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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七回:问名

    余知葳记得很清楚,圣旨来世子府那天天儿不太好,颇有点那个倒春寒的意味,凉飕飕的,快要落下雪来。

    最后还真飘了点雪粒子下来,把二月方发芽抽叶的一口气吓了回去,偃旗息鼓地耷拉着脑袋。整个京城都湿哒哒的,又闷又潮,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

    余知葳接旨的时候穿的是整套的郡主服制,大衫霞帔翟冠一个不少,跪在地上,被翟冠压得抬不起头来。

    明明是好事儿,她却被身上的一套华服莫名地压出了一种当初二十五斤的枷套在颈上的感觉。

    来宣旨的不是小叶,眯着一双狐狸眼的裘安仁,一张小脸儿被内侍的大红蟒衣衬得雪白雪白,氤氲出一种不似真人的绝代芳华:“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衹遵圣母皇太后命,遣使持节,以礼采择。”

    他身旁站着圆领乌纱的主婚人万承平,板着一张古井不波的方正面孔,和裘安仁很微妙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天子一后二妃都定了下来,那“一后”正是余知葳本人,其余二妃也并未出乎余知葳的意料——田信家的田双玉,夏伟才家的夏锦繁。

    天子娶妻,除却没有亲迎一项,其余五礼一样不少,但只有余知葳一个人要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诸般礼节。

    而今日便是采纳问名之时。

    余知葳华服大妆跪在地上,听着万承平拉长了调子念道:“联惟夫妇之道,大伦之本。正位乎内,必资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伫来闻。”

    制书被放在了香案之上,微微靠右,而后万承平跟着一起跪下了,拜了一回,从执事手中接过了表案。

    平朔王和王妃都远在西北,所以余靖宁长兄如父,充当了原本在礼节中该是父亲的那个角色,也跪在地上,从万承平手中接过了那个卷轴,捧过头顶,低头出言道:“臣余靖宁,伏承嘉命。正使太子太保万承平等,重宣制诏,问臣名族。臣妹余知葳,臣父余璞夫妇所生。臣妹今年十五,谨具奏闻。”

    众人四拜,算是正式将余知葳定给了小皇帝贺霄。

    因着家中没有父母,所以余靖宁礼仪得做两套,礼不要钱了似的往外送,苦哈哈地将所有人送出了门。

    北方人冬天下雪没有打伞的习惯,因为雪大天儿冷,进屋之前拍一拍身上的雪花,再进了屋子根本不会湿了衣裳。可是春天下雪却不一样,雪落下来就化,还仿佛带着雨,一落下来弄得到处都是湿湿的。

    余靖宁没有打伞,站在大门口冲着回銮复命的众人打拱,没多一会儿,身上衣裳就湿了泰半。

    他没怎么管,一双黑靴子踩在水上,淡淡地起着涟漪。

    人已经走出老远了,但余靖宁却还是站在门前,像是失了魂一般。

    无论如何的不想,余知葳还是像当初他们约定的一样,替余家入宫,保一家平安。

    但这时候的心境,还能和当初一样吗?

    余靖宁没办法难过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样子,只是觉得胸口很闷,甚至是微微地发疼——究竟是哪里疼呢?大概是胃罢。

    余靖宁想。

    从他意识到自己对余知葳有意那天开始,他就开始被钝刀子凌迟了,磨到今天,已经疼得快没有知觉了。

    这路是谁选的?是他自己,连后悔都显得无力。

    余靖宁忽然笑了一声,这笑声像是自肺腑而出,撞得人胸口生疼。他干笑了几声,没比咳嗽好多少,倒是把自己呛着了,真咳嗽起来。

    而后他就觉得落在脸上湿漉漉的春雪像是小了许多,转而消逝不见。

    他转过脸去,看见了余知葳,伞是她撑的。余靖宁身量修长,余知葳却是个娇小玲珑的身段儿,伸长了手踮起脚来给余靖宁打伞。

    余知葳已经换了家常的衣裳,撑伞的那只手,袖口堆叠起来,露出一小截儿手腕来,冻得通红。

    余靖宁皱眉,出言便道:“作甚么举这样高,快放下来。”顿了顿又道,“我自己举着。”

    余知葳笑了一下,像是在挪揶他:“大哥哥甚么时候都是一副样子,从来没变过。”

    余靖宁看着她,不知道回答甚么好,于是只好愣着。

    “不是说你自己打着伞吗?”余知葳一哂,“难不成就是说着玩玩?”

    余靖宁默不作声,接过了余知葳手上的伞,朝着余知葳那一处挪了挪:“走罢,我送你回屋。”

    余知葳应了一声儿,而后又道:“正好,我有事儿与大哥哥说。”

    “走罢。”余靖宁没管余知葳要说甚么,只是冲着她做了个手势,让余知葳朝前走。

    他怕余知葳冻着。

    其实余知葳这家伙到底年少,去年刚出狱时那一副新伤摞旧伤的气血不足模样,早就养了回来。但是余靖宁却还是觉得她那时候的模样触目惊心,习惯性地觉得余知葳身上有伤,气血两亏,不能冻着。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朝前走去。

    京城世子府是个四进的院落,从大门口到蕤灯榭,要不了多少距离,余靖宁却觉得每走一步都有把刀往他心上扎。

    一步一刀,疼的人喘不上气来。可就算是这样,他却想要这条路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走过两个人支离破碎却又互相扶持的一生。

    但是,这条路,哪怕一步一步数着,哪怕谁也不想,哪怕在心里念过一万遍,终究还是会走到尽头。

    余靖宁在蕤灯榭门口,稀里哗啦地将伞上的水抖了下来。眼前是世子府中被砍掉的那几棵海棠树,开春时死而复生一般从树桩上抽出来的新芽,全都被这一场春雪冻了回去,瑟瑟缩缩的,瞧着就可怜。

    而他身后传来了余知葳的声音,她一手扶在门框上,定定看着余靖宁:“大哥哥,你进来罢,我有话与你说。”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很重要的事。”

第二百二十八回:了断

    余知葳让尤平家的给自己和余靖宁倒了茶。倒春寒的时候春不春冬不冬的,很难判断到底该和甚么茶。好在余知葳不讲究这个,甚么茶对她来说都不过是给热水添点儿滋味罢了。这又是在自家,没有甚么显摆茶道的必要,是以不过是让尤平家的随意取了一种茶出来。

    她喝下第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开口对余靖宁道:“我有事儿与大哥哥说。”

    余靖宁这会子已经压下了满心的难受,面色淡淡的,点头示意她说。

    “如今我与皇爷的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余知葳把小瓷杯搁在桌子上,发出一声不算是太清脆的响声,像是谁的骨头磕在了上面,“有的事儿就该放在台面上来说说了。”

    余知葳自下而上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中的黑眼仁点墨一般,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到底。可再望过去,里面装的好似全是炮火与血泪。

    余靖宁看她这个眼神,心里咯噔一声,一股不祥的预感盘旋上了心头。

    余知葳就用这个眼神看着他,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道:“进宫之后,我会将路给大哥哥铺好了,只要大哥哥一句话……”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你这是甚么意思?”余靖宁连语调都变了,方才走在屋外那般一刀一刀凌迟的感觉,全都炸了开来,炸得他三魂六魄差点儿就分崩离析了。

    “我甚么意思,大哥哥难道不清楚吗?”余知葳冲着他笑了一下,不是她惯常所作促狭的笑容,这一笑,如同千年狐仙要现了原形,獠牙尽现,“我们为甚么非要受制于人?难道就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吗。余家三十万西北军还在嘉峪关,若是南下,我们再里应外合,将天下握在掌中又岂会是难事?既然如今没办法改变余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现状,那为何不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咱们家又不是没有这个实力,为何不干脆直接将做了那个小崽子,这大衡的江山他贺家能坐,我余家就不能坐了吗?”

    余靖宁的脸色陡然黑了下来,皱眉盯着自家小妹妹,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满桌子的瓷器齐齐朝上跳,吓得将腹中的水吐得乱七八糟,更有甚者受不住这份火气,跃下小几,摔了个粉身碎骨:“我从前教过你的,你一并全都忘了吗?你在辽东打了那么久的仗,心里却半点儿没有家国天下吗?”

    “难不成大哥哥还真觉得咱们这位皇爷能扶得上墙,替咱们圆一个河清海晏的梦?”余知葳没顾着余靖宁这份火气,顶着风继续说话,“这就是个梦。不破不立,这天下,它根本就大同不了。”

    余知葳手指尖儿有点抖,颤颤巍巍地冷笑着:“大哥哥不是没有坐龙庭那个本事,而小六今后,就给大哥哥铺一条黄袍加身的路。”

    余知葳这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的头不受控制地朝着一边偏过去了,很快那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这是余靖宁第一回打她。

    “余家养了你三年,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儿孙来。”余靖宁这句话的尾巴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嘎地一下子破了音,怎么扯都扯不回来调了。

    余知葳抹了抹自己的嘴边,有一点儿血色——这是挨了方才那一下,不受控制地咬了自己一口,小虎牙太尖了,一下子就出血了。

    余靖宁瞧见血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蜷起手来不知所措,三魂六魄飘荡在空中,不知道如今究竟是该怒发冲冠还是该心疼一下面前正用自己的手背将嘴角的血一抹,又朝外啐了一口的女孩子。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三年的情谊,就在这一巴掌之下噼里啪啦地碎了,和地上的碎瓷没有甚么分别。

    “是我说错了,还是大哥哥你恼羞成怒了?”余知葳抹掉了自己嘴角的血,抬起眼睛来冷笑了一下,火上浇油似的接着道,“余家给大衡守国门守了这么多年,可贺家呢,心里就只想杀你。若不是运气好,咱们两个,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回了!你想着天下苍生,可谁又想着你?你不觉得自己贱得慌嘛。”

    余靖宁朝上狠狠抽了一口气,他实在想不通余知葳今天这是发的甚么疯,他很想把余知葳揪过来问个清楚。但他完全做不到,方才那一巴掌像是用尽了余靖宁所有的力气:“先有大衡,后才有平朔王。如今外有蛮夷虎视,内有奸臣当道,党争不断,权臣倾野,这种时候你难道要我谋君窃国?这一步要是迈出去,就永远也回不了头了,那我就当不起‘靖宁’这个名字,这就是祸国……你要我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我余靖宁就算是做沙场上战死的鬼,也绝不会做那谋君窃国的佞臣。”余靖宁在余知葳屋中随便扒拉了一下,就将她那一柄又窄又细的小短剑翻了出来,“当啷”一声拍在了桌上,“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若是实在想不通,我余家就算是绝后,也不会留你这样的女儿。”

    余靖宁拂袖而去,很快就唤了下人过来,将蕤灯榭的院门锁上了。名都在门口探头探脑,没明白自家将要成了皇后娘娘的郡主究竟怎么得罪了世子爷,拼命往里头递眼色。

    而后被余靖宁发现一把拽走了。

    余知葳坐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像是被一股脑全都抽走了,呆呆在原地坐着,像一座等人的石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渐渐地笑出声儿来,拿手一抹,满脸都是湿的。

    她当然知道余靖宁义薄云天,根本不可能谋权篡位。她也不是没有另一条路走,她可以杀了蔺太后,扳倒裘安仁,护下余家来,但这条路,非得抛却七情六欲,无坚不摧。

    得她自己一个人走。

    好了,余知葳心道,他今后会恨我了。

    终于,终于断了啊。

第二百二十九回:大婚

    天子娶妻,亦走六礼。

    大概是缘分,余知葳出嫁那一日,正是自己的十五岁生辰。大衡终于有了些春天的意思,穿着繁复的衣冠甚至有一点微微冒汗,一切都是春天该有的草长莺飞的样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枝头黄鹂婉转啾啾。

    只是世子府的一院海棠再不复当初了。

    余知葳跪在地上,从华服大妆的女官手里接过了九龙四凤冠和深青色的皇后祎衣,衣裳缘着深红的边儿,一百四十八对翟纹在衣上振翅欲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很快,这堆东西就全套在她身上了,九龙四凤冠比她原先的郡主七翟冠还要重许多,余知葳低着头,觉得那带金点翠的的凤冠在狠狠把她的头往地下摁。

    她死死撑住了这一份重量,将脊梁骨挺得笔直笔直,只是低着头向下看。这是世子府的地,是她待了三年的地界儿。

    “奏请皇后出阁!”女官拉长了调子,旁边立即有人将余知葳扶了起来,左拥右簇地送她出门。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周围的人向她这样告诫道,这话不知道曾经告诫过多少出嫁的姑娘,又不知道将多少位皇后从自家中送了出来。

    世子府从大门开始就一直张灯结彩,红艳艳地铺满了整个府邸,树上扎的红绳儿,随风摇曳,开成了一树血染的春海棠,鲜艳得要呕出一块心肝来。

    漫天都是红艳艳的,宫人内侍手里的花瓣漫天而下,又有人高声唱喝了起来——是请皇后上舆。

    长兄余靖宁亦步亦趋跟在余知葳身后,准备尽兄长之仪,用脊背垫着自家幼妹上轿。

    除却铺张,天家礼仪与庶人没甚么不同,一顶轿子再怎么千金万工,能坐人的地方,也只有那么一块而已。

    余知葳转过身,深深朝着余靖宁一揖,几乎及地:“小妹拜别兄长。”这声音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总是不像是余知葳嗓子里出的声儿,感觉像旁人的声音。

    她闭了嘴,将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小妹拜别兄长,愿兄长一生安泰,福寿绵长。

    余靖宁睫毛颤了颤,而后一丝不苟地掀起了自己的衣袍下摆,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石板跟着余靖宁的膝盖一起呻吟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磕碎了谁。余知葳绷着一张面孔,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冲着余知葳行了三叩九拜大礼:“臣,恭送娘娘出阁。”

    余知葳瞳孔猛地一缩,一哆嗦险些捏不住手里的红绸。

    他向我称臣了,他唤我娘娘。余知葳哪怕无数遍想过这个场景,但在这一刻,还是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余靖宁跪在地上,朝前膝行了两步,沉声又是一句:“请娘娘上轿。”

    余知葳眼眶红了起来,眼睛却干干的。她不敢哭,她不能哭!

    她被周围的人扶着,踩在余靖宁背上登上了轿子。不敢使劲儿踩,余靖宁浑身上下都是在辽东留下的伤,哪怕那些伤早就好了,这个时候却在余知葳的眼前重新发红开裂,流出血来,冲进了余知葳的眼睛。

    满眼都是通红通红的,像是再看不到别的颜色了。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和郡主来做个交易的。不知道郡主能不能瞧上在下的买卖。”

    ……

    “既是生于春日,那便可见草木葳蕤,烟柳漫天,便取名作‘知葳’罢,何如?”

    ……

    “不管你怎么说,如今你是我余家的姑娘,我是你的兄长,便合该管你。”

    ……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剑用的不错我知道,可是枪呢?练了多久?这就敢出城迎敌了?”

    ……

    “小六……若是这回出去了……”

    ……

    “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若是实在想不通,我余家就算是绝后,也不会留你这样的女儿。”

    她在余靖宁背上就待了一瞬的功夫,几乎是踮着脚飞上了轿子,可就这么一点儿时间,过往的事儿在余知葳面前走马灯似的过,最后定格在了轿外余靖宁的背上。

    余家祖传的脊背梆硬,一根通天彻地的脊梁骨,哪怕是跪在地上,那也是挺得笔直,铮铮铁骨,宁折不弯。

    他冲着余知葳又八拜,站起身来,眼睛朝下,没看她一眼。

    他生的很好看,剑眉凤目、高鼻薄唇无一不好看,但现在他不再是她的兄长这么简单了。

    她为天家妇,他做天子臣。君臣云泥,大道两分了。

    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余知葳咬了一下自己嘴里的软肉——她不敢咬嘴唇,会将口脂吃进去。

    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皇后出嫁,连轿夫都是锦衣卫中的力士,稳稳当当地将轿子抬了起来。

    余靖宁冲着轿子揖礼,看不到眉眼。

    余知葳抬头望去,世子府上漆金的匾额上挂着红绸。匾是新的,字儿是余靖宁亲自写的,浑圆敦厚的汉隶,方正得就如同他本人。

    很快,轿子上的帘子放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世子府和余靖宁了。

    “长治九年,三月十二,天子纳后。帝后少,年皆十五,二妃陪归。

    仪仗大乐前行,次彩舆,正副使随,次司礼监官拥导,从大明门中门入。百官朝服于承天门外班迎,候舆入,乃退。皇后至午门外,鸣钟鼓,卤簿止。正副使以节授司礼监,复命。捧册宝官捧册宝,仪仗女乐前导,进奉天门。至内庭幕次,司礼监以册宝授女官。皇后出舆,由西阶进。皇帝由东阶降迎于庭,揖皇后入内殿。帝诣更服处,具衮冕。后诣更服处,更礼服。同诣奉先殿,行谒庙礼。祭毕,还宫。合卺,帝更皮弁,升内殿。后更衣,从升。各升座,东西相向。执事者举馔案于前,女官取四金爵,酌酒以进。既饮,进馔。复进酒、进饭讫,女官以两卺酌酒,合和以进。既饮,又进馔毕,兴,易常服。帝从者馂后之馔,后从者馂帝之馔,而后礼成。”

    ——《衡史稿·长治九年》

第二百三十回:帝后

    一套纷繁复杂的礼节走下来,已经是夜里了,余知葳哪怕早就去了礼服衣冠,换了常服,却还是觉得头昏脑涨的。

    惊蛰今儿也是头一回跟着自家主子换了华服大妆,这会儿勒得头皮一圈儿都红了。她强打精神,端着水给余知葳洗脸,把哈欠压在舌根儿底下打了出来。

    她不敢有大动作,这不是在世子府,到处都是旁人的眼睛,要是真有了错处,余知葳想保住她都难。她不是那种特别伶俐通透的,小时候一天到晚被尤平家的拧耳朵,一天打好几才学会了点东西,如今进了宫,就只能这么小心翼翼地待着。

    余知葳也是困乏得很,才洗了脸就迷瞪了起来,打着哈欠嘱咐惊蛰道:“你一会儿去稍间歇下罢。我也乏了,趁着皇爷还没回来,我先瞌睡个半盏茶的工夫。”

    惊蛰点头应下了,给余知葳铺好了被褥,自己退到稍间儿去了。

    余知葳没有认床的毛病,今日又净是耗心费神之事,乏的厉害,一沾枕头就着。

    大概是因为太累了,虽说是迷糊着了,但是却一团乱梦。一忽儿是在她年幼时的家中,一忽儿在倚翠楼,一忽儿在辽东,后面还有甚么世子府啊、大狱走马灯似的过。

    她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在诏狱中最无助的时候,抱着发高热昏迷不醒的余靖宁。

    就这还不算完,余靖宁好像还没救过来,在她怀里凉了下去。

    ……

    真是凄风苦雨,甚么难受来甚么。

    余知葳觉没睡好,反而折腾了一头冷汗,不知道被人怎么弹了一下睫毛,陡然惊醒。

    她下意识就要喊余靖宁,但是潜意识告诉自己这不是个能全身心放松的地方,一口气别在胸口没出来,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当她摆出一个很紧绷的防御姿势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双圆圆的小猫眼睛,黑漆漆的,趴在很近的位置看着她。

    余知葳不习惯这么亲密的姿势,强忍住想把他掀飞的冲动,大口喘了一下气才真正清醒过来。

    “怎么叫你也叫不醒。”贺霄掏出一块帕子来,轻轻地在余知葳的额角按了按,将她满头的冷汗吸进了那一块儿小帕子里,“魇着了?你是不是认床,所以在这儿睡不踏实。”

    余知葳怔怔看着贺霄,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撒谎:“嗯。”

    贺霄眉头一皱:“这可怎么办……”

    余知葳生怕他下一句就要说甚么“上你家里把你的床搬过来”这种话,赶忙将他扯住了:“其实不算是甚么大事儿,习惯习惯不就好了。”余知葳把枕头朝上放了一点儿,半靠着坐了起来。

    贺霄对这事儿倒也不纠缠,将桌子上留的水自己倒了来喝——他总觉得自己身边让一群人跟着不踏实,像是把他搁在一个金丝笼里头隔着,所以总不愿意太多人在自己周围待着,像是给自己倒水喝这种事儿,通常是亲力亲为的。

    可是这回有些不同,他给自己倒完水之后,又多倒了一杯。

    小皇帝贺霄端着那杯水,凑到了余知葳唇边:“喝罢。”

    余知葳当即就要拒绝:“皇爷,这怎么成……”

    贺霄一手将杯子往回拿,另一手伸出手指来按住了余知葳的嘴,让她说不出话来:“这又有何不成了,现在关起门来就咱们俩,又没有旁人。”他不依不饶劝着余知葳,“不会有人知道的,别那么拘礼,就跟寻常人家夫妻一样。”

    说罢,又将那小瓷杯子凑在了余知葳嘴边,仿佛是不喝下去就是不给他面子一般。

    余知葳心道,成罢,就着贺霄手上的杯子喝了两口水。

    于是贺霄一边给余知葳端着杯子,一边接着说话:“朕明天没法子来陪你了。”他冲着余知葳伸出了三根手指,“你知道的,朕一口气娶了三个。各个儿都得打发,不然她们的母家个顶个儿的不高兴。”

    余知葳差点儿把杯子里的水喷出来,这小崽子也忒不会说话了,哪有一边儿说“我把你放在心上”一边儿又“我娶了三个,明天要去打发别人”的。

    她忽然很想逗逗这小男孩儿:“那我这儿也算打发吗?”

    贺霄收了杯子搁在小几上:“这怎么算?”

    “哦,那就是因为我母家远在嘉峪关,没人给我撑腰?”余知葳总是入戏入得很快,演甚么像甚么,仿佛今早那般撕心裂肺的作别,都是一场大梦。今日是新婚,余知葳连中衣都是大红的,那颜色极衬肤色,整个人肤若凝脂,眉若丹青,目如点漆。她拿胳膊支着头,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泛着桃花,三千情丝垂在身侧,只露出一截儿皓白的手腕。

    无论从何种意义来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贺霄看着小美人儿,有些气恼,抬手一把扣住了她细细的手腕:“怎么我说甚么你都不相信呢!”

    这回是真恼了,连要称“朕”都忘记了。

    余知葳看着小少年,觉得他是真长大了,只是一双圆圆的小猫眼睛让他看起来显小,其实这少年人已经到了余靖宁第一回见她那个年岁了。

    余知葳勾着嘴角笑起来,小虎牙在唇边露着端倪,唇上还湿漉漉的,方才喝的水没擦干净。

    贺霄看着红唇上那一点,舔了舔自己的嘴,忽然觉得有点渴。下一刻,他就凑了上去,将余知葳嘴上的水渍舔了个干净,顺带着连两颗小虎牙也一起照顾了。

    余知葳的手腕被扣在锦被之上,微不可见地发起抖来。

    有的时候哪怕拼命压制,人也很难控制住自己心中所想。

    少年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特地熏了香,味道不浓,是清清淡淡的冷香,他特地选的。不像是当初那个人身上干干净净的皂角味,也不像他在大狱当中烧得滚烫干裂,起了皮的嘴唇。

    大概是觉得余知葳越抖越厉害,贺霄便极尽温柔地照顾着,在脖颈耳侧极其轻柔地流连,连哄带劝:“别怕,别怕……不会难受的……”

    不是怕,就只是难受罢了。

第一百三十一回:丈夫

    余知葳后半夜醒了一回,是被贺霄裹在怀里。

    她今天才发现贺霄这家伙有多黏人,锦被明明有两条,他却硬要和自己抢着一条盖。

    余知葳拗不过他,加之身心俱疲,一躺在枕头上,又是没一会儿就迷糊过去了。

    一个姿势保持了太长时间,余知葳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不是疼就是麻。

    她挣了两下,打算把黏在自己身上的贺霄掀开。她抬起贺霄的胳膊,打算一个发力,把自己滚到另一条被子里去。

    千钧一发之际,贺霄像是被闹醒了,咕哝了两句:“子昙别走。”又黏黏糊糊地贴上来,手脚并用把余知葳缠了个囫囵。

    余知葳头皮发麻——贺霄哼哼唧唧的,感觉他要哭。

    她只好乖乖被禁锢在贺霄的怀中,转身楼了回去,轻轻在贺霄后背上拍了拍,权当是安抚。余知葳又瘦又小,贺霄也是个身量纤细的少年人,可大床很大,锦被也很大,像是一方巨大的天地下两个取暖的孩子。

    贺霄不知是拿来的力气,要箍着余知葳,把人往自己的颈窝里按,那个地方气息浓重,又极其暧昧,余知葳被贺霄身上的冷香撞了个满怀,有点儿头晕目眩的,像是被狠狠灌了一壶酒。不醉人,就是头疼。她一边拍着贺霄的背,一边在他颈窝里亲了亲——干脆闹醒起床算了。

    谁知道这家伙根本就不怕痒,在颈窝里啄了半天,也没见这家伙有点儿要醒来的意思,还是半梦半醒地咕哝,顺带着把人往怀里揽。

    余知葳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持续了一开始的“哄孩子”政策,抱着他给他拍背。心道,果真是新娘吗?这小皇帝是给自己找了个新的娘回来啊!

    余知葳顺着小皇帝的背拍着,觉得这厮的腰跟自己差不多细,要是个公主,大概能是个又傻又白又甜的绝世美人儿,各家子弟争着要做驸马的那种,然后嫁个宠公主宠的要命的夫婿,生一堆崽子,过一辈子天真无邪又憨憨的日子。

    可他偏偏是个男孩,隆武皇帝唯一的子嗣,冲龄登基,赶鸭子上架一般成了大衡的最高掌权人,然后小小年纪就面对一堆烂摊子和他那可怕的娘。

    嗯,甚至还要看他娘和裘安仁那个小白脸儿太监鬼混,是个正常人估计都要崩溃。何况是一个天生性子就柔和细弱的孩子。

    可惜啊,偏偏他就是皇帝。天下之人全都可怜,全都有苦衷,大家都是生如逆旅匆匆奔前程的路人,他自己的路自己不走好,别人就算想帮他那也是有心无力啊。

    哄了一会儿,贺霄的哼哼唧唧就变成了呓语,像是终于从不安中镇定下来,不再被梦魇所打扰,睫毛颤动地越来越慢,而后归为静止,再然后连呼吸都平稳了下去。

    隆武皇帝那个活牲口跟蔺太后那个老妖婆是怎么生出这么个痴情种来的?到底像谁了?!

    少年人火力旺盛,贴在余知葳身上的贺霄就像是一块烙铁,生生把余知葳捂出了一生热汗。

    余知葳很想踢被子,但是她又不想再哄一回这跟个娃娃一样的小皇帝,只好蜷在贺霄和怀里,继续冒汗。

    天子新婚,三日不朝。但是明早她和皇帝却要去拜蔺太后,还要见一下封了妃的那两位,又要凤冠祎折腾个全套,还是得早起。

    这已经后半夜了,余知葳干脆放弃了睡眠,打算睁眼到天明。

    人要是闲着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夜里那些混沌模糊的记忆,这会儿全都返上了头,一件一件清晰无比。

    余知葳有点尴尬,把自己绷得笔直,和筷子没差多少。

    贺霄这个家伙出生皇家,小小年纪的,别的未必精通,风月场上的事儿却是闹得很明白。可以说是很会照顾人,生怕将她弄不舒服了,活脱脱闹出一番君子风度来。

    真是不知道说他甚么好。

    这家伙是个不大不小的半大孩子,有的时候幼稚得像个小崽子,有的时候却精明的像个成人。说不上太聪明,但也绝对不笨,要不是被他娘蒙在土里不让发芽,原本该是个守成之才的好苗子。余知葳身旁的年轻人都有一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心,都想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弄潮,天子是差点儿意思,但臣子却能拎出来好些栋梁。

    本来是能走出个“前承开国,下启盛世”的好路的。

    可惜啊,大衡如今想天下大同的年轻人是栋梁,那一群想中饱私囊的老蛀虫也是栋梁,甚至从年龄和阅历上来看,人家更厉害一点儿。

    再加上有蔺太后那个头发长见识短,手腕却很强硬的“老佛爷”和天天顶着一张画皮祸国殃民的裘安仁,硬是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文景之治”没弄出来,反倒搞成了闭关锁国!

    余知葳总觉得这之间有甚么东西不大对,很多事儿发生的时候都太凑巧了,一环扣着一环,像是老天爷垂怜阉党一般,把靠一身正气取暖的新旧两派联盟打的落花流水,一头栽向了一条奇怪的路。

    这事儿要从长计议。余知葳心道。

    她以前都是在政治的边缘耍小聪明,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想法在很多人口尖笔头传递,却从来没有自己真正踏入过政治中心这个漩涡当中。

    而这一会,她得孤身一人上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周旋了。

    箍在她身上的贺霄睡得十分平稳,是个恬静又好看的少年人。这个少年人的爹杀了她的全家,他本人断了余知葳的少年思慕,而余知葳却要利用他,给大衡开出一条盛世太平的大路来。

    难,大概还很痛苦,但是必须得把这条路给走下去。

    余知葳恨铁不成钢地抱了贺霄一下,希望揠苗助长,让这黏黏糊糊的小家伙一日千里,长成个正常的守成之才。

    小兔崽子,你现在好歹是我余知葳过了六礼三拜的丈夫了,不指望你做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那起码也给我争气一点啊!

第二百三十二回:幼帝

    没等余知葳的思绪飘散多久,门外就有叫起床的内侍的声音了,余知葳叫不醒赖床的贺霄,,气得拧了他耳朵两把,终于把人给弄醒了。

    帝后二人被服侍着穿上繁杂的礼服,余知葳还要上妆,总归是十分麻烦。

    贺霄趁着这个机会,凑在余知葳身边悄声道:“我总听闻少年夫妻是最情深义重的。”

    余知葳不知道他是要表达何种意思,于是“嗯”了一声儿,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

    那少年天子眼中俱是新婚的喜气,冠冕上十二条玉旒甩起来噼里啪啦的,有点儿打眼睛:“这是朕的福分。”

    余知葳有点儿心虚,毕竟她不这么觉得。

    御前的宫人内侍手脚都麻利,皇后身边的人也是,惊蛰紧赶慢赶跟上了节奏,很快就给两个人收拾完了。这时候离着去蔺太后处还有一段事儿,贺霄便一挥手屏退了众人,只和余知葳坐在一处。

    “朕的父皇母后关系不大好。”贺霄垂下眼睫,这个角度看着他,仿佛是又小了几分,“曾经……一度闹得很厉害。”

    隆武皇帝在世的时候,余知葳年纪还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也不会想这些事。当初与隆武皇帝拜把子的异姓兄弟统共兄弟四人,他便是娶了自己二弟的妹妹,算是“亲上加亲”,也算是巩固了政治联盟,是一段很划算的婚姻关系。

    余知葳虽说知道这是一段政治婚姻,但是蔺太后的兄长与隆武皇帝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们二人便是认识的,青梅竹马说不上,起码也该是熟识的。没想到这段政治婚姻不但没感情,还闹到了这种地步。

    贺霄低着头接着道:“父皇身旁总有些鲜嫩漂亮的小姑娘,母后便在身边豢养了许多美少年——虽说都是内侍。”

    余知葳暗自挑了下眉,这她知道,裘安仁恐怕就是那个时候被挑选到蔺太后身边服侍的罢。

    隆武朝没有太妃,隆武皇帝的后宫里有名有姓的只有蔺太后一位,留下来的子嗣也只有贺霄一个人。那宫里曾经那些鲜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都上哪儿去了?余知葳咬了一下牙,恐怕想想都知道。一个常年和丈夫关系不佳,并且已经有些病态的女人,恐怕只有权势才能令人提得起兴趣罢。

    贺霄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这是一个很不自信的动作,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做出来这种动作,实属罕见:“父皇不喜欢朕,他说朕太像母后了,太过平庸,一点儿也不聪慧。”

    “母后也这么觉得。”贺霄头顶上的玉旒挡着眼睛,像是在给他制造一个人为的屏障,将他护在其中,“她也觉得朕不聪明,不出挑,没大用。但是她不认为是像自己,觉得是怪朕的父皇——朕小时候父皇和母后大吵了一家,朕被父皇撞在了地上,撞到了头……”

    刘备摔阿斗?余知葳皱着眉头,觉得隆武皇帝不愧是个活牲口,委实太不像话了。

    虽说余知葳一直觉得自揭伤疤是一种不够强大的表现,但是她自己也这么和余靖宁示过弱,这样说话总有一种“我把后背留给你”的感觉,话语当中流露出最多的还是信任。

    虽然这个幼年创伤的小皇帝看起来的确是一副扶不上墙的样子,但是这种时候总不好再寒别人的心。

    余知葳伸出手来,将贺霄握在一起的一双手扒拉开来,就近握住了一只攥在手心里。

    贺霄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小猫眼睛看着余知葳笑:“所以,我从小就立过誓,要是我今后成亲了,定要选个自己喜欢的。”

    蔺太后之所以会同意贺霄娶余知葳,除却贺霄本人一直死缠烂打,从不松口之外,和这也有一定关系。

    余知葳这回知道这“福分”是甚么了,贺霄的确比他的父母要幸运——起码她不会明面儿上呵贺霄打架,也不会摔孩子。

    这种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太长,过不了一会儿,便到了时候,挨个儿出了宫门,坐在步辇上了。

    余知葳册封郡主的时候,在宫中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更是没有到后宫之中过。昨日礼节繁复,余知葳更是没那个闲心,这会子才有机会将这紫禁城好好打量了一番。

    果真是雕梁画栋,如今太阳才升起来没多久,自东而西地散发着金光,朱红宫墙和明黄琉璃瓦的颜色便显得格外鲜明,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漂亮,但是不真实。

    日头罩在琉璃瓦上,又反射出一片明亮的光,余知葳觉得实在是有点儿晃眼睛,略微偏了偏头。

    她这一偏头,就看见了坐在龙辇上打瞌睡的贺霄。

    嗯……

    照理来说,年少的皇帝大婚之后,就应当亲政了才对,可蔺太后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还把他当孩子看。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心道,若是嘎嘣一下子就让这小皇帝亲了政,那依照蔺太后对权力的迷恋程度,那肯定难说。但如果是徐徐图之呢?

    朝中官员那样多,天天递上来的折子都跟雪片儿一样,哪怕是经过内阁票拟,最后呈上来的数量也绝对不会少。

    不是她不相信蔺太后和裘安仁的文化水平,他们两个每天还要鬼混,裘安仁还要贪污受贿,蔺太后每天还要琢磨怎么让美少年来陪她,这一日的功夫够用吗?

    若是贺霄主动提出来,要帮她母后分担一点儿呢?不是亲政,而只是掌握一部分票拟的批红权,这个总不会太难罢。

    但是贺霄又显然不是那种兢兢业业的帝王,就这么一会儿的路程还要眯一会儿,显然工作量大了完不成,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插手了。

    感谢蔺太后开了这个先河,大衡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谁家的闺女进了宫,那都是要跟自家绑作一团,搅进这滩浑水之中的。

    余知葳扳着手指算了算,嗯,贺霄明儿上田双玉哪儿,后儿上夏锦繁哪儿,再过一天估计就轮到自己了。

    正是个吹枕头风的好时候。

第二百三十三回:鸽子

    余知葳在新婚第二日过了一整天皮笑肉不笑的生活,与蔺太后和贺霄那两位妃子十分“愉快”地度过了天家婆媳的一日。

    贺霄十分规矩,按着位分由高往低雨露均沾,今日歇在贤妃田双玉处,明儿就该是淑妃夏锦繁。

    余知葳没事干,像是玩儿一般,让人在坤宁宫里面弄了一群鸽子来养——颇有点儿京城大爷提笼遛鸟的模样。

    余知葳按照自己身边惊蛰的名字,给自己宫里的宫人全都按着二十四节气改了名字。负责喂鸽子的两个小宫人只有十一二岁,才留了头,分别叫做“大寒”和“小寒”。

    余知葳特地让人查过了两人的家世,是一家的姐妹,还算是清白,没甚么大问题,以前在只御前待过——在乾清宫里扫院子。

    按照二十四节气来看,小寒拍在大寒前面,所以唤作“小寒”的是姐姐,“大寒”却是妹妹,两个人很是糊涂了一阵子。

    主要是大寒糊涂。

    小姑娘大概是因为在家里做老小的,上头有个姐姐,所以老是糊里糊涂。余知葳查人的时候查得仔细,连着以前受过什么罚都查得出来。这大寒姑娘以前扫院子的时候由于笨手笨脚,被罚过好几回“提铃”。

    余知葳板着脸儿问小女孩儿:“本宫与皇爷大婚那一日,晚上再外头喊‘天下太平’的可是你?”

    大寒扭扭捏捏,小脸儿通红,细若蚊吟道:“是。”

    “太惨了。”余知葳啧啧,“皇爷大婚你还要提铃。”

    她昨晚听见这小姑娘喊“天下太平”的时候,听见了很重的哭腔和抽搭声,恐怕是一边哭一边提铃的。

    小女孩儿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主子,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话,一时间张口结舌,脸更红了。

    小寒一看妹妹这个蠢样子,气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开口替大寒辩解:“娘娘,奴婢的妹妹她不怎么聪慧伶俐,给娘娘添麻烦了,奴婢替她给娘娘赔罪。”

    余知葳转过头来,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小寒噤声。

    小寒还算是个伶俐的姑娘,又伺候了好些年人了,于是立马闭嘴了。

    “你这样,她就一直没办法自己聪明起来。”余知葳说话的时候虽然嘴角没提起来,眼睛里却是带着笑的,这种感觉让小寒害怕不起来,只是觉得亲切,“小孩儿不是这么教的。”

    小寒大着胆子朝着余知葳行礼:“请娘娘赐教。”

    “你让她自己说。”余知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朝后靠了靠。

    小寒怼了大寒一胳膊肘。

    大寒:“奴婢……”小姑娘小脸涨红,结巴了老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话,“奴婢愚笨……奴婢知错了。”

    余知葳又转脸冲着小寒道:“你们俩要是能互补一下就好了。你以后也少说些话,甚么话在心里过一遍再说——有的时候显得太伶俐了并不是好事儿。”

    小寒再次冲着余知葳磕头行礼:“奴婢受教。”

    余知葳很舒服地靠在躺椅上,在院子里感受着阳春三月细细的风,眯着眼睛大手一挥,指挥着大小寒两个小宫人道:“去罢,去喂鸽子罢。小心点儿,要是被咕咕袭击了,弄到衣裳上还得洗,多麻烦。”

    大小寒反应了一会子才明白过来这个“咕咕袭击”是个甚么意思,连声称是。

    院子里的鸽子有十来只,雪白的并不多,有的毛色灰扑扑的,并不是太好看。两个小宫人到处嘴里一边儿“咕咕咕”一边给鸽子喂食,谷粒儿洒在地上。

    大寒年纪还小,把谷粒儿放在手心儿里头,让鸽子站上来吃。圆圆的小姑娘高兴地眼睛都亮了,对着小肉手上的鸽子痴痴地笑。

    小寒看见妹妹那个傻样,顿时头上青筋暴跳,大概是很想呵斥。但碍着余知葳还在场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俩,只好作罢。

    这些鸽子的笼子都不是封闭的,说是笼子,更像是小房舍,随时都可以进出——这些鸽子据说都是认家的。余知葳很明确地表明,这些扁毛畜生要是自己不会回家,那还不如不要了。

    余知葳眯着眼睛看小宫人们喂鸽子,很惬意地晃着躺椅,过了一会儿,忽然出言道:“小寒啊。”

    小寒立马从蹲在地上的姿势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站好了答道:“奴婢在。”

    余知葳一摇一晃地:“赶明儿跟内务府说,给淑妃贤妃哪儿也养上鸽子去,就说是本宫赏赐她们的。咱们姐妹一同玩玩鸽子,好解解闷。”

    她这话说得,大有钟鸣鼎食之家纨绔斗鸡走狗的架势。

    于是小寒就好奇:“娘娘,为甚么啊?”

    余知葳本来看着快睡着了,被她这么一句话一问,立即睁开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小寒一下:“你看你们惊蛰姐姐问为甚么了吗?”

    惊蛰正站在余知葳身后饶有兴致地看小孩儿喂鸽子,猛地被提道了名字,还是在这种“训小孩儿”的场合,不禁有些想发笑。但这种时候笑出来毕竟不好,所以只能学世子爷,板着脸装严肃,硬生生绷出一副威严大姐姐的面孔来。

    小寒看了一眼惊蛰,见她板着一张臭脸,缩了一下脖子,低头道:“奴婢知错了,请娘娘责罚。”

    “第一回。”余知葳没骨头一般瘫在躺椅上,“就先不说甚么罚不罚的了,知错能改也算是一种将功补过,要是下回再犯,那可就该好好罚了。”

    她从躺椅上抬了抬眼睛看小寒:“可明白了?”

    小寒看着余知葳的眼睛,使劲儿点头答道:“奴婢明白了。”

    余知葳冲着这小孩儿挥了挥手:“好了,你们接着喂鸽子罢,本宫先会屋去了。”

    说罢就让惊蛰扶了起来,进了屋中,只留两个小姑娘在院子里喂鸽子玩耍。

    惊蛰低下头问余知葳:“娘娘……咱们是要培养这两个孩子吗?”

    其实余知葳和惊蛰都不比这两个小宫人大几岁,但是毕竟有其主必有其仆,她也对着人家“小孩儿、小孩儿”地叫。

    “我初来宫中,还没太多能用的人。这种年纪小身世清白的总归要放心些,想教着罢。”余知葳道。

第二百三十四回:长夜

    陈府落钥算是晚的,都这个时候了,屋中的灯还是亮着,显然主子们还没有歇下。

    陈家大奶奶——陈晖的媳妇端了些茶水糕点,进了自家院子,径直朝着书房走过去了。

    今日家里是有客人来,来的人也是熟人了。自家的姑爷谭怀玠,平朔王家的余小世子,还有自家老爹下属的儿子、新晋了镇抚使没多久的高邈。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一般天黑了就有人要回去。谭怀玠心疼媳妇、高邈惧内,都是早早告辞了,只剩下余靖宁一条光棍儿。

    光棍儿不大好意思,本来也是打算告辞的,却被陈晖留了下来,说是天色不早了不如就住一晚罢。

    余靖宁推脱了两句,却还是住下了,一来他去岁在大狱里耽误了好些时候,有些跟不上新派的进度,除了余知葳所提及的“军工厂”,也不知道下一步的部署该是如何,权当是让陈晖给他开小灶“补课”了。二来,他回了家去,空空荡荡一个四进的大宅子,统共就住他那么一个主子,冷冷清清没个人气,不回去也罢。

    其实在余知葳来之前,他也是一个人住在世子府,从十二岁开始就是一个人住,一连住了三年,本应该是没甚么的。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精致美味的山珍海味,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吃糠咽菜;一个见惯了烟火气的人,又怎么能忍受住几乎只有青灯照壁的日子。

    都是人,吃五谷杂粮,受三灾六病,最后被七情六欲缚住了手脚,终究没办法大彻大悟,成一个出世的仙人。

    陈家大奶奶端着茶盘进了书房,发现自家男人和余靖宁那个小子早就自己喝上了——喝的不是茶,是酒。

    陈大奶奶略微有点儿不高兴,将茶盘往桌子上一磕,轻声斥责道:“这还没吃些宵夜呢,就要喝酒,到时候把胃弄坏了,找甚么大夫都没办法。”

    “这不是就有宵夜了嘛。”陈晖冲着陈大奶奶举了一下杯子,温声笑道,“就这么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

    另一边儿坐着的余靖宁吃人的最短,赶忙就接着话茬朝着人行礼:“嫂嫂。”

    余靖宁才十七八岁,又是外人,也不好斥责,只能是冲着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你回去径自睡下就是了。”陈晖又道,“不必等我,我到时候自己回去就睡下了。”

    陈大奶奶嗔了他一句:“我若是先睡下了,等会子你回去有是一阵稀里哗啦叮叮咚咚的,不是把我闹醒了嘛”陈府落钥算是晚的,都这个时候了,屋中的灯还是亮着,显然主子们还没有歇下。

    陈家大奶奶——陈晖的媳妇端了些茶水糕点,进了自家院子,径直朝着书房走过去了。

    今日家里是有客人来,来的人也是熟人了。自家的姑爷谭怀玠,平朔王家的余小世子,还有自家老爹下属的儿子、新晋了镇抚使没多久的高邈。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一般天黑了就有人要回去。谭怀玠心疼媳妇、高邈惧内,都是早早告辞了,只剩下余靖宁一条光棍儿。

    光棍儿不大好意思,本来也是打算告辞的,却被陈晖留了下来,说是天色不早了不如就住一晚罢。

    余靖宁推脱了两句,却还是住下了,一来他去岁在大狱里耽误了好些时候,有些跟不上新派的进度,除了余知葳所提及的“军工厂”,也不知道下一步的部署该是如何,权当是让陈晖给他开小灶“补课”了。二来,他回了家去,空空荡荡一个四进的大宅子,统共就住他那么一个主子,冷冷清清没个人气,不回去也罢。

    其实在余知葳来之前,他也是一个人住在世子府,从十二岁开始就是一个人住,一连住了三年,本应该是没甚么的。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精致美味的山珍海味,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吃糠咽菜;一个见惯了烟火气的人,又怎么能忍受住几乎只有青灯照壁的日子。

    都是人,吃五谷杂粮,受三灾六病,最后被七情六欲缚住了手脚,终究没办法大彻大悟,成一个出世的仙人。

    陈家大奶奶端着茶盘进了书房,发现自家男人和余靖宁那个小子早就自己喝上了——喝的不是茶,是酒。

    陈大奶奶略微有点儿不高兴,将茶盘往桌子上一磕,轻声斥责道:“这还没吃些宵夜呢,就要喝酒,到时候把胃弄坏了,找甚么大夫都没办法。”

    “这不是就有宵夜了嘛。”陈晖冲着陈大奶奶举了一下杯子,温声笑道,“就这么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

    另一边儿坐着的余靖宁吃人的最短,赶忙就接着话茬朝着人行礼:“嫂嫂。”

    余靖宁才十七八岁,又是外人,也不好斥责,只能是冲着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你回去径自睡下就是了。”陈晖又道,“不必等我,我到时候自己回去就睡下了。”

    陈大奶奶嗔了他一句:“我若是先睡下了,等会子你回去有是一阵稀里哗啦叮叮咚咚的,不是把我闹醒了嘛”

    陈府落钥算是晚的,都这个时候了,屋中的灯还是亮着,显然主子们还没有歇下。

    陈家大奶奶——陈晖的媳妇端了些茶水糕点,进了自家院子,径直朝着书房走过去了。

    今日家里是有客人来,来的人也是熟人了。自家的姑爷谭怀玠,平朔王家的余小世子,还有自家老爹下属的儿子、新晋了镇抚使没多久的高邈。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一般天黑了就有人要回去。谭怀玠心疼媳妇、高邈惧内,都是早早告辞了,只剩下余靖宁一条光棍儿。

    光棍儿不大好意思,本来也是打算告辞的,却被陈晖留了下来,说是天色不早了不如就住一晚罢。

    余靖宁推脱了两句,却还是住下了,一来他去岁在大狱里耽误了好些时候,有些跟不上新派的进度,除了余知葳所提及的“军工厂”,也不知道下一步的部署该是如何,权当是让陈晖给他开小灶“补课”了。二来,他回了家去,空空荡荡一个四进的大宅子,统共就住他那么一个主子,冷冷清清没个人气,不回去也罢。

第二百三十五回:提铃

    帝后新婚第四日,亲王入朝,行八拜礼。

    大衡朝硕果仅存的两位亲王,还都是异姓的,不是在西南,就是在西北,实在是没工夫将这么些人挨个儿招过来。

    所以最后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平朔王世子余靖宁罢了。

    这是余知葳第二次见余靖宁穿气旒七章的冕服,深青色乌压压的,像是将人的脸色都染得更青了。他眼下发黑,像是好几日都没睡好。

    虽说是娘家人,余知葳也不好直头愣脑地盯着余靖宁看,只能在各种礼仪穿插的时候,偷偷关照他几眼。

    余靖宁行八拜礼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像是生怕多余的目光留在余知葳身上。

    余知葳很清楚这是个甚么意思,他一点儿不敢让自己隐秘的心思流出来,哪怕是一星半点,他都不敢。

    没有办法能解决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结,只能靠压制。压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甚么结果。只不过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一晃而逝,大不了瞒一辈子。

    不如不见。余知葳心道。

    这样见面,除了徒增痛苦,哪里还有甚么旁的意义?

    余知葳端起杯子来,用数尺宽的大袖遮住了自己的脸,给自己灌了一杯酒进去。可还是没忍住,从袖子的缝隙当中露了一下脸,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余靖宁。

    也许是福至心灵,余靖宁刚好转过头来,一不小心对上了余知葳的眼神。

    两个人的眼神慌慌忙忙一触即走,仿佛甚么都没有发生过。

    各怀心事,也只能背道而驰。

    席间说了甚么东西,余知葳根本听不清楚,她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拼命地摆脱窒息感,却根本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感觉。

    在离别之前并不觉得甚么,只有在离别之后,余知葳才觉出来,就算是无意间的对视和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肝肠寸断。

    以后还是别见了。

    万丈红尘、七情六欲,今后就只能是余知葳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我干脆出家算了。余知葳心道。

    又是吃的味同嚼蜡的一顿饭,余知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明明没有吃多少,却显然是吃积食了。

    在用饭之前,余知葳就换了常服,如今完全没有坐步辇的必要,于是便想在路上消食走走。小叶匆匆忙忙给余知葳过来传话,说是皇爷大婚三日未朝,明日又有朝会,今夜得去文渊阁一趟,恐怕是过不来了。

    余知葳算了一下,嗯,按着小贺霄雨露均沾的日子来排,今儿的确该轮到她了。不过不来就不来了罢,明日照样能见着,再问撺掇这小孩儿问自己母后要一部分票拟的批红权也不迟。

    小叶走了以后,余知葳转过头去,问了一下在她身后缩着脖子的大寒:“你今儿被罚提铃了没有。”

    大寒吓了一大跳,一缩脖子。她脸和头都很圆,再加上刚留发,满头毛茸茸的,一缩脖子跟个吓坏了的鹌鹑似的,哆嗦道:“没……没有……”

    紧接着又惊恐万状地瑟缩道:“奴婢知错了!”

    这句话倒是说得顺溜。

    大寒不知道自己又是犯了甚么错,但是肯定是犯错了,不然为甚么皇后娘娘要罚她“提铃”?

    余知葳眼见着将小孩儿吓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一抖肩膀笑出了声儿。

    惊蛰在泫然欲泣的大寒肩上拍了拍,安慰道:“娘娘不是要罚你,她就是吓唬吓唬你。”顺带着用眼神对笑得正开心的自家主子表示不满——这种把吓唬小孩儿的行为实在是太幼稚了!

    “没事儿。”余知葳也抬手拍了拍大寒的肩膀,“我就是想让你带着我到处走走,也好消食。”

    “是……是走提铃的路吗?”大寒还是没把脖子从肩窝子里拿出来,依旧带着哭腔道。提铃走的路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

    余知葳扳着人的肩膀,一把把人推在了前面,是个带路的位置:“随便,你想往哪儿走都成。还有,不用喊‘天下太平’了。”

    大寒小声儿答了一句“是”,便十分僵硬地转过身去,领着余知葳往前走了。

    大寒不甚聪慧,领着余知葳走也只能是重复着她提铃走过的路,主仆三人就这么溜溜达达地在路上晃着。

    这时候天已经麻黑了,大寒在最前面提着灯,一路慢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提铃是几乎要将内宫转个遍的,其中既有宽阔敞亮之处,自然也有幽暗昏惑的地方。

    大寒大概总是被这种地方吓得不轻,所以天一黑,走到那种幽暗的小道儿,腿就打摆子。

    大寒越走越慢,感觉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有千斤重,一边不敢往前走,一边又因为余知葳给的领路任务而不得不向前蹭。

    “大寒。”惊蛰赶紧在后面解围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多长点儿心眼儿,娘娘方才说了‘随便’,意思就是你不用全部按照提铃的路走。你若是害怕,就换一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走啊。”

    “这附近应当是安乐堂。”惊蛰环视了一周,冲着余知葳解释道。紫禁城里面横平竖直,坐北朝南,方向很好分辨,各个地方又甚么自然也很好记。

    安乐堂是用来收容年老或者病重的内侍的地方,其实也可以用来关那些犯了大错的妃子——俗称“冷宫”。

    正当惊蛰打算把最前面走着的小孩儿拉回来,往个开阔亮堂点儿的地方走的时候,余知葳忽然说话了。

    “嘘。”她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神色有些严肃。

    惊蛰和大寒没见过这种场面,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甚么,紧接着,惊蛰一把捂住了惊恐万状的大寒的嘴,以防她不顾余知葳的告诫叫出声儿来。

    余知葳侧耳听了一阵,忽然“嗤”地冷笑了一下:“阁下跟了我们一路了,就别躲躲藏藏的了,出来亮个相罢。”

    在开阔的地方,还略微有些人声,不容易注意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可一到这种狭窄逼仄的地方,余知葳立即就听出来了。

    还有一种解释是,这个人武功不差,到了这种地方才露了狐狸尾巴。

第二百三十六回:安乐

    这时候,惊蛰和大寒才听到那人没有遮掩的脚步声,轻轻地、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惊蛰一把抢过大寒手里的灯,往那脚步声的地方一照。

    是一双皂靴。

    慢慢的,在光打的一片阴影当中走出了一个人影,大红蟒衣,黑胎的三山冠。

    是印大衡的九千九百岁爷爷,其实年还不及而立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裘安仁。

    裘安仁冲着余知葳很勉强一抿嘴,权当是笑了,那笑容在灯笼底下阴惨惨的,像个借尸还魂的漂亮恶鬼。

    大寒猛然一个哆嗦。

    裘安仁冲着余知葳拱了拱手,用一种寻常寒暄的语气道:“一别许久,皇后娘娘别来无恙啊?”

    余知葳也冲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一下嘴角:“本宫与印公抬头不见低头见,何来的‘一别许久’。”

    “诶。”裘安仁伸出一根手指来,在自己跟前晃了晃,以表反驳,“那叫‘打照面’,不算是见着了。上一回见娘娘是甚么时候?嘶,好似是真有好些日子了。当时娘娘还有没有十二岁?”

    余知葳面皮抽了抽,她知道这裘安仁说的是哪一次——就是这妖孽闹出“凝红丸”的案子的时候,余知葳险些在上元节跟裘安仁打起来。嗯,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所以印公这回,是找本宫来叙旧了?”余知葳也像个皇后样子不拢袖子了,抱臂而立,晃了晃头,露出了几分当初在市井上混出来的痞像。

    裘安仁勾了勾嘴角,大概是为了撇出一个笑容出来,谁知道手上的动作比脸上的表情更快,他嚯地朝前了一步,一掌劈砸在提灯的惊蛰的后颈之上。

    余知葳抽身朝后以左手肘部格挡,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右手按在惊蛰后背上,猛地一推。

    惊蛰脚下不稳,一连跑出去七八步。

    余知葳头也不回,低喝了一声:“跑!”

    惊蛰攥起吓得瑟瑟发抖的大寒,在余知葳的遮掩之下拔腿就跑。大寒一边哭一边跑,呛得打嗝,但还是断断续续地问惊蛰道:“咱们跑了,那娘娘怎么办?”

    安乐堂附近的地面常年不修正,难免有些凹凸不平,惊蛰一个趔趄差点儿绊倒,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寒死死扯住。惊蛰直起身来接着攥住大寒的手奔跑起来:“咱们两个都不会武,留在那儿除了给娘娘添麻烦也没别的用处了!娘娘让咱们走,是赶紧回去叫人,我就不信了,这皇宫大内的,还真能一个奴才把娘娘怎么着?!”

    大寒做惯了妹妹,平时都是拿小寒当主心骨,如今小寒不在,就只能拿惊蛰当主心骨,闻言点了点头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跟着惊蛰发疯了似的往回跑。

    话说方才余知葳硬生生挡下了裘安仁那一掌,真是觉得骨头都要被拍碎了,但是一声儿都没喊出来,只是冷笑道:“印公好不客气,在这皇宫大内当中竟然就敢跟本宫动起手来,既然你这般,那我也不必再与你客气了。”

    当初余知葳十二岁的时候,见到裘安仁只能是“走为上策”,但她不是三年前的余知葳了。

    裘安仁身量没有余靖宁那么高,只是比正抽条长个儿的贺霄高一点儿,余知葳就着那个格挡的姿势,提膝就往裘安仁的腰眼上撞去。

    马面裙稀里哗啦地翻飞起来,被余知葳用另一只手一把扯住,三下两下在腰间打了一个结。

    裘安仁劈手下砸,用手挡住了余知葳往他腰间软肉去的那一腿,口中道:“我本事想与娘娘商量些事儿的,旁边有人听着不好说话,谁知道娘娘竟然是这般态度,究竟是安仁不客气还是娘娘不客气呢?”

    余知葳的膝盖眼见着没落到该落的地方,也不把腿往回收,霎时间改提为弹,一脚弹踢而出,把裘安仁往后踹了起码三步:“本宫与你又有甚么话好说。”

    “我见过那么多闺秀,没一个是像你这般的。不是说你会武,是你根本不像个将门之后,将门之后都是余靖宁那样的。旁的闺秀,就算是将门虎女,也像你——你是淬过毒的。我没猜错罢,你手上有人命,不是沙场上那种,是你自己杀的人。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就瞧出来了,咱们是一类人。”裘安仁眉头一皱,嘴上却笑了,这表情简直跟鬼狐传说里飘出来似的,“咱家本来是想跟娘娘说,若是想保下余家,还不如和我联手,何必端着一副清高架子,不如干脆做个阉党。本来不想伤着娘娘的,可娘娘下手实在是太狠了。如此一来咱家倒真是想和娘娘切磋切磋,报当初咱家那好剑只能割伤了自己的舌头的仇。”

    裘安仁一边说话一边冲着余知葳出手了,他脚下一跺,一拳冲着余知葳太阳穴而去,快得几乎看不出他是何时出手的。

    他自诩唯快不破,可惜余知葳也是以轻灵见长。

    她朝后一仰头,一把扣在了裘安仁朝着她打过来的拳头上,也不知道在他手腕上使了个甚么手法,只听“格拉”一声,裘安仁的手腕被别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生生被余知葳别脱臼了。

    “放屁。”余知葳咬牙切齿道,骂出了一句极其不符合身份的市井粗话,“谁会跟你一个德行!”

    这一下子冲劲儿极大,余知葳自己的手也没能幸免,拇指骨节疼的钻心。这种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武器,硬碰硬比力量余知葳肯定比不过同样会武的“男人”,只能靠着这种招数分筋错骨了。

    余知葳疼得一哆嗦,不用摸就知道,自己的拇指现在绝对不会比裘安仁的手腕好到哪里去。

    可这却不是给自己检查上是接骨的时候,她就着扣住裘安仁手腕,他门面大开的姿势,一连三拳打在裘安仁腹部,一拳比一拳狠,裘安仁登时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随着这口血喷出来的还有一句破碎不堪的话:“这分筋错骨……咳咳……的手法……掩日?”

第二百三十七回:疯子

    裘安仁这句话说得余知葳一愣,就这么短短一瞬间分神的时候,裘安仁猛然啐出一口血来,喷在了余知葳眼睛上。

    刹那间,余知葳忽然甚么都看不清了,第一反应就是极其警惕的防备,双手在身前护住脆弱之处。

    却没想到裘安仁竟然没有朝着这几处打去。

    余知葳觉得耳上猛然一疼——裘安仁把她的耳环扯了下来。

    余知葳大声骂了句娘,穿耳好处没见得,坏处却是一大堆!

    “娘娘……”裘安仁的声音虚虚的,像是飘在天外,“您觉得咱们俩要真是谁把谁打死在这儿了,能说得清楚吗?”

    余知葳满脸都是裘安仁的口水和血,恶心的要命,拿袖子一把抹了,不想和他再纠缠,转身就要往墙上跳。

    裘安仁却趁着她摸血的时候,一把将人扯住了,在背后箍成了一个绝对没办法挣脱的姿势。

    余知葳当然不乐意就这么被制住,她狠狠一脚踩在裘安仁脚上,后脑勺使劲往后砸,头顶刚巧砸在了裘安仁鼻子上。

    裘安仁的鼻子登时血流如注,滴在了余知葳的头顶上,被风一吹,有点儿凉飕飕的。

    “我在官堂没见过你。”裘安仁声音放得很低很低,“你是哪个堂的,报上名来?”

    “呵……”余知葳低笑了一声,“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也没必要告诉你。”她根本就不是掩日当中的人,就算是查也查不到的,她不过是拜了一个掩日的分堂主做师父,学了些掩日的功夫罢了。

    裘安仁也不管鼻血长流的自己,接着用胳膊箍着试图挣脱的余知葳,冷声道:“感情当初掩日那一场叛乱,是绥安郡主和平朔王世子监守自盗?!”

    “胡说八道!”余知葳恶狠狠地道,“我倒是想问问印公为何搅和在掩日当中?谁知是不是你恶人先告状,本是你自己起了乱臣贼子的心思!”

    裘安仁哼了一声:“想必娘娘也该清楚,掩日叛乱和官堂没有关系,官堂早就不想和那一群腌臜下九流混在一起了,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个样子……”

    忽然不知道怎的,裘安仁闷哼了一声,箍着余知葳的手登时就松开了。

    这位印公不知道是犯了甚么毛病,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险些把余知葳一起砸倒了。

    余知葳两步逃了出去,回头一看——一个形销骨立的小内侍站在裘安仁身后,举着一块硕大的石头。

    这个小内侍约莫不及弱冠年龄,瘦的太厉害,眼睛显得出奇的大,黑夜里面看着跟夜枭似的,怪吓人的。原本该是清秀的面庞不知道受了甚么摧残才瘦成这副模样,像是个人形的怪物,赤红着眼睛。

    这小怪物一直高举着石块,衣袖朝下滑去,隐约能看见手腕上一边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应该是贯穿伤,增生出来的深色疤痕丑陋地盘踞在手臂上,和大蜘蛛没有甚么两样。

    这小内侍红着眼睛,打着摆子,嘴里发出“赫赫”的声响,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余知葳侧耳仔细听了一下,才隐约辨认出来这家伙在说甚么:“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裘安仁……”

    余知葳辨别了一下,这小内侍恐怕是住在安乐堂里的——看这样子只怕是个疯子。

    她无意的疯子论短长,但是不能任由这个疯子把裘安仁真的砸死,到时候她还说不清楚了呢。

    她只能一边慢慢凑近那个小疯子,一边唤道:“小哥儿,小哥儿?”

    喊道后面连小都不带了,就直接是“哥儿”。

    听见这个喊孩子一般的“哥儿”,那个小内侍忽然眼珠一轮,看向了余知葳,呼呼噜噜的嗓子里冒出了裘安仁以外的词儿。

    “娘?”那小内侍的口中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一句话。

    余知葳嘬了一下牙花子。逮着谁都喊娘,还真是疯的不轻。

    那个小内侍自从那一句“娘”之后,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哭得抽抽噎噎地,要怎么可怜怎么可怜。

    余知葳一脸牙疼相,却还是就着这个疯子把话往下说,哄小孩儿一般:“不怕啊,哥儿不怕,娘在这儿呢……”想她一个十五岁才嫁了人的少年皇后,甚么时候冒出来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的。

    那个小内侍哭得更厉害了,举着的石头哆哆嗦嗦,几乎要从手上掉下来。

    亲娘啊,余知葳感叹,千万别掉下来,不然您是我亲娘。

    余知葳慢慢朝着那个小内侍靠过去,小内侍在裘安仁面前是个武疯子,在余知葳面前就是文疯子了,转着眼珠子一直追着余知葳看。

    余知葳当机立断一掌劈在那小内侍后颈,小内侍白眼一翻就昏了过去,手上的“凶器”被余知葳眼疾手快接住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余知葳叉着腰站在原地。

    裘安仁过来本来就抱着一点不可告人的目的过来拉拢的,如今双方都没有万全之策把对方扳倒,她不会说,裘安仁大概也不会蠢到把“皇后和我在安乐堂附近打了一架”这种丢人事儿到处乱说的。

    所以现在跑的话,这个小疯子就肯定成了把裘安仁打成这个德行的罪魁祸首,就这两人这个云泥之别的身份,小疯子必死无疑。

    余知葳舔了舔嘴唇,这疯子虽说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但也算是误打误撞救了自己,就这么恩将仇报是不是有点儿忒没良心。

    嗯,小小年纪就手上好多条人命的余知葳良心还是没被狗吃,她这样想。

    余知葳叹了口气,探了一下裘安仁的鼻息,确定人没死之后,将这妖孽和小内侍用来砸他的大石头通通都挪到了安乐堂里面——里头估计有不少疯子,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法不责众,裘安仁又嫌丢人,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做完这些之后,余知葳掂量了一下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的重量,十分不乐意地将小内侍扛了起来。

    扛起来之后余知葳才腹诽道:我余知葳都是皇后娘娘了,怎么还在干这种扛人的活儿?!还是扛着一个疯了的太监?!

第二百三十八回:伤口

    往坤宁宫回的路上,余知葳遇见了带着几个内侍匆匆忙忙赶回来“支援”的惊蛰和大寒。

    余知葳把那被自己劈昏过去的小内侍往地上一扔,翻着板眼儿没好气道:“就你们这慢吞吞的,我要是当真出了甚么事儿,你们就只有给我收尸的份儿了。”

    惊蛰扯住哭哭啼啼的大寒,连忙道:“都是奴婢们的不是。”

    她回头要给那几个内侍吩咐些甚么话,却见几个内侍呆愣在原地,一个个嘴里全都能塞下两个鸡蛋——大概是没见过剽悍到能直接扛起一个人的皇后娘娘。

    惊蛰姑娘登时不高兴了,两手叉腰,更没好气地训斥道:“都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把这人扛起来。”

    几个小内侍面露惊恐之色,感觉下一刻就会被皇后娘娘和惊蛰姑娘扛起来扔出去,于是赶紧把人扛了起来。

    一众人贴着边儿走,小心翼翼错开了巡夜的人,灰溜溜回了坤宁宫。

    “点儿真背。”余知葳兀自嘟囔了一句,脱下了带血的衣裳,让大寒给服侍着沐浴,“走个夜路都能碰上那杂碎玩意儿。”

    大寒镇不住场面,是让惊蛰在外头训人,把那几个小内侍纠集在一起,三令五申不许让他们把今夜看到的事儿说出去。

    大寒虽说不大聪慧,但伺候人的手脚还算是麻利,但是估计是被余知葳身上的血迹吓着了,一直哆哆嗦嗦的。

    余知葳在暖和的水中泡了一会儿,自己给自己将疑似脱臼的手指接上了。忽然听见背后给她洗头的大寒“嘶”了一声,仿佛是到抽了一口凉气。

    余知葳转过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娘娘身上……”惊大寒咬了咬嘴唇,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余知葳,“好多伤啊。”

    余知葳手里把玩着一缕散下来的黑发,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我替皇爷守过国门。”

    大寒长于深宫之中,从来还没见过这样多的伤痕,守国门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虚幻得像从谁口中听来的故事,现在那样遥远的东西却全都展现在眼前了,尤其是后心那一处,触目惊心:“娘娘疼吗?”

    余知葳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答道:“当时是疼的,不过已经过去许久了。”

    大寒不敢说话,只好接着给余知葳洗头发。

    正涂着皂角,余知葳却忽然“嘶”了一声,像是在呼痛。

    大寒以为是扯着她头发了,赶忙认错:“奴婢万死!”

    “不怪你。”余知葳撩起了一遍头发,问大寒道,“你仔细看一眼,这伤势到甚么程度了?”

    “烂了……”大寒瑟缩道。

    余知葳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对着大寒道:“你把镜子拿来罢。”

    大寒领旨,立马诚惶诚恐地拿来一面梳妆用的小镜子,终于长了点儿眼色,帮着余知葳把头发撩了起来。

    余知葳看了一会儿——还好,裘安仁把她耳坠扯下来的时候得亏是没把她的耳垂整个拽烂,破的不严重,就是不知道愈合之后耳朵眼儿是不是得重新扎了。

    余知葳叹了一口气,让大寒赶紧给她收拾完了,说是要去一趟坤宁宫中的库房,瞧一眼自己的嫁妆。

    大门嘎吱一下卡了,是换回来的惊蛰替自己掌的灯,豆大的灯火在黑夜中跳动着。

    惊蛰走上前去,借着自己手里这一盏油灯,将屋中的几盏灯全都点亮了,这才能看清楚屋中的东西。

    惊蛰问站在门口的余知葳道:“娘娘是要看哪一口箱子?”余知葳这大晚上的要看嫁妆,总不能是挨个儿全都要点一遍罢——郡主出嫁,又是做皇后娘娘,自然是十里红妆,这要是挨个儿点,那还不点到后天这个时候都点不完。

    “装刀兵的那一箱。”余知葳点了点下巴上的美人痣,沉声说道。

    她是将门之女,陪嫁自然也是带着些刀枪剑戟的,有许多都是余知葳之前用过的玩意儿。

    惊蛰麻利地从裙子下头解下了钥匙,打开了一个几乎人高的箱子。

    兵器乃是铁器,若是与水泡在一起,那定然是要变成摆设的,但是这个箱子打开时候还是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一种比较纯粹的木头香气。

    余知葳站在那个大箱子跟前,有些发愣。

    她的嫁妆,基本自己没怎么经过手,都是余靖宁亲自置办的,她出阁的时候礼仪繁琐,一直都在忙碌,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陪嫁箱子里都有些甚么物什。

    箱子里竖着的那件兵刃,正在夜色和灯光之下,悠悠地泛着一点寒光,又熟悉又陌生。

    惊蛰把头探过来,递给余知葳一张单子,正是余知葳的陪嫁单子。

    余知葳就着灯光,只扫了一眼,就看见那几个字了。

    “梨花枪一杆”

    她将柜子里的梨花枪拿了出来,轻轻摩挲着闪着寒光的枪头。冷铁冰凉,可心里却烫的吓人。

    她分明记得这东西被自己锁在了世子府的库房里,打算就那么留在世子府了——不单单是为了断了自己心中对余靖宁的念想,更重要的也像是对自己今后只能在后宫中迈步,再也不能踏足沙场一事的祭奠。

    没想到,这杆梨花枪却像个故人一般,周身冒着冰凉的寒气,却还是无怨无悔地站在余知葳身后,看着她不停地向前。

    就像是那个,做了她三年兄长,也只能是兄长的人。

    余知葳险些要落下泪来,赶紧将这杆梨花枪放回了原本的位置,开了底下的一个小一点的箱子。

    那里面鸡零狗碎地装了一大堆东西,若是看得仔细些,这应当都是些暗器。

    余知葳把里面跟掩日有关系的,尤其是像“百步追”那种,能被门内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挑了出来,惊蛰在她身后捧着一个小盒子,跟在她屁股后头接下这些铁器。

    余知葳“吧嗒”一声,扣上了小盒子,对着面前的惊蛰道:“这些个东西,你把它拿去,最好是送出宫去,找一个稳妥一点儿的人……最好是融了,别让它们再见天日了。”

第二百三十九回:疯话

    裘安仁是后半夜自己醒过来的,这家伙果真如余知葳所料,自认理亏地回去了。

    当时那小疯子那么一砸,估计脑震荡都给砸出来了。裘安仁头晕目眩了好几天,一连吃了好些了数天的药都还没缓过来。蔺太后那儿也没法子伺候了。

    蔺太后见自己跟前最受宠的小白脸儿受了伤,为了安慰印公受伤的心灵,也不好去再找别的小孩儿玩乐,只好“独守空闺”。她给裘安仁给了好些赏赐,还明确表明:安乐堂那破地方要好好查,严查!竟然在皇上大婚没几日之后,在她蔺太后眼皮子底下让她心尖尖上的九千岁出了事儿。

    于是裘安仁带着一腔不能说的怒火,把愤怒全都洒在了安乐堂众人的身上,里面的老年内侍被他好一通折磨,死了好些个。

    不过九千九百岁爷爷在安乐堂出了事儿,那自然是得严惩,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被裘安仁自己按下去了。

    只是他们注意到,安乐堂里少了一个人,一个被他亲手送进安乐堂去的人。

    大概是因为印公平生折磨过的小内侍太多了,所以一时间想不起来有那么个小疯子了。

    这个小疯子如今待在坤宁宫当中,被关在一间小房子里。

    据看守的人说,这个疯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除此之外,唯一和常人的区别,就是他不说话。比起发疯的时候能把印公打成昏迷不醒的大力士,他更像是一个哑巴,就算是疯子,那也应当是个傻了吧唧的“文疯子”才对。

    余知葳有一天特地挑了个时间,让人看着,进去看了这个疯子一眼。

    据说疯子被人梳洗干净,把头发绾起来的时候竟然也没反抗,众人都以为他是个单纯的傻子而已,没人能想到他那天晚上力拔山河的一石头。

    毕竟这家伙瘦成了个人形的骨头架子,胳膊腿儿看起来还没有余知葳的粗。

    这疯子待弄干净了,五官甚是清秀,有一种看起来比原本年纪更小的孩子气。余知葳观察了一会儿,总觉得面熟,想了好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内侍。

    她思考了一阵子,终于想出来为何觉得面熟了。

    这个内侍的长相十分符合蔺太后的审美,清秀孱弱的少年人,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看起来比原本年纪偏小的长相让他们的少年时期显得格外的长。

    裘安仁应该是蔺太后豢养的一群小白脸儿内侍之中最漂亮完美的一个了。

    余知葳看着疯子,疯子也抬起眼睛来看着余知葳——很明显是认得余知葳的。

    余知葳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疯子,皱了皱眉,不知道应当怎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试探地喊了一句:“小哥儿?”

    疯子又抬头瞥了她一眼。

    有反应。

    于是余知葳再接再厉:“你……还记得我吗?”

    疯子点头。然后过了半天,又出声道:“对不住。”现在余知葳彻底能确定这内侍肯定在蔺太后身边待过了,他就连声音也是和裘安仁一个类型的,清越的少年音色,念书一定很好听。就是不知道是情绪的影响,还是旁的甚么,他的声音这会子听起来有些沙哑,像是被小刀划破了嗓子。

    她现在几乎确定了,这小疯子之前肯定在蔺太后身边待过,蔺太后那个广收天下美人儿的性子,不太可能放过这么一个美少年的。只是他后来究竟犯了甚么错处,才被罚到了安乐堂中,甚至成了各个疯子?

    不过想起他方才那句话,余知葳的眉角还是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这是哪门子的对不住,她才十几岁,这内侍就算生的再少相那也能看出来比她大,被人喊了好几句“娘”,那占便宜的是她才对啊。

    疯子沉默了一阵,而后又开了口:“娘娘赎罪,是奴婢僭越了。”

    余知葳一愣——他显然还记得自己那天晚上做过甚么,甚至还逻辑清楚地认了错。

    他甚至能从余知葳的打扮,分辨出来她应当是个娘娘——虽然不知道是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还是淑妃娘娘,但这个称呼总不会错就是了。

    余知葳又习惯性地点了点自己下巴上美人痣的位置,心道,这家伙的疯难道是间歇性的?

    余知葳想了想他当晚像是无意识地说出的“杀了裘安仁”这种话,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和裘安仁有仇。”

    这疯子一听到“裘安仁”这三个字,登时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腿,别说袍摆了,就连肉都快被他抓烂了。这疯子的爪子越收越紧,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赫赫”声响,就跟昨天晚上举着石头砸裘安仁一模一样。

    余知葳吓了一大跳,两边的人赶紧上前去将疯子摁住了,那疯子双目赤红,浑身跟打摆子似的颤抖了起来,几个内侍几乎摁不住他。

    感情他就是疯裘安仁,连听见名字也不行!

    大概是因为身旁有很多人在,这疯子还没疯的太彻底,抖了好半天,除了自残之外,也没做出别的伤人的举动,过了好一会儿,疯子终于平静下来了。

    只是眼睛里还是红的。

    余知葳不敢提裘安仁的名字,只是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和他有甚么仇吗?”

    这疯子很显然理解了余知葳的意思,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在余知葳觉得这家伙会不会被她彻底刺激疯了之后,才又吐出了一句话。

    就一个字。

    “是。”小疯子说。

    然后不等余知葳开口,这小疯子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他就是个畜生!”

    余知葳不禁想到昨晚裘安仁的那句“我们是一类人”,她十分无奈地翻了翻眼皮,印公难不成以为自己是在夸她呢?这和骂她又有甚么分别。

    那个小疯子看了余知葳两眼,见她神色中透露出了一种能和他同仇敌忾的悲愤,于是又加了一句:“我想要他不得好死。”

    面色苍白的少年脖颈上青筋暴起,黑压压的眼仁儿当中流露出一种遮挡不住的恨意。

第二百四十回:银棒

    余知葳后来问了半天才搞清楚,那小疯子叫冷长秋,被扔进安乐堂之前在尚衣监,也的确在蔺太后身边跟过一段时间。

    余知葳在暗地里算了一下,大概就是甘曹案前后的事儿。

    再思考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真的见过这个人。

    谭怀玠成亲当日,过来宣旨召谭怀玠和余靖宁进宫一叙,传递了“兀良哈打到宁远了”这一消息的,还正是冷小公公。

    正是当初还是个清隽少年人,如今却沉郁阴冷,几乎快成了一个疯子。

    余知葳见他手上的伤疤,不难想象当时裘安仁东山再起之后对冷长秋做过甚么。

    但余知葳怕触及他伤疤,不敢多问,只是让他先在自己处好好养着。裘安仁在安乐堂遇袭的事儿已经被他自己按下去了,他当初也根本没看见背后砸人的是冷小公公,所以在自己这里待着不会出甚么大事儿的。

    冷长秋这人除了有点疯,其实也不算是太傻,若是真有想给自己报仇杀了裘安仁的心,应该能明白他那天独自冲出来给裘安仁头上来一下那种方式,不能扳倒裘安仁。

    连杀了他都玄。

    毕竟裘安仁是个练家子,而冷长秋是个瘦不唧唧的骨头架子。

    他要报仇,就只能依仗某方势力,而如今看来,除了倚仗她这位皇后娘娘,并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余知葳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鬓角,撺掇大寒小寒喂鸽子去了。

    屋中的冷长秋带着眼下的乌青,愣愣看着院子里追着鸽子跑的大寒和小寒姐妹俩,沉默不语,不知心中想的是甚么。

    贺霄当晚来的时候,给余知葳带了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对儿新打的耳坠,据说是如今江南时兴的样子。

    贺霄把那小盒子打开的时候,笑着对余知葳道:“早听你说丢了一个耳坠子,朕那天就去跟内务府说了,谁知道这时候才做好。”

    他把那耳坠子放到余知葳跟前:“带上给朕瞧瞧。”

    余知葳耳朵上的伤不算是太严重,但为了避免给人瞧出来,梳了好几天的堕马髻,就是为了将一边儿的头发略微散下来些,遮住一边儿的耳朵。

    这两日为了防止那耳洞长住,哪怕是上着药,也还用着银制的耳棒塞着。

    余知葳撩起来了一边儿头发,就露出那个银耳棒来了。

    贺霄抬手替她摘了下来,顺带着问了句:“这是何物?”

    “我打耳洞时候晚。”余知葳看着贺霄将银耳棒放在了小几上,“所以总害怕耳洞长起来,皇爷看,这不就是前几日长上了,重新打的,如今还上着药,还没好呢。”

    贺霄看了看余知葳的耳朵,的确是上了药,甚至还有些红肿,是一副没好的样子。他赶紧把余知葳手上的耳坠子拿了过来:“怎么不与朕说呢?不然方才决计不要你戴上的,这伤口都还没好全,若是戴上了,可不得坠得疼嘛。”

    余知葳眼见着他把耳坠子拿了回去,要重新找银耳棒给自己戴上,笑道:“不疼的。”

    “怎么不疼?”贺霄特地将脸板了起来,“当时叛军围困京城的时候,你背着朕往洋人巷赶,那血都溅朕脸上了,你照样也说不疼。”

    他将银耳棒拿了起来,对着余知葳那个小小的耳朵眼,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了过去,余知葳一声没吭。

    贺霄看着她的脸,扯住了她的两腮,往两边扯开道:“以后要知道疼,知道疼了才能护住自己,明白不明白?”

    “知道疼了,知道疼了!”余知葳挤着眼睛,试图挤出来点儿眼泪,“真的疼,皇爷饶命!”

    贺霄赶忙松了手,两手撑在膝盖上:“真的很疼吗?”

    余知葳点头,一点儿也不似作伪。

    于是贺霄又伸出手来,拿手掌揉了揉余知葳的两颊,应当是在揉疼的。放下手来,掌上一片微微的红。

    贺霄又抬眼,扫了一眼自己的手上和余知葳的脸上:“揉胭脂了?”

    余知葳:“嗯。”

    “好看。”贺霄眯起了一双小猫眼睛,很满意地笑了。

    “这样晚了,本来是打算净了面的。”余知葳将贺霄手上那一点胭脂蹭下来,给贺霄抹了个红鼻头,“可是皇爷又让我试耳坠子,那可不是得带着妆才好看?就没洗了。”

    “敢情还怪朕了?”贺霄没一挑。

    “不敢不敢。”余知葳一边憋笑一边摇头,憋得技术很拙劣,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她想笑而不能,

    贺霄冲着忍俊不禁的余知葳皱了皱鼻子。

    惊蛰与小寒上前来,替帝后二人净了面,去了外衫,理了被褥。

    贺霄把枕头垫在后背上,手里拿着一本《西厢记》,侧着身子,将一半的书伸给余知葳看。

    余知葳其实很不想看这本书,她看过好几遍了,不仅看过,还会唱呢。

    可是小皇帝贺霄却是第一回看,他读书又不像余知葳一目十行,字斟句酌的读,时不时还要和余知葳交流一下。

    余知葳耐着性子,跟他读了十来页,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皇爷。”

    贺霄抬头:“嗯?”

    “母后可有让你今后做些批红?”余知葳拿手撑着头,眨了两下眼睛。道理她掰开了揉碎了给贺霄讲过许多遍,他上回也听进去了,哪怕他把自己的话原话学给蔺太后,那她本着不能把儿子养废了的心思,也该同意了。

    贺霄揉了揉眉心:“母后的确是同意了。就是……”

    余知葳:“嗯?”

    “印公好像不大乐意。”贺霄把书倒扣在被子上,“最近又养着伤,只怕是闹脾气呢,直接撂挑子了。平日的批红都是他在做,母后没那样秉烛达旦地批过,所以啊,打算明儿都给我做。可我也没做过这样多的批红啊。别到时候谁哪儿也去不了,就见天儿做批红了。”

    贺霄到现在脑子里还想着他母后嘱咐的“雨露均沾”。

    余知葳睁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贺霄:“那我帮你啊。”

    她没想到,裘安仁这么个脾气一闹,反而还让她歪打正着了。

第二百四十一回:批红

    紫禁城的晚上不是太亮堂,因为地界儿大,主子又少,点灯的宫不多、每个宫室当中的灯不过几豆,只有坤宁宫灯火通明,仿佛油灯不要钱。

    余知葳眼睛先前受过伤,虽然早都好了,但是惊蛰总怕她晚上这么折腾熬坏了眼睛,非得给她将灯点得快又亮如白昼了才肯罢休。

    桌上堆着一大沓奏章,上面替着内阁的草拟,余知葳翻了翻,今儿都是陌生的字迹——今天当值的既不是谭怀玠也不是陈晖。

    小皇帝贺霄前十几年就只知道玩乐,玩得差点儿就要“伤仲永”了,根本没办法过这种秉烛达旦烧灯续昼的批奏折生涯,所以全权丢给了余知葳,自己找淑妃夏锦繁去了。

    反正本来今日就该轮到夏锦繁。

    余知葳巴不得这样,赶紧乐得答应了。

    内阁当中除了谭怀玠和陈晖的字迹,余知葳没见过别人的,于是只能先把这字迹记下来,明日再问问当值的是哪位阁老。

    她哪笔杆子戳着脸,撑着头看奏章,惹得旁边的惊蛰好几回都转过脸来看她:这么着能戳出酒窝来吗?

    过了一会儿,余知葳注意到了惊蛰正盯着她看,于是抬起头来冲着惊蛰笑了一下,正当惊蛰以为余知葳要问她累不累的时候,余知葳果然开口了:“惊蛰啊,你如今在本宫身边研朱砂墨,有没有一种红袖添香的感觉?”

    惊蛰有点儿疑惑,咱们俩都是红袖,究竟谁添谁的香。

    她砸吧砸吧了嘴,想了想自家主子向来的脾性,大概是觉得自己添她的香了——毕竟她是当初余知葳要的“杏眼桃腮杨柳腰”的小丫鬟。

    想到这里,惊蛰不禁叹气。

    余知葳仿佛是知道惊蛰在想些甚么,轻笑了一声,伸手拿了下一份奏章。

    看贴在上头的票拟,是济南府来的请安折子并近期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情况。

    余知葳记得好像开春雪化的时候山东布政司的黄河河段闹凌汛来着,当时皇帝正忙着大婚,治水的事儿就全权安排给了山东巡抚了。

    后来没再听说怎么样,大概是治理得不错。

    余知葳展开奏章的时候想,治水算是安民的大功绩,下回入京述职的时候说不定就要迁升。不过不是所有的官员都爱做京官的,封疆大吏天高皇帝远,想怎么快活怎么快活。要是迁升,说不定是想去个更富庶的地方,譬如江南。

    余知葳暗自揣度着这位山东巡抚的心思,将奏章展开了。

    这位巡抚名叫卞璋,字令玉。

    请安折子除了“恭请万岁圣安”之外没别的特别的,余知葳扫了一眼就打开了山东巡抚卞璋的另一份奏章。

    “灾民安顿已成,百废待兴。偶有小疫,可防可控,不成大观。尝有暴民为乱,不成气候,臣集兵以慑之,散如鸟兽焉。”

    嗯,没啥大事儿。洪灾灾民都安顿完了、疫情控制住了、甚至连刁民暴乱都镇压了。这哪叫百废待兴,分明是百废俱兴,四处都是一副灾后重建欣欣向荣的景象。

    是该迁升了。余知葳心道。

    她刚把这东西搁下,愣了还不到两次呼吸的时候,就又把那奏章拿起来看了一遍。

    “偶有小疫,可防可控。”“偶有暴民,作鸟兽散。”

    是该歌功颂德一下。

    可是按理来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前有水灾,后面跟着的不是瘟疫就是暴民,连给朝廷知会都没知会一声儿,递上来折子就是解决了。山东不是富庶的江南,当时闭关的时候也是先就着胶东湾“没用”的几个港口来,他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把一切周转开来又顺顺利利地安排下去的?

    总不能是靠印堂发亮,全赖运气罢?

    这人得有多大本事,怎么以前没听过山东有这样一位厉害的父母官唤作卞璋。

    他要是真有这么大的本事,那早都该“治国平天下”了,何至于在山东混。

    要么就是这家伙深藏不露,要么,就是这整件事都深藏不露。

    余知葳在一边的白纸上写下了卞璋二字,用的正是拿来批红的朱砂,两个字红艳艳的,仿若血染。

    朱砂写人名,不吉。

    我得查查这个人。余知葳如是想。

    批奏章的皇后娘娘一直忙到深夜,桌上的油灯一跳一跳,陪着余知葳一同忙碌到了后半夜。

    直接导致了余知葳第二天早上给蔺太后请安的时候差点起晚,手忙脚乱收拾了一通,几乎飞跑到了慈宁宫。去了以后发现太后她老人家还没起来,余知葳按着胸口,气闷道,方才白瞎担心半天,还让抬步辇的的小内侍一阵飞奔,险些把她心脏颠出来。

    得亏没吃饭,这要是吃了饭非得把饭也吐出来不可。她要是真吐在太后宫里了,估计就要传太医给她诊断喜脉了。

    是不是没诊出来还要罚她。

    去给自家婆母请完安之后,又得回坤宁宫,接受贺霄那两位后妃的请安。

    余知葳痛苦地哀嚎,难道做皇后的特权是要比别人睡得更晚起的更早?

    发完牢骚的余知葳很快就觉得十分困倦,听着夏锦繁半尴不尬地和她闲扯,那真是听得昏昏欲睡。

    田双玉有样学样,见皇后娘娘精神不佳,她也跟着大胆地小鸡啄米。

    夏锦繁脸色铁青——听我说话真有那么无聊吗?

    余知葳断断续续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夏锦繁说出点儿有用的东西,干脆一挥手。

    各回各宫,睡觉去罢。

    面色发沉的夏锦繁和迷迷糊糊的田双玉前脚离开坤宁宫,后脚余知葳就垫补了两块点心上床补觉去了。

    点心还是惊蛰硬塞下去的,怕她到时一觉睡到用午膳的时候就把早膳落下了。

    饿一早上,那不把胃饿坏了。

    余知葳抱着被子,很快就迷糊着了,在失去意识之前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睡醒了再查卞璋卞巡抚罢,不然皇后娘娘我就要先英年早逝了。

    皇爷本人都不带这么鞠躬尽瘁的。

    还有,我再也不要熬夜了……

    很快,皇后娘娘就进入了黑甜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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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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