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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三回:南京

    “炮呢?!”南京指挥使穆成业目眦欲裂地叫唤起来,“他娘的炮怎们不跟上!给你们发红夷都是打算抱着钢管子锤人的吗?”

    寒冬腊月的,底下的小兵跑得满头大汗,汗珠子就顺着兜鍪往下流,差点儿就要迷了眼睛:“大人!弹药比红夷的口径还大,这塞不进去啊!”

    “他娘的。”穆成业往自己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把鸟铳上的铳刀卸了下来,往那兵士手里头一扔,“塞不进去就拿刀给老子锉,底下这炮火染成这样,再这么下去南京城都娘的要破了!甚么蜀道难,上天他娘的都没这么困难!”

    别说十天,穆成业在这破地方都撑了快二十天了,蔺和的川军还没过来支援。好似各个儿骑的都是乌龟,不禁让人感叹还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穆成业刚开始还能领人去打打游击,可毕竟寡不敌众,两万人折损了一大半,只能退守南京城中。

    浙江军福建军原先本就是打倭寇的,手里本就有火器,这会子火铳大炮一应俱全,没了命地往南京城墙上轰。

    饶得南京城墙宽厚,也被大炮轰得乱往下落石头。

    穆成业这会儿气得要死,一腔打仗上头的热血全给烧开了从头顶上冒了出来。接了铳刀的小兵士见指挥使头顶上森森地冒着白气,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就上炮楼传讯去了。

    乱军贼得很,看出来南京军缺的就是火铳大炮,便故意躲得远远的,那红夷炮轰城门。既不安排人架云梯攀城墙、也不拿攻城车撞门,就逮着城墙可劲儿地轰。

    穆成业取下自己挂着的弓箭来,大手一抹脸上的汗,扯着嗓门儿叫唤起来:“往箭上擦火油,全给我射出去。”神机营当中的神机火箭没几个能用的,放出去了就没,只能先拿普通弓箭凑活着用一用了。

    底下也往上放箭,那城垛上一抓一大把,好歹也能算是循环利用一下。

    南京城上的箭头上裹了棉絮沾上了火油,拉弓朝外破空而去的时候就着了起来,虽说没办法和火炮匹敌,但也能勉强支应一阵子。

    大衡的冬日本来应当是很冷的,可这南京城墙上硬是被火炮轰的温度上来了不少,砖石摸着都要烫手

    穆成业被身上的锁子甲捆得浑身冒汗,身上的衣裳都黏住了,又舍不得壶里头那点水,不敢往头上浇。最后只能咬牙忍了,抽箭就朝下射过去。

    福建军的龚老八他认得,打过好几次照面,没想到这回竟然是针锋相对上了。穆成业心里直骂娘,心说,龚老八真不是东西,杀杀贪官污吏就算了,可这一路上的老百姓不也遭了秧?他要反,就起自己的队伍啊,投奔倭寇算是甚么本事。

    虽然穆成业也知道,如今大衡的许多倭寇,还就是大衡当地混不下去的灾民,真正的东洋倭寇反而没几个人。

    “轰”地一声,不知道城下的炮是怎么掰的仰角,一枚硕大的炮弹越过了高墙,砸到了城内。

    被砸中的那一端城楼不堪重负,稀里哗啦地滚起砖石来,几乎是塌了一小半。惨叫声当场就响起来了——有人被埋进去了。

    城楼底下的兵士哭着喊着要把人扒拉出来,城楼上乱成了一锅粥。穆成业方才在铁球砸过来的时候卧倒了,这会子正左支右绌,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烦躁不已。

    他连脸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抹,便朝着炮楼奔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道:“城楼都快给炸塌了,这炮弹还没挫好?”

    穆成业咽了咽唾沫,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这里是南京,大衡泰半的经济来源全都在南京了。江南鱼米之乡的战火已经烧了起来,这要是当真打进去,不知道要毁掉多少东西,说不准要动了命脉啊!

    如今消息已经让乱军彻底封住了,驿站都被封锁完了,如今消息那简直是是插翅也难飞出去,根本没办法向京师再求别的援兵。

    如今这般形状,若是川军再不来,那恐怕南京军得打到最后一个人了。

    穆成业朝着炮楼飞快地奔跑过去,只听一声巨响,险些把穆成业的耳朵给震聋了。

    他头晕目眩之中一把扶住了墙垛,眼冒金星地想——终于把炮打出去了。

    可他还来不及高兴。

    重炮发射本来有麻烦又慢,如今还要加上锉炮弹这一步骤,打一炮还不是道要花多少时候。谁知道今日南京城上还能撂出多少枚红夷和多少枚佛郎机啊?

    穆成业头晕目眩地把自己撑了起来,觉得自己耳朵边上嗡嗡直响,只好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怎么是湿的?

    穆成业还以为是脸上的血污,又使劲抹了几下,却忽然觉得到处都是湿的了。

    这会儿他终于清醒了。

    下雪了。

    穆成业对着城垛就是一拳,高兴得皮开肉绽:“好啊!下雪了!天不亡我穆成业!”拳头上血肉模糊,穆成业却仿佛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疼似的。

    下雪好啊,如今火铳上坠的都是火绳,大炮也需要引线去点。别说是南京城上的炮,就连底下的炮也是全都哑了火,再也放不出声儿来了。

    果然,没多少一会儿,底下的炮火声就偃旗息鼓了。

    南京城的雪还北京的还是有些分别,北京的雪总是鹅毛似的压下来,南京却不这般。

    南京像是往下扔雪粒子,所谓“撒盐空中差可拟”。

    就是这样的雪粒子,把城下乱军的火器全都给浇灭了,真全都成了打人的铜管和钢管。

    穆成业扶着城垛,身心俱疲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城下的人往回撤,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南京的城门之外,只剩下了好些具尸体。

    我还活着,穆成业这样想,老子又他妈活了一天,痛快。狗日的龚老八,没想到老天爷也不想让你进南京城罢。他在城上笑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城下的龚老八。

    这起码,能过个两日太平日子了罢?

第三百零四回:连捷

    南京城也有六部,就是不像北京城那么管用罢了,镇日就知道吃喝玩乐。兵临城下的时候各个儿缩得像鹌鹑。

    官是做的挺高的,也全都会吟诗作画填曲子词,好一派文人的风雅。就是能力实在是不行,无论是搞党争和干实业都干不过北京那一帮子京官儿,就会讨好南京备守太监跟江宁提督织造太监。

    反正都是太监。

    浙江巡抚连捷抱着不知道谁的铳刀,跌跌撞撞地冲着穆成业跑过来,老远就朝着人喊:“穆指挥使!”

    穆成业抬头瞧了人一眼,不想说话。首先是因着人太累了,其次就是大衡重文轻武惯了,是个文官瞧见武将就鼻孔顶天。穆成业受欺负惯了,见着个文官就条件反射不想理人家。

    连捷没管穆成业这会儿的脸色,照样一手拎着官袍一手拎着铳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人跑过来:“穆指挥使!”

    穆成业终于抬头理了一下人,他冲着连捷一拱手:“连大人。”

    连捷是从浙江一路逃窜过来的,很幸运地没有像福建巡抚一样被乱军直接砍下脑袋来挑在阵前。这书生跑了几百里路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挥斥方遒,着实不一般。

    他临危受命成了如今江南前线最大的文官,等到新上任的闽浙总兵蔺和领着川军到了,连捷就是直接配合他的文官。

    总归没穆成业甚么事儿。

    穆成业心里正受着窝囊气,打算和连捷打完招呼就走,谁知道这连捷抱着铳刀继续跟他嘚啵嘚:“我知晓如今南京城处境艰难,守城的兵士不够用了,我便自发召集了些义勇,看看能不能帮得上指挥使的忙。”

    “是国子学的学生吗?”穆成业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若是学生,那就不必了。这都快年关了,明年秋天就是秋闱,这要现在是死在这儿了,多可惜啊。别毁人家前程。”

    这连捷还要跟他激昂文字:“指挥使……”

    “大人。”穆成业手掌向外,做了一个推拒的手势,“‘好男不当兵’,这话你听过吗?都是好好读书上进的学生,别让人掺和进来。”北京城有的,南京也一样来一份,北京有国子监,南京自然也有。

    说完了,穆成业冲着连捷一拱手,就领着人去处理塌掉了的小半边城楼去了,留着连捷一个人抱着铳刀站在原地。

    他站了有一回儿,后面的人才跟来,为首的果真是几个国子学的学生,穿着襕衫,一瞧就是瞧出来。可再往后跟着的,看着就不是了,看打扮,贩夫走卒一类的应当是一应俱全。

    为首几个学生到了连捷跟前,冲着他一揖,问道:“大人,我们此回在城中写檄文,统共募得了义勇两千,如今都在这里了。”

    果真,后面乌央乌央站着好大一群。

    连捷叹了口气,和这学生说道:“如今乱军退去,不过是因为下雪火器无法用,必然还要再来。援军抵达之前,南京城务必要撑下来。好了,你领着人,先帮着穆指挥使修补城墙、填埋尸体和救治伤员罢。”

    那学生点了点头,领着募集来的义勇四散开来了。

    铳刀没有刀鞘,连捷又不会武,顶多能算个体魄强健,抱着这东西也不会用,生怕伤着人。

    于是他在人群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当初把铳刀拔下来送给他的兵士。

    小伙子才十六七岁大,个子不高,满脸黝黑的,正吭哧吭哧帮着抬伤员。忙完了一趟,听见连捷叫他,赶紧跑过来,往身上擦了擦手,对着连捷嘿嘿笑。

    连捷跟他道谢,他倒是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弄得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谢谁了。连捷害怕这小兄弟害臊,于是没敢和他多说,就让他忙自己的去了。

    这铳刀是当时炮弹落进城里的时候那小兄弟拔下来递给他的——说等城破了,要大人拿着防身。

    而后就自己一头扑上城墙去了。

    连捷想到这儿就心酸,一心酸就想痛骂乱军。可是又想想叛军是因着甚么反的,他却又骂不出来了。不仅仅是贪腐和军粮供给不上的原因,大衡重文轻武惯了,连南京指挥使都习惯性的自轻自贱,没人把这群给大衡卖命打仗的人当回事儿。

    再者说,这倭患又是怎么闹起来的,刚开始还都是东瀛倭寇呢。到后来,这沿海的倭寇就全都成了自己家的老百姓!今天还是邻里邻居笑脸相迎的,明天就不知道谁脸一抹当倭寇去了。日子难过啊。

    大衡关了海禁,说是为了“稳固边防,抗击倭寇”可自从十三港挨个关闭以来,这倭寇越抗越多,究竟是为甚么?

    谁都知道“宜疏不宜堵”这个道理,这还是当初大禹治水留下的,但明白道理不代表放在实处就真能实践下去。开海港之后贾人越来越多,当初的地主老爷们活的越来越不舒坦,开海禁究竟是动了谁碗里的饭,这哪里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大衡究竟是谁给撑着脊梁骨才不至于大厦倾颓的?他忽然有些说不清楚,只想着如今的乱局赶紧结束为妙。

    所以,川军到底甚么时候才能到!

    这才是连捷最气愤的地方。川军若是急行军,别说十天,八九天也该跑到了,这都十八九天了,蔺和这是领着川军在路上遛弯儿呢吗?!

    连捷年逾不惑,下放到浙江来才做了四五年的封疆大吏,从前是京官儿。他是都察院出身,当御史习惯了,见了谁都想参,如今更是对这个蔺和没有一点好印象。

    这群勋爵子弟!

    连捷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来了,还不如人家一个守城门的小卒子。

    他抄起袖子就想去找笔,打算写一篇长达万字的奏折报上去,全都要说这蔺和的坏话,等到驿站通了就立即送到京师去。

    连捷想到这儿,又不禁气结,本来这信件从应天港出长江淞沪入海,从东海直接送到北海湾,天津港登陆就完事儿了。可如今就算没关海禁,这航线也被倭寇占着,彻底走不通了。

第三百零五回:慢行

    监军太监九宝捉着身上的刀尖叫,眼见着周遭的兵士在他面前把一个土匪的脑袋削掉了。

    九宝是第一回监军,没料到在路上就遇见这样扯淡的事儿——蜀道是真的难走,川军在路上一路走打了一路山匪,不仅在蜀中境内能遭遇土匪,甚至到了湖广、再到江西,还是满路都是土匪。

    如今已经再江西了,到南京的地界儿不过就是最后一哆嗦的事儿,可是谁知道就是又遇上山匪了。

    至于为甚么觉得这遭遇上的都是土匪,而不是乱军,是因为这群人使的都是冷兵器,连火铳大炮的影子都没见着。

    可是饶得是这样,还是把川军打得左支右绌——这还没到前线呢,就打起来了,又消耗粮草又消耗火药铅弹,把川军缠得烦不胜烦。

    蔺和指挥着手底下的步兵,让神机营掩护着重骑兵对着土匪们一阵子猪突猛进,周围厮杀成一片。他本人平日里是号称自己有儒将风度的,不大自己上阵,多是站在战车之上指挥手下人。如今他正站在原地,不停地对着传令兵发号施令,指挥冲锋。

    冷不防那山匪一箭朝着正忙着指挥的蔺射了过来,正冲门面而去。九宝在一旁尖叫,叫声之惨烈堪比鸡被踩住了脖子。蔺和虽说没亲自上阵杀敌,但是也不至于武功稀松稀松,还是有那个战场上自保的本事的。他扯过周围人的盾牌,那箭就在盾牌之上擦出了“铮”的一声,落在地下了。转头对着正嘶叫的九宝道:“惊着督公了。”

    九宝惊魂未定,勉强对着蔺和点了点头。

    蔺和将盾牌拎在手上,看着手下兵士冲锋,一边与九宝道:“我原本还以为十日就能到,这都二十日了,咱们还被这群山匪拦在南京城边儿上。这雪才刚停,我看这天儿是又要下雪,待下雪了火器便又用不成了。赶紧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进了南京城去才好。”

    再在路上耗下去,连粮草都不够了,进了南京城,还好歹有个补给的地方。

    川军们趁着这会子雪停,对着土匪们狠狠一顿打,铅弹四处乱飞,到处都是火星子。

    土匪本就爱打游击,一瞧打不过,赶紧收拾收拾就跑。他们来的快,跑的也快,跑起来虽说丢盔弃甲,但着实是跑得快。冲锋的那都是重甲步兵,哪里跟得上他们。

    蔺和一看土匪跑了,赶紧下令道:“莫追了!别在这会儿耽误工夫了,赶紧上南京城要紧。”

    川军听了号令,重新整队收拾,打算直接在原地扎营,休息一会子接着赶路。

    九宝抱着东厂给的刀,抖得像个被大雪冻坏了的鹌鹑,连眼珠子都是哆哆嗦嗦的。他眼珠子轮了轮,看向正擦着剑的蔺和,有上句没下句地恭维道:“总兵大人好身手。”

    蔺和其实根本没有自己上阵杀敌,多是指挥兵士罢了,但是他毕竟救了自己的命,所以恭维一下子还是有必要的。

    蔺和还算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冲着九宝笑了笑:“督公谬赞了。这几日行军,多有土匪挡道,让督公受了好些惊吓,这确是我的不是了。路上行军风餐露宿的,督公也辛苦,今日歇下来,便让火头军切些肉干,给督公煮几碗肉粥来喝。”

    他将自己手中的剑和盾都交给了手下人,叹气道:“这一路上实在没甚么好东西吃,委屈督公了。等到时候进了南京城,得胜之日,我做东,好好请督公游一回秦淮河,到底江南春光好。”

    蔺和恭维人的火候恰到好处,听着让人很舒服,九宝的神情很明显已经缓和下来了。

    他冲着蔺和一拱手,勉强咧了咧嘴,笑道:“咱家多谢蔺大人。也祝蔺大人时便能得胜回川。”

    有人给蔺和和九宝搬了椅子过来坐,蔺和请着九宝先坐了:“借督公吉言。”

    他二人坐下来喝水,蔺和喝过了水,将水囊的塞子塞好,装了起来,感叹道:“快过年了。”

    九宝惊吓过度,这一缓下来坐着,就免不了要打瞌睡。正迷糊着呢,忽然听见蔺和说过年,闻言下意识接话道:“嗯,是啊,要过年了。过年了还待在前线,辛劳啊。”

    蔺和坐在原地,心说,其实在外头过年也好。

    自然,这话他当然是不会跟九宝说的,他只能将这话说给自己听了。

    川军距离南京城已经只有百里了,明日估计就能到了。

    南京的雪停了一日,打算一鼓作气把南京城拿下来的乱军就又攻了一次南京城。城中的保单全是当初穆成业带着锉过一回了,又是对着一番炮轰。

    这回直到雪又落了都没停下。

    没了火铳大炮,乱军便以攻城车撞门,步兵也被放了出来,蚁附攻城。城上也没歇着,滚油石灰地招呼下去,两头人没了命的放箭。

    就这么一直打到夜里,乱军才又退去了。

    穆成业肩上中了一件,如今正龇牙咧嘴地让军医给他剜箭头。连捷又是这回不抱铳刀了,他腰间挂着一把剑,带剑穗的,是书生压案头的“文剑”。

    恐怕是刚开了刃就被穆成业拿来防身用了。

    他如今正给军医洗纱布递东西。

    国子学过来帮忙的学生各个都灰头土脸,他们刚才帮着兵士运送东西,脚上踩得全是泥。

    有人已经不顾斯文体面,那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一抹一道黑。

    穆成业大概是很想惨叫的,但奈何连捷在一旁站着帮忙,没好意思叫唤,只能靠龇牙咧嘴排解疼痛,脸色都涨红了。

    等好不容易包扎结束,这穆成业才松开拳头,脸上汗如雨下。

    他转着眼珠子瞧了瞧穆成业,连捷还在忙着洗纱布,满手都是血水。

    穆成业忽然啧了一声,他一个浙江巡抚、从二品大员,没带任何的亲眷和伺候的人,从杭州北上逃至南京。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却还能竟然亲自参与守城,还给伤员洗纱布。

    穆成业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好,憋了半天,忽然对着连捷一拱手:“连大人,是在下从前眼拙,冒犯大人了。”

第三百零六回:积重

    孙和风难得在狱中打瞌睡,他老大一把年纪,被裘安仁用了刑,哪里受得住。

    身上伤口日日疼,老头子疼得睡不着觉。今日打瞌睡,纯粹是因为昏过去了。

    孙和风睡得头都快垂到胸上了,整个人混混沌沌发着热,要不是还微微打着鼾,狱卒看着他都觉着这人要死在这儿。

    那狱卒十分担忧地看了他好半天,掏出钥匙来罢锁打开了,引着身后的内侍往牢里面走。

    那内侍蹲下身子来,唤道:“孙大人。”

    孙和风迷迷糊糊,像是听见了,睫毛颤了颤,又归复平静了。

    唤他的内侍给狱卒递了一记眼刀,那狱卒顿时磕巴了:“公公,这这……这都是之前审问的时候弄的,自从娘娘的旨意下来以后,我们没动过他一根汗毛。”

    内侍哼了一声,低下头来,用手拍了拍孙和风:“孙大人!孙大人是我!您快醒醒啊!”他像是在验证着孙和风的精神状态。

    小狱卒见此,更害怕了,接着叽里咕噜跟人解释:“公公,我说的是真的……”

    话音还没落,孙和风陡然惊醒,叫唤了两声:“还动甚么刑,直接杀了我算了。”

    内侍见他不太清醒,再次与他说:“孙大人,是我,是冷长秋!”

    孙和风听见冷长秋这个名字,终于清醒了一点,抬起头来,几乎要哭出来:“冷小公公……”

    “大人,还能撑得住吗?”冷长秋扶着孙和风的肩膀,把人勉强撑住了,“娘娘让奴婢接大人出去了……”

    ……

    孙和风一个激灵,陡然醒了过来,睁着眼睛躺了半天,才终于缓过来,发觉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

    这梦做的。孙和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汗津津地爬起身来,拨了拨炭盆,而后扬声叫人过来给他穿衣裳。

    他被接回家好些日子了,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这马上就要过年节,趁着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去一趟文渊阁,还有好些事儿没给人说明呢。

    裘安仁当时打他板子,是为了要他赶紧招供,承认自己贪污了军粮的事儿。但裘安仁毕竟还要拿着他当筹码,去和余知葳交换人,是以怕把人弄死了,没让人下狠手。打出来的都是那种瞧着血肉模糊的皮肉伤,不过就算是这皮肉之苦,也够这老头子受的了。

    孙和风让下人给自己备了拐杖,拄着拐杖出了门。马车的座儿全都换成了软坐子,就是怕孙和风伤没好利索,坐着疼。

    马车压着雪滚到了宫城里面,白雪红宫墙的,煞是好看。孙和风拄着拐杖,在离文渊阁好远的时候便瞧见了冷长秋。

    冷长秋嘴里哈着白气,正抄着袖笼站在原地跺脚,一扭头瞧见了孙和风,赶紧迎上前去:“大人可大好了?”

    冷长秋伸出手示意孙和风扶着他,孙和风刚开始本来想拒绝,可这路上毕竟是滑,他还是让孙和风扶住了他的胳膊肘:“老了,觉着是好了,可这一动,还是疼。”

    “如今是冬日,大人仔细身子,千万好好将养着,莫要落下了病根。”冷长秋进了司礼监之后,在文渊阁侍奉了一阵子笔墨,感觉整个人都要舒展一些,没以前那般佝偻了。若是从前,他定然不会与孙和风说这种话,见了孙和风领着人走就是了,绝不会与人嘘寒问暖。

    娘娘说的没错,冷长秋心道,还是要多与人相处。他将自己手腕上狰狞的疤痕拢在袖子当中,谁也瞧不见。

    哪怕是他自己,也像是忘了自己手腕上有这样的东西一样。

    冷长秋替孙和风打帘子进了文渊阁,里面炭盆烧得很热。

    孙和风很快意识到这是何意——文渊阁里向来挺冷的,因着是谈正事儿的地方,而不是歇息的地方,太暖和了容易睡着。这炭盆子,恐怕是专门因着他身上有伤,怕她他畏冷,特地给他点的。

    孙和风心里触动,跪在地上行了礼:“娘娘。”

    “起来坐罢。”余知葳搁下了茶杯,对着孙和风道,“长秋,给孙大人拿个软垫。”

    孙和风赶忙应了一声,由冷长秋引着坐了过去。

    他抬眼环顾一周,谭怀玠陈晖都在,旁的人倒是没有。

    余知葳与孙和风寒暄了几句,从从容容开了口:“孙大人此回凶险,从裘安仁手中出来不容易,千万与本宫说实话,这东南抗倭的军饷军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回娘娘的话。”老头子拢着手朝余知葳作揖,“娘娘信任臣,知晓臣不是那般贪墨之人,臣感激不尽。”

    余知葳抬眼瞧了孙和风一眼,心说我当然知道了,你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

    孙和风接着道:“这东南抗倭的军饷是直接下拨的,臣这里有从支银子的账本子,也有分发下去的账目,娘娘皆可以找人核对,其中有无问题,娘娘一看便知。”说罢,他从怀里掏出来两个本子,“这便是今年支出的账目了。这军饷层层往下拨,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若是一层一层查下去,总归会有个头绪。”

    “还有。”孙和风看着余知葳指使冷长秋拿过了账本子,翻看了几眼,而后又交给身旁几个带着算盘、穿着六品鸬鹚补子的官员,舔了舔嘴唇又开口道,“浙江福建两地长期抗倭,卫所的兵士来不及屯田,军粮都是从湖广出的,想必从湖广开始查定能查出些头绪。”

    “只是……”孙和风觑了一眼余知葳的脸色,发现她很专注地在听自己说话,“只是蔺总兵领川军往东,必要先过湖广,若是裘安仁与太后娘娘事先与人打了招呼,只怕是要借机抹掉好些证据,查起来困难些。”

    说到这里孙和风颓然往后瘫,靠在了椅子背上,不过很快又坐直了腰背:“抗倭的军饷军粮自两三年前便开始下拨了,若真能逼得两地卫所造反,那恐怕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都这样久了,实在是臣识查不清,还请娘娘责罚。”

第三百零七回:腕疤

    余知葳当然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责罚他,看着孙和风又要往下跪,宽慰了几句,让人回椅子上坐好。

    如今余知葳和裘安仁两步棋都走完了,该退的退,该进的便进过了,如今再查,便是留个把柄,好握在手上留与今后用。

    陈晖和谭怀玠几个人把这件事儿把此事讨论了一遍,便放了下去,几人散了。

    余知葳说了几句吉祥话,送各位大人回家准备过年去了。

    如今雪已经落得很大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又下起雪来。今儿早上的路都白扫了,刚刚扫干净的路,很快就又落了薄薄的一层。

    快过年了,宫中要忙的还有好些事儿,余知葳把惊蛰留在了坤宁宫,让她领着宫人内侍准备过年的东西,便没让人跟来,今儿是自个儿上文渊阁去的。

    于是往坤宁宫的时候,便只有冷长秋和余知葳两个人。

    惊蛰在的时候气氛还松快些,余知葳和惊蛰都不是甚么性子沉闷的人,一般是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可如今只有他们俩,那便是一路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冷长秋在文渊阁侍奉笔墨的时候的确是学得会与人相处了些,但那些全都像是表面上装出来的,进不到骨子里去。那些人都不知道他不堪的过去,面前站着的人是冷长秋和小叶,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余知葳却甚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心底的仇恨,也见过他手腕子上不堪的伤疤,甚至碰巧见过他发疯。他没办法在余知葳面前装作那些事儿都没发生过,他手腕上被裘安仁扎出的疤痕依旧狰狞地长着,根本消不掉。

    所以,他没办法像见到孙和风的时候那样与余知葳交谈。

    余知葳站在风雪上,而他陷在泥地里。他没法子在余知葳面前装作自己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也没法子装作很会说话的样子。

    好在余知葳没有强人所难非要跟他说话的意思,于是两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只能一路沉默。

    冷长秋没有资格和余知葳并肩而行,只能错后她半步,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前行。

    他低着头看余知葳踩出来的脚印,一个一个地排着向前,于是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跟着这些脚印行走。

    不是好玩,也不是因着踩着旁人的脚印走不滑——否则那样该由他先开道才对的。

    是好似只有这样跟着余知葳的脚印行走,才能找到方向似的。

    这么一路沉默的走着,从文渊阁绕回内宫,再到坤宁宫的路好似就很长。但是他很喜欢这种谁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时候,情愿走得再长一些。

    可是不可能永远都这样的。

    惊蛰在院中远远的瞧见了,欢欢喜喜地迎了过来,冲着余知葳笑道:“娘娘,这新换的帘子,您瞧好看不好看?”

    “好看。”余知葳也笑,“颜色挺鲜亮的,又不扎眼。回头问内务府多要些。”

    “好嘞。”惊蛰跟在余知葳身后叽叽喳喳,把她新换的帘子打了起来,还抬眼瞧了瞧,“皇爷晚上要来,现在就备下饭吗?咱们宫里新来的那个厨子做点心好吃,不如备上些?”

    “你这是打算等皇爷和你家娘娘用完了,剩下的你全私吞了是不是?”余知葳冲着惊蛰挑眉毛,一脸“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小九九”的神情。

    惊蛰把十指放在嘴唇之上,悄声道:“嘘,娘娘,看破不要说破。”帝后二人用餐的时候都必须极其克制,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夹超过三筷子,剩下来的东西,大多是要赏赐给下人的。

    惊蛰可乐意吃这些个玩意儿了,皇爷娘娘要克制,她又不用。作为余知葳家里家生的奴婢,又是坤宁宫当中年轻的掌事女官,她每次都能分到好些,乐得不行。

    “你一人全吃了,也不怕齁死。”余知葳笑话惊蛰道,“别忘了给大小寒那几个分些,多照顾照顾小孩儿,别到时候一指使人没人乐意给你干活,那多丢面子。”

    “奴婢知道。”惊蛰把余知葳脱下来的斗篷抱在了怀里,拿手掸了掸上头的雪,“哪回亏着那两个小的了?可不是给她俩人吃得满脸掉渣。”

    冷长秋站在后面看着,眼见着余知葳就要挂惊蛰的鼻子,惊蛰眯着眼睛,笑呵呵地受了。

    冷长秋终于开口了:“娘娘。”

    余知葳抬头瞧他,见他还穿着氅站在廊檐下,两肩落的都是雪:“你怎么不进来?快进来罢,换了衣裳歇着就行了,快过年了。”

    冷长秋却站在廊檐之下没有动,余知葳挑眉还要再问的时候,他才开了口:“奴婢想出去转转。”

    “哦。”余知葳明了,大大方方冲人一扬手,“去罢,自个儿好好玩儿。一年到头就这么些歇着的时候,等破五一过,文渊阁又是你轮值。”

    她这意思就是让冷长秋想干嘛干嘛去,别这么小心翼翼了。

    “谢娘娘。”冷长秋冲着余知葳躬身行礼,两肩上的雪还黏在大氅上,并不往下落。

    他转身走了。

    余知葳瞧着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冷长秋,摇着头喝了口茶,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心思太重了,对自己没多大好处。”

    惊蛰正收拾茶具,备着贺霄来要用的东西,愣头愣脑:“啊?”

    “容易红颜薄命。”余知葳舔了舔小虎牙,吐了一口气出来。惊蛰皱了皱鼻子,没管自家主子的胡言乱语,接着收拾东西去了

    冷长秋才出去,贺霄便来了。

    余知葳还持续着和惊蛰方才打闹时候的高兴,便也欢欢喜喜迎了上去,抱住了贺霄的胳膊:“皇爷,瞧瞧我们新挂的帘子,这颜色好不好看。”

    余知葳噘着嘴,娇娇俏俏地翘着手指给贺霄指着帘子,新染的蔻丹粉粉嫩嫩的,看着就可爱。

    贺霄见着余知葳修长的手指,心里头有些痒痒,拦住余知葳掐了掐人的脸蛋儿:“好看。”

    余知葳正高兴,窝在贺霄肩上,眼神飘着:“我也喜欢。”

    帘子上头是海棠呢。

第三百零八回:无输

    冷长秋从余知葳的坤宁宫中出去,自个儿往御花园的水池子边上去了。

    他绕着池子走了好几圈,环顾四周,见没几个人,便摘了柳枝下来,握在手里编着东西。

    看着像是小篮子。

    这水池子已经上冻了,之前那些肥如猪的锦鲤全都给请了出去,内务府应了余知葳的意见,说是明年改养小金鱼儿。

    冷长秋盯着冻得快能滑冰的冰面,心道,金鱼儿都那样小,扔在这么大哥池子里,能瞧得见吗?

    这会子冷长秋不知道正在回忆甚么,脸上还稍微带着点儿活气。他死气沉沉惯了,一时间嘴角弯起来,竟然分外好看。

    估计让蔺太后见了,能再让他到跟前去服侍一回。

    不过余知葳是不会给人的。

    冷长秋正捏着自己手里的柳条儿编得正欢,没注意到自己身后忽然冒出一张脸来,眼神从他肩上过,正盯着他手里的“小篮子”。

    “诶哟,冷小公公还会做这些个东西呢?手巧啊。”那声音道,“这是要讨好你家娘娘去?”

    冷长秋陡然站了起来,那人正躬着身子,这样冷不防一抬起来,照理来说能把身后的人撞个鼻血横流。

    可是身后那个人轻轻朝旁边一避,就轻轻巧巧避开了,还差点儿让冷长秋自己一个仰倒栽在地上。

    冷长秋转过身去,就瞧见裘安仁那张好看过头的脸了。

    裘安仁生的白,此时两颊的耳垂上揉了些胭脂,真正的好颜色,甭管是男人女人见了,都要心动。

    可惜,冷长秋半点欣赏不了裘印公这好颜色,直把绝色当红粉骷髅。

    “印公怎么有兴趣来这里?”冷长秋脸色一阵黑一阵青,最后终于吐出了这么句话。

    冷长秋一见裘安仁就要失态,上回大寒都差点儿把人拉不走,被惊蛰回去好生教育了一番。

    冷长秋自出了安乐堂之后,余知葳一直在让他吃药,渐渐地也没有那么疯了,但他就是心里不知是甚么坎儿跨不过去,见了裘安仁就是还想发疯。

    上回被惊蛰姑娘叉着腰训斥道:“你如今已经好了,见着裘安仁就不能再疯疯癫癫的了,这不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你难不成就怕他裘安仁,别这么想,除了样貌比不过,还有哪里比不过的?你若是见了他还是打摆子发疯要打人,那今后在司礼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次次要娘娘帮你给司礼监文渊阁打招呼,把你俩的班排开罢?你要是想报仇,以后就不能怕他裘安仁,要想着你怎么把他堂堂正正地比下去。知不知道?”

    冷长秋不太同意,他没觉得裘安仁长得有多好看,分明就像是个假人。

    惊蛰恨铁不成钢,长吸一口气,恨恨道:“那就是你比他还好看!这他还有甚么能比的上你,下回见着了,你就想着要比他还淡然,他肯定生气。”

    冷长秋这倒是记住了,于是这回见到裘安仁,生生忍住了,手抖得跟筛糠一样,但还是跟裘安仁不打磕巴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冷小公公能在这儿赏雪看冰池子,咱家就不能了吗?”裘安仁抱着自己雪白的拂尘,眯着眼冲着冷长秋笑。

    “印公来了,那我走便是了。”冷长秋转头就要走。

    “别介啊。”裘安仁冲着冷长秋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拂尘,谪仙似的冲着人一笑,“与我说说,你家娘娘是不是就喜欢这样手工做的小玩意儿,是以你才编来讨她欢心?要我说,你可也忒不上道儿了,你这还不如亲自拧了花汁子,做胭脂给皇后娘娘呢。都是女儿家的,她定然喜欢,说不定就更宠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对冷长秋好呢,装的跟真的一样。

    冷长秋听了这话,手也不抖了,脸也沉了下来,道:“印公究竟是在想甚么?”

    “我想的难道不对么?”裘安仁瞪大了自己那一双狐狸眼,瞧着冷长秋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冷长秋本不欲与他多言,可是说到这的时候还是忍无可忍,冷声道:“皇后娘娘于我,那是知遇之恩,印公莫要胡思乱想,随便坏人清白。”

    “可是太后娘娘于咱家,那也是知遇之恩啊。”裘安仁扬着眉毛冷笑像是听见了甚么特别好笑的事儿,“还清白,咱们两个谁比谁更清白?我当怎们见你这奴才这般眼熟,原来不止在太后娘娘跟前服侍过,还在我跟前服侍过。”

    “啧啧啧。”裘安仁在冷长秋不知道甚么地方扫了一眼,“性子烈的呀,怪不得皇后娘娘喜欢。”

    冷长秋终于忍不住了,差点儿就要握拳要往裘安仁脸上打去。几年前裘安仁把匕首钉在自己双腕间,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如今面前的裘安仁重合在了一起。

    冷长秋面前鬼影重重,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嚣叫——“杀了裘安仁!杀了裘安仁!”

    裘安仁可是有功夫傍身的,轻飘飘就闪开了,看着冷长秋袖子底下的拳头:“诶哟,这是要打我。厉害啊小孩儿,有了皇后娘娘傍身,那可是了不得了!”

    冷长秋咬着自己的舌头,他觉得血腥气都要冒出来了。

    这血的味道一出来,倒是让人清醒了不少,冷长秋狠狠把自己的心魂钉在躯壳之内。

    他是故意激怒自己的,一定是。那么他一定不能乱了,一定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事儿,不然就是彻头彻尾的输给了裘安仁。

    “印公。”冷长期一说话,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这声音简直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听着像是个陌生人,“这人世间最蠢的行为,不过就是以己度人。印公是怎么在司礼监做的掌印大太监,又是怎么提督东厂的,世人全都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是像印公这般进的司礼监。”

    冷长秋说到这儿,竟然笑了起来,虽然只是干巴巴地提了提嘴角:“印公只靠着自个儿生的好看,可咱们没老天爷眷顾啊,就只能靠着别的了。”

第三百零九回:初一

    宫中规矩,年三十儿吃家宴,年初一等皇爷走一趟长安街,回来吃百官宴席。

    宴分内外,外宴自然是百官与贺霄,原本还有个蔺太后。但是这回余知葳愣是把人给挪到内宴里头去了。

    照她的话来说,便是“儿臣不坐珠帘后,母后也别坐珠帘后;儿臣不上外宴,母后自然也不能去”。

    蔺太后才宣布贺霄亲政,自然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好纡尊降贵去了内宴饮食。

    余知葳是个笑面虎,当着一众诰命夫人的面,露着小虎牙,把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双小月亮,好好地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回“天下婆媳”的戏。

    余知葳这样“贤惠”又笑容可掬,还嘴甜讨人喜欢,让一众诰命夫人夸得赞不绝口,连连恭贺蔺太后有福气。

    皇后娘娘才十五六岁,正是娇花儿一般的年纪,仪态挑不出错处,却又不端着架子,瞧着当真是可人疼。况且,这在座的好些夫人少奶奶,当初都是在余知葳生日宴上见过她的,当年皇后娘娘还年幼的时候就是这般俏生生的,如今也不会变化太大,便都觉着余知葳如今的神色态度是真的。

    蔺太后这会儿又不好拽着人到处嚷嚷,说这皇后就是口蜜腹剑虚情假意根本就是个笑面虎,如今这般样子那全都是装出来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花言巧语。

    这不是掉她自己的身价嘛。

    所以蔺太后只能憋着,还不能看着对余知葳太差了,不然别人瞧着余知葳这样讨人喜欢,她还这样的冷落万般嫌弃,也不知道底下人要怎么想她。

    嗯,虽说禁止,但是谁都知道民间喜欢拿皇家的奇闻异事来嚼舌根子,当做茶余饭后的下酒菜,她要是这会子还热衷于给余知葳甩脸子,那估计第二天这位“恶婆婆”的故事就能在京城中传出十几个版本。

    于是她还不得不陪着余知葳演戏。

    酒过三旬,余知葳脸都僵了,还是在招呼着周围的众人推杯换盏,看女乐们弹琵琶,看着舞女甩着长水袖戴着锦云肩跳舞。

    这都是礼部教坊司专门调教的女乐与舞女,若是当初顾家的那位“淑和郡主”没有“死”在倚翠楼,变成小六子,小六子也没有变成余知葳,说不准还会在这里,只不过是在下面弹琵琶或是跳舞罢了。

    她想云翠了。

    宫里不能烧纸,一张席子裹着去了乱葬岗的云翠,没有人为她哭丧,也没有人在她死后给她烧一片纸钱。

    你说,这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的,在这世上走一遭,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

    那这活着是图甚么呢?

    余知葳心里有些堵得慌,再看着这些弹琵琶跳舞的莺莺燕燕就觉得难受,转头问惊蛰道:“我脸上红了没有。”

    她没醉,但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上脸了,她好装醉,趁着这个机会溜出去。

    惊蛰看了看余知葳的面颊,冲着人点了点头,而后在悄悄地道:“娘娘要是觉得还不够,那不如再揉些胭脂上去好了。”

    余知葳冲着人一皱鼻子,以示责备,装着醉态朝着蔺太后连声告罪,说要去“更衣”。

    她如今这神情,脸上这红晕,显然是醉了,蔺太后也不能说:“你出去干嘛不许去,就给我在这儿坐着。”于是只好放人出去了。

    余知葳接着装醉,扶着额头,由这惊蛰扶了出去。

    等出去走了一阵,余知葳瞧了瞧左右,也不扶着头了,眼神登时清明了起来。

    她喝酒上了脸,脸上便烫,如今出来风一吹,便觉得凉飕飕的,更清醒了。

    她把手反握住惊蛰的手,问了句:“想你娘吗?”

    惊蛰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好一会儿才如实回答道:“想。”

    余知葳迎着风口站着,这会子又有点儿飘雪花,雪花就全往脸上飘:“我的不是。我总想着这两年我父王都不入京述职,我也没必要回世子府归省,倒是没想着你们。你与我差不多年岁,跟着我在这浑水里面趟,不容易。”

    余知葳考虑的其实很周全,她要是归省,也该上嘉峪关平朔王府归省,回世子府,那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是个甚么事儿。

    “娘娘。”惊蛰握住余知葳的手,不知道说甚么好,“奴婢通事理的,咱们如今是在宫中,哪里有那样方便回家去看,奴婢知道娘娘的难处。奴婢像娘亲爹爹,难不成娘娘就不想了吗?娘娘自幼就在王府外头长大的,就没见过父母几面,虽说兄长如今在京中,但也是难见面。奴婢起码前十几年都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奴婢觉得如今在娘娘身边便挺好的。”

    “越来越会说话了。”余知葳嗔了惊蛰一句,“我在想啊,要不早点儿把你这个冤家找个人家嫁出去,寻个会疼你的夫婿,到时候回娘家瞧瞧也方便,起码不会像如今一般。”

    惊蛰扁了扁嘴,对她这个方式的可行性表达了质疑。

    “啧。”余知葳见她神情,便想打趣,“我与你说,要是皇爷哪日瞧上你了,你就得在这儿跟我做一辈子而伴儿了,想出都出不去。”

    “娘娘。”惊蛰终于恼了,皱着眉头道,“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

    “觉着逗你挺好玩儿的。”余知葳把惊蛰逗生气了,觉得自己心里头好多了,也没那么堵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坏了,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不过惊蛰也习惯了了,气鼓鼓了一小会儿,鼓着的两腮被余知葳一戳就漏。

    两个人都埋在毛领子里,偷偷地笑了起来,不敢让别人瞧见。

    余知葳笑了一会儿,才把脸抬起来,就瞧见远处有个人,穿着赤红的蟒纹圆领袍,带着翼善冠,手里领着个三四岁大的小崽子,在雪地里面团雪。

    崽子她认得,是高邈家的大哥儿。

    领着崽子的人她也认得,这个人她太熟悉了,烧成灰都认得出来。

第三百一十回:偷看

    那是余靖宁。

    余知葳的面前是一面墙,上头大大小小开了好些窗子,她就站在雕花镂空的窗子之后,日光从乌云当中透出来,余晖洒在她镂金百蝶穿花的洋红披风之上,看着跟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似的,看着不像真的。

    她扶着窗框,视线透过一层窄小的束缚,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事儿。余靖宁蹲下了,给高邈家里的大哥儿拍了拍膝盖上的雪。

    那小家伙方才闹得厉害,膝盖上滚得到处都是雪渣子,鼓着脸像是要哭了。

    “今年百官宴怎么不仅有女席,怎的还设了娃娃席?”开口的是惊蛰。

    余知葳看得太专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惊蛰说的是甚么,恍恍惚惚地答:“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想抱孙子了,要多些个娃娃来冲冲喜气。”

    往日能见到余靖宁的场合,都是在大殿之上,她连头都不敢偏一下,一个眼神都不敢给,鲜少有能这样能定定地盯着他看的时候。

    她快不敢呼吸了,生怕呼吸声重了,就把这梦境一般的场景给打破了。

    余靖宁不是眉眼温柔的人,可是那团子大的小崽子就黏在他左右,刚刚摔了一跤,不敢哭,扯着余靖宁的衣摆,委屈巴巴地皱着小脸儿,呼哧呼哧地憋着眼泪。

    余靖宁蹲在地上,还是板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一言不发,摸出了怀里的帕子,满面严肃地给高邈家的大哥儿擦了擦眼泪。

    小崽子见他这张十分严肃的面孔,仿佛是被震慑到了,吭哧了两下还真的不敢哭了,连连打着哭嗝儿。

    余知葳看着这两个人笑,余靖宁是个典型的旧派父兄,是绝对不可能把大哥儿抱起来哄的,当初教训自己的时候就是这样。

    果然,不出余知葳所料,余靖只是蹲下了身子,拍了拍大哥儿的背。

    余靖宁应当是出来陪着大哥儿玩儿的,等到大哥儿不哭了,就就团了两团雪给人家。他也不会带着小朋友玩儿,就只能给他团雪,而后再看着小家伙自己瞎折腾。

    高邈家的大哥儿和高邈高三奶奶都很像,有些活泼得过分了,玩得高兴了就要又笑又尖叫。

    这时候却见到余靖宁把手指竖在自己的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余知葳甚至都能想象到他在说甚么:“宫禁之中还敢喧哗,能会儿你爹来了都救不了你。”

    说不定还要再补充一句:“说不准还要治你爹的罪呢。”

    果然,这件事狠狠地震慑到了站在雪中的小团子,小家伙跟着余靖宁的手势就噤了声。

    余靖宁把人牵到手里,领着小家伙往回走。雪一直在下,地上来不及扫,就积了许多。大哥儿迈着一双小短腿,艰难地在积雪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也不敢哭。

    余知葳看了莞尔,心说也不知抱一下。若是今后她……余知葳脸色微变,他们俩,早就没有今后了。

    余知葳一手扶在墙上,被风吹的发白,冻得发僵,可她还是这样扶着墙,盯着余靖宁和高邈家的大哥儿,眯着眼睛笑。他虽说严厉,也不常给自己好脸色看,但他真的是个好哥哥。如果真的有机会,他今后自己做了父亲,会是怎样一番场面?

    余靖宁的父亲是个爱玩爱闹孩子气的人,却意外地养出了一个少年老成又正经过头的儿子,那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做了父亲,又会将自家的孩子养成个甚么样子。

    她也会有孩子的,她的孩子会是甚么样呢?

    世人都说,外甥肖舅,若是真像余靖宁,那倒也是还不错。她以后就可以像逗余靖宁那样逗自家孩子了。

    可是她明白,她的孩子,恐怕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像余靖宁的。

    余知葳很享受这一种感觉,没有人知道雕花窗之后有一双眼睛,余靖宁瞧不见她,她却瞧得见余靖宁,看得见他的一举一动,静悄悄的,像一个从来都不存在的人。

    她要是能一直这样看着他就好了。

    看着他艰难地在朝堂上生存,看着他将余家和大衡带入一个新的局面,如果今后余家脱离了困境,那他也会娶妻,也会生子,就想这样看着他到老。雪纷纷落在头发上,余知葳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在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下白了头发。不是和余靖宁并肩白头的,而是看着余靖宁,在大雪之中领着一个小娃娃,大雪落了满头。

    她忽然有点满足,安安静静地看着也挺好,就这样她已经十分满足了。别让他瞧见她,就让自己偷偷地看着他就好了。

    余知葳感觉到了,自己的脸上凉凉的,不知道究竟是雪还是泪水,她喃喃道:“我好想他。”

    惊蛰愣了一下子,不知道出言安慰甚么,她只当余知葳是在想念家人,根本不知道余知葳究竟在想些甚么。

    余知葳方才开了个口子,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了:“我真的好想他。”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今天还上了妆,等会子还要回宴席之上,哭花了就不好看了,便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帕子来,在自己面上按了按,一片红。

    是今儿早上揉在面上的胭脂。不知怎的,余知葳就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此非夜里,余知葳的眼泪也没流多少出来,可就是被一口气闷得上不来。

    惊蛰见余知葳忽然哭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娘娘,咱们为何不上前去,与世子爷说几句话呢?”

    余知葳按了按脸上,把脸上的泪水全都按了个干净,开口道:“不必了,这般看一会儿就行了。”

    惊蛰被她这话说的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已经这般思念,那为何不上前去,不说上几句话呢?

    没等她把这话问出来,余知葳却忽然又笑了:“别了。哭成这个德行,脸上胭脂都花了,再去见人,那他还不以为我在宫中被人怎么样欺负呢,回去又要担忧。我在这儿瞧上两眼就成,再瞧上两眼就成……”

第三百一十一回:入城

    南京城的年过的不太舒服,这个不舒服是包含多种方面的,基友身体上的,也有心理上的。

    南京军在坚守二十二天之后,终于等来了支援的川军,当时两万南京军已经打得只剩下八千了。

    川军险些就没进成南京城的门——南京城中草木皆兵,把这群人直接当成了乱军过来诓他们开城门的队伍,任凭这群人在门外怎么嚷嚷都死活不给开门。

    最后还是蔺和跟九宝把文书和闽浙总兵的大印全都递了进去,让城中之人开了城门,将援军放进了南京城。

    蔺和一进来瞧见的就是吊着胳膊的前任浙江巡抚如今的闽浙巡抚,还有没了只眼睛,拿着布包上的南京指挥使穆成业——据说当时乱军的箭都射进穆成业的眼眶里了,被他生生拽了下来,眼珠子直接就带出去了,这才保下了一条命来。

    蔺和一下马,习惯性地就想恭维,谁知道这两个人根本就没管他的马屁,与人拱了拱手冷冷淡淡把人迎进了城中。

    南京城中凉飕飕的,血腥气都被冻在了冷气里,只是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死气,有的人还带着几分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暴躁。

    穆成业阴沉着脸没说话,跟在一旁,光是连捷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蔺总兵姗姗来迟,想必是路上遭遇了甚么难处,蜀道难呐!”

    蔺和比这连捷还小个十多岁,连忙答道:“的确是遭遇了些麻烦,路上土匪不断,耽搁了不少时候。”

    没人接他的话,蔺和自觉尴尬,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是我们来晚了。”

    “不晚不晚。”连捷冲着蔺和摆了摆手,“南京军还未战至全军覆没,南京城中也尚又百姓存活,老夫也有幸还能站在蔺总兵跟前说话,实在不算来晚了。蔺总兵行军辛苦,顾不得南京城,还不忘剿匪,不愧是川蜀之地所出,天生便是土匪的克星。”

    说实话,蔺和说的话,连捷是不信的,别说连捷不信,连穆成业都不信。湖广江西哪儿来的那样多的土匪,平时不出来,这时候却全都跳起脚来要和川军对着干,想想就觉得荒谬。土匪是作甚的?打家劫舍抢银子,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见着了正规军就抱头鼠窜,滚在山里头谁也找不着。可这会子这群土匪是抽了甚么风,竟然要和川军对着干,难不成还是要抢军粮吗?

    再说了,这路上的土匪要当真遍地滚的都是,那连捷一个半点儿功夫底子都没有的书生,是怎么留着性命从杭州一路逃到南京的。

    其实蔺和也奇怪,为甚么这群土匪偏偏要往正规军的枪口上撞,他们又没火铳没大炮的,总不能是活腻了为了找死罢?

    可是这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地发生了,蔺和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别扭,也无怪乎连捷和穆成业不信,

    九宝在路上和蔺和早就混熟了,一听这话阴阳怪气的,立马就要给蔺和打抱不平:“连大人这是怎么说话的!”

    “老夫怎么说话,这是老夫的事儿。”连捷仄了一眼细细瘦瘦的九宝,哼道,“老夫是个文官,不说话的文官还做甚么官?在其位谋其事,先问问自己再来问老夫罢。”

    连捷不愧是都察院出身,说话既不顾人面子又句句带刺,明里暗里都是说川军实在是来的太迟了。穆成业原本就只是来替蔺和顶一下,却几乎把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打完了,他心疼自己手底下的人,自己又完全是个受害者,所以根本不替人打圆场。非但不和稀泥,还转着那支独眼,对着那两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九宝气得脸色涨红,京中的太监颐指气使惯了,从上到下都有样学样,开口要骂人。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蔺和就赶紧把人给摁住了:“都是晚辈的不是。”

    照理来说,战时的一文一武,本该是平级关系,虽说大衡重文轻武,武将总是比平级的文官要矮半头,但是放在明面儿上,至少瞧着都是一样的。

    起码到不了要自称“晚辈”的程度。

    但这蔺和是真的怕闹出事端来,赶忙开始和稀泥——尤其是当他了解到这蔺和在外放做巡抚之前,乃是都察院出身的时候,更是怕的要命。这文辞犀利的,这一本折子参上去,那就不是他晚到了十天的问题了,估计他整个人的前途就要全毁了!

    连捷听着这家伙自称晚辈,忽然怔住了,反应了一下子。他没想到蔺和竟然能真的这么低声下气地认错,他还以为来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呢。

    连捷皱着眉没说话。

    蔺和便接着为了自己的前程和稀泥道:“连大人,晚辈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自幼便没怎么出过蜀中,不知道这川蜀以外也这样土匪遍布。想来是乱军横行,百姓心里慌乱,觉得过不下去日子,便落草为寇。晚辈让这些人绊住了脚,来得晚了,让南京城的将士们受苦了。晚辈深知自己办事不利,今后还望连大人多多提点着些。”

    他躬身向连捷行礼,连捷虽说是心里还气着,觉得他这几句话根本抵不了南京城的损伤,但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好再对着人家破口大骂,于是只能把起往自己个儿肚子里咽,牙疼道:“非是要苛责蔺总兵,这是这南京城不同与旁的地方,实在不能丢,老夫心焦,便着急了些。今日既然蔺总兵和九宝太监到了,那老夫便在这南京城中设宴,替大人和九宝公公接风洗尘罢。”

    蔺和听连捷话里还带着气,赶紧连声道不用:“不必了不必了,我们今日且在帐中休息休息便是,不用劳烦连大人。”

    蔺和觉得这连捷是话里带话给他下套呢,如今南京城这般形状,自己要还大剌剌地要闽浙巡抚给自己接风洗尘大摆宴席,那就纯属是吃饱了撑的,打算找死了。

    他咽了口唾沫:“我明日就与穆指挥使交接南京城防务。”

第三百一十二回:高谈

    余靖宁是在酒楼当中等谭怀玠来的,是他们从前常去的那一家。其实若是议事的话,还是余靖宁家里最妙,世子府中就余靖宁一个人住着,其余人中还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这又是还在过年,不方便的时候也多,就世子府没有旁人打扰,想通宵也没有关系。

    但是余靖宁有的时候也不愿意在家里议事。

    他觉得家中没有“人气”。

    所以反而愿意选酒楼这种人气更重的地方来议事。

    他在雅间儿当中坐着,这雅间儿在二楼,有一扇向着一楼开着的窗子,能听见下头嘈杂的人声。

    没一会儿,他就瞧见小二引着谭怀玠上来了。今日是初三,前天百官宴,昨天谭怀玠陪着陈月蘅回门子,今日衣裳没换,穿着簇新的道袍,披着氅,噔噔往楼上走。

    余靖宁把头缩了回来,端正坐了回去,抿了一口茶。

    就这功夫谭怀玠就上来了,他笑着道:“路上下雪滑得很,险些就惊了马,差点儿来迟了。”

    “你小心些。”余靖宁刚刚好把茶杯搁在了桌上,交叉着两手抬起头来。

    谭怀玠没待万卷,自顾自扯开了余靖宁对面的椅子落了座儿:“好在我早就让人把车轮用铁链缠上了,只是滑了一下,没甚么大碍。”

    余靖宁早就习惯了谭怀玠说话大喘气这毛病,于是也没觉得奇怪,扁了扁嘴,把茶壶往谭怀玠那一头推了过去:“菜还得等一会儿,先喝点儿茶罢。”

    谭怀玠抿了一口茶,正打算开口说话呢,就瞧见底下一群人正高谈阔论着。

    余靖宁抬头往下瞧了瞧,见着几个穿了襕衫的学生,还有几个没做儒生打扮的,大约是贩夫走卒之类。大衡长治年间很流行“清谈”一类的事儿,像是在论政,却总是在政治的边缘打转,没聊到甚么实际上的东西,想让人抓把柄也难。

    “嗐,您说如今海禁这事儿,我看刚开始就不该开那十三港。”这声音一听就是皇城根儿底下混大的,京腔颇重,但大约介于权贵和老百姓之间,只怕也不是清流文官。余靖宁这一种,不是京城里长大的,虽说官话也说得不带旁的口音但显然没那么重的京腔。而像原先陈月蘅这种名门闺秀、高邈这种世家子弟,也惯不会这般油腔滑调,谭怀玠、陈晖这样的清流文官更不会咬着这样一口话拿腔作调。这口音听着倒像是余知葳刚被余靖宁从倚翠楼接近世子府那一会儿。

    “您了可又知道了。”旁边人问他。

    “可不嘛。”方才那人两手一摊,扬眉道,“你瞧瞧,自从开了海禁,甚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往里头进,如今闹得大衡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另一人颇是不服气的样子:“得了罢您,这‘礼崩乐坏’都喊了多少年了,也没见传进来的东西又扔出去啊。”

    “只要如今关了禁,那就有回去的时候,过两年说不准这风俗就回去了。”先前那人一边挑着碗中的鱼刺,一边冲着人嘟嘟囔囔,“如今这广州港不也关了嘛!这南边儿到处都在打仗,再不关,等着洋人进来趁火打劫啊。我方才就说了,一开始就不该起这个头!”

    这家伙把自己卡在牙缝中的鱼刺挑了出来,呸了一家伙,把自己手里头的筷子王捉上一拍:“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当初十三港开海的时候,一张起帆令办下来,前前后后要花多少银子?这银子都上哪儿去了?还不是给当初十三港市舶司的督查太监给吞去了。如今没了十三港,这些捞钱的地方都没了,你还觉得不好?再说了……”

    他好像是说话说太快了,口水呛着了嗓子,咳嗽了半天,又继续开口道:“那甚么……你想想,无商不奸,那群有本事拿着起帆令往洋外跑着做生意的,甭管是东洋西洋,那都是甚么来头。我看都是一群亦商亦盗的家伙,官商勾结起来还不够祸害老百姓的。哦,还有,如今不正闹着打仗呢嘛,又是倭寇又是乱军的,就更不用说了,倭寇就是开海的时候放进来的,和倭寇勾结的乱军那更是先前我说的那群祸害。照我说,如今朝廷的政策对着呢,重开甚么十三港,我看呐,别光天天骂阉党,新派那也是居心叵测的。”

    他这一番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噎的和他聊天那一位哑口无言,只闭嘴吃菜去了。

    说话那个觉得是自己把他说服了,登时兴奋起来,揪着人继续唾沫横飞地嘚啵嘚。

    余靖宁在楼上听着,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谭怀玠方才正摇头呢,听见这一声儿,便问道:“嫌吵罢?要不要咱们将这窗子关了,别听他们在那儿说大话了。”

    “别关了。”余靖宁一抬手,“吹牛又不用上税,听人吹牛自然也不用,咱们不如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些甚么东西来。”

    谭怀玠抿嘴一笑,道:“贤弟说的有理,听来下酒,倒也不错。”

    于是两人继续伸头朝下看去。

    底下散座儿上的人全都三三两两偏着头,朝着方才说话的人看去,那人便说的越发起劲儿,红光满面的,酒杯子在桌上直磕。

    终于,旁边那一桌坐着的学生看不下去了。

    一位手持折扇的开了口,这年轻人才十七八岁,穿着儒生襕衫,手中握着扇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方才那人酒喝的正上头:“怎么不对了!”

    那学生端坐着,道:“如今浙江福建乱军横行又与倭寇勾结,直接原因是因为军粮军饷被人克扣,此案如今成了悬案,到现在还在刑部挂着呢,没弄出个结果。就算是究其本源,那是我大衡常年重文轻武,对边防管控过松的结果,与开海禁关系不大。就算是要扯上关系,那恐怕也不该是这样说的。”

    他把扇子往自己手上一拍,朗声道:“关海禁才是倭寇横行甚至有百姓军户勾结的真正缘由!”

第三百一十三回:阔论

    余靖宁看了看那说话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头:“这孩子,瞧着还有些眼熟。”

    楼下的“孩子”就比余靖宁小个一两岁,但已经入仕听政的天生就比这些当学生的高一辈儿,谭怀玠没对他这句“孩子”表示甚么异议,只是道:“还真瞧着眼熟,这孩子是国子监的吧?”

    余靖宁点了点头,谭怀玠口中的这个国子监监生,说的不是那种捐出来监生名头的那种,而是真正在国子监中上学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常常随着自己的老师参与各种政事,写作各种檄文发表各样的言论,大衡又有祖训“非重罪不杀文官”,所以这些预备着要做文官的国子监监生们胆子都颇大,甚么都敢说。

    这也是余靖宁他们常能见到这群人的身影的原因。

    “我想起来了。”谭怀玠忽然道,“这是李家四郎罢?是伯朝兄的学生。”

    余靖宁听了这句话,也仔仔细细把底下正说话的学生打量了一番,道:“是他。这孩子是叫李知吗?”

    谭怀玠点头,示意余靖宁继续看下去。

    “关了十三港,原本讨生活的商贾根本没有办法存活,商税又高。如今的土地不都是让各大旧派世家和阉党的人给占了,就算一条鞭法几年前就实行下去了,那也没办法解决他们吞并土地的问题。”李知说的对,一条鞭法清丈土地计亩征银,的确是对缓解土地兼并有作用,但这也只是“缓解”,清丈土地的时候,只能把他们“非法”侵占的土地算出来,但若是这土地是“合法”得来的呢?

    旧派的法子,新派的执行者,雷厉风行地开了一个好头——可是如今大衡哪项改革,不是开了个头而后再往下进行的时候都是乱七八糟得过且过的,党争还在继续,土地兼并还在继续,甚至战争还在继续。

    余靖宁谭怀玠陈晖他们拼命把大衡往前拉,可是仿佛全大衡都在拖后腿。

    “阉党不清,乱军不除,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余靖宁听着李知的话,心中翻江倒海的,跟做菜的时候把调料全打翻了一般,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儿。

    楼下的少年人还在朗声说话:“他们没有土地,便没办法回到土地上去,若是能好好过日子,谁乐意刀头舔血讨生活?这还不都是把十三港关了的恶果。都说如今是盛世,可逼着百姓落草为寇,还有半点儿盛世的样子吗?”

    “新派怎么了?改革又怎么了?都有错儿吗?究竟是当真有错,还是动了分了谁杯中的羹,难道这还不清楚吗?”李知摊开了两手,做了一个疑问的姿态。

    他不仅仅是在问面前与他辩论的人,还是在问大衡中所有的官员。

    难道你们都不清楚吗?

    刚开始高谈阔论的那一位没被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子这样反驳过,脸红脖子粗的,怒道:“黄口小儿,胡说八道。”

    李知折扇一开:“有志不在年高,有理更不在声高。”

    那人又道:“你们新派这样混淆视听,本就不是甚么好东西。”这人说的话已经开始毫无逻辑了,只能靠着声音大来给自己壮声势。

    “你听了这些话这样恼羞成怒,莫不是个阉党!”李知合上折扇,气势万千地朝面前人一指,好一派少年风流。

    “噗。”余靖宁在楼上轻轻笑了一声,“这样的气势,倒是不像伯朝兄的学生了,像是你握瑜的学生,颇有你当年为甘曹辩驳当堂怒斥蔺太后的风采。”

    “哦?”谭怀玠也笑了,“那不是年少轻狂嘛。我当年真有这般吗?”

    “那可不是。”余靖宁哼了两人,“看着不声不响温润如玉的,真要说话做事了,那就露了马脚,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谭怀玠笑着摇头:“别总当年当年的了,弄得咱们俩老了似的,你余靖宁还没及冠呢。”

    “你我二人年岁尚幼,离白发尚早。”余靖宁难得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听了这话,谭怀玠和余靖宁都不禁在楼上大笑起来。

    楼下的少年郎还在挥斥方遒,那脸红脖子粗的大汉几乎要冲上来打人了。

    楼下乱了一阵子,几个学生全都挡在李知面前,嚷嚷着:“打人了打人了!”“打国子监的学生了!”

    拉架的拉架劝架的劝架,最后与李知辩论那一位自知理亏,付了钱就灰溜溜地走了。

    李知向自己的几位友人道了谢,摸了摸钱袋打算这一顿自己请这些友人吃了,可是摸了半天,竟然没摸出来。

    他细细地回想了一阵,好似是他们正混乱地拉架的的时候,有人接着拉架的名头,摸走了他的钱袋。

    李知这回是真生气了,大喊道:“谁偷了我的钱袋!”

    没人回应他。

    李知的几个友人都安慰他道:“算了算了,这回请不了大不了下回嘛。”“啊呀,李四哥这回倒霉啊,回去烧香去去晦气啊。”

    说着就要替李知付钱。

    谁知道,等人要付钱的时候,掌柜的却与他们说:“你们这一桌的钱付过了。”

    “付过了?”李知的友人们也愣住了,“是谁付的钱?”

    掌柜的道:“楼上雅间儿的人,哦,对了,那两位爷唤方才与人辩驳的那位小哥儿上去呢。”

    “哟,知哥儿。”李知的友人把胳膊肘搭在了他的肩上,冲着人笑道,“遇上贵人了,还不快上去好好道谢一番?”

    “莫要胡说。”李知也带着笑,轻轻一拳打了回去,“道谢那肯定是要道谢的,只是怎么从你这家伙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道呢?”

    几位友人哄笑一番,让李知自己上楼去了。

    正当李知在哪儿喊自个儿钱袋丢了的时候,余靖宁就吩咐小二下楼去,给李知把钱付了,说是“给这位小哥儿解个围。”顺带着吩咐了那小二,等一会儿把账给人家结了,就将那位小哥儿请上来,他们投缘,要与人交谈。

    那小二自然点头,下去给李知付钱去了。

第三百一十四回:海防

    李知心里有点忐忑,听闻京中好些人好男风,他刚被开完玩笑,便总是往偏里想,有点儿战战兢兢的。

    他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才伸出手来敲门。

    “进来罢。”是余靖宁开的口。

    李知听这声音,听起来应当是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人,这才放心地推门进去了。

    “世子爷?谭大学士?”李知是和这两人打过照面的,虽说说不上多么熟识,但李知好歹也能把他们的脸和名字对上。

    “来了。”先开口的是谭怀玠,他手里还捏着茶杯,“你是伯朝兄的学生罢,我记得我舅兄就收了一个学生,你唤作李知对不对?”

    “正是在下。”李知向他二人躬身行礼。

    “坐罢,别太拘谨了。”余靖宁冲着人道。

    谭怀玠继续对着人笑,把杯子放了下来:“我与世子爷原本是打算在这酒楼之中谈些政事,不曾想这楼下也在论政,于是就一时兴起听了一阵。李四郎少年风流,我听闻上回国子监群监生雨中谏言,领头的也是你,是不是。”

    李知含蓄地颔了颔首。

    “我们二人如今是想邀你一同论政,想必若是你的老师陈伯朝在场,也会赞同我们带上你的。”谭怀玠招呼小二给李知倒茶,又添了一副碗筷“你方才用过饭了,现下想与我们再用些也成,若是不想用,光喝些茶也是好的。”

    “哦,对了。”谭怀玠忽然想起来些甚么,“你喝酒吗?若是喝酒,与世子爷喝两杯也成。”谭怀玠本人酒量不怎么样,和余靖宁说话的时候都是以茶代酒

    李知冲着二人道了谢,便落座端正坐好了。

    余靖宁和谭怀玠问了问他在国子监学问如何之类的事儿,寒暄了一阵子,便很快切入正题了。

    “如今倭患之事,确实与关了海禁脱不开关系。”余靖宁没吃几口菜,就搁下了箸,专心说话,“但是如今既然起了战事,实在是没办法在这时候再提重开海禁的事儿,只能延后再议了,当务之急的是,我觉得大衡的海防有很大问题。”

    李知竖起耳朵来赶紧听着,恨不得抽出个小本子来把谭怀玠和余靖说的话记下来,就差嫌自己没长八只手了。

    “我曾经在辽东待过,当时我以为只要修筑了稳固的防线,就不会再有旁人入侵了,但如今我觉得,这个在海上不大试用。”余靖宁屈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大衡抗击倭寇,这么久都没结束,反而愈演愈烈了,从文官的角度来看,的确是和十三港被封锁脱不开干系,但倘若从武将的角度来看,便能看出更多不一样的东西。”

    “大衡的海防太空虚了。我看了先前抗倭的战报,都是倭寇登陆,而后抗倭的卫所兵将他们再赶至海上,虽说也有水师也有近海作战的时候,但是大部分却都是这个作战套路。我们从来没有在海上跟他们真正地打过一仗。”余靖宁这样道。

    “所以说?”李知听了半天,终于从自己为何没有带纸笔的难受中解脱了出来,开口道,“所以说,我们只是被迫地在防御,当倭寇登陆的时候,再将他们赶出去。但是倭寇是极其熟悉海上的,一旦让他们重新逃到了海上,那他们便彻底逃脱了大衡的管制。如此这般,倭寇便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之不尽,赶之不竭。”

    “正是此理。”谭怀玠笑道,“我大衡骑兵有西北,步兵有川军,可是唯独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如今浙江福建的战役,正是暴露出了我大衡海防的弱点,不可不提。”

    “我当初在辽东之时,见过觉华岛上的水师。”余靖宁接着道,“炮只有几门,火铳也几乎不会用。莫说是这些,有些兵士连甲都没有,与旁的军种简直不能比。虽说江南富庶,但我总觉得未必要好到哪里去,大衡水师的船,到现在还是隆武初年的样式,当年的确是一等一的大船了。可放到如今来看,这些船根本承不住重炮,而轻型的佛郎机炮在真正遇上大海战的时候,又怎么能抵挡得住。小规模战役可以以‘奇’致胜,可若是当真打了大战,拼得还是人力物力,以及火铳大炮。”

    余靖宁是武将,看东西的角度自然是和谭怀玠他们不同,他去见过了辽东土地,并且自己着手修建了辽东防线,将兀良哈三卫直接并入辽东都司,但他却还没有见过东南是甚么样子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大衡绝不能陷入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余靖宁看了一眼谭怀玠,皱了皱眉头,“若是可以,我也想请旨去东南前线,但是这事儿……难办。”

    川军的确是派去驰援南京的最好选择,余靖宁要是真要去了,那就得把蔺和挤掉,但是……传闻蔺和是平庸之辈,但虽说此人平庸,又没有甚么错处,没理由把他踢回蜀中去。

    余靖宁要是非要这么做,反而看起来像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仅对余家没好处,对整个新派都没好处。

    可若是余靖宁去了东南,却又没有军衔,那他又该如何插手东南防务之事呢?

    谭怀玠出言安慰道:“贤弟先不必心焦,如今海防之事,有远见之人都看在眼里,巩固海防乃是势在必行。如今便动手,的确是难办,但若是等到东南战事过去,蔺总兵回了蜀中,未尝没有机会。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在朝会上将此事的道理说与皇爷听,皇爷如今才亲政,真是广纳言策的时候,必然能听得明白,采纳咱们的意见。”

    余靖宁冲着人点了点头,李知也在旁边附和道:“谭大学士说的是,定然能有办法的。”

    “听伯朝兄说,咱们的军工厂如今已经开始供应了,先不提分钱的事儿。新造的燧发铳,倒是可以先给东南战场上支援一批。而且……”谭怀玠笑了一下,“既然如今世子爷提了,那咱们不如就把这想法与军工厂说一说,让工厂给大衡造新的战船。”

第三百一十五回:痴傻

    连捷带来的火铳和大炮补充了南京城空虚的防守,南京城内那些隆武年间造,炮弹都塞不进炮筒里的玩意儿终于光荣退休了。

    同时光荣退休的还有穆成业和他的南京军。

    南京在川军没来之前的惨状,蔺和没有见过,但是连穆成业和连捷都伤成那样,就更不用说剩下的八千南京军了。

    不是重伤就轻伤,缺胳膊少腿儿那是常见的,很多人都已经奄奄一息了,军医根本忙不过来。南京城里到处都是抬着尸体去掩埋的人——这群人还是连捷当初组织的“南京义勇”。

    蔺和一见着场面,哪里还敢让人继续死撑,赶紧把川军全都换了上去,让八千南京军包括穆成业都好生歇着。

    穆成业是真的快撑不住了,一让歇着就在军帐当中睡了两日,军医差点儿怕人醒不过来。

    但是连捷却吊着胳膊,每日上城头检查南京城防务,转得比蔺和还勤快。蔺和苦兮兮地跟在连捷身后,十分隐晦地劝他,您老休息休息罢。连捷却一吹胡子,道:“职责所在,怎敢轻慢。”

    蔺和就只好闭嘴,跟在连捷身后苦哈哈的巡防去了。

    虽说如今他二人平级,但连捷是文官、蔺和乃是武将,在重文轻武的大衡,这“巡抚”还就是比“总兵”面子瞧着大。

    南京浙江福建不像辽东,辽东那是“都司”,所有的地方都是卫所的军事单位,没有巡抚这样的文官,余靖宁去当总兵,那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抓。

    蔺和这里就复杂多了。东南不仅有“都司卫所”这种军事单位,还有地方“布政司”。所以,他没法子像余靖宁那样潇洒,必须要过闽浙巡抚连捷这一关。

    蔺和这人武功有点儿稀松,比一般人的确是强些,但是也受不了连捷这种连轴转似的工作方式,千里奔袭过来,只给了半天休息的时候,就立即被拖上来整顿防务修建城墙了。

    是以,今日城上巡防的时候,蔺和险些在炮楼里扶着红夷重炮睡着了。

    周围的兵士没胆子喊总兵,就只能看着他扶着炮筒睡觉,自己顺带着再在旁边偷懒。

    蔺和睡得小鸡啄米,头一点一点的,哈喇子都快滴出来了。不过在蔺和嘴里的哈喇子滴出来之前,倒是先出了件旁的事儿。

    小斥候跳上马,扯了缰绳狂奔,下马的时候几乎要飞出去,他在地下就地滚了两圈,抽风一样地冲上了鼓楼,捡起鼓槌就敲。

    “敌袭——”小斥候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抡鼓槌险些把自己的胳膊抡掉。

    蔺和扶着大炮,陡然惊醒了:“怎么了?!”

    炮楼中值守的炮兵瞧着也着急忙慌,叫到:“总兵!有敌袭!”

    蔺和抽出自己腰间的剑,就往炮楼外边儿跑,刚跑了两步陡然刹住车,发现自己弓袋的箭囊都没挂在身上,便叮呤咣啷地要找楼梯,想赶紧下城把自己的弓袋的箭囊拿过来。

    跑了一阵子,又顺手扯了一个兵士过来,在震天的鼓声的号声当中,冲着那兵士的耳朵大吼道:“去取我的弓袋和箭囊来!”

    那兵士皱眉分辨了一下蔺和这句话,才听明白他的意思,立马冲着蔺和大喊了一声:“是!”就往楼下跑去了。

    南京外郭城门十八座,绕着城墙跑一圈都不知道要多少时候,如今乱军主攻的是安德门,蔺和跑了半天都没跑到地方,十分后悔。

    他十分后悔自己方才没城楼上跑下去,他应当在城楼底下骑马跑到安德门再上去的。

    但这会子再跑下去定然是来不及了,他就只能是在城楼之上拔足狂奔,跑得快断了气才勉勉强强跑到了地方。

    还没等他扶着膝盖缓几口气,他就瞧见连捷正镇定自若地站在城墙上,吊着一只左手,用另一只手指挥道:“烧滚油!”

    蔺和又往前走了一步,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书生,又是气势万千地大喝一声,道:“备石灰!”

    等到蔺和跑到安德门之上的时候,连捷已经浑身透着一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喊得破了音:“放箭!”

    南京城上万箭齐发,蔺和险些挡着了一个放箭的兵士的位置,被人用盾牌护住,往后推了推。

    蔺和心情十分复杂,走到了正站在城头上呼喝督战的连捷身后,唤了一声:“连大人。”

    连捷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过头去继续督战了。

    这一眼看得蔺和百味陈杂,像是被这眼神钉在了原地,再也走不动了。明明他才是闽浙总兵,是如今守卫南京城的将领,可为甚么无论是谁,都比他更像是南京城的将领,无论是穆成业还是连捷。

    这时候,跑下城为他拿弓袋和箭囊的兵士终于跑了回来,将东西递给了蔺和:“总兵大人。”

    蔺和接过自己的弓袋和箭囊,终于回过魂来,慢腾腾把弓袋的箭囊挂在自己身上。他把剑收回剑鞘当中,却拿出了长弓,挎在身上。

    他走到连捷身后:“我还不知连大人原来会领兵。”

    “一回生二回熟。”连捷神色淡淡的,没给蔺和一个眼神,“在南京城与穆指挥使学的,半路出家,比不了蔺总兵。”

    谁都能听出来,连捷这是给蔺和留着面子呢。

    可蔺和却微微有点儿抖,也不知道是这南京城太冷,还是甲胄太薄。他觉得这连捷是谦逊过了头,这才正是打他的脸呢。

    炮楼之中,炮声响了起来,震的楼上人的耳畔全都嗡嗡作响。铳手和弓箭手全都挤在了城墙之上,由持盾的重步兵掩护着,铳口和箭头一律朝外,火光和箭矢交相辉映,在惨淡的天色之下,璀璨片刻便立即消逝。

    城下是硕大的撞城车,撞得南京城沉重的千斤闸发出沉闷的响声,城楼上的兵士将烧好的滚油尽数朝下泼去,连带着往下扔了十数个火把。

    南京城下烧成一片。

    蔺和握着弓,站在南京城的安德门之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第三百一十六回:东瀛

    在连捷参蔺和的折子上到朝廷的时候,南京城中“文武不和”的消息,不止怎的不胫而走,飞进了敌军的营帐。

    他们攻南京城已经攻了一天一夜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久攻不下。南京城墙上如今到处粘着的都是焦黑的人的头发和脂膏,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几里不散。

    前福州卫指挥使龚老八正大马金刀坐在营帐之中,他前几日攻城的时候受了伤,是以这回并未前去南京城下,只是在帐中与老蒋商量计策。

    “南京都打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打下来。”龚老八身上伤口正疼,略微有一点儿烦躁,总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老蒋哼了一声,道:“南京毕竟是南京,与旁的城池都不一样。若是当真那样好打,是怎么做大衡陪都的?你就说说,又是外郭又是内城,内城里面还套着皇城,就光是外郭的城门便由十八座,这般的城池,你又再何时见过。”

    “我自然是知道。”龚老八焦躁地看了两眼营帐之中烧着的炭盆,觉得烧得太热了,想把它熄了。但他昨日就干过这种事儿,结果就是没过几炷香的时间,便又叫人过来重新点上了,把他自己也弄得烦不胜烦,是以这回干脆不打算动炭盆了,热上一阵子,说不定就好了:“那你说说,如今究竟该怎们办罢。”

    “围城罢。”老蒋道,“兵书上都说‘十则围之’,咱们把兵都往南京城调,围而不打,总有一天能耗死他们。”

    龚老八皱眉“啧”了一声,没说话。

    老蒋便接着道:“这南京城中不是文武不和嘛,我估计围城围一段时间,定然有人撑不住要投降,到时候又是内讧又是粮草消耗来不及不及,城中兵士全都疲惫不堪,再拿下南京城来,就不是甚么难事了。”

    龚老八点了点头,终于道:“你说的有理。”

    他十分烦躁地扭了扭头,终于沉声道:“等到进了南京城,咱们就偷摸着将那群东瀛洋鬼子杀了。”

    老蒋没说话,就光听着龚老八在哪儿极其不高兴得骂骂咧咧:“老子当初就不该上那群东洋鬼子的贼船。咱们原本好端端的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如今竟然成了那甚么……啊,如今都说咱们是卖国贼。”

    老蒋还是没说话,不知道心里头想的是甚么。

    于是这龚老八就仰头问人:“老蒋,你怎的了,连个屁都不放?”

    “我有个问题。”老蒋皱着眉头思索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东洋鬼子为甚么要来找咱们,照理来说,我们应当是势同水火才对,就算我们反了朝廷,那也未必就能接受他们。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咱们不耐烦了,就像今日你我筹划的这样,彻底摆脱他们?”

    “还能是甚么,脸皮厚呗。”龚老八拧开水壶喝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今日是谁给老子打的水,水里盐搁这么多,这他娘咸得跟喝海水一样。”

    “我觉得不对。”老蒋半倚着桌子站着。

    龚老八:“那肯定不对,哪有这样把人咸死的。”

    老蒋冲着他翻了翻白眼,气道:“你这是受了个伤把脑子扔在南京城下了吗?就知道发火儿,能不能好好的说话。我说是东洋鬼子不对,你就不能好好想想吗?”

    老蒋不太常发火,如今忽然窜上来这样大的火气,倒是让龚老八有些诧异,于是龚老八扁了扁嘴,道:“他们那群人,镇日里鬼鬼祟祟的,就没对过。”

    “我问你,咱们如今,或者说你如今揭竿而起,打下南京城之后想要作甚?”老蒋这样问龚老八道。

    “当然是……当然是接着一路北上,拿下京师,改天换日啊。”龚老八道。

    “那这群东洋鬼子又给咱们说甚么了?”老蒋敲了敲桌子,看着龚老八的眼睛道,“你好好想想,就没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吗?”

    “他们与我说,打下南京城,便在东南沿海一带休养生息,先不要往北动作了。”龚老八皱了皱眉头,“这是想让我们和朝廷划江而治?这对他们又有甚么好处吗?”

    “我觉得没有,而且他们给我们这般计策,我也觉得好生奇怪。”老蒋捏着自己的下巴,上面有硬硬的短须,怪扎人的,“如今我们若是一路北上一鼓作气,说不定还有机会再打下几座城池来。虽说我承认,让咱们在江南休养生息没有错处,但我觉得至少不该是在现在这般时候停下来。我们若要战,那便是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可我们若是要停,那就只能是被动挨打,等着朝廷来剿灭我们。况且,如今打仗的都是当初大衡的卫所兵,等停下一两年,身上的血气都没了,那还怎么打?这不是更容易被招安了?”

    “他们也该知道,大衡再怎们改天换日,换个国号也罢,那也是咱们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来找咱们帮忙,就那么确定我们不会卸磨杀驴,用完他们的兵就把人宰了。”老蒋思考的时候,手总是不知道应当放在何处,这会儿又从下巴上拿了下来,变成了抱臂而立,“他们不会真的以为我们相信了‘待到改天换日之时,希望诸位还我们自由的通商口岸’这种鬼话罢?他们要是真的就这么点儿企图,就不会和我们这样的亡命徒绑在一起了。那现在这样看来,他们的目的就很奇怪了,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龚老八听了这样一番话,也低头思索起来,但是思索了一阵子,却并没有头绪,于是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皱眉道:“那如今该怎么办?不杀了他们,还能有旁的法子吗?我是说真的,等进了南京城,咱们就不必再和那群东洋鬼子合作,卸磨杀驴又如何,毕竟是异族,杀了说不准还能壮我军声威呢。”

    老蒋如今神色和龚老八差不了太多,也思量了一会儿,点头道:“好罢。”

第三百一十七回:朱砂

    余知葳手里拿着连捷对蔺和的弹劾,微微皱着眉头。

    陈晖谭怀玠上的折子她看过了,对于东南海防的事儿,这几日朝会上一直都在讨论,递上来的折子跟雪片儿似的,都快看不过来了。不只是折子,国子监的学生们已经开始忙着撰写各种塞防海防孰轻孰重的檄文了。

    海防当然要重视,但是至于怎么把重点转移到海防线上来,章程还是要拟。兵部和余靖宁上了好几次章程,文渊阁中也在彻夜不休地讨论着这些东西。

    余知葳这是才从文渊阁回来,而后还要接着看各地递上来的奏章。

    连捷不愧是都察院出身的,一连列举了蔺和数条罪状,余知葳总结了一下子,他大概是想说:蔺和这个人简直不堪大用,要么把川军留下,蔺和提回去,重新换个将领,要么就干脆给南京指挥使就地升官,让他来当这个总兵好了。

    余知葳扶额。

    这破事儿难办啊。

    临阵换将是大忌,要是真把蔺和换了,那十万川军谁领,这又不是卫所兵,这是蔺家军,那还不是谁领谁不服众。

    所以不可能把蔺和扔到南京遛着玩儿一圈就把人扔回去。

    但是前线文武不和绝对不是小事,不可能就这样听之任之地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上位者赏罚要分明,蔺和必须得罚,不管他路上是被甚么事儿绊住了脚,耽误军机是坐实了的,不罚难平南京众怒。但是又不能罚得太狠了,毕竟还得靠着他在前线打仗,又牵扯着蔺家的事儿,这要是当真罚得重了,也不大好。

    罚过了蔺和,南京的众人又必须得赏赐,但是赏赐到甚么程度,这又很难拿捏了。

    余知葳丢了笔,趴在桌子上,情不自禁地又想揉头发——这御座前和珠帘后还都不是人能坐的,太费脑子了。

    她望了一眼方才说要陪她批奏章的贺霄,没一会儿就走神看画去了,这会子趴在桌上打瞌睡呢。

    平朔王余璞说这孩子仁义,但是余知葳接触久了之后,却深刻地体会到这不是仁义,其实根本就是怕得罪人。他耳根子软,永远喜欢缩在人后,如果有人替他负重前行,他大可与人簪花画眉——无论这个人是他母亲还是他的妻子。

    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要有人疼有人照顾,他好像没办法长成一个真正的帝王。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余知葳尚且能觉得他可爱,是个长着一双小猫眼睛的“孩子”,拿他当弟弟照顾,但是时间越久,就越觉得自己心中对他有些厌恶。除非从现在开始抽筋扒皮地折腾,不然这孩子就只能在长歪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下去了。

    但是余知葳能这么做吗?扪心自问,她没有给小树修枝杈的耐性和欲望,况且这家伙已经十五六岁了,要真是抽筋扒皮地给他正骨,那她还是趁早给自己备棺材罢,她可不想从青春期皇帝心里的朱砂痣彻底沦为蚊子血。

    还是把他拿捏在自己手中,修正大衡的道路要比较实际一点。

    但是余知葳现在瞧见他这副样子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牙疼,很想把他胖揍一顿。

    本宫在这里给你批奏折,给你守江山,给你安抚前线的文官武将,你在这儿干嘛呢?不仅玩物丧志你还打瞌睡!

    真是气死我了。

    余知葳叉着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越想越上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养了弟弟,啊呸不对,是个儿子。

    真不知道蔺太后把儿子养成这德行是何居心。

    余知葳兜了好几圈,觉得现在自己这个表情大概很像余靖宁,于是又把自己逗乐了。

    她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想胖揍贺霄那一份全都收敛了回去。她神情和动作都极其轻柔地将贺霄的大氅拿了起来,轻轻披在了贺霄的身上。

    可贺霄还是醒了。

    于是余知葳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耳边轻声道:“冬日里冷,皇爷上床去睡罢。别着凉了。”

    贺霄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道:“我这怎么睡着了?”他一双圆溜溜的小猫儿眼睛里头水汽朦胧的,看着怪惹人怜的。

    但是余知葳此刻并不是很想怜香惜玉,耐着性子和他道:“批奏折乏味,皇爷辛苦,少年人又渴睡,撑不住也是难免的。皇爷上床睡觉罢,先前底下人都退下了,我侍候皇爷脱衣便是。”

    余知葳一边说话一边腹诽,你年少,你渴睡,我比你大多少,我也渴睡,我都多少时候没睡过囫囵觉了。您也可怜可怜我罢,别烦人了,赶紧洗洗睡罢。

    “子昙也辛苦,这是还没有忙完吗?”贺霄把身上披着的氅抱在了手里,凑到了余知葳跟前,见她手里头还拿着朱砂笔,便取过来,往她手腕上写字。

    “皇爷别闹。”余知葳把胳膊抽了回来,“皇爷的总兵和巡抚吵架呢,我正想怎么哄呢。”

    余知葳把手腕抽了回来,发现腕子上被贺霄写了一个“葳”字儿。朱砂鲜红,衬得余知葳腕子白得发青。

    “吵甚么呀?”贺霄把脑袋伸过来。

    “嫌总兵去的晚了。”余知葳敷衍道,“没事儿,我下文训他,如今在前线的是皇爷的大表哥,自然与旁人不同,我有分寸,皇爷放心就是了。等罚完了,再给南京城的人些赏赐,就没事儿了。”

    她搂着贺霄,把他往床边拖:“好了,皇爷先歇下罢,我一会儿过来陪皇爷,好不好?”

    贺霄粘着余知葳,要把她往床上压,一边用两手搔着她的两边肋下,挠她的痒痒。

    余知葳咯咯地笑,攥住了贺霄的手,把他往回推:“皇爷别闹,我一会儿就批完了,一会儿就好,皇爷等着我好不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哄了半天,贺霄才收了手,放余知葳回去好好坐着了。

    余知葳捋了两把在床上蹭乱了的头发,重新将朱砂笔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葳”字,抹了两把,却还是浅浅地留着痕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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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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