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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一回:石洞

    面前的小少年扇了扇自己蝉翼一样的睫毛,忽然开口说话了:“当初你和宁哥哥策马过长安街的时候,我就在楼上偷偷瞧过你一眼。当时单觉得你穿戎装的时候又洒脱又漂亮,却没想过底下盖着那么多伤的。”

    余知葳这时候也发现自己露了一截儿胳膊出来:“皇爷说这个啊,这都是轻伤,好似是当初兀良哈反扑的时候受的罢?真正的重伤,都在瞧不见的地方。”

    贺霄的气质太像个孩子,余知葳很难真正把他和“皇爷”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但说着说着话,却还是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就像我父王说的那样,余家是给大衡守国门的,这其实……真的算不得甚么。”

    她随便拿了个甚么东西,裹了裹自己的衣袖,将能看见的伤痕全都遮盖了起来:“老看伤病甚么的,心里难受,皇爷别看了。”

    贺霄像是倒吸凉气似的,朝上吸了一口气,但看余知葳的神色,大约是不愿意再提及有关的事儿,只好从石头缝里巴巴儿望着外头,不着痕迹地转换着话题:“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余知葳接着擦铳刀,闻言抬了一下头:“等雨停,我送你去东郊巷。”

    她回头看了一眼小皇帝贺霄疑惑的眼神,凭着这两年和余靖宁相处的经验,自顾自解释起来:“东郊巷不是号称是‘万国公馆’吗?那地方的洋人向来是秉着所谓‘绝对中立’的态度,那群叛军应当不会到那儿去的。况且,东郊巷中还有鸿胪寺的大人呢,不愁没人接应皇爷。”

    贺霄看着余知葳单薄的肩膀,分明也还是个孩子的模样,不由得心有些揪,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那你呢?”

    余知葳“嗤”地笑了一声儿,像是在笑话着这小皇帝的不食人间烟火:“皇爷安全了,京城的百姓还没安全呢。大衡是皇爷的大衡,自然也是所有百姓的大衡,皇爷既然封了我做绥安郡主,自然是要做我应当应分的事儿。”

    不知道为甚么,贺霄心里有点儿难受。

    掐头去尾,余知葳只比他大九个月,三个月前刚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可她如今肩上扛着京城的安危,心里装的是天下的苍生,还要清风云淡告诉自己:这是我为人臣子该做的。余家的儿女,全都成熟得不像话,只有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仅如此,还每天会有人告诉他,你只是个孩子,你能懂个甚么?

    他一直觉得头顶上的十二旒冠冕太重太重了,他一个孩子怎么担得起。今天才发现,他失去的,仅仅是虚无缥缈的“自由”

    而已。没有人告诉他“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的道理,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位高权重意味这更大的责任。

    贺霄并非是不聪慧或是昏聩,只是有人常年蒙住了他的耳目,又封住了他的嘴,把人豢养成了金丝笼中的雀儿。他身上的聪慧和敏感,没用在朝堂之上,却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那九个月的光影在他面前无限地放大拉长,拉成了一把利剑,狠狠地在他心口上扎了一下。

    和余知葳躲在桥下的石洞里的时候,天真的小皇帝贺霄甚至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儿是其实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无旨调兵入京的。

    “皇爷伤口还疼吗?”余知葳大马金刀坐在地上,一手拿着铳刀一手攥着自己的衣摆,要不是生的实在是好,根本架不住这种不甚雅观的坐姿,“我看皇爷脸色不大好。”

    贺霄正羞愧,猛地被人一问,竟然忽然脸红起来,赶忙将脸别到了一边:“不疼。”

    余知葳心道,我虽然给人接过胳膊,但我也不是个大夫,万一真把这小崽子弄出甚么事儿来怎么办?于是满面焦急地又凑上前去:“真没事儿?”

    这石洞中空间实在是不大,他们俩再瘦削那也是少年人的身架子,不是甚么真正的小孩儿了,她这往上一凑,竟然让贺霄产生了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皇帝,他别的不懂,这方面总不会不知道,当他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崽子的时候就有小宫女儿天天往他身上扑,登时心里就产生了点儿不该有的念头。

    他刚抬手想扳过余知葳的下巴,做点儿天子在这般情形之下应当应分的反应的时候,余知葳忽然一下子缩了回去。

    她稀里哗啦把自己鸟铳里头的铅子儿全都倒了出来,一连点了几遍,嘟囔道:“你要是当真有点儿甚么事儿,我是真担待不起,我觉得我还是早点儿把皇爷送过去罢。”

    本来正打算轻薄一下余知葳的贺霄在暗处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脸更红了。

    此时已然是深夜,余知葳当然看不清贺霄脸上的表情,只是把自己身上的柳叶镖金钱镖之类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数了一遍,然后信心满满地道:“够用了。”

    贺霄:“甚么够用了?”

    余知葳深深地看了贺霄一眼,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几乎蛊惑的声线笑道:“拼上这条命,够把皇爷全须全尾得送到东郊巷。”

    贺霄差点儿当场要指天指地指心发誓,这个眼神儿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余知葳笑完了,伸出两根手指,很艰难地探到堵着洞口的石头外面,略微感受了一会儿,转过脸对贺霄道:“雨停了。”紧接着扣掉了一块小石头,把脸凑上去瞧。

    万籁俱静,四下无人。

    余知葳把她那一堆鸡零狗碎的武器一股脑全都安回了自己身上,对着贺霄伸出手来:“走罢。”

    贺霄果然乖顺地伸出手,准备让余知葳握住。

    余知葳一把扒拉掉了面前的石头,裹着袖子拽住了贺霄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拉了出来。

    贺霄又一次气鼓鼓地别开了脸,心道,怎么不拉手,你不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碰我的龙爪子。

    余知葳哪知道贺霄心里在别扭些甚么,背对着贺霄微微半蹲了下来:“行了,皇爷移驾罢。”

    “你这是要背我?”贺霄眼睛陡然一亮。

    废话,余知葳心道,就你那小短腿儿,跑得动吗?

第一百八十二回:东郊

    余知葳心在桥下的石洞里躲着的时候,还以为是谁把贺霄从皇宫当中骗出来的,去诓过贺霄的话。

    谁知道贺霄说,宫里怕是有内应,那群暴徒早就进到皇城当中了,一群锦衣卫拼死护着,才把他从宫里头弄了出来。可进了皇城,不代表能进得了宫城,贺霄从宫城的密道里头出来的时候,宫城门口正乱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余知葳下意识就要以为那内应是裘安仁了。

    谁知道小皇帝贺霄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摇了摇头,道:“不是裘安仁。”

    余知葳挑挑眉毛,不是?那就有意思了。

    “是他把我和母后从宫里的密道中送出来的。”贺霄又是无奈又是促狭地笑了笑,“况且,裘安仁应当知道自己是狐假虎威,我要是这会儿死了,他假谁的威风去。”

    贺霄和蔺太后是分头走的,裘安仁就像一条护主的狗一般护在蔺太后周围,估计也是没工夫管贺霄。

    余知葳心道原来这小孩儿也不傻嘛。

    宫城中有叛军,在京城变乱完全结束之前根本就不安全。这也是她决定将贺霄送去东郊巷的原因之一。

    夜色正浓,余知葳轻手轻脚把贺霄背在背上。

    她第一回扛着贺霄一路狂奔的时候,就发觉这小家伙其实挺轻的。不过看他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又是一副细胳膊细腿儿的模样,大概也不会重到哪里去。

    大概是因为大半夜的,从余知葳和贺霄躲藏的石洞到东郊巷只见并没有遇到太多的人,见着的都不是些狠角色。

    贺霄用上了吃奶的劲儿,将余知葳的脖子搂得死紧——这是余知葳嘱咐过他的,千万不能从她身上掉下来。

    这些人犯不着余知葳用火器,况且半夜万籁俱寂,用鸟铳反而容易惊动到人。她几枚柳叶镖脱手,还没等贺霄的抽气声从嗓子里卡出来,那几人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余知葳“哼”了一声,习惯性地打算拍拍肩膀上的灰,却发现肩上还有两条小细胳膊呢。她只好叹了口气,安慰小男孩道:“皇爷别怕,这几个都不怎么样,还不够我下饭的。”

    贺霄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却不敢再生出甚么旖旎的情绪,闷闷地道:“没有怕。”

    “没怕就好。”余知葳将人往上掂了掂,“咱们快到了。”

    贺霄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长治八年的六月初四,离他过十四岁生辰还有半年。在余知葳把他交到东郊巷鸿胪寺几位大人的手里之前,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儿,明年,明年他就要正式娶后纳妃了。大衡没有公主,绥安郡主余知葳就是京城中最贵重的千金,到时候,她会出现在礼部的名册上马?

    余知葳的马早扔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到了东郊巷之后,问鸿胪寺的人又要了一匹——她现下甚么都只能往最坏处想去。路上的叛军那么少,那就很有可能是聚集在甚么地方了,她得尽快去找余靖宁。

    贺霄眼见着她翻身上马,猛地朝前迈了一步,唤道:“绥安郡主!”他在自家臣子面前不好意思再喊余知葳姐姐,只好端起架子来喊人封号。

    可是架子只端住了一句话,下一句没端住露了怯,无端多出几分孩子气来:“我们还能再见吗?”

    余知葳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像往常一样咧开嘴,笑出一口小虎牙来:“看缘分罢!”说罢调转马头,一扯缰绳,只给贺霄留下一个背影。

    她只是穿了一身小厮穿的短打,颜色本来就不怎么鲜亮,还被雨水打过,滚了一身的泥,完全瞧不出底色来,实在是狼狈不堪。

    但贺霄硬生生从这背影里头,看出了她当初从辽东得胜归来,鲜衣怒马过长安街时候的模样。

    余知葳当然顾不上贺霄心里是怎么想的,一路狂奔不敢停歇。

    贺霄先前与她说过,早就有叛军进入了皇城当中,当时他走之前,有人替他打了个幌子,还装作皇上躲在宫里不敢出来。若真是这般的话,那恐怕在宫城之前有一场好战,路上的叛军这样少,只怕是全都集中到宫城之前了。

    那余靖宁领着兵从京城九门破除重重阻碍一路杀过去,这会子应当正巧在宫城门下。

    天色漆黑,唯独东边的天际擦破了一道儿,漏了一泄惨白惨白的光进来。不久之后,太阳将要不分贵贱地照亮大衡的万物。

    余知葳不知道这太阳明天还能不能照在自己的身上。

    越往前行,人生便嘈杂起来,挡路的魑魅魍魉就越发地多起来。余知葳单枪匹马,当然没法列阵,只好将鸟铳跨在身上。一把乱七八糟的

    余知葳心在桥下的石洞里躲着的时候,还以为是谁把贺霄从皇宫当中骗出来的,去诓过贺霄的话。

    谁知道贺霄说,宫里怕是有内应,那群暴徒早就进到皇城当中了,一群锦衣卫拼死护着,才把他从宫里头弄了出来。可进了皇城,不代表能进得了宫城,贺霄从宫城的密道里头出来的时候,宫城门口正乱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余知葳下意识就要以为那内应是裘安仁了。

    谁知道小皇帝贺霄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摇了摇头,道:“不是裘安仁。”

    余知葳挑挑眉毛,不是?那就有意思了。

    “是他把我和母后从宫里的密道中送出来的。”贺霄又是无奈又是促狭地笑了笑,“况且,裘安仁应当知道自己是狐假虎威,我要是这会儿死了,他假谁的威风去。”

    贺霄和蔺太后是分头走的,裘安仁就像一条护主的狗一般护在蔺太后周围,估计也是没工夫管贺霄。

    余知葳心道原来这小孩儿也不傻嘛。

    宫城中有叛军,在京城变乱完全结束之前根本就不安全。这也是她决定将贺霄送去东郊巷的原因之一。

    夜色正浓,余知葳轻手轻脚把贺霄背在背上。

    她第一回扛着贺霄一路狂奔的时候,就发觉这小家伙其实挺轻的。不过看他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又是一副细胳膊细腿儿的模样,大概也不会重到哪里去。

    大概是因为大半夜的,从余知葳和贺霄躲藏的石洞到东郊巷只见并没有遇到太多的人,见着的都不是些狠角色。

第一百八十三回:平叛

    余靖宁身上原本穿着一件豆绿灰的曳撒,这会子同样瞧不出底色来了,身上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余知葳狠狠一夹马腹,逼着那匹想临阵脱逃的马上前去。

    此是皇城之内,宫城之外,叛军和西郊大营的兵正战作一团,城楼上站着几个小内侍,吓得战战兢兢,哆嗦着把石灰桐油往下泼。

    也不管到底是伤着了自己人还是叛军。

    余知葳坐在马上,左顾右盼了一阵,她当然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但掩日大概是为了遮掩人的身份,所有的叛军其实穿的差不多,余知葳只能从众人的打斗痕迹上来判断。

    有些功夫,喽喽们是不会的。

    当年邵四爷已经是分堂主的位置了,甚至是丐堂堂主的有力竞争者,是以,交给余知葳的起码也是分堂主以上的功夫。

    大衡的火铳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近距离打斗火绳铳基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了。余知葳刺猬一般,浑身上下几乎都塞满了暗器,袖箭和背弩都是在石洞当中重新换上的,金钱镖和柳叶镖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但这些东西扔出去了究竟捡不回来,余知葳也只好省着用。

    她变戏法似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把精巧的小弩,放在眼前略一瞄准,噗得一下,一串弩箭就飞了出去。

    那弩箭箭头上是淬毒的,在晨光下头闪着绿光破空而去。三根弩箭一根不差,全顶进了一人的脖颈当中。

    几乎穿颈而过。

    哪怕是余知葳这三只弩箭上没淬毒,那恐怕也是直接将此人颈骨打断了去。

    这人还没喊出一声儿来,就从马上跌了下去。

    此人跌下去之后,叛军敌阵不说是立即溃散,那起码也不会像之前那般进退有序了,几个叛军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余知葳趁着这个机会,扯着嗓子喊起来:“贼首已死,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连着喊了几遍,还嫌不够似的,让她周围几个人全都跟着乱嚷嚷起来:“掩日贼教已然失势,还不快快投降?”“拒不投降,格杀勿论!”

    余靖宁像是为了证实这几句话似的,乘胜追击,让身旁铳手轮番射击了一次。叛军显然没有之前那种冲劲儿了,没抵抗住两轮,便有好些叛军心中动摇,抵抗不住了。

    西郊大营众兵士在余知葳的指引下,连斩五六个小头目,掩日一众叛军彻底乱了套了。

    长治八年六月初四,掩日叛军仓皇逃离皇城。

    六月初五,罪首伏诛,其余叛军仓皇逃离京城,散入直隶各地。

    ……

    叛军散去的时候,余靖宁没跟着追上去,扯着缰绳将自己撑在马上,微微喘着气。

    余知葳看得出来,他这是受伤了。

    说实话,这种打斗,不挂彩是不可能的,余知葳自己还一身都是伤,但她显然能瞧出来,余靖宁这种反应,恐怕是伤的不轻。

    余知葳策马上前,唤道:“大哥哥!”

    余靖宁转过身来,那情形让余知葳倒吸一口凉气——他前胸的衣服破了,血乎拉碴的一团,下面大概是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被人简单得做了止血包扎,总之看着狰狞无比。

    他看着朝着他飞奔过来的余知葳,十分疲惫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在安慰她。

    余知葳一瞬间从这个动作中读出了好几种意思——“你做的很好”“我没事,死不了。”

    她到了余靖宁面前,扯住缰绳渐渐放缓了步子,道:“我昨日遇上皇爷了,如今人在东郊巷鸿胪寺驻地呢。”

    余靖宁疲惫得好似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周遭有个年轻的小兵士,是当初他们在辽东时候并肩作战的同袍,是认识余知葳的,他给余知葳递了个水壶上来。

    余知葳两眼全都钉在余靖宁身上,见他嘴唇都裂开了,便先将水壶递在了他手上,温声道:“你歇歇,喝两口水罢。”

    余靖宁结果她手中的水壶,浅浅抿了几口。

    “宁哥儿?”正当余靖宁喝水的时候,众人听到了一个声音,余知葳不可能不清楚这声音是谁的,当即转头去望。

    果然是蔺太后。

    贺霄只告诉她,他与母后分开走了,母后和裘安仁在一起,没想到蔺太后为了掩人耳目,根本没有出宫!

    余靖宁翻身要下马,因着胸前的伤口,行动不大利落。

    余知葳心中一恸,赶忙跳下马去,去扶余靖宁下马。这种时候了,余靖宁连她的手都不敢握,只虚虚扶住了她的手腕。

    兄妹二人走到蔺太后跟前,行礼道:“见过太后娘娘。”

    “葳姐儿也在啊。”蔺太后的手被裘安仁扶着,瞧着连妆容都没怎么乱,她将发丝往耳后撩了撩,声音听着像个很和蔼的长辈,“上过一回辽东战场,果真就是不同了。咱们大衡的少年人都长大了,都有出息,如今这般大的事儿都能独当一面了。就算是哀家今日去了,也能放心将大衡交在你们年轻人手上。”

    余靖宁很艰难地躬身行礼道:“娘娘过誉了,身为余家儿孙,本就该保我大衡太平。况且娘娘千秋万岁,必然不会被此等蟊贼所伤。”

    蔺太后好整以暇地对着余靖宁笑了笑,问道:“宁哥儿这样快就出兵勤王了,可是得了谁的信儿?”

    余知葳周身一凛,心道,来了。

    余靖宁听闻这话,无悲无喜,往地上一跪,动作太利索,胸前伤口的疼痛险些让人哆嗦起来。余知葳眼睛闭了闭,也赶忙跟着他跪下了。

    只听他道:“臣在直隶休假,路遇叛军,心想直隶叛军必然意在京师,于是匆忙赶回救驾。”

    蔺太后眯着眼睛,转起了手指上的白玉戒指:“是你父皇将虎符留给你了,还是请了皇爷的旨意,哀家怎么一点儿都不晓得呢?”

    余靖宁跪在地上,将头往地上触,朗声道:“臣知罪。”

    他豆绿灰的曳撒上血迹斑驳,那纹路像极了他和父辈两代人用命悉心护住的大衡江山。

第一百八十四回:重枷

    车轮子转得嘎吱嘎吱响,余知葳觉得自己意识有点模糊。

    颈上枷重二十五斤,是给死刑犯用的枷。让他们还多活了几天,叛的大概不是斩立决,大约是秋后问斩罢。

    蔺太后说了,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们这种罪同谋犯的大犯,只怕是秋后问斩的第一波,恐怕活不过十月。

    如今才六月,夏日里最热的时候还没有过去,二十五斤重的枷套在余知葳的脖子上,压得人快喘不上气。

    夏日的囚衣单薄,脖子也是露在外头的。枷又不是寻常时候戴的璎珞圈,大块的木头粗糙得要命。余知葳的脖颈和肩颈早就磨烂了,被汗水一泡,疼得人直打颤。

    伤口撒盐也大概就是这般滋味儿了。

    她没工夫管自己,使劲儿朝前看去。二十五斤重的枷根本压得人动弹不得,她只能瞪着眼睛朝前头瞧去,目眦欲裂——前面是余靖宁的囚车。

    他身上的伤也没处理过,这严重的枷,他怎么受得住?

    余知葳知道自己要死的,可是她受不了看着余靖宁这样遭罪,身上的伤口早就疼麻了,可心里头,跟钝刀子割肉一般,疼得人死去活来。

    她还记得余靖宁当初跪在地上,弯下了他余家儿郎铮铮的脊梁,对着蔺太后叩首道:“罪臣知自己罪无可赦,不求靠着解京城之困将功赎罪,只求娘娘念着罪臣这么一点功劳,别牵连到嘉峪关。”

    他说的是他的爹娘,嘉峪关的平朔王府。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当场允了他这一请求。

    他撇嘴笑了笑,接着道:“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今日之事,还请娘娘别说与我父王母妃,待我死后再提起便是。”

    余知葳知道,他是怕平朔王和王妃为他的事儿奔走,到时候再得罪了蔺太后,那他为他们求的前一件事,就全都白费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余知葳的眼睛上,她睁眼睁得久了,眼睛干涩头晕眼花的,却早就流不出一滴泪来了。

    路上人山人海,都是来看死囚示众的。

    这条路她很熟悉,当初辽东得胜归来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当初满街满巷的百姓,都是来看大衡的英雄的。

    当初余知葳还笑着接了好几条手绢和鲜花儿,被女孩儿的味道和脂粉气扑得嘴都合不拢。

    而如今,自然还是有人往她身上招呼东西。

    譬如烂白菜叶子。

    百姓哪知道今儿游街的是前几日冒着杀头的风险把西郊大营调进京城救他们一命的人,领着游街的衙役又没跟人说押的是甚么犯人,百姓只看上的是二十五斤的死刑枷,便当是造反的叛军头目了。

    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恨不得把余知葳和余靖宁活剐了,恐怕还要抢他二人剐下来的肉下酒呢。

    余知葳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好十分木然地受着这一切。

    毕竟,就是有人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她也没法子抬手去擦的。

    她忽然有点儿想笑,原来“唾面自干”的功夫是这样练成的。

    车轮子转得嘎吱嘎吱响,余知葳觉得自己意识有点模糊。

    颈上枷重二十五斤,是给死刑犯用的枷。让他们还多活了几天,叛的大概不是斩立决,大约是秋后问斩罢。

    蔺太后说了,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们这种罪同谋犯的大犯,只怕是秋后问斩的第一波,恐怕活不过十月。

    如今才六月,夏日里最热的时候还没有过去,二十五斤重的枷套在余知葳的脖子上,压得人快喘不上气。

    夏日的囚衣单薄,脖子也是露在外头的。枷又不是寻常时候戴的璎珞圈,大块的木头粗糙得要命。余知葳的脖颈和肩颈早就磨烂了,被汗水一泡,疼得人直打颤。

    伤口撒盐也大概就是这般滋味儿了。

    她没工夫管自己,使劲儿朝前看去。二十五斤重的枷根本压得人动弹不得,她只能瞪着眼睛朝前头瞧去,目眦欲裂——前面是余靖宁的囚车。

    他身上的伤也没处理过,这严重的枷,他怎么受得住?

    余知葳知道自己要死的,可是她受不了看着余靖宁这样遭罪,身上的伤口早就疼麻了,可心里头,跟钝刀子割肉一般,疼得人死去活来。

    她还记得余靖宁当初跪在地上,弯下了他余家儿郎铮铮的脊梁,对着蔺太后叩首道:“罪臣知自己罪无可赦,不求靠着解京城之困将功赎罪,只求娘娘念着罪臣这么一点功劳,别牵连到嘉峪关。”

    他说的是他的爹娘,嘉峪关的平朔王府。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当场允了他这一请求。

    他撇嘴笑了笑,接着道:“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今日之事,还请娘娘别说与我父王母妃,待我死后再提起便是。”

    余知葳知道,他是怕平朔王和王妃为他的事儿奔走,到时候再得罪了蔺太后,那他为他们求的前一件事,就全都白费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余知葳的眼睛上,她睁眼睁得久了,眼睛干涩头晕眼花的,却早就流不出一滴泪来了。

    路上人山人海,都是来看死囚示众的。

    这条路她很熟悉,当初辽东得胜归来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当初满街满巷的百姓,都是来看大衡的英雄的。

    当初余知葳还笑着接了好几条手绢和鲜花儿,被女孩儿的味道和脂粉气扑得嘴都合不拢。

    而如今,自然还是有人往她身上招呼东西。

    譬如烂白菜叶子。

    百姓哪知道今儿游街的是前几日冒着杀头的风险把西郊大营调进京城救他们一命的人,领着游街的衙役又没跟人说押的是甚么犯人,百姓只看上的是二十五斤的死刑枷,便当是造反的叛军头目了。

    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恨不得把余知葳和余靖宁活剐了,恐怕还要抢他二人剐下来的肉下酒呢。

    余知葳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好十分木然地受着这一切。

    毕竟,就是有人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她也没法子抬手去擦的。

    她忽然有点儿想笑,原来“唾面自干”的功夫是这样练成的。

第一百八十五回:狱中

    在街上到底转了多久余知葳大概有个感觉——凭着太阳究竟晒不晒分辨出来的。但被衙役扔进诏狱的时候,余知葳彻底分不清到底是甚么时辰了。

    诏狱如今到底是锦衣卫的诏狱还是东厂的诏狱已经没差了,高邈如今革了职,连自己都摘不干净,更不可能给狱卒打招呼看顾着余家兄妹些。更何况,他二人下狱,可是裘厂公亲自关照过的——用膝盖思考都知道,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余知葳身上的枷拆了下来,换了镣铐给她戴上,照样是叮铃哐啷的行动不便。

    待到狱卒走之后,她几乎一步一拖,往余靖宁身边蹭过去。

    他先前游街示众的时候一直在自己的前面,她戴着枷根本看不到他的情况。而方才自从那狱卒把余靖宁往地上一扔,他就几乎再没动过。

    余知葳自然担心,赶紧上前去瞧。

    她半蹲半跪在地上,很费力地扳过了余靖宁的头。少年郎闭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仿佛是呼吸不畅的样子,而前胸一片血色狰狞。

    伤口还在出血,都透过囚衣来了。

    余知葳探了探余靖宁的额头,烫的吓了她一跳,余靖宁这家伙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不至于前几天下个雨就发热。烧成这样,十有八九是因为伤口完全没有得到处理,恶化了。

    除了一腔少年热血上头的时候,常人大部分都是贪生怕死的,哪怕是判了秋后问斩,那也还是想多活些时日。余知葳生怕余靖宁就这么过去了,赶忙推了推人,唤道:“大哥哥?”

    余靖宁急促地喘了两下,很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瞟了一眼余知葳,张了半天嘴才吐出两个字来:“小六。”

    还好,还认得人,没烧糊涂了。

    路人好心拿给囚犯的东西,狱卒是无权收走的,当然,要是真塞了金银,收走了那犯人自然也没法要回来。

    但要递的是水壶甚么的,那当然是收了也没有用处,自然是给人留下了。

    余知葳把陈月蘅递给她的水壶拿出来,递在余靖宁嘴边喂了他几口。胳膊上的镣铐怪重的,叮叮当当撞着水壶,一手扳着余靖宁的头,一手拿着水壶,实在腾不出另一只手来把这讨人厌的东西攥住了。

    可那玩意儿实在是重得厉害,还不等余靖宁喝上两口,余知葳的手就抖了起来。

    若是旁的时候手抖那倒还好,可这会子手抖就不是甚么好事儿了——她把人给呛着了。

    余知葳赶紧把水囊放在地上,把这家伙竖直了给他拍背。余靖宁咳嗽了好半天,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他几乎没有甚么意识,不咳嗽之后,整个人又陷入了昏迷状态。

    余知葳看着地上的水壶和手脚上的镣铐,撇了撇嘴,心道,想必真要上了黄泉路,他大概也不会记得今日究竟发生了甚么罢?

    余知葳想着,便坐在了地上,很快给余靖宁找了个放头的地方。她把余靖宁的头轻轻搁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才腾出两只手来,去拿地上的水壶。

    这回攥住了讨人厌的镣铐,余知葳终于端住了手里的水壶,让余靖宁安生地喝了几口水。

    诏狱底下阴凉,余知葳终于止住了她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晕晕乎乎的感觉,终于能清楚地思考了。

    余靖宁这伤势是拖成这样的了。她一进京城就和余靖宁分开两路行走,她和那小皇帝待在一起,反而安全了很长时间。

    余靖宁甚么时候受伤的她不知道,但若是在下雨之前,伤口还淋过一场雨水,只能是更严重。

    而如今看他这种精神状态,只怕烧了许久罢。

    余知葳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心道,这要是烧傻了该怎么办?

    她把手中的水壶晃了晃,要是这狱卒不给他们水喝,这点子能坚持到甚么时候,听这声音,这不就是见底了嘛!

    底下还叮呤咣啷响……

    等等,这水壶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余知葳把眼睛对了上去,发现水是没几滴了,可亮闪闪的东西还是不少。

    她有点儿懵——这个水壶肚子倒是怪大,要是往里头装点水之外的东西,怕是也能装进去罢?

    一瞬间,她对这水壶当中的东西展开了十分丰富的遐想,赶紧背过身子去,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倒。

    水壶口稍微有点小,余知葳晃了半天没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她没来由地郁闷起来,一着急上火,对着水壶的底子猛拍了几下。“咣当”一下子,里面掉出来一块亮闪闪的东西,在余靖宁的鼻子上蹦跳了一下,滚在了地上。

    余靖宁被这玩意儿砸得猛地睁开了眼睛,莫名其妙看着余知葳。

    余知葳趁着这会子余靖宁还没注意到自己是躺在哪儿,赶紧把人眼睛遮起来,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你睡你的。”想了想,还哄孩子似的添了一句,“呼噜呼噜毛,吓不着,乖啊。”

    往日都是余靖宁端着兄长的架子,拦在余知葳跟前,操心这儿操心那儿,但凡自己意识清醒,就绝对不会有让余知葳冲在前面给他挡刀子的时候。

    余知葳叹口气,她的大哥哥,也只有十七岁而已,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的。

    诏狱之中阴冷,余知葳去年才受过重伤,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没养回来,气血不足,一到阴冷的地方就手脚冰凉。她将手搁在余靖宁的额头上,手心是冰凉的,余靖宁大概是觉得很舒服,便放心地又睡了。

    余知葳拿自己的手给余靖宁捂了半天的额头,觉得自己的手都被焐热了,手底下的余靖宁呼吸也渐渐平稳了起来。

    她这才有功夫去管那个掉下去的玩意儿。

    余知葳左顾右盼了半天,才发现地上掉的那个亮闪闪的东西。她一手抱着余靖宁,另一只手伸长了去够那个东西,够了半天才拿在手里。

    这亮闪闪的东西被余知葳捡了起来,就着诏狱当中几乎没有的光看了半天,险些就要高兴得叫出声儿来。

    真的是银子!

第一百八十六回:单间

    诏狱之中没有刻漏,分辨不出时辰,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先前把他们俩扔进来的狱卒又回来了。

    余知葳没抬眼睛,想着大概是送饭的。

    饭和水的确是送来了,有吃的就不错了,余知葳完全没管这饭食是冷的还是馊的,接过来就打算吃。

    饭盒儿还没递在余知葳手上,就猝然缩了回去。

    余知葳莫名其妙,抬起头来怒目而视——但因为她如今看起来憔悴无比,这眼神多狠没看出来,却看出了几分带着绝望的楚楚可怜。

    那高个儿的狱卒被这眼神看得一个哆嗦,赶忙别开脸,咳了两声:“厂公吩咐了,你二人这般和皇家沾亲带故的犯人,又是同谋反的大罪,理应单独关押的。你,过去旁边那间,去了之后再领饭食。”

    矮个儿的老大不耐烦,抱着胳膊点着脚,扯着嗓子嚷嚷:“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过去!你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呢?”

    “不敢不敢。”余知葳向来能屈能伸,况且这又是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她赶忙冲着此二人拱手道,“只是我哥哥如今伤病交加,实在是离不开人。既住单间儿是厂公赏赐,我们兄妹二人实在是无福消受,不知二位能否通融通融……”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像是两个小月亮,小虎牙露出来,要怎么讨喜怎么讨喜:“爷,您看,就是我换个单间儿,那也就是在旁边是不是,差别也不是太大是不是?”

    那高个儿的倒是转着眼珠子思考了一番,矮个子的扯了扯嘴角,骂道:“你还当这是在菜场呢?还能讨价还价。”

    余知葳怕这家伙把余靖宁给吵醒了,这操心的家伙,但凡要是清醒过来,哪怕是病体支离的也要亲力亲为些甚么,她把余靖宁的耳朵捂上,再次抬起头来,瞧着外头的两个人道:“就算是该上黄泉路了,也得让人舒舒服服地走不是?况且在这儿除了我,他也没别的亲人了。”

    这话说出去,感觉说的不像是余靖宁,却像是在说她自己。余靖宁当然有旁的亲人,都在嘉峪关,还不知道他如今的境遇,被他护得很好。

    而她除了余靖宁,就真的没有旁的亲人了。

    她太害怕余靖宁会先她一步离开,那她自己一个人,又怎么熬过秋后问斩的那好几个月呢?

    听闻自裁的人是不入轮回的,平日里这般怪力乱神的话,她是断然不肯相信的,但如今她却莫名其妙地信起了轮回。

    她平日里没拜过佛,信过道,这回临阵磨枪似的将如来佛祖和元始天尊求了个遍——要是真有下辈子,别让他这么遭罪了。

    如果可以,要我能再遇上他,就更好了。

    余知葳这辈子没怎么低三下四的求过人,除却过金尊玉贵的日子的时候,她在倚翠楼中也是被人宠着,当个混世魔王似的长大的。况且老百姓究竟淳朴,她要是真要遇上了甚么事儿,那也向来是靠拳脚解决的,没个如今这般赔笑脸的时候。

    “两位爷。”余知葳笑的时候,连眉毛都垮了下来,把陈月蘅给的银子摸出了两小块来,递在他们二人跟前,“就通融通融罢。”

    她把余靖宁放在垫高的稻草上,几乎是跪在地上,把那两块银子递了出去。

    这回是她留了个心眼,怕今后还有用处,没把银子全都给完了:“关在诏狱里头的,哪个不是要提审个两三回?况且我与我哥哥是朝廷钦犯,要真是在您二位的手底下死了,那可不是给您二位惹麻烦了?就求您通融一番,让我二人待在一起罢。”

    那高个子的大概是见钱眼开,伸手要接余知葳手上的银子,却被那矮的一巴掌打在手上,登时就偏了几分。

    矮个子的狱卒两条眉毛几乎都是竖起来的,骂那高个子道:“你是见钱眼开还是怎么着?这俩这兔崽子离死还得好些日子呢,你要是如今不听厂公的话,明日咱俩就得遭殃。”

    言罢气势汹汹开了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余知葳掂了起来,扔进一旁的牢房当中。

    连手里头的银子也没给余知葳剩下。

    余知葳心里的火气噌一下子就冒上来了,几乎险些要抡起拳头来,把这家伙打个头破血流,好悬没忍住。她怕这两个狱卒会为难余靖宁,实在是不敢意气用事。

    两个狱卒撂下了饭,矮的对着高的骂骂咧咧,推搡着走了。

    余知葳拖着锁链跌跌撞撞跑到了栏杆跟前,抓着两边栏杆望着一栏之隔的余靖宁。

    饭是递进来了,但余靖宁完全是半昏迷的状态,又怎么能吃得了。

    诏狱中,连张床也没有,余靖宁躺在余知葳铺开的茅草上,却依旧蜷成一团打摆子。大概是烧得厉害,余靖宁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嘴唇却半点血色也无,苍白发青。

    皇天之大,后土之深,没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他才十七岁,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替大衡的百姓退过兀良哈,刚过了十七岁又替全京城的百姓退过一次叛军,可当他伤病交加躺在诏狱冷硬的地板上的时候,没一个人能护得住他。

    余知葳大概是下意识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以至于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除了自己,没人能救余靖宁了。

    余知葳一把将狱卒送的饭扯了过来,豆腐在方才拉扯的过程之中碰碎了,倾到在米饭上,和得乱七八糟,像是一碗猪食。

    余知葳坐在地上,抄起筷子狠狠扒拉了几下,将那些饭食囫囵咽进肚中。

    吃的太快,又没有水,余知葳被那几口饭噎得打嗝儿,从心尖子到肺叶子都是疼的,一下一下疼得人喘不过气来。

    余知葳憋着眼泪把那碗饭恶狠狠地吃光了,一把将筷子扔在了一边。

    她把手里的小瓷碗搁在地上,扬起手来,上面沉重的镣铐坠得手腕子生疼。

    “咣当”一下子,镣铐砸在了地上的小瓷碗上,那个小瓷碗当即四分五裂,破碎的瓷片露出锋利的凶光来。

第一百八十七回:惊梦

    余知葳的指甲是从辽东回来才留的,尤平家的一直照应着,很精心地用凤仙花汁儿给染了,想把她养回个姑娘样子。

    余知葳手指修长,那指甲的形状也很好看,鲜嫩地像初春时候里抽条发花儿的桃。

    可如今,这十片指甲,全都齐根折断了,鲜血淋漓。

    指甲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和碎瓷片一起触碰在诏狱之中不算是松软的泥地上,搅和着血渗进去了。

    余知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她如今确实是这么做了。

    她在相邻的两个牢房之间,用几片碎瓷,妄图打通她和余靖宁之间的屏障,妄图给余靖宁挖出一条生路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坐牢了。

    上一回,她还是个总角稚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毫无办法,这一回,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余靖宁死了。

    余知葳是下过地狱的人,见过最黑的魑魅魍魉和最恶毒的人心。但她也见过光亮,触手可及的天光,她又怎么舍得将人生中这点仅有的光亮再灭了。

    十指连心,又怎么可能不疼,但余知葳当真是半分不敢停,她生怕耽搁一下,余靖宁就真的先她一步而去了。

    诏狱虽说阴冷,但这毕竟是夏日,没过多久,余知葳身上就起了一层薄汗。

    她当时从高家别院出来的时候,走得急,并未戴网巾,连懒收网都没来得及找出来。如今一出汗,鬓边的头发就散乱起来,汗湿的发丝垂了下来,挂在脸前。

    余知葳嫌有些挡眼睛,停了手,匆匆把头发重新一绾。

    泥和血就糊了她一脸,花猫一般。

    对面的余靖宁应当是烧得厉害,虽说是昏睡过去了,但身上不舒服,睡得也不老实,翻来覆去消停不下来。

    余知葳甚至能模模糊糊听见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不是梦话就是胡话。

    她一刻不敢停歇,可挖出的坑就那么一点儿,要能过人还是差太多了。

    余知葳心里难受,憋得慌,浑身的汗水大概也是憋屈得厉害,想多找几个口子出去,最后走投无路,从眼睛里渗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觉得自己是真的护不住自己,护不住余靖宁了。

    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栏杆上,拿袖子把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随手一抹。她咬了咬嘴唇,随后却又张开了嘴。

    那声音出来很不好听,哑得厉害。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这唱的是《牡丹亭》,正是《惊梦》那一折。那几处教坊司的胡同,戏子娼门总一家,那些个出名儿戏啊曲子啊,云翠也是会唱些的。况且教坊司出来的女乐,原都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的,旁的词儿写的不好的,只怕是不乐意上口。

    云翠做娘的时候也是年纪轻轻的,不会怎么哄孩子,也不会怎么讲故事,余知葳幼时,云翠哄她睡觉的时候,总是唱戏唱曲子。

    而她最喜欢的也是《牡丹亭》,云翠总唱,翻来覆去地唱,像是在唱着自己的青春韶华。余知葳甚至听到都学会了,如今一开口,唱出来的还是这些。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余知葳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句子唱得唱的七零八落,断断续续,却还是抽着鼻子接着往下唱。幼时听戏,权当是听个有趣。此时自己唱出来,才觉得戏中一字一句都是暗含着如今的境遇。

    茜衫裙,八宝簪,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是她见了余靖宁之后才硬扮出的女儿样子。旧物令人感怀之处不在于旧,而在于与这些物什究竟和故人一起经过了甚么故事。她认识余靖宁不足两年,却像是过完了她这辈子所有的精彩,诸天神魔见过,人间百态也见过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京城世子府的小园子中,种着春海棠,今年从辽东回京的时候,早就错过花期了。那今后还会有那么一个春日,有一院子的海棠等着她的生辰吗?她唤作知葳,是他起的名字,而今后所有的春日尚好,都要埋在这样冷冰冰的诏狱之中。

    连一地残红都瞧不见了。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余知葳唱得忘情,倒也不哭了,听着反而字正腔圆起来。余靖宁大概是听着这声音熟悉,觉得安心,不再翻来覆去,像是睡安慰了一般,连胸口的起伏都不像先前那般看着令人揪心了。

    余知葳想着,她再唱两句,等把余靖宁彻底安抚住了,她就接着挖——这已经算是歇了好半天了。

    想必,余知葳倒了一口气,接着起唇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啊。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正唱着,她忽然觉得身后有响动,甚至不等最后一个字出口,人就动了、

    余知葳猛地起身,几乎是头也没有回,手上镣铐的铁链咣啷一声被甩得飞了起来,朝着那声音砸了个过去,又快又狠。

    这样粗的铁链要是这么使劲儿砸在人头上,那只怕是要砸个头破血流。

    “余姑娘!”那人忽然出了声,余知葳分辨了出来,像是两个狱卒中的高个儿。

    她猝然收了手,险些把自己给砸着,转过脸来,眼神冷淡:“收了钱还不办事儿,不合规矩罢?”

    那高个儿的苦笑了两下,整张脸就成了一从开了花的蟹爪菊,到处都是褶子:“姑娘别误会,他是阉党的人,我可不是。”

    那高个子一边叹气,一边打开了余知葳和余靖宁牢房的门,朝着余靖宁那方,对着余知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人微言轻,只能做到这儿了。”

第一百八十八回:患难

    余知葳看着那高个子,歪头抿着嘴笑了笑,瞧着有点儿狡黠:“若我说,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那狱卒脸上登时就没了三分颜色,从个蟹爪菊拉成了个苦瓜,整张脸就像是写着几个大字——好难啊。

    余知葳本打算拍拍手上的土,却发现自己手上,尤其是指甲,到处都是伤痕累累呃,,一拍就疼。她面色狰狞了一下,而后又归复了正常:“放心,不是难为您的事儿。”

    她低着头苦笑,道:“我就是想求一桶干净的水,若是有酒,那就更好了。”

    这高个子狱卒好像是很容易有心理负担,给余知葳办事儿他为难,不给她办也为难。现下听闻了求的的确不是甚么太大的事儿,看着整个人都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冲着余知葳拱了拱手,继续拉着个苦瓜脸:“若是再多些,那恐怕是连我也办不到了。”

    余知葳冲着这人又说了许多好话,这人脸上终于才没那么苦了,嘟嘟囔囔出去给余知葳弄水。

    这家伙其实效率奇高,余知葳没等多久就等来了一大桶水,一坛酒,甚至还有两三块干净的布子。

    余知葳大喜过望,隔着栏杆对人再三感谢,才让人家走了。

    她转过身来,抓着自己的手腕,掐得自己手指尖和手腕子全都疼了,咬牙想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

    余知葳猛地一跺脚,心想,余靖宁这家伙不会记得的。

    她半蹲半跪在余靖宁身前,扯开了他囚衣的系带,在心里嘟嘟囔囔着我不看。说是不看不看,可真当她把那一层薄夏衣和中衣剥开,露出伤口来时,她还是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皮肉伤,让人不注意都难。

    余知葳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跟着一起疼了起来,刚被自己压下去的眼泪稀里哗啦回了巢,群鸭出栏一般迫不及待要夺眶而出。

    她吸了几口凉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的皮肉伤,若是伤着以后好好处理,根本不会闹到现在这种程度。如今余靖宁的伤口不但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时不时还往外渗血,甚至溃烂地也挺厉害。

    余知葳摇了摇头,想必余靖宁自在蔺太后面前跪下来那一刻起,早就没有求生欲了罢?

    她究竟还是与余靖宁有些不同。他能舍生忘死,她自己到底是贪生怕死得紧。

    余知葳吊着一口气,先是给余靖宁喂了一点儿水喝,接着打算用净水细细将他的伤口清洗一番。

    余靖宁哪怕是昏睡着的,也知道自己伤口疼,余知葳没弄几下,就被余靖宁一把抓住了爪子——实在是疼的,随便找了个东西握在手里。

    余知葳当场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脑子过电了一般黑了一下。他们俩着急的的时候,再怎么拽着要跑,那也多是拽衣袖或者手腕,从来没这么抓过手。

    她觉得自己连喘气都不会了,呆在原地魂飞天外了好半天,才抖着另一只手,摸了摸余靖宁的头发。

    其实摸到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网巾,但余知葳还是能感受得到透手而来的温度。

    真是要烧傻了,余知葳心道。

    她安慰了余靖宁半天,才见人放松了一点,攥得也没那么紧了。

    余知葳如蒙大赦,做贼似的把自己的手从余靖宁的手里头抽了出去,然后把余靖宁自己的衣摆卷吧卷吧塞他手里头了。

    等到余知葳用烈酒再次擦过一遍伤口之后,这才体会到余靖宁先前那个反应还算是好的。这回余靖宁反复醒了好几次,余知葳吓了一大跳,直接拽了块布来,掩耳盗铃似的把余靖宁的眼睛给蒙上了。

    折腾了半天,总算是重新将伤口清洗包扎结束,余知葳把余靖宁的衣带给他系好的时候,一度有一种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把遮住余靖宁眼睛的布取了下来,发现这家伙再次不省人事了。

    摸摸余靖宁的脖颈和额头,还是烫的。

    高热还是没降下来。

    余知葳站起身来,晃了晃自己僵硬的脖子和腰,翻着白眼想到——还得给这家伙退烧。

    她没歇多少时候,只是来回踱了两步,便又蹲了回去。

    靴子和袜子一并除去,手心和脚心皆用烈酒擦过了,最后又给人弄了凉帕子,搭在额头上。

    忙碌的时候不觉得累,如今一停下,疲倦豁地一下全涌了上来,精疲力竭的余知葳几乎上眼皮下眼皮打架,掬了一捧水洗了一把脸才觉得好些。

    她在黑暗之中,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坐在余靖宁的身旁。

    她的大哥哥曾经也在她发高热的时候给她守过夜的,而如今她又还了回来。只是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两个之间的账,还能算得清楚吗?

    余知葳盯着余靖宁的脸看,小皇帝贺霄曾说他们兄妹两个长得像,其实她半分没瞧出来。若说是真像,那大概是因着生的好看的人总有那么些相似。

    十七岁的余靖宁,当真是个少有的好模样的男子,像是专挑自己爹娘身上好的长了。

    不知是皮相,连骨相都是一种嶙峋傲然的美感,哪怕是憔悴如斯,依旧没减去几分姿色。

    余知葳看着看着,着了魔一般,忽然伸出手来,用手指描摹起了他的五官。

    她想,若是上了黄泉路,也一定要把这个人记得牢牢的,下辈子也要认出来。

    她的手指一路从余靖宁展不开的眉心、紧闭却微微颤抖着睫毛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摸到了薄嘴唇上。

    她喂水喂得不算少,但大约是因为烧得七窍生烟的缘故,她大哥哥的嘴唇还是干的起皮。

    余知葳咽了一下唾沫,突然之间不知是失去意识了还是失去控制了。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她把嘴唇贴在余靖宁的嘴唇上,睫毛扫在了他的脸上。

    很干,自作多情的余知葳好像还品出了一股带着一股烧得焦糊的硝烟的味道,总之和甚么美好旖旎都不大沾边。

    余知葳以为自己会吓一跳,但她其实只是抖得很厉害,连眼泪都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九回:名册

    小皇帝贺霄从文渊阁出来,直奔乾清宫。

    他方才发现一种新的偷懒的方法,能帮助他更好地做小傀儡,今天方用了一次,觉得十分不错。

    他母后反正不打算让他理政事,那他先前每回大朝会小朝会内朝都认认真真地听有甚么用,那还不如干脆不听。

    一次又一次被打击积极性的贺霄干脆打算自暴自弃。

    他在去文渊阁之前,将《西厢记》拿出来看一遍,等到文渊阁内朝的时候在心里默背。靠着这个法子,他已经快背下来整本西厢了。

    小皇帝身后跟着那叶姓小公公,一路跑一路嘟囔:“皇爷,太师太傅他们都不让您读《西厢记》,您还偏要读,每回还得藏。”

    藏就罢了,还要藏到我这儿,要是让人查出来我读《西厢记》,那皇爷可甭再想让我陪您了。小叶心道。

    贺霄拍了拍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的小叶,笑道:“那你说好不好看嘛。”

    小叶一愣,脸上腾地就红起来,小小声道了一句:“好看。”

    好罢,说实话,皇爷藏在他那儿的东西,他还真看了。还别说,好看那是真好看,小叶内书堂出身,跟他的皇爷一起天天读四书五经跟朱子集校注,哪里看过这么样的东西,于是还真是看入迷了。

    “所以朕才拿给你看啊。”贺霄乐呵呵的,想着,果真是开朝会的时候不跟着旁听要开心些吗?

    七月流火,按理来说天儿应当是凉下来了才是,可这主仆两个在初秋时节依旧是跑得一头大汗。没等乾清宫里一群人给皇爷打扇子,贺霄就一溜烟地往屋里跑,边跑边问:“纳后的名册呢?拿来与朕瞧瞧。”

    小皇帝明年就要大婚,是一后二妃的礼制,今年下半年就得把人选挑好。

    当然,不管贺霄他认不认识名册上头这些闺秀,这名册他还必须得亲自“过目”了。

    小叶不知道贺霄在高兴些甚么,总之皇爷高兴,他就跟着高兴,他也喜气洋洋地道:“早就送来了,皇爷,我给您找!”

    小叶没一会儿就把名册翻腾出来了,恭恭敬敬往贺霄面前一摆,喜道:“找着了,皇爷瞧罢!”

    贺霄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把樱桃煎搁在嘴里吃,顺手就从小叶嘴里接过名册来。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子,小皇帝正是抽条长个儿的年纪,如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了起来。上月坐榻上还能晃腿呢,这月就已经“脚踏实地”了。

    贺霄腮帮子里鼓着樱桃煎,乐呵呵地翻开了名册看。嗯果真前头那几个都是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的人,全是阉党人家的女儿。

    甚么户部尚书田信家的田双玉,国子监祭酒夏伟才家的夏锦繁。

    啧,这夏伟才还真把自家闺女留到这种时候?贺霄心道,明年那都十七八了,年纪也太大了点儿。

    夏伟才最近正积极响应内阁首辅于见的号召,在自己老家给裘安仁建了好些个生祠,一跃成为阉党肱骨,贺霄关注他也难。

    贺霄看着前面的,还都是略带着嘲讽的笑意,越往后看越面无表情,直到翻到了名册的最后一页,脸色竟然由白转青了。

    小叶自小就伺候贺霄,一见他脸色就知道不高兴,这会儿怕是还动上气了。

    他战战兢兢试探道:“皇爷这是怎么了?是瞧见哪家的姑娘不合意了?”

    “怎么不见葳……”贺霄把这名册往小几上一拍。他不大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叫余知葳姐姐,只好临时改了口,“怎么不见平朔王家的绥安郡主?京城之中还有比她更尊贵的闺秀吗?”

    “这……”小叶皱了皱脸,小声道,“如今没有绥安郡主了……”

    “没了?”贺霄气鼓鼓的,“军功授的诰命,朕亲自拟的封号,怎么说没就没了?谁让他们褫夺下来的?”

    小叶刚刚还会皱眉头,这会儿却是把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皇爷……绥安郡主,不对,余家姑娘不是下狱了吗?”

    “下狱了?”贺霄露出了比方才更加震惊的神情,“甚么时候的事儿?叛的甚么罪名?”

    “皇爷。”小叶一脸担忧地看向,贺霄,心道,您声音倒是小一点啊,“方才文渊阁正吵这事儿呢,您没听见?跟原先的余小世子一起下狱的,罪名是无旨擅自调兵入京,判了秋后问斩。”

    小叶说完这话,在心里叹气道,他家皇爷背书的时候,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贺霄愣在当场了。

    他没想到,自己几场朝会不听,竟然错过了这般重要的消息。

    今日文渊阁中正吵得不可开交,完全是朝会的延续。替余家兄妹说话的,嚷嚷着“他二人这般鞠躬尽瘁,解京城之困,保天下平安,却落得个身殒的下场,岂不是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差点儿就要指着阉党众人的鼻子骂“秦桧”了。

    可另一方自然有另一方的说法,甚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新派向来觉得法在情理之前,法度乃是治理天下之根本。这会子怎么自己打起自己的脸来了?”

    场面一度激烈到像市井骂街,几位脾气大的差点儿就要赤膊上阵打架,旁边人拼命拦住不让去,这才罢休。

    奈何长治朝吵架又不是第一回这般德行,贺霄早就习惯他这群臣子们唾沫横飞地把口水喷得满大殿都是了。

    今天正背到《西厢记》精彩的部分,正乐得不知今夕何夕呢。底下人喷了他一朝服的口水,自然也没在意,没曾想竟然漏下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贺霄腾地一下从自己榻上站了起来,气道:“绥安郡主救过驾,怎么说关就关!东郊巷鸿胪寺那群人是不长眼睛吗?”

    “皇爷。”小叶把手捂在了脸上,“京城闹叛乱的时候,陈家二爷困在自己家里了。除了他,鸿胪寺没人认得绥安郡主。”

    况且当时余知葳英勇救驾的时候,穿的是一身小厮打扮,行动做派又瞧不出一点儿姑娘样子,哪个能想到那是绥安郡主!

第一百九十回:黑白

    高家三爷的院子门口,立着一个拄着拐杖的人,穿了身家常的直身,头上戴一顶爪拉帽。看身形应当是个少年人才对。

    可少年人又怎会步履蹒跚?凑近了闻,才发觉这人身上有一股子药味儿,原来是受伤了。

    这是高邈。

    高邈当日与余靖宁一起落了罪,不过自然是轻了许多,他只是没了身上的职位,还又挨了一顿板子罢了。

    打板子的锦衣卫和他是老熟人了,自然也知道他们这回有多冤枉,愣是没顾着东厂的人要怎么使坏,给高邈打了一顿外八字的。

    血肉模糊是真的,只不过都是皮外伤,精心将养一阵还是能好的。

    高邈站在自家院子门口,显然是一副在等人的样子。高三奶奶从屋里出来,给他披了一件外衫:“如今入秋了,早晚都凉,你身子又还没好利索,怎不记得自己多加些衣裳。”

    高邈将高三奶奶拿给他的衣衫往自己身上拢了拢,思量道:“宁哥儿和小六他们,穿的还是夏日最轻薄的衣衫,只怕是也没法子加衣。”

    高三奶奶一听,眼眶又要红,咬着牙啐了一句:“那起子人真是,缺德带冒烟儿的。倒是后当真是把这天下人的心全都寒了,我看还有谁给他们贺家守江山。”

    高邈冷笑一声,不做声儿了。

    高三奶奶觉得他站着还是有些摇摇欲坠,便不由分说将人扶住了,唏嘘道:“咱们家的人都还算是明事理,只是咱家虽说也是簪缨人家,但还是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爹爹与大哥二哥奔走了这些时日,也不过只能将你保下来……”

    高三奶奶说道此处,咬了一下嘴唇,再没说下去。

    没过多久,就听门口有人通传,说:“谭家二爷来了。”

    话音没落,谭怀玠便踏足进来了,显然是连官服还没来得及换,青绿锦绣的圆领袍上头的白鹇跟着步子一晃一晃,连乌纱帽的脚都还支棱着。

    他以来见了高邈站着,就先惊了一跳:“高三哥?能下地了?”

    “是啊。”高邈大概是翻了翻白眼,“不然日日趴着,睡着了我都怕闷死自己。”

    寒暄不过两句,高邈便赶紧问及正事:“今日如何?”

    谭怀玠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不成。一直从今日朝会吵到文渊阁,蔺太后就是不松手。”

    “那皇爷呢?”高邈一着急,立马就扯到了伤口,疼得人龇牙咧嘴,“先前不是说皇爷能顶事儿了吗?怎么,这回一句话都不说?”

    谭怀玠没管那甚么皇爷不皇爷,先扶了高邈一把:“高三哥,也别在这屋子门口站着了,咱们进屋说话好不好?”

    高邈站了一会子,的确也有点儿受不住,想着谭怀玠腿脚不好,也总不能陪着他一直站在门外头吹凉风,于是赶紧把人迎了进去。

    待谭怀玠坐定了,高邈趴好了,谭怀玠才又开口:“皇爷今儿个不知怎的了,往日上朝还能瞧出来他听。今日却好似是听也没听,不知在想甚么,连娘娘唤他好似都没听见。”

    高邈本就藏不住事儿,这又是在家中,更不避讳,脸上很快就露出了“这小兔崽子怎么这般不靠谱”的神情,啧啧了几句。

    谭怀玠除了头上乌纱帽,扶了扶额头,忧心道:“这都已经入秋了,离那秋后问斩的第一批,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儿,蔺太后若是铁了心要宁哥儿和小六的命……”

    他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那还为甚么官,不如干脆回家教书算了。四我岁就拜至圣人门下,圣贤书读了十几年,现今却连黑白是非都没分辨了,当真不知道这些书读出来究竟有甚么用?”

    谭怀玠入朝为官这几年,正是大衡党争空前严重的几年,连轴转着开朝会,年纪轻轻的,白头发都快熬出来了。

    高邈身上的官职早就薅了去,对卸甲归田毫无畏惧,甚至还点了点头。天大地大,做甚么不能混饭吃?为甚么要为难自己,去给那破朝廷卖命?

    现如今这二人的愤懑全然不同怀才不遇的那种酸气,全是撑满了的心凉,若是与国与民都毫无益处让人又如何撑得下去。蔺太后短视,只知小利全然不顾大局,裘安仁那几个又不管不顾捧她的臭脚,一味揽权,领着一帮干儿子把朝堂搅得昏天黑地,于国于民有利的政策半点儿没瞧见,就净顾着手里的银钱美姬和口腹之欲了。

    如今逼得忠臣良将毫无自足之地,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一而再再而三得对这样的朝廷锲而不舍,还舔着脸凑上去送死。

    真是……愁死人了……

    “我舅兄陈伯朝说了。”谭怀玠手里头抱着自己的乌纱帽,越看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十分糟心地又开了口,“娘娘若是一直这般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真斩了余家兄妹两个,那今后大衡要真出了事,就没人舍得出兵了。”

    谁出兵?蔺家吗?蔺家封地在蜀中,早就被这“天府之国”养得连铳都扛不动了罢。当年手里拿刀拿剑的少年郎早就忘了自己年少时候的模样,多年消磨,那一份英气和血气早就不在了,只剩一个冠冕堂皇空壳子,一刀捅进去,里面糜烂不堪。

    到时候别说是开疆拓土的帅才,恐怕就连守将都没有了。

    武将没有活路,那就只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文官瞧不见光亮,那就只能辞官归家隐居桃源。可他们要真的活成了出世的高人,谁替着世间的百姓谋个出路?

    谭怀玠方才说的那句“回家算了”自然是气话,近两年大衡并不算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要当真甩手不管了,恐怕就真要把前路未定的大衡推往无尽的深渊当中了。

    况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谭怀玠和高邈兀自叹气一阵,忽然不知道要从甚么方向开口了。

    余靖宁和余知葳还是得救,明日朝会上还是得一往无前地据理力争,他们早就没办法独善其身了。

第一百九十一回:母子

    果真是入秋了,风一吹,宫墙里的树都开始落叶了。

    今日没有大朝,但贺霄还是起了个大早,他是去给自家母后请安的。

    此时秋日见凉,又没有朝会,贺霄添衣的时候特地挑了身暗紫织金云肩通袖膝襕的织金龙纹曳撒——这是她母后喜欢的。头上戴着一顶金钣花镶宝石的黑氊直檐帽,帽顶上头缀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这般打扮,若是不看那龙纹,倒像是个寻常人家可心的小儿子了。

    他一路进了慈宁宫的时候,他母后还没起身。

    昨夜是裘安仁伺候的,蔺太后向来起身起得晚,贺霄当然早就习惯了,扯了扯脸上僵硬的笑容,候在寝殿之外。

    从寝殿中出来的先是裘安仁,一副玲珑玉人的模样,冲着贺霄打拱:“皇爷。”

    这位印公年纪轻轻的,说自己早年间腿上受了凉,膝盖不好,不便长跪的,于是见了皇爷也只是打拱作揖。

    这是他母后跟前的红人,是权倾朝野大珰,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连他这个皇爷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贺霄冲着他一颔首,笑道:“印公。”

    “哟。”裘安仁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奴婢哪儿当得起,皇爷唤句安仁就是了。”

    贺霄总听他母后唤这两个字,觉得怪倒人胃口的,这才唤的他“印公”。

    小皇帝皮笑肉不笑,蚊子哼哼似的:“安仁。”

    正说话,里头的宫人便出来唤了:“皇爷,娘娘叫您进去呢。”

    贺霄不太想跟裘安仁道别,但还是忍着恶心听着裘安仁跟他到了别,这才低头一掀帘子进了蔺太后的寝殿。

    蔺太后也是一副家常的打扮,颜色都挑了素气的来,看着也像是寻常人家的慈母了。

    贺霄恭恭敬敬上前,跪拜道:“儿臣见过母后。”

    “起来罢。”蔺太后慵慵懒懒,半靠在榻上,眉眼间的风情万种好像还没散去,“我还当小孩儿家得了空,就要多睡会儿呢,难为皇爷这么早来。”

    “娘。”贺霄嘴甜,笑起来一副天真的孩子气,凑到了蔺太后跟前坐了下来。

    他好长时间没这么喊过蔺太后了,她听了一愣,目光霎时间就软了几分。坐起来拍了拍贺霄的肩膀:“长高了不少。”

    贺霄的笑容干干净净的,道:“儿臣听有些老人家说过了,这时候正是少年人长个儿的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子,等过了这一阵儿,就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蔺太后嗔他:“说这话,不还是个娃娃样子。”

    贺霄自然笑着反驳道:“哪里是娃娃了,明年都要大婚了。”

    蔺太后吹了吹茶叶,想了想,便道:“也是。”她抬起眼睛看着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皇帝,问道,“名册可看过了?”

    “看过了。”小皇帝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儿臣觉着要选个身份顶顶尊贵的,才算是登对。”

    蔺太后不说话了。

    贺霄有点儿害怕,他还记得他上回顶撞蔺太后的时候是甚么样的,但他还是咽了口唾沫,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原先京城中最贵重的女儿家是绥安郡主,儿臣见名册上没有,觉得不大妥当。”

    “我当皇爷今日为何这样殷勤。”蔺太后冷哼两声,“原来是要与哀家套近乎。怎么连你也给那几人说起话来?”

    “你一个半大孩子,懂得甚么?”蔺太后把茶盏往桌子上一磕,“谁给你灌的迷魂汤?”

    贺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抖了起来,但还是梗着脖子要往下说:“没人给儿臣灌迷魂汤。儿臣虽然年幼,但也读了许多年圣贤书了,圣人教导人要知恩图报——那余知葳救过儿臣的命!”

    他把脸扬了起来,看着蔺太后道:“莫给儿臣说甚么法度儿臣不懂,儿臣都知道的。这一个救驾之功,又怎么抵不过罪责,何况她不过……”

    “不过甚么?”蔺太后冷笑起来,心道我看这小崽子还能说出甚么来。

    “何况她也并非是主犯,所作之事不止救了儿臣,还救了京城千万百姓!”贺霄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囫囵话,于是便一鼓作气嚷嚷了下去,“儿臣明日就下旨,把她接出来,添在纳后的名册之上。”

    “胡闹!”蔺太后气急,一巴掌扇在贺霄的脸上。

    贺霄还是个少年人的身架子,这一巴掌下去,便倒在了地上。

    小男孩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嘴角,好像有一点儿血腥味儿。他重新爬起来,又端端正正跪好:“儿臣就当母后是应了,这就去写圣旨。”

    蔺太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气得厉害,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冷嘲热讽道;“那皇爷便去写罢,没盖过玺的圣旨,看皇爷要怎么颁。”

    贺霄被打了一巴掌,反而不害怕了,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反抗到底的兴奋。小少年的眼神像是含着一团火,直直盯着蔺太后看:“那儿臣就在这里跪到母后将玉玺交还与儿臣。”

    “皇爷要贵,别在这儿跪。到时候把哀家气病了,皇爷就连孝名都没了!”蔺太后手往外头一指,“皇爷要跪,就跪到外头去!”

    皇帝跪在慈宁宫的院子里,那是多大的耻辱,蔺太后这是要扯了这小皇帝的面子下来。

    果真,贺霄听了这话,脸色霎时白了白,然后很快变青,最后又涨红了起来。

    再怎么样,他也是个皇帝,就算是个小傀儡,那也是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份折辱?

    蔺太后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指甲,用余光瞥着贺霄,看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从脸到腿无一不透露着僵硬。

    她以为贺霄是要回去,不禁冷笑起来。

    我还治不了这小兔崽子。

    蔺太后刚把茶盏端起来,一口茶还没喝进去,就听见外头好像有内侍宫人稀里哗啦跪了一大片的声音。

    然后是裘安仁的尖嗓子:“皇爷,使不得啊,地上凉,皇爷怎么能跪在这儿?”

    蔺太后一愣,随后,她听见了雨点子打在石板上的声音。

    一场急雨来了。

第一百九十二回:对弈

    余知葳和余靖宁两个人相对而坐,余知葳正对着地上的东西苦思冥想。仔细一看,才发现泥地上横七竖八画了好几道,原来是个棋盘。

    挖起的泥揉做棋子状,大小不一,权且充当是黑子,铺在地上的稻草不知道是被谁拽断了,长长短短,权当是白子。

    两个人对坐在这泥地棋盘之上,正下棋呢。

    余知葳手里头拿着一截儿稻草,一手扶着膝盖,另一手拿中指和拇指拈住了。她食指在下巴上的小痣上一点一点,犹豫许久才把手里头那个小破稻草搁下。

    余靖宁一挑眉。

    若论察言观色,余知葳可算是一把好手,她觑了一下余靖宁的脸色,立马把还没脱手的小稻草收了回来:“我不下这儿了。”

    余靖宁冲着她翻白眼,竖起三根手指头,不屑道:“第三回了。”这说的是悔棋。

    余知葳打哈哈装傻:“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余靖宁把白眼翻到天灵盖儿上,心道,当然是了,而且没算从前的,这是今天第三回了。

    当初余靖宁烧得凶险,日轻夜重的,断断续续烧了七八日。余知葳当然是衣不解带地跟着照顾了七八日,险些把自己给累病了。

    余靖宁自己真正有意识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夜里。他睁眼发现余知葳在他身边睡得缩成一小团,而他头上放着一条像是刚打湿不久的凉水帕子。

    余知葳睡得不安稳,像是察觉出他有异动,便伸出一双手来。

    她又累又困,眼睛也睁不开,探着手就去摸他的额头。

    没摸出烫手来,却险些戳着余靖宁的眼睛。余靖宁“嘶”得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头往后避了避。

    余知葳一咕噜翻腾了起来,比平日鲤鱼打挺还利索,怔怔看了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醒啦?”

    她到底还是把余靖宁头上的帕子抓了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

    余靖宁被摸到脖子的时候猛然一缩。

    “那个……你烧了好几日了。”余知葳有些赧然,支支吾吾打着哈哈,“现在不烧了。”

    说着说着话,自己憋不住了似的,竟然哽咽起来。余知葳好面子,觉得哭成这样实在是没出息,与是把脸别了过去,一边儿拿袖子擦眼泪,一边儿道:“我……我那个……我就是……我眼睛不太舒服。”

    余靖宁:“你转过来。”

    这语气凶巴巴的,余知葳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出了甚么事,赶忙转过脸来。可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她抽了抽鼻子,使劲儿把眼泪往回憋。

    余靖宁面沉如水,拿起了给他敷头的那块儿帕子,伸到余知葳脸跟前来,狠狠给她擦了一把脸。

    余知葳:“……”

    这一把擦得太使劲,给余知葳擦得感觉面皮都要破了,还有,就是要擦脸,难道不能换一块干净的布子吗?!

    这眼泪擦得十分有效,余知葳当即不想哭了,看着余靖宁啼笑皆非。

    由于没有得到余知葳的正确指示,余靖宁到现在都没有领会她那个眼神究竟是甚么意思。

    余靖宁不再想这个,他盯着余知葳从地上潦草画出棋盘抽回的手,皱了皱鼻子。

    余知葳当即把手里那截儿稻草扔在了地上,没好气道:“不下了不下了,我本就不怎么会下棋,这几日哪天赢过你?您说说,您每回都赢,难道不觉得无聊吗?”

    “不会可以学。”余靖宁看着耍赖的余知葳,一副教训孩子的口吻。

    “我进步的还不够快吗?”余知葳抱着胳膊,哼哼道,“我学这东西有甚么用,等下了地府,跟黑白无常下棋玩儿?”

    余靖宁听了这话,沉默了一阵,忽然没来由地唤了她一声儿:“小六。”

    “啊?”余知葳以为余靖宁还要教训她,赶忙往后缩了缩。

    “若是……”余靖宁没敢看她,眼睛盯着地上的棋盘,又顿了好半天。

    余知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地上有她掉下来的银子呢,赶忙随着他的视线到处找,结果甚么都没看见:“甚么呀?”

    余靖宁忽然把头抬起来,对着余知葳笑了一下:“若是这回出去了……”

    前半句话好像花光了余靖宁所有的勇气,后半句话让他咬在舌头尖儿,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又低着头了。

    还不等余知葳再一句究竟怎么了,他就兀自回答道:“没事了。你要是不想下棋,那就想想,还有没有旁的消磨时间的法子。”

    余知葳偏着头,把余靖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他的耳朵尖儿竟然微微地发红。

    若是出去了,就能怎么样?

    余知葳一瞬间好像从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中,读出来余靖宁真正要说甚么了。

    他方才看着自己笑的样子,那种神情,她从来都没见过。那是一种少有的温柔,眼睛里再没有甚么天下,也没有甚么朝堂,只装着她。

    她清清楚楚在余靖宁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余知葳挑起半边儿的眉毛,傻笑起来。你说,余靖宁这么一个黑脸关二爷,他耳朵红甚么?

    余知葳几乎要高兴得鼻涕冒泡儿,眼睛都笑成月亮了,抱着胳膊往余靖宁那一头凑了凑,地上一局残棋被扫得乱七八糟。

    她用胳膊肘捣了捣余靖宁,唤道:“喂,我可应下了啊。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是真能出去……你可不许反悔。”

    余靖宁一下子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嗫嚅道:“我可没说是甚么。”

    余知葳坏心眼地晃了两下脑袋,眼睛眯得看不清瞳仁:“没事儿,反正我是替你记下了。”

    下了黄泉我都记得。

    “余家大姑娘。”门口出现了几个身影,身上穿着蟒衣,像是些个品级高的太监。

    余知葳回过头去,分辨了一下,里面没有裘安仁。于是她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人不说话。

    门口为首的还是个少年人,和余知葳差不多年岁,他将拂尘往胳膊上一甩,笑道:“劳烦您和咱家走一趟。”

第一百九十三回:提审

    余知葳拖着手脚上的镣铐,跟在那小太监身后。

    谁知这蟒衣小太监却后退了一步,和余知葳并肩而行,他目不斜视,嘴却动了:“绥安郡主。”

    余知葳不知他是何意,便也不看他,回了一句:“不敢当。”

    “咱家是御前的,郡主当初辽东得胜归来,见过咱家一面。”那小太监自报家门道。

    余知葳这回知道是谁了,便客气了一句:“小叶公公。”

    小叶应了下来,又开口道:“郡主无需害怕,此回前去,是提审的。”

    提审?余知葳心里疑惑,便没回小叶的话,只等着他往下说。

    果真小叶就道了:“当初郡主送皇爷去东郊巷,皇爷记着呢,这回便是要保郡主出去。等会子自然有人审郡主,郡主实话答就是了,别的不必担忧。虽说有东厂的人在,但是大部分还是我们皇爷信得过的锦衣卫,性命攸关的事,还请郡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余知葳忙答了句是。

    她刚刚被扔进诏狱的时候,是想拿救驾说事儿来着,但那个先前给他们送过水的小狱卒能力有限,递话大概也递不出去,递出去了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递。

    后来时日长了,她大概也以为小皇帝是忘了这回事,不会为她说话了,谁知道今天忽然又提起来。

    余知葳跟着小叶往外走了一阵,走到这诏狱当中大概算是议事堂一类的地方,忽然停了脚步。

    小叶环视一周,下令道:“给余氏上枷。”

    果然就有几人过来,把枷套在了余知葳的脖子上。小叶在一旁躬身道:“有娘娘和厂公的人在外头瞧着,不得不做个样子,多有得罪,还望郡主莫怪。”

    余知葳感受了一下肩颈上的重量,笑了一下:“无事。”这已经不是二十五斤重的枷了,虽说觉不出具体分量,但显然比进来那日轻松多了。

    小叶冲着她点了点头,便把人领上前去了。

    诏狱里面大部分时候都是阴暗的,突如其来的光亮一下子晃得余知葳不太适应,她猛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审问的人大概是司空见惯了,并不管那么多,高喊了一句:“罪女余氏上前。”

    余知葳还是睁不开眼睛,凭着感觉朝前踏了两步,然后屈膝跪在了地上。

    跪下之后,她才勉勉强强想睁开眼睛,但还是觉得刺得难受,有一种要迎风落泪的感觉。

    面前是个年长的锦衣卫,下颌青青的,应是刚剃过胡须。这让余知葳想起了胡子拉碴形容潦草的余靖宁了,略微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这锦衣卫穿得一身赤红飞鱼纹曳撒,余知葳便知晓他品阶不低。

    高邈那样的千户,只能穿青绿,以前只有仪鸾司出仪仗时可以越级穿赤红的,但如今既然裁撤了,那能穿红的锦衣卫就更少了。

    旁边坐着几个文官模样的人,正拿着笔瞪着眼对她瞧,大概是在等着写文书。

    那中年锦衣卫就问了:“你是在何日遇见皇爷的?”

    “直隶京城起叛乱的第二日。”余知葳答,紧接着又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补充了一句,“六月初三,我在城南头遇见的锦衣卫,当时并未报上姓名,只称自己是西郊大营的”

    旁边几个小文书不抬头了,刷刷下笔去写。

    “何日将皇爷送去东郊巷鸿胪寺官员处的?”那锦衣卫又问。

    “一夜之后,也就是六月初四。”余知葳答。

    这个锦衣卫好像对这个“一夜之后”,有点儿甚么微词,挑了挑眉毛,周围几个也好似很有兴趣,交头接耳了一阵。

    余知葳当然知道这群人想到哪里去了,对着那几个人撇了撇嘴,在自己心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那锦衣卫像是思量了一阵,便又问了:“在此期间,只你与皇爷两人?”

    “对。”余知葳点头。

    “那皇爷……”这锦衣卫斟酌了一下词句,十分隐晦地问道,“那皇爷过后有没有给你甚么赏赐?”

    余知葳这回彻底无奈了,摇头道:“皇爷当日装做书生,身上并未带甚么能留下来充作信物的东西。况且,皇爷当时身上是有伤的,左臂脱臼,乃是民女为皇爷接上的。”

    那小崽子毛还没张齐呢,身上又带着伤,能怎么样?

    旁边坐的几个小文书又是下笔刷刷地写,黑漆漆的一串乌纱帽整整齐齐,看得余知葳眼晕。

    那锦衣卫又唤了几个人出来,余知葳抬眼看了一下,文官武官齐全,看着还都有点儿眼熟,想了一会子没想起来是些甚么人。

    那锦衣卫指着余知葳问那些人道:“诸位在六月初三和六月初四遇见的,可是此人。”

    那群人盯着余知葳细细辨认了一阵,而后都点头称是了。

    小文书又是一阵奋笔疾书,而后又唤方才那几人去写了些甚么,不等墨迹晾干,就从纸镇之下取了出来。

    狱卒将那张纸接了过来,放在余知葳眼前。那锦衣卫又道:“你瞧一遍,看看还有甚么有误的地方?”他低头又看了看被禁锢在枷里的余知葳,想她大概也没办法拿笔签名,便道,“若是无误,便在上头按个手印罢。”

    狱卒闻言,便将印泥也端了过来,放在余知葳跟前。

    余知葳一目十行,匆匆看了两边,纸上写的正是方才的问话,的确没有甚么太大问题,便点头道;“无误。”

    狱卒就将小印泥盒子举了起来,余知葳伸出拇指,在里面轻轻按了一下。

    她苍白的手指上总算是带了一点儿颜色,像是血色一样。

    而后那一抹血色就到了方才写满字的纸上。

    坐在太师椅上的锦衣卫把身子往后一靠,笑道:“好了,带下去罢。”

    余知葳又被方才那几人领了出去,还是小叶公公走在她身侧:“郡主不要心急,大概明日旨意就能到了,郡主在在此处安心等些时日就是了。”

    道路曲曲折折,显然不是回先前牢房的路了,余知葳偏头问小叶道:“知葳日后定然当面向皇爷谢恩。”

    小叶叹了口气:“最近怕是不行,皇爷龙体有恙,病着呢。”

第一百九十四回:下旨

    不同于民间想象的金碧辉煌,贺霄的帷幔用的是水色的,层层叠叠像是笼着江南的烟雨气,更衬得病容中带着几分清秀了。

    他坐在床沿,并没有束发,一头乌发披散在肩头,小脸儿白得几乎透明。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凑近了仔细一看,果真是《西厢记》。

    小叶匆匆从外头进来,还没走到床跟前见礼,就先说道:“皇爷,提审过绥安郡主了,与您描述的一般无二,半点儿错处也没有。”

    贺霄一激动,丢了书要下床,结果先捂着嘴咳嗽起来。

    小叶匆匆忙忙跑上前,给贺霄顺背,顺便训斥了几个旁边的宫人不懂事,皇爷都咳成这样了,都不知道端杯水上来。

    贺霄喝过了水,缓了半天,才止了咳,扶着小叶的肩膀道:“朕去写圣旨……”

    小叶赶忙扶过贺霄,皱眉道:“皇爷啊,您先当心自己的身子罢。好歹把鞋穿上是不是?这寒从脚下生,虽说铺着厚毯子……”

    “行了行了……”贺霄终于被小叶扶着又坐下了,看着小叶给他穿鞋子,“你怎么年纪轻轻的,说话像个老头子。”

    小叶很想翻白眼来着,废话,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主子太让人操心了。

    小皇帝贺霄十分倒霉,在蔺太后宫门口刚跪下,外面就稀里哗啦下起雨来。蔺太后心一狠,想着这小家伙见着下雨,应当就会知难而退了。

    谁知道这小子还挺执着,一口气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

    而老天爷仿佛就是为了来开玩笑的,雨一直不见停,反而还越下越大了。

    外面的宫人内侍还是要命的,吓得脸都黄了,给皇爷打伞的不计其数——结果都被贺霄厉声呵斥着退开了。这是圣旨,满院子的宫人内侍不敢不从,也只好齐刷刷全都跪在地上,陪着贺霄淋雨。

    蔺太后坐不住了,这是她亲儿子,还是一国之君,要是传出去,她估计得背个毒妇吕雉第二之类的罪名。

    于是赶紧让人把小贺霄扶起来,他想要甚么就是甚么罢。

    小贺霄也极其争气,既然要跪,那就凄惨到底。刚站起来就一头栽倒在地,直接不省人事了。

    太医院的在就候在一旁,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赶紧给小皇爷运回寝宫去了。

    贺霄紧接着发了两天的高热,咳嗽不止,见天儿的说胡话,全都是:“母后求求您就应了罢。”

    蔺太后到底是心疼儿子,更何况小孩儿都成这样了,赶紧就把事情答应了下来,小皇帝说甚么是甚么。

    其实原因远不止此,还因着满紫禁城人看蔺太后的目光都奇奇怪怪的。

    皇爷称病不上朝,自然文武百官也要问询以表关心,蔺太后当然不想让小贺霄这一任性就出去跪了一个时辰,还把自己跪病了这事儿传出去,于是只好更加勤勉地将政事大包大揽,更没有功夫管贺霄了。

    贺霄这回不止是因着能将余知葳救出来而激动,更是因为头一回自己做决断而激动。

    激动得,下笔的时候险些要忘了字儿该怎么写。

    小叶见此情景,赶紧劝贺霄道:“皇爷,咱要不缓缓,您再喝点儿水?要不换奴婢给您代笔,您说就是了。”

    大概也没有哪个皇帝每份圣旨都自己写罢,肯定有代笔的。

    贺霄方才顿了半天,差点儿把墨点子滴在黄绢上,却还是摇头道:“不行。朕自己写。”

    好罢,小叶心道,您自己写就自己写罢,反正我向来拿您没办法。

    小贺霄再次悬起肘来,终于一鼓作气,下笔将这一封圣旨写完了。

    搁下笔之后,贺霄才高高兴兴将这圣旨放在晾干去了,自有人给他收拾,而他自己由小叶扶着,又回到床上半躺着去了。

    小叶见贺霄又要把书捡起来看,赶忙拦着:“皇爷,老这么看伤眼睛,我替您读。”

    一说到读书,贺霄又忽然来了精神,他神神秘秘对着小叶一招手:“你过来。”

    小叶不知皇爷何意,但还是附耳过去了。

    “你《西厢记》读到哪儿了?”贺霄笑眯眯问道。

    小叶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半天:“那个……‘张君瑞害相思’。”

    贺霄啧啧了两声儿,把书卷起来敲了一下小叶的脑袋:“那你还没读到好地方,下头‘张君瑞梦莺莺’那才叫好看。”

    “讲的甚么呀?”小叶伏在贺霄床边,瞪着两个眼睛冲着他眨巴眨巴。这两个孩子的眼睛长得有点儿像,都是圆溜溜的像小猫儿。

    “张生和崔莺莺幽会。”贺霄眼睛一挑,“莺莺自荐枕席!”

    小叶一张小脸儿皱了皱:“奴婢就说嘛,太师太傅都不让您看这东西,您偏看,还不就是说的那些个风流事儿。”

    “再说了。”小叶嘟嘟囔囔的,“奴婢又不是皇上,看了没处用去。”

    贺霄这下笑了,笑得连连咳嗽,险些岔了气去。小叶头大如斗,赶紧又给贺霄顺背,端茶倒水的一点儿也不敢停。

    最后,小叶让下头人弄上来个小罐子,喂了贺霄一勺枇杷膏,这才把咳嗽压下去一点儿。

    小叶操心地皱着脸:“皇爷,您如今咳嗽着,就别这么笑了,总得仔细着些啊。”

    “朕知道。”贺霄咽下了枇杷膏,接着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像《西厢记》这样的好书还有没有?宫外头还能不能找着。”

    “我的皇爷。”小叶脸更皱了,“上回找《西厢》就是奴婢脱了好些人才给您弄回来一套,还得东藏西藏,这回又要甚么啊?到时候太师太傅查出来,您当然不会挨板子,奴婢可就不一定了。求求您放过奴婢罢。”

    这两个自幼长在一起,私下里说话也不大避讳,他这般说话反而是又把贺霄给逗乐了。

    这回贺霄总算是忍着没笑,却偏着头问小叶道:“你有没有觉着里头红娘是个妙人儿?”

    小叶看着自家皇爷灼灼的目光,忽然觉得不大妙。

    他家皇爷,这是打算让他,做红娘?!

第一百九十五回:抄家

    余知葳当天被小叶领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余靖宁,问了也相当于白问,周围的人都对她三缄其口,闭口不提有关余靖宁的事儿。

    她就只好自己干着急,可干着急也没用,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反正心情不好,就可劲儿损门口的狱卒,一直从他长得还没自己高,嘚嘚到您今年都二十好几了怎么也没娶上个媳妇儿,再论到您这一月几个钱,娶不上媳妇儿是不是因为这个。

    没几天把看她的狱卒叨叨得想要归天。

    可是余知葳毕竟和从前不同了,这狱卒想打她还下不了手,只好气得挠门口的栏杆。

    挠的滋啦滋啦得响,余知葳听了百爪挠心,于是更加猛烈地对狱卒使用言语攻击。

    这两个互相快把对方弄死的时候,贺霄的圣旨终于到了。

    还是小叶公公来宣的旨,特地看着狱卒给她解了手脚镣铐。完了还俯下身,往余知葳手里头塞了点儿甚么东西,这才满意地走了。

    余知葳当时没敢看,在手里头随意一卷,就抬步子往外出了。

    戴了许久的镣铐,余知葳忽然觉得自己双足轻盈异常,像是轻功又更上一层楼了。

    她耸了耸肩膀,大步踏了出去。

    是尤平家的和名都来接余知葳的,但门口那一辆,看着却不像是自家的车架。

    尤平家的一件余知葳眼眶就红了,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而后扶住了她的胳膊,吸着鼻涕道:“郡主受苦了。”

    余知葳安慰了尤平家的一阵子,而后又笑道:“如今妈妈说话可得注意着些了,我这封号不是褫夺了吗?怎么还叫。”

    “郡主没仔细听旨意吗?”尤平家的嗔她,“给您复了诰命和封号了。”

    “甚么?”余知葳脸色忽然变得不大好看,这般神情的时候,她竟然出奇的像余靖宁,“那我大哥哥呢?”

    尤平家的冲她摇了摇头。

    这算是个甚么事儿?余知葳方才那一点点的高兴全都给浇灭了,低着头掀开帘子就要往车上进。

    尤平家的在外头叹气:“委屈郡主了,咱们家前头给抄过一次,马和车都卖了,这车还是租来的,先委屈委屈,咱们先回家,回家就好了。”

    余知葳掀帘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好半天才听见她道一句:“我知道了。”

    这不是自家的车,连车轱辘压地的声音都没有先前好听,余知葳兴致缺缺靠在车窗边,把手里头的纸条打开看。

    上头写着一行小字儿,字迹说不上甚么铁画银钩,但干干净净的,看了让人心情愉悦。

    那小字儿上写的是“八月十五,什刹海”。

    余知葳辨认了一会,觉得这个字迹她应当是在某些奏章上见过,这个字体朱批道“朕知道了”。

    这应当是小皇帝贺霄的字儿。怎么?约她八月十五上什刹海赏月?

    这小孩儿,余知葳心道。她揉吧揉吧,把那小纸条揉碎了,从窗户丢了出去。

    路上其实不是太远,没花多少功夫就到了世子府。

    说是世子府,其实也够呛,因为大门口的匾都摘了,门框上光秃秃的,难过的像是撕掉了人的一块头皮。

    旁的地方风吹雨淋,颜色早就蹉跎掉了许多,只那匾额的地方还是崭新的,一如五六年前。

    余知葳在大门口站了好半天,就那么仰着头看那摘掉匾的地方,一动不动。

    尤平家的和名都就站在旁边,谁也不敢劝,只好站在原地陪着余知葳盯着门框发呆。

    抄家、摘匾、下狱,就连郡主的封号她都被褫夺过两回。

    这都是她这辈子经历过第二回的了。上一回原本早都消磨得恍若隔世,却又重新被剥开,鲜血淋漓的扔在余知葳面前,冲着她张开血盆大口,笑得狰狞。

    上一回她还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却像幼狼一般咬牙切齿,发誓道,若她当初能有自家哥哥那般的年岁,定能……

    那她这回又做甚么了?

    不知道那么站了多久,余知葳觉得仰头仰得脖子都僵了,这才低下头来。

    她握紧了拳头,冲着那块空地大笑了三声,然后跨门槛进去了。

    家里冷冷清清的,她刚进府那种仆妇穿梭的场面早就不见了。家里头两个主子全都下了狱,家里的仆妇不是自谋出路,就是跟着抄去的那些银钱一样,被一同带去的别的人家。

    府中没有甚么银钱了,管事儿的尤平家的和她男人尤平只好遣散仆妇,只留了几个扫地的老妈子,并一个不愿意走的名都。余知葳身边跟着的几个丫鬟,也只剩了尤平家的的小女儿惊蛰。

    余知葳长吸一口气,握住了尤平家的的手,叹道:“妈妈这些日子辛苦了。”

    看尤平家的又要落泪,余知葳像是哄孩子似的,把尤平家的搂进了自己的怀里,使劲儿拍了拍她的后背。

    其实尤平家的不姓尤,那是她丈夫的姓,余知葳对她从姓到名一概不知,她也顺从地听余知葳唤她“尤妈妈”。

    留下来的,那都是难得的忠仆。

    越往里走越觉得荒凉。府中廊亭水榭无一不透漏着灰败,阁廊周围的荷花也早早地就剩下了几株光杆儿,里面养的鱼,更是一尾都不见了。

    这园子,两年前的时候给她办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辰宴,全京城没几个不夸她哥哥的园子好看的。

    现在连那一院子的海棠树,都只剩下了几个光秃秃的树桩子。

    那可是与她生辰时候同开的海棠,是与她名字相辅相成的海棠,是半个京城的闺秀都叹咏过的海棠。

    余知葳半撑着腰,看着院子里几棵树,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几声冷笑:“好啊,连树都砍了。”

    她九年前甚么都做不了,九年后却依旧好似甚么都做不了,那个郡主名头就像是明晃晃地挂在她头上用来嘲笑她的。

    你能定得了一方安宁,可你连你自己和最亲近的人都救不了。

    她忽然想起了被她扔出窗外的那一张字条儿,大衡名义上最尊贵的人,约她八月十五什刹海赏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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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