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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七回:夜光

    余知葳坐在梳妆镜之前,发觉她的确如尤平家的所说的一般,瘦的快脱了形了。

    不同与刚从辽东回来时候那那种浑身结结实实的精瘦,这回显然是快要皮包骨头了,大概可以用满面菜色来形容。

    尤平家的给她狠狠拾掇了一番,才勉强看起来不像是形销骨立。

    余知葳以前是有那个自信不擦粉的,就算是扮小男孩儿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小子,但这回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也只好对着尤平家的道:“上些粉罢。”

    余知葳年纪小,不好上太重的妆,脂粉都没用去多少。

    脸上一上粉,就显得脸色苍白,更透不出几分颜色了。尤平家的把胭脂糅在手心里,要给余知葳往脸上擦。

    余知葳却推拒了:“别擦了。”擎着一张白得可怜兮兮的小脸儿对着尤平家的笑,道,“点些口脂就成了。”

    “不揉胭脂,脸上没颜色。”尤平家的扯过镜子来给余知葳自己看,“你瞧瞧,这样看着,不憔悴嘛。”

    余知葳看了两眼镜子里的自己,左右偏了偏头,笑道:“就是要憔悴啊,那个……我见犹怜嘛。”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长得好看是一种资本,但要是平时,她根本不用这么打扮的。

    尤平家的端详了一下余知葳的脸,沉吟一阵:“那我给郡主重新画眉罢,朝下扫一扫。”

    诶,这我怎么没想到,余知葳心道,于是赶紧开口对尤平家的道:“那好啊,妈妈就给我画那样的眉毛就好了。”

    尤平家的撇了撇嘴,下手去给余知葳画。

    虽说是挑着贺霄送来的料子做衣裳,但余知葳今日打扮得却素气,不像从前那般爱穿鲜亮的颜色。尤平家的给她绾了个朝云近香髻,插一支点翠攒珠串碧玺飞凤步摇,正是翠宝斋的手笔。身上着一件鹅黄直领大襟短袄,身上明明暗暗着葡萄花鸟的提花暗纹,外头罩件藏青无袖圆领短比甲,下头系着一条暗折枝花卉的白罗马面裙,裙子底襕上绣着五彩花鸟。

    耳洞是前两日回家才穿的,这时候戴了两个金镶白玛瑙葫芦耳环,坠的微微有些疼。

    尤平家的给余知葳的耳垂擦了点药,看着还是微微发红,心疼道:“这伤口还没好利索呢,要不郡主还是别带耳坠子了罢?奴婢还把先前那茶叶棒给郡主插上?”

    余知葳在镜子跟前瞧了瞧自己的模样,笑了一声儿:“不用了,戴着好看。”

    “那奴婢就去给前头说,给郡主把车架备上。”尤平家的躬了躬身子,退出去了。

    余知葳独自坐在原地,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的耳环,嘴角扯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

    穿了耳,今后再扮男孩子,就难了。她今后就和京城当中其他闺秀、和她十二岁生辰时候遇到的夏锦繁无异了。

    那时候她还颇瞧不起她来着。

    可她二人,在本质上又有甚么区别呢?她以为她和旁人不同,上过战场,安过百姓,怎么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最后呢?她却要靠别人来保下世子府来了。

    余知葳一直在车架上,还在想着这些事儿的。

    想太多了胸口闷,也只能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透透气。

    没有老妈子跟着年轻的女主子出门赴约的道理,跟在余知葳身边的是尤平家的的小女儿惊蛰,生的和尤平家的像极了。

    她看余知葳心里烦闷,出言安慰道:“郡主别难受了,等会子见了皇爷,他定然能有办法的,既然皇爷能把郡主救出来,那肯定也能把世子爷救出来的。”

    余知葳看着窗外,天色已经要擦黑了,过不了多久,月亮就会升起来,她答非所问地说起话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不是团圆的日子吗?我竟然要出门去见别人。”

    惊蛰没她娘那般经历多,遇见这样的事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间竟然愣在当场。

    余知葳回了下头,看见坐在她旁边的惊蛰眼眶都红了起来,竟然反倒安慰起她来:“你现下老子娘都好好的,还都在身边呢,你哭甚么呀?莫不是怪我带你出来,和爹娘团圆不成了?”

    惊蛰当然知道余知葳是在打趣她,但还是赶紧反驳道:“没有……”

    “好了。”余知葳拍拍她,“逗你玩儿呢,要真哭了,我还得给你找个帕子接金豆子去,多麻烦。”

    “我以前不常说这样的话。是我的不对,好端端的日子,竟惹着谁都不开心了。”她又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

    秋日的时候,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方才还是是黑得朦朦胧胧,这会子月亮都挂在空中了。刚升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变得很白,只是很大,嫩黄的一个,像是宫里赏赐的糖蒸酥酪装在碗中。一碗一碗,也是这样的嫩黄发白的颜色,也是这样的圆。这月亮挂在屋檐上头,好像谁架个梯子一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似的。

    大概路上要有不少的小儿扯着大人的衣袖闹腾,要摘下这月亮来吃罢。

    余知葳想到此处,不禁自己先笑了,大概没人像她这样的,竟然会想着要吃月亮。

    京城的恢复能力很快,老百姓的生存能力也很强,这会子完全看不出两三个月前叛军进京的肃杀模样了,路上游人如织,买糖画吹糖人的老头儿吆喝声豁亮豁亮,一口气就能从街头传到巷尾。

    路上游玩的不乏各家的姑娘太太,有许多妇人和姑娘家穿着葱白米色的“夜光衣”,系着或蓝或红的裙子,盈盈走在月亮下面,面上点着珍珠的面花儿,都像是月宫下来的一般。

    这穿月光衣本是正月十五的习俗,后来穿着穿着,竟有人八月十五的时候也穿着。月光底下,女子身上的白绫袄子就散着银灰,层层叠叠散着水样的波纹。

    今晚的月色真美。

    她两年前的中秋这样和余靖宁道,但今年的中秋她却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大概自古月圆和人圆本就难两全罢。

第一百九十八回:什刹

    什刹海当中的游船,大都是权贵家的。

    无非是天津港关了,他们没地方上玩耍,却又习惯了游船,于是在京城里面四处寻有水的地方。

    一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是个巴掌大的小湖,胳膊细的水渠都挤得满实满载的游船。

    余知葳到之前还嗤之以鼻,往那个什刹海里头放画舫,还不如干脆在里头造个石头的,平日里也别挪动了。

    谁知道今日去了,没见着甚么齐天高的大画舫堵在里头动不了,船都是小小巧巧的,一艘一艘,点了许多灯火。灯都是用不同颜色的灯罩罩起来的,如此便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彩,但都是朦朦胧胧的,并没有盖过月亮的清辉。

    水里照例倒映着一轮明月,辉映着灯火,就像是众星拱月一般了。

    月明的时候向来星稀,河中却是人为造出了一番星月同在的景观。

    余知葳眉毛一挑,风雅啊。

    才下了车架,就有人过来引余知葳上船了,余知葳抬眼一看,还果真是小叶,手里攥着一支金黄的桂花,香得痛痛快快毫不隐晦,还没见着就扑面而来了。

    余知葳出门之前才擦过养头发的桂花油,顿觉浑身上下都是这个味道了,香得冲鼻子,有点儿犯头晕。

    小叶把桂花连枝带条塞进了余知葳的手里,圆眼镜眯起来冲着她笑:“姑娘,我们爷有请。”

    水里面有只小船,瞧着就巴掌大,大概除了那撑船的老头儿,就只能坐下一个人——小叶方才就是坐那船来的。

    惊蛰看着这小小只的船,又看看余知葳,一时间犯了难。

    小叶果然就跟个猫儿似的伸过了脑袋,对着惊蛰呵呵笑起来:“条件有限,就只能劳烦这位姑娘和在下同游了。”

    惊蛰当然知道小叶是个太监,但毕竟瞧着还是个男子的,于是她下意识要去看余知葳。

    余知葳扶了一下额头,又是一股浓郁的桂花香,赶紧将那花枝子拿远了,对着惊蛰道:“去罢。”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一个人没事儿的。”

    惊蛰张了张嘴,大概是还想说甚么,但终究没说出来,点了点头,跟小叶站在了一处。

    余知葳穿着一寸来高的登云履,微微有些不大习惯,上船的时候摇晃了一下。不过武功底子尚在,很快就稳住了,她转过脸去,看着站在岸边看着她的惊蛰,摆了摆手,笑道:“你去罢,今夜是中秋,要顽的开心啊!”

    不知怎的,她好像看到惊蛰的眼睛里有一点亮闪闪的东西,和船下的水光有一点儿类似。

    她转过头,不再往后看了。

    艄公船摇得很慢,但好在河道也不算是太宽广,没听见水声晃荡多长时间,就到了另一艘船边。

    那船上也是只有一个人的,是个少年公子,穿着鸭卵青的道袍,没有戴帽,顶上的发都绾了起来,脑后半短不长的全都披着,头上勒着一条二指宽的二龙抢珠抹额。

    少年公子手里头摇着把扇子,工笔花鸟画得分毫毕现。

    见余知葳来了,便笑盈盈地伸出手来,像是要拉余知葳上岸。

    大衡都不是第一朝开海禁的了,少年男女上船的时候互相拉一把,除了山羊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会嘟嘟囔囔以外,其实并不算是太伤风败俗。但一般出于礼数考虑,这种帮忙性质的“拉一把”,通常接触范围都在手腕和衣袖,总之都是衣料裹住的地方,绝不会出现“肌肤之亲”。

    余知葳嘴上虽然不正经,但实在是从未逾矩过——她以前甚至拉姑娘的时候都只是拉手腕子的。但这一回,她看着贺霄冲她伸出来的手,愣了一愣。

    不知道是想到了甚么,她把已经伸到贺霄手腕上的手往下挪了挪,抓住了贺霄的手。

    若说上回在石洞当中带着小皇帝避难的时候心无杂念,那现在她就是满心都是杂念了,还跟她想余靖宁的那种杂念大相径庭。

    贺霄也是微微一滞,但是再没有太大的反应,攥住了余知葳的手,一把将她拉上了船。

    这一上船站稳了余知葳才觉得惊诧——她不过和贺霄两个月未见,这小子竟然长高了这么多。

    当时她扛着贺霄跑的时候,这小子大概还只和自己一样高,也许可能比自己高,但小男孩儿又不显个子,总觉得他俩差不多。

    但如今,贺霄是确确实实比余知葳高了,起码得有个二三寸。

    余知葳得稍稍仰头才能对上贺霄的眼睛:“皇爷长大了。”

    “你与我说过,在外头的时候要改改口,如今自己怎么忘了呢?”贺霄微不可见地脸红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两声,“我看葳姐姐脸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吗?”

    余知葳扁了扁嘴,觉得她这两句话都说过:“桂花太香了,熏得我脑仁疼。”她冲着贺霄笑了笑,转身就要往旁边的圈椅上坐,“为何总是喜欢唤我姐姐呢?不知道姑娘家都爱娇,不乐意让人往大了叫么。”

    那桂花是贺霄特地给余知葳摘来的,想着香气扑鼻,姑娘家应当是会喜欢的,没想到余知葳竟然这样说,脸上略微有点挂不住:“你喜欢甚么花,下次换就是了。”

    “倒是没什么特别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余知葳把桂花枝抓在手中把玩,这会子习惯了,倒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若非要说的话,到还是觉得海棠要特别些——春海棠。”

    春海棠分明不在花期的,贺霄心道,你这不是难为人么。

    他又看了两眼余知葳的脸色,发现显然不如前两回见着的时候,在灯下瞧着反而没添颜色,却反而显得颧骨都凌厉了起来,伸在袖口的手腕仿佛一捏就碎了,根本不像能把他扛起来的样子。

    贺霄忽然有些心疼,凑上前去,拨拉开了余知葳手里那枝桂花,瞪着一双乌溜溜圆的小猫眼睛:“你欺君。”

    “欺君算甚么。”余知葳脸上虽说缺了些颜色,可那一双桃花眼却还是一个样子,眼尾斜斜朝上挑着,勾人魂儿一般,“假传圣旨的大罪,不也犯过了?”

第一百九十九回:丹桂

    果真。贺霄心道,她是在怪我太不食人间烟火了,连她是因着在诏狱中受了这许多苦都没瞧出来。

    他那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就看了过来,紧紧盯着余知葳看,像是憋了很多话,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你受苦了。”而后像是在斟酌要唤余知葳甚么一样,嗫嚅了老半天。

    她不喜欢自己叫姐姐的,那要叫甚么呢?

    她明年就及笄了,身边又没有长辈,不如给她取个字罢。

    贺霄正准备搜肠刮肚掉书袋的时候,没注意到,余知葳竟然是用一种打量和审视的目光再看他。

    贺霄虽说瞧着已经有个少年样子了,看着不太那么像小兔崽子,但这一双眼睛却还是孩子的模样,在余知葳这种老狐狸面前,根本藏不住太多东西。

    若说余知葳先前还是在犹豫,那她现在几乎是可以确定了。

    贺霄不是余靖宁,当然不会心口不一,他言行一致得很,从给自己递条子到给她备衣裳,再到今日的准备,无一不是用了心思的。

    而把她从诏狱当中救出来,恐怕也并非是因为自己“一生长为国家忧”。要真是这样,那他第一个保的该是余靖宁,而不是她。

    都只是因为私心罢了。

    但她本不该回应这份感情的。

    她在狱中与余靖宁很模糊的心意互通过一次,但现在看来,她要食言了。

    余知葳扪心自问,要是非要在“心意互通”和“活着”当中二选一,那她当然更希望余靖宁能活着。余靖宁不是囿于儿女私情的人,他该做的真正扫清了面前的障碍,朝前走,向上走,能让他还有机会继往开来,自己亲眼看到大衡的河清海晏。

    大哥哥,对不起,余知葳心道,还望你今后,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想到此处,她看着眼前的贺霄,眯着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来,在桂花枝上揉了一朵下来,放在自己口中嚼着:“已经不苦了。”她迷离着一双眼睛,并未饮酒却带着几分醉意,冲着贺霄浅浅地笑,“挺甜的。”

    金黄细碎的桂花在娇嫩的唇瓣和洁白的贝齿贝齿间若隐若现,贺霄一下子就头昏脑涨了。余知葳方才那话一语双关,根本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桂花甜还是甚么别的甜,还没喝酒,就忽然觉得自己醉意上了头。

    他手有点儿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你喝酒吗?”

    “我身上有伤。”余知葳头上本就擦过桂花油,又嚼了两朵桂花进嘴里去,如今闻着更是沁人心脾,在月光之下,仿佛真成了月宫上刚下来的仙子,但和仙子不同的是,她是触手可及的,“辜负贺爷一番美意了。”

    贺霄险些将手里的酒打翻了,支支吾吾道:“又是我考虑不周了。罢了罢了,我也不喝了,陪你喝点果子汁好了。”

    余知葳当然应下,还亲自给贺霄倒了果子汁,在玉杯里面颜色鲜鲜亮亮的,感觉很甜的样子。

    她像是在盯着水中的灯影月色出神一般,不知怎么的,错开了自己那一杯,把贺霄那一杯端了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唇边,抿了一下。

    像是忽然听见贺霄咽唾沫的声音,转过去有些疑惑地看了贺霄一眼,这才惊觉一般:“呀!拿错杯子了,这可怎么办?”

    她慌慌忙忙要给贺霄换杯子,却被贺霄一把抓住了手背。

    只是握了一下,感觉余知葳像是一僵,就赶紧松开了,他接着用他那双小猫眼睛盯着余知葳道:“不用了,就喝了一口……别浪费了……”

    他是皇爷,挥金如土都没人敢说他浪费,何况这么一杯果子汁。

    至于怕浪费的是甚么,余知葳心里头冷笑,她难道就不知道吗?

    可她心里面越笑,脸上的表情就越像是羞怯似的惊慌,躲躲闪闪:“这……这怎么好。”上回她见贺霄的时候,还把他当个孩子,那小猫儿一般的眼睛干干净净的,让她把他当做幼弟去看,所以背在背上的时候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可她当时没料到,他拿贺霄当孩子,贺霄对于这种事儿却显然不是个孩子。

    男人余知葳见得多了,余靖宁那跟木头似的黑脸关二爷不算,其余全都是色令智昏的东西。

    她拿他当弟弟,他嘴上是喊着姐姐,但心里绝对不是拿她当姐姐倾慕的。

    这样一来,反而就好办了。

    贺霄单知道余知葳戎装时候英姿飒爽,女儿装的时候也不失娇媚,但独独没见过她羞怯的样子,想这穿过戎装的姑娘,羞怯起来竟然还别有一般滋味。如此一来,感觉自己浑身都烫了。

    他拿过那个杯子,仿若不在意似的喝了一口,冲着余知葳笑;“没事儿的。”这果子汁不知道是甚么味道的,贺霄盯着余知葳的嘴把它喝了下去,一口一口都是浓浓的桂花味道,喝得他魂儿都快没了。

    余知葳把脸别过去了。

    她在暗地里头一挑眉,顺带着叹气——他只怕是还以为自己和他郎情妾意呢。

    贺霄见余知葳把头别了过去,以为她是怪自己孟浪。他想了想,自己今天的确是太逾矩了些,正想着要说些甚么给她赔罪呢。

    此时,河中央的灯火忽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蹿火一般,一下子窜了丈把高。

    余知葳刚刚有点儿恍惚,差点儿以为自己这是在辽东看烽火,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险些跳起来,一瞬过后才冷静下来,没至于在贺霄面前失态。

    贺霄像是得救了一样,也不用赔罪了,赶紧拍了拍她的肩头转移话题道:“别怕,这是给周围的游船准备的节目,这个开场我也是第一回见。虽说是新奇,但没见过的人总以为是走水了,其实不是个太好的主意,倒是破坏了这水面映月的风雅。”

    余知葳很快把脸上不该有的神色压了下去,转过脸来对着贺霄,又是一张笑脸。她挑着一双桃花眼,问道:“是个甚么样的节目?”

    贺霄凑过来,指着水面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百回:子昙

    方才窜起丈把高的火苗的地方很快就不喷火了,从那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之后,走出个姑娘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方才将人送上来的船家,这会子又划着桨,很灵活地穿梭在各个船之间,流水似的往船上头送菜肴。菜也是好菜,见荤腥却不油腻,见菜色却不寒酸,果真是大家才能花得起的手笔。

    余知葳在诏狱里头天天吃馊饭,还有可能吃不饱。回家也没有几天,家里近况不好,更不可能太过铺张,尤平家的也怕她许久没吃过太饱,猛然大鱼大肉会把胃给吃坏了,于是只能拣着清淡家常的来做。

    余知葳是北方人,又不是小葱豆腐养大的南方姑娘,余靖宁又是西北人,口味吃得重,他二人在家中吃饭油盐荤腥吃得都不算是太少此,这段日子嘴里都快淡出水来了。如今见着了这颜色味道都好的菜式,哪里能忍住不吃呢,当即就抄了箸吃起来。

    像是当初云翠给她救命的那一勺猪油拌米饭,饭一吃进嘴里余知葳脸色就变了。不是掉眼泪了,而是笑了。这回的笑不掺杂着甚么过多的情绪,就是纯粹的高兴,是真真切切的笑了。

    她最近难得高兴,便欢欢喜喜吃菜,一边吃一边看那河中间的“节目”。

    说那琵琶女是个姑娘,那全然是因着她梳了个姑娘的发型,其实她究竟是个姑娘还是个妇人,又有谁知道呢?

    余知葳少说在倚翠楼中待了七八年,云翠那人间仙乐般的琵琶声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经过云翠的多年摧残,再加上余知葳本人虽然会,但是又不常自己下手去弹。所以基本丧失了对有瑕疵的音乐的忍耐力。这个所谓的“节目”,在她看来除了开场有点新意之外,旁的都还挺老套的。

    毕竟她琵琶曲子听得太多了,又有个云翠珠玉在前,这琵琶女的弹奏顶多能算是“尚可”,余知葳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若不是今日菜还不错,她恐怕就要昏昏欲睡了,真是险些快要把自己今天要来干甚么给忘了。

    其实哪怕就是这个开场也并不算不是惊艳,完全算是惊吓。

    但没办法,她得给小皇帝个面子,只好时不时赞许两句。

    贺霄把手里的果子汁搁在桌子上,哼道:“你又欺君。”

    余知葳:“何以见得?”她两手撑着下巴,琵琶袖空空荡荡滑在手腕子底下,里面是两条细细的小胳膊,弯着眼睛对着贺霄瞧。

    贺霄看着她那两条小胳膊,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赶紧将装在盘子中的一碟子肉往余知葳跟前推了推:“你若是真喜欢,就该像吃饭似的,不是笑就是只顾着嘴上,哪有功夫与我点评说笑——你若是喜欢,就多吃些。”

    “噗。”余知葳险些就笑了出来,“爷,您这是养猪呢?”

    贺霄也不觉得自己说错话,只道:“大衡是以女儿家纤瘦白净为美的没错,可是你如今却是太瘦了些,显然是亏着了,不如丰腴些好看。”

    “再者说。”贺霄很不自然地用手指骨节摁了摁嘴唇,“养你还养不起吗?”

    余知葳扁了扁嘴,这小皇帝别看坐拥偌大家业,也就是江山,其实没甚么东西是他自己的。他是打算拿御膳房养她吗?

    她可听说御膳房的菜不是蒸就是煮,总归是那种能放很久但是食之无味的菜色,别提多难吃了,真正好吃的那都是各宫小厨房——糖蒸酥酪这种东西,都是太后宫里的名品。

    但贺霄还不存在三宫六院这种东西,又不好天天上他母后那儿蹭吃蹭喝,作为皇帝,更不可能天天抱着零嘴儿吃,他一天到晚吃的是甚么玩意儿那可想而知。

    她忽然很恶趣味地想,贺霄想早些娶皇后纳后宫,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想提前各宫窜着吃好吃的?

    余知葳心里这样想,脸上可不敢这样表现出来,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爷得养着千家万户呢。”

    “我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贺霄盯着余知葳,笑得很无奈,“我有的时候想,我要是不是姓贺,不是我娘的儿子。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我曾经想,我要是个寻常耕读人家的书生,也不要中进士了,不然肯定得进京当官,是个举子就够了。在老家开个小书院,每天看着一帮娃娃摇头晃脑,回家之后有个婆娘,不用太漂亮,我喜欢就好。她给我温二两酒,做两三个小菜,吃了晚饭一起在灯下读书……然后再添个娃娃……”

    余知葳一边看他一边笑,心道,我天,你们真都是这么想世外桃源的生活的吗?真正的老百姓都是泥地里滚着讨生活的,你还是感谢你有御膳房吃罢。

    贺霄看了一眼像是听得饶有兴致的余知葳,皱了皱鼻子,笑道:“你可别笑话我,我有的时候当真是这么想的。你看看我这身板,习武只怕是不成,不就是只能读书了?”

    说起读书,小皇帝显然就很想吊一吊书袋子了,他凑在余知葳跟前,把爪子搭在她夹着筷子的手指上,扑闪着长睫毛道:“你不喜欢我叫你姐姐,那你可有字没有?”

    “没有字。明年不是才到取字的年纪。”余知葳道,乳名儿倒是有一个,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蔚昙昙其杳蔼,象翠盖之葳蕤。”贺霄道,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着字儿,“昙昙也有茂密的意味,昙花又是极漂亮的花,比女儿家也是可以的本是不错的。但叠字我总觉得有些不尊重,所以,不如取字‘子昙’如何?”

    这是给男子的取字的方法,全然是按着余知葳的喜好来的,余知葳眉眼一弯:“皇爷书读得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都是这两年发奋才学了不少的。其实小时候我爹还在时,不是没想过习武来着,这两年才越发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贺霄说着说着,仿佛把自己说进去了似的,“我当时就常想啊,我要是宁哥哥……”

    “皇爷的宁哥哥,在诏狱里呢。”余知葳搁下箸,静静地盯着贺霄瞧。

第二百零一回:答应

    “若是当真易地而处,皇爷愿意做我大哥哥吗?”余知葳搁下了手上的杯盏,口脂在白玉杯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和杯中和果子汁交相辉映。

    “我……”贺霄方才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境当中,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支吾了一下。

    “皇爷不会愿意的。”余知葳像是疼极了似的,一把摁住了自己的襟口——襟口上别着一枚赤金的子母纽扣,是她最熟悉的样子,“皇爷再怎么被圈在宫中,那也是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哪里知道我们过的是甚么日子?”

    她眼眶红了起来:“你知道二十五斤的枷挂在脖子上是甚么感觉吗?你知道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被人锁在囚车里是甚么感觉吗?你知道在诏狱中快死了都喝不上一口水是甚么感觉吗?”

    余知葳平时是绝对不会说这些的,毕竟给人诉苦揭伤疤是一种示弱的行为,只能证明自己无能罢了。可如今面前的是贺霄,是平朔王余璞口中的那个“仁义孩子”,她只能把这种平日里觉得多余的话吐出来。

    “这样的苦,皇爷受过吗?”余知葳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水光,大概是难受极了,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贺霄一见她这般神情,感觉扯的他肺叶子疼。上回见的时候,还是她护着自己,让自己别怕,一路从刀光剑影中拼杀过来,安安稳稳地把自己送到东郊巷。

    这苦楚是有多难?让她这样一个人都受不住。

    贺霄难受的一口气险些就没倒上来,抽了半天才缓过来,轻声道:“以后就好了……以后我护着你……”

    余知葳拿帕子在眼睛上按了按,笑道:“皇爷这是又说笑了,若是我没个背景深厚的娘家,当真能立得了足吗?京中旁的闺秀,都是有舅家的。”

    “更何况……”余知葳收了帕子,抬起眼睛来看着贺霄,“若不是我兄妹二人当机立断调了西郊大营入京勤王,皇爷如今在何处?若是当时我们甚么都不做,窝在京郊,窝在直隶,就是等也能将这风头等过去了,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这四个字高邈问过余靖宁,余知葳如今又将他还给了贺霄,彻底将他想避而不谈的东西撕开了摆在他面前,“若我根本没有进京,怎么可能遇上皇爷?所以这个救驾之功到底是谁的,皇爷心里不清楚吗?”

    贺霄当然清楚,他又不傻,而且他太清楚救余知葳出来比救余靖宁出来简单多了。

    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只好外强中干地拿着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皇帝威仪来恐吓她:“你放肆!”

    “我若是不放肆,又怎么会在明知无旨擅自调兵入京是死罪,还偏偏要回京救皇爷。”余知葳方才眼泪没擦干净,还挂在眼眶周围,显得凄凄切切,她把心一横,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皇爷虽说长于深宫,但也总该知道,有些事儿绝不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都是大团圆。更不是只要情投意合,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从圈椅上站起来,脚底下像是不稳似的,晃晃悠悠往船边走:“我知道皇爷此回出来,只怕是十分不易。这份心意,子昙心领了。”

    她自称的是贺霄刚刚为她取的字。其实她并不喜欢,昙花是一开就败的花,一点儿也不鲜活,一点也不像她余知葳,更是……一点儿都不像世子府中那一院的春海棠。

    余知葳瘦削得厉害,站在船舷边上,衣袂翻飞,决然地像是仙子要回月宫一般:“子昙是余家女儿,只能先家族后己身了。”

    她瘦的太厉害,显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大,那一双勾人魂的桃花眼,小虎牙,下巴上那颗小美人痣,贺霄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恐惧,好像眼前的余知葳是假的,他只要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她深深地冲着贺霄行礼,脸上带泪:“就此别过,心中情愫,只能来世再……”

    话没说完,余知葳仰面朝天向船下倒去,她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什刹海,里面倒映着一轮很大很大的月亮——到了什刹海赏月最好的时辰了。

    贺霄骇了一大跳,三步并作两步,发了疯似的冲上前去,一把扯住了余知葳的手,哭道:“不要!”

    余知葳暗中松了口气,心道,他要是在慢一步,我的腰都快拗断了,就控不住了。

    贺霄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这个力道没用对,拽回来以后两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贺霄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余知葳,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怎么又要走?说甚么来世,既然情投意合,这辈子就圆满了难道不好吗?我答应你,真的,你说甚么我都答应你。”

    他看不见余知葳脸上的神色,冷冷的,根本不像是领了这位少年天子的情,只是在等他往下说,等他应下自己的条件。

    贺霄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抽抽噎噎跟余知葳赌咒道:“我答应你,我去保宁哥哥出来。我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娘家,我给余家翻案,好不好?你别自寻短见,你也别再走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余知葳声音又轻又缓,飘飘忽忽的,像是在梦里,仿佛一松手人就会化为仙子重回月宫了。

    贺霄肯定也是害怕得紧,将余知葳抱得更紧了,死死搂住她的脖子,连连点头,就差指天指地指心发誓了:“我答应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啊。”余知葳抬起双臂,抱了回去,搂住了这个清瘦男孩子的腰,和余靖宁很不一样,“那我也答应皇爷。”

    大哥哥,余知葳在心里道,我食言了。她在诏狱中答应余靖宁的事儿,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做到了。

    她今后不再是世子府的余知葳,不是余靖宁的小六,也不是平朔王余璞的独女绥安郡主了——她今后,就只能是大衡长治帝贺霄的子昙了。

第二百零二回:夜路

    余知葳上岸的时候,小叶已经领着惊蛰在这什刹海周遭转到溜了一圈,早都回来了,正在车架上等着她呢。

    惊蛰见余知葳双眼微红发肿,顿觉不好,赶忙上前去问:“郡主……郡主这是怎么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好?”

    “无事。”余知葳冲着惊蛰笑了笑,“你们先自个儿家去罢,我我走回去。”

    “这……”惊蛰下意识就叉着腰,“这怎么成,怎么能让郡主一个姑娘家自己走夜路?”

    “逢年过节的,京城不得热闹到明儿早上,路上人多着呢,不妨事的。”余知葳从琵琶袖里两下翻出一把小短剑,呛啷啷出了鞘,“再说了,我走夜路,可不比你走夜路安全。”

    “我就是想吹吹风。”余知葳手里拿着小短剑,冲着惊蛰笑。

    惊蛰看了看余知葳手上锃光瓦亮的小短剑,又看了看热闹如白昼的什刹海,想着此处到世子府也不算太远,叮嘱了好半天才离开。

    余知葳短剑入鞘,重新藏进了袖子,心道,惊蛰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和尤平家的还真像。

    她晃晃悠悠在街上走起来,一寸高的登云履其实穿着挺舒服的,走路并不累脚。

    秋天的风凉丝丝的,刮在脸上,余知葳方才哭多了,眼睛不大舒服,有些微微发疼,一迎风就又想掉眼泪了。

    她不得不又拿帕子出来摁了摁眼睛,心想,这都是甚么事儿啊。

    今晚贺霄应下了她替贺霄翻案,明儿她就得将与自家交好的几位阁臣,譬如谭怀玠,陈晖,全都接洽一番。

    其实要是从贺霄本人这里翻供要比谭阁老那几位死谏要容易一些,余靖宁当初认下了假传圣旨的罪名,那让这圣旨变成真的不就成了?

    她当初一进西郊大营就谎话连篇,说的便是“圣上口谕”,若是圣上自己承认了这口谕是真的呢?

    余靖宁和她身上的伤本来就不少,到时再说是屈打成招就行了。

    余知葳这是仗着自己的猜测,仗着贺霄对她的情分,玩了一招险棋,算是“曲线救国”。

    她是不是从现在就开始教唆贺霄同他母后作对了呢?余知葳漫无目的地想着。

    余知葳走着走着,忽然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那狠劲儿,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血腥味儿——舌头尖儿都被她自己咬破了。

    她步行回家是为了吹飞散心,更是为了想正事儿的,可她走着走着,思绪老是往别的地方飘……

    余知葳认识余靖宁第一天起,她就只知道自己要被余家嫁给贺霄的。贺霄对她动了心思,她该高兴才对,她今后的路都会好走很多,但她心里却堵得要命。

    若是她和余靖宁的感情还处在那种“打死不说”和“装傻到底”的程度,那到不至于到如今这种境况。毕竟那时候算是她动了歪心思,活该她把这想法咽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直到岁月蹉跎的时间足够长,把这点儿年少的心思消磨殆尽,深深藏在心里就是了。

    可好巧不巧,余靖宁竟然语焉不详地与她表明了心意。余知葳都快活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当然知道这位面皮薄的世子爷究竟想说甚么,无非是“若是这回从狱中平安出来,我们就在一起罢。”之后管他是浪迹江湖还是渔樵耕读。

    余知葳当时甚至还夸下海口,说“我答应了”。

    她答应了余靖宁,倘若这回平安从狱中出来,他们就在一起的。

    可她现在为了救他出来,却只能嫁给贺霄了。明明也是平安从诏狱中出来的。

    这让人又如何甘心呢?

    世间千般苦处,最难受的一定有“意难平”。

    可意难平的又远不止这些。

    余知葳是被充作男儿教养大的,她总以为自己要与旁人有些不同。她总觉得自己插手过京城当中大大小小的政事,上过沙场,成为了大衡为数不多的军功授以诰命的绥安郡主。

    她说过“哪怕我是个女儿家,那我也是个人物。”,也曾笑着朗声道出关汉卿的句子:“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然后呢?

    然后她就要像蔺太后一样,为了权势为了利益,靠操纵自己的丈夫来参与政事了。

    她不是觉得为了家族入宫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儿,只是如今的形势,像是完全扯碎了她年少的梦境。

    你靠自己的力量是翻不了案的。

    顾家是,余家也一样。

    余知葳朝地下啐了一口,全是她自己的血。她这是在提醒自己。

    她不该想这些,她不该这么脆弱的。

    你说,余知葳自嘲似的在心里说,人怎么越大,反而承受能力还越差了呢?

    你从前的日子也是这样,怎么没见你这般矫情?余知葳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通,仰头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呸!余知葳又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吹枕头风吗?那她就算是要吹枕头风,也要比别人强些。

    她张开了自己的一双手,对在月亮底下看,然后告诉自己。

    你这是握过刀兵的手。

    你是余家的姑娘,顾家的遗孤,你有本事看着大衡在自己的手上走上正轨。

    现在哪里是想这些儿女情长和自己的私事儿的时候,在诏狱里关了太久,都快跟这江湖朝堂脱节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掩日叛军的事儿如何了呢。

    明日还要去找谭怀玠和陈晖,商讨给世子府翻案的事儿呢。

    我家里的东西,我迟早要讨回来。余知葳咬牙切齿,她可没那个闲心做圣母,实在不具备“以德报怨”这样的优良品质。谁今天让我受尽折磨,把我弄的这样不痛快,我来日定然加倍奉还。

    你们都给我等好了!

    想到这儿,余知葳反而又笑起来了,像又有了动力似的,连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不只是因为这……

    她觉得自己走得越快,后面跟着的尾巴走得也越快——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功夫没有她好,但这样难缠终究是烦人。

    正当她两枚飞蝗石就要出手之际,后面那个影子忽然开口说话了。

    “大哥。”他道。

第二百零三回:肖皖

    “大哥。”那影子又道,生怕余知葳认不出来似的,又道了一句,“是我。”

    余知葳停下了脚步,定睛看了好半天,才认出眼前来人是谁。她惊喜道:“蛋儿!”

    眼前的少年人冲着她嘻嘻笑了两下:“不是说好今后都不慌小名儿的嘛。”他从阴影当中走出来,停在余知葳身前,显然是个少年人了。

    余知葳伸手比划了比划,笑道:“都这么高了。”

    肖皖就嘿嘿地笑,他虽叫着余知葳大哥,却比余知葳还要大一岁呢。他定睛看了余知葳一阵,忽然诧异地长大了嘴,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哥……大哥你这是?你这是哭过?谁弄的2?兄弟我替你出气去!”

    余知葳按了按眼睛,心想大概是又红又肿的,随口扯谎道:“没怎么,别大惊小怪的。最近眼睛不太好,见风落泪——弄得难看死了。”

    肖皖沉默了一阵,忽然又开口道:“眼睛是在诏狱里弄的吗?”

    余知葳一时语塞,她刚从诏狱里出来的时候,是因为里面太暗,适应不了外面的光亮,又没做好保护措施,难受了好一阵子。他这么一问,余知葳忽然愣住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现在睁着也疼,闭着也疼,没想明白自己是真哭成这个样子的,还是正如自己所说开始“迎风落泪”了。

    “我都知道了。”肖皖接着道,“我那封信来晚了。”

    余知葳摇头笑道:“已经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早不早晚不晚的,都是造化。我还没问你呢,甚么时候回的京城?难不成是在军中无恶不作,被人家赶回来了?”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肖皖解释道,“不是觉得大哥给我选的前程不好,是我还是觉得我更适合江湖浪迹一些。”

    余知葳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很显然脱胎换骨长成了一副大人样子,不再是从前那个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只知道吃零嘴儿的小男孩儿了:“你长大了,前程都是自己选的,我不会管你。但我今天问你一句,甚么是江湖?”

    甚么是江湖?刀光剑影,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快意人间就是江湖了吗?

    余知葳已经不长个儿了,肖皖已经能低下头来看她了。但他依旧将余知葳的话语仔仔细细咀嚼了一遍,告诉她:“有众生的地方,就是江湖。”

    余知葳将这话暗自念了一遍,对着面前的男孩子笑了:“说得好。你们真是长大啦。二狗和锤子呢?”

    “还在军中呢。”肖皖笑道,“他们俩是打算建功立业的。”

    他笑了一阵子,却忽然正色道:“此次回来,本就是有事要与大哥说的,既然今天碰巧遇上了,那我就跟大哥说明好了。”

    “掩日此次造反,不止是因为没了走私的收入,同时还是因为官堂彻底将其余三堂弃了。”肖皖道。

    余知葳点了点头,其实她能想到。从甘曹案开始,朝廷的案子就总和掩日拉扯,那个时候就能看出官堂的态度来了。这群老爷们终究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下九流的身份扶持着,正巧,掩日也对官堂不满许久,正好撕破脸来了。

    “掩日逾近百年,官商玄丐四堂又总是相互看不顺眼,刚开始互相牵制制衡的作用就全成了互相扯皮吵架。”余知葳抱臂而立,点着脚尖和肖皖说话,“掩日尾大不掉不是一天两天了,又失了钱财的来源,更是不甚聪明地跟朝廷叫板,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大哥说的不错,掩日再这样下去,只能自取灭亡。”肖皖笑道,“各地的卫所对叛军都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态度,朝廷派下去剿匪的钦差和太监更是一个心狠一个手辣,不说彻底分崩离析,那也是得元气大伤,今后恐怕成不了气候了。”

    余知葳刚想点头表示你说的对,却又险些被肖皖吓得咳嗽。

    肖皖道:“所以我回去了,没花多少功夫就接管了丐堂。咱们丐堂里头向来都是些可怜孩子,被另外两堂牵着鼻子走,那个不是真正想过好日子的?大哥这些日子来应当也听闻掩日内部不和的消息了,说的就是我。”

    他说的话真是一句比一句惊悚,吓得余知葳根本不敢再去想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全神贯注盯着肖皖,生怕这孩子下一句说出些甚么自己干了“丧尽天良”之事之类的话。

    肖皖浑然不觉一般,用护臂蹭了一下鼻子,接着道:“掩日丐堂今后彻底归降朝廷,登名造册,和一般的江湖门派和商贾人家无异了,如今正戴罪立功替朝廷清剿叛军,等结束以后,做些护镖之类的生意,再不用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余知葳眼皮一跳,哼道:“你倒是胆子大,敢把黑道上的东西摆到白道上来。没听过‘负心多是读书人’的道理?也不怕朝廷背信弃义,待狡兔死绝,就烹了你这傻了吧唧的走狗。”

    肖皖挠了挠头:“大哥教训的是,我知道朝廷上的人看江湖人不是土匪就是下九流。但我这回学聪明了,提前找了靠山。”

    “你可别吓唬我。”余知葳嘴一撇,“你要是打算拿我当靠山,那可趁早放弃罢,我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大哥……”肖皖一脸的无奈,“您就不能别老把自己说的这么寒碜,我想客气两句你都不给我机会。”

    余知葳瞪着两个眼珠子,气鼓鼓地看着眼前的肖皖,心道,这小崽子,长能耐了?

    肖皖看她大概是生气了,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余知葳以前经常说着说着话就给几人以及暴力。

    这举动倒是把余知葳给逗笑了,她“噗嗤”一声破了功,问道:“说罢,究竟是找了谁做靠山,这么稳妥的?”

    肖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心想如今自己长得比余知葳还高了,她大概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教训自己了,脖子也不缩了,笑道:“新派。”

第二百零四回:商讨

    等余知葳回到家,基本已经是后半夜了,但她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没明白新派这时候把掩日这个烫手山芋接过去的意义何在。

    出于私心,她当然希望肖皖这家伙今后能有个好前程;但显然如今这党争如火如荼的程度,显然不是讲情分的时候,新派此时把掩日接手过去,有甚么好处吗?

    她前前后后捋了好几遍,若是平朔王世子府这个盟友彻底没了,新派今后应当怎么办?平朔王基本代表军方,甚至代表整个西北军都站在新派身后,但若是和平朔王世子的联系断了,那这个支持就基本上算是没有了。

    ……那只剩下丐堂的掩日,显然对新派提供不了帮助啊。

    余知葳苦思冥想,最后也没想出个结果来,不知道自己是甚么时候睡着的,总之一晚上乱梦一团,起来的时候不仅没觉得神清气爽,反而头疼欲裂。

    今天还要去谭家,余知葳强撑着爬起来,光是绾发髻就觉得头皮生疼:“妈妈选个轻些的东西与我带上,我受不住。”

    尤平家的叹口气,选了朵和她衣裳颜色相近的绒花来,往余知葳头上插去:“这个成吗?”

    余知葳还是觉得重,甚至想披头散发就出去,但显然不可能这样,所以只好点了点头:“就这个吧。”

    昨儿晚上余知葳就不大对,昨晚一回来,先不是要洗洗上床睡觉,而是问自己要了一把锁。

    尤平家的想了半天,余知葳总不能拿锁头把自己砸死罢,所以放心把锁给了她。

    而后半夜不睡觉的余知葳就去了库房,念念叨叨地将自己的甲和梨花枪全都锁在了柜子里。

    所以今儿早上尤平家的和余知葳说话还是小心翼翼的:“真的可以了吗?”

    “当然啦,我又何时说过慌。”余知葳对着尤平家的挑眉毛,“对了尤妈妈,等我下午回来,帮我找个大夫来。”

    尤平家的登时汗毛倒竖:“姑娘哪里舒服?那天那个庸医怎么回事儿……”她絮絮叨叨地开始念叨起来,数落当时余知葳刚回家的时候她请的那个大夫。

    “当时没觉得。”余知葳摁了摁自己的头发,觉得生生的疼,“我眼睛有些不大对劲儿,迎风落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问题,看一看总归稳妥些。”

    尤平家的自然应下,备车送余知葳出门了。

    大衡官员十五、十六休沐,但余知葳也不好睡到吃午饭那个时辰再上门的坐在车上的时候,虽说困得要命,但却死活睡不着。

    并且头更疼了。

    于是进门的时候,陈月蘅立马就见到了眼下乌黑并且一脸生不如死的余知葳:“你这是怎么了?”

    余知葳扶住她的手,摇摇头。

    陈月蘅忽然想起来昨晚她是去见皇上了,吓得一个激灵:“昨晚该不是……”

    “没有。”余知葳捏着眉心,打了个哈欠,“就是哭得太多了,晚上又没睡好,头疼。”

    她顺带着又挤了挤眼睛:“眼睛也疼。”

    陈月蘅一边儿把人往屋子里引,一边道;“那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耽误事儿。”余知葳把手从眉心放了下来,尽量调度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给陈月蘅,“况且让这么一屋子的阁老、大学士等我,我好意思嘛。”

    陈月蘅扁了扁嘴,没说话,只是吩咐下人一会儿准备醒神的茶给她喝。

    一进屋子,果真是谭怀玠陈晖都在,只高邈的伤还没好利索,不便久坐,便没让他来。不过他如今一身的职位被薅了个干净,纯属白身一个,来了也起不上大的作用。

    余知葳冲着几人拱了拱手:“谭二哥哥,陈大哥哥。”

    余知葳按男制行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人早就习惯了,也回了礼。

    她刚坐下,谭怀玠就俯身问道:“如何了?”

    “成了。”余知葳抿了一口茶,言简意赅道。

    陈晖和谭怀玠都是长舒一口气的模样。

    “皇爷答应我,下回大朝会,给我大哥哥翻案。”余知葳道,“他只要金口玉言说自己下过调兵进京的口谕,之前的口供就全能当是屈打成招推翻了。劳烦几位大学士再操劳些,替我大哥哥写几封求情的奏章,好在朝会上提起来。”

    不管是谁要提,总归将这个话题提起来就是了。

    “不知郡主可否有叮嘱过皇爷,要如何翻案?”陈晖道。在他的感觉中,他们那位小皇帝一直尽职尽责给蔺太后当傀儡,指东不打西,让砸狗不撵鸡,陈晖生怕他一开口就坏了事儿,还不如不说。

    “我与皇爷商讨过了。”余知葳精神状态实在是不大好,靠在椅背上蔫蔫的,“皇爷倒是会说,是他叮嘱过余靖宁,若是京城有难,他有难,他便可以调兵入京,如圣旨亲临。”

    “至于信物……”余知葳感觉自己有点儿气短,强忍着接着说话,“尚方宝剑还在我们家隔着呢,虽说是北上辽东受封总兵的时候御赐的,但如今拿来用也不是不成。”

    谭怀玠一听,这是想和他当初南下洛阳当钦差用同样的招数——先斩后奏。

    要是贺霄当真表示自己这么叮嘱过余靖宁,那余靖宁调兵入京勤王便不算是“擅自”,而是“奉旨”了。

    余知葳大概是觉得让尚方宝剑埋没在后厨去削土豆皮儿是在太憋屈,只好拼命榨干他的使用价值。

    几位阁臣并一个余知葳叽叽嘎嘎讨论许久,把有可能在朝堂出现的情况全都考虑了一遍,尽量保证万无一失,有人要挑刺儿,他们提前备好了词儿,怼回去的时候也方便,也更能临危不乱理直气壮地压倒对方。

    听着听着,余知葳忽然觉得更喘不上气来了,并且眼前也有些不对,白的成了银河,黑的成了漫天星斗,又像是苍蝇,一个点儿一个点儿飞在自己面前。

    而后,这两种颜色又很快掉了个个儿,黑的多白的少,进而变成了全黑。

    而陈月蘅、谭怀玠、陈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极其渺远了……

    “小六!小六!”

第二百零五回:用药

    余知葳是随着一屋子的药味儿醒来的,眼睛上还蒙着一层纱布,里面像是裹着甚么药。

    她皱了皱鼻子,这味道也太浓了。

    刚动了动身子,就听见床边有人说话:“你好生歇着罢,你哥哥的事儿还有我们呢。诏狱里是个甚么情形你自己不清楚吗?刚从辽东回来还没缓过来呢,就先在狱中待了那么久,年纪轻轻的,身子都给糟蹋成甚么样了?别再操劳了。”声音是陈月蘅的。

    余知葳挣扎了一下,指着自己眼睛上裹着的药布:“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要瞎?”

    “呸呸呸。”陈月蘅一巴掌拍在余知葳的手上,疼得她嗷一家伙,“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作甚?你不是天天与你家老妈子说你眼睛疼吗?来的那个大夫一并看过了,说是长时间不见日头,猛一见阳光给伤着了。你自己又作妖,又是哭又是熬夜的,这才严重了些。”

    余知葳躺着生无可恋:“嗯。”

    “大夫让你躺着静养,这段时间就别用眼睛了。”陈月蘅叮嘱道,“给你家下人说过了,这药一天换三回。我看你这段时间怕是也回不了家了,这段时间就先在我家住着罢。”

    余知葳看不见,对着空气一顿乱抓,终于抓到了陈月蘅的衣摆,对她好一顿感谢。

    陈月蘅“哼”了一声:“别谢了,把你自己先照顾好罢,你这小小年纪要是落下病根来,老了可怎么办?”

    余知葳胡乱哼哼了几声。

    “好了,你先歇着,尤平家的和惊蛰都在呢。”陈月蘅抓着她的手拍了跑,站起身来要走,“我得去看看我家婵姐儿了。”

    “月姐姐。”余知葳忽然喊道。

    陈月蘅回过头来看她,问道:“怎么了?”

    “你大哥哥回去了吗?”这问的是陈晖。

    “已经下午了。”陈月蘅道,“等会儿就该用晚饭去了,他当然回家了。”

    余知葳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的确是饿了,原来是错过了午饭:“没事,你哥哥走了你家夫婿也成的,我有话要问。”

    陈月蘅直接气笑了:“让你别操心,你刚醒来就要找事儿,大夫说了,你如今最忌思虑过甚……”

    “姐姐……”余知葳也看不到,只能撑着胳膊肘,把自己半立起来,一身药味儿,可怜兮兮道,“要紧的事儿,您帮我传个话也行啊。二奶奶,月姐姐,我算是求您了。”

    “说罢。甚么事儿这样要紧。”陈月蘅大概是往前走了两步,身上禁步穗子擦着床边儿沙沙地响,但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

    “嗯……”余知葳斟酌了一下,言简意赅道,“就问他此时招安掩日对新派有何益处。”

    陈月蘅点了点头,对余知葳道:“我记下了,你好生歇着罢,等用晚饭的时候,我让人把饭给你送进来吃。”

    余知葳自然应下,而后谨遵医嘱,接着躺尸。

    眼睛上敷的药味道实在太大,余知葳蒙着眼睛,嗅觉又敏感,生生被熏得睡不着——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下午睡的太多。

    她十分无聊地翻来覆去,心道,这大夫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又不让自己思虑,她又不是一直不省人事,那现在这种日子,究竟该干嘛?

    于是翻腾了半天的余知葳实在受不了了,自己坐了起来。

    她刚起来,就听见没多远的地方有个声音:“郡主。”

    余知葳蒙着眼睛还不忘了左顾右盼:“尤妈妈……”

    “大夫让您好生歇着,您都忘了吗?”尤平家说着,伸出一双大手来钳住了余知葳,打算把她接着往被子里按。

    余知葳在她的魔爪之下挣扎了半天,扭着身子吱哩哇啦:“我实在是睡不着了,妈妈求您了,我在这么下去,会憋出毛病的。”

    尤平家的好像松开了余知葳,她也不知道人在哪儿,总归是龇着两颗小虎牙讨巧卖乖。

    尤平家的:“郡主,那边儿是椅子。”

    余知葳:“……”

    正当余知葳把头转来转去,想将自己最灿烂的笑容投掷给尤平家的的时候,忽然听见她十分无奈地道:“罢了,奴婢服侍郡主穿鞋罢。”

    余知葳好生高兴,乖乖转过身来,让尤平家的给她把鞋穿上,一边儿道:“得亏看大夫了,现在治好了就罢了,要是拖得久了,见天儿就像这样,那可不得憋死。”

    尤平家的知道余知葳这是怕自己真瞎了,于是摆出一副训孩子的口吻:“净知道瞎胡说,真该让你多吃几服药,多消停几天。”

    余知葳穿上了鞋子,被尤平家的领着在屋里转圈圈,嘴里还笑道:“这么早就消停作甚,等到了明年,我不想消停都得消停。”

    尤平家的一愣。

    “世子府的墙才多高,翻进翻出也难不到我。”余知葳坐在了圈椅上,手里面剥起橘子来吃,尤平家的刚想替她剥,就被拦下来了,“没事儿,剥个橘子又不用看,我自己剥就行了。”

    她把一瓣儿橘子咽进了嘴里,呜呜噜噜地道:“宫城的墙多高,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翻出来。所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尤平家的在一旁听着,不知道说她甚么好,只好点头道:“是是是。”

    在余知葳坐着没事儿干,连聊天都险些词穷了,终于到了换药的时候,余知葳的如蒙大赦,赶紧让尤平家的把自己眼睛上的纱布拆开了。

    谁知尤平家的一手挡着屋中灯的亮光,一边儿对着余知葳道:“郡主,大夫让你这几天最好别睁眼,屋里有亮光,您给自己挡着些,奴婢要换药去了。”

    余知葳:“……”搞了半天她还是得瞎着。

    裹在眼睛上的纱布要给旁人拿去洗,新的纱布还要烫过,往里面裹进去了味道很浓郁的一包药,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布散发着药香。

    然后着热乎乎的药又敷在余知葳眼睛上了,在脑后打两个结。

    “好了,郡主。”尤平家的拍拍手,“回床上躺着罢。”

    余知葳:“要不干脆物尽其用,我们来摸瞎子罢。”

    尤平家的:“……”

第二百零六回:圣旨

    太和门乃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处,极高极大的门吱呀一声朝着两边退开,金黄的阳光洒在朱红的大门和门上九九八十一颗铜钉之上,大衡多年来的兴衰荣辱就像是全揉在这里头。

    朝臣依次步入太和门,步在汉白玉之上,黑靴子白石阶格外分明。从御座至太和门门口,是一水儿的飞鱼服,从内到外,由赤红到青绿,妆花的飞鱼在阳光下面熠熠生彩。

    这不是贺霄第一回上朝了,但平日里他都是浑浑噩噩的——小孩儿家渴睡,通常是衣裳都穿好了他还浑浑噩噩的。今天却是醒了,宫人给他更衣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赭黄大袖圆领袍上的十二团龙他只能看见三只,全都张牙舞爪恣意张扬。

    小叶给他平了平两肩,肩上饰以日月纹章,整完了两肩,小叶顺便蹲下来给他整了整袍摆,而后笑道:“皇爷去上朝罢。”

    贺霄看着小叶的眼睛,也是圆溜溜一双小猫眼睛。小叶是从内书堂出来的,照例应当进司礼监,御门听政时站在自己身旁。

    但现在那个位置站着的是裘安仁。

    他忽然想起来余知葳说的话:“皇爷快十四岁了,我十三四岁的时候,都是在辽东沙场上度过的,所以皇爷应当有些自己的决断了。大衡是天下人的大衡,但也是皇爷的大衡。皇爷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那得看皇爷自己。”

    她当时好似连白眼仁都是红的,几乎快要滴出血来,一双桃花眼的眼角全都勾了起来,沉下声音来冲着他道:“皇爷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皇爷?”小叶看着愣愣的贺霄,唤道,“困的话,要不要再洗一把脸。”

    贺霄猛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

    他是很想醒来,但不是靠洗脸。贺霄三两步跨了出去,没有回头。

    ……

    御座旁照例是赤红蟒衣的裘安仁,胸口一条硕大的坐蟒张着血盆大口,几欲飞出,若不仔细看,乍一眼还真能看成五爪龙。

    妖人一样漂亮的大太监照例向着贺霄揖了揖,挑着眉毛笑:“皇爷。”

    贺霄木讷地冲人点头,与往常瞧着没有太大区别。

    裘安仁嘴角一勾别过了头,冲着汉白玉石阶下的文武百官朗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往下一瞟,都察院那几个蠢蠢欲动,就等他这话结束了。

    他眯了眯眼睛,嗯,不是他的人——他最近让自家人都避一避锋芒,免得太过显眼遭人妒恨,被新派旧派联合起来集中对付,那就不好了。

    这几个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显然是刚进都察院的愣头青,脸上几乎就写着“我要参人”几个字。他们还不明白怎么参才算进退有度,刚刚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只知道喷唾沫,就指望着乱拳打死老师傅,给自己先弄个“谏臣”的名头来再说。

    果然,裘安仁话音刚落,那个都察院的愣头青就道:“臣有本。”

    蔺太后:“讲。”

    那愣头青果真带着一脸“参倒了他我就功成名就”的表情,前跨了一步:“臣要参文渊阁大学士谭怀玠,公私不分,黑白不明,为罪大恶极之人求情。”

    谭怀玠暗地里和陈晖对视了一眼,那一封折子是他们故意抛出去的,就是个诱饵,为的就是引都察院这一群棒槌先开口。

    那都察院的小愣头青比谭怀玠还要大几岁,却跟他整整差了一个榜,人家都已经文渊阁议事了,他还是都察院一员青衣小官,实在心有不甘。

    谭怀玠还是一副温瑞如玉的模样,冲着那都察院那位和煦一笑:“不知这位御史所说罪大恶极之人是谁?”

    “自然是关在诏狱之中的余靖宁。”那小御史眼睛一挑,“罪同谋犯,岂不是罪大恶极。谭大学士前几年为走私鸦片的甘曹求情,今日又为谋反的余靖宁求情,不知是甚么意思?”

    还不等谭怀玠开口再辩,金龙宝座上的贺霄却忽然开口了:“甚么?余卿入狱了?甚么时候的事儿?”

    没人会料到木头桩子也会忽然开口说话,那小愣头青当场吓得愣住了。

    不止是他,连蔺太后和笑得跟朵食人花似的裘安仁都愣住了。

    谭怀玠冲着贺霄一躬身,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入狱已经将近三月了。”

    贺霄依旧秉持着他那副傻了吧唧的语调,接着问道:“叛的是甚么罪名?朕怎么不知道?”

    这话一出,群臣侧目。我们也很想知道您为甚么不知道来着,就余小世子这事儿,大家起码吵了没有三个月也有两个月了,你今儿出来说自己不知道,还真是不知道该怪谁了。

    陈晖上前一步,躬身道:“无旨擅自调兵入京,同谋反论,判的是秋后问斩。原本其妹与其一同入狱,但因护驾有功,将功抵罪,如今已经释放了。”

    贺霄听完此话,忽然眉头紧皱,道:“谁说他是无旨调兵入京的?”

    这话说出来,又是群臣哗然,蔺太后当即脸色就变了,低声喊了一句:“霄哥儿,胡说些甚么呢?”

    小皇帝没管他身后自家母后给的暗示,仗着除了蔺太后和裘安仁没人敢打断他的话,赶紧连珠炮似的把后面的话全吐了出来:“当初平朔王世子余靖宁受封辽东总兵北上平兀良哈时,朕就赐过他尚方宝剑。朕当时与他说甚么,你们都知道吗?”

    您当时没怎么说话。在场的诸位大人心道,都是些写好了词儿的场面话。

    小皇帝一拍宝座,朗声道:“朕说过,持此尚方宝剑者,应先护朕周全,若朕有难,立即回护。四方驻军见此尚方宝剑,如朕亲临。”

    “朕书读的不算好,记性也实在是一般,但这事儿不还是记得的。”小皇帝贺霄像是冷笑了一下,但那双圆眼镜实在是太稚嫩,嘲讽没看出来,只能看出来是在笑,“朕只在给他赐尚方宝剑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这话甚么意思?就是说余靖宁拿了尚方宝剑,就等于有圣旨了呗。

第二百零七回:翻案

    当天小皇帝贺霄一番话之后,朝堂上就再没安静过,阉党实在没想过贺霄会自己上阵给余靖宁翻案,连自己原本要上的折子都给忘了。

    没人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忽然一边倒向新派一直要保下的余靖宁,连蔺太后和裘安仁都没来得及有甚么进一步的举措。

    蔺太后只有当武曌那个心,却暂时还没有修炼出当武曌的本事,大衡也还没到尽在她掌握的时候。贺霄这话说出来,她当然没办法当面反驳,不然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圣旨不管用,懿旨才管用”吗?

    真要是这样,大家就不止要骂她牝鸡司晨,罪同谋犯的也不是余靖宁,就得成了她了。

    自己冲在最前面未必是聪明的选择,这种情形之下,她还是当傀儡背后的幕后操纵者更安全些。

    下朝之后,刑部和大理寺一并接了旨,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

    谭怀玠在大理寺待过不短的时间,人缘也还算是不错,早早就给自己的旧上司打好了招呼,供词一类的东西全都准备齐全,立马就能翻供了。

    刑部鱼龙混杂,办起事来束手束脚的,办事效率也就那样,但是大理寺的效率绝对不低。

    大理寺正卿、少卿伙同内阁新派众人,同气连枝,火速工作,没多久就将证词全都翻了出来,还一口气抓了好些个当时提审余家兄妹的人——说他们屈打成招。

    裘安仁当场气得砸了一套茶具,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然,他生气也只能在自己的私宅里生,断然不可能是在宫中。

    因为,蔺太后正在忙着教训自己儿子呢。

    蔺太后向来有熏香的习惯,春夏秋冬慈宁宫中都熏香,从来没停过,此时贺霄身旁的香炉就正在朝上冒着烟气。

    窗子没有开,没有风,那烟气就是直的,一条线似的直升上去,然后逐渐变浅变淡,将味道散在整个屋子里了。

    蔺太后砸下去的茶盏就碎在贺霄的脚边,她脸色不大好,带着几分愠色:“你这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样?你统共见过余家那个丫头几面,她是给你下蛊了还是如何?你是坐在朝堂上,不是坐在自家后院当中,怎么这样任性妄为,全去替余家说话!”

    贺霄咬着嘴,不说话。

    蔺太后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兀自气了半天,才与他道:“孩子,哀家与你说过了,你要是不把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你这皇位要如何坐得稳当?功高震主者必然心生骄纵,你又如何知道他们那张人皮之下包藏的都是甚么样一番心思!”

    蔺太后是个典型的怀疑主义者,最喜欢做的事儿不过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贺霄嘴张了张,想要说话,努力了好几次,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可是兵权是这样握在手里的吗?要是大衡连个打仗的将领都没有了,那又谈和太平,我这龙椅又怎么坐得稳当?”

    他咬了一下牙,一鼓作气道:“野兽之所以会害怕人,不是因为人的爪牙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我们的手上有灼热的火和锋利的刀!若是国之利器都不复存在了,那谈何国家,又谈和天下?”

    这话是余知葳给他讲的,贺霄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余知葳的头发是湿漉漉的,好几缕发丝垂下来,黏在脸上。她穿了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身上不是血就是泥,狼狈的要命,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和泥,手里抓着鸟铳上的铳刀。

    那铳刀寒光闪闪,在夜里像是唯一的光亮。

    “现在瞧着还是天下太平,那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所有人都只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贵人,谁今后给我们打仗?”贺霄记得当初在石洞里擦铳刀的浑身是血却一滴泪都没掉的余知葳,也记得中秋夜里在船上,瘦得形销骨立双目通红的余知葳,“那到时候是儿臣自己上战场,还是母后亲自监军?”

    蔺太后:“放肆!”她一把将桌上的茶盏都挥在了地上。贺霄这孩子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今儿第一回说,把握不好度,的确是太过放肆了。

    那茶盏崩起来的碎片四处乱跳,有一个险些就跳在贺霄身上了。小少年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往后缩去,一抽鼻子下意识就想哭,好容易忍住了。

    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母后,是儿臣说话说得过了,但您好歹听儿臣一句劝。大衡重文轻武久了,将领青黄不接这事儿妇孺皆知,平朔王乃是镇边的将领,不好随便往内地调,那京城要用谁呢?谁家的少爷那不是娇养着的,哪家父母当真愿意自己的孩子上战场?如今京城之中真正握过刀兵打过仗的小辈儿就宁哥哥一个,算上绥安郡主顶多算两个,若是连他也死了,今后谁给咱们打仗?”

    小皇帝说话说得有点激动,还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有辱斯文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抽抽噎噎地道:“不是说死了一个余靖宁,咱们大衡就无人可用了。而是所有的武将人家都会觉着,给咱们卖命没有好下场,给大衡打仗,无论得了多大的功勋,今后却只有死路一条。文官死不了,武将却动辄打杀,那谁今后会送自家的进军队。强制抓壮丁吗?若真是这样,大衡还哪里有个国泰民安的样子。”

    贺霄看着雍容华贵的慈宁宫寝殿,心里想的却是当时他在那个逼仄潮湿的石洞当中,一身狼狈地和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挤在一起。

    她当时捋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鬓角,笑道:“民间都有句话,叫做‘好男不当兵’,这话说的,难不成姑娘家就可以?”

    贺霄闭了闭眼睛,狠狠地抽搭了一下鼻子。

    他哭得有点狼狈,但是究竟是将那些话说出来了,不遗憾了。

    好半天,才听见蔺太后说话,没提气,像是小声喃呢。

    “罢了,就这样罢。”蔺太后转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轻声道。

第二百零八回:出狱

    余知葳坐在榻上,等着尤平家的将她眼睛上蒙着的纱布拆下来。

    她几日前才被允许出门,而且得是蒙着眼睛的那种,像个瞎子一般一路被领了回来,倒是把家里的下人吓了一大跳。

    蕤灯榭中四处都拉着帘子,明明是白天,却昏昏暗暗的——今天过后,就不用再敷药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少见些光为妙。

    按着这几年的惯例,常就是十月就落起雪来,今早刚下了一场,地上铺了一层。

    余知葳冲着尤平家的嘿嘿笑:“妈妈,我今儿个,能出去接我大哥哥吗?”

    “别想了。谭二爷已经备好了车马出发了,郡主赶不上了。”尤平家的一边给她将眼睛上的布拆下来,一边嗔道,“外面落雪了,就您这眼睛,太阳一晒明晃晃的,不怕再伤着?那这阵子的药就白用了,您又得再当许久的‘小瞎子’。快别出去了,谭二爷定然将咱们世子爷好好地带回来。”

    尤平家的说到后来,近乎已经是哄孩子的语气了。

    那……成罢,余知葳舔了舔嘴。

    她只是想早些见余靖宁,虽然……是她要食言了。

    ……

    谭怀玠站在诏狱门口,等着余靖宁从里面走出来,为了以防万一再弄成余知葳那个样子,他特地吩咐狱卒让余靖宁在那半明不暗的地方待了一阵,这才安排将人领了出来。

    余靖宁胡子长了快有尺把长,上半截儿被余知葳打成了辫子,下半截儿支楞八叉地蓬松开来,余靖宁自己又不会编,只好那么蓬乱着。

    谭怀玠的休养实在是好,才没在见到余靖宁的时候笑出声来。他只是冲着余靖宁笑道:“余贤弟要不要先上我家梳洗一番再回自己家?”

    余靖宁没回他这话,环顾了一周,很显然是在寻找着甚么,好半天才开口问道:“小六呢?”

    “你妹妹她先前伤着了眼睛,不便出门的,今日没有来。”谭怀玠笑道,“等你一会儿到家了,就能见上人了。”

    他这笑容让余靖宁看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错觉,当年谭怀玠下狱的时候,也是他来接的,梳洗一番之后才见去见的陈月蘅,如今他二人掉了了个,竟然还是这么个情形,不禁令人啧啧称奇。

    余靖宁听见说余知葳伤着了,连珠炮似的问了几句:“小六伤着眼睛了?甚么时候的事儿?严重吗?”

    “有些日子了。”谭怀玠道,“不过已经快好了,你也别太担心了。好了,咱们上车说。”

    余靖宁囚服未除,不便骑马,只能坐车。

    余靖宁闻言,掀开帘子便坐上了车架,脸色一直不那么好看。

    谭怀玠觑了下这家伙的脸色,忽然笑了一声,试探似的道:“这都十月了,今年数着日子就快过完了,回家便该准备准备了。”

    余靖宁没明白要准备甚么,还当他说的是年节:“我家人口单薄,父母也不在,不像你那一大家子,处处都得你和陈三操持,这么早就准备起来,实在是不太必要。”

    又不请客吃饭,那不就一家人围在一起,添几件新衣裳,吃一顿团圆饭的事儿嘛,不至于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准备罢?

    “我说的不是这个。”谭怀玠畏寒,早早就带了暖耳,他将暖耳取下来,整整齐齐抱在手中,“是明年皇爷大婚的事儿,你家小六本就在名册之上,自当该准备一番。”

    余靖宁听了这话,脸色陡然变了:“余家都这样了,她名字怎么还写在纳后名册之上?不是早该除了吗?”

    “皇爷亲自添上的。”谭怀玠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你家小六身份尊贵,说不定就御笔点后了,自然要提前准备着些。”

    余靖宁“哦”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他平日里情绪克制,很少有失态的时候,连这种时候也是,可仔细看去,膝上的布早就皱作一团了。

    谭怀玠似乎感觉出了他的颤抖,抬眼问了一句:“余贤弟,我看你与你家妹妹,情谊深厚,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兄妹啊。”

    余靖宁猛然把头转了回来——谭怀玠是为数不多知道余知葳与他并非血亲的人,他这样说话,必然有旁的深意。

    他勉勉强强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嗓子很疼,倒不像是到剌的,只是像吞下去了许多石子,憋着生生得疼,而且疼得厉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我们父母都不在身边,自然,自然要相依为命,情谊自然要深厚些。”

    谭怀玠冲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个甚么意思。

    余靖宁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一口气抽了好久,才缓缓呼出来,心虚似的又道:“我与她袍泽情深。”

    世间只同窗同袍两种情谊最深厚,最不同寻常,这样解释来,应当是没有甚么问题。

    但谭怀玠却挑了挑眉,问他道:“是吗?究竟是甚么情谊,恐怕是有你自己心里清楚罢?”

    余靖宁:“我怎么了?”他平日里就算是发火,也只是黑脸生闷气,很少有这样提高了声气儿说话的时候,“谭二你说清楚,我怎么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然后能怎么样?”余靖宁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谭怀玠,“我就算想了些旁的,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你见我甚么时候逾矩过。你今天和我说这个是为了甚么,提醒我还是教训我,还是想说你这情谊实在是‘惊世骇俗’,当断则断,赶紧掐了这心思?这些我自己难不成就不知道,还用你谭二来提醒我?你就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了甚么下狱的,就不知道管好自己那张嘴!”

    余靖宁说着说着,好似被甚么掐着了脖子一般,忽然一下子断了声儿,低头揉了一把头发。

    谭怀玠瞥了一眼,竟然发现余靖宁头上有一根银丝一般的东西晃荡着——他竟然十七岁就生出白发来了。

    余靖宁抬起脸来,眼眶像是红过的样子,低头道:“抱歉。”

第二百零九回:家府

    余靖宁最后还是跟着谭怀玠去他家梳洗换衣,顺便刮刮胡子。

    谭怀玠到底是个好气性的,被余靖宁没来由的火气冲了一头,却没说甚么,只不过是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

    太失态了。余靖宁心道。

    他现在的心思在谭怀玠面前,就纯属昭然若揭了。

    余靖宁几乎能想到自己和余知葳是怎么从狱中出来的,贺霄此人虽说很多道理都明白,但是却胆小怕事儿,非要别人提点几句才行

    她恐怕是拿自己做筹码,才将他这个大哥哥从狱中换出来罢。

    余靖宁正胡思乱想,险些一偏头让名都把自己的脸刮烂。名都刚把世子爷接回来,就见他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个惊讶程度不亚于见了母猪上树,小伙子战战兢兢快哭出来了:“世子爷……世子爷没事儿罢?都是小的的错……”

    余靖宁满面冷漠地看了看险些要委屈成一团的名都,叹了一句:“没事儿……”

    没事儿?名都扁了扁嘴,我觉得世子爷您有很大的事儿。

    不然总不至于油皮没破一点儿就露出这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

    余靖宁看着名都对着自己欲言又止,半天连颗豆子都没蹦出来,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真刮烂了?”我怎么没感觉到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名都哭腔道。心想我要是没把世子爷给伺候好了,等回去郡主肯定也饶不了我,这看起来横竖都是死啊!

    而后主仆两个庄严肃穆地刮完了胡子,总之看起来都是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从谭家出去的时候,谭怀玠一反往常地没有叮嘱很多话,只是上来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回家就好,别想那么多了。”

    余靖宁“嗯”了一声儿,皱了皱鼻子:“我知道。”

    谭怀玠没有多说,只是又冲着人一笑,亲自将人送出了门:“知道就好。回家罢。”

    这一路上名都惴惴不安,一句话都没敢跟余靖宁多说,只是在回到京城世子府之后,才说了句:“世子爷,到了。郡主不好见光的,世子爷径自进去便是。”

    大概是因为刚将人放出来,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一一整理,世子府的匾还并没有安在大门之上,那上头依旧光秃秃的,留着一块明显的印子。

    余靖宁盯着那本该有匾额的地方盯了半晌,这才一言不发地一撩袍摆进了门。

    名都跟在余靖宁身后一路小跑,跟着自家世子爷一刻不停地就进了蕤灯榭。

    门帘掀开,余知葳是站着的,药也用了许久了,眼底的红痕早就不见了,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看着他。

    余靖宁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明明不是太久没见的,为甚么却久得像是恍若隔世?

    余知葳死死盯着他看了半天,仿佛移开眼睛人就能消失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把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余靖宁朝前跨了一步,一句:“别……”还卡在喉咙口,余知葳就豁然将脸仰了上去,用鼻孔对着余靖宁。

    余靖宁那一腔久别重逢的复杂心情一瞬间全变成了疑惑,稀里哗啦扑面而来:“你这是?”

    “遵医嘱。”余知葳声音不大正常,压得很刻意,听起来呜呜噜噜的,“大夫不让我哭。”

    仰着头就哭不出来了吗?余靖宁心想,三两步跨到余知葳的身前,道:“掩耳盗铃的,有用吗?”

    的确没有,余知葳吸了两下鼻子,低下头,蓄在眼眶里的眼泪立马就决堤了,稀里哗啦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余靖宁看着自家小妹妹,余知葳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长开了,更是光彩夺目。哪怕先前被强光伤着了眼睛,哪怕留着眼泪狼狈不堪,都挡不住她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

    模样还是哥哥模样,甚至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性格当中很多东西都没有变。

    但余靖宁却觉得,眼前的余知葳当初他从倚翠楼捡回来的那个油腔滑调顾六天差地别了——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将顾六搓成了余知葳,从头到尾错的都是他。

    是他亲手给余知葳定的前程,当初还好意思在狱中给她许甚么今后?

    他掏出帕子要给余知葳擦眼泪的手在半空中陡然停住了,那方帕子在他手里划过一个诡异的弧线,最后落入了余知葳的手里。

    余知葳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明白过来,攥着那个帕子擦了擦眼泪,还不忘补一句:“谢谢大哥哥。”

    余靖宁喉头滚了一下,大概是咽进去了一句甚么话,最后张口说出来的就变成了:“是我该谢你的——多亏你了。”

    这句道谢和当初高烧过后的那句不一样,那句话里全是浸满了相依为命,含着朝前走一步既是地狱的决然和凄凉,甚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绪。

    那间小小的牢房里,渡过的不像是几个月等待问斩的时光,而像是……一生。

    这一句相比起来,情绪和意味就太轻太浅了,像是挑不出来该说甚么话而临时被余靖宁扯出来当替补的。

    余知葳冲着他勾了勾嘴角,脸上很快就换成了往日里那种嬉皮笑脸的神色,叉腰道:“那可不是,我如今可是对你恩重如山,你把每个月月钱给我涨涨呗——等下个月咱家的案子彻底了结了,把东西换回来之后。”

    “不是我给你发月钱。”余靖宁垂下睫毛,“家里的钥匙如今都在你手里,不该是我仰仗你过活吗?”

    这是句难得的玩笑话,余知葳噗嗤一声儿就笑出了声儿:“那感情好,大哥哥你放心,我是个翻身做主的‘穷人’,断断不会克扣你工钱的。”

    她顿了顿,仿佛是在思考下一句该说甚么,然后换了更灿烂的笑容在脸上:“好了,你刚回来,咱们就在家里吃点儿好的,我上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庆祝一下我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

    余知葳几步跑了出去,甚至从背影来看,是有些雀跃的。

    可在场所有人都瞧出一股子强颜欢笑的意味来——有些刚刚揭开了点面目的东西,又得常埋心底了。

第二百一十回:鸡蛋

    余知葳很显然没有因为掌握了财政大权就对余靖宁实行地主阶级专政的意思,饭菜还是很丰盛的,有肉有菜,连汤都是颇有食欲的颜色。

    余知葳指着一小盘西红柿炒鸡蛋,对着余靖宁道:“这盘是我炒的。”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大,这辈子也没甚么让她学做菜的机会,两辈子就只会炒这一个菜。

    向来奉行君子远庖厨的余靖宁本来是很震惊的,但这位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世子爷毕竟不是个真纨绔,出于涵养,或者干脆说是为了抬举余知葳,还是抬起箸,视死如归地夹了一筷子鸡蛋。

    余知葳:“没毒……”

    被看出来的余靖宁十分心虚,赶紧把那一筷子鸡蛋塞进了嘴里,也不管烫不烫,猛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还没尝出味道来就赶紧道:“挺好的。”

    那块滚烫的鸡蛋从世子爷的咽喉一直滑向了胃囊,就那么一路烫下去,好在这家伙是个身上捅个血窟窿也不喊一声儿疼的黑脸关二爷,岿然不动地任由那鸡蛋滚进了自己的胃囊。

    余知葳看他这反应,估计不会太难吃,自然也夹了一筷子吃,没想到令余知葳色变的并不是味道,而是烫到了嘴。

    余知葳险些把嘴里的鸡蛋吐出来,张嘴缓了半天才把那一口吃下去:“你不觉得烫吗?”

    岿然不动的世子爷正喝汤,闻言冲着她咧了咧嘴:“还好罢。”

    余知葳盯着自家哥哥,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大概不会从他嘴里得到一句关于这盘鸡蛋的实话了。

    凡是有余知葳在场的时候,余靖宁是没有办法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的,毕竟家里就只有两个人,若是吃饭的时候不说话,那就不知道何时还能说话了。

    余知葳一边夹菜一边道:“大哥哥何时能上朝?”

    世子府被抄的资产清点过后才会还回来,余知葳和余靖宁又都没有封地,就她那点虚的郡主食邑还不够整个家塞牙缝的,所以余靖宁能不能上朝直接决定了世子府能不能继续周转下去。

    余靖宁沉吟了一下,道:“恐怕得等下月了。”

    余靖宁今年回来临朝听政,统共上朝的天数没满一个月,下个月再上朝,等到能领俸禄的时候,那都是腊月的事儿了,余知葳想到这儿就立马翻了个白眼儿。

    余靖宁当然不知道余知葳在想甚么,偏头问她道:“掩日叛军现今如何了?”

    “已经不成气候了。”余知葳在盘子里捡出好几片肉来,丢进自己嘴里,“掩日有四部分,官堂干脆叛逃了没有参与,丐堂被招安了,剩下的两堂被各地卫所追着打,没甚么好果子吃。”

    “掩日是个江湖门派,没这么成规模地造反过。”余知葳拿筷子自己的饭碗,“头拴在裤腰带上讨饭的亡命之徒毕竟的确是有,甚至可以说不算少数,但毕竟不是全部。”

    “只要有还想好好过日子的老百姓,掩日叛军就不算是铁板一块。”余知葳下定义道。

    “你说……”余靖宁停了筷子,“丐堂接受招安了?”他知道丐堂与余知葳有些很密切的联系,但余知葳在诏狱中自身都难保,不太可能去找丐堂中的人做些甚么。

    “对。”余知葳点头道,“我前几天,遇上肖皖了。”

    “肖皖?”余靖宁猛地一听,对这个名字有点儿陌生,思索了一阵子才想起来这是谁,“就是你当初收的那个‘小弟’。”

    “是他,小名儿叫蛋儿的那个。”余知葳也停了箸,看着余靖宁道,“你知道他与我说甚么吗?”

    余靖宁看着她不说话,对啊,这家伙当初被送到了西北余家军当中,怎么又在京城出现了,难不成……

    余知葳仿佛是能看出来他在想甚么一般,轻轻冲他摇了摇头:“他是在中秋节的晚上,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见我的——是来告诉我,他回了掩日,却对朝廷投诚了,靠山是新派。”

    毕竟是在自家人面前,这种情绪没有掩饰的必要,余靖宁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不出余知葳所料,他问出了和当初余知葳一样的问题:“新派为什么要接受掩日的投诚,这对我们有甚么好处吗?”

    “我问过谭二哥和陈家大哥。”余知葳大概是吃饱了,她将筷子搁在晚上,十指交叉搁在桌上,她轻轻笑了一下,“是我一直在自己家的事儿上打转,太短视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弯着很好看的弧度,余靖宁很早就觉得余知葳早慧的厉害,尤其是这种时候。

    余知葳开口了:“这句话若我没猜错,应当是陈家大哥传给我的,他说‘并非是他们倚仗我们,而是我们倚仗他们’。”

    她低头笑了一下:“他这个话,我理解了一下。我们新派一直着急着开海禁,着急着把各种新鲜的事物传遍大梁,但是却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们背后站着的是甚么人。”

    “抛开忠奸善恶,阉党和旧派的本质是一样的。”余知葳看了一眼余靖宁,果然见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对,我是说抛开忠奸善恶,旧派和阉党都是些甚么人呢?地主老爷。除了靠俸禄养家,还靠着在庄子里面收租子赚钱。”

    余靖宁点头。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新派。”家里所剩不多的下人叮叮当当收着碗碟,让余靖宁看着余知葳总是隔着一层甚么东西,她的脸色出奇地白,是那种许久都没有见过阳光的气血不足的颜色,“现在就大衡的情况简单来看,是贾人。但大衡的贾人都是甚么样的,想必大哥哥也清楚——拼死拼活地将自己家加工的东西卖出去,这个江南常见,织布的工场遍地都是,最多雇几个工人,前两年海禁松的时候,一张起帆令再将东西往外送。拼了命地赚银子,赚来以后作甚么呢?”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笑了一下,那个笑容看起来狡黠得邪气:“置地。”

    所有问题都回到原点了。

第二百一十一回:赌局

    余知葳搁在桌上的手也呈现着一种没有生气的白,但好歹手指甲上是染过蔻丹的,看着水光潋滟,白得没那么惨了,反而显现出一众玉色的光彩来。

    她用右手的指甲轻轻敲了敲桌面:“所以,大衡贾人的本质,最后又回归了地主。”

    余靖宁这时候听出些味道来了,从名都手中接过了一杯消食的茶来,抿了一口道:“不止如此罢。据我所知,咱们几家之中,只有陈家是真正商贾起家的。”

    余靖宁按照余知葳的说法,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下去:“谭家,地主。高家,地主。咱们家,也是地主。”

    余知葳没想到余靖宁上道儿这么快,连眼睛都亮了起来:“咱们家还是最大的那一个。”

    她高高兴兴地接着往下说:“这样看来,新派是不是就特别的势单力薄?甚至连和旧派是不是的联盟都显得摇摇欲坠,一不小心这群人就有可能做出和阉党一样的决策。所以说,接下来,我们就要从本质上解决问题,把我们背后的人,变成真正的新派。”

    或者换一个余知葳更熟悉的、更时髦的说法——资产阶级。

    按照历史的发展趋势,资产阶级推翻地主阶级是历史必然,而资本主义社会高度发展,无产阶级才会举起自己的镰刀榔头。

    然后历史被推上正轨。

    而他们,将一手推动大梁的资本主义萌芽。

    余知葳的眼睛像是被甚么点燃了,好像下一刻就能烧出燎原的星星之火一般,目光灼灼盯着余靖宁:“如果我们的背后站着的是真正的新派,大衡是被新派推着向前的,那我们铲除阉党,就会像摧枯拉朽一般容易,因为我们‘先进’,而他们‘落后’。到时候不需要我们再用甚么朝堂上吵架的伎俩,海禁自然得开,必须得开,大衡必须要向前走,到时候就是民心所向,谁也拦不住了。”

    “新派拉拢掩日,是为了获得他们在民间丰厚的资源,不管是人力也罢,物力也好,总归都会在我们手上。”余知葳像是伸懒腰一般,舒展了一下上半身,冲着余靖宁一眨眼睛,“然后开工厂。蛋儿那个小子涉世不深,当时陈晖大概也不好将计划全盘托出,那小子还以为新派找他们,就是为了给贾人护镖的呢。”

    余知葳那一下眨得余靖宁魂儿都快飞了,魂不守舍拿起茶来,心虚地抿了一口——这是说正事儿的时候,不能分心。

    余知葳接着道:“大哥哥想赌一把吗?”

    余靖宁猛然从茶杯上抬起头来,盯着余知葳看:“甚么?”

    “余家的前程,大衡的前程。”余知葳笑了起来,“或者说,让大衡的前程上添上余家的一笔。”

    余靖宁一动不动等着她把话说完。

    “军工。”余知葳道。

    那两个字险些将余靖宁惊得跳起来,险些觉得自己又要扣着乱臣贼子的名头锒铛入狱了。

    大衡的火铳大炮向来是工部造,别人哪里有插手的机会。

    余知葳像是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只是笑了笑:“我还没答应。毕竟……”她咬了一下嘴唇,眼神有点儿飘忽,“毕竟我很快就要到出阁的年纪了,这个决定还是得你来做。”

    我要是做到蔺太后那个位置,甚至不用,只需要在蔺太后绑在贺霄身后的那几根线上加上自己的,这个折子就能批下来。余知葳心道。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内阁虽然没有直接的决定权,但毕竟很多决策都得仰仗内阁来做。这种折子只要兵工两部合作,稍微上下打点一下,批下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不会是太长时间。”

    可你怎么确定兵工两部这样听话呢?余靖宁心里如是道,表面上只是皱了皱眉。

    余知葳又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抢过了他的话头:“孙和风那老头子倒戈了。”

    余靖宁对谭怀玠曾经软磨硬泡许久这事儿知道,甚至当初传出来“谭怀玠总缠着孙和风是因为看上了他家的庶女想娶来做姨娘”这种风言风语。

    所以他当然知道孙和风这胆子还没鹌鹑大的家伙攻略的困难程度,当初陈晖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把这鹌鹑拉下马,将兵部尚书换成自己人。

    可是他竟然在谭怀玠快要放弃的时候倒戈了。

    “他家出甚么事了吗?”余靖宁十分敏感地问道。

    “正是。”余知葳冷笑了一声,“老头的儿子让人打死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儿的命根子。好巧不巧,死的是孙和风家里最小那位少爷,和余知葳一个年纪,虽说是个庶出,但本人和他姨娘都受宠的很。

    余知葳在诏狱了关了好几个月,余靖宁关的时间更久,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赶忙问:“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几个纨绔斗鸡骂狗逛花楼,争风吃醋呗。”余知葳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儿,“打死他的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四爷。”

    当初来过她生辰的夏锦繁一母同胞的弟弟。

    孙和风这家伙好歹是个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照理来说哪怕这孙家哥儿是庶出,也该比这夏四郎金贵些不是。

    可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国子监祭酒夏伟才那可是裘安仁跟前的红人儿,虽说是靠建生祠才“红”的,但在裘安仁面前起码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原本该跟余靖宁一起秋后问斩的夏四郎,竟然比余知葳放出来的还早。

    为甚么呢?

    人是印公亲自提出来的,大概夏伟才去求裘安仁那天他心情出奇地好罢,谁也不知道这疯子会干嘛,为甚么要亲自去提那小兔崽子。

    总之夏四郎很嚣张,对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孙和风挑衅了一番。

    余知葳不知道他是说了点儿甚么,总之很过分就对了。

    孙老头子回家就大病了一场,险些就过去了,可这鹌鹑竟然强撑着又活了过来。

    从床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谭怀玠:“我把我家五娘许配给你做个如夫人罢。”

    谭怀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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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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