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陈家
黄化成昨日也在现场,现下正与昨日闹事的人待在一处,去找来也并不是甚么难事。
可去领黄化成上殿的人却迟迟未归。
蔺太后眉头皱了皱,问道:“着个人去问问,怎的还没过来。”
话音未落,方才遣去将黄化成找上来的人却是又回来了,回话道:“黄化成自尽了。”
裘安仁压低了脸,半点儿多余的神色都没显现出来——黄化成是他找机会传信让杀了的,这家伙若是在朝堂上说出些甚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他连翻身仗都不好打。
不如死了。
不过这黄化成是死是活,如今对余靖宁他们来说,也并没有这么重要了。
陈晖撇嘴一笑,哼道:“想来是畏罪自尽了。”他再次朝着蔺太后和小皇帝贺霄躬身行礼道,“皇上,娘娘,臣私以为,京中动刀兵确是有过,为的却是能查清此事真相,罚当是罚他们‘意气用事扰乱京城’,不可与旁的事混为一谈。而北镇抚司想要查清的,想必也是皇上娘娘想要查清的,必然要严查。是以,应当分而论之,决不可再将旁人牵连进去。”
这话说得似有所指,裘安仁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同时眼皮跳的还有余靖宁,只不过与裘厂公不甚相同的地方在于,他跳的是左眼。余靖宁在心中暗暗想道,陈家大爷果真是厉害啊。
“长治六年五月,厂卫争于闹市。究其缘由,‘甘曹案’提审,有一犯言及东厂,云:‘平日行径皆有市舶司督查太监包庇,供以便利之道,是以锦衣卫乃不能察’‘督查太监常以职位之便,令我等上交供奉,供奉过后,方可过港。所谓供奉,皆鸦片也。’。六年时,市舶司督查太监,谓冯全也。北镇抚司欲缉拿全,东厂拦之,故见刀兵于北镇抚司门前。上令查之。此案牵连甚广,东厂大半陷其中。”
——《衡史稿·长治六年》
余靖宁一众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罚了半年薪俸,另带着刚升职的高邈又从千户降回了百户,可谓是有惊无险。
除却余知葳听说罚了半年薪俸之后捂着心口一副要猝死的神情之外,基本没出甚么太大的波澜。
反观阉党这边,情况急转直下。
民众之间一传十十传百,说的全是“东厂的打死锦衣卫了”,花了好大的功夫都压不下去,东厂名声一落千丈。
同时,关于“市舶司提督太监包庇”的问题也在步步紧逼地往下查。
若真是深究下去,这群人手上没几个干净的,多多少少都牵连进去,这一闹简直是人仰马翻,大半个朝堂皆是人心惶惶。
按下葫芦浮起瓢,很快,也有像“将为甘曹说话的人全都下狱,是为了掩盖东厂的罪行”这诸般言论传开来,闹的是沸沸扬扬。
天气越来越热,朝中紧张和纷乱的气氛也逐渐升温,大家很快意识到,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
……
余知葳着了件藕色的窄袖对襟立领长衫,袖口是一圈儿缠缠枝合欢花,下头系着茜粉的狮子绣球织金纱马面裙,利落地绾着发鬏,却依旧热的直打扇子。她旁边的陈月蘅也是一般无二,同样拿了一把小团扇一下一下扇着。
今年好似是自有大衡以来京师最热的一个夏日。
哪怕屋中搁着冰,也依旧是热得人淌下汗来。余知葳叹着气,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个青年。
此是是陈月蘅的大哥陈晖和二哥陈暄。
他二人相差五岁有余,五官却如同一对儿双生子,可哪怕是余知葳是第一回瞧见他们俩,却能一眼就认出谁知谁来。
左边儿身着鸭卵青道袍、老成持重的那一位自然是长兄陈阁老,右边儿那个着件茶色直裰,笑起来和陈月蘅嘴角的弧度如出一辙的,自然是她那在鸿胪寺中的二哥——他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玻璃镜。
她那位兄长就拱手同这二人打招呼了:“伯朝兄,仲温兄。”唤的是这兄弟二人的字。
这兄弟二人自然也是回了礼,由陈晖先开口说了话:“愚兄繁忙,一直未有机会来和贤弟道谢,今日前来,便先谢过余贤弟了。”
“不敢当不敢当。”余靖宁连声推辞,“不知此次伯朝兄前来所为何事?”
陈晖只可能比他忙不可能比他闲,若是登门必然不可能只是有道谢一事,不然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陈暄也一同带来。
陈晖对余靖宁的聪慧颇是满意,便接着道:“贤弟也该知晓,这朝中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若是党争闹得久了,朝中必然不稳。”
言下之意便是,这案子该结了。
余知葳忽然明白过来,这陈晖恐怕是有心抬举她兄长呢。余靖宁如今力不能及庙堂,陈晖等人若是下一步有何动作,完全可以跳过他自行处理便是,但却专门来寻他一趟,用心可见一斑。
余靖宁果真有些感动,拱手道:“洗耳恭听伯朝兄高见。”
陈晖便道:“我们的目的应当是和贤弟不谋而合的,其一便是要救出‘甘曹案’受牵连的几位,如今东厂泰半陷于泥沼,自然也不存在锦衣卫‘渎职’一事,又有‘忠良下狱,所谓掩罪’的流言传出,不日蔺太后大约就会松口,释放郑指使和谭家二郎。”
一旁的陈月蘅好似神情有些波动,余知葳赶忙牵住了她的手。
“其二便是尽快将此案尽快结束,提审定罪也会迅速许多,还望余贤弟能避则避。”这是在提醒余靖宁,他在此案中露脸已经太多了,再插手恐蔺太后等人心生疑虑。
余知葳再次摇头感叹这位陈阁老思虑周全,不愧这么年轻就进了内阁。
“其三……”他瞟了一眼旁边,他弟弟正抬手,把自己的金丝玻璃镜往上推了推,“我先前听你解释得不错,你来与余贤弟说罢。”
陈暄从从容容接过话头:“阉党闹出此等事端,是为了削弱锦衣卫和新派的,但同时一不小心触及了旧派的痛点——海贸。”
第六十二回:新旧
新旧两派争端由来已久。
旧派秉持“农本商末”,认为若是农人都撂下自己的土地去经商了,那必然会有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海港人口必然多于内陆,不仅不好管理,还容易造成人口的不平衡,更甚至于会有大片的土地撂荒。
更何况天朝向来耕读传家,新思潮过快地涌进来,人心不稳,易生事端。
新派却主张“工商皆本,海贸新邦”,要谋发展,必得日新月异,兴海贸自然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但循序渐进的前提是,要开先河。古来变法,哪有不受阻的。阻碍重重,非是变法不行之理。若能功在千秋,何惧眼前之阻,个体之伤。此法行不行得通,只有做了方可知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甚么麻烦问题就解决甚么,何必视其为洪水猛兽。
此时陈暄就掏出一枚银元来给余靖宁和余知葳都看了一眼:“认得这个吗?”
自然认得。余知葳心道。这银元是舶来品。
大衡官银,多是银锭形状,这种银元,叫做“佛郎机银”。
陈暄接着道:“大衡现在的银子,多是佛郎机银,此时原先单弘光单大人还在时与我说的,只是现在户部尚书换成了田信,便把这事儿给遮掩住了。”
余知葳和余靖宁听了这话皆有些惊讶,尤其是余靖宁,不禁问出声儿来:“可如今在京中见到的,多是官银啊。”
“的确如此。”陈暄点点头,“京师中的银子的确都是大衡的官银。可众所周知,大衡的银矿就那么些,全都被内地的大家藏到自家的私库里,流动在市面上的能有多少。‘米贱而囤银’,若是光屯银子,不在市面上流通,又谈何繁荣。”
余靖宁没听过这般言论,皱着眉头思量,余知葳却稍稍听出点儿门道来了。
这是不是叫“通货紧缩”?
余知葳前世的经济学水平停留在一个极其粗浅的阶段,只能简单地分辨出几种概念。她极力回忆道:“若是银子不在市面上流通,粮食布匹各种东西的价格就会贱而又贱,长此以往,大家都不愿意买东西,商人也不愿意做买卖,手工业者也不想生产,没有事做的流民就会增多。大衡甚至会倒退回几朝之前。”
陈暄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此言甚是。”
“可市面上没有银子,发银票不就是了。”余知葳发问道,“京师也不是不能用银票。”
“若是银子全囤在想要置地的老爷们手里,国库里没有存银,这样有可能兑不出银子来的银票你敢用吗?”陈暄推了推金丝玻璃镜,反问道,“况且,这是在京师,大衡这么多地界儿,你怎知所有的百姓都会认银票?”
余知葳默然,的确,百姓大都还是更认银子些。
“回到方才的话,为甚么如今国库之中大都是佛郎机银。”陈暄敲了敲桌子,“银子是可以重铸的,现下京师中看见的银锭,大都是由佛郎机银元重铸而成。而且在十三港的商人,甚至可以直接用佛郎机银元进行交易。”
余靖宁终于从长久的思考之中回过神来,开口道:“而囤银卖地之事,素来有之积重难返,要动他们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很有可能导致社稷不稳,所以,只能靠海贸来获取所需的银子?”
陈暄这才郑重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海贸非兴不可。”
陈晖等着自家弟弟将这些话说完,才开口道:“所以,余贤弟,你如今可明白了我们几人过来所谓何事了吗?”
余知葳暗暗道了一声明白,这是要拉他们入伙。
余家是勋爵人家,显而易见的旧派,但其实并没有怎么直接参与到新旧两派的政治斗争中来,所以要是算“中立”也是可以的。而就算如今余靖宁如今身份半尴不尬,勋爵人家这种筹码,照样很惹眼,让他们成为拉拢的对象。
余知葳倒是无所谓,她属于旁观者清的“事后诸葛亮”,当然能想明白“改革开放好”这种事情,可余靖宁是个大衡的当事人,自幼受的又是“耕读传家”的传统教育,他能不能想明白就是个问题了。
余知葳眯了眯眼睛,可是……外来白银大量涌入,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长此以往,真的不会出事吗?
余靖宁余知葳各怀心事,心情复杂地送走了陈家三兄妹。
余知葳皱皱鼻子:“陈家二哥该进户部,怎么就去了鸿胪寺?”他要是进户部,那岂不是又有了和阉党博弈的筹码?
“人各有志罢了。”余靖宁淡淡道,“况且,他这番言论,可能大多新派中人都能说个一二,但会说四五种洋文的人可不多见。”
“呃……”余知葳一时语塞。好罢,这说得真的很有道理。把陈暄塞进户部,大概就像把将门之子余靖宁圈在京城里是一个效果。
余知葳偏着头,刚好能看见余靖宁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打下了一小片阴影。她忽然想到,如果余靖宁没有入京为质,而是跟着他父王一起在西北藩地,在边境镇守边关,他会不会和如今完全不一样?
天大地大的地方长起来的少年,又怎么会养成一副沉郁顿挫的样子。余靖宁纯粹是将自己浑身的锋芒尽数折断,磨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才能待着京师这一方龟壳之中。
可……少年人的锋芒真的那么容易藏住吗?
他刚开始的确是听了谭怀玠的话,听了无数人的劝告,要隐忍,要三思,万事先想再行,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可经历过这一拖两三个月的“甘曹案”之后,他身上的锋芒就再也藏不住了。
要是他真能将锋芒全然藏住,那就该在这个看起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甘曹案”中明哲保身,而不是为了锦衣卫那一半蒙冤的人而奔走,不会为了指挥使郑嘉,不会为了谭怀玠而奔走。
更不会和自己合计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将自身也牵扯进去,甚至不惜彻底和一直只是暗中不满,明面上虚与委蛇的阉党彻底撕破脸。
放在口袋中的锥子,终会穿囊而出。
余知葳如是想。
第六十三回:有伤
六月底的时候,甘曹一案堪堪做了个了结,一句“秋后问斩”便将此人的性命轻飘飘划了去,着实令人欷歔不已。
此次博弈,如同疯狗互咬,朝中泰半都难免要受到牵连,阉党同新旧两派俱是受到了不同的打击,短时间内恐怕都再闹不起甚么纷争了。而受到牵连的郑嘉等一众锦衣卫,并一个大理寺正谭怀玠,终究也能从关了将近三月的牢狱中放出来了。
余靖宁着了件石青色四合云纹的窄袖贴里,只用网巾罩了头发,并未戴冠,做个家常打扮,偏头看了一眼一身短打的余知葳,啧啧摇头。
余知葳迷惑不已,心道,我还不至于长得丢您的面子罢?
余靖宁不大想见谭泽,是以没将谭怀玠何日出狱的消息告诉他——他们兄妹今日出门便是去狱中接谭怀玠的。
余靖宁见她面色不虞,这才解释道:“谭二郎又不是不认得你,扮成这样作甚?”况且余家已然和阉党彻底撕破脸了,自然也不必再避讳和谭怀玠这等人家结交。
余知葳叹气:“再扮两年就扮不成了。”
余靖宁不说话,等着她解释,果真余知葳就接着道了:“我这小身板儿,恐怕也长不了多高了,如今年岁尚小,扮个小男孩儿还尚可。等再过两年,哪家儿郎有我这么矮啊?就算是个小矮子,那就是听声儿也听出不妥来了。”
“快去换了,今日说不准要见着许多熟人,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说完了忽觉得好似太严厉了些,又哄孩子似的胡乱扯谎道,“等扮不下去了那还要好些时候,以后有的是你扮的。”
余知葳觉得他这话说得实在是蹩脚,不禁“噗嗤”一声儿就笑了出来,却还是听他的话回去换衣裳了。
以后有的是你扮的……
很多年之后,余知葳再想起这话来,竟觉得余靖宁十分有乌鸦嘴的潜质。
打扮好了的余家兄妹终究是出了门。
余知葳撩开车帘子,冲着一旁骑马的余靖宁问道:“大哥哥,这不告诉谭二哥哥他爹就罢了,恐怕他自己也不想见,见了心寒。可你为何不将月姐姐也叫上。”
余靖宁目不斜视,只道:“谭二郎他是关在东厂的诏狱中的,那地方不比我们锦衣卫自己的诏狱,他在当中必受了许多苦楚,定然形容狼狈。陈三毕竟是个姑娘家,到时见了,情难自已,两个人都伤心,不如这第一面就不见了。”
待他先回家修整一番,再见也不迟。
余知葳心中啧啧,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世子爷您是根木头呢,原来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又将余靖宁那句话咀嚼了一遍。
不如不见么……
车马辘辘,向着诏狱而去了。
依着狱卒的的指引,朝里头走了许久,果真是见着了谭怀玠。
甫一见面余知葳就倒抽一口凉气——余靖宁说得不错,他现在这般模样,月姐姐若是见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谭怀玠好端端一个清隽的少年郎,直瘦了个形销骨立,连两腮都陷了下去,周围一圈胡子拉碴,只是眼睛显得越发大了些。
他瞧见余知葳二人,到底还是和煦一笑,拱手道:“余贤弟,余家妹妹。”这时候才能从周身气质神色上瞧出这是谭怀玠来。
余靖宁见了他,脸色先是一黑,不禁又要开口斥责:“定要闹成这样,才知道利害吗?”
谭怀玠早知他性子,也不怪他,只笑道:“别说我了,世子爷这回的光辉事迹我也听说了,彼此彼此罢了。”
余靖宁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可最终还是忍着没说些甚么,只是从鼻子里出了出气,道:“走罢。”
余知葳暗自想到,余靖宁恐怕没说出来的话是:我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
想到这儿,她实在是按捺不住,任由自己的嘴角疯狂上扬起来——天啊,这是怎样神仙的患难兄弟情啊!
还没等她胡思乱想完,站起身来的谭怀玠猛然一个踉跄,余靖宁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余知葳方才再怎么魂飞天外也瞧出不对来了。
果真余靖宁就开口问了:“你腿怎么了?”这听着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哦,这个啊。”谭怀玠苦笑了一下,状若满不在乎道,“蹲牢房嘛,总要受些伤的。”
“多久了,什么时候的事。”余靖宁搀着他,忙不迭问道。若是伤的不久,及时救治一下,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谭怀玠挠挠头,一副记不起来的样子,“得一个多月了……”
“谭怀玠!”余靖宁忽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目眦欲裂,狠狠攥住了谭怀玠的胳膊,咬牙切齿道,“你今年才十七岁!你读书的时候是甚么样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吗?古人说的那‘悬梁刺股’都是轻的,你自己是忘了你那么些个三九三伏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了?!谭怀玠你别忘了,你十六岁就上金殿在太和门前面见天恩了,你可是我大衡开国以来进士登科时年岁最小的儿郎。你先前还告诉我,做事前要三思,要隐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轻举妄动,这都是谁说的?你自己把这话吃下去了吗?放在你自己身上……”
余靖宁低下头去,不知怎的,好似是哽咽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双目都是赤红的:“你怎就不知把自己也劝一劝……”
若无那日金殿之上一番少年意气,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真的该怪谭怀琅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吗?
余靖宁背过身去,胡乱抹了一把脸,搀扶住了谭怀玠,放缓了声音道:“官场上颇忌讳‘体有残缺,身有恶疾’这事儿,等回去了,好好给你寻位名医瞧瞧,别让人看出了端倪。你……今后别做这样自毁前程的事了。”
他这话越说越心虚,要是这事儿放在他自己身上,他就真的不会与谭怀玠做出相似的举动了吗?
余靖宁扪心自问,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谭怀玠顺狗毛似的摸了摸余靖宁的背:“好啦好啦,又不是断了手,没了脑子,我这一身学识都丢不掉的,不碍事。又不是你这将门之后,断条腿就真的要天塌地陷了。”
第六十四回:舟中
余靖宁本说是要背着谭怀玠出去的,但这位年轻的学究觉得这般形状有辱斯文。余靖宁拗不过他,也只好是搀着他一步一步朝外走。
起码一半的路程中,余靖宁都很是沉默,只顾搀着谭怀玠缓步朝前走着。行至阶前,似是终于忍不住了,长叹一口气:“你今后还是进内阁罢。”
谭怀玠抬了抬眼睛,神色疲惫,勉强冲着余靖宁笑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我如今并未定罪,自然也当官复原职,再回大理寺便是了。”
“你那不成器兄长怕是这几年都出不来了。”余靖宁斟酌了一下,觑了一眼谭怀玠的脸色,这才说道,“你今后也不必再顾虑你兄长,谭家今后就得靠你撑着了。况且陈三姑娘嫁与你之后,陈伯朝便是你舅兄了,有他帮衬着总归不会太难。”
谭怀玠几个庶弟,最大的也不过是余知葳大小,是以如今在谭怀玠面前提谭家,就差不多算是提他父亲。虽说提道这个话题不免让谭怀玠寒心,但这一层总归是绕不过去。谭泽再怎么只顾及自己的面子、谭家的体面,为了上阉党的船保自家的荣华富贵,情愿把自家儿子当弃子,那谭怀玠也不可能脱离谭家。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此话自古有之,放在现今也是一样。谭怀玠若是当真一气之下脱离了谭家自立门户,是为不忠不孝,今后在朝堂上也难以立足了。
但谭怀玠又绝不可能今后再不走仕途,现下朝堂党派纷争,贤才在野,实在不是甚么好事。
所以就算他们父子经此一事,裂痕再难弥补,那也是装也得装出一副父慈子孝来。
谭怀玠的处境实在是没比余靖宁好到哪里去。
“谭家如今元气大伤,你若是不入了内阁支撑一二,恐是要败落了。”余靖宁好似从来没这么絮叨过,掰开了揉碎了劝这谭怀玠入内阁,“今后便只能靠你一人,你父亲因着这关系,怎么也该敬你三四分的。”
“原先我父亲朝蜀中送了好些拜帖和礼,想搭上蔺家的船。”谭怀玠苦笑,蔺太后娘家,便是那镇离王蔺家的藩地就在蜀中,这礼当然是送给蔺家的,“谁知竟是没甚么回应,我父亲与我大哥便废了好些功夫与田信搭上了。如今我家清流不是清流,阉党不是阉党,实在是难做人啊。”
“我还有一事为与你说”余靖宁顿了顿,停下脚步,看着谭怀玠的眼睛,正色道,“先前,陈伯朝、陈仲温都来寻过我,与我掰扯了些海贸的事,你该知是何意罢?”
陈家今后是谭怀玠的岳家,陈晖、陈暄就都是谭怀玠的舅,兄与其自己挣扎,不如干脆与陈家绑作一处。
今后谭家便不算是旧派清流,也不是阉党,而是新派了。
余知葳着直叹气,若是这陈家与谭怀玠是旁的关系,余靖宁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的来劝谭怀玠上陈家的船——他就是怕伤了谭怀玠那点文人的自尊。十六岁进士及第的少年郎到底有些傲气,又怎能靠着裙带关系往上爬呢。
果然,谭怀玠顾左右而言他道:“哦,那你觉得如何?应下来了吗?”
“没有。”余靖宁冲着谭怀玠摇了摇头,“不过,我现下打算应了。”
余靖宁在裘安仁当初闹出“凝红丸”那档子事的时候就想过,大衡阉宦掌权时日已久,要是先前大家各自为政,分甚么新派旧派闹作一团,不如不举世家之力与之对抗。
以前大家想不到,那是没出甚么触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大事,可如今大衡朝中闹得乌烟瘴气,众人如今不醒还待何时?
虽说新旧两派时常政见不合,贸然合作自然要起龃龉,可那也比被阉党分化瓦解逐个击破要强得多。
“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余知葳走上前来看着他二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谭怀玠回了回头,目光中微微有些惊讶,旋即将她的话在口中反复咀嚼了一遍:“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读着读着,眸子忽然亮了亮,“好,说得好!”旋即拍了拍余靖宁,“你家小六,若是个男子,定当是个人物。”
“呃……”余知葳忽然有些心虚,这话也不是她自己说的,这是昆曲《桃花扇·逢舟》中的句子,大概是这大衡还没生出孔尚任这等人物,大家平时听的戏文中也还没有这一句,一不小心就给余知葳引用在了此处。
她咬着下唇笑了两声:“拾人牙慧罢了,哪里当得这句夸奖。”
“无事。”谭怀玠挑了挑眉毛,“我们男儿读书做策论的时候,也是要先引得先贤的句子,再来论证自己的结论啊。”
“既然谭二哥哥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该添一句的。”余知葳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学着她兄长的模样,也将脸板起来,对着谭怀玠正色道,“就算我是个女儿家,那我也是个人物。”
大衡开国时的确是有“不论男女,军功授权”的旧例,可这旧例不过是个空壳子,王朝新旧交替的乱世过去,早就见不着谁家女儿还拿刀兵了;陈家再怎么新派,陈月蘅也只是学了学洋文,学了学西洋乐器,还是得早早嫁人,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不可能和谭怀玠一样考科举上金殿。
就像余知葳如今也只能得一句“你若是个男子……”
就算大衡民风再开放,再怎么开了海禁百家争鸣,它是个封建王朝的性质是不会变的。
余知葳挠了挠下巴,心情有点复杂,说完这句就只冲着谭怀玠笑了笑,不再接话了。
她如今更深刻地体会到,云翠当初只能把她充作男儿教养是多么深刻的悲哀了——就算是那样低贱的出身,男儿到底要比女儿家强些。
余知葳咬了咬嘴,提醒自己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或者说他们,今后都只能想着前路了。
第六十五回:别离
大衡今年天气不算是太好,尤其是北方。
夏日太热,还没甚么雨水,整个夏天都是一副要冒烟的状态,一如因甘曹一案搅得热火朝天的朝堂。好在大衡这帮臣子中还是有那么些能干实事的,在吵架的当空见缝插针地上过一份“防旱”的奏表。
这种“不误农时”的思想向来是旧派的作风,上面想也没想就准了。
在“甘曹案”尚未了结之时,政令已经下放到了北方各布政使司,再下达到各州府县,到底没闹出甚么大事来。
好似生活终于回归了正轨。
七月流火,总算是没遇上那么热的天气,余知葳着了件霜色的对襟竖领的窄袖长衫,下头系着浅丁香色双鲤衔珠织金纱马面裙。尤平家的见她脑后的短发长长了不少,十分高兴地给她绾了个垂髫分肖髻,如今头上正插着支蝶恋花点翠挂珠钗。
她身旁立着的余靖宁也是一副家常打扮,难得着了件宽大的琵琶袖道袍,头上罩着网巾,并未戴冠。
二狗那三个立在他们跟前。
先前甘曹一案余家两个主子忙的不可开交,实在是没有功夫去管这三个孩子,便只好先安排他们三个与世子府的护卫住在一处,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将他们送到余家西北藩地去。
余知葳瞧着面前三个做了寻常人家男儿打扮的小少年,不禁有些心生感慨。虽说平日里总是“小孩儿”“小孩儿”地唤他们三个,但其实想想,这三个与她应当是同龄人,最小的锤子不过比她小一岁,而蛋儿甚至还比她大一岁。
余知葳又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开口问道:“我原先教你们识字的时候,都给你们取过大名,你们都还记得罢?”
余知葳当时分别问了他们本家姓什么,然后遵从他们自己的意愿——其实就是瞎挑,的确是给他们三个取了大名,不过是从来没用过罢了。
“记得的。”三个崽子点头。
“写下来与我看看。”余知葳掏出个帕子,黑黢黢的,里面包的是三个炭条儿,“写在地上就成了。”
名都将帕子中的炭条一一递给那三个,他们便蹲在地上,将自己的名字挨个写了下来。
陈浩然。
姜焕。
肖皖。
他们三个许久没有写过字了,捉着炭条有些不知该怎么使力,尤其是要写三个字的二狗,也就是陈浩然,险些将那横七竖八的笔画塞不到一个框子里。
肖皖写完名字,拿胳膊肘碰了碰一旁蹲在地上写得满头大汗的姜焕:“姜锤子,你写错字了!”
姜焕老大的不高兴:“就你的名字好写!”
一直在一旁立着不说话的余靖宁忽然道了句:“改了便是。”
“哦……”姜焕抬头看了看比他大四岁、不怒自威的余靖宁,没来由的有点发怵,拿着手中的炭条,将之前写错的字画成了个墨团团,在一旁狠狠又写了一个“姜”出来,力透青石板,险些将手里头炭条摁断了。
余知葳暗地里“嘶”了一声,悠着点儿啊。
“你们三个都瞧见了吗?”余靖宁冷着一张脸,连声音也是淡淡的,“字写错了,是可以改的。你们几个从今往后,若是将先前的错处都改了,我大可以既往不咎。”
余知葳知他说的是原先那些“盗窃,认贼为师、是非不分”之类的事,不禁担忧这三个崽子能不能听懂。
忽而,她看到了地上的字。
余知葳不禁是要笑自己了,他们三个与自己是同龄人,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陈浩然三人应了余靖宁的话。
只听余靖宁又道:“你们今后便是平朔王手下的兵士,是大衡的兵士,皆是有名有姓的人,上该对得起祖宗父母,下该对得起兄弟良心,将以前的名字都忘了。你们今后便和那些‘猫蛋’‘狗蛋’的名字再无干系了。”
与他们还在叫“二狗”“锤子”“蛋儿”的人生也毫无干系了。
“行了,走罢。”余靖宁道,“给你们领路的人,都是能做你们父亲年纪的,须当长辈敬着,可听明白了?”
他们仨点头。
余靖宁叹气:“要答一句‘是’。”
陈浩然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了句:“是。”剩下两个后知后觉,也跟着答了句“是。”
余知葳冲着几人龇了龇牙,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啊小兄弟们。下回再见着,只怕是都有军功傍身了。”
他们三个自小从未出过京城,如今算是半亲半友的,也只剩下了余知葳一人,总归有些彷徨和害怕,但余靖宁在场,也不好怎么诉说别情,只好都别别扭扭的与余知葳道了别。
肖皖吸了吸鼻子,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憋住了,这才开口道:“大哥,等我今后领了……领了银钱了……”他想不起来“饷银”究竟叫甚么,只好胡乱说了一嘴,“等有了银子我给大哥买零嘴儿吃。”
“别介。”余知葳本来还有点儿舍不得,刚酝酿起来的离愁别绪全给他逗乐了,“你就甭想着孝敬我了,自己留着吃罢!”
陈浩然那几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们将一路走到城门的边儿上,再北上西行,去有大漠有草原的西北,将自己的少年时光尽力打磨,今后变作一把利剑。
余知葳远远看着,不禁摇头道:“真是,怎么年岁越大还越对分别这事儿感触越多了呢。”
“你这话说的好似自己是个暮年老妇一般。”余靖宁转头去看她,见那少女嘴角还是含着笑意的,光看着这神情,也不像是方才那能说出那般“多情自古伤别离”的话来,于是便接着又问道,“别离感伤自古有之,怎么到你这儿好似就不该有了似的。”
余知葳也转过头去看他了,不知是不是余靖宁的错觉,她眼中竟然有些他想看见,却不能当作看懂的神情转瞬即逝:“无情之人当然比多情之人少些事端,牵绊少了,到底自己心里好受。”
第六十六回:洗尘
今日去陈家,算是给谭怀玠接风洗尘的。
至于为甚么是在陈家而不是在谭家,就要问问高邈和余靖宁这两个了。
一个当场和谭泽起过龃龉,一个又是最最清高之人,看不得谭泽做派,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好了。再者说,陈家又不大拘礼,众人也好歹能放开些,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政治上的意味,那就要生一副透视眼,看看在场几位胸中究竟想了些甚么了。
余知葳坐在马车上微微叹气,她今日都还记得陈月蘅在谭怀玠出狱之后第一回瞧见他的场景。
那日谭怀玠回家好生清洗了一番,刮了胡子绾了头发,特特换了一身极宽大的直身,衣摆直直拖在鞋面上。
这才去见陈月蘅。
余知葳虽说知晓他这是为了盖住腿上的伤,可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余靖宁道:“你不觉得,他穿宽大的衣裳,会显得他更消瘦吗?那甚么‘衣带渐宽’,他这都“宽”得这么明显了。”
余靖宁脸色难看得要滴出水来,头也没抬,只是叹气。
余知葳皱了皱鼻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他这个气叹的,搞得我好像多余了是怎么回事儿?早知就不该乱兴奋他们的“感天动地兄弟情”。
她在袖中胡乱扯了扯自己的帕子,心里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儿起来。
他几人拜过了陈开霁,并着陈晖陈暄一齐打了招呼这才往陈月蘅的屋中走。
谭怀玠靠着余靖宁,很勉强地撑住了身子,使劲将后背挺直了,这才开口唤道:“月儿。”
声音喊得有些大,原本声音清越的少年郎好似被甚么剌了嗓子,嘎吱一下子就破了音。
谭怀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敢出声儿了。
可陈月蘅还是听见了,豁然一下转过头来:“二哥哥?”那樱草色直身的少年就撞进她眼里了。
谭怀玠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月儿你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出来了。”
陈月蘅没说出第二句话,直愣愣地盯着谭怀玠就落下泪来。
她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不能像一般的无知妇人那般只知哭闹,这样不仅没有帮助,还反而会添很多祸事和麻烦。
她不能直接帮上甚么忙,于是在余知葳余靖宁高邈为谭怀玠周旋、为整件事周旋的时候,更是不敢表露出太多自己的情绪。
毕竟以身犯险的不是她。
所以她只能道谢,甚至于会反过来安慰众人“你们别太忧虑了,都会好的”。
可抛开这一切的一切,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罢了。嘴上安慰着旁人不要过分忧虑,可她自己怎可能真的不忧虑,无非是将一切的事情都埋在心里罢了。
但当一切尘埃落定,谭怀玠终于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当真还能撑得住吗?
谭怀玠一瞧见陈月蘅哭,登时就晃了神,顾也不顾就朝前迈了一步。
可他本就是靠余靖宁撑着才站住身子的,这么一步迈出去险些就扑到地上去了。
好歹是余靖宁反应快,一把将谭怀玠扯住,这才没闹得更难看。
余靖宁扶住了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是不想让陈三更担心些,那就扶稳了。”
从门口到桌前有圈椅的地方,不过是几步路罢了,谭怀玠几乎是被余靖宁裹挟着上前,坐在了凳子上。
谭怀玠哆哆嗦嗦伸手,轻轻将陈月蘅脸上的眼泪抹掉,温声道:“乖啊,我好好的呢。”
陈月蘅瞧着谭怀玠,抽了抽鼻子,眼泪又是稀里哗啦地往下淌。
余知葳用胳膊肘碰了碰愣头青似站在两人面前的余靖宁,低声道:“大哥哥,我觉得,我们这时候出去比较好。”说罢连扯带拽把人弄了出去。
余知葳好生奇怪,她大哥哥究竟甚么时候聪明甚么时候傻,怎么没个定数。
再往后就是余靖宁仗着自己的身份,给谭怀玠寻了位名医来,虽说救治得晚了些,要落下病根来,但好歹是能正常行走,只是微微有些不稳当罢了。
若是不仔细去瞧,也瞧不出来有多么跛。
只是以后骑马、奔跑怕是不能够了。不过谭怀玠一介书生,做这两件事的机会也少,不是甚么太大的问题。
养伤的时候总是不便饮宴的,这一拖便拖到了中秋,便借着这中秋佳节的时候,顺带着给谭怀玠一起接风洗尘了。
陈府的仆役早就熟识余家的马车了,瞧见了便高声嚷道:“世子爷同余家姑娘到了!”很快就有人引着他二人进去。
今年天气当真好生奇怪,夏日里热的冒烟,先前七月的时候,也不见秋老虎,却是一天凉似一天,好似比往年还冷得早些。只有一样是一脉相承的——不下雨。
余知葳着件鹅黄的交领琵琶袖短衫,袖口处翩翩飞了些银杏叶子,外头罩件姜黄对襟合领无袖短比甲,用赤金子母扣扣了,衣下系着黛色的双鹿衔芝妆花马面裙。绾着个倭堕髻,插一支点翠衔珠单凤,髻后插着几朵象生花。
这已经全然是秋日的打扮了。
这种小辈儿聚会,陈开霁和陈家太太向来不在场,便自己待在自家的院中,任由小辈儿们在花厅里一聚。
还没进了陈家的花厅,余知葳便听见一个女声,高声笑了起来,咯咯咯的。
想都不用想,这是那高家三奶奶的声音。
以前高家和陈家不算是熟识,经过这一事之后,反而是通过谭怀玠余靖宁相熟了起来,这高邈与高三奶奶便也被请来了。
与知葳踏甫踏进花厅,就听见那高三奶奶冲着她笑骂:“小六!怎的来得这样晚,今日吃酒可得罚你!上回我还想着,你家哥哥拿着我们家三爷,指使着到处跑,我还想说要你请我一顿呢。结果这第一顿还是人家月姐儿请的,害臊不害臊!”
余知葳与高三奶奶是女眷中鲜少酒量不错的,只是余知葳喝酒老上脸,显得好似是醉了一般,别人倒不敢来灌她了。
她便笑着回去那高三奶奶一句:“行啊三奶奶,只要我哥哥乐意,下回就请你到我们家吃去,咱们俩一醉方……”余知葳说着说着话忽然顿住了,仔仔细细瞧了高三奶奶好几眼,“你……你这是喝不了酒了啊?”
第六十七回:吃酒
高三奶奶把头一扬,拍了拍肚子,骄傲道:“可不是!”
一旁的高邈把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嘟囔着抱怨道:“你能不能悠着点,疼着我儿子了。”
高三奶奶不说话了,转头仄了他一眼。
高邈立即倒戈:“姑奶奶哟,您说的都对,就是麻烦您轻点儿拍,您别疼着自己了。”
桌上一群人皆是笑了起来。
余知葳忙不迭地落了座儿,凑到高三奶奶跟前,好奇道:“这……甚么时候的事儿,几个月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就两三个月没见你嘛。”
众人再次被她这一连串的发问逗乐了。
“你又不是孩子的爹,你要那么早知道作甚。”高三奶奶拧着余知葳的脸,将她拧得嗷嗷叫,“上回给你过生辰的时候就有一个来月了,天啊,那会儿还不知道,还跟你们几个吃酒呢。后来诊出来,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如今瞧着,应当是没甚么事儿了。我今日好说歹说,这厮才许我出门与你们聚一聚,费了我好半天口舌。”
一旁的高邈缩着脖子,吃憋似的扁了扁嘴。
余知葳咬着嘴促狭地笑了笑:“挺好挺好,等再过几个月,我就能讨个长辈当当了。”她一双桃花眼中目光流转,直往陈月蘅脸上瞟,“诶,下一个就是月姐姐了,不知道明年能不能……”
“咳咳。”余靖宁冲着余知葳板脸咳嗽了两声,敲了两下桌子,“注意着些,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世子爷好生无趣。”高三奶奶挥了挥帕子,嗔余靖宁道,“这满座同辈的小爷,就你年岁最小,还闹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咱们小六还是娃娃呢,你这么拘着她作甚。”她又看了余知葳一眼,发现如今的余知葳委实不是春日里梳双鬟的娃娃打扮,只好又找了旁的理由,“咱们这儿又没有外人,月姐儿年底成婚的事儿谁不知道,还不能打趣两句了?”
余知葳一听有人撑腰,那还得了,赶紧乔模乔样的,委委屈屈往高三奶奶身上一靠,眨巴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向余靖宁。
余靖宁瞧着她扑闪扑闪的长睫毛,脸色终于绷不住,嘴角一撇也笑起来。
一旁坐着的陈月蘅虽说是新派人家的姑娘,可提到这婚嫁之事到底还是脸上飞红,拿帕子掩着口吃吃地笑。她今日打扮便如今在新派人家中颇是流行,唤作“汉洋折衷”,着一件浅豆绿的立领偏襟长衫,玫瑰花儿的提花暗纹在阳光底下生着彩,系着茶白的织金马面裙,肩上披着镂空的米白色云肩,梳得是大衡女儿家常有的发髻,却带着一顶西洋扁帽,那帽上还点缀着几朵白玫瑰。拿着帕子掩口的手上戴着手套,据说那料子也是西洋的,唤作“蕾丝”
谭怀玠却是大方多了,冲着在座的各位供一拱手:“倒时诸位就给小生个薄面,都来啊。”
听了这话,陈暄抚了抚鼻梁上的金丝琉璃镜,笑道:“谭二郎,你这话说得就奇怪了,倒时候是我妹妹出嫁,我不去,像个甚么样子?”
这话说得众人也都哈哈笑起来。
笑了半晌,几人当中年岁最大的陈晖才道:“好了好了,瞧瞧这菜都差不多上齐了,再不起箸开吃,恐怕是要凉了去。今日算是家宴,也是给谭二郎接风洗尘的,好让他去去今年的晦气,都没有外人,大家自然不必拘礼。”说罢特特看了余靖宁一眼,“尤其是你啊,世子爷,不许提那甚么‘食不言寝不语’的旧规矩,也别老训你家小六。这可是在我家,我们家可是新派人家别忘了。”
余靖宁边摇头边笑,冲着余靖宁拱手:“伯朝兄说的是。”
“还有”陈晖环视一周,眼神又回到了余知葳余靖宁的身上,“你们余家这两个委实是来得晚了些,该罚。等会儿吃酒就全罚你们!”
众人全都笑起来,嚷着要倒酒,不一会儿杯子全都满上了——除了高三奶奶和谭怀玠这个还在服药的只能喝茶,余下的,小爷们喝粮食酿的,姑娘们喝果子酿的,几杯酒下去,全都高兴起来。
陈月蘅在杯中满了酒,冲着众人道:“今日谭二哥哥喝不得酒,我便替他给众人道谢了。高家三哥,世子爷,还有小六,多亏了你们,不然谭二哥哥还不知要在东厂的诏狱中受多少苦呢。”
陈暄听了她这话,立即就笑着嗔她:“哎哟哎哟,这还没上花轿呢,就这么向着谭二郎了。还有哇我说月姐儿,你怎的不谢谢你自家大哥哥二哥哥啊,我与你大哥哥真是好生伤心。大哥,你说着叫甚么来着?”
陈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了夫婿忘了哥哥。”
陈月蘅就红着脸反驳道:“还不是夫婿呢……”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余知葳怕她羞怯,便率先开口接话道:“道甚么谢啊,咱们几家,这不是向来都交好嘛,咱们几个谁还没去谁家蹭过饭。诶对了,三奶奶,你们家的席面我可没吃过,下回请我一次呗。”
高三奶奶手里箸一搁:“说好的是下回你请我,等你请过我再说!”
余靖宁心里微笑,余知葳在世子府待的那几个月果真是没有白费。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水平。看似是闺阁中几个好姐妹在叙说姐妹情谊,实则话里还含着旁的意思。“咱们几家向来交好”,是何意啊?
原先陈晖陈暄向余靖宁抛了橄榄枝,他虽说心里想好了,但面上毕竟没应下来,今日来赴陈家的宴本就有来表个态的意思。
可怎么隐晦地提起来又让几人听明白又是一桩难事了。
所以这话,最好不是他说,而是余知葳说比较有效果。
果真,陈家两兄弟交换了一下神色,最后对着余靖宁笑了笑。余靖宁了然,举杯朝着陈家两兄弟示意,旋即一口饮下。
君子之交,无需歃血为盟,眼神交流之间便知心意。
而方才说过那话的余知葳仿佛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头也没抬,依旧与陈月蘅和高三奶奶推杯换盏叽叽喳喳。
第六十八回:游戏
如今已然将入秋日,入夜自然是要早些,没一会儿就到了上灯的时候。
余知葳果真是一喝酒就上脸,没一会儿就脸上飞红,如今就着花厅中的灯瞧起来,反倒平添几分姿色,她半支着脑袋,笑着问道:“三奶奶,还作诗吗?要不咱们联诗顽顽?”
那高三奶奶一听又要作诗,赶忙连连摆手:“不来了不来了,瞧瞧你们俩个姑娘,上回小六生辰上一个‘状元’一个‘探花’,我哪敢跟你们一起作诗啊。这不是拿我找乐子吗?上回就是你们两个猢狲,非得诓我作甚么曲子词,弄得我现下一见人,谁都问我:‘三奶奶,海棠树下几个人啊?’我臊也要臊死了。”
“好了好了,三奶奶。”余知葳脸上笑嘻嘻的,连声劝道,“我们这回不做诗,不做诗好不好。”
“别说是诗,曲子词也不成。”高三奶奶手里头茶杯一顿,冲着余知葳笑骂道,“你个猢狲鬼点子忒多,别想着诓我。”
“好好好。”陈月蘅喝了几杯果子酒,人也活泛了起来,也笑着道,“我替小六担保,曲子词也不做的。可是……那咱们玩儿点儿甚么啊?”
余知葳支着下巴:“既是不联诗,不如玩儿点儿新鲜的。”她环视座上一周的男宾,扑闪扑闪她的长睫毛,“几位哥哥来不来啊?”
余靖宁沉吟了一下,正要拒绝,却一把被高邈捂住了嘴:“来来来,我们都来,别听你哥哥的。”
余靖宁扯开他嘴上高邈的手,十分不满意他这种拆穿的行为,很是不高兴地道:“高三你是从何处看出我不愿的?”
“不是?”高邈抱着臂,促狭地看着余靖宁,“我看你那个‘不必了’的那个‘不’字儿都要说出来了,还说不是。”
余靖宁:“我……我那是要说‘不与我们说清楚这新鲜的玩法究竟是甚么、要如何进行,我们又怎么好答应’。”
余知葳很迅速地逮住了他的话头,立即就接道:“这可是大哥哥你自己说的,我记住了。”说完怕他反悔似的,赶紧就将这“新鲜游戏”是怎么玩的吐出来,“首先,取罗盘一个。不需要指方向的那一种,用手拨起来能转就成,要是实在没有,咱们也可以转筷子。”
陈月蘅忙道:“不就是给小儿玩的假罗盘嘛,有的,我先下就着人去给你找一个。”说罢立即唤了下人去给余知葳找罗盘。
“谢过月姐姐了。”余知葳冲着陈月蘅一笑以示谢意,“接着,每轮选出一人来转这个罗盘,待这罗盘停了,指着谁,便由谁来回答一个问题。至于是甚么问题,咱们等会儿可以每人想几个,写在纸上,叠住了不让人瞧见。倒时就从这里头抽问题就是了。第一轮由我来转,此后就由上一回回答问题的人来转,谁若是答不出,或是不愿意答,罚酒一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高三奶奶无论如何都是个爱热闹的人,听了立马道:“这法子好,也不用作诗做曲子词,就这个了!”
很快,东西便都准备好了,余知葳撸了撸袖子,在自己的两手上分别呵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可开始转了。”
见众人皆点头,余知葳伸手使劲一拨罗盘上的指针。
那指针“咻咻”地转动起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它看,那指针似是收到太多灼热的目光,便越转越慢,最终停在了一个方向上。
高三奶奶:“不是我,不是我!”
余知葳立马就被她逗乐了:“三奶奶啊我说您再往三爷那边儿挤,这针也是指着你的,你可别再躲了,答个题又不能掉块肉。”
高三奶奶嘴里嘟囔,一边从一堆纸条儿里抽了一张:“怎么每回都好似在拿我开涮一般。”她将手里的字条展开一看,登时傻了眼,“这……这我怎答得出来?”
众人催促:“你读来听听?”
高三奶奶皱着眉头:“《中庸》有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查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为臣者进言为本,劝进有方,当何进于上?”
她读完了抱怨道:“这是谁写的,让人该怎么答?我喝茶好了。”说罢将她面前的茶水端起来,一饮而尽。
余知葳也不禁笑了:“这是要答策论呢,是不是答出来就可以下场考科试了?出些日常的就罢了。”
对面的谭怀玠略有些尴尬,用袖子遮了遮脸。
高三奶奶喝完了茶,转头问余知葳道:“是不是轮到我来转罗盘了?”
余知葳赶忙让开了位置,忙不迭道:“请请请,高三奶奶您请。”
于是高三奶奶也学着余知葳的样子,伸手将罗盘指针拨动起来,此回停在了陈暄面前。
陈暄一边展开那纸条,一边笑道:“若是刚才那问题是我抽中的,我还能略答一二。”等展开了,顺口就将上头写的东西读了出来,“平生所遇最丢人一事。”
他摇了摇头,笑道:“倒不如让我抽中上一个。”接着低头思索了半晌,自己先失笑了,开口道,“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月儿也就五六岁,我领她出门去玩,上那‘洋人巷’去。”
陈月蘅听到这话言及自己,便也插话道:“你平生最丢人之事,怎的还与我有关?”
“你且听着就是了。”陈暄嗔了自家妹妹一句,将话接着往下说,“我自幼不喜有仆从跟着,便带着月儿七拐八拐甩脱了他们,自己领着她顽。那洋人的地界儿有卖冰点的,都花花绿绿好生漂亮,月儿便吵着要吃。我摸了摸周身,发现那银子都在仆从身上,我身上统共就两三个铜钱儿。我就与月儿说了:‘那洋人都狡黠,见咱们有两个人,定是要让我们买两个的,你二哥哥我如今钱不够,又不想露怯,你就乖乖站在此处等我,待二哥哥去了买来给你吃。’等我再出来,月儿便不见了。”
“二哥哥。”陈月蘅当时年岁尚小,全然不记得此事,只笑道,“此‘丢人’非彼‘丢人’啊。”
“此乃一语双关。”陈暄道,“我吓得斯文扫地当街大哭,最后发现实则是我出错了门,你还站在原地,这不丢人吗?”
余知葳想了想陈暄当街大哭的模样,的确够丢人。
下一个,陈暄转到了余靖宁,高邈好事,将脸凑了上去,帮着余靖宁把上面的话读了出来:“心里有人不曾?”读完了立即挑了挑眉毛,脸色奇异地看着余靖宁。
余知葳借着喝水的机会,从袖子里偷偷瞟了余靖宁一眼,只见他脸色乎白忽红,最后又变成了平日不高兴那般黑如锅底的模样:“我喝酒罢。”
第六十九回:中秋
余靖宁仿佛是与那杯酒有甚么深仇大恨似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喝了下去,旁边瞧着的人都还怕他把杯子捏碎了。
“我说宁哥儿,你这人好生没趣。”那高邈口中啧啧两声,伸筷子要去打他的手,余靖宁手一抽,没让他打着,脸色倒是更黑了几分。高邈全然没在意,接着道:“说两句又怎么了,莫说如今礼崩乐坏,就算是遵循着你们家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门第相当的人家,又是家中独子,若真是喜欢哪家姑娘,好好与你爹娘说道说道,他们还能你还能不让你娶了?”
余靖宁朝着高邈亮了亮空杯,冷着声音道:“我喝过酒了,你又何必揪着我不放。”
瞧见余靖宁当真不高兴了,高邈不禁有点儿尴尬,砸了咂嘴,嘟囔道:“从十二三岁到现在都是一个样,说两句就要恼。旁人喝酒都是一口一口小酌,你这只能叫做牛饮。”
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不是余知葳说两句俏皮话打哈哈混过去,就是高三奶奶笑着嗔那人一两句,这事儿也就过了,大家玩玩闹闹该继续继续。可偏偏余知葳这会儿不知是闹了甚么毛病,咬着嘴,眼神直愣愣的,低着头看自己的指甲,好半天也没个话。
高三奶奶赶紧将这缓和气氛的重担接了过来,一掌拍在高邈背上,骂道:“你还当谁都与你一样,脸皮比那城墙拐弯儿还要厚些。人家世子爷才是束发年纪,面皮还薄呢,说到这种事可不得羞上一羞?都要当爹的人了,连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高邈脸上再次皱作一团,苦兮兮道:“我哪有。”
他这番苦相倒是把在座的人都逗乐了,余靖宁脸上神色也缓和了几分,这游戏才又能进行下去:“按照规矩,下一个该是我转了?”
高三奶奶:“快转快转,还有好些人没说过呢。”
罗盘指针再次悠悠转起,虽说已然不能辨明方位,但好似莫名地给人又指出了点儿甚么。
趁着指针还没停的当空儿,陈月蘅轻轻碰了碰余知葳:“小六,你身子不爽快么,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无事。”余知葳很快就从神游中缓过神来,冲着陈月蘅一笑,“就是有些醉了。”
陈月蘅还不知她喝酒上脸这种典故,自然信以为真,温声安慰道:“我叫厨房备下了醒酒汤的,等会子你喝一碗便好了。”
还没等余知葳再回陈月蘅甚么话,就听见那高邈一阵兴奋:“停了停了!”
余知葳一回头,恰见那指针正正冲像自己,当真是躲也躲不掉了。她笑道:“这可不是天道好轮回,我出这个游戏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儿,反倒是又转到我自己的头上来,也要让你们看一看我的笑话儿了。”
说着便打开了手中的纸条儿,上头写的是:“你最讨厌甚么人?”余知葳沉吟了一下,“我最讨厌的人啊——”
“嘶。”她将手里的纸条儿揉作一团,“大概就是那种见天儿脸色黑如锅底,好似我每日都欠了他二百两银子的人。有甚么维护关心的好话,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说,从嘴里吐出来就全变成了训斥。有甚么事儿先往自己心里掖着,把自己掖得别别扭扭,白瞎了一副好皮相。”
她说这话的时候,与她平日里说俏皮话的模样一般无二,挑着她那双带着点桃花色的眼睛,又轻佻又俏皮地叙说着,甚至话里还带着些小女儿家惯有的狡黠与雀跃。说完了,低头一抿嘴,露出一对儿小虎牙来,拿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瞥了她兄长一眼:“我今日当真是醉得厉害。”
年岁最大的陈晖摇头笑起来:“你这个小六,是不是当今日大家都护着你这个最小的,要无法无天了?我怎么越听这说得越像你家兄长,你瞧瞧你大哥哥,这脸又拉下来了。你这么说他,不怕他回家去罚你月钱啊?”
余知葳一脸无畏:“他五六月的时候已经罚了我两个月的月钱了,今上又罚了他半年薪俸,他拿甚么给我发月钱啊?我都想当垆卖酒去了。”
陈家老二陈暄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着笑道:“你俩这日子过的,闹得跟贫贱夫妻一般。若不是咱们都知晓你二人是兄妹,我还真当你要当卓文君替那司马相如当垆卖酒去了。”
过日子吗?
这是句玩笑话,也不知会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先前怕转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不敢开口的谭怀玠这会儿才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好了仲温兄,别闹余贤弟了,他面皮这样薄,你再闹他,一会儿又该恼了。”
这话当然就又按下不提了,众人依旧高高兴兴玩闹,吃过了饭,还应着中秋的景,用了些月饼和西洋点心,直闹到月升碧空才各自归家去。
古人都说月朗星稀,明月当空之时小星果然少见,余知葳坐在车中,依旧是撩开帘子望向窗外,只是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不知到底是在看天上月,还是在看月下人。
中秋是团圆的时候,可她与余靖宁这种孤家寡人的,实在是对“团圆”这个词提不起兴致来——余靖宁的家人都在西北,余知葳的家人恐怕早就重新投胎了。
而他们俩本人呢……余知葳咬了咬嘴……
她酒量不算差,今日的果子酒根本奈何不了她,但她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些醉了的感觉。
头昏,脸上也烫。
今日那试探出的一点点端倪,根本不足以说明些甚么,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想得更多些。
这很不该,于情于理于时于势都不该,但余知葳却像是在趁着酒劲儿胡闹一般,不断地试探着自己的底线。
我就想想,我就今晚想想。
余知葳又将帘子朝上掀了掀,冲着车侧那骑马缓步前行的少年郎唤了一声儿:“大哥哥。”
目不斜视的余靖宁破了功,分了眼中几分光给她。
“今晚的月色真美。”余知葳支着头,语调里带着显然的三分醉意。
余靖宁很明显地愣了愣,呆滞了一会儿才回道:“嗯。”
余知葳嘻嘻笑了两声,好像醉得更厉害了:“你不懂。”
“微风和煦,朗月当空,好日子。”余靖宁仿佛没听见她那句话似的,自顾自地胡言乱语。
余知葳耳边“嗡”了一声,接着就听见自己的心跳敲鼓一般。
她好像眼眶有些湿。
第七十回:早寒
余知葳第二日早上起来头疼欲裂,也不知是真的醉的厉害还是昨晚说了甚么不该说的。
她披衣坐在床上,胡乱揉了两把头发,抱膝而坐,长长叹了一口气。
余靖宁大概是听不懂她昨晚那话的,心存侥幸的余知葳如是想。
那……就大概还能与从前一样罢。日子不还得过。
窗外的叶子由黄而落,用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京城里萧瑟的秋风很快就带上了些冬日才该有的扑面寒气。
终是在十月未过半时,第一场大雪飘然而落。那几日天上罩着偌大一片阴影,笼得整个京师都阴沉沉的,天就跟漏了一般,没了命往下扔雪片子。
刚开始落下来的雪还积不住,淌得满地都是水。没几日,天气骤然就冷了下来,地上就积了一层白……
“世子爷,姑娘,奴婢这就将窗子关上了,没得将饭菜吹凉了。”尤平家的朝着窗户外头望了望,啪嗒几声就关上了窗。
方才不过开窗通风的功夫,冷气就灌了进来,余知葳捧着个手炉,哈出一口白气来:“怎么还一年比一年冷了?我记得去岁腊月的时候才有如今这么冷罢,这可才刚十一月。”
“姑娘先用饭罢,用了饭手就暖和了,等吃过了饭再抱手炉。”尤平家的一边替那兄妹二人布菜,一边道,“老话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愿当真如此罢。”
余知葳喝了两口汤,顿觉暖和了不少。她近日里再次操刀学习家中庶务,大概是因着心虚,不敢再在余靖宁眼前乱晃讨嫌,她的庶务比起从前学习时简直可算是突飞猛进,这会子正有心卖弄,便道:“我前两日看账,今年咱们庄子的收成比去年少了不少,照理来说今年农税可是又降了,本是不该这般的……”
世子府在京郊的庄子是皇家拨下来的,几近可算是皇庄了。连皇庄都尚且如此,莫说是其他人家了。
“你说的不错。”余靖宁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搁下筷子同余知葳说话,“今年夏天旱得厉害,收成本就不好,冬日又冷得这般早。先前那庄子的管事来报过我,只说是今年才种下去刚抽了苗的冬麦全都冻死光了。”
“啧。”余知葳皱了皱眉头,“是不是该给佃户们再减些租子?”她以前就算再贫苦,那也是在市井中长大的,没经手过那等劳作。可谓是前世今生都没真正见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个甚么模样,不禁对这些“被剥削阶级”产生了莫大的同情。
“减。这等小事,你看着办就是了。”余靖宁斩钉截铁。以前他都是对家中事务大包大揽,半点儿也不信余知葳的,如今却说“这等小事”……余知葳猛然将心里那个念头再次摁了下去——她越来越像余家的主母了。
不过话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余靖宁没了半年薪俸,家里的庄子也不收租子了,他俩也不至于立即喝上西北风。
旁人可不一样。
果然,忧国忧民的世子爷皱起了眉头,叹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京郊的佃户尚且可遇上主家开恩,过些松快日子,可边境就未必了。”
余知葳心里过了一下,这八成儿是在说余家的藩地——平朔王余家在嘉峪关镇边,西有瓦剌东有鞑靼,简直就是个虎狼之地。
所以蔺太后到现在都还没动余家,不是没有原有的。
只听余靖宁果然就道了:“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都是一个样子,今年天气这般,他们定然也不好放牧,少不了要入关骚扰边民。今冬父王又要照例入京述职,我怕……”
余靖宁眉头紧皱,再没把话往下说。
虽说他把话咽进肚子里了,可余知葳想想也知道他要说甚么。
今年年成不好,又没有平朔王在西北镇着,瓦剌鞑靼难免要动点甚么不该动的心思。
“父……”余知葳没叫过平朔王爹,一开口忽然觉得有些别扭,“父亲是与先帝一起打下咱们大衡的江山来的,当初比这凶险的情况恐怕也没少见。再说了,就算父亲不在,你还信不过三十万余家军吗?”
镇边的将士和京中的总有些不同,京城九门之内禁用火器,是以哪怕是伴驾的锦衣卫也不过是佩刀。神机营都是待在城外的西郊大营里,若非奉旨携火器入京城以谋反论处。
可是嘉峪关、山海关这种地方的守兵,泰半都是神机兵,单看剽悍程度也不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
“但愿如此。”余靖宁觉得用得差不多了,斯文地用帕子擦了擦嘴,斜着眼问余知葳道,“你怎么吃这么慢?”
余知葳投递给他一个白眼。
“等会子饭就凉了。”余靖宁就伸出两根指头在她面前敲,“这天气还吃冷饭,我看你是不病一场不痛快。”
余知葳暗暗有些郁闷,她实在没明白,明明余靖宁要说话的时候都是搁下箸不吃的,怎还比她吃得快些?她有心把这话题岔开,便道:“我还没见过咱们爹爹呢,这回能不能见着?他在家里住几日啊?娘来不来?”
余靖宁坐在一旁等着她吃饭:“只爹过来。大概……不是这月底就是下月初就能见着了。”
嘉峪关距京四千里,一日急行军不过三四百里地,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得小半月。可人都是肉做的,又不是金刚不坏,没有紧急军情时哪里架得住日日急行军,就算是现在出发,月余能不能赶到京城还是个问题。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儿,思量道:“也不知爹爹来了,能不能赶上谭二哥哥月姐姐他们成婚。”
“这就得看运气了。”余靖宁又看了余知葳一眼,发现她那半碗饭还没吃饭,不禁再次催促道,“还不快吃。”
他平日里也没这么催着我吃饭啊。余知葳心道。难不成是余靖宁的父亲大人要来给他在吃饭方面产生了无形的压力?
还没等余知葳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余靖宁道:“倒时见了咱们爹爹,你别给我丢面子就成了。”
嗯?
不是那么坦荡荡余知葳,再次把他这句话的意思想了个九曲十八弯。
第七十一回:秦晋
腊月伊始,大雪依旧,若一夜不扫,便能积起小腿肚子高的雪。
大雪所拦,平朔王来得便更慢了,终是没赶上在谭怀玠陈月蘅成婚之前赶到京师。
腊月初三,宜娶嫁。
谭怀玠顶戴乌纱鬓边簪花,着一身大红圆领吉服,胸前缀着补子,肩横一条并蒂莲锦缎披红,笑得像个歪嘴倭瓜。
余靖宁一看他这副傻模样眼皮就跳,待稳稳当当将这新郎官扶上了马,不禁又担忧道:“虽说今日高兴,但好歹注意着些,想想你的腿,骑马慢些走,陈三姑娘又不会被旁人抢了去。”
谭怀玠强行将嘴边的笑容压下去,这才能正常地跟余靖宁说一句话:“我有分寸。”
“你最好有分寸。”就是到了这种时候,余靖宁都还不忘了替谭怀玠操心。
谭怀玠好似是高兴过了头,看着站在马下皱着眉头的余靖宁,忽然生出来些调笑的情绪,便笑眯眯对着他道:“待我也成亲了,咱们几个交好的,可就剩下你一个小孩儿了。”
果不其然,余靖宁听了这话,脸色应声黑了起来,当然也不会对着谭怀玠继续啰嗦了。
新郎官打发了黑脸关二爷,满面春风,缰绳一扯,上陈家迎亲去啦!
一路上红衣红绸映着白雪,分外喜庆好看,一路上好些小儿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乱跑,大声叫嚷着:“迎亲啦!”“娶新娘子啦!”一直跟到陈家门口儿。
陈家大门前,陈晖陈暄门神一般,一边儿站了一个,硬生生将一脸笑意憋了回去,板出两张老学究的脸来。
陈晖率先向谭怀玠拱了拱手:“谭家二郎。”
谭怀玠笑弯了眼睛,张口便叫:“大哥哥。”
另一旁陈暄就调笑了:“这小子嘴忒甜,怎的不也叫我一句?”
“二哥哥。”谭怀玠再次一揖到底,颇有眼色地对着陈暄也叫了一句。
还没等他直起身子来,陈晖便摆开了架势要拦门子了:“谭二郎你听好了,夫当今生民之患,在于能逸而不能劳,知安而不知危,何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耕读经世之要,农者务地,商者不狡,士人则以天下为己任,孩童方知劳之重也。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此则安不忘危,能逸能劳之法也。”谭怀玠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谭二哥哥终是离了大理寺,入了内阁,若是要称呼一句“谭阁老”也是可以的,这般容易的策论哪里难得倒他。
陈晖见没将谭怀玠拦住,和陈暄相视一眼,立即换了陈暄上阵。
这家伙一件四季不分寒暑地架着自己的金丝玻璃镜,每次开口之前都要煞有介事地先往上推一推,现下果然是又做出了这么个动作,文绉绉地开口道:“If
the
tariff
is
appropriate,
how
should
be?(若使关税适宜,当为几何?)”
谭怀玠:“甚么?”
他完全没料到陈暄会来这么一出,直直愣在了当场。眼见着陈暄笑得狡黠,眉眼之间全是在说“还想娶我们新派人家的姑娘,怎的连句洋文都不会说?”
还没等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出个所以然来,高邈抢先一步窜到前面来,哈哈笑着道:“伯朝兄仲温兄,我瞧瞧你们家的大门关严实了没有……诶呦没关严实!”
陈暄陈晖两个书生,哪有高邈灵活,只见他一把推开了陈家大门,回头一挥胳膊招呼道:“宁哥儿!谭二郎!还不快进来!”
知谭怀玠腿脚不好,余靖宁领着一众锦衣卫,裹挟着余靖宁就冲进了陈家大门。
陈家满门簪缨,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书生,又没被北镇抚司抄过家,哪见过此等锦衣卫破门而入的阵仗,陈家大门当即就守不住了。只见谭怀玠余靖宁高邈一众绝尘而去,冲向二门了。
陈暄在门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一边拍巴掌一边大声叫嚷着:“哎呀!礼崩乐坏,不成体统啊!”眉眼间却是笑着的,说到最后,自己一个没忍住,哈哈哈哈笑了一串儿出来。
陈晖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也笑得乱颤:“瞧你们几个猢狲闹得。”
陈暄和自家兄长勾肩搭背,颇有感触地道:“原先月儿两个姐姐都嫁的远,许久不回来……现下咱们最小的妹妹也嫁人了,可不得好好闹一下,难不成你打算留着等自家闺女出阁时再闹?”
“唉……”陈晖也笑着叹气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话说谭怀玠一众甫进了二门,立即就瞧见一个叉腰仰头的余知葳,大喝一声:“呔!”
谭怀玠冲着她拱手:“小六,瞧在你兄长的面子上,就让我们进了呗。”
“我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看!”余知葳大言不惭,继续叉着腰,“谭家二哥,你听我问你——《中庸》有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查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为臣者进言为本,劝进有方,当何进于上?”
这正是中秋做游戏时,谭怀玠写在纸条子上的问题,还一不小心为难到了高三奶奶。
若不是高三奶奶已经临盆将近,今日来不了,恐怕是要在当场拍着巴掌笑起来,道一句好生解气。
谭怀玠一听这问题,未答先笑,摇头道:“小六你真是……”
“诶!”余知葳颇是骄傲,夸张地叫嚷起来,“听了听了,谭家二哥他答不出来!罚他喝酒!”
一众姑娘奶奶就涌了上来,一个个全都嚷道:“喝酒喝酒!”
进来的儿郎们最少都被灌了一杯,说话的时候就喷出来满口的酒香:“好了,快放我们进去罢。”
余知葳眯着眼睛狡黠一笑,眉眼弯弯,小虎牙露在外面说不出的俏皮:“还没完呢!红包一分钱都不给,还想娶我们月姐姐。门儿都没有!”
一众儿郎当中,不知道是谁抓出了一大把铜钱,往天上天女散花般就散开来:“红包来啦!”
诸位姑娘奶奶害怕铜钱儿砸到身上疼,赶忙左躲右闪,钗环粉黛组成的人墙当即土崩瓦解,一众儿郎再次绝尘而去。
后面只剩下一个还坚守在原地的余知葳“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你们这群没定力的家伙!”
第七十二回:兀良
虽说谭家父子有些不便明说的龃龉,但如今受过重创的谭家全算是谭怀玠一人支撑起来的,就算是他爹也得避几分锋芒。
是以,这回谭怀玠娶陈家姑娘的时候,排面还是相当漂亮的。
灯火通明的厅中摆着流水席面,屋中四角的火盆中的痰烧得红彤彤,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分外喜庆,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却半分没让人觉得冷。
谭怀玠让人一轮接着一轮的灌酒,连推拒都推拒不掉。余靖宁高邈几个,生怕把这文弱书生灌出个好歹来,便不停地替他挡着,总算是缓和了些攻势,没让谭怀玠直接在席面上喝昏过去。
谭怀玠两眼迷离,揽着余靖宁的肩膀,叽里呱啦说着醉话:“余贤弟,哥哥我谢谢你。”
“无须。”余靖宁把谭怀玠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拿下来,又犯了操心的老毛病,一手端了一碗醒酒汤,怼在谭怀玠鼻子底下,“你以前没这么喝过,还不快喝一碗,不然你能从今晚难受到明天早晨。”
谭怀玠虽说有些醉,但是还是明事理的,点了点头,接过醒酒汤就开始往下灌。
还没等谭怀玠这碗醒酒汤喝完,外头便颠儿颠儿跑进来个小厮,正是谭怀玠身边的万卷。他口中喊着:“二爷,二爷,宫里来人了。”
谭怀玠搁下碗,抬眉问道:“来得是哪一位?可是道贺来了?”
万卷便答:“是冷长秋冷小公公。”
蔺太后大约是觉得裘安仁手上没弄干净,办事儿不利索,甘曹一案之后有心冷他一冷,虽说没卸了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和东厂提督太监的任,却不让他近身伺候了。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觉得这位裘印公自此大势已去那就大错特错了——毕竟阉党的势力不是一天就积攒起来的,无关乎蔺太后让不让裘安仁近身伺候。余靖宁曾说过:“蔺太后宠不宠他,不过是一念之事,况且裘安仁在她身边那么久了,恐也是离不了他多久。不过是冷两日,等下回到他‘恩荣正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蔺太后一句话的功夫。”
不过这段日子,代表蔺太后出来跑腿说话的,还是这位冷长秋。
万卷接着又道了:“冷小公公确是带了娘娘的贺礼来,但好似还有旁的事。”
谭怀玠眼皮一跳,霎时间酒就醒了,沉声道:“那还不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那面容清秀的少年内侍就进了堂屋,冲着谭怀玠一揖:“今日是谭阁老大喜之日,按理说咱家将礼带到便是。可今日实在是有些大事儿不得不说,实在是叨扰了。”
谭怀玠等人也回礼道:“冷小公公快别这么说。冷小公公既然是这种时候来的,必然有要事相告,公公但说无妨,不必顾忌。”
冷长秋冲着席间好几人逐个揖礼:“还请几位阁老随咱家入宫,与皇上娘娘在文渊阁当中一叙。”他目光在席间流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余靖宁,“劳烦世子爷也去一趟。”
余靖宁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觉得这事儿恐怕与他那还未抵京的父亲脱不了干系,不禁有些焦急,脱口而出:“公公可知,这回皇上娘娘唤我们去,所为何事?”
冷长秋与谭怀玠余靖宁几个也算是同龄人,不比裘安仁老辣,听了这话,面上当即就藏不住了,露出忧色来:“是边境的胡人闹出了事端。”
余靖宁闭了闭眼睛,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神机妙算还是骂自己一句乌鸦嘴了。
无论这回瞎跳的是鞑靼还是瓦剌,都与余家脱不了干系。况且余家半尴不尬地被忌惮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朔王本人又不在藩地,这会子出事,还不知道言官和都察院要怎么说!
而且就算平朔王当即回去平叛,更是平了没平都是错处。若是轻而易举平了,让人觉得这西北离了余家不成,连胡人都听余家的,只怕是要做土皇帝了;可若是没平,大衡花了那么多钱养你三十万余家军就是吃白饭的吗?若是带不好兵,那还不如把这兵权收回来。
没了兵权的平朔王余家,那和七八年前少阳王顾家又有甚么分别!
想到此处,余靖宁更是头痛欲裂,方才灌进去的那点儿黄汤全变成了苦水,一股一股地往上反,他一边和几位阁臣站起身来收拾朝外走,一边捉着冷长秋问:“冷小公公可否告诉我,这回反了的究竟是鞑靼还是瓦剌?”
这冷长秋看他焦急无比,也被这情绪感染了,拍了拍他的手道:“世子爷莫急,应当一时间还牵连不到王爷——这反了的既不是鞑靼也不是瓦剌。”
“都不是?”余靖宁一时有些懵,想不出谁还有与大衡叫板的本事,“那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是兀良哈。”冷小公公才十六七岁,这辈子没出过京城,更是没见过那关外的胡人,只觉得这些人都生得全都凶神恶煞又蛮不开化,无论是鞑靼瓦剌还是别的甚么乱七八糟都是一个样子的吓人,“是兀良哈,说是兵都打到宁远了!”
大衡京城在顺天府是有个极为重要的军事缘由,叫做“天子守国门”,若是已经打了到宁远卫,那便是贴在大衡的防线上作乱了——那里有大衡的塞防长城,进来便是北直隶,就已然是京畿重地了。
“兀良哈?”余靖宁又惊了一回。
不是说着兀良哈比鞑靼瓦剌还可怕,而是兀良哈三卫老早就归降了,纳贡称臣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一直比鞑靼瓦剌都乖顺许多。况且那兀良哈三卫本就是个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地界儿,不比鞑靼瓦剌沃野千里,甚么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和大衡叫板了?这岂不是儿子要打爹?
余靖宁一边跟着冷长秋急匆匆地往宫里进,一边没忍住骂了一句:“辽东的守军都是吃干饭吗?”也正是因为兀良哈瞧着弱小可怜又无助,大衡根本就没安排藩王镇边。话说回来,到底是镇边的兵士,怎么说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让兀良哈打到了宁远了啊。
第七十三回:辽东
谭怀玠连大红吉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进了宫,待进了文渊阁,果真是几位阁臣俱在,还并着个兵部尚书。
余靖宁谭怀玠几个向小皇帝贺霄和蔺太后行礼后皆被赐了座,几个人面目凝重地分坐两旁,谁也没先开口。小皇帝贺霄揉揉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大概是觉得这大衡大事小事都由他母后管,他只需要坐在这里当个安静的皇权象征就好了。
最后还是蔺太后出言打破了这个僵局:“今日谭卿成婚,还难为来了这么一趟,哀家多给你那媳妇些赏赐,便当是赔她今日洞房花烛的礼。”
“娘娘。”谭怀玠冲着蔺太后行礼道,“自怀玠进了内阁,便知晓应先国后己的。”
瞧他俩这模样,险些让众人忘了,谭怀玠如今行动不便,跟着蔺太后还有着莫大的关系。
说完了,蔺太后又转头去与余靖宁说话:“宁哥儿啊,你也知道,关外这几家全都是一丘之貉,如今起了个兀良哈,哀家恐这鞑靼瓦剌要跟着异动,便现行给你父亲去了信儿,让他即刻回嘉峪关,不必再来京城述职了。”
平朔王不比寻常官员,依照大衡历律,每三年入京述职。余靖宁自十二岁入京以来便再未见过父亲,现下又错过了这么一回,恐怕父子二人待到分别六年时才能见一回。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子,待到三年之后再相见,平朔王能不能认出自家儿子来都是个问题。
不过余靖宁自听见边关有异动时,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是以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只是淡淡道:“臣等行伍之人,食君之禄,本就该是为大衡镇边的。”
安抚了,或者说压制了两个可能会有点儿情绪的,蔺太后才开始谈正事:“孙卿,你先来说说,这事儿怎么办?”
她喊的是兵部尚书孙和风,应当算是旧派人家,但又和打头的几位旧派清流不怎么来往。他好似也没甚么“新派”思想,更是和阉党也不大沾边儿,不知心里头想的甚么。
那孙和风便道了:“兀良哈三卫几位镇边的指挥使,察觉到有异动时,就该即刻上报。谁料他们害怕皇上娘娘怪罪下来,竟然隐瞒不报,却又没那个平叛兀良哈的本事,生生拖到兵临宁远城下了才上报朝廷。如今闹到如此地步,定然要好好责罚才是!”
蔺太后眉尖蹙了蹙,看向孙和风道:“让你举荐几位能当大任,即刻前往宁远平叛兀良哈,你提兀良哈三卫指挥使的错处作甚?”
孙和风略微有些尴尬。
非是他昏聩,而是有些不敢说。
先帝爷,就是隆武皇帝,暴戾而多疑,固然是一代开国皇帝可谓一世枭雄,但性格使然,除了开国以外,好似也没给大衡留下甚么太值得称道的功绩。隆武皇帝在位之时,拿着几位开国将领当地鼠,几乎是挨个当头敲打了个遍。该打杀的打杀,该夺权的夺权,帅才几乎都死了个干净,不过剩下几位守城之才来,可也几乎都到该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年纪了。
但如今平叛兀良哈,是要拿回大衡这天朝上国的面子来,就那么仨瓜俩枣还拄着拐的“守城之才”,哪里够用啊。
孙和风又不能对着蔺太后呱啦一通:“老寡妇你那丈夫忒混蛋。”这不是找死吗。
况且自隆武朝来,大衡重文轻武已久,完全不清楚现在的年轻后生还顶不顶用。
如今之举,要么,就让平朔王别回嘉峪关了,直接继续东行上宁远打兀良哈。但平朔王是入京述职来的,又不是逼宫造反来的,脑子让关外的风刮傻了才会带着一大堆兵。先不说这嘉峪关的余家军怎么调到宁远来,就算调过来了,谁知那兀良哈是不是使的调虎离山之计,鞑靼和瓦剌还瞪着眼睛等大衡空虚之时呢。
要么,就是跟蔺太后说,让你哥哥或者你侄子上宁远罢。先按下蔺太后舍不舍得她在蜀中养尊处优的兄长侄子来受这个苦,单看蜀中这个地界儿,就知道不成——等他们自西南到纵跨整个大衡到东北,兀良哈的可汗都上隆武皇帝的坟头烤羊腿了。
孙和风这会儿真是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恨不得一头碰死在文渊阁里。
瞧这年号,“长治”!他还以为是个怎么样的太平盛世呢,早知就不趟这浑水了!
太平年间兵部尚书吃香喝辣,动乱年间兵部尚书颈上架刀。人大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许是这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太过耀眼夺目,大衡开国不过几十年,刚过上太平日子的大衡人就开始安而忘危了。
正当这孙和风考虑要不要“以死谢罪”的时候,有人当头把他这个杀头的活儿抢了过去。
“臣愿往辽东。”这话说得毫不花哨,一听就知道是余靖宁。
打瞌睡的小皇帝贺霄甩了甩头,睁大了眼睛,瞧着这个不过大他三四岁的少年郎,惊讶都快从他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娘在他身后果然皱眉了:“你一个娃娃家……”
“臣是将门之后。”余靖宁跪在地上,垂着眼帘。他这个称呼拿捏得很微妙,上回进文渊阁一通抢白认罪的时候还一口一个“侄儿”,这会子就变成了“臣”,“臣自幼长在边关,是握着刀兵火铳长大的。学步时便滚在硝烟里,摸过铜铳大炮滚烫的炮口;学语时满耳听得便是的布阵,识字时用的就都是兵书了。原先娘娘也说过,臣等今后都是要为皇上分忧的,那这分忧便不论年纪,况且,臣这个年纪,恐怕也算不上是孩子了。”
旁边那位十六岁上金殿十七岁进内阁的谭怀玠深以为然。
余靖宁好似是暗暗地撇嘴笑了一下:“海东青关在笼中,也关不成金丝雀。若还想让幼雕替人捕猎,那便不该剪了羽翼,大可放飞出去试他一试。”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两眼中好像在燃烧着甚么——他把他内心最深的东西点燃了。
第七十四回:甲胄
待到文渊阁中一众人等出了宫城,已然能见到晨光微曦了。
谭怀玠站在余靖宁身旁思忖一阵,终是开口道:“余贤弟,你若是去辽东,也应当是件好事。”虽说在文渊阁中蔺太后并未给明确的答复,但余靖宁上辽东之事恐怕八九不离十。
毕竟大衡现下青黄不接的形状,能有个主动请缨的着实不易。就算蔺太后再怎么忌惮着余家人,也得考虑自己有没有可能失了祖宗疆土,成个千古罪人。如今内阁中谭怀玠、陈晖显然都是站在余靖宁这一边的,早朝时再周旋一阵,应当就能定下来了。
若是个大衡在余靖宁年少的时候一直太平无忧,说不定真能把余靖宁关在京城中关断了羽翼,可显然兀良哈没给蔺太后这么个机会。
余靖宁早就能想明白这一点,于是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我知道。”
“你也别担忧朝中如何,还有我与伯朝兄几个为你周旋着。”谭怀玠与余靖宁并肩而行,边走边道,“待你从辽东回来,说不准能以军功要挟,要你提前临朝听政。”
众人也都挨个对他嘱咐几句,几位阁臣留下等着上早朝,只余靖宁一人先回了府。
果真,待余靖宁回了府,还没等到早朝结束的时候,世子府就来了旨,要平朔王世子余靖宁尽快收拾行装,于西郊大营点五万兵马,三日之内开拔前往辽东宁远卫。
到处忙着宣旨的冷长秋离开之后,余知葳才道:“怎么连兀良哈这种指甲盖儿大的地方也起了反心?”
“今年夏旱冬寒,又连日大雪,京城都是如此,不用说辽东了。鞑靼瓦剌到底还是有些积蓄的,兀良哈却是半点儿御灾之力都没有,倘若被身旁的鞑靼欺负得过不下去,那还不如南下拼死一搏来求条生路。”余靖宁一边给余知葳解释,一边匆匆朝着世子府的库房走,“钥匙对牌是不是都在你那儿,拿来给我。”
“哦。”余知葳跟在余靖宁身后,从裙子上解下钥匙和对牌来,递在余靖宁的手里,“给你。大哥哥,你去辽东平叛是好事,起码能离京城这些糟污事儿远些。”
也离她远些。
余知葳知道自己该清醒些,将心里那几分不该有的情愫冷一冷,最好与余靖宁离得远些。
等到那时,再犯上来点思念之意,也是微不足道的了。
余靖宁两下开了库房的门,进了最里面的那一间,上下翻腾,摸出一副甲来。
里内穿的长身罩甲,外穿的鱼鳞叶齐腰甲,腰间坠的两幅战裙,臂上绑的金属臂缚,头上戴的尖顶盔,一应俱全
只是瞧着好似有些小,并不合余靖宁的身。余知葳皱了皱眉,道:“便是三日之内开拔,也不能穿这个啊。那不就真成了‘捉襟见肘’?”
“我有甲。”余靖宁将门之后,常常是居安思危的,他个子窜得快,生怕家中存着的甲胄穿不上了,便时常更新着。他很难得地面露温情,微笑了一下,抚摸着手上的甲胄:“这甲是我十一二岁时候的,一直留着。”
三四年了还锃亮如新,想必是时常保养。
余知葳条件反射地想捧场:“西北余家军的甲果真不同凡响,给少年人穿得甲都这么一丝不苟。”
余靖宁抬起头来,看着余知葳,眼中情绪很难读得出来,他问:“喜欢吗?”
余知葳不假思索,点头答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余靖宁手上那副冰冷肃杀的甲,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甚至说,有点……亲切?
余知葳把眉头拧起来了,不应该,怎么能喜欢这种东西,总不能因为这是余靖宁以前的甲而“爱屋及乌”罢?
余靖宁:“喜欢就给你了。”
“啊?”余知葳大惊失色,张大了嘴指向自己,“给我穿?”京城里穿甚么甲啊?难不成这余靖宁是要把她带到辽东去?
果然,余靖宁就开口了:“我一会儿就去写折子,让你与我一起上宁远。”
余知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冷了冷,低着头抱臂而立,连嘴角都垮了下来。
这余靖宁是怎么了?究竟是头脑发热不清醒了,还是纯粹的木头脑子?
她扯了扯嘴角:“我为何要去?我若是与你上了辽东,岂不是和你想把我拘成个大家闺秀的目的相悖?”
“你原先在顾家的时候,是有封号的郡主。可余家到现在还没把你的郡主诰封讨下来。”余靖宁蹲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她,好像还一脸无畏一般,“大衡开国之时,定过‘不分男女,军功授爵’的规矩,虽说后来再没用过,但是好歹也没废止。等你去过了辽东,便能给你讨个郡主封号回来,到时皇上选妃时,身价总归不同。”
余知葳还是顾六的时候,哪会儿少阳王顾家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一出生便得了“淑和郡主”的封号,和如今的余家怎可同日而语?
余知葳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冲着余靖宁扬了扬眉,将所有的情绪通通沉在了眼底,甚么波澜也泛不出来了。她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但凡有了半分旖旎的意思,眼中便该是氤氲着粉红桃花色勾人魂儿的,可这会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冷清清:“世子爷想清楚了,是我该去辽东,当真非去不可,还是世子爷一时间被甚么旁的情绪冲昏了头?”
这话不论是两人私下里还是明面上,都实在是难以启齿,余知葳也只好绕着边儿点到为止。此后该装傻装傻,该充愣充愣,他两人便还是正正经经的一双“兄妹”。
余靖宁的眼神显而易见地飘忽了一下,有些不敢去看余知葳的眼睛。这神色很快就被余知葳捕捉到了,旋即就听见了自己清晰而急促的心跳。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狂喜的,但很快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了。
中秋那夜自己尚可恃醉装疯,可是今日人是清醒的,就越发觉得自己荒谬了。
还没等余知葳把自己从情绪里拔出来,余靖宁就开口了,眼中再没了甚么心虚神色:“我如今告诉你,是你当真该去,非去不可。”
第七十五回:北上
“余家人生来就是手握刀兵的,你是我余家女儿,就该和余家的儿郎一样。”余靖宁忽然冷笑两声,激将似的问道,“你不常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吗?总不会是怕见血罢?”
“怎会?”余知葳只反驳了一句,便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她解释不出来,总不能跟余靖宁说实话,说自己动了点不该动的心思,所以想滚远点冷静冷静罢。
要是真说出来,那就连二人间那点子“正常的兄妹情分”也没法要了。
正当余知葳急得百口莫辩的时候,余靖宁忽然又冒出来了一句:“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我怎么护得住你。”
眉目英挺的少年郎皱着眉头,像平日里寻常的一句训斥,可一不小心还是让心里某些不该有的心思露了端倪。
这话给了余知葳兜头一下,把人击得头晕目眩,她险些就顾不得甚么心思该有甚么心思不该有了。
余知葳很长时间以来,都清楚自己不该产生甚么依赖情绪,这种东西太容易成为软肋了,一不小心还会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但若是长时间将所有的东西都扛在自己肩上,难道就不会疲惫吗?越是将脊梁骨挺得笔直,就越想找个肩膀朝后靠一靠。
如今这“送肩膀”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强撑着躯壳的余知葳又怎么不会想就此就靠过去。
他这是逮着她心里的软肉往里戳啊。
余知葳知晓自己该发火,该呵斥他,该让他脑子清醒点别说这种让她要胡思乱想的话,可又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嗡,让她又舍不得这点难得的温情。
余知葳骂了自己一句:你干脆把自己掰成两半儿算了。
余靖宁大概心里头也翻江倒海,顾不得余知葳在想甚么,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也与你说过,裘安仁和阉党不过是暂时蛰伏,今后复起也不过是蔺太后一句话的事儿。那你便该知道,咱们算是和阉党彻底撕破了脸,待几日之后我启程去了辽东,京师中便只剩下你一个了。你到时势单力薄,让裘安仁抹了脖子我都救不及。”余靖宁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将两个人的心思都拉回了正轨,“你若是死了,谁替我唱狸猫换太子?”
这句话一出,余知葳反而有些想笑。
果然以前那算命的钱没白给,她不但生个个天生多情的面相,还容易自作多情。
余知葳稳了稳心神,将自己的碎发往耳后一撩,利索道:“在下是要与世子爷上西郊大营点兵,还是收拾行装等到开拔那日直接跟着世子爷走便是?”
余靖宁知她这是应下了,面上神色也活泛了些,道:“待会儿随我去西郊大营点兵,”
余知葳微微欠了欠身,答道:“是。”
……
余靖宁跟自己熟识的几位互通了有无,在朝会上施压,这段时间阉党全都缩着脖子不敢言语,是以很顺利地就批了余靖宁的折子,让余家大姑娘随行北上辽东。
说是三天之内开拔,余靖宁只用了一天半就折腾好了,连践行都是匆匆忙忙的。
说是践行,其实也不过就是拿了一壶酒,在城门之前告别的时候喝了两杯,喝完谭怀玠还得把杯子拿回去。
余知葳余靖宁皆是戎服跨马,手拿刀兵,与地上站的谭怀玠陈月蘅高邈各喝了一小杯。
高邈新近做了父亲,一改往日的跳脱,冲着余知葳二人拱了拱手:“宁哥儿,余姑娘,多保重。本是该祝一句‘封狼居胥’一类的,但我如今觉着还是你们全须全尾回来我比较高兴。”
余靖宁简单答了句:“多谢。”反而是余知葳多说了一两句:“高三爷放心,万一我们一不留神就两样都占了呢?等我们回来,可别不舍得将你家那小儿带出来给我们顽顽。”
高邈咧嘴一笑“好。”
谭怀玠接着道:“你们放心去便是,京中之事,一切有我们几个呢。”陈月蘅这会子眼眶微红,也跟着拼命点头。
余知葳见她泫然欲泣,便出言安慰道:“月姐姐,等我何时得空了,去弄些东珠带回来给你。”
“要甚么珠子。”陈月蘅帕子一挥,“你给我好端端的回来就成了。”
“成啊。”余知葳两眼一眯,龇牙笑道,“等到时候回来,是不是姐姐家也有小娃娃给我顽。”
陈月蘅脸上一红,眼眶却显然没那么红了。
余靖宁侧头对着余知葳道:“好了,咱们走罢。”
余知葳点头应道:“嗯。”
城门之外依旧大雪纷飞,送着一双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离开了京城九门,北上辽东。
……
宁远卫城距京城八百多里,若是昼夜不息地跑马疾行,一两日便到了。但毕竟人和马都没法子昼夜不休,况且还拉着西郊大营所备火器,也不大可能一刻不息地往辽东跑。
是以,夜里该扎营歇下的时候,余靖宁一众也不过行了一百多里。天色见晚,余靖宁便一声令下,令众人扎营修整。
余知葳以前再怎么能耐,那也是在京中小打小闹,还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微微有些不适。但她毕竟心性坚韧,也不想给余靖宁添麻烦,便也先按下不提,也帮着去扎营。
余靖宁站在原地,盯了余知葳一会儿,前行几步到了她身侧:“你先歇着去。”
“啊?”如今落雪多,火折子容易受潮,是以生火皆是用的火折子。此时余知葳正拿着两个打火石正准备打火,听了余靖宁的话,“咵嚓”一下擦出了个火星子,“如今在军中,可不兴特殊对待啊,您不还等我立了军功给我自己讨个封号么。”
余靖宁眉头蹙了蹙,想着从余知葳手里抢过那打火石来,开口扯谎道:“我不也歇着。”
余知葳一闪,避开了余靖宁的手:“这哪儿一样,如今不比在家中,你是小爷我是姑娘。现下,您是辽东总兵,我就是个卒子,我哪儿来那么大胆子瞧见总兵歇着我就歇着啊。”
余靖宁言语上从来没赢过余知葳,只好叹气。
那咱们就都别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