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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回:秘密

    令余知葳没有想到的是,陈开霁虽说还是痛心甘曹难保,却肯定了她这个法子。

    比余靖宁好说话太多。

    如今天色已晚,陈家人和高邈也不便在世子府多留,又商量了几句,便各自打道回府了。

    余知葳握着陈月蘅的手,好生安抚了一番“谭二哥哥一定会没事的”云云,这才好生将她送出了门。

    堂屋中灯光未熄,依旧是亮堂堂的,火烛的光是暖黄的,映照得余靖宁周身也是暖色调的,平白将他凌厉的五官染得柔和了几分。

    家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余知葳瞧着低着头喝茶的余靖宁,暗暗叹了口气,道:“我来与你认个错儿。”

    余靖宁抬头望了她一眼,一副“你犯的甚么毛病”的模样。

    余知葳站在他面前,挺直腰背低着头,勉强显出来一副恭敬模样:“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和一个江湖门派关系匪浅。”

    余靖宁学着余知葳一贯的口气嘲讽了两句:“甚么,丐帮吗?”

    余知葳摇头:“是个很大的门派,黑白通吃。当然此处并非重点,我只是想说,这个门派,应当是参与了鸦片走私。”

    余靖宁脸色微变,端着茶盏问她道:“你与这门派有何干系?”

    “并非门派中人,不过是曾经师承过其中一个小头目,有些私下里的交情。”余知葳扁了扁嘴,接着道,“我先前就知晓了他们在做与鸦片有关的生意,但顾念私情,并未如实向兄长禀告,不曾想竟然是扯上了这样大一桩事端,小妹自会去祠堂领罚。”

    她说完了,就那样盯着余靖宁看,仿佛他一开口,她就立即会转身出去,自到祠堂里跪着。

    “余知葳。”余靖宁的脸又黑了三分,咬了咬牙抬头看她,“你莫要总拿跪祠堂来威胁我,果真当我舍不得你去吗?”

    余知葳低着头,并不做声,只听余靖宁兀自道:“你如今告诉我此事,是有何意?告诉我你骗了我许久,你不可信吗?还是你吃准了我已然带你见过京师众人,算是坐实了平朔王府大姑娘的位置,不敢贸然和你断了这交易了?”

    余知葳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她当然是吃不准。

    她这个身份都是虚悬在空中的,是余靖宁凭空给她捏造出来了,余靖宁若是今日断了在她这儿的信任,从此厌弃了她,不愿走她这步棋了,大可以报个“余知葳急病死了”这种的理由给世人瞧。

    可她也知道,若是要获得足够的信任,必然要挖出来些自己的秘密,将它们呈在余靖宁面前。所谓“我将我的后背和家底都交代给你了,从今往后便是可靠的、不会背叛的盟友”。

    但很不幸的是,余知葳要交代出来的秘密刚好能触到余靖宁的霉头,实在是不知道这个“正直过头”的余靖宁能不能转过弯来。

    但她打算赌一把。

    余知葳开口道:“我曾与兄长说过,我这种人若是想在江湖市井上保下命来,必然少不了有许多不便言说的秘密。我如今,算是把它们兜底全都交给你了。若是兄长乐意信我,今后我便心甘情愿为余家赴汤蹈火,再也无所顾忌,若是兄长不愿信我……今日便能将我给弃了。”

    余靖宁被她这一番话给气笑了。

    说甚么“将秘密兜底都交给他了”,不还是在威胁他嘛?就这么几句话,前前后后威胁了他两次,果真是好有水平啊。

    他不是甚么精于言谈之人,翻不出余知葳这种巧舌如簧的花样来,气得坐在圈椅中沉默了好一阵。

    她还真是能耐,哪儿能挑火气往哪儿戳啊!?

    他沉默了好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又开口了:“你说你来认错的,可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错在哪儿?”

    “明白。”余知葳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的鞋尖儿瞧,细数道,“一是隐瞒不报,有违道义;二是并未提早察觉此事会铸成大害,识查不清。”

    这话是早就想好了的罢?余靖宁嘴角抽动了起来。

    还有第三条,你真是快把我气死了……话到嘴边儿,余靖宁咬咬牙使劲将它咽了下去,吐出来就便成旁的话了:“你如今都这么说了,若当真罚你跪祠堂,反而显得我度量窄小,罢了,就这么着罢,罚你两个月的月钱。”

    余知葳穷疯了,当然是爱财如命,听了心脏都抽抽了两下——这还不如罚跪呢。

    她想起余靖宁在她生辰宴之后就与她说“你下半年的新衣裳都别做了”,如今又没了俩月的月钱,真是难受得她心肝脾肺肾都疼了起来,险些就要抱头哀嚎了。

    可她好歹是想起来前面那些话只是个铺垫,今日的正事还没有跟余靖宁提起来,只好先把她这份对孔方兄的留恋先行压制下去忍痛与他说些别的。

    “大哥哥。”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摆,露出小虎牙来冲着余靖宁笑,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双小月亮,瞧着又是俏皮又是无辜,“我还有事求你。”

    本来想喝口茶缓一缓的余靖宁险些就把自己呛着了——她果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余靖宁搁下茶盏,黑着脸道:“说!”

    余知葳讨巧地笑了笑,嘿嘿道:“我统共……求大哥哥三件事。

    余靖宁脸更黑了。

    “这回闹出这样大的事端,给大门派和官老爷当跑腿儿的定然首当其冲给他们当替死鬼……我有个熟人,应当是该唤一句‘五师叔’的,十分不巧,还就在其中。这便是第一件事……”余知葳略略有点心虚,侧着脸偷偷去瞟她黑脸的便宜哥哥。

    只见他摇了摇头:“你不愧是狮子大开口,不说求三件,只第一件就难如登天。”

    余知葳急忙补充道:“这个人可不是白救的。大哥哥想啊,此人既然为他人跑腿走私,从中牟利,又与我相熟识,他完全可以在招供的时候说点儿我们想让他说的话出来,若是有一线生机,谁还不想活命啊。最后也无需洗刷了他的罪名,只找个替死鬼与他便是了。”

第四十七回:靖宁

    余靖宁今日十分清楚而彻底地体会到这余知葳是个多么“奸猾”的兔崽子了——这是她第三回威胁自己了。

    他盯着余知葳看,不知道这巧舌如簧的小东西还能说出些甚么来。

    只见余知葳又道:“我这五师叔其实也算不上是甚么好人,我今日救了他,只算是还我师父的恩情,今后便和这帮派两清,再无瓜葛了。不过……”余知葳撇嘴笑了笑“我还是明事理的,无论是他知法犯法走私鸦片还是要替咱们作伪证,这任何一件事都要咱们留他不得,说要保他命不过是个在他面前的一个说辞,所以大哥哥无需担心。”

    倘若留着,那便是个祸害,今后后患无求。

    余知葳说完,便睁着两个眼睛看着余靖宁,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她的便宜兄长被她一番“陈词”闹得无话可说,如今正将手掌罩在茶盏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余知葳没来由地一阵惊慌,急急忙忙在脑子里预判,他若是要将这茶盏朝自己丢过来,她是该往左躲还是往右躲。

    脾气和脸一样臭的世子爷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将茶盏丢出来:“第二件和第三件呢?”

    余知葳一龇牙:“此事过后再说也不迟。”

    余靖宁冷哼一声,道:“我若是允了,你可欠我天大的人情,你当真想好了?”

    余知葳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我今后当牛做马……”第一件事算是等价交换了,算不得欠人情,真正要欠人情的是第二件事。

    “无须。”余靖宁冷着脸将她的话打断了,“只是今后若是入了宫,为保余家尽心尽力就是了……”

    余知葳那句当牛做马不过是随便说说,可他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戳心窝子呢?

    她尽力保下余家,不过是先前商讨好的,他二人交易中的一环,怎么变成是她还他的人情了呢。

    余知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敛了嬉笑的神色,郑重答了句:“我必然尽心尽力。”

    余靖宁仿佛疲乏至极,冲着她挥了挥手:“天晚了,你去休息罢。明日还有的是咱们要奔走的事。”

    余知葳冲着他福了福,转身踏出堂屋回蕤灯榭去了。

    如今已是将近五月了,被褥早就换了轻薄的,余知葳盖着薄被仰面躺在榻上,看着屋顶。

    她觉得余靖宁此人好生奇怪。

    本是最最爱生气的,就她这般一句一句都是挑着点儿去刺他,本该是要发一通大火才对。

    要知道这可不是个能随随便便说平等的时代,是以,她在说那话的时候,早早就做好了要跪祠堂的准备了。

    可这家伙却说甚么自己是在拿跪祠堂来威胁他。

    闹得她都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躯壳里装了个几百年后的灵魂了。

    余知葳兀自叹了口气,接着瞪眼睛盯着房梁。

    这家伙明明都快气出个好歹来了,却还是忍下了没对自己发作,虽说还是动辄拉个驴脸,但是相较以前那般一点就着的形状要好太多了。

    不知道是最近的事出的太多,这厮隐忍惯了,还是单单对自己这般……

    嘶……

    余知葳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你可别自作多情了。

    余靖宁是个有分寸的人,也应当知晓如今他二人此等身份实在不能生出旁的心绪来,上回她生病照顾她已经是“兄妹之谊”的大限了,还是新派的大限。

    余靖宁虽说是老爱生气,可不至于脑子不清楚,绝对不会逾矩的。

    余知葳抓着头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你这又是犯的甚么毛病。”抓了两把,想起她头发已然是留的挺长的了,明日尤平家的给梳头又要缠在一起,扯得她嗷嗷乱叫,只好停了手。

    余知葳被子一裹翻身朝里。

    想甚么想,睡觉!

    明日还有许多糟心麻烦耗费心力的事儿等着她应对呢。

    ……

    第二日早晨起来的时候,余知葳很难过地发现,自己做决断做晚了——她起不来床。

    尤平家的带着谷雨和惊蛰,又是叫又是晃,也没将她弄醒,最后还是惊蛰绞了冰帕子给她敷脸才把她弄醒了。

    尤平家的一边梳头一边跟余知葳道:“姑娘脑后的短发都长长了,此后不必老梳寰绾发鬏了,换个旁的好看的发髻瞧瞧。”

    余知葳木木的点头。

    尤平家的没管她,兀自说道:“世子爷生辰快到了,如今忙乱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时间给他过生辰。”

    这会儿余知葳算是醒了:“甚么?大哥哥生辰?”余靖宁怎么从来没给她说过他生辰是甚么时候?

    尤平家的答:“嗯,是啊。世子爷生辰是在端阳节的时候。也不知道算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好罢,又好歹是个节日,说好罢,世子爷读书又说这是个甚么甚么……哎呀我说不上来,反正是个书本子里的那种圣贤的忌日,总不好大操大办的。”

    “是三闾大夫。”余知葳低头道。

    “甚么?”尤平家的不明白。

    “就是屈原。”余知葳声音里那种没睡醒和含混逐渐退去了,“是战国时候楚国的人,正直却不被君王所喜。君王听了谗言将他驱逐,最后亡了国。他就投江殉国了。”

    “啧。”尤平家的唏嘘道,“真可惜啊,你说他都被赶走了,人家都不拿他当臣子,他何必呢?”

    “古人的想法,总归是很难明白的罢。”余知葳接话道。

    说着说着,她不禁一个寒颤。

    余靖宁这生辰真是会赶时候,如今这般形状,岂不是和楚怀王当政的时候无甚区别,就照着余靖宁这个黑脸关二爷的性子,别最后闹出个屈原的结局来。

    她不禁叹了几口气。

    余知葳微本来想扭一扭头,转过头去跟尤平家的说话,却一下子扯得头发生疼,只好在镜子里看着尤平家的跟她说话。

    “尤妈妈,我问你。”余知葳道。

    尤妈妈一边把发簪往余知葳的头上插,一边笑着道:“姑娘想问甚么,问罢?”

    余知葳仿佛是又困了,说话含含混混恍恍惚惚的:“若是咱们大衡没了,你觉得我大哥哥会学三闾大夫吗?”

    “姑娘问这种丧气话作甚?”尤平家的嗔她道,“怪吓人的。”

    余知葳轻声笑了笑:“我就是问问……”

第四十八回:小店

    今日余靖宁要于午门外当值,余知葳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颇是殷勤地起了早,很难得地挥着帕子将人送出了门。

    余靖宁仿佛眼皮抽筋,一连奇奇怪怪地看着意态反常的余知葳好几眼。

    余知葳:“大哥哥早些回来。”早些回来咱们好找了高邈上牢里找一趟邵五。

    余靖宁最终也没说点甚么,连摇头叹气都免了,只是抽搐着眼皮出了门。

    方才送走自家便宜哥哥的余知葳立即打了个哈欠,思量着回去睡个回笼觉。因着今日出门恐是要着男装,反正还要拆了重新梳,于是早上只让尤平家的打了辫子绾了个家常的纂儿,松松垮垮地,余知葳边走边拆,没两步路就抓散了。

    尤平家的一边跟着一边嘟囔:“这才梳了多久一会子,怎就拆了……”

    余知葳一边打哈欠一边笑道:“昙花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开的时间短,所谓‘物以稀为贵’。尤妈妈梳得这般好看的头发,当然要出个‘昙花一现’的美感来。”

    尤平家的笑骂道:“姑娘就会说笑。”

    余知葳又嘿嘿了两声:“尤妈妈,等会儿别忘了叫我啊,尽量在我大哥哥回来之前将我叫起来,不然该误了事了。”

    说罢一溜小跑,脱鞋上榻一气呵成。

    尤平家的摇头:“若是真怕误事,那便不该再睡下了!”然而任凭她怎么跳脚,余知葳已然脱了外衣钻进被中,入定一般地耳聋了。

    尤平家的:“……”

    她再如何抱怨,人总归是靠谱的,断然不会真让主子误了事,所以,等到余靖宁归家之时,瞧见的就是个做了小少年打扮的余知葳了。

    她本是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坐在凳上,可瞧见她兄长身后还跟着个高邈,赶忙在收到余靖宁的白眼之前坐好了,打招呼道:“高三哥哥。”

    高邈冲她点头笑道:“我家那口子要你请她吃饭。”

    余知葳愣了愣,“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请的请的,定然是要请的。”

    几番寒暄过后,这才谈及正事,余知葳开口道:“劳烦高三哥哥了,我们要寻一个唤作邵坚的犯人,应当是为鸦片走私跑腿的,他的供词对咱们把脏水往回泼到东厂身上有些关键。”

    高邈最近升了职,职权也变大了,不过是见人一面,还算是能办到,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谁知余知葳竟是站起来冲着他又行了个礼,道:“还请高三哥哥即刻动身前往诏狱寻人,如今形状,实在是耽误不得。”

    高邈连忙避开了她这个礼:“余姑娘说得对,咱们即刻动身。诶,你们两个也一起跟着去?”

    余知葳摇头笑道:“不了,我与我大哥哥去寻两个人,能让这邵坚开口的。咱们几个分头行动,动作快些。”

    高邈点头应下了,还不忘偏头与余靖宁说笑两句:“你这妹子风风火火,扮起小子来还真是不不漏破绽,有意思。”

    余知葳暗自挑了挑眉——和给当初谭怀玠留下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呢。

    几人便不再耽搁,出了门便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余靖宁余知葳两人骑马在路上走了一会儿,余靖宁才开口问道:“你这是带我上哪儿去。”

    余知葳压着嗓子道:“去找邵坚的徒弟。”

    余靖宁不置可否,只是瞥了她一眼。

    余知葳收到了他的目光,想也没想就知是何意,开口答道:“别瞎想了,那是几个好孩子,除了以前小偷小摸过一段时间,没干过那甚么走私打劫杀人越货一类的事儿。”

    “为何?”余靖宁开口问道。照理来说自小混在那样的帮派里,不太容易出淤泥而不染啊。

    “傻呗。”余知葳道,“大事儿不放心交他们手上。”这话刚说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余靖宁对掩日也不甚了解,自己更是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她和掩日的关系……那余靖宁是不是会把她和掩日“无甚瓜葛”的缘由也理解成“她傻”。

    余知葳想到这儿,不禁咳嗽了两声:“我还是可堪大用的,不过是我高瞻远瞩,没跟他们沾边罢了。”

    “哦。”余靖宁淡淡地冒出了一个字,接着牵着缰绳神色寡淡。

    嘿?余知葳抓心挠肝的想,他究竟是听进去没听进去啊?

    余知葳领着余靖宁左兜右转,进了个指甲盖儿大的小面馆子要了两碗炸酱面,才坐下就和里头跑堂的小崽子挤眉弄眼上了。

    很快她就收到了余靖宁愠怒的瞪眼。

    余知葳边吃边抬手吆喝:“掌柜的!”

    此时不是饭点儿,那掌柜的正闲着,听见吆喝,便带着笑脸儿急忙过来问了:“客官还有甚么需要的?”

    余知葳眼睛一眯笑了起来:“你们这儿三个帮忙的小孩儿瞧着怪伶俐,借我去给家里帮个忙可成?”

    那掌柜的笑了笑道:“客官啊,您这借一个还成,若是全借走了,我这做生意可就没人帮忙了,您说是不是?”

    余知葳听了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冲着那掌柜的道:“掌柜的说的是,你看,不如就当我是将你这那三个小孩儿雇来的,将他们几个的工钱付给你,你再招些旁人帮帮忙?”

    “呃……这……”那掌柜的沉吟了一阵。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使了好几个眼色也不见他掏钱,只好忍着肝疼从自己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来:“你瞧这够不够啊?”

    心里却腹诽着,好他个余靖宁,自己俩月月钱没了不说,这种该出“公费”的事儿也不给她报销,她这是要把老底掏没了。

    这年头,都是小老百姓的,商税又重,实在是没见过几个大钱。那展柜的立即舔了舔嘴唇,就接上了余知葳那锭银子,笑嘻嘻道:“够了够了,这您拿那几个小孩儿回去借一年都够了。”

    余知葳冲着那三个崽子使了使眼色,二狗那几个立即就凑在她身后了。

    这炸酱面忒难吃,怪不得没客人,余知葳心里腹诽,她站起来凑到余靖宁耳边轻声道:“劳烦大哥哥给付一下饭钱罢,我实在是支应不起了。”

第四十九回:诏狱

    余知葳领着三个小崽子往外出,那三个崽子全都围着她嗷嗷唤着大哥,余靖宁在旁边仿佛十分多余一般。

    他咳嗽两声,沉着脸看着那三个歪瓜裂枣的小崽子,问道:“这几个都是谁?”

    余知葳:“是我五师叔的徒弟——我这不是要把原先瞒着您的兜底都撂给您嘛!”

    余靖宁“哼”了一声没说话,却见到余知葳对着那三个崽子发号施令道:“行了,如今又不用乞讨,都给我好好站着。”

    这话一说完,除了那矮蹾子依旧没长出多少个儿来,罗锅的背也不驼了,对眼儿的眼睛也不斜了,看着就像是三个寻常人家的小少年。

    余靖宁微微露出些惊诧的神情,却依旧没有出声儿。

    余知葳对着他正色道:“那邵坚没孩子,性子又古怪,连跟他亲兄弟好似都不怎么乐意来往,在帮派中熟识的也不过就这几个徒弟。咳,其实他徒弟跟他还没跟我亲……”

    那不废话嘛,邵坚对他们三个饭没好饭话没好话,讨不到钱还要打骂,这三个都是十来岁的崽子,正是“本事没有,脾气怪大”的时候,就算是跟着邵坚有那么点儿父子师徒的感情也早就消磨完了。不出点生死大事,也全然想不到“恩情”啊,感激啊乱七八糟的。

    哪像余知葳,动不动给买零嘴儿带着瞎胡混,小孩儿哪有不喜欢这个的。

    余知葳还没解释到这,话语就戛然而止了,因为她发现她说这三个小崽子“跟她亲”的时候,余靖宁又拉下来来,仄了她一眼。

    她很害怕把余靖宁这眼神琢磨偏了去,也害怕余靖宁把她这话琢磨偏了去,赶紧停了叙述,只言简意赅道:“总之,他们仨能听我话,给咱们帮忙。也算是难得和邵坚有些感情的,能帮忙帮到地方。”

    余靖宁“嗯”了一声,转而去问二狗他们仨:“会骑马吗?”

    二狗答:“会。”余下两个尽数摇头。

    余靖宁扁着嘴,两眼翻了翻,没好气吩咐跟着的小厮道:“把你的马给这孩子,余下的套车走罢。”

    要是靠两条腿走到北镇抚司的诏狱去,今天天黑了这事儿也办不完!

    等到了诏狱,高邈早和门口看守的人打了招呼,说是一会儿余家世子爷要来瞧瞧犯人。长治六年的时候东厂还没只手遮天到那种地步,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中还大都是原先的人,自然认得在仪鸾司当差的那位世子爷,连他带着的几个亲卫小厮模样的人也没怎么盘查,通通就带下去了。

    进了狱中,果真就见到高邈在里头等着了,一脸喜色:“人找着了,是不是那个一脸大胡子的独眼龙。”

    余知葳就答:“正是,劳烦高三爷了。”

    “客气甚么。”高邈摆了摆头,“都是咱们锦衣卫的自己人。”

    没说几句,众人就都往里进,高邈就引着几人往关押邵坚的牢房走。

    走到地方,只见那大汉摊着手脚正睡在地上,鼾声震天口角流涎。

    三个崽子激动极了,尽数扑上去要喊:“师……”

    余知葳和余靖宁一把将他们仨拉住了,捂住了嘴,道:“嘘……”旋即把他们三个交在高邈手上,“劳烦三爷看管一下这几个,先领着到处走走。”

    高邈知这是回避的意思,便应了一声,连劝带扯地将几人给拽走了。

    余靖宁站在暗处看着余知葳。

    余知葳上前,两手扒住栏杆,喊道:“五叔!五叔!”

    一连喊了好几声,那大汉才有了反应,鼾声渐停,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余知葳仔细瞧了瞧邵坚——胡子多时没剃,支棱得满脸都是,脏兮兮地纠缠在一起,原本生着眼翳的那只眼睛瞧着更白了,似乎连另一只眼睛都蒙上了翳。

    果真,邵坚辨识不清,皱着眉头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余知葳来,惊了好大一跳:“小六爷!”

    余知葳点头:“是我。”

    邵坚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冷笑了两声:“原就知道小六爷门路多,不知竟是这般厉害,连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也可以随便进出了。看小六爷的打扮,也不像是来劫狱的,恐怕是来听老夫说两句遗言的罢。”

    余知葳嘴角抽了抽,又道:“七叔呢?他如今在何处?”

    邵坚哼了两声,好似是骂了句甚么:“他不自量力,要来劫狱,被那群皇帝小儿的走狗给打死了。”

    余知葳暗自抽了口凉气,却听见邵坚又笑道:“小六爷是怎么和那群人搭上的?”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余知葳状若无害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都是走江湖的人,这个理儿五叔总不会不懂罢?”

    “哦。”邵坚一副了然的模样,“瞧小六爷的模样,这回恐怕是拿了谁的钱财,要替他们提前取我性命罢?嘿这可不是大水淹了龙王庙。”还不待余知葳开口,他便兀自又接话道,“我懂我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官堂那起子拿腔作调的老这么说。只是小六爷别忘了,你读书的时候就读过‘相煎何太急’,咱们不过一样都是阴沟里滚的长虫,你如今杀了我也不过是泥鳅杀蚯蚓罢了。都是河边走的,难保有个不湿鞋的时候,今日我是个甚么模样,今后你便也是个甚么模样。”

    话说到此处,余知葳终于敛了笑容,冷下一张脸来,沉声道:“五叔如今做下的可是杀头的勾当,早些时候死与晚些时候死又有甚么不同?小六就算自知不是个甚么好东西,可也没犯过该下诏狱该杀头的事儿。”

    “哼。”邵坚撅了一根草棍儿剔了剔牙,然后啐了一口,“呸,我还用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教训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凡有个能不用脑袋别裤腰带上就能安生活下去的法子,谁不想做个平头老百姓。”

    “你有法子活。”余知葳学着余靖宁的模样冷着脸,“只不过铤而走险能让你大鱼大肉锦衣玉食地活罢了。”

第五十回:保人

    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地方,越是在意,越是偏偏要说自己不在意,像邵五这样将“你如今是要来杀我”挂在嘴边的人,往往还是想活命的。

    不管此人是良民还是亡命之徒。

    余知葳看着仿佛满不在乎的邵坚,再次开口道:“五叔,依照大衡历律,你这罪当处斩啊。”

    “废话。”邵坚把草根从嘴里吐了出来,“老子还用你提醒,若是来杀我的,现下动手便是。”

    谁知余知葳竟是冷笑了两声:“可若是说,我能让你活命呢?”

    邵坚先是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嘴里头骂骂咧咧,冲着余知葳嚷嚷:“没良心的小畜生,虽说并非我门派中人,好歹我哥哥也是做过你师父的,你这是想让我把自家安身立命的地方供出去,你做梦!好啊,果真是拿了钱财了,连心肝都不要了!”

    余知葳嘴角抽搐,心道:他还好意思说我没心肝,也不瞧瞧自己做得都是甚么事,就算是书读得不多,无知了些,也不怎么通晓大衡历律,但也该知道抽大烟害人罢。

    虽说这么想,余知葳面上却不露愠色,依旧波澜不惊地对他道:“这五叔就想左了,我既然唤您一句五叔,便还是当你是个长辈的。既是长辈,便当然能帮衬晚辈一二,此事没了五叔不成。”

    邵坚正骂骂咧咧,听了她这话,不禁停了下来:“你就甭跟我兜圈子了,要说甚么只说就是,也不知和谁学的。”

    余知葳知他这是动了心思,便开口道:“你方才说是‘神仙打架’,可你知道这回是哪里路神仙打架吗?”

    邵坚哼了一声:“这我如何知道。”

    “说白了。”余知葳咽了两口唾沫,“就是一群太监和他们的党羽在朝堂上搅混水,要坑害忠良。”

    邵坚不屑地嗤了一声儿,他是个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管他朝堂上的忠良不忠良。

    “当然了,此事与五叔关系不大。”余知葳点了点脚尖,在栏杆外踱了两步,“只是五叔有所不知,我这主家有难处,还非得五叔解开不可,不然人家也不会托上我的门路。”

    余知葳这般说辞反倒是激起了邵坚的好奇心:“他们官老爷哪个不是一手遮天,还有非得我去解的难处?”

    “是了。”余知葳两手抓着栏杆,歪头冲他笑了笑,“五叔不知道,他们拿你,不仅是因为你手上过了大烟,还因为他们拿你当官老爷的狗腿子,要你的供词定罪呢!”

    看邵坚有些动摇,余知葳接着道:“做起来也很简单,你就说,平时里和你们接洽的市舶司官员,和东厂派去督查的宦官关系匪浅,甚至有的宦官也在你们手上卖货。怎么将这话说得又漂亮又可信,想必对五叔来说,也不是很难办到罢。”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瞧着一副孩子似的无辜,仿佛不是和他这么个亡命之徒商讨生死交易,反倒是像个小童在向长辈讨要心爱的玩具,“五叔看,这事儿当真非您不成,人家可是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能保下您的命来呢,您瞧天下还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吗?”

    余知葳说完这话,邵坚却沉默了许久。他鼻子似乎有些堵,喘起气来呼啦呼啦,似乎是拉着一个破旧的风箱。

    余知葳就听着这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了好些时候,终于有了言语:“你一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的确有个官儿找我来接货,没见过正主儿,只见着了狗腿子。你说太监,我才想起来,他前后派的几个不同的人,虽说都是遮着脸没让看见的,但是……但是声音全都尖尖细细的,是像太监。”

    余知葳略略有些激动,果然,这群阉宦手里果然也不干净!

    她开口笑道:“那就更好了,你这就是连说谎也不算了,只需要他们审你的时候,将这个当做重点说了就成。余下你堂里的人,自然都是听你的,你说甚么他们跟着便是了。等到处斩的时候,自然会有旁的死囚替了你上断头台。”

    邵坚闭口不言,皱着眉,动摇起来。

    余知葳朝后退了两步,在余靖宁耳畔道:“劳烦大哥哥,将方才他那三个徒弟带来。”

    余靖宁没怎么言语,不多时就将二狗几个领了过来。

    那三个见了师父,皆是涕泗横流,哭嚎着上前:“师父!”

    邵坚一惊:“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那三个呜呜乱嚎,含含混混道:“师父,大哥是来救您的!您就听了大哥的话罢!”纵然平日对师父万般不喜,可师父终究是师父,再怎么打骂,好歹也是给过一口饭吃没让他们饿死,也教了一身本事没让他们成了废人。

    余知葳将手放在最近的二狗头上,摸着了一头毛茸茸的短发,她沉声道:“五叔不在,堂中定然还有一番权利争夺。他们三个没甚么本事,恐怕是没办法安身立命,便由我做主,送出去罢。”

    邵坚蒙着白翳的眼睛在朦胧中好似闪了闪:“送去哪里?”

    “今后便和门派再无瓜葛。”余知葳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以后就是好人家的孩子了。”

    邵坚低着头,不知是在想甚么。

    余知葳站在原地,垂下眼帘,微微露出些笑来。

    邵坚不清楚她的过往,可她却将他的弄了个门儿清。

    邵家兄弟七人,洪灾时逃难来京,等到了京师,也只剩下兄弟四人了,当时最大的邵垒少四爷也不过是她这般年纪,乞讨为生。

    后来发现跟着掩日能讨着大钱,就头脑一热入了掩日。

    至于为甚么和兄弟们不亲,是因为当时在京中实在过不下去了,四兄弟抽签,抽着了的就将自己卖给人牙子。

    抽到的当然就是邵坚。他又脾气古怪,认为是自家兄弟做了手脚选出的他——就算是最后入了掩日赎回了他,他也依旧对自家兄弟心怀芥蒂。

    后来收了徒儿,他也没孩子,不知怎么与那三个崽子相处,但好歹也养了这么些时日,总该生出些父子之情了。

第五十一回:儿郎

    邵坚再三犹豫,终是应了:“这活儿,我接下了,但愿小六爷能够守信用。”

    余知葳冲着邵坚一拱手:“江湖道义,自当如此,五叔尽管放心”

    她领着二狗那三个,依次与师父道了别,这才从牢中出来。

    高邈推着那三个崽子在前头走着,一双黑心的假兄妹落在后面,踩在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来。

    余靖宁侧了侧脸,凑近了余知葳的耳边:“你是不是与他们三个夸过海口,你能将他们师父救出来?”

    少年人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余知葳微微觉得有些痒,下意识就往旁边避了避,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耳朵,压低了声音道:“是。不过是说给小孩儿家安心的,你不必担忧,将这邵坚换出来后,尽快将他结果了就是。”

    余靖宁挑起眉,冲着她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这可不算是骗他,也没骗那几个小孩儿。”余知葳砸了咂嘴,“我的确将他换出来了啊。至于结果了他,那就不在我和他交易的范围之内了,一码归一码。”

    余靖宁觉得她有时候说话很奇怪,明明和二狗那几个是同龄人,却一口一个小孩儿,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毛病:“你打算,把他们三个送到那儿去?”

    只听余知葳又道了:“这便是我求大哥哥的第二件事。他们三个自幼就是长在那样的地方,虽说是知是非,但不明法理,将那些无谓鲁莽的‘义气’放在最前头,是些拧偏了的苗子。”

    所以二狗他们几个在师父被捉走之后,第一反应会是怎么将师父救出来,而不是“师父之所以被抓进牢里,是因为犯了罪”,以前还是少年人,有甚么事还有师父前辈给冲在前头兜着,可如今既然没了师父,又要脱了掩日,就断断不能和从前一般行事了。

    “我知晓咱们家手上是有兵的,所以拜托大哥哥,将他们三个送到军中去,从最低的步卒做起,严加管教。”余知葳瞥了一眼前头走着的三个布衣少年,正是抽条长个儿的时候,“教他们明事理,知是非,辨明了是非对错,也让他们见见光亮,才能世上不是只有‘铤而走险’这么一条活路。”

    她抬起脸来,冲着余靖宁抿嘴笑了笑,两颗虎牙在唇边现着端倪:“所以,拜托大哥哥了。”

    余家的藩地的驻军都在西北,将这几个送走了,他们既不知道邵坚今后如何了,京师里的甚么麻烦也找不着他们。

    余靖宁很难得的,在余知葳求他办事的时候露了那么点儿吝啬的笑容:“邵坚说你和他一般无二,我看倒是并非如此。”

    “哼。”余知葳把头一扬,“虽说我也认,自己并非是甚么心慈手软之辈,但也不是他说甚么我就是甚么啊。”

    余靖宁这就很想接下她的话了,脱口而出道:“那你是甚么?”

    余知葳“嗤”的低笑了一声:“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注1)

    余知葳说罢,大笑三声,仰头快步前头去了。

    ……

    这几日来,朝中对于甘曹一事依旧争执不下,闹得小皇帝贺霄恨不得要打着伞上朝——实在是下头朝臣的唾沫星子喷得太厉害了。

    话说谭家大郎被高邈和余靖宁绑去的第一日,他夜里未曾归家,谭家老爷谭泽还未觉得奇怪——他经常这样。可是等到第二日,他才觉出不对来,他家谭怀琅连朝都没去上!此后谭家老爷寻了好几日,依旧是没有动静。

    谭家人唯恐这肥的流油的大少爷被匪徒逮去吃肉,吓得报官去了。

    顺天府尹听完了谭家人一番说辞,好整以暇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抬起头来答话:“谭怀琅?这几日不是下旨四处禁烟呢嘛,尤其是勾栏瓦舍里头,查得忒严。你家大爷第一日就让高千户捉去了,怎么,高千户没告诉你家里人?”锦衣卫里最近缺人缺得厉害,据说要升官的高邈终于是升了官儿,还是越级直接升了千户。

    这位府尹大人眼神不太好,伏案久了抬头看人活似翻白眼,高家大奶奶,也就是谭怀琅的妻子,惊叫一声当即昏了过去。

    谭泽险些气得将胡子吹起来,斥责道:“无知妇人,还不赶紧抬下去。”

    几个仆从上来匆匆将谭大奶奶抬了下去,谭泽这才开了口:“不知大人能否在说些小儿的讯息?”

    “这我如何知道。”翻着白眼的顺天府尹,将笔又捉了起来,舔舔墨在纸上划拉,“不过既然是高千户带走的,左不过是关在他们镇抚司的诏狱,你找高千户问罢。”

    于是谭泽又辗转去了镇抚司,恰巧,高邈刚巧在镇抚司中。

    高邈可不是余靖宁,哪来的那般好的涵养,险些就拿鼻孔看谭泽了:“谭大人,我这也是按规矩办事,您看看,您家二哥儿不过是给那私藏鸦片的甘曹说了两句话,就被拿了,何况是那自己手上就不干净的谭怀琅。”

    谭泽眉角有些跳,若是原来的时候,哪有小辈儿敢在他面前这般造次,可毕竟长子次子接连下狱,就是再硬的腰杆也直不起来了:“这里头许是还有旁的误会。”

    “什么误会不误会的。”高邈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谭大人,我们郑指使还在诏狱里关着,你就不必处处明里暗里地说我们锦衣卫办事不利了罢?上回是‘渎职’,这回是甚么?滥用职权吗?这回可是皇上娘娘下了明旨要彻查的,莫说是您家的哥儿,就是王子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要不要我将那圣旨再请出来,请您过目一下啊?”

    谭泽终于恼了,瘦高的中年人胡子都抖了起来:“我父亲是我朝第一个配享太庙的文臣,我谭家往前数几代都是望族,你一个小小武将,竟然僭越至此。”

    “如今和从前能比吗?”高邈哼哼两声,“我家还是跟着太祖爷有军功的呢,也是满门的好儿郎。”

    “有军功算甚么好儿郎。”谭泽连眉毛也颤了起来,“读圣贤书上金榜,在太和门前面圣的那才叫好儿郎。”

    “你家十六岁就上金殿的好儿郎正在厂公的诏狱里关着呢!”大衡长治年间向来重文轻武,高邈也不是第一回听这话了,到底面不改色,“与其在我这里争论,不如想想怎么把你家二小子从厂公那里捞出来罢!”

第五十二回:带钩

    余靖宁今日当值回来就觉得自己身旁的小厮眼神不大对,老盯着自己看。

    他以为是自己仪容有甚么不妥,仪鸾司最是重仪容,他赶忙正了正冠捋了捋发,想着这当口上,可不能让让旁人再抓住他甚么把柄,遭人钳制。

    可摸了半天,也没觉出错处来,只好去问:“名都,我脸上究竟何处不妥?”

    名都骇了一跳,嘻嘻笑道:“没有,没有,世子爷好着呢,是这天下一等一的俊俏儿郎。”

    余靖宁眉头又皱了起来,心想果真不能将下人交给余知葳管教,跟着她胡闹久了,全都油腔滑调的。他扯了扯缰绳,没好气地前头去了。

    端阳节除了守宫禁皇城的锦衣卫之外,百官休沐,余靖宁恰好就是在众人都歇在家中时,要出门轮值的倒霉蛋。

    一路上都是艾草就着雄黄的香气,满路跑着的光头小童额头上画着带酒香的“王”字,手上缠着五彩丝线。

    连世子府也不例外。

    余靖宁自己住的时候不大过节,所以在大门口瞧见插着的菖蒲叶的时候还愣了一愣:“这东西哪儿来的?”

    名都立即殷勤地回起话来:“城郊草市上买的,一个钱一大把。”

    余靖宁“哦”了一声,将手里的马交给了名都,径自进门去了。

    今日回府回得晚,此时已然将近午饭时候了,余靖宁立即就闻见了平时不常闻见的味道,黏而甜腻。

    他鼻子动了动,觉得应该是粽子——那是江米的味道。

    粽叶里塞的东西,京畿众人称之为江米,确实是一种黏糊糊却又好吃的东西。

    余靖宁忽然有一种年幼的时候在家中的错觉,脚下步子不禁也快了些,很快他就看见捧着粽叶鼓着两腮,像个藏食儿的胖松鼠的余知葳了。

    她如今换了夏衫,只着了件藕色对襟立领窄袖衫子,下头系着米黄牙白二色月华裙,梳着双鬟,带一对儿佛手黄赤金小珠冠,手上缠着五彩丝绦。

    那胖松鼠笑弯了眼睛,唔唔哝哝对他道:“分你一个。”然后从盘子里捡起个粽子朝着他就丢了过去。

    余靖宁抬手接住,像是接住了一团人间的烟火气,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世子府登时就活泛了起来,他笑着嗔了余知葳一句:“多大的人了,怎的这般没规矩。”

    余知葳说话间,又剥开了一只粽子,咬了一口在嘴里:“过节嘛,下不为例。”

    旧派规矩,本应当是男女五岁不同床,七岁不同席,可毕竟如今的大衡是个百家争鸣礼崩乐坏的时候,世子府又只两个主子委实是太冷清了些。是以,那兄妹两个多是在一起用饭——如果恰好能赶上余知葳余靖宁都在家的话。

    余靖宁坐了下来,正要拨开粽子吃,却瞧见尤平家的拿了热巾子上来给余知葳净了手,不禁问道:“你为何不吃了?”

    “不是。”余知葳摇了摇头,嘴里还鼓着,从尤平家的手里接过个盒子,“我给你瞧个东西。”

    她使劲嚼了两嚼,将口中东西尽数咽了下去,露着小虎牙,将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笑成了两弯小月亮:“先前给我办生辰宴的时候那般破费,如今又赶上这种时候,想必你也没心思记着自己生辰。不过没关系,我帮你记着了。喏,你看,我贺你生辰的,恭贺你距临朝听政又近了一步。”

    她献宝似的将那东西打开了递上去,里头是一枚革带上挂的带钩,用来挂刀剑的:“我看你那带钩总不换,想着你也没心思想这种事儿,我就给你送个新的。”

    余靖宁接下了那盒子,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余知葳亮晶晶的眼睛,笑道:“我原先那枚带钩是我上京城前父王给我的,是他与先帝爷征战时所用,给我以鞭策激励之用,‘见此带钩如在父母身前’,故而从不离身,也未曾更换过。”

    余知葳:“……”

    好罢,她早该想到的,这种经年不换的东西,向来都有甚么特殊的含义。

    余知葳眼疾手快,伸手就将余靖宁手上的盒子夺了回来:“得嘞,方才我嘚啵嘚那一大段儿您就当没听见,我也没送过您东西,您就当我是口头祝福的就完了。”

    说罢将那盒子递回尤平家的手上:“得了得了,快收起来罢。”大有一副再不拿出来的样子。

    余知葳重新从桌上拣起粽子来,面无表情剥开,恶狠狠往上啃了一口。

    余靖宁一脸好笑,瞥了瞥她手上系着的五彩丝绦:“这是甚么?”

    “民间玩意儿。”余知葳又是塞了一口粽子了,“世子爷您金贵,就不必戴这种小玩意儿了。”

    余靖宁:“没我的份儿?”

    余知葳转过脸来,冲着他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没有。”

    她将手里的粽子朝前送了送:“食不言寝不语,您上回教训我的,我还没忘呢,您可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余靖宁暗自摇了摇头,果真是贯彻了他一贯的“食不言”作风。

    余知葳:“……”

    她私以为,余靖宁身份尴尬娶亲有困难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好给这个娶不上媳妇的家伙一个心里安慰。

    谁知今日余靖宁不知怎么了,安静了一会儿,竟然又开口说起话来:“你上回求我三件事,第三件事到现在还没个着落,不知究竟是何事?”总不能比前两件还难罢。

    余知葳方吃了三个粽子,觉得又撑又腻,便又净了手,夹些爽口的小菜来吃。听见此话,放进口中,的筷子一顿:“其实不提也罢。”

    余靖宁一头雾水:“甚么?”

    这第三件事,其实才是最最简单的,是让他在前两件事儿办完之后,别黑个脸生她的气。本是一句俏皮的玩笑话,拿来逗他大哥哥的。

    可至于现在……

    他爱气不气!

    余知葳知晓自己没必要因了这个跟他置气,可就是魔怔了似的,越想越不痛快,索性将箸往桌上一搁,笑道:“我先回房了。”

    ……

    她第二日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本说是要将那带钩拿去丢掉,谁知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第五十三回:私宅

    裘安仁在宫外有处私宅,但其实不大常去,实在是常在蔺太后跟前儿待着,大多时候都是抽不开身的。

    如今天气渐热,甘曹一案终于艰难地迈开了提审定罪的步伐,裘安仁终于松了口气。他说是要提携小孩儿,给蔺太后举荐了自己的徒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内侍,清清秀秀的一个孩子,虽说不如他自己这般好皮相,但也是看着舒坦,人又年少,蔺太后便留在身边伺候了。

    裘安仁便自己出去偷闲。

    那庭院里有棵大柳树,他就搬个躺椅,坐在树荫底下,一边儿晃着一边儿闭目养神。他只穿了件莲青色的广袖直身,葡萄花鸟的提花暗纹在衣上忽明忽暗,裘安仁清瘦,这衣裳就宽大地匡在身上,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些“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感觉。他并未戴冠,只绾了发、带了网巾,果真是一番入画的景致。

    他嘴角噙着些笑意——他半点儿不害怕那小孩儿能分走他甚么。

    先不说就他这般样貌的,大衡再难寻出来几个,且他七八岁入宫,十四岁上就待在蔺太后宫里,十七岁上就跟在她身边贴身伺候了。他不论样貌脾性对蔺太后的胃口,更是将她的喜好气性摸得门儿清,再怎么样,情分也比旁人深厚些。

    再者说,无关样貌,他有些得天独厚却又不为人知的优势——这还是他一回在侍疾时听来的梦话,此后更是死死埋在心里,再也没说出去了。

    裘安仁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轻轻晃了晃扇子,渐渐觉得有些迷瞪,便想着睡一会儿,手上扇子就停了。五指一松,也不管扇子落在何处,只管打盹儿去了。

    还没等他迷迷糊糊入梦,就听见私宅里伺候的小内侍在一旁唤他:“印公。”

    裘安仁浅眠,还颇有些起床气,眉眼就仄斜着挑了起来,一时间和话本子里的厉鬼狐仙还魂了一般:“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要是长了不管用的话,大可以不要了。割下来让厨房炒两个菜给你吃,还能抵一顿饭。”

    这些小内侍皆是“伺候奴才的奴才”,命比纸还薄些。

    那小内侍知晓是触了他的霉头,却还是哆哆嗦嗦道:“谭泽谭大人来了。”

    “谁带他来的?”裘安仁长眉倒竖,“不是说我我在这儿的时候不要带人来吗?”还嫌他不够烦的。

    “是,是田大人。”那小内侍低着头。

    “田信?”裘安仁眉尖若蹙,将这个名字从舌尖上旋了出来,“不见。”

    “田信怎么这般不懂事。”裘安仁撇了撇嘴,很显然地对这个年纪能当自己爹的干儿子表示了不屑,旋即翻了个身又躺下去,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天地安静了一阵,只听见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裘安仁偶一睁眼,瞧见方才那小内侍还在原地立着,声音里不禁带上了恼怒:“怎么还站在那儿,是活儿太少了吗?”

    小内侍道:“方才谭大人说了,无论印公让不让他进来,都务必将他带来的礼给您。奴婢方才看印公歇下了,不敢打搅,故而等在此处,想着等印公醒了再将东西交给印公。”

    裘安仁揉了揉太阳穴,出声道:“东西拿来我瞧瞧。”他倒要看看是甚么宝贝,这般金贵了,还非得要他瞧上一眼。

    那小内侍乖觉,依言将东西递了过去。

    裘安仁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嘴角不知怎的泛上了一丝笑意,眼里头的神色却是冷的:“好啊,他们谭家人一个二个的果真都是不一般,唤他进来罢。”

    那小内侍应了一声,两步转出去了。

    没多久,他就领着谭泽进来了。

    裘安仁就支着胳膊,半靠半躺着,冲着谭泽微微颔首:“谭御史。”

    谭泽也笑道:“印公。”

    裘安仁依旧懒洋洋地匡在他的衣裳里,脸上挂着笑,拖着声儿问他道:“你千方百计来见我,都还找到这宅子来了,究竟所为何事?”

    谭泽知这裘安仁是个笑面虎,也陪着笑道:“是来给我家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求情的。”

    “你儿子?”裘安仁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了眯,一副安然闲适的模样,“你儿子是谁啊。”

    谭泽头上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只道:“是怀琅,怀玠那两个不成器的,一个在都察院做检校,一个是正六品大理寺正。”

    “谭怀玠啊。”裘安仁伸出修长皓白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就上回给甘曹求情那小孩儿是不是?”

    “正是犬子。”谭泽低头笑道,“那孩子年纪小,不谙世事的,做事没个分寸,实在是年轻气盛了些。还望印公别和小孩子计较,饶了他这一回罢。”

    “别介。”裘安仁打了两个哈欠,“我看你家二小子就很好,说话有理有据的,这满朝文武没一个有他口齿伶俐的。”

    “这……”谭泽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那你家大郎呢?”裘安仁忽然翻了个身,趴在躺椅上,支着两个胳膊,那莲青色宽大的袖子就垂了下来,露出一截儿肤若凝脂的小臂,面上带着笑。

    他生得少相,一笑起来,有一种十几岁少年人的天真烂漫,哪里知道他心里装着那样一番难以捉摸的心思,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腥呢。

    他轻轻起唇:“你家大郎又是犯了甚么事儿。”

    谭泽道:“先前皇上下旨清查勾栏瓦舍,犬子顽劣,不幸正在其中,北镇抚司那些人向来识查不清,怕再有遗漏,又落下‘渎职’的名头,是以将那云韶院中的人囫囵都捉了去……印公您看,若是能将我家大郎保出来……”他冲着裘安仁打了个手势,“我知印公向来喜好金石,我家中还有不少历经几朝的老物件……”

    “哎哟。”裘安仁冲着谭泽摇头,“我说谭御史,你这是拿咱家当甚么人了。咱家要是能说放人就放人,要那诏狱做甚么用?大衡还要法纪做甚么用?谭御史这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到教我好生害怕。万一明日你们御史台一个不高兴,捉了我的把柄昭告天下,那我可不就成了个千古罪人了?”

    先前谭泽要那小内侍拿给裘安仁的盒子中,装的是一枚凝红丸。

第五十四回:波澜

    谭泽又欲开口,谁知外头忽然一阵嘈杂,有人高声吵嚷道:“师兄,师兄救我!我的命要保不住了!”

    裘安仁忽然就坐了起来,脸上神情霎时间凌厉了三分,甚么笑容也不见了,骂了一句:“今天是谁在门外守着,怎么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放。”仄了谭泽一眼,接着道,“到底想要命不要?”

    裘安仁这宅子颇大,能听见这般大的喊声儿,只怕是已经进了垂花门了。

    他转过头来,再冲着谭泽的时候,便不再做那笑面虎的幌子,只冷冷道:“谭大人,瞧见了吗?你今日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你找我救命,旁人也找我救命,我又不是甚么大罗神仙,哪有功夫挨个儿救你们。谭御史请回罢。”说完,将方才谭泽送回来那个小盒子冲着谭泽就扔了回去。

    谭泽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酸书生,哪里接得住裘安仁这么一扔,直直砸在额角上,登时就破皮出血,好不狼狈。

    额头上有血流下来,谭泽面上挂不住,又是气愤又是难堪,只好遮着面出去了,还险些一不小心被那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家伙带倒。

    那冲进来的是个年近而立的内侍,一进来就冲着裘安仁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口中说道:“师兄救命!师兄救命!”

    此是裘安仁的师弟黄化成,便是先前四月时跟着锦衣卫清查十三港的那一位。他也是生得一副好颜色,保养得颇是细皮嫩肉,比裘安仁还大个八九岁的人,朝着地上一磕头,登时就要破了皮,和方才出去的谭泽一般了。

    裘安仁心道,怎的,进了我这院子,就非得闹个头破血流才罢休吗,旋即半分没好气道:“你这是在作甚么,有谁拿刀在后面赶着你走吗,着急忙慌的,恨不得早些撞见黑白无常,好将你勾走?”

    黄化成一边磕头,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口中还只道:“师兄救我!”

    裘安仁没了耐心,纡尊降贵从躺椅上下来,一脚踹翻了黄化成,气道:“蠢货,究竟怎么了,话也不会说了吗?”

    那黄化成一屁股摔在地下,抬起头来,见裘安仁是真恼了,赶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裘安仁的大腿:“今日提审倒卖鸦片那几个,那嘎杂子琉璃球,一口咬定了,说是先后进货都是由咱们东厂的人许了的,说是‘若没那些阉人作保,我们哪敢这般胆大包天’,还说咱们东厂也向他买过大烟膏子!”

    “快把你爪子从我腿上拿开,我还坐不坐了。”裘安仁心里厌恶,将黏在腿上的黄化成一把揪下来,朝后大马金刀往那躺椅上一坐,出言便骂,“没用的东西,那不过是个豆大一点儿的臭虫,你的命还能让他给拿在手上了?他说甚么就是甚么?我不过一日不在,你们净知道给我裹乱,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好,我还救你作甚,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那黄化成依旧鼻涕一把泪一把,哆哆嗦嗦哭道:“可是,可是我手上真过大烟了。”

    裘安仁霎时间变得阴沉沉,他原本肤色就白,如今更是显得发青。

    十三港市舶司,主掌检查进出船舶番货、征榷、抽解、贸易诸事,更是掌管“起帆令”的审核和发放。那“起帆令”便是大衡官民工商特许出海之令,每年一查,盖有年份之印,任何要出入大衡海境的人必要手持“起帆令”。有了“起帆令”市舶司才会准大衡人出海,准西洋番邦人入境。

    十三港一年一度的大查是由皇帝牵头锦衣卫执行,而平时的海关诸事都归市舶司管,除却原本的官员,还通常会有东厂在其中督查的惯例——这督查是个美差,一年一换,只“闲”不“清”,每日在市舶司点卯似的走一圈,便能领上不低的月俸,还不停地有市舶司的官员巴结送礼。

    这样的肥差,裘安仁哪儿能放过,当然是安排给了自己身边儿的人,去年的便是黄化成,今年也是他们原先师兄弟中的一个,唤作冯全。

    黄化成既然这样说了,那他便是在市舶司任督查时,利用职务便利在手上过了鸦片。

    那黄化成哭道:“今日提审过后,锦衣卫立即要抓冯全,咱们的人正拦着呢!师兄,我怕抓了冯全,下一个就是我了!师兄救命啊!”

    裘安仁两眼一黑,险些气了个翻倒,冲着那黄化成又是一脚:“蠢货!明知道咱们要作甚么,还不提前将自己手上摘干净了?留着用来过年的吗?冯全抓了就抓了,今后再保出来就是,你不想着赶紧让人将你手里头的把柄全都销毁了,还拦着不让抓冯全?还过来找我救命?”

    他一把将跌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脸上两个脚印的黄化成拉起来,着急忙慌地朝外走去:“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了!”

    因着有裘安仁罩着,市舶司在甘曹一案中受到的牵连还没锦衣卫严重,只是象征性地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顶罪。

    本以为都该尘埃落定的事儿,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起了事端!

    裘安仁冲着几个侍立着的小内侍大喝一声:“备马!”

    出了宅子,街上果真是热闹非凡,大夏天的闹得如同过年一般,北镇抚司重地,门前原本冷冷清清,今日却忽然门庭若市了。

    全京师的百姓今日在街上瞧了好大一场热闹——锦衣卫和东厂的在北镇抚司门前打起来了!

    百姓们看热闹,也看不出甚么门道来,只知道穿飞鱼服的都是锦衣卫,若是有些见识,便能认出来这其中不止是镇抚司的,竟还添着许多仪鸾司的人。

    最前头那少年锦衣卫嗓门儿嘹亮,一口气喊出快二里地:“要我们郑指使下狱时,不过是‘渎职’,说下狱就下狱了,我们锦衣卫半点儿话都说不成。怎么就你们东厂的人这样金贵,明摆着不干不净的,怎的就抓不得也审不得了!?”

    走近一看,果真是高邈。

第五十五回:闹剧

    京城九门之内禁用火器,可两边人马依旧瞧着火星味儿甚重,皆是刀剑出鞘,东厂那头的人手里刀都快戳上了高邈的鼻尖儿:“如今不过是个跑腿儿的说了两句,还不知真假,你们锦衣卫说拿人就拿人,这究竟是个甚么道理。”

    高邈扯了一下嘴角,好不要命地上前凑了一步:“好哇,我还没问你们拿着刀指着锦衣卫千户是甚么意思呢,若是真有本事,就把我捅死在北镇抚司门口,把冯全救回去啊!”

    瞧见高邈全然一副泼皮样,拿刀的反而有些心虚了,手上虽拿着刀,却不敢再上前。

    只见余靖宁走上前来,伸出右手二指夹住了那东厂寺人的刀尖儿,那寺人正心虚,轻而易举就被余靖宁拨偏了两分:“我来告诉你是个甚么道理。”

    那少年人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板抽得又细又高,一袭赤红飞鱼纹曳撒死死罩住了两肩的单薄,他一手夹着剑尖儿,一边挑着剑眉,朗声而道:“如今是非常时候,与鸦片沾了边的事儿,皇上的娘娘的态度皆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还请诸位想想先前的,无论是郑指使还是谭寺正,不过三两句话,便能下得了定论,如今俱在狱中。今日换了冯全,自然也当如此,该下狱下狱,该查探查探,不该有甚么分别。若是诸位再拦着北镇抚司的各位兄弟,硬要保了冯全下来……”

    他压着嗓子笑了几声:“那余某就该怀疑诸位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了。”

    余靖宁兀自撇下了那寺人的刀尖儿,也不知是冲着高邈还是旁人说道:“今日这冯全必须带走,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动!若是还敢阻拦,那也别当咱们锦衣卫是吃素的,要打便打就是了!”

    东厂那边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僵持不下,忽然,从东厂的人那边“嗖”地飞出一支短箭,也看不清是谁发出的,“噗呲”一声儿就扎在了这边锦衣卫的肩上,血点子崩了老高!

    那小兄弟惨叫一声,高呼道:“东厂杀人啦!打死锦衣卫了!”

    原先外围的那些百姓一见,也开始大呼小叫,四散而逃:“见血了!见血了!”“杀人了!”“东厂的打死锦衣卫了!”

    四散而逃的百姓中间,有个瘦削的影子闪了闪,似乎是露出两颗虎牙来狡黠地笑了笑,旋即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了。

    锦衣卫一方瞧见自家兄弟受了伤,这哪里还能忍得下去,高邈“当啷”一声,长刀当即就出了鞘:“既然你们不听劝告,也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他身后的一班锦衣卫应声而动,很快两方人就厮打在了一起。

    被两个锦衣卫禁锢着的冯全实在是没想到事情能闹到如此地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可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儿了,不过微微惊诧了一会儿,便镇静下来,思量着该如何趁乱逃跑。

    他的计划八字儿还没想出一撇来,就听见耳旁有个声音冷冷道:“你若是敢跑,我现下就结果了你。”

    冯全正低着头思量,猛然被这声音吓了一个激灵,发现那位身穿飞鱼服的世子爷正站在自己身侧。

    余靖宁虽说只不过是在仪鸾司中领闲差,可毕竟身份尊贵,这种时候大可不必冲在前头,不然显得跌了身份。

    他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站在冯全身侧,眯了眯眼睛,出言道:“冯公公,你说,是锦衣卫赢呢?还是东厂赢呢?”

    冯全不吱声。

    只听余靖宁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他,余靖宁脸廓刚毅,高鼻薄唇,显现出一种极强的侵略性,眉峰眼角又都上挑起来,瞧着更是锋芒毕露。他这么转头一看冯全,让冯全竟然生出一种命不久矣的错觉。

    这位方才年满十五岁的平朔王世子再次开口了,这句话说得比上句话还心惊:“冯公公,你说,裘厂公他甚么时候来?”

    这神情仿佛是一只狩猎的狼正等着猎物一头撞上来。

    一股冷气从冯全的脊梁骨骤然窜上了头顶,他甚至能觉得头发丝都生出一种发麻的冷意来,让他再次一个战栗——他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

    站在他身边的余靖宁忽然又笑了一声:“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裘厂公果真是亲自来了。”

    往远处一瞧,果真瞧见了穿着莲青色直身,连冠也未戴的裘安仁策马而来,人还未从马上下来,就出言高喊道:“全都住手!”

    东厂那边的人不敢不听,赶忙停了手。锦衣卫那方颇讲究个君子风度,况且又不是真的打算和东厂拼个你死我活,自然是也跟着停了手。

    高邈两步走到余靖宁身边,眉毛一挑,用下巴指了指那正在下马的裘安仁:“宁哥儿你瞧,果真是来了。”

    余靖宁将手轻轻搭在銮带绣春刀的刀柄上,撇嘴笑道:“他若是不来,恐怕不用等到明日朝会,今夜就能炸开了锅去。”

    裘安仁两步走到了众人跟前,一脚当胸踹翻了那个领头要保下冯全的人,先与自己人说上了话:“都疯魔了吗?当北镇抚司是甚么地方?还敢在此处当中刀兵相见,果真是能耐得很啊。”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他那一脚用了十分的力,那被踹翻在地的人当即呕出了一口血来。

    余靖宁和高邈对视一眼,从从容容上前与他寒暄。虽说这裘安仁不过是只大了余靖宁七八岁,与高邈年岁相差就更小了,可他二人在裘安仁面前却还是用了小辈儿见长辈的礼节,一派面上纸糊的恭敬:“厂公。”

    那裘安仁笑面虎似的冲着余靖宁和高邈笑了笑:“年轻人就是火气盛啊,两句话不对付就要动起手来。不过是个冯全,你们若是想带走,那带走就是了。各位少年郎今后都是要为我大衡鞠躬尽瘁的,气大了可不好,伤肝。”

    这话仿佛是要把今日北镇抚司门前一出闹剧全推在锦衣卫身上了。

第五十六回:胆肥

    余靖宁好似是早就料到裘安仁会这么说了,只朝着他一拱手:“厂公说得对,年轻人的确是气性大了些。”

    高邈似是有些诧异,偏头看了他一眼,目中隐隐有些怒意。

    余靖宁全然不理会他的目光,只道:“厂公瞧瞧您手下的孩子。我们不过都是替皇上办事的,皇上吩咐的要办,皇上没想到的也要替皇上想到了。今日也与往常一般无二,谁知没两句话的功夫,您手底下那几个竟是对我们要打要杀,如今我们还有个小兄弟受着伤生死未卜呢。实在是该管管了。”

    裘安仁听着这番言论,脸上笑意好似挂不住了一般,只虚虚地一层皮似的浮在表面上:“世子爷教导的是,我们都是为奴为婢的人,世子爷身份尊贵,自然万事听咱们世子爷的。我现下就就把这群没脑子没心肝的带回去教导,就不劳烦世子爷了。”

    说完,对他身后那一群人发号施令道:“行了,别在这大路上丢人现眼了,全都回去罢。”

    “慢着。”余靖宁上前一步,冷着脸看着裘安仁的眼睛。裘安仁身量不算太高,但也绝对不矮,此时少年人已然有了一种隐隐俯视的感觉了,他道,“厂公,还从来没有自家人拿回自家,关起门来教训的规矩呢。若是关起门来在自家打孩子,那谁还知道究竟是真打着痛处了,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世子爷。”裘安仁冲着他挑起眉毛,勾了勾自己若点丹朱的唇,“或者说,该叫您一句‘余校尉’?奴婢唤您一句‘世子爷’,是看在您是我大衡上了牒的宗室的份上,奴婢敬您一句,您要是这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不做,不乐意受奴婢的敬重,非要管旁的闲事,掺和到东厂和锦衣卫之间来……那奴婢也只好按照锦衣卫规矩,唤您一句‘余校尉’了。我还不知道,甚么时候锦衣卫仪鸾司区区一个校尉,能和东厂提督太监这般说话了,要说,也是你们指挥使来说。”

    裘安仁面对他那群手下人的时候的确是脾气差得可以,但是在外面的时候鲜少对外人这样动怒,显然已经被今日之事气得要糊涂了,他宽袖一拂,冷声道:“都带回去!”

    余靖宁顾也不顾,腰间长刀瞬间就出了鞘,金石碰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叫唤。他拦在裘安仁身前,环视一周,高声喊了句:“我看谁敢!”

    方才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霎时间又剑拔弩张,甚至比刚刚更盛了几分。

    还没等这僵持着的两方还有下一步的动作,忽然听见一串马蹄声响,一队人马飞驰而至,领头一个高呼了一句:“圣旨到!”

    待下了马,为首那个居然是先前被阉宦一党当枪使的阁臣万承平!

    万承平一撩袍摆下了马,斥责众人道:“圣旨面前怎敢如此放肆,还不快快收了刀兵,跪下接旨!”

    对峙着的两方人马这才安静下来,刀剑入鞘,呼啦呼啦跪倒了一大片。

    余靖宁面色铁青地跪下了,低着头的时候却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消息及时传到了宫里,圣旨也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赶到了。场面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若是方才众人第二次打起来,今日之事定然一发不可收拾,再收手就难了。

    这时间拿捏地又险又狠,错一分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闹成甚么样子。

    这圣旨的内容他听得不太仔细,大概也就是斥责了两方闹事之人,全都押解候审,一个不留,此外,宣今日在场的余靖宁、高邈、裘安仁即刻入宫。

    众人领旨谢恩,那万承平严肃着一张脸,负手而立,冷声道:“好了,你们几位,就与我一同入宫面圣罢。”

    那三人答了是,便要与万承平一同前去了。临行之前,余靖宁唤了一声:“名都!”

    名都作为他的小厮兼亲卫,一直未离余靖宁左右,立即道了句:“小的在。”

    余靖宁便嘱咐道:“你径自家去便是,到了家,与姑娘说一声,说我今日便不回府了。她平日聪慧,自己知晓是何意。”

    名都应下,两人分头而去。

    夏日里日头长,待到名都回了世子府,天色还未见黑。

    他进门直往堂屋而去,只见余知葳陈月蘅两人都坐在屋中,余知葳见了他,张口便问:“大哥哥可是进了宫去了?”

    名都心道一声,世子爷果真猜的不错,开口道:“确是如此,此外世子爷还让小的回来给姑娘说一声,他怕是晚上也不回来了,要姑娘切莫挂念。”

    “我知道了。”余知葳点头,顺手刮了刮茶盖,思量一阵,抬头又问道,“今日是谁来带世子爷入宫的?”

    名都道:“是内阁的万大人。”

    “嘶。”余知葳眉头微蹙,“万大人?”

    一旁坐着的陈月蘅立即接话道:“就是万承平大人。”

    余知葳就转过头去与她笑了:“我知道是他。我只是欣喜,这帮老家伙总算是脑子转过来弯儿,觉得这事不大对了,没白费我今日一支箭的功夫。”

    陈月蘅嗔她道:“你这个不要命的,伙同你那哥哥闹出个这般危险的事也就罢了,还非得亲自上阵,不怕闹出个甚么好歹来。”

    余知葳就捉过她的手来,拍着好生安慰道:“是我的不是,让月姐姐担忧了。只是这世道啊,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放开了胆子搏一搏,哪里知道会是个甚么结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陈月蘅直摇头:“说是旧派人家,中规中矩,还没见过像你们兄妹这般胆大包天的旧派人家呢。”

    余知葳嘻嘻笑着,露着小虎牙,眯着眼睛,要往陈月蘅身上蹭。如今夏日了,陈月蘅身上衣衫单薄,哪里经得住余知葳这般的皮猴子,只觉得被她搔着了痒痒肉,一边笑着将她推开,一边道:“猢狲,你不怕你哥哥今日进了宫去出事吗?还与我在这里笑闹。”

    余知葳直起身来:“我不怕。我家三十万兵甲还尚在西北,就算蔺太后要杀他,也不是这个时候。”

第五十七回:内阁

    乾清宫侧有个小暖阁,前朝时候,唤作“紫光阁”,从里面走出过不少治世的阁臣。到了今朝,改名换姓,叫做“文渊阁”了。若是不开大朝会的时候,聚齐了内阁阁臣,便也能议事论策。

    如今“经世致用”的新派阁臣和“固守农本”的旧派阁臣尽数坐于内阁之中,竟是有一副要彻夜议事的模样。

    上首坐着的是小皇帝贺霄和他的母后,身侧伺候的却不见了裘安仁,而是他举荐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内侍,名字也起得清隽,唤作“冷长秋”。

    冷小公公臂搭拂尘,看了一眼底下跪倒的顶头上司裘安仁,努力掩盖下自己眼底的诧异来。

    他可不是裘安仁,这种场合,他最好还是做个安静的石像比较好。

    余靖宁甫一进文渊阁,当即磕头道:“侄儿有罪。”这话是对着蔺太后说的。

    蔺太后对他这个态度颇是有些惊诧,问他道:“宁哥儿这是做甚么,还不快起来,你是个甚么身份,何必这样跪着回话。”

    “侄儿知晓自己是个甚么身份。”余靖宁跪在地上,脸朝下,看不见神色,“侄儿的尊贵体面,都是先皇、是皇上给侄儿的,今日侄儿凭着这尊贵体面恣意妄为,实在是有负皇恩。此乃罪一。”

    内阁中人不曾料到,他们今日连问还没有问一句今日究竟怎么了,这余靖宁反倒自己先认起罪来。

    “剥了这层尊贵这层体面,侄儿自己挣来的,不过是锦衣卫仪鸾司校尉一职。”余靖宁在数完自己的第一条罪状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些时候,像是在等着四周人的反应似的,而后才又开了口,“侄儿身担微贱之职,却目无尊长,无礼僭越,此乃罪二。”

    一旁跪着的裘安仁头上冷汗险些都下来了,嘴边却还挂着笑,心道,好啊,小崽子,反将一军,真是有本事。

    余靖宁数一条罪状磕一次头,如今已经两回磕下去了,口中却依旧不停:“侄儿平日谨遵尊长教诲,今日却怒气上头,将父亲叔伯教导忘了个干净,当街失仪。此乃罪三,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余靖宁跪伏在地,心中暗暗想道,自己真是和余知葳的行事风格越来越像了。

    现下旁人还没说甚么,便先一连几条罪状抛出去,堵得人说不出话来。别说是蔺太后,就连这满文渊阁的阁臣都皱眉沉默了——只怕是各怀鬼胎。

    余靖宁趁着众人还未开口之前,又补了一句:“侄儿自知罪无可赦,只希望娘娘听侄儿再分辩两句。侄儿平日脾气秉性,娘娘也清楚,断然不是鲁莽轻率之辈。今日究竟何至于此,想必娘娘和诸位大人也该好好想一想。无论人心如何,天地自有公道。侄儿今日指天指地指心说一句,虽说侄儿今日犯下大错,但倘若重来一回,侄儿依旧会如此选择。”

    “我父王是为大衡掌兵的,我们余家就是为了保我大衡安宁的。”余靖宁现下跪直了身子,朗声道,“只有如此,侄儿才不枉父王为侄儿取下‘靖宁’一名。”

    蔺太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年轻人,面上没甚么太明显的神色,心情再怎么复杂,也是压在面皮底下的。她声音平静,使唤冷小公公道:“长秋,给我们宁哥儿搬个凳子来坐。”

    余靖宁谢了恩,依言坐了下去,就坐在小皇帝贺霄的身旁。那还是孩子样的贺霄侧了侧头,盯着他眨眼睛。

    余靖宁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立即躬身拱手:“罪臣有负皇恩。”

    “不不不。”贺霄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没有……宁哥哥你……”

    蔺太后不顾自家儿子语无伦次的话,越过他先携住了余靖宁的手,将他的手搭在贺霄的手上:“孩子,说甚么罪不罪的,我们皇上今后还要靠着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辅佐呢……你父亲与先皇结为异姓兄弟,咱们本就是一家人……”

    “娘娘。”蔺太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万承平打断了,他板着脸道,“今日皇上娘娘将臣等召来文渊阁,又召了平朔王世子和高千户前来,恐怕不是为了叙说些婶侄之情的罢?”

    这老头子脾气颇臭,谁也不怕得罪,直直打断了蔺太后想扭偏的话题。

    蔺太后脸色微微变了变,只开口冷声道:“万大人倒是心急,这么一时半刻都等不了。”她说完这句话,坐直了身子道:“那你们便来说说,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该怎么办?”

    “方才世子爷说的话,臣倒是觉得有些道理。”坐于下首的一个青年开了口,他生得与陈月蘅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陈月蘅那位年纪轻轻就位及阁臣的长兄,唤作陈晖。

    陈晖微微笑了笑,接着道:“今日之事究竟何至于此。我大衡明令禁烟,既然先前的人都是从严量刑,那么到了冯全这里,便也是一样的。既有嫌疑,那便查清了就是,也不好平白给人冤屈的。想必各位大人都能与我想到一处去。可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今日竟然闹成这般,这就该好好深究一下了。”

    此刻裘安仁立即接话道:“是奴婢的过错,没有管束好手下之人。”

    那陈晖冲着裘安仁也笑了笑,便又道:“今日只有高千户没有说话了,不知高小兄弟有没有甚么要说的?”

    高邈抬头扯了扯嘴角:“臣无话可说。”

    阁中满座哗然,陈晖面色和蔼,接着道:“高千户,如今这般形状,你们每一句话都是重中之重,怎会‘无话好说’呢。”

    高邈跪在地上,冲着阁中众人一拱手:“臣今日不过依照旧例,抓人审人,实在没有料到会闹到如此地步,我手下一位弟兄至今还生死未卜,臣实在不知是该说甚么。”

    余靖宁和高邈两个人一唱一和,虽一句都未提及“裘安仁包庇手下”,“冯全和整个东厂都有鬼”,但阁中除了从来都没在状态过的小皇帝贺霄,众人都是聪明人,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指向。

    方寸之阁中,暗潮汹涌,言语眼神皆是利剑,相杀之时,亡命流血俱是无声。

第五十八回:忧心

    “既是唤了你大哥哥入宫,那必是召了阁臣在文渊阁中议事了。”余知葳搁下手中的茶盏,如是说道,“恐怕是今夜也闹不完,你就使人回家说一声,先在我家住下便是了”

    此刻天色擦黑,方有人来报过,有人唤了陈家大爷陈晖急匆匆的入宫了,这才有了余知葳方才那段话。

    陈月蘅轻轻打了打扇子,微皱着眉道:“也不知他们几人支应不支应得来。”

    “月姐姐别担心。”余知葳面色平静,“他们早就算计好了,今日本该就有这么一遭。况且不还有你大哥哥在嘛,便是有些意外也能支应了。”

    陈月蘅听她说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又嗔她道:“你真真是个没心肝的小东西,半点儿都不担忧的。”

    “不是没心肝。”余知葳摇了摇头,是今日之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如干脆不言败事,干脆不想败局,到底要更心安些。

    “待到今日过了,这事儿差不多就该了解了,最后究竟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罢。”余知葳转过头去看陈月蘅。

    陈月蘅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此时谭怀玠在狱中也待了许久,她说不担忧那定然是假的,只是余知葳余靖宁皆为此事奔走,余靖宁更是以身犯险,她反而不好太过流露忧色,也只好学着余知葳一般。

    可她毕竟是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年少女孩儿,实在是很难让她不去想今日宫中之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说他们今日都会说些甚么?”

    “无非是这么几件事。第一。”余知葳冲着她竖起了一根手指,“今天在街上闹成这个样子,大街上不知道多少百姓都看了笑话,总得有个结果出来。此事定然是双方都有过错,小惩小罚必然少不了,这事大概很快就能揭过去了。关键是在于民间的舆论——“东厂的打死锦衣卫了。”我们的小兄弟是这样喊的,那就只能越传越离谱。厂卫相争乃是动摇民心的大事,皇家要平了民间舆论,要么就堵百姓的嘴,要么就只能惩治东厂,给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个交代。”

    当然了,后者要比前者好做得多。

    “还有,这件事根本的缘由在何处。”余知葳冲着陈月蘅高深莫测地摆了摆两根手指,“追本溯源,东厂为甚么非要保下冯全来——无非是心虚二字。甘曹一案是以“东厂参与了查案过程”才开始的,到了如今关键的提审的时候,他们自己却心虚起来,那对倒卖鸦片之人审出的供词自然要更信服几分。这便是第二件事,要所有人对之前的案子产生怀疑,对东厂产生怀疑,他们越摘不干净,对我们就越有利。”

    陈月蘅听着听着,便听出些门道来,便接着余知葳的话说下去,“那第三件事,是不是就是让新旧两派意识到,互相指责并不会有甚么好结果,反而让阉党坐收了渔翁之利。”

    余知葳立即给陈月蘅鼓起掌来:“没错,我们之前就是这样考虑的,月姐姐果真聪慧过人,妹妹我佩服佩服。”

    陈月蘅送过去一个“就你嘴甜”的眼神。

    余知葳美滋滋地接下了这神情,接着道:“既然新旧两派不再互相掐架了,那便不会再出现阉党拿着旧派当枪使的情况,甘曹一案当然会尽快结束,牵扯到更少的人。而之前牵扯进去的人,也当然会有翻出来的机会。”

    如果是东厂包庇,那锦衣卫便不存在“渎职”的问题,至于怎么把谭怀玠捞出来,当然还另有办法。

    厅堂中烛火摇曳,拉出两人好长的影子,余知葳看了看天色,冲着陈月蘅道:“月姐姐,天色晚了,你先去休息罢。”

    陈月蘅身子朝前倾了倾:“那你呢,你不歇下吗?”

    “我。”余知葳又喝了一口茶,忽然觉得自己大晚上喝茶的举动是正确的,“我还有旁的事。”

    我再等等罢,等到余靖宁回家来。

    “我今日睡到快用午饭的时候才起来,不比你起得早。”余知葳搬过陈月蘅的身子,将她推出了堂屋,“所以啊,我一点儿都不困,等你明日早上醒了,便能听见好消息了。你认识我院子罢?总不会走错罢?尤妈妈——”

    听见余知葳唤她,尤平家的立即应下了:“奴婢在呢。”

    余知葳将陈月蘅交在了她手上,道:“把月姐姐带我屋里休息罢,好生服侍着,我这里留惊蛰谷雨两个就行了。”

    尤平家的一一应下,这才引着陈月蘅走了。

    余知葳独自坐回了圈椅中。

    她将自己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长吸一口气。

    她这时候才从自己外强中干的镇静中剥出一点儿焦心来。

    怎么可能不担心,太冒险了,简直就是在刀尖儿上跳舞,一个不小心,不是被那刀劈成两半,就是要跌下去,落入万丈深渊当中。

    何况是余靖宁以身犯险。

    余知葳她们如今所恃,不过是余家的三十万兵甲,若是今日平朔王世子身有不测,难保无后而被逼上绝路的平朔王余家不会起什么歹念。

    但……其实也并非有恃无恐。

    据说余靖宁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秉性,都颇有其父之风,也就是说平朔王和他儿子基本一个德行。就算余靖宁今日死在宫里了,哪怕余家手握三十万兵甲,也未必会真的南下逼宫造反。

    这就是当年的少阳王顾家与余家人最本质上的区别,余家上下“忠义”当头,自然先皇家而后己身。

    除却顾家手里当初已经没甚么兵了,要更好收拾些,这点也是顾家比余家先没了的缘由。

    可是,怀璧其罪啊。

    就算余家人自己知道自己“忠义”,皇家未必会这么想,只要那三十万兵甲还在西北平朔王藩地,那余家就是他们忌惮的对象。

    但愿那份平日里绊余靖宁脚的忌惮,今日能保下他一命来。

    余知葳望了望屋外,黑得连一颗星子也不见。

    余靖宁在京城三四年的隐忍都白费了——从今往后,世子府,或者说平朔王府,就是算公开与阉党为敌了。

第五十九回:夜半

    夏日夜间向来是不大宁静的,尤其是不睡觉的时候,虫鸣声也比平日响亮些。余知葳怕自己坐不住,又要误了甚么消息,便去取了本书,拿在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瞧。

    若是今夜顺利,明日早上朝会时便该有定论了。

    余知葳如是想,手里却又丢了本子,趴在桌上,拿指甲刮了刮桌边的花纹。

    别是要直接闹到明日早晨,她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惊蛰和谷雨那两个,也是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已经后半夜了。

    余知葳趴在桌上百般聊赖,眼前的景物也模糊起来,只见那烛火一跳一跳。

    迷迷糊糊地,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瞧见桌子另一侧一角赤红衣料,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看清眼前人了后才道:“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吓她好大一跳。

    这时候,余知葳才觉出腿和胳膊都麻了。

    余知葳盯着面前那个头戴翼善冠,头发全都一丝不苟地掖进冠中,身穿飞鱼纹曳撒,腰间勒着革带,挂着御赐銮带绣春刀的少年,不禁有些恍惚,便狠狠眨了眨眼睛

    趁着这当空,把手伸进袖子里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力道太大,疼得眼泪险些下来了。

    她又狠狠眨了眨眼睛,抽抽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但总算是放下心来了。

    呼,没在做梦,是真的余靖宁。

    好在余靖宁没注意到她一瞬间的表情狰狞,安安静静冲着自己摆了摆手。

    余靖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摇头道:“茶都凉了,忒苦。”

    余知葳想站起身来,腿却是麻的,只好又坐了回去。

    刚要张嘴唤人给他换壶热茶来,却被余靖宁拦了下来:“别了,我一会儿还要出门去——昨日那事跟我与高三郎都有极大干系,今日朝会我与他都得在旁边听着。”

    “那又何必来回跑,支个人回来通传一声就是了。”余知葳就着灯光仔仔细细看了余靖宁一眼,瞧见他额头上好大一块红肿,几乎渗出血来,啧啧两声,不禁感叹道,“我的哥哥啊,你也忒实诚了些,‘以头抢地’闹成这个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触柱了呢。”

    余靖宁白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早知你没得消息定要亲自等的,名都早就回家来了,我若随便支使个人回来,你怎知那消息是真是假。”

    余知葳看他神色,觉得如果不是余靖宁一般不随意骂人,恐怕这时候嘴里就要蹦出“没良心”“白眼狼”之类的词汇来,赶紧开口劫过了话头:“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大哥哥您先别动气,我觉得您那个额头还是上个药为妙。”

    一旁侍候的谷雨乖觉,听了就急忙转身出去。应当是拿药去了。

    余靖宁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好似是“哼”了一声。

    谷雨很快就回来了。

    余知葳没管那好像又生气了的余靖宁,从谷雨手里接过了药,沾了一点在手指上,抬手要给他上药。

    当她的手指碰到余靖宁的额头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激灵了一下似的,齐齐往后缩了半分。

    余知葳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好像脑子不清楚得厉害,咳嗽两声,打哈哈道:“哎哟,可疼罢。我没怎么给别人上过药,还是大哥哥你自己来好了。”言罢想将那装药的小罐子往余靖宁手里递,却好似又怯了似的,将东西搁在桌上,往余靖宁那头推了推。

    余靖宁依言将那装药的小罐子拿起来,自己给自己上药,兄妹二人静默了一会儿,终是余知葳开口道了一句:“谢谢。”

    难得他专门亲自回来一趟,就为了安她的心。

    “……”余靖宁将那装药的小罐子搁在桌上,盯着低头的余知葳看了好几眼,“何出此言?”

    余知葳笑了声儿,轻声道:“无事。”旋即抬起头来,将手肘搁在桌上,对着余靖宁扬了扬眉毛,“大哥哥,天都要亮了,你若是再不出门,就要赶不上朝会了。”虽说这世子府离皇宫也没多远的脚程。

    余靖宁听罢,冲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外走,临了临了跨门槛的时候,特特回过头来,瞧了余知葳一眼,踯躅一阵,才开口道:“你一夜没睡了,也歇下罢。”

    屋中的火烛将余靖宁的眉眼描摹得格外清晰,眉梢眼角皆是凌厉地上扬着,却被那摇晃的烛火渲染得温情了许多。

    余知葳看着面前眉若丹青目如点漆的少年锦衣卫,心里头不知是莫名其妙地断了根甚么弦子,屏着呼吸胡乱答了句:“好。”

    余靖宁这才放心出了门。

    堂屋中又只剩下余知葳一个人了。

    她盯着自己方才给余靖宁上药的手指看了好半天,盯得久了,就觉得那手指有些发热,好像不是她自己的手了。

    余知葳别开眼神,握紧了拳头哑然失笑:我这是一宿没睡觉,魔怔了吗?

    ……

    余靖宁出了世子府,快马奔驰,没一会儿就到了宫门口,他翻身下了马,高邈正在原地来回踱步等他。

    见了余靖宁,高邈赶忙凑上前来揽住他的肩,冲着他低声道:“你怎么才回来,朝会都要开始了。”

    “不算迟。”余靖宁道。

    高邈看了余靖宁两眼,忽然觉得他脸色好像不太好看。虽说是一夜没睡,但他们几个好歹是有武将底子在的,人又年少,断然不会只是一夜没睡就是这般脸色,便皱了皱又开口问道:“到底是甚么事要你非得回家一趟?”

    余靖宁言简意赅:“家事。”

    高邈贯彻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的精神,继续问道:“甚么家事能严重到这种程度?”

    余靖宁好似是想对着他翻白眼来着,最后终于忍了下来,用手指比在唇边,冲着高邈:“嘘”了一声,旋即径自上前去了。

    高邈抓抓脑袋,想不通:“这又是怎么了?回一趟家魔怔了?”

    他摇摇头,快走两步跟上了余靖宁的步伐,也行进去了。

第六十回:阁老

    裘安仁忽然觉得前两天将冷长秋荐给蔺太后是个极大的错误。

    因为今日朝会站在小皇帝贺霄身侧的不是他,而是冷长秋了,裘安仁低着头,垂着眼帘,心道,很好,这小孩儿我记住了。

    那冷长秋站在贺霄身侧,有模有样地高声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便有人立即急不可耐接了话:“臣有本。”

    此人年岁不算大,与陈晖大概是同龄人,身上却少了几分陈家人的老陈持重。待到许了他说话之后,便一连串炸豆儿似的说了许多:“臣昨日便听闻,锦衣卫与东厂在北镇抚司门前起了争执,刀兵相见。锦衣卫才有‘渎职’一事,如今又这般不顾天威,在京城之中闹出这样的事端,实在是居心不良,应当彻底清查,严加处罚才是。”

    果真,最先开口的又是以三寸不烂之舌见长的都察院。昨日闹出那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要是想把人往死里上逼,那就最好在“京师之中,擅动刀兵”上做文章——将话题往谋反上引。

    这也就是余靖宁昨夜最凶险之处。

    若是昨日没有那番文渊阁中的先行论断,他此话无疑是杀人诛心。

    可惜,说晚了。

    此人唤作廖柯,乃是谭泽的下属。谭泽混迹都察院多年,当然知晓究竟怎么参人才是恰到好处,一听廖柯这话就觉得不好,连忙高声呵斥道:“无知小儿,还不住口,现下昨日闹事之人俱在朝中,你连此事全貌尚不得知,又怎敢妄加论断?”

    谭泽斥责过后,却并未为任何一方说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站定了——他如今两个儿子俱是牵连在狱中,他还是少说话为妙。

    廖柯显然还陷在原先给裘安仁那一伙儿人冲锋陷阵的坑里,方才平白被自家上司教训一通,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陈晖仄了廖柯一眼,从从容容站出来,道:“昨日文渊阁中,我等询问了余小世子、高千户,以及在场的锦衣卫东厂中人,裘安仁到场时间晚了些,个别证词可信度有限,但还是取了些证的,大体是弄清楚了事情原委。”他顿了顿,脸上微笑尽失,“国有法度,怎可随意揣测,听信一家之言,不知都察院今日之举究竟是何意,是不相信我们几位阁臣,还是不相信皇上。”

    都察院内党派纷杂,自然各怀鬼胎,此时却是出奇一致地面面相觑,直道也不知是谁道了句:“此是廖柯一人之言,非我都察院全体意愿。”

    陈晖这才笑了笑,冲着小皇帝贺霄和蔺太后处躬身行礼:“皇上,娘娘,如今殿中诸位想是并不清楚昨日原委,臣愿代为告知。”

    蔺太后道:“陈爱卿说便是。”就算她再疼裘安仁,遇上此种大是大非,也不可能不管不顾朝中众臣,一意孤行袒护他,依照他的意思保下冯全,或者说黄化成。甚至为了要做个样子给朝臣百姓看,她连裘安仁可能都要一并罚了。

    陈晖便面朝众臣,朗声道:“昨日朝会之后,诏狱提审倒卖鸦片的奸商刁民,其中领头之人有供词言‘平日行径皆有市舶司督查太监包庇,供以便利之道,是以锦衣卫乃不能察’‘督查太监常以职位之便,令我等上交供奉,供奉过后,方可过港。所谓供奉,皆鸦片也。’”陈晖抖出手中几张纸,“这是那刁民的供词,签字画押俱在,诸位若有想一验真假的,一看便是。”

    说罢递与前排人检验,皆是说无误。

    陈晖便接着道:“今年市舶司督查太监乃是冯全,自然难辞其咎,锦衣卫依照惯例立即将其逮捕,却遭到东厂百般阻拦。”他看向站在一旁的高邈,朗声问道,“领头逮捕冯全的便是北镇抚司千户高邈,高千户,不才所说,可有虚言?可有夸大不实?”

    高邈拱手道:“陈阁老所言句句属实。”

    陈晖回了高邈一礼,接着道:“余小世子与高千户熟识,恰逢换值,路过北镇抚司,问清缘由便出手相助。他二人皆年不及弱冠,自然少年心性,火气大了些,加之东厂一直言语不敬,又贸然出手伤人,便起了冲突。”他又看向余靖宁再次问道,“余小世子,臣所言可有不实之处?”

    “并无。”余靖宁答,“此事靖宁处理不当,任性妄为目无尊长,自愿领罚。”

    这时候下首站着的人群当中就有些躁动了,聪明的都听出他说的这个“目无尊长”指的是裘安仁。可是裘安仁就算身兼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与东厂提督太监二职,那也不过是区区一届阉宦。余靖宁再怎么年幼,却也是大衡上了牒的亲王世子。他裘安仁算余靖宁哪门子的尊长?

    好一招以退为进!

    陈晖十分隐晦地冲着余靖宁笑了笑,接着道:“此后裘安仁听到消息,赶往现场,因对北镇抚司门前闹事之人处置问题有些异议,故有口角。裘安仁,本官说得可对?”

    裘安仁面上带笑:“陈阁老所言无误。”

    “那我今日问你一句。”陈晖说到这里,并未结束问话,却是又加了一句,“可是你要阻拦北镇抚司逮捕冯全?”

    “奴婢前日便告了假,说要休养几日,宫中是有记录的。奴婢也是在锦衣卫与我们东厂的孩子起了冲突才知晓的。”裘安仁弯着嘴角,继续冲着陈晖笑道,“宫中伺候之事交予了冷长秋,东厂诸事交予黄化成,陈阁老要问,问黄化成便是。”

    黄化成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裘安仁昨夜文渊阁小朝会之时就早已下定决心拿他当弃子了。丢了黄化成,凭着太后对自己的情分,说不准就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可没那么仁义要留下黄化成给自己添堵。

    陈晖躬身向着上首行礼,恭敬问道:“皇上,娘娘,不知黄化成如今在何处,可要宣上来审问一番?”

    这种事情放到早朝上来说,有误事之嫌,可内阁阁臣陈晖却偏偏将此事提了出来,有些人不禁嗅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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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