说了,这才刚洗过,做甚么要绾起来。”她随手撩了撩,果然是一股干干净净的皂角味儿,还有些旁的味道,她又涂了桂花油,“至于鞋袜……这都甚么年份了,废止缠足都好几十年了,女儿家的脚早就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三寸金莲,你这么古板作甚。再说了,还是那句,谁又瞧得见呢?”

    余靖宁刚要开口训斥几句,却听见余知葳道:“坐嘛,总站着不累?”

    他也不知怎的,就依言坐下了,余知葳头也不回,朝着他丢过来个甚么东西。余靖宁赶忙劈手去接,握到手心里头一看,是一枚莲子,剥好的,也是白生生。

    余知葳:“给你吃。”

    莲子就塞进嘴里了,清甜,微微有一点儿苦。他这才瞧见余知葳手里头拿着个大莲蓬,一边剥,一边往嘴里塞,剥下来的皮通通都抛回了水塘里头,浮在水面上,显现出和水波不一样的颜色来。余知葳边吃边道:“早就听过甚么‘红花莲子白花藕’的说法,如今这么试了试,还真是没甚么大错。好吃罢?嗯?”

    余知葳瞥了一眼余靖宁,见他还是不说话,便恶人先告状似的发问了:“大哥哥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作甚?”

    余靖宁“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不也是大晚上的不睡觉,一个人跑出来。

    “这儿凉快啊。”余知葳手上莲子吃完了,将那莲蓬一丢,笑嘻嘻道,“你还想吃吗?”

    余靖宁也不知道怎么着,就点了点头。

    余知葳便指着前头一丛花道:“这个是哪儿摘的,这边儿水不大深,要是还想要的话,那就只能划船去了。”

    她见他在原地犹豫,十分不耐,便扯了人就跑:“想吃就快些,犹犹豫豫得像个甚么君子。”

    余知葳鞋也不穿,赤着脚在沙地上扯着余靖宁一路小跑,一口气就跑到了船边,指着道:“你看,刚刚好能坐两三个人。诶,你会划船吗?”

    “会。”余靖宁下意识点了点头,心想划船又有甚么难,可皱了皱眉头,“这船是谁的?就这么用去了……”

    “左不过是高家的。”余知葳可利索就将船往水里头一推,手里拿了竹篙,冲着余靖宁龇牙咧嘴:“快将鞋袜脱了,碍事儿!”

    余靖宁站在原地不动作:“咱们这不是去偷人家的莲蓬吃吗?”

    “你把莲子吃完了,莲蓬留下,明日给高三奶奶一看,让她记账上不就好了?”左不过是花余靖宁的钱,余知葳心道。她见余靖宁还是站在原地,不禁又些恼,“你若是不去,那我可自己去了——可刚刚是你说还想吃的。”

    余知葳盯着他盯了半天,余靖宁终于是受不了那眼神了,抬脚动了动,打算除去自己的鞋袜。

    “诶,等等!”余知葳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阻止了他,“大哥哥房间离这儿不大远,劳烦大哥哥回去,拿一壶酒出来。”

    ……

    余靖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余知葳偏上了船的,总之最后他赤脚站在船上,手里拿着竹篙,衣袍下摆撩起来系在腰间。说实在的,这种大晚上偷偷摸摸的事儿,他八岁之后就鲜少做了,更别说十二岁之后上了京城,更是想都不要想,真是不知道今天是吃错了甚么药。

    余知葳将两手插进发中,捋了几把,两下打作一条辫子,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红绳来,上头还带个小铃铛。她将那带小铃铛的红头绳儿拴在发尾,叮叮咚咚地转过头来,指道:“大哥哥你往那边一点儿。”

    这还颐指气使上了,余靖宁心道,顿了顿竹篙,没好气道:“还指使上我了。”

    余知葳哼了一声,叮叮咚咚地站起来,就要从他手里夺过竹篙:“那我来了,你去摘莲蓬去。”

    她上来就要掰他的手,余靖宁猛地一抽,让她抓了个空,哼道:“免了,不敢劳绥安郡主大驾。”

    余知葳也跟着打哈哈:“诶哟哟,平朔王世子给我执篙划船,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呐!”

    两人斗了一阵嘴,最后还是谁也没吵过谁,余靖宁最终也还是被个坐在船舷赤着脚的余知葳指挥着四处去了。

    月色清清亮亮的,照在两个人身上,余知葳怀里头抱着一捧莲蓬,又是一边儿剥开一边儿吃,顺带着坐在船舷边摇晃两脚,嘴里不知道哼着甚么小调儿。

    余靖宁拿眼睛瞥她:“你仔细着别从船上掉下去。”

    余知葳笑嘻嘻的:“不会。”顺带着举起一颗莲子来,凑到了余靖宁眼睛跟前,“吃吗?”

    余靖宁看着莲子和余知葳的指尖,咽了咽唾沫。

第一百六十四回:藕花

    余靖宁伸出手来,很艰难地决定要不要余知葳的手里把那颗莲子接过去。

    还没等他作出个决断来,只听也不知何处大喝了一声:“谁在哪儿?”

    余知葳吓了一大跳,一把捂住了余靖宁的嘴,顺带着就把手上那颗莲子丢尽了余靖宁的嘴里。余靖宁一个不防,险些被她那颗莲子给噎死。

    女孩柔软的手捂在了嘴上,余靖宁先噎后惊,猛地一下想要避开来。这么一来,动作略微有点儿大,余知葳双脚本就伸在船舷外头,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掉进水里去了。

    “噗通”一声,溅起了好大的水花,周围几只早就睡了的水鸟懵懵的,没头没脑被人给惊了起来,呼啦啦飞了一片。

    余靖宁趴在船舷边,急道:“小六!”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根本不会游泳,余知葳这一下子掉下去了,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余知葳也是个北方人,余靖宁很显然也把她理解成了旱鸭子。

    他实在是怕自家妹妹淹死了,先是用手扒着船舷,探出头去,把手伸下去捞,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余靖宁的甚么衣料。于是他手忙脚乱想要跳下去捞,还没等他一跃而出,却见那水面噗噗一阵冒泡。

    很快,水面上冒出一颗头来,扑腾着两手,不是余知葳又是谁?

    余知葳一把抓住了船舷,很勉强把头露出了水面,甩甩头,长吸一口气道:“快拉我一把!”

    她会游泳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在风平浪静的池子里头练出来的,好在这莲塘不是太深,也就勉强能把余靖宁淹个没顶。她随便扑腾了几下,还是把自己的头露出了水面。

    余靖宁不敢迟疑,一把将她拽了上来,那小船一连几个摇晃,险些就彻底翻过去了。余靖宁方才正扯着她的手,一时间想确定一下人有没有事儿,竟然忘记松开了,就那样拽着余知葳左看右看。

    而他这小妹妹刚上了船,根本没管这一身湿漉漉的,左顾右盼,立即就瞧见先前出声的方向有动静,密密的荷花叶子晃动不停,朝着他们这边来了。

    余知葳赶紧把搁在一旁的竹篙拿了起来,一把塞进余靖宁的手里,随便指了个荷叶更茂密的地方:“快跑!”

    余靖宁不明所以:“我们为何要跑?”

    余知葳一看说不通,险些就要把余靖宁手里头的竹篙夺了回去,自己划起船来了。余靖宁被她慌里慌张的模样所感染,也不知道是抽了甚么疯,只好拿着竹篙夺路而逃……

    慌不择路地逃了好一阵子,余靖宁才停下来,莫名其妙坐在船中看着余知葳拧头发:“我们为何要逃跑?”

    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方才捏着余知葳的手捏了好一会儿,脸上微微泛红,好在夜色暗,余知葳也不曾注意到这些。他把那只手背在身后,羞于见人似的,又问了一遍:“为何要跑?”

    余知葳:“呃……”她浑身都湿漉漉的,薄薄的夏衫贴在身上,几乎起不了甚么遮掩的作用,里头白主腰上的子母扣瞧着更显眼了。

    余靖宁再次别开了头,嗫嚅道:“你……你这么慌不择路地逃,我们本就不是在干做贼的事情,这么一来反而是让人误会是做贼心虚。”

    “我习惯了。”余知葳有点尴尬,这么一尴尬脑子就不太好使,说了点儿莫名其妙的话,“能误会我们甚么?偷东西还是偷情?”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没人接茬了,连气氛似乎都有一点凝重。

    余知葳下意识咬住了嘴唇,扯了半天嘴上的死皮,才勉勉强强开了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余靖宁背对着她坐在船中,一个人无声地握着竹篙。

    余知葳自知尴尬,又心虚,也只好默不作声儿,兀自坐在那儿拧头发。拧完了头发也无事可做,那就只好剥莲蓬吃。

    好半天,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夏日蛙蝉鸣叫,谁也没吭声,直到余知葳打了个喷嚏。

    那时候刮了一阵风,湿着衣裳的余知葳狠狠打了个寒战。

    余靖宁终于把头转过来了,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夜里头刮风凉”

    余知葳点头。

    “我……”余靖宁眼睛朝下看,小声道:“我外衫给你穿。”说罢就要将外衫往下解。

    余知葳深知这家伙面皮薄,这外衫要是真给她穿了,那还不是臊都要臊死了,赶忙摆手拒绝道:“不用不用。”好半天没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来,眼珠子乱转,满船看。

    正好,余靖宁拿来那个酒壶还放在船里,这么一通折腾,竟然立在船中安然无恙。她救命似的,赶紧把那壶酒捡起来,干笑了两声:“我喝两口酒,暖暖就是了。”

    果真,余靖宁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一顿。

    余知葳如蒙大赦,赶忙喝了一口酒。还没等她把酒咽下去,眼前就看不见了——铺天盖地一件外袍,兜头就罩在了她脸上,很好地挡住了人的视线。

    余知葳:“……”她虽然知道余靖宁绝对不会上手把外袍给她披上,但也绝对没有想到,他会用这么个方式把衣服给她罩在头上。

    衣服外头是余靖宁的声音,听着朦朦胧胧:“你自己穿上便是。”

    余知葳艰难地把自己的头从衣物中扒了出来,勉勉强强把余靖宁的外袍披在了身上,看着自家哥哥道:“我们……我们不回去吗?”

    回去了,她换一件衣服也好啊。

    余靖宁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问道:“你记得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余知葳方才忙着指挥余靖宁逃命,果真是没注意到是往那边走的,于是只能摇头。

    余靖宁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也不记得了。”

    余知葳:“……”

    李清照《如梦令》有云:“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本该是很美好很尽兴的一番景致。

    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得这么不美好了呢?

第一百六十五回:良人

    夏夜到底热,夏衫也轻薄,没多久就晾干了。余知葳这才将余靖宁的外衫还了回去。

    余靖宁一边儿系上了自己的外衫,一边儿问道:“如今是回也回不去了,你怎的好似一点儿也不着急似的?”

    余知葳手里头剥着莲子,满不在乎道:“咱们俩这么大的人了,总不会真丢了罢?况且如今天色黑成这样,找不到路也并非是甚么奇事。夏日夜短,这处风景又好,咱们不如在此处赏景吃酒,等到天亮了再寻出路也不迟。再说了,明儿一早高家人找不见了咱们,总会派人来寻的。这处是他家的莲塘,高家人总得比咱们熟悉路。”

    余知葳把莲子剥好放在手心里,捧给余靖宁看:“喏,这么多,足够宵夜了。”

    她手心很白,月光底下玉一样的色彩,手指修长,大了寻常女儿家一圈,手上带着薄茧,是久握刀兵留下的。余靖宁就从这样一双手中捡出了两颗莲子,塞在自己的嘴里。

    是啊,足够宵夜了。

    余知葳拎起酒壶来,毫不含糊地往自己嘴里倒了一点儿,一把抹去唇边晶莹的酒渍:“这酒配着莲子吃,味道倒也不差,不知道泡进去该是如何一番滋味。”

    余靖宁盯着她手上的酒壶:“你也不知寻个杯子,就这样喝了,我怎么喝。”

    “我又没沾壶嘴儿,你也别沾便是了。”余知葳兀自坐在船边,看了两眼余靖宁,啧啧道,“我说余小世子,您是不是不会自个儿剥莲子啊?”

    余靖宁当即不乐意了:“怎会?”他不服似的,拿了几个莲子来剥,指甲短,扣得坑坑洼洼。

    “别介,您快歇了,我给您剥罢。”余知葳冲他挥了挥手,手指上的指甲蓄了一点儿,是回京时候才蓄起来的。修过了,让尤平家的浅浅染着浅绯色的蔻丹,那十片指甲就在莲子上头一阵翻飞。

    余靖宁盯着她的手,把手里的酒壶几拿几放,终是举起来一口灌了下去,也没沾壶嘴儿。

    余知葳嘴里含混不清地哼哼着:“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是一首《山坡羊》,余靖宁原先被迫陪着人应酬的时候听过这曲子,那卖唱的女先儿、小唱口里头长就是这些个曲子。

    勋爵人家的子弟虽说常听,但绝对不会也不屑于开口唱这些曲子的,更别说是待字闺中的千金了,这曲子,只能是余知葳自倚翠楼当中学的。

    余靖宁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我记得你会弹琵琶。”

    “呃,会。”余知葳好像是愣了一下,顿了一会儿才开口,“只是弹得不好。”

    “为何?”余靖宁记得当初教养嬷嬷和女先生还在家的时候,他听余知葳弹过《汉宫秋月》,并没有差到哪里去。

    “我娘不让我学。”这说的就是云翠了。余知葳在耳上撩了一下,将一缕发丝撩到了耳后,“这些都是偷学来的——其实也不算是偷,日日耳濡目染,想学不会也难。”

    她伸了伸腿,又将一双脚泡进了水里轻轻摇晃:“我娘说了‘学这东西做甚?做小唱,做戏子,还是跟你娘一样?没出息。’那会儿我还给她当儿子呢,她儿子最好是十年寒窗一朝上金殿,站在太和门底下面圣,那才叫出息。”

    余知葳轻轻叹气:“这才算对得起她当年欠下顾家的恩情,才算是教养好了她的小主子。”

    余知葳余靖宁这一代人,全都背着上一辈的恩怨,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也是万万不能从身上卸下去的。

    “你娘有说过,少阳王顾家与她有何恩情吗?”余靖宁问道。

    “没有。”余知葳摇了摇头,“不过我猜,大抵是救了命之类的,不然她也不至于冒那样大的风险,把我给保下来。”

    余靖宁觉得余知葳那般坐法大约是挺舒服的,于是也学着她,将中袴卷在了膝盖上,把两只脚泡进水里:“云翠她……如今还在倚翠楼中……”

    “我之前不是没想过把她接出来。”余知葳把新剥好的莲子塞进余靖宁的手心儿,笑道,“她若是寻常的青楼女子,我当然可以给她赎身,也就是银子的事儿。可偏偏是教坊司里的人,都是罪臣家眷,非脱罪不得出,又该去何处给她翻陈年旧案呢?何况,她要告诉过我,她不愿意出来。”

    这回余靖宁倒是没有再问,但余知葳只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想问甚么。

    余知葳笑道:“她当时与我说的是,她都那么大岁数了,脱了这贱籍,也全然不知道该做甚么营生去,待在倚翠楼中好歹也算是个管事的妈妈。但我觉得,远不止那么简单。”余知葳冲着余靖宁扬起了手腕,“我刚来世子府的时候,手上戴的那赤金红宝的镯子,你见过没有。”

    余靖宁点头。

    “那镯子,是她给自己备着的嫁妆。”余知葳好似喝多了酒,说话也带上了几分醉意,“想想就知道是个痴心错付的故事。留在倚翠楼里头,虽说故人不复,但好歹是在故地,总归能给自己留下点儿甚么念想。”

    这一晚上,大概是因着说了不大高兴的内容,大都是余知葳在说话,余靖宁极少插嘴,说到最后,余知葳反而自己摇头笑了起来:“今夜这般好的景致,怎么说着说着,又说道伤心事儿上去了,还是伤旁人的心。不说了,喝酒喝酒。”

    言罢果真仰头灌酒。

    余靖宁等她喝完了,便也接过那酒壶来,往自己嘴里倒,就剩两滴,没了。

    他咂了咂嘴,把那两滴酒咂进了嘴里:“皇上他……是个仁义孩子,若是用心,大概也能算是良人。”

    余知葳一愣,旋即又笑了:“是啊,绥安郡主配给他皇爷,京里头还能找出比我更尊贵些的闺秀来吗?怎么看怎么是门当户对,可不算是良人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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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