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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回:陈家

    黄化成昨日也在现场,现下正与昨日闹事的人待在一处,去找来也并不是甚么难事。

    可去领黄化成上殿的人却迟迟未归。

    蔺太后眉头皱了皱,问道:“着个人去问问,怎的还没过来。”

    话音未落,方才遣去将黄化成找上来的人却是又回来了,回话道:“黄化成自尽了。”

    裘安仁压低了脸,半点儿多余的神色都没显现出来——黄化成是他找机会传信让杀了的,这家伙若是在朝堂上说出些甚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他连翻身仗都不好打。

    不如死了。

    不过这黄化成是死是活,如今对余靖宁他们来说,也并没有这么重要了。

    陈晖撇嘴一笑,哼道:“想来是畏罪自尽了。”他再次朝着蔺太后和小皇帝贺霄躬身行礼道,“皇上,娘娘,臣私以为,京中动刀兵确是有过,为的却是能查清此事真相,罚当是罚他们‘意气用事扰乱京城’,不可与旁的事混为一谈。而北镇抚司想要查清的,想必也是皇上娘娘想要查清的,必然要严查。是以,应当分而论之,决不可再将旁人牵连进去。”

    这话说得似有所指,裘安仁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同时眼皮跳的还有余靖宁,只不过与裘厂公不甚相同的地方在于,他跳的是左眼。余靖宁在心中暗暗想道,陈家大爷果真是厉害啊。

    “长治六年五月,厂卫争于闹市。究其缘由,‘甘曹案’提审,有一犯言及东厂,云:‘平日行径皆有市舶司督查太监包庇,供以便利之道,是以锦衣卫乃不能察’‘督查太监常以职位之便,令我等上交供奉,供奉过后,方可过港。所谓供奉,皆鸦片也。’。六年时,市舶司督查太监,谓冯全也。北镇抚司欲缉拿全,东厂拦之,故见刀兵于北镇抚司门前。上令查之。此案牵连甚广,东厂大半陷其中。”

    ——《衡史稿·长治六年》

    余靖宁一众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罚了半年薪俸,另带着刚升职的高邈又从千户降回了百户,可谓是有惊无险。

    除却余知葳听说罚了半年薪俸之后捂着心口一副要猝死的神情之外,基本没出甚么太大的波澜。

    反观阉党这边,情况急转直下。

    民众之间一传十十传百,说的全是“东厂的打死锦衣卫了”,花了好大的功夫都压不下去,东厂名声一落千丈。

    同时,关于“市舶司提督太监包庇”的问题也在步步紧逼地往下查。

    若真是深究下去,这群人手上没几个干净的,多多少少都牵连进去,这一闹简直是人仰马翻,大半个朝堂皆是人心惶惶。

    按下葫芦浮起瓢,很快,也有像“将为甘曹说话的人全都下狱,是为了掩盖东厂的罪行”这诸般言论传开来,闹的是沸沸扬扬。

    天气越来越热,朝中紧张和纷乱的气氛也逐渐升温,大家很快意识到,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

    ……

    余知葳着了件藕色的窄袖对襟立领长衫,袖口是一圈儿缠缠枝合欢花,下头系着茜粉的狮子绣球织金纱马面裙,利落地绾着发鬏,却依旧热的直打扇子。她旁边的陈月蘅也是一般无二,同样拿了一把小团扇一下一下扇着。

    今年好似是自有大衡以来京师最热的一个夏日。

    哪怕屋中搁着冰,也依旧是热得人淌下汗来。余知葳叹着气,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个青年。

    此是是陈月蘅的大哥陈晖和二哥陈暄。

    他二人相差五岁有余,五官却如同一对儿双生子,可哪怕是余知葳是第一回瞧见他们俩,却能一眼就认出谁知谁来。

    左边儿身着鸭卵青道袍、老成持重的那一位自然是长兄陈阁老,右边儿那个着件茶色直裰,笑起来和陈月蘅嘴角的弧度如出一辙的,自然是她那在鸿胪寺中的二哥——他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玻璃镜。

    她那位兄长就拱手同这二人打招呼了:“伯朝兄,仲温兄。”唤的是这兄弟二人的字。

    这兄弟二人自然也是回了礼,由陈晖先开口说了话:“愚兄繁忙,一直未有机会来和贤弟道谢,今日前来,便先谢过余贤弟了。”

    “不敢当不敢当。”余靖宁连声推辞,“不知此次伯朝兄前来所为何事?”

    陈晖只可能比他忙不可能比他闲,若是登门必然不可能只是有道谢一事,不然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陈暄也一同带来。

    陈晖对余靖宁的聪慧颇是满意,便接着道:“贤弟也该知晓,这朝中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若是党争闹得久了,朝中必然不稳。”

    言下之意便是,这案子该结了。

    余知葳忽然明白过来,这陈晖恐怕是有心抬举她兄长呢。余靖宁如今力不能及庙堂,陈晖等人若是下一步有何动作,完全可以跳过他自行处理便是,但却专门来寻他一趟,用心可见一斑。

    余靖宁果真有些感动,拱手道:“洗耳恭听伯朝兄高见。”

    陈晖便道:“我们的目的应当是和贤弟不谋而合的,其一便是要救出‘甘曹案’受牵连的几位,如今东厂泰半陷于泥沼,自然也不存在锦衣卫‘渎职’一事,又有‘忠良下狱,所谓掩罪’的流言传出,不日蔺太后大约就会松口,释放郑指使和谭家二郎。”

    一旁的陈月蘅好似神情有些波动,余知葳赶忙牵住了她的手。

    “其二便是尽快将此案尽快结束,提审定罪也会迅速许多,还望余贤弟能避则避。”这是在提醒余靖宁,他在此案中露脸已经太多了,再插手恐蔺太后等人心生疑虑。

    余知葳再次摇头感叹这位陈阁老思虑周全,不愧这么年轻就进了内阁。

    “其三……”他瞟了一眼旁边,他弟弟正抬手,把自己的金丝玻璃镜往上推了推,“我先前听你解释得不错,你来与余贤弟说罢。”

    陈暄从从容容接过话头:“阉党闹出此等事端,是为了削弱锦衣卫和新派的,但同时一不小心触及了旧派的痛点——海贸。”

第六十二回:新旧

    新旧两派争端由来已久。

    旧派秉持“农本商末”,认为若是农人都撂下自己的土地去经商了,那必然会有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海港人口必然多于内陆,不仅不好管理,还容易造成人口的不平衡,更甚至于会有大片的土地撂荒。

    更何况天朝向来耕读传家,新思潮过快地涌进来,人心不稳,易生事端。

    新派却主张“工商皆本,海贸新邦”,要谋发展,必得日新月异,兴海贸自然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但循序渐进的前提是,要开先河。古来变法,哪有不受阻的。阻碍重重,非是变法不行之理。若能功在千秋,何惧眼前之阻,个体之伤。此法行不行得通,只有做了方可知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甚么麻烦问题就解决甚么,何必视其为洪水猛兽。

    此时陈暄就掏出一枚银元来给余靖宁和余知葳都看了一眼:“认得这个吗?”

    自然认得。余知葳心道。这银元是舶来品。

    大衡官银,多是银锭形状,这种银元,叫做“佛郎机银”。

    陈暄接着道:“大衡现在的银子,多是佛郎机银,此时原先单弘光单大人还在时与我说的,只是现在户部尚书换成了田信,便把这事儿给遮掩住了。”

    余知葳和余靖宁听了这话皆有些惊讶,尤其是余靖宁,不禁问出声儿来:“可如今在京中见到的,多是官银啊。”

    “的确如此。”陈暄点点头,“京师中的银子的确都是大衡的官银。可众所周知,大衡的银矿就那么些,全都被内地的大家藏到自家的私库里,流动在市面上的能有多少。‘米贱而囤银’,若是光屯银子,不在市面上流通,又谈何繁荣。”

    余靖宁没听过这般言论,皱着眉头思量,余知葳却稍稍听出点儿门道来了。

    这是不是叫“通货紧缩”?

    余知葳前世的经济学水平停留在一个极其粗浅的阶段,只能简单地分辨出几种概念。她极力回忆道:“若是银子不在市面上流通,粮食布匹各种东西的价格就会贱而又贱,长此以往,大家都不愿意买东西,商人也不愿意做买卖,手工业者也不想生产,没有事做的流民就会增多。大衡甚至会倒退回几朝之前。”

    陈暄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此言甚是。”

    “可市面上没有银子,发银票不就是了。”余知葳发问道,“京师也不是不能用银票。”

    “若是银子全囤在想要置地的老爷们手里,国库里没有存银,这样有可能兑不出银子来的银票你敢用吗?”陈暄推了推金丝玻璃镜,反问道,“况且,这是在京师,大衡这么多地界儿,你怎知所有的百姓都会认银票?”

    余知葳默然,的确,百姓大都还是更认银子些。

    “回到方才的话,为甚么如今国库之中大都是佛郎机银。”陈暄敲了敲桌子,“银子是可以重铸的,现下京师中看见的银锭,大都是由佛郎机银元重铸而成。而且在十三港的商人,甚至可以直接用佛郎机银元进行交易。”

    余靖宁终于从长久的思考之中回过神来,开口道:“而囤银卖地之事,素来有之积重难返,要动他们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很有可能导致社稷不稳,所以,只能靠海贸来获取所需的银子?”

    陈暄这才郑重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海贸非兴不可。”

    陈晖等着自家弟弟将这些话说完,才开口道:“所以,余贤弟,你如今可明白了我们几人过来所谓何事了吗?”

    余知葳暗暗道了一声明白,这是要拉他们入伙。

    余家是勋爵人家,显而易见的旧派,但其实并没有怎么直接参与到新旧两派的政治斗争中来,所以要是算“中立”也是可以的。而就算如今余靖宁如今身份半尴不尬,勋爵人家这种筹码,照样很惹眼,让他们成为拉拢的对象。

    余知葳倒是无所谓,她属于旁观者清的“事后诸葛亮”,当然能想明白“改革开放好”这种事情,可余靖宁是个大衡的当事人,自幼受的又是“耕读传家”的传统教育,他能不能想明白就是个问题了。

    余知葳眯了眯眼睛,可是……外来白银大量涌入,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长此以往,真的不会出事吗?

    余靖宁余知葳各怀心事,心情复杂地送走了陈家三兄妹。

    余知葳皱皱鼻子:“陈家二哥该进户部,怎么就去了鸿胪寺?”他要是进户部,那岂不是又有了和阉党博弈的筹码?

    “人各有志罢了。”余靖宁淡淡道,“况且,他这番言论,可能大多新派中人都能说个一二,但会说四五种洋文的人可不多见。”

    “呃……”余知葳一时语塞。好罢,这说得真的很有道理。把陈暄塞进户部,大概就像把将门之子余靖宁圈在京城里是一个效果。

    余知葳偏着头,刚好能看见余靖宁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打下了一小片阴影。她忽然想到,如果余靖宁没有入京为质,而是跟着他父王一起在西北藩地,在边境镇守边关,他会不会和如今完全不一样?

    天大地大的地方长起来的少年,又怎么会养成一副沉郁顿挫的样子。余靖宁纯粹是将自己浑身的锋芒尽数折断,磨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才能待着京师这一方龟壳之中。

    可……少年人的锋芒真的那么容易藏住吗?

    他刚开始的确是听了谭怀玠的话,听了无数人的劝告,要隐忍,要三思,万事先想再行,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可经历过这一拖两三个月的“甘曹案”之后,他身上的锋芒就再也藏不住了。

    要是他真能将锋芒全然藏住,那就该在这个看起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甘曹案”中明哲保身,而不是为了锦衣卫那一半蒙冤的人而奔走,不会为了指挥使郑嘉,不会为了谭怀玠而奔走。

    更不会和自己合计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将自身也牵扯进去,甚至不惜彻底和一直只是暗中不满,明面上虚与委蛇的阉党彻底撕破脸。

    放在口袋中的锥子,终会穿囊而出。

    余知葳如是想。

第六十三回:有伤

    六月底的时候,甘曹一案堪堪做了个了结,一句“秋后问斩”便将此人的性命轻飘飘划了去,着实令人欷歔不已。

    此次博弈,如同疯狗互咬,朝中泰半都难免要受到牵连,阉党同新旧两派俱是受到了不同的打击,短时间内恐怕都再闹不起甚么纷争了。而受到牵连的郑嘉等一众锦衣卫,并一个大理寺正谭怀玠,终究也能从关了将近三月的牢狱中放出来了。

    余靖宁着了件石青色四合云纹的窄袖贴里,只用网巾罩了头发,并未戴冠,做个家常打扮,偏头看了一眼一身短打的余知葳,啧啧摇头。

    余知葳迷惑不已,心道,我还不至于长得丢您的面子罢?

    余靖宁不大想见谭泽,是以没将谭怀玠何日出狱的消息告诉他——他们兄妹今日出门便是去狱中接谭怀玠的。

    余靖宁见她面色不虞,这才解释道:“谭二郎又不是不认得你,扮成这样作甚?”况且余家已然和阉党彻底撕破脸了,自然也不必再避讳和谭怀玠这等人家结交。

    余知葳叹气:“再扮两年就扮不成了。”

    余靖宁不说话,等着她解释,果真余知葳就接着道了:“我这小身板儿,恐怕也长不了多高了,如今年岁尚小,扮个小男孩儿还尚可。等再过两年,哪家儿郎有我这么矮啊?就算是个小矮子,那就是听声儿也听出不妥来了。”

    “快去换了,今日说不准要见着许多熟人,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说完了忽觉得好似太严厉了些,又哄孩子似的胡乱扯谎道,“等扮不下去了那还要好些时候,以后有的是你扮的。”

    余知葳觉得他这话说得实在是蹩脚,不禁“噗嗤”一声儿就笑了出来,却还是听他的话回去换衣裳了。

    以后有的是你扮的……

    很多年之后,余知葳再想起这话来,竟觉得余靖宁十分有乌鸦嘴的潜质。

    打扮好了的余家兄妹终究是出了门。

    余知葳撩开车帘子,冲着一旁骑马的余靖宁问道:“大哥哥,这不告诉谭二哥哥他爹就罢了,恐怕他自己也不想见,见了心寒。可你为何不将月姐姐也叫上。”

    余靖宁目不斜视,只道:“谭二郎他是关在东厂的诏狱中的,那地方不比我们锦衣卫自己的诏狱,他在当中必受了许多苦楚,定然形容狼狈。陈三毕竟是个姑娘家,到时见了,情难自已,两个人都伤心,不如这第一面就不见了。”

    待他先回家修整一番,再见也不迟。

    余知葳心中啧啧,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世子爷您是根木头呢,原来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又将余靖宁那句话咀嚼了一遍。

    不如不见么……

    车马辘辘,向着诏狱而去了。

    依着狱卒的的指引,朝里头走了许久,果真是见着了谭怀玠。

    甫一见面余知葳就倒抽一口凉气——余靖宁说得不错,他现在这般模样,月姐姐若是见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谭怀玠好端端一个清隽的少年郎,直瘦了个形销骨立,连两腮都陷了下去,周围一圈胡子拉碴,只是眼睛显得越发大了些。

    他瞧见余知葳二人,到底还是和煦一笑,拱手道:“余贤弟,余家妹妹。”这时候才能从周身气质神色上瞧出这是谭怀玠来。

    余靖宁见了他,脸色先是一黑,不禁又要开口斥责:“定要闹成这样,才知道利害吗?”

    谭怀玠早知他性子,也不怪他,只笑道:“别说我了,世子爷这回的光辉事迹我也听说了,彼此彼此罢了。”

    余靖宁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可最终还是忍着没说些甚么,只是从鼻子里出了出气,道:“走罢。”

    余知葳暗自想到,余靖宁恐怕没说出来的话是:我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

    想到这儿,她实在是按捺不住,任由自己的嘴角疯狂上扬起来——天啊,这是怎样神仙的患难兄弟情啊!

    还没等她胡思乱想完,站起身来的谭怀玠猛然一个踉跄,余靖宁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余知葳方才再怎么魂飞天外也瞧出不对来了。

    果真余靖宁就开口问了:“你腿怎么了?”这听着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哦,这个啊。”谭怀玠苦笑了一下,状若满不在乎道,“蹲牢房嘛,总要受些伤的。”

    “多久了,什么时候的事。”余靖宁搀着他,忙不迭问道。若是伤的不久,及时救治一下,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谭怀玠挠挠头,一副记不起来的样子,“得一个多月了……”

    “谭怀玠!”余靖宁忽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目眦欲裂,狠狠攥住了谭怀玠的胳膊,咬牙切齿道,“你今年才十七岁!你读书的时候是甚么样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吗?古人说的那‘悬梁刺股’都是轻的,你自己是忘了你那么些个三九三伏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了?!谭怀玠你别忘了,你十六岁就上金殿在太和门前面见天恩了,你可是我大衡开国以来进士登科时年岁最小的儿郎。你先前还告诉我,做事前要三思,要隐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轻举妄动,这都是谁说的?你自己把这话吃下去了吗?放在你自己身上……”

    余靖宁低下头去,不知怎的,好似是哽咽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双目都是赤红的:“你怎就不知把自己也劝一劝……”

    若无那日金殿之上一番少年意气,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真的该怪谭怀琅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吗?

    余靖宁背过身去,胡乱抹了一把脸,搀扶住了谭怀玠,放缓了声音道:“官场上颇忌讳‘体有残缺,身有恶疾’这事儿,等回去了,好好给你寻位名医瞧瞧,别让人看出了端倪。你……今后别做这样自毁前程的事了。”

    他这话越说越心虚,要是这事儿放在他自己身上,他就真的不会与谭怀玠做出相似的举动了吗?

    余靖宁扪心自问,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谭怀玠顺狗毛似的摸了摸余靖宁的背:“好啦好啦,又不是断了手,没了脑子,我这一身学识都丢不掉的,不碍事。又不是你这将门之后,断条腿就真的要天塌地陷了。”

第六十四回:舟中

    余靖宁本说是要背着谭怀玠出去的,但这位年轻的学究觉得这般形状有辱斯文。余靖宁拗不过他,也只好是搀着他一步一步朝外走。

    起码一半的路程中,余靖宁都很是沉默,只顾搀着谭怀玠缓步朝前走着。行至阶前,似是终于忍不住了,长叹一口气:“你今后还是进内阁罢。”

    谭怀玠抬了抬眼睛,神色疲惫,勉强冲着余靖宁笑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我如今并未定罪,自然也当官复原职,再回大理寺便是了。”

    “你那不成器兄长怕是这几年都出不来了。”余靖宁斟酌了一下,觑了一眼谭怀玠的脸色,这才说道,“你今后也不必再顾虑你兄长,谭家今后就得靠你撑着了。况且陈三姑娘嫁与你之后,陈伯朝便是你舅兄了,有他帮衬着总归不会太难。”

    谭怀玠几个庶弟,最大的也不过是余知葳大小,是以如今在谭怀玠面前提谭家,就差不多算是提他父亲。虽说提道这个话题不免让谭怀玠寒心,但这一层总归是绕不过去。谭泽再怎么只顾及自己的面子、谭家的体面,为了上阉党的船保自家的荣华富贵,情愿把自家儿子当弃子,那谭怀玠也不可能脱离谭家。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此话自古有之,放在现今也是一样。谭怀玠若是当真一气之下脱离了谭家自立门户,是为不忠不孝,今后在朝堂上也难以立足了。

    但谭怀玠又绝不可能今后再不走仕途,现下朝堂党派纷争,贤才在野,实在不是甚么好事。

    所以就算他们父子经此一事,裂痕再难弥补,那也是装也得装出一副父慈子孝来。

    谭怀玠的处境实在是没比余靖宁好到哪里去。

    “谭家如今元气大伤,你若是不入了内阁支撑一二,恐是要败落了。”余靖宁好似从来没这么絮叨过,掰开了揉碎了劝这谭怀玠入内阁,“今后便只能靠你一人,你父亲因着这关系,怎么也该敬你三四分的。”

    “原先我父亲朝蜀中送了好些拜帖和礼,想搭上蔺家的船。”谭怀玠苦笑,蔺太后娘家,便是那镇离王蔺家的藩地就在蜀中,这礼当然是送给蔺家的,“谁知竟是没甚么回应,我父亲与我大哥便废了好些功夫与田信搭上了。如今我家清流不是清流,阉党不是阉党,实在是难做人啊。”

    “我还有一事为与你说”余靖宁顿了顿,停下脚步,看着谭怀玠的眼睛,正色道,“先前,陈伯朝、陈仲温都来寻过我,与我掰扯了些海贸的事,你该知是何意罢?”

    陈家今后是谭怀玠的岳家,陈晖、陈暄就都是谭怀玠的舅,兄与其自己挣扎,不如干脆与陈家绑作一处。

    今后谭家便不算是旧派清流,也不是阉党,而是新派了。

    余知葳着直叹气,若是这陈家与谭怀玠是旁的关系,余靖宁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的来劝谭怀玠上陈家的船——他就是怕伤了谭怀玠那点文人的自尊。十六岁进士及第的少年郎到底有些傲气,又怎能靠着裙带关系往上爬呢。

    果然,谭怀玠顾左右而言他道:“哦,那你觉得如何?应下来了吗?”

    “没有。”余靖宁冲着谭怀玠摇了摇头,“不过,我现下打算应了。”

    余靖宁在裘安仁当初闹出“凝红丸”那档子事的时候就想过,大衡阉宦掌权时日已久,要是先前大家各自为政,分甚么新派旧派闹作一团,不如不举世家之力与之对抗。

    以前大家想不到,那是没出甚么触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大事,可如今大衡朝中闹得乌烟瘴气,众人如今不醒还待何时?

    虽说新旧两派时常政见不合,贸然合作自然要起龃龉,可那也比被阉党分化瓦解逐个击破要强得多。

    “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余知葳走上前来看着他二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谭怀玠回了回头,目光中微微有些惊讶,旋即将她的话在口中反复咀嚼了一遍:“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读着读着,眸子忽然亮了亮,“好,说得好!”旋即拍了拍余靖宁,“你家小六,若是个男子,定当是个人物。”

    “呃……”余知葳忽然有些心虚,这话也不是她自己说的,这是昆曲《桃花扇·逢舟》中的句子,大概是这大衡还没生出孔尚任这等人物,大家平时听的戏文中也还没有这一句,一不小心就给余知葳引用在了此处。

    她咬着下唇笑了两声:“拾人牙慧罢了,哪里当得这句夸奖。”

    “无事。”谭怀玠挑了挑眉毛,“我们男儿读书做策论的时候,也是要先引得先贤的句子,再来论证自己的结论啊。”

    “既然谭二哥哥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该添一句的。”余知葳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学着她兄长的模样,也将脸板起来,对着谭怀玠正色道,“就算我是个女儿家,那我也是个人物。”

    大衡开国时的确是有“不论男女,军功授权”的旧例,可这旧例不过是个空壳子,王朝新旧交替的乱世过去,早就见不着谁家女儿还拿刀兵了;陈家再怎么新派,陈月蘅也只是学了学洋文,学了学西洋乐器,还是得早早嫁人,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不可能和谭怀玠一样考科举上金殿。

    就像余知葳如今也只能得一句“你若是个男子……”

    就算大衡民风再开放,再怎么开了海禁百家争鸣,它是个封建王朝的性质是不会变的。

    余知葳挠了挠下巴,心情有点复杂,说完这句就只冲着谭怀玠笑了笑,不再接话了。

    她如今更深刻地体会到,云翠当初只能把她充作男儿教养是多么深刻的悲哀了——就算是那样低贱的出身,男儿到底要比女儿家强些。

    余知葳咬了咬嘴,提醒自己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或者说他们,今后都只能想着前路了。

第六十五回:别离

    大衡今年天气不算是太好,尤其是北方。

    夏日太热,还没甚么雨水,整个夏天都是一副要冒烟的状态,一如因甘曹一案搅得热火朝天的朝堂。好在大衡这帮臣子中还是有那么些能干实事的,在吵架的当空见缝插针地上过一份“防旱”的奏表。

    这种“不误农时”的思想向来是旧派的作风,上面想也没想就准了。

    在“甘曹案”尚未了结之时,政令已经下放到了北方各布政使司,再下达到各州府县,到底没闹出甚么大事来。

    好似生活终于回归了正轨。

    七月流火,总算是没遇上那么热的天气,余知葳着了件霜色的对襟竖领的窄袖长衫,下头系着浅丁香色双鲤衔珠织金纱马面裙。尤平家的见她脑后的短发长长了不少,十分高兴地给她绾了个垂髫分肖髻,如今头上正插着支蝶恋花点翠挂珠钗。

    她身旁立着的余靖宁也是一副家常打扮,难得着了件宽大的琵琶袖道袍,头上罩着网巾,并未戴冠。

    二狗那三个立在他们跟前。

    先前甘曹一案余家两个主子忙的不可开交,实在是没有功夫去管这三个孩子,便只好先安排他们三个与世子府的护卫住在一处,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将他们送到余家西北藩地去。

    余知葳瞧着面前三个做了寻常人家男儿打扮的小少年,不禁有些心生感慨。虽说平日里总是“小孩儿”“小孩儿”地唤他们三个,但其实想想,这三个与她应当是同龄人,最小的锤子不过比她小一岁,而蛋儿甚至还比她大一岁。

    余知葳又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开口问道:“我原先教你们识字的时候,都给你们取过大名,你们都还记得罢?”

    余知葳当时分别问了他们本家姓什么,然后遵从他们自己的意愿——其实就是瞎挑,的确是给他们三个取了大名,不过是从来没用过罢了。

    “记得的。”三个崽子点头。

    “写下来与我看看。”余知葳掏出个帕子,黑黢黢的,里面包的是三个炭条儿,“写在地上就成了。”

    名都将帕子中的炭条一一递给那三个,他们便蹲在地上,将自己的名字挨个写了下来。

    陈浩然。

    姜焕。

    肖皖。

    他们三个许久没有写过字了,捉着炭条有些不知该怎么使力,尤其是要写三个字的二狗,也就是陈浩然,险些将那横七竖八的笔画塞不到一个框子里。

    肖皖写完名字,拿胳膊肘碰了碰一旁蹲在地上写得满头大汗的姜焕:“姜锤子,你写错字了!”

    姜焕老大的不高兴:“就你的名字好写!”

    一直在一旁立着不说话的余靖宁忽然道了句:“改了便是。”

    “哦……”姜焕抬头看了看比他大四岁、不怒自威的余靖宁,没来由的有点发怵,拿着手中的炭条,将之前写错的字画成了个墨团团,在一旁狠狠又写了一个“姜”出来,力透青石板,险些将手里头炭条摁断了。

    余知葳暗地里“嘶”了一声,悠着点儿啊。

    “你们三个都瞧见了吗?”余靖宁冷着一张脸,连声音也是淡淡的,“字写错了,是可以改的。你们几个从今往后,若是将先前的错处都改了,我大可以既往不咎。”

    余知葳知他说的是原先那些“盗窃,认贼为师、是非不分”之类的事,不禁担忧这三个崽子能不能听懂。

    忽而,她看到了地上的字。

    余知葳不禁是要笑自己了,他们三个与自己是同龄人,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陈浩然三人应了余靖宁的话。

    只听余靖宁又道:“你们今后便是平朔王手下的兵士,是大衡的兵士,皆是有名有姓的人,上该对得起祖宗父母,下该对得起兄弟良心,将以前的名字都忘了。你们今后便和那些‘猫蛋’‘狗蛋’的名字再无干系了。”

    与他们还在叫“二狗”“锤子”“蛋儿”的人生也毫无干系了。

    “行了,走罢。”余靖宁道,“给你们领路的人,都是能做你们父亲年纪的,须当长辈敬着,可听明白了?”

    他们仨点头。

    余靖宁叹气:“要答一句‘是’。”

    陈浩然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了句:“是。”剩下两个后知后觉,也跟着答了句“是。”

    余知葳冲着几人龇了龇牙,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啊小兄弟们。下回再见着,只怕是都有军功傍身了。”

    他们三个自小从未出过京城,如今算是半亲半友的,也只剩下了余知葳一人,总归有些彷徨和害怕,但余靖宁在场,也不好怎么诉说别情,只好都别别扭扭的与余知葳道了别。

    肖皖吸了吸鼻子,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憋住了,这才开口道:“大哥,等我今后领了……领了银钱了……”他想不起来“饷银”究竟叫甚么,只好胡乱说了一嘴,“等有了银子我给大哥买零嘴儿吃。”

    “别介。”余知葳本来还有点儿舍不得,刚酝酿起来的离愁别绪全给他逗乐了,“你就甭想着孝敬我了,自己留着吃罢!”

    陈浩然那几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们将一路走到城门的边儿上,再北上西行,去有大漠有草原的西北,将自己的少年时光尽力打磨,今后变作一把利剑。

    余知葳远远看着,不禁摇头道:“真是,怎么年岁越大还越对分别这事儿感触越多了呢。”

    “你这话说的好似自己是个暮年老妇一般。”余靖宁转头去看她,见那少女嘴角还是含着笑意的,光看着这神情,也不像是方才那能说出那般“多情自古伤别离”的话来,于是便接着又问道,“别离感伤自古有之,怎么到你这儿好似就不该有了似的。”

    余知葳也转过头去看他了,不知是不是余靖宁的错觉,她眼中竟然有些他想看见,却不能当作看懂的神情转瞬即逝:“无情之人当然比多情之人少些事端,牵绊少了,到底自己心里好受。”

第六十六回:洗尘

    今日去陈家,算是给谭怀玠接风洗尘的。

    至于为甚么是在陈家而不是在谭家,就要问问高邈和余靖宁这两个了。

    一个当场和谭泽起过龃龉,一个又是最最清高之人,看不得谭泽做派,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好了。再者说,陈家又不大拘礼,众人也好歹能放开些,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政治上的意味,那就要生一副透视眼,看看在场几位胸中究竟想了些甚么了。

    余知葳坐在马车上微微叹气,她今日都还记得陈月蘅在谭怀玠出狱之后第一回瞧见他的场景。

    那日谭怀玠回家好生清洗了一番,刮了胡子绾了头发,特特换了一身极宽大的直身,衣摆直直拖在鞋面上。

    这才去见陈月蘅。

    余知葳虽说知晓他这是为了盖住腿上的伤,可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余靖宁道:“你不觉得,他穿宽大的衣裳,会显得他更消瘦吗?那甚么‘衣带渐宽’,他这都“宽”得这么明显了。”

    余靖宁脸色难看得要滴出水来,头也没抬,只是叹气。

    余知葳皱了皱鼻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他这个气叹的,搞得我好像多余了是怎么回事儿?早知就不该乱兴奋他们的“感天动地兄弟情”。

    她在袖中胡乱扯了扯自己的帕子,心里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儿起来。

    他几人拜过了陈开霁,并着陈晖陈暄一齐打了招呼这才往陈月蘅的屋中走。

    谭怀玠靠着余靖宁,很勉强地撑住了身子,使劲将后背挺直了,这才开口唤道:“月儿。”

    声音喊得有些大,原本声音清越的少年郎好似被甚么剌了嗓子,嘎吱一下子就破了音。

    谭怀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敢出声儿了。

    可陈月蘅还是听见了,豁然一下转过头来:“二哥哥?”那樱草色直身的少年就撞进她眼里了。

    谭怀玠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月儿你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出来了。”

    陈月蘅没说出第二句话,直愣愣地盯着谭怀玠就落下泪来。

    她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不能像一般的无知妇人那般只知哭闹,这样不仅没有帮助,还反而会添很多祸事和麻烦。

    她不能直接帮上甚么忙,于是在余知葳余靖宁高邈为谭怀玠周旋、为整件事周旋的时候,更是不敢表露出太多自己的情绪。

    毕竟以身犯险的不是她。

    所以她只能道谢,甚至于会反过来安慰众人“你们别太忧虑了,都会好的”。

    可抛开这一切的一切,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罢了。嘴上安慰着旁人不要过分忧虑,可她自己怎可能真的不忧虑,无非是将一切的事情都埋在心里罢了。

    但当一切尘埃落定,谭怀玠终于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当真还能撑得住吗?

    谭怀玠一瞧见陈月蘅哭,登时就晃了神,顾也不顾就朝前迈了一步。

    可他本就是靠余靖宁撑着才站住身子的,这么一步迈出去险些就扑到地上去了。

    好歹是余靖宁反应快,一把将谭怀玠扯住,这才没闹得更难看。

    余靖宁扶住了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是不想让陈三更担心些,那就扶稳了。”

    从门口到桌前有圈椅的地方,不过是几步路罢了,谭怀玠几乎是被余靖宁裹挟着上前,坐在了凳子上。

    谭怀玠哆哆嗦嗦伸手,轻轻将陈月蘅脸上的眼泪抹掉,温声道:“乖啊,我好好的呢。”

    陈月蘅瞧着谭怀玠,抽了抽鼻子,眼泪又是稀里哗啦地往下淌。

    余知葳用胳膊肘碰了碰愣头青似站在两人面前的余靖宁,低声道:“大哥哥,我觉得,我们这时候出去比较好。”说罢连扯带拽把人弄了出去。

    余知葳好生奇怪,她大哥哥究竟甚么时候聪明甚么时候傻,怎么没个定数。

    再往后就是余靖宁仗着自己的身份,给谭怀玠寻了位名医来,虽说救治得晚了些,要落下病根来,但好歹是能正常行走,只是微微有些不稳当罢了。

    若是不仔细去瞧,也瞧不出来有多么跛。

    只是以后骑马、奔跑怕是不能够了。不过谭怀玠一介书生,做这两件事的机会也少,不是甚么太大的问题。

    养伤的时候总是不便饮宴的,这一拖便拖到了中秋,便借着这中秋佳节的时候,顺带着给谭怀玠一起接风洗尘了。

    陈府的仆役早就熟识余家的马车了,瞧见了便高声嚷道:“世子爷同余家姑娘到了!”很快就有人引着他二人进去。

    今年天气当真好生奇怪,夏日里热的冒烟,先前七月的时候,也不见秋老虎,却是一天凉似一天,好似比往年还冷得早些。只有一样是一脉相承的——不下雨。

    余知葳着件鹅黄的交领琵琶袖短衫,袖口处翩翩飞了些银杏叶子,外头罩件姜黄对襟合领无袖短比甲,用赤金子母扣扣了,衣下系着黛色的双鹿衔芝妆花马面裙。绾着个倭堕髻,插一支点翠衔珠单凤,髻后插着几朵象生花。

    这已经全然是秋日的打扮了。

    这种小辈儿聚会,陈开霁和陈家太太向来不在场,便自己待在自家的院中,任由小辈儿们在花厅里一聚。

    还没进了陈家的花厅,余知葳便听见一个女声,高声笑了起来,咯咯咯的。

    想都不用想,这是那高家三奶奶的声音。

    以前高家和陈家不算是熟识,经过这一事之后,反而是通过谭怀玠余靖宁相熟了起来,这高邈与高三奶奶便也被请来了。

    与知葳踏甫踏进花厅,就听见那高三奶奶冲着她笑骂:“小六!怎的来得这样晚,今日吃酒可得罚你!上回我还想着,你家哥哥拿着我们家三爷,指使着到处跑,我还想说要你请我一顿呢。结果这第一顿还是人家月姐儿请的,害臊不害臊!”

    余知葳与高三奶奶是女眷中鲜少酒量不错的,只是余知葳喝酒老上脸,显得好似是醉了一般,别人倒不敢来灌她了。

    她便笑着回去那高三奶奶一句:“行啊三奶奶,只要我哥哥乐意,下回就请你到我们家吃去,咱们俩一醉方……”余知葳说着说着话忽然顿住了,仔仔细细瞧了高三奶奶好几眼,“你……你这是喝不了酒了啊?”

第六十七回:吃酒

    高三奶奶把头一扬,拍了拍肚子,骄傲道:“可不是!”

    一旁的高邈把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嘟囔着抱怨道:“你能不能悠着点,疼着我儿子了。”

    高三奶奶不说话了,转头仄了他一眼。

    高邈立即倒戈:“姑奶奶哟,您说的都对,就是麻烦您轻点儿拍,您别疼着自己了。”

    桌上一群人皆是笑了起来。

    余知葳忙不迭地落了座儿,凑到高三奶奶跟前,好奇道:“这……甚么时候的事儿,几个月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就两三个月没见你嘛。”

    众人再次被她这一连串的发问逗乐了。

    “你又不是孩子的爹,你要那么早知道作甚。”高三奶奶拧着余知葳的脸,将她拧得嗷嗷叫,“上回给你过生辰的时候就有一个来月了,天啊,那会儿还不知道,还跟你们几个吃酒呢。后来诊出来,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如今瞧着,应当是没甚么事儿了。我今日好说歹说,这厮才许我出门与你们聚一聚,费了我好半天口舌。”

    一旁的高邈缩着脖子,吃憋似的扁了扁嘴。

    余知葳咬着嘴促狭地笑了笑:“挺好挺好,等再过几个月,我就能讨个长辈当当了。”她一双桃花眼中目光流转,直往陈月蘅脸上瞟,“诶,下一个就是月姐姐了,不知道明年能不能……”

    “咳咳。”余靖宁冲着余知葳板脸咳嗽了两声,敲了两下桌子,“注意着些,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世子爷好生无趣。”高三奶奶挥了挥帕子,嗔余靖宁道,“这满座同辈的小爷,就你年岁最小,还闹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咱们小六还是娃娃呢,你这么拘着她作甚。”她又看了余知葳一眼,发现如今的余知葳委实不是春日里梳双鬟的娃娃打扮,只好又找了旁的理由,“咱们这儿又没有外人,月姐儿年底成婚的事儿谁不知道,还不能打趣两句了?”

    余知葳一听有人撑腰,那还得了,赶紧乔模乔样的,委委屈屈往高三奶奶身上一靠,眨巴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向余靖宁。

    余靖宁瞧着她扑闪扑闪的长睫毛,脸色终于绷不住,嘴角一撇也笑起来。

    一旁坐着的陈月蘅虽说是新派人家的姑娘,可提到这婚嫁之事到底还是脸上飞红,拿帕子掩着口吃吃地笑。她今日打扮便如今在新派人家中颇是流行,唤作“汉洋折衷”,着一件浅豆绿的立领偏襟长衫,玫瑰花儿的提花暗纹在阳光底下生着彩,系着茶白的织金马面裙,肩上披着镂空的米白色云肩,梳得是大衡女儿家常有的发髻,却带着一顶西洋扁帽,那帽上还点缀着几朵白玫瑰。拿着帕子掩口的手上戴着手套,据说那料子也是西洋的,唤作“蕾丝”

    谭怀玠却是大方多了,冲着在座的各位供一拱手:“倒时诸位就给小生个薄面,都来啊。”

    听了这话,陈暄抚了抚鼻梁上的金丝琉璃镜,笑道:“谭二郎,你这话说得就奇怪了,倒时候是我妹妹出嫁,我不去,像个甚么样子?”

    这话说得众人也都哈哈笑起来。

    笑了半晌,几人当中年岁最大的陈晖才道:“好了好了,瞧瞧这菜都差不多上齐了,再不起箸开吃,恐怕是要凉了去。今日算是家宴,也是给谭二郎接风洗尘的,好让他去去今年的晦气,都没有外人,大家自然不必拘礼。”说罢特特看了余靖宁一眼,“尤其是你啊,世子爷,不许提那甚么‘食不言寝不语’的旧规矩,也别老训你家小六。这可是在我家,我们家可是新派人家别忘了。”

    余靖宁边摇头边笑,冲着余靖宁拱手:“伯朝兄说的是。”

    “还有”陈晖环视一周,眼神又回到了余知葳余靖宁的身上,“你们余家这两个委实是来得晚了些,该罚。等会儿吃酒就全罚你们!”

    众人全都笑起来,嚷着要倒酒,不一会儿杯子全都满上了——除了高三奶奶和谭怀玠这个还在服药的只能喝茶,余下的,小爷们喝粮食酿的,姑娘们喝果子酿的,几杯酒下去,全都高兴起来。

    陈月蘅在杯中满了酒,冲着众人道:“今日谭二哥哥喝不得酒,我便替他给众人道谢了。高家三哥,世子爷,还有小六,多亏了你们,不然谭二哥哥还不知要在东厂的诏狱中受多少苦呢。”

    陈暄听了她这话,立即就笑着嗔她:“哎哟哎哟,这还没上花轿呢,就这么向着谭二郎了。还有哇我说月姐儿,你怎的不谢谢你自家大哥哥二哥哥啊,我与你大哥哥真是好生伤心。大哥,你说着叫甚么来着?”

    陈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了夫婿忘了哥哥。”

    陈月蘅就红着脸反驳道:“还不是夫婿呢……”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余知葳怕她羞怯,便率先开口接话道:“道甚么谢啊,咱们几家,这不是向来都交好嘛,咱们几个谁还没去谁家蹭过饭。诶对了,三奶奶,你们家的席面我可没吃过,下回请我一次呗。”

    高三奶奶手里箸一搁:“说好的是下回你请我,等你请过我再说!”

    余靖宁心里微笑,余知葳在世子府待的那几个月果真是没有白费。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水平。看似是闺阁中几个好姐妹在叙说姐妹情谊,实则话里还含着旁的意思。“咱们几家向来交好”,是何意啊?

    原先陈晖陈暄向余靖宁抛了橄榄枝,他虽说心里想好了,但面上毕竟没应下来,今日来赴陈家的宴本就有来表个态的意思。

    可怎么隐晦地提起来又让几人听明白又是一桩难事了。

    所以这话,最好不是他说,而是余知葳说比较有效果。

    果真,陈家两兄弟交换了一下神色,最后对着余靖宁笑了笑。余靖宁了然,举杯朝着陈家两兄弟示意,旋即一口饮下。

    君子之交,无需歃血为盟,眼神交流之间便知心意。

    而方才说过那话的余知葳仿佛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头也没抬,依旧与陈月蘅和高三奶奶推杯换盏叽叽喳喳。

第六十八回:游戏

    如今已然将入秋日,入夜自然是要早些,没一会儿就到了上灯的时候。

    余知葳果真是一喝酒就上脸,没一会儿就脸上飞红,如今就着花厅中的灯瞧起来,反倒平添几分姿色,她半支着脑袋,笑着问道:“三奶奶,还作诗吗?要不咱们联诗顽顽?”

    那高三奶奶一听又要作诗,赶忙连连摆手:“不来了不来了,瞧瞧你们俩个姑娘,上回小六生辰上一个‘状元’一个‘探花’,我哪敢跟你们一起作诗啊。这不是拿我找乐子吗?上回就是你们两个猢狲,非得诓我作甚么曲子词,弄得我现下一见人,谁都问我:‘三奶奶,海棠树下几个人啊?’我臊也要臊死了。”

    “好了好了,三奶奶。”余知葳脸上笑嘻嘻的,连声劝道,“我们这回不做诗,不做诗好不好。”

    “别说是诗,曲子词也不成。”高三奶奶手里头茶杯一顿,冲着余知葳笑骂道,“你个猢狲鬼点子忒多,别想着诓我。”

    “好好好。”陈月蘅喝了几杯果子酒,人也活泛了起来,也笑着道,“我替小六担保,曲子词也不做的。可是……那咱们玩儿点儿甚么啊?”

    余知葳支着下巴:“既是不联诗,不如玩儿点儿新鲜的。”她环视座上一周的男宾,扑闪扑闪她的长睫毛,“几位哥哥来不来啊?”

    余靖宁沉吟了一下,正要拒绝,却一把被高邈捂住了嘴:“来来来,我们都来,别听你哥哥的。”

    余靖宁扯开他嘴上高邈的手,十分不满意他这种拆穿的行为,很是不高兴地道:“高三你是从何处看出我不愿的?”

    “不是?”高邈抱着臂,促狭地看着余靖宁,“我看你那个‘不必了’的那个‘不’字儿都要说出来了,还说不是。”

    余靖宁:“我……我那是要说‘不与我们说清楚这新鲜的玩法究竟是甚么、要如何进行,我们又怎么好答应’。”

    余知葳很迅速地逮住了他的话头,立即就接道:“这可是大哥哥你自己说的,我记住了。”说完怕他反悔似的,赶紧就将这“新鲜游戏”是怎么玩的吐出来,“首先,取罗盘一个。不需要指方向的那一种,用手拨起来能转就成,要是实在没有,咱们也可以转筷子。”

    陈月蘅忙道:“不就是给小儿玩的假罗盘嘛,有的,我先下就着人去给你找一个。”说罢立即唤了下人去给余知葳找罗盘。

    “谢过月姐姐了。”余知葳冲着陈月蘅一笑以示谢意,“接着,每轮选出一人来转这个罗盘,待这罗盘停了,指着谁,便由谁来回答一个问题。至于是甚么问题,咱们等会儿可以每人想几个,写在纸上,叠住了不让人瞧见。倒时就从这里头抽问题就是了。第一轮由我来转,此后就由上一回回答问题的人来转,谁若是答不出,或是不愿意答,罚酒一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高三奶奶无论如何都是个爱热闹的人,听了立马道:“这法子好,也不用作诗做曲子词,就这个了!”

    很快,东西便都准备好了,余知葳撸了撸袖子,在自己的两手上分别呵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可开始转了。”

    见众人皆点头,余知葳伸手使劲一拨罗盘上的指针。

    那指针“咻咻”地转动起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它看,那指针似是收到太多灼热的目光,便越转越慢,最终停在了一个方向上。

    高三奶奶:“不是我,不是我!”

    余知葳立马就被她逗乐了:“三奶奶啊我说您再往三爷那边儿挤,这针也是指着你的,你可别再躲了,答个题又不能掉块肉。”

    高三奶奶嘴里嘟囔,一边从一堆纸条儿里抽了一张:“怎么每回都好似在拿我开涮一般。”她将手里的字条展开一看,登时傻了眼,“这……这我怎答得出来?”

    众人催促:“你读来听听?”

    高三奶奶皱着眉头:“《中庸》有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查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为臣者进言为本,劝进有方,当何进于上?”

    她读完了抱怨道:“这是谁写的,让人该怎么答?我喝茶好了。”说罢将她面前的茶水端起来,一饮而尽。

    余知葳也不禁笑了:“这是要答策论呢,是不是答出来就可以下场考科试了?出些日常的就罢了。”

    对面的谭怀玠略有些尴尬,用袖子遮了遮脸。

    高三奶奶喝完了茶,转头问余知葳道:“是不是轮到我来转罗盘了?”

    余知葳赶忙让开了位置,忙不迭道:“请请请,高三奶奶您请。”

    于是高三奶奶也学着余知葳的样子,伸手将罗盘指针拨动起来,此回停在了陈暄面前。

    陈暄一边展开那纸条,一边笑道:“若是刚才那问题是我抽中的,我还能略答一二。”等展开了,顺口就将上头写的东西读了出来,“平生所遇最丢人一事。”

    他摇了摇头,笑道:“倒不如让我抽中上一个。”接着低头思索了半晌,自己先失笑了,开口道,“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月儿也就五六岁,我领她出门去玩,上那‘洋人巷’去。”

    陈月蘅听到这话言及自己,便也插话道:“你平生最丢人之事,怎的还与我有关?”

    “你且听着就是了。”陈暄嗔了自家妹妹一句,将话接着往下说,“我自幼不喜有仆从跟着,便带着月儿七拐八拐甩脱了他们,自己领着她顽。那洋人的地界儿有卖冰点的,都花花绿绿好生漂亮,月儿便吵着要吃。我摸了摸周身,发现那银子都在仆从身上,我身上统共就两三个铜钱儿。我就与月儿说了:‘那洋人都狡黠,见咱们有两个人,定是要让我们买两个的,你二哥哥我如今钱不够,又不想露怯,你就乖乖站在此处等我,待二哥哥去了买来给你吃。’等我再出来,月儿便不见了。”

    “二哥哥。”陈月蘅当时年岁尚小,全然不记得此事,只笑道,“此‘丢人’非彼‘丢人’啊。”

    “此乃一语双关。”陈暄道,“我吓得斯文扫地当街大哭,最后发现实则是我出错了门,你还站在原地,这不丢人吗?”

    余知葳想了想陈暄当街大哭的模样,的确够丢人。

    下一个,陈暄转到了余靖宁,高邈好事,将脸凑了上去,帮着余靖宁把上面的话读了出来:“心里有人不曾?”读完了立即挑了挑眉毛,脸色奇异地看着余靖宁。

    余知葳借着喝水的机会,从袖子里偷偷瞟了余靖宁一眼,只见他脸色乎白忽红,最后又变成了平日不高兴那般黑如锅底的模样:“我喝酒罢。”

第六十九回:中秋

    余靖宁仿佛是与那杯酒有甚么深仇大恨似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喝了下去,旁边瞧着的人都还怕他把杯子捏碎了。

    “我说宁哥儿,你这人好生没趣。”那高邈口中啧啧两声,伸筷子要去打他的手,余靖宁手一抽,没让他打着,脸色倒是更黑了几分。高邈全然没在意,接着道:“说两句又怎么了,莫说如今礼崩乐坏,就算是遵循着你们家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门第相当的人家,又是家中独子,若真是喜欢哪家姑娘,好好与你爹娘说道说道,他们还能你还能不让你娶了?”

    余靖宁朝着高邈亮了亮空杯,冷着声音道:“我喝过酒了,你又何必揪着我不放。”

    瞧见余靖宁当真不高兴了,高邈不禁有点儿尴尬,砸了咂嘴,嘟囔道:“从十二三岁到现在都是一个样,说两句就要恼。旁人喝酒都是一口一口小酌,你这只能叫做牛饮。”

    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不是余知葳说两句俏皮话打哈哈混过去,就是高三奶奶笑着嗔那人一两句,这事儿也就过了,大家玩玩闹闹该继续继续。可偏偏余知葳这会儿不知是闹了甚么毛病,咬着嘴,眼神直愣愣的,低着头看自己的指甲,好半天也没个话。

    高三奶奶赶紧将这缓和气氛的重担接了过来,一掌拍在高邈背上,骂道:“你还当谁都与你一样,脸皮比那城墙拐弯儿还要厚些。人家世子爷才是束发年纪,面皮还薄呢,说到这种事可不得羞上一羞?都要当爹的人了,连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高邈脸上再次皱作一团,苦兮兮道:“我哪有。”

    他这番苦相倒是把在座的人都逗乐了,余靖宁脸上神色也缓和了几分,这游戏才又能进行下去:“按照规矩,下一个该是我转了?”

    高三奶奶:“快转快转,还有好些人没说过呢。”

    罗盘指针再次悠悠转起,虽说已然不能辨明方位,但好似莫名地给人又指出了点儿甚么。

    趁着指针还没停的当空儿,陈月蘅轻轻碰了碰余知葳:“小六,你身子不爽快么,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无事。”余知葳很快就从神游中缓过神来,冲着陈月蘅一笑,“就是有些醉了。”

    陈月蘅还不知她喝酒上脸这种典故,自然信以为真,温声安慰道:“我叫厨房备下了醒酒汤的,等会子你喝一碗便好了。”

    还没等余知葳再回陈月蘅甚么话,就听见那高邈一阵兴奋:“停了停了!”

    余知葳一回头,恰见那指针正正冲像自己,当真是躲也躲不掉了。她笑道:“这可不是天道好轮回,我出这个游戏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儿,反倒是又转到我自己的头上来,也要让你们看一看我的笑话儿了。”

    说着便打开了手中的纸条儿,上头写的是:“你最讨厌甚么人?”余知葳沉吟了一下,“我最讨厌的人啊——”

    “嘶。”她将手里的纸条儿揉作一团,“大概就是那种见天儿脸色黑如锅底,好似我每日都欠了他二百两银子的人。有甚么维护关心的好话,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说,从嘴里吐出来就全变成了训斥。有甚么事儿先往自己心里掖着,把自己掖得别别扭扭,白瞎了一副好皮相。”

    她说这话的时候,与她平日里说俏皮话的模样一般无二,挑着她那双带着点桃花色的眼睛,又轻佻又俏皮地叙说着,甚至话里还带着些小女儿家惯有的狡黠与雀跃。说完了,低头一抿嘴,露出一对儿小虎牙来,拿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瞥了她兄长一眼:“我今日当真是醉得厉害。”

    年岁最大的陈晖摇头笑起来:“你这个小六,是不是当今日大家都护着你这个最小的,要无法无天了?我怎么越听这说得越像你家兄长,你瞧瞧你大哥哥,这脸又拉下来了。你这么说他,不怕他回家去罚你月钱啊?”

    余知葳一脸无畏:“他五六月的时候已经罚了我两个月的月钱了,今上又罚了他半年薪俸,他拿甚么给我发月钱啊?我都想当垆卖酒去了。”

    陈家老二陈暄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着笑道:“你俩这日子过的,闹得跟贫贱夫妻一般。若不是咱们都知晓你二人是兄妹,我还真当你要当卓文君替那司马相如当垆卖酒去了。”

    过日子吗?

    这是句玩笑话,也不知会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先前怕转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不敢开口的谭怀玠这会儿才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好了仲温兄,别闹余贤弟了,他面皮这样薄,你再闹他,一会儿又该恼了。”

    这话当然就又按下不提了,众人依旧高高兴兴玩闹,吃过了饭,还应着中秋的景,用了些月饼和西洋点心,直闹到月升碧空才各自归家去。

    古人都说月朗星稀,明月当空之时小星果然少见,余知葳坐在车中,依旧是撩开帘子望向窗外,只是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不知到底是在看天上月,还是在看月下人。

    中秋是团圆的时候,可她与余靖宁这种孤家寡人的,实在是对“团圆”这个词提不起兴致来——余靖宁的家人都在西北,余知葳的家人恐怕早就重新投胎了。

    而他们俩本人呢……余知葳咬了咬嘴……

    她酒量不算差,今日的果子酒根本奈何不了她,但她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些醉了的感觉。

    头昏,脸上也烫。

    今日那试探出的一点点端倪,根本不足以说明些甚么,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想得更多些。

    这很不该,于情于理于时于势都不该,但余知葳却像是在趁着酒劲儿胡闹一般,不断地试探着自己的底线。

    我就想想,我就今晚想想。

    余知葳又将帘子朝上掀了掀,冲着车侧那骑马缓步前行的少年郎唤了一声儿:“大哥哥。”

    目不斜视的余靖宁破了功,分了眼中几分光给她。

    “今晚的月色真美。”余知葳支着头,语调里带着显然的三分醉意。

    余靖宁很明显地愣了愣,呆滞了一会儿才回道:“嗯。”

    余知葳嘻嘻笑了两声,好像醉得更厉害了:“你不懂。”

    “微风和煦,朗月当空,好日子。”余靖宁仿佛没听见她那句话似的,自顾自地胡言乱语。

    余知葳耳边“嗡”了一声,接着就听见自己的心跳敲鼓一般。

    她好像眼眶有些湿。

第七十回:早寒

    余知葳第二日早上起来头疼欲裂,也不知是真的醉的厉害还是昨晚说了甚么不该说的。

    她披衣坐在床上,胡乱揉了两把头发,抱膝而坐,长长叹了一口气。

    余靖宁大概是听不懂她昨晚那话的,心存侥幸的余知葳如是想。

    那……就大概还能与从前一样罢。日子不还得过。

    窗外的叶子由黄而落,用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京城里萧瑟的秋风很快就带上了些冬日才该有的扑面寒气。

    终是在十月未过半时,第一场大雪飘然而落。那几日天上罩着偌大一片阴影,笼得整个京师都阴沉沉的,天就跟漏了一般,没了命往下扔雪片子。

    刚开始落下来的雪还积不住,淌得满地都是水。没几日,天气骤然就冷了下来,地上就积了一层白……

    “世子爷,姑娘,奴婢这就将窗子关上了,没得将饭菜吹凉了。”尤平家的朝着窗户外头望了望,啪嗒几声就关上了窗。

    方才不过开窗通风的功夫,冷气就灌了进来,余知葳捧着个手炉,哈出一口白气来:“怎么还一年比一年冷了?我记得去岁腊月的时候才有如今这么冷罢,这可才刚十一月。”

    “姑娘先用饭罢,用了饭手就暖和了,等吃过了饭再抱手炉。”尤平家的一边替那兄妹二人布菜,一边道,“老话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愿当真如此罢。”

    余知葳喝了两口汤,顿觉暖和了不少。她近日里再次操刀学习家中庶务,大概是因着心虚,不敢再在余靖宁眼前乱晃讨嫌,她的庶务比起从前学习时简直可算是突飞猛进,这会子正有心卖弄,便道:“我前两日看账,今年咱们庄子的收成比去年少了不少,照理来说今年农税可是又降了,本是不该这般的……”

    世子府在京郊的庄子是皇家拨下来的,几近可算是皇庄了。连皇庄都尚且如此,莫说是其他人家了。

    “你说的不错。”余靖宁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搁下筷子同余知葳说话,“今年夏天旱得厉害,收成本就不好,冬日又冷得这般早。先前那庄子的管事来报过我,只说是今年才种下去刚抽了苗的冬麦全都冻死光了。”

    “啧。”余知葳皱了皱眉头,“是不是该给佃户们再减些租子?”她以前就算再贫苦,那也是在市井中长大的,没经手过那等劳作。可谓是前世今生都没真正见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个甚么模样,不禁对这些“被剥削阶级”产生了莫大的同情。

    “减。这等小事,你看着办就是了。”余靖宁斩钉截铁。以前他都是对家中事务大包大揽,半点儿也不信余知葳的,如今却说“这等小事”……余知葳猛然将心里那个念头再次摁了下去——她越来越像余家的主母了。

    不过话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余靖宁没了半年薪俸,家里的庄子也不收租子了,他俩也不至于立即喝上西北风。

    旁人可不一样。

    果然,忧国忧民的世子爷皱起了眉头,叹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京郊的佃户尚且可遇上主家开恩,过些松快日子,可边境就未必了。”

    余知葳心里过了一下,这八成儿是在说余家的藩地——平朔王余家在嘉峪关镇边,西有瓦剌东有鞑靼,简直就是个虎狼之地。

    所以蔺太后到现在都还没动余家,不是没有原有的。

    只听余靖宁果然就道了:“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都是一个样子,今年天气这般,他们定然也不好放牧,少不了要入关骚扰边民。今冬父王又要照例入京述职,我怕……”

    余靖宁眉头紧皱,再没把话往下说。

    虽说他把话咽进肚子里了,可余知葳想想也知道他要说甚么。

    今年年成不好,又没有平朔王在西北镇着,瓦剌鞑靼难免要动点甚么不该动的心思。

    “父……”余知葳没叫过平朔王爹,一开口忽然觉得有些别扭,“父亲是与先帝一起打下咱们大衡的江山来的,当初比这凶险的情况恐怕也没少见。再说了,就算父亲不在,你还信不过三十万余家军吗?”

    镇边的将士和京中的总有些不同,京城九门之内禁用火器,是以哪怕是伴驾的锦衣卫也不过是佩刀。神机营都是待在城外的西郊大营里,若非奉旨携火器入京城以谋反论处。

    可是嘉峪关、山海关这种地方的守兵,泰半都是神机兵,单看剽悍程度也不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

    “但愿如此。”余靖宁觉得用得差不多了,斯文地用帕子擦了擦嘴,斜着眼问余知葳道,“你怎么吃这么慢?”

    余知葳投递给他一个白眼。

    “等会子饭就凉了。”余靖宁就伸出两根指头在她面前敲,“这天气还吃冷饭,我看你是不病一场不痛快。”

    余知葳暗暗有些郁闷,她实在没明白,明明余靖宁要说话的时候都是搁下箸不吃的,怎还比她吃得快些?她有心把这话题岔开,便道:“我还没见过咱们爹爹呢,这回能不能见着?他在家里住几日啊?娘来不来?”

    余靖宁坐在一旁等着她吃饭:“只爹过来。大概……不是这月底就是下月初就能见着了。”

    嘉峪关距京四千里,一日急行军不过三四百里地,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得小半月。可人都是肉做的,又不是金刚不坏,没有紧急军情时哪里架得住日日急行军,就算是现在出发,月余能不能赶到京城还是个问题。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儿,思量道:“也不知爹爹来了,能不能赶上谭二哥哥月姐姐他们成婚。”

    “这就得看运气了。”余靖宁又看了余知葳一眼,发现她那半碗饭还没吃饭,不禁再次催促道,“还不快吃。”

    他平日里也没这么催着我吃饭啊。余知葳心道。难不成是余靖宁的父亲大人要来给他在吃饭方面产生了无形的压力?

    还没等余知葳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余靖宁道:“倒时见了咱们爹爹,你别给我丢面子就成了。”

    嗯?

    不是那么坦荡荡余知葳,再次把他这句话的意思想了个九曲十八弯。

第七十一回:秦晋

    腊月伊始,大雪依旧,若一夜不扫,便能积起小腿肚子高的雪。

    大雪所拦,平朔王来得便更慢了,终是没赶上在谭怀玠陈月蘅成婚之前赶到京师。

    腊月初三,宜娶嫁。

    谭怀玠顶戴乌纱鬓边簪花,着一身大红圆领吉服,胸前缀着补子,肩横一条并蒂莲锦缎披红,笑得像个歪嘴倭瓜。

    余靖宁一看他这副傻模样眼皮就跳,待稳稳当当将这新郎官扶上了马,不禁又担忧道:“虽说今日高兴,但好歹注意着些,想想你的腿,骑马慢些走,陈三姑娘又不会被旁人抢了去。”

    谭怀玠强行将嘴边的笑容压下去,这才能正常地跟余靖宁说一句话:“我有分寸。”

    “你最好有分寸。”就是到了这种时候,余靖宁都还不忘了替谭怀玠操心。

    谭怀玠好似是高兴过了头,看着站在马下皱着眉头的余靖宁,忽然生出来些调笑的情绪,便笑眯眯对着他道:“待我也成亲了,咱们几个交好的,可就剩下你一个小孩儿了。”

    果不其然,余靖宁听了这话,脸色应声黑了起来,当然也不会对着谭怀玠继续啰嗦了。

    新郎官打发了黑脸关二爷,满面春风,缰绳一扯,上陈家迎亲去啦!

    一路上红衣红绸映着白雪,分外喜庆好看,一路上好些小儿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乱跑,大声叫嚷着:“迎亲啦!”“娶新娘子啦!”一直跟到陈家门口儿。

    陈家大门前,陈晖陈暄门神一般,一边儿站了一个,硬生生将一脸笑意憋了回去,板出两张老学究的脸来。

    陈晖率先向谭怀玠拱了拱手:“谭家二郎。”

    谭怀玠笑弯了眼睛,张口便叫:“大哥哥。”

    另一旁陈暄就调笑了:“这小子嘴忒甜,怎的不也叫我一句?”

    “二哥哥。”谭怀玠再次一揖到底,颇有眼色地对着陈暄也叫了一句。

    还没等他直起身子来,陈晖便摆开了架势要拦门子了:“谭二郎你听好了,夫当今生民之患,在于能逸而不能劳,知安而不知危,何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耕读经世之要,农者务地,商者不狡,士人则以天下为己任,孩童方知劳之重也。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此则安不忘危,能逸能劳之法也。”谭怀玠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谭二哥哥终是离了大理寺,入了内阁,若是要称呼一句“谭阁老”也是可以的,这般容易的策论哪里难得倒他。

    陈晖见没将谭怀玠拦住,和陈暄相视一眼,立即换了陈暄上阵。

    这家伙一件四季不分寒暑地架着自己的金丝玻璃镜,每次开口之前都要煞有介事地先往上推一推,现下果然是又做出了这么个动作,文绉绉地开口道:“If

    the

    tariff

    is

    appropriate,

    how

    should

    be?(若使关税适宜,当为几何?)”

    谭怀玠:“甚么?”

    他完全没料到陈暄会来这么一出,直直愣在了当场。眼见着陈暄笑得狡黠,眉眼之间全是在说“还想娶我们新派人家的姑娘,怎的连句洋文都不会说?”

    还没等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出个所以然来,高邈抢先一步窜到前面来,哈哈笑着道:“伯朝兄仲温兄,我瞧瞧你们家的大门关严实了没有……诶呦没关严实!”

    陈暄陈晖两个书生,哪有高邈灵活,只见他一把推开了陈家大门,回头一挥胳膊招呼道:“宁哥儿!谭二郎!还不快进来!”

    知谭怀玠腿脚不好,余靖宁领着一众锦衣卫,裹挟着余靖宁就冲进了陈家大门。

    陈家满门簪缨,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书生,又没被北镇抚司抄过家,哪见过此等锦衣卫破门而入的阵仗,陈家大门当即就守不住了。只见谭怀玠余靖宁高邈一众绝尘而去,冲向二门了。

    陈暄在门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一边拍巴掌一边大声叫嚷着:“哎呀!礼崩乐坏,不成体统啊!”眉眼间却是笑着的,说到最后,自己一个没忍住,哈哈哈哈笑了一串儿出来。

    陈晖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也笑得乱颤:“瞧你们几个猢狲闹得。”

    陈暄和自家兄长勾肩搭背,颇有感触地道:“原先月儿两个姐姐都嫁的远,许久不回来……现下咱们最小的妹妹也嫁人了,可不得好好闹一下,难不成你打算留着等自家闺女出阁时再闹?”

    “唉……”陈晖也笑着叹气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话说谭怀玠一众甫进了二门,立即就瞧见一个叉腰仰头的余知葳,大喝一声:“呔!”

    谭怀玠冲着她拱手:“小六,瞧在你兄长的面子上,就让我们进了呗。”

    “我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看!”余知葳大言不惭,继续叉着腰,“谭家二哥,你听我问你——《中庸》有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查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为臣者进言为本,劝进有方,当何进于上?”

    这正是中秋做游戏时,谭怀玠写在纸条子上的问题,还一不小心为难到了高三奶奶。

    若不是高三奶奶已经临盆将近,今日来不了,恐怕是要在当场拍着巴掌笑起来,道一句好生解气。

    谭怀玠一听这问题,未答先笑,摇头道:“小六你真是……”

    “诶!”余知葳颇是骄傲,夸张地叫嚷起来,“听了听了,谭家二哥他答不出来!罚他喝酒!”

    一众姑娘奶奶就涌了上来,一个个全都嚷道:“喝酒喝酒!”

    进来的儿郎们最少都被灌了一杯,说话的时候就喷出来满口的酒香:“好了,快放我们进去罢。”

    余知葳眯着眼睛狡黠一笑,眉眼弯弯,小虎牙露在外面说不出的俏皮:“还没完呢!红包一分钱都不给,还想娶我们月姐姐。门儿都没有!”

    一众儿郎当中,不知道是谁抓出了一大把铜钱,往天上天女散花般就散开来:“红包来啦!”

    诸位姑娘奶奶害怕铜钱儿砸到身上疼,赶忙左躲右闪,钗环粉黛组成的人墙当即土崩瓦解,一众儿郎再次绝尘而去。

    后面只剩下一个还坚守在原地的余知葳“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你们这群没定力的家伙!”

第七十二回:兀良

    虽说谭家父子有些不便明说的龃龉,但如今受过重创的谭家全算是谭怀玠一人支撑起来的,就算是他爹也得避几分锋芒。

    是以,这回谭怀玠娶陈家姑娘的时候,排面还是相当漂亮的。

    灯火通明的厅中摆着流水席面,屋中四角的火盆中的痰烧得红彤彤,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分外喜庆,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却半分没让人觉得冷。

    谭怀玠让人一轮接着一轮的灌酒,连推拒都推拒不掉。余靖宁高邈几个,生怕把这文弱书生灌出个好歹来,便不停地替他挡着,总算是缓和了些攻势,没让谭怀玠直接在席面上喝昏过去。

    谭怀玠两眼迷离,揽着余靖宁的肩膀,叽里呱啦说着醉话:“余贤弟,哥哥我谢谢你。”

    “无须。”余靖宁把谭怀玠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拿下来,又犯了操心的老毛病,一手端了一碗醒酒汤,怼在谭怀玠鼻子底下,“你以前没这么喝过,还不快喝一碗,不然你能从今晚难受到明天早晨。”

    谭怀玠虽说有些醉,但是还是明事理的,点了点头,接过醒酒汤就开始往下灌。

    还没等谭怀玠这碗醒酒汤喝完,外头便颠儿颠儿跑进来个小厮,正是谭怀玠身边的万卷。他口中喊着:“二爷,二爷,宫里来人了。”

    谭怀玠搁下碗,抬眉问道:“来得是哪一位?可是道贺来了?”

    万卷便答:“是冷长秋冷小公公。”

    蔺太后大约是觉得裘安仁手上没弄干净,办事儿不利索,甘曹一案之后有心冷他一冷,虽说没卸了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和东厂提督太监的任,却不让他近身伺候了。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觉得这位裘印公自此大势已去那就大错特错了——毕竟阉党的势力不是一天就积攒起来的,无关乎蔺太后让不让裘安仁近身伺候。余靖宁曾说过:“蔺太后宠不宠他,不过是一念之事,况且裘安仁在她身边那么久了,恐也是离不了他多久。不过是冷两日,等下回到他‘恩荣正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蔺太后一句话的功夫。”

    不过这段日子,代表蔺太后出来跑腿说话的,还是这位冷长秋。

    万卷接着又道了:“冷小公公确是带了娘娘的贺礼来,但好似还有旁的事。”

    谭怀玠眼皮一跳,霎时间酒就醒了,沉声道:“那还不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那面容清秀的少年内侍就进了堂屋,冲着谭怀玠一揖:“今日是谭阁老大喜之日,按理说咱家将礼带到便是。可今日实在是有些大事儿不得不说,实在是叨扰了。”

    谭怀玠等人也回礼道:“冷小公公快别这么说。冷小公公既然是这种时候来的,必然有要事相告,公公但说无妨,不必顾忌。”

    冷长秋冲着席间好几人逐个揖礼:“还请几位阁老随咱家入宫,与皇上娘娘在文渊阁当中一叙。”他目光在席间流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余靖宁,“劳烦世子爷也去一趟。”

    余靖宁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觉得这事儿恐怕与他那还未抵京的父亲脱不了干系,不禁有些焦急,脱口而出:“公公可知,这回皇上娘娘唤我们去,所为何事?”

    冷长秋与谭怀玠余靖宁几个也算是同龄人,不比裘安仁老辣,听了这话,面上当即就藏不住了,露出忧色来:“是边境的胡人闹出了事端。”

    余靖宁闭了闭眼睛,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神机妙算还是骂自己一句乌鸦嘴了。

    无论这回瞎跳的是鞑靼还是瓦剌,都与余家脱不了干系。况且余家半尴不尬地被忌惮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朔王本人又不在藩地,这会子出事,还不知道言官和都察院要怎么说!

    而且就算平朔王当即回去平叛,更是平了没平都是错处。若是轻而易举平了,让人觉得这西北离了余家不成,连胡人都听余家的,只怕是要做土皇帝了;可若是没平,大衡花了那么多钱养你三十万余家军就是吃白饭的吗?若是带不好兵,那还不如把这兵权收回来。

    没了兵权的平朔王余家,那和七八年前少阳王顾家又有甚么分别!

    想到此处,余靖宁更是头痛欲裂,方才灌进去的那点儿黄汤全变成了苦水,一股一股地往上反,他一边和几位阁臣站起身来收拾朝外走,一边捉着冷长秋问:“冷小公公可否告诉我,这回反了的究竟是鞑靼还是瓦剌?”

    这冷长秋看他焦急无比,也被这情绪感染了,拍了拍他的手道:“世子爷莫急,应当一时间还牵连不到王爷——这反了的既不是鞑靼也不是瓦剌。”

    “都不是?”余靖宁一时有些懵,想不出谁还有与大衡叫板的本事,“那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是兀良哈。”冷小公公才十六七岁,这辈子没出过京城,更是没见过那关外的胡人,只觉得这些人都生得全都凶神恶煞又蛮不开化,无论是鞑靼瓦剌还是别的甚么乱七八糟都是一个样子的吓人,“是兀良哈,说是兵都打到宁远了!”

    大衡京城在顺天府是有个极为重要的军事缘由,叫做“天子守国门”,若是已经打了到宁远卫,那便是贴在大衡的防线上作乱了——那里有大衡的塞防长城,进来便是北直隶,就已然是京畿重地了。

    “兀良哈?”余靖宁又惊了一回。

    不是说着兀良哈比鞑靼瓦剌还可怕,而是兀良哈三卫老早就归降了,纳贡称臣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一直比鞑靼瓦剌都乖顺许多。况且那兀良哈三卫本就是个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地界儿,不比鞑靼瓦剌沃野千里,甚么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和大衡叫板了?这岂不是儿子要打爹?

    余靖宁一边跟着冷长秋急匆匆地往宫里进,一边没忍住骂了一句:“辽东的守军都是吃干饭吗?”也正是因为兀良哈瞧着弱小可怜又无助,大衡根本就没安排藩王镇边。话说回来,到底是镇边的兵士,怎么说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让兀良哈打到了宁远了啊。

第七十三回:辽东

    谭怀玠连大红吉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进了宫,待进了文渊阁,果真是几位阁臣俱在,还并着个兵部尚书。

    余靖宁谭怀玠几个向小皇帝贺霄和蔺太后行礼后皆被赐了座,几个人面目凝重地分坐两旁,谁也没先开口。小皇帝贺霄揉揉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大概是觉得这大衡大事小事都由他母后管,他只需要坐在这里当个安静的皇权象征就好了。

    最后还是蔺太后出言打破了这个僵局:“今日谭卿成婚,还难为来了这么一趟,哀家多给你那媳妇些赏赐,便当是赔她今日洞房花烛的礼。”

    “娘娘。”谭怀玠冲着蔺太后行礼道,“自怀玠进了内阁,便知晓应先国后己的。”

    瞧他俩这模样,险些让众人忘了,谭怀玠如今行动不便,跟着蔺太后还有着莫大的关系。

    说完了,蔺太后又转头去与余靖宁说话:“宁哥儿啊,你也知道,关外这几家全都是一丘之貉,如今起了个兀良哈,哀家恐这鞑靼瓦剌要跟着异动,便现行给你父亲去了信儿,让他即刻回嘉峪关,不必再来京城述职了。”

    平朔王不比寻常官员,依照大衡历律,每三年入京述职。余靖宁自十二岁入京以来便再未见过父亲,现下又错过了这么一回,恐怕父子二人待到分别六年时才能见一回。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子,待到三年之后再相见,平朔王能不能认出自家儿子来都是个问题。

    不过余靖宁自听见边关有异动时,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是以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只是淡淡道:“臣等行伍之人,食君之禄,本就该是为大衡镇边的。”

    安抚了,或者说压制了两个可能会有点儿情绪的,蔺太后才开始谈正事:“孙卿,你先来说说,这事儿怎么办?”

    她喊的是兵部尚书孙和风,应当算是旧派人家,但又和打头的几位旧派清流不怎么来往。他好似也没甚么“新派”思想,更是和阉党也不大沾边儿,不知心里头想的甚么。

    那孙和风便道了:“兀良哈三卫几位镇边的指挥使,察觉到有异动时,就该即刻上报。谁料他们害怕皇上娘娘怪罪下来,竟然隐瞒不报,却又没那个平叛兀良哈的本事,生生拖到兵临宁远城下了才上报朝廷。如今闹到如此地步,定然要好好责罚才是!”

    蔺太后眉尖蹙了蹙,看向孙和风道:“让你举荐几位能当大任,即刻前往宁远平叛兀良哈,你提兀良哈三卫指挥使的错处作甚?”

    孙和风略微有些尴尬。

    非是他昏聩,而是有些不敢说。

    先帝爷,就是隆武皇帝,暴戾而多疑,固然是一代开国皇帝可谓一世枭雄,但性格使然,除了开国以外,好似也没给大衡留下甚么太值得称道的功绩。隆武皇帝在位之时,拿着几位开国将领当地鼠,几乎是挨个当头敲打了个遍。该打杀的打杀,该夺权的夺权,帅才几乎都死了个干净,不过剩下几位守城之才来,可也几乎都到该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年纪了。

    但如今平叛兀良哈,是要拿回大衡这天朝上国的面子来,就那么仨瓜俩枣还拄着拐的“守城之才”,哪里够用啊。

    孙和风又不能对着蔺太后呱啦一通:“老寡妇你那丈夫忒混蛋。”这不是找死吗。

    况且自隆武朝来,大衡重文轻武已久,完全不清楚现在的年轻后生还顶不顶用。

    如今之举,要么,就让平朔王别回嘉峪关了,直接继续东行上宁远打兀良哈。但平朔王是入京述职来的,又不是逼宫造反来的,脑子让关外的风刮傻了才会带着一大堆兵。先不说这嘉峪关的余家军怎么调到宁远来,就算调过来了,谁知那兀良哈是不是使的调虎离山之计,鞑靼和瓦剌还瞪着眼睛等大衡空虚之时呢。

    要么,就是跟蔺太后说,让你哥哥或者你侄子上宁远罢。先按下蔺太后舍不舍得她在蜀中养尊处优的兄长侄子来受这个苦,单看蜀中这个地界儿,就知道不成——等他们自西南到纵跨整个大衡到东北,兀良哈的可汗都上隆武皇帝的坟头烤羊腿了。

    孙和风这会儿真是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恨不得一头碰死在文渊阁里。

    瞧这年号,“长治”!他还以为是个怎么样的太平盛世呢,早知就不趟这浑水了!

    太平年间兵部尚书吃香喝辣,动乱年间兵部尚书颈上架刀。人大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许是这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太过耀眼夺目,大衡开国不过几十年,刚过上太平日子的大衡人就开始安而忘危了。

    正当这孙和风考虑要不要“以死谢罪”的时候,有人当头把他这个杀头的活儿抢了过去。

    “臣愿往辽东。”这话说得毫不花哨,一听就知道是余靖宁。

    打瞌睡的小皇帝贺霄甩了甩头,睁大了眼睛,瞧着这个不过大他三四岁的少年郎,惊讶都快从他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娘在他身后果然皱眉了:“你一个娃娃家……”

    “臣是将门之后。”余靖宁跪在地上,垂着眼帘。他这个称呼拿捏得很微妙,上回进文渊阁一通抢白认罪的时候还一口一个“侄儿”,这会子就变成了“臣”,“臣自幼长在边关,是握着刀兵火铳长大的。学步时便滚在硝烟里,摸过铜铳大炮滚烫的炮口;学语时满耳听得便是的布阵,识字时用的就都是兵书了。原先娘娘也说过,臣等今后都是要为皇上分忧的,那这分忧便不论年纪,况且,臣这个年纪,恐怕也算不上是孩子了。”

    旁边那位十六岁上金殿十七岁进内阁的谭怀玠深以为然。

    余靖宁好似是暗暗地撇嘴笑了一下:“海东青关在笼中,也关不成金丝雀。若还想让幼雕替人捕猎,那便不该剪了羽翼,大可放飞出去试他一试。”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两眼中好像在燃烧着甚么——他把他内心最深的东西点燃了。

第七十四回:甲胄

    待到文渊阁中一众人等出了宫城,已然能见到晨光微曦了。

    谭怀玠站在余靖宁身旁思忖一阵,终是开口道:“余贤弟,你若是去辽东,也应当是件好事。”虽说在文渊阁中蔺太后并未给明确的答复,但余靖宁上辽东之事恐怕八九不离十。

    毕竟大衡现下青黄不接的形状,能有个主动请缨的着实不易。就算蔺太后再怎么忌惮着余家人,也得考虑自己有没有可能失了祖宗疆土,成个千古罪人。如今内阁中谭怀玠、陈晖显然都是站在余靖宁这一边的,早朝时再周旋一阵,应当就能定下来了。

    若是个大衡在余靖宁年少的时候一直太平无忧,说不定真能把余靖宁关在京城中关断了羽翼,可显然兀良哈没给蔺太后这么个机会。

    余靖宁早就能想明白这一点,于是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我知道。”

    “你也别担忧朝中如何,还有我与伯朝兄几个为你周旋着。”谭怀玠与余靖宁并肩而行,边走边道,“待你从辽东回来,说不准能以军功要挟,要你提前临朝听政。”

    众人也都挨个对他嘱咐几句,几位阁臣留下等着上早朝,只余靖宁一人先回了府。

    果真,待余靖宁回了府,还没等到早朝结束的时候,世子府就来了旨,要平朔王世子余靖宁尽快收拾行装,于西郊大营点五万兵马,三日之内开拔前往辽东宁远卫。

    到处忙着宣旨的冷长秋离开之后,余知葳才道:“怎么连兀良哈这种指甲盖儿大的地方也起了反心?”

    “今年夏旱冬寒,又连日大雪,京城都是如此,不用说辽东了。鞑靼瓦剌到底还是有些积蓄的,兀良哈却是半点儿御灾之力都没有,倘若被身旁的鞑靼欺负得过不下去,那还不如南下拼死一搏来求条生路。”余靖宁一边给余知葳解释,一边匆匆朝着世子府的库房走,“钥匙对牌是不是都在你那儿,拿来给我。”

    “哦。”余知葳跟在余靖宁身后,从裙子上解下钥匙和对牌来,递在余靖宁的手里,“给你。大哥哥,你去辽东平叛是好事,起码能离京城这些糟污事儿远些。”

    也离她远些。

    余知葳知道自己该清醒些,将心里那几分不该有的情愫冷一冷,最好与余靖宁离得远些。

    等到那时,再犯上来点思念之意,也是微不足道的了。

    余靖宁两下开了库房的门,进了最里面的那一间,上下翻腾,摸出一副甲来。

    里内穿的长身罩甲,外穿的鱼鳞叶齐腰甲,腰间坠的两幅战裙,臂上绑的金属臂缚,头上戴的尖顶盔,一应俱全

    只是瞧着好似有些小,并不合余靖宁的身。余知葳皱了皱眉,道:“便是三日之内开拔,也不能穿这个啊。那不就真成了‘捉襟见肘’?”

    “我有甲。”余靖宁将门之后,常常是居安思危的,他个子窜得快,生怕家中存着的甲胄穿不上了,便时常更新着。他很难得地面露温情,微笑了一下,抚摸着手上的甲胄:“这甲是我十一二岁时候的,一直留着。”

    三四年了还锃亮如新,想必是时常保养。

    余知葳条件反射地想捧场:“西北余家军的甲果真不同凡响,给少年人穿得甲都这么一丝不苟。”

    余靖宁抬起头来,看着余知葳,眼中情绪很难读得出来,他问:“喜欢吗?”

    余知葳不假思索,点头答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余靖宁手上那副冰冷肃杀的甲,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甚至说,有点……亲切?

    余知葳把眉头拧起来了,不应该,怎么能喜欢这种东西,总不能因为这是余靖宁以前的甲而“爱屋及乌”罢?

    余靖宁:“喜欢就给你了。”

    “啊?”余知葳大惊失色,张大了嘴指向自己,“给我穿?”京城里穿甚么甲啊?难不成这余靖宁是要把她带到辽东去?

    果然,余靖宁就开口了:“我一会儿就去写折子,让你与我一起上宁远。”

    余知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冷了冷,低着头抱臂而立,连嘴角都垮了下来。

    这余靖宁是怎么了?究竟是头脑发热不清醒了,还是纯粹的木头脑子?

    她扯了扯嘴角:“我为何要去?我若是与你上了辽东,岂不是和你想把我拘成个大家闺秀的目的相悖?”

    “你原先在顾家的时候,是有封号的郡主。可余家到现在还没把你的郡主诰封讨下来。”余靖宁蹲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她,好像还一脸无畏一般,“大衡开国之时,定过‘不分男女,军功授爵’的规矩,虽说后来再没用过,但是好歹也没废止。等你去过了辽东,便能给你讨个郡主封号回来,到时皇上选妃时,身价总归不同。”

    余知葳还是顾六的时候,哪会儿少阳王顾家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一出生便得了“淑和郡主”的封号,和如今的余家怎可同日而语?

    余知葳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冲着余靖宁扬了扬眉,将所有的情绪通通沉在了眼底,甚么波澜也泛不出来了。她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但凡有了半分旖旎的意思,眼中便该是氤氲着粉红桃花色勾人魂儿的,可这会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冷清清:“世子爷想清楚了,是我该去辽东,当真非去不可,还是世子爷一时间被甚么旁的情绪冲昏了头?”

    这话不论是两人私下里还是明面上,都实在是难以启齿,余知葳也只好绕着边儿点到为止。此后该装傻装傻,该充愣充愣,他两人便还是正正经经的一双“兄妹”。

    余靖宁的眼神显而易见地飘忽了一下,有些不敢去看余知葳的眼睛。这神色很快就被余知葳捕捉到了,旋即就听见了自己清晰而急促的心跳。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狂喜的,但很快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了。

    中秋那夜自己尚可恃醉装疯,可是今日人是清醒的,就越发觉得自己荒谬了。

    还没等余知葳把自己从情绪里拔出来,余靖宁就开口了,眼中再没了甚么心虚神色:“我如今告诉你,是你当真该去,非去不可。”

第七十五回:北上

    “余家人生来就是手握刀兵的,你是我余家女儿,就该和余家的儿郎一样。”余靖宁忽然冷笑两声,激将似的问道,“你不常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吗?总不会是怕见血罢?”

    “怎会?”余知葳只反驳了一句,便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她解释不出来,总不能跟余靖宁说实话,说自己动了点不该动的心思,所以想滚远点冷静冷静罢。

    要是真说出来,那就连二人间那点子“正常的兄妹情分”也没法要了。

    正当余知葳急得百口莫辩的时候,余靖宁忽然又冒出来了一句:“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我怎么护得住你。”

    眉目英挺的少年郎皱着眉头,像平日里寻常的一句训斥,可一不小心还是让心里某些不该有的心思露了端倪。

    这话给了余知葳兜头一下,把人击得头晕目眩,她险些就顾不得甚么心思该有甚么心思不该有了。

    余知葳很长时间以来,都清楚自己不该产生甚么依赖情绪,这种东西太容易成为软肋了,一不小心还会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但若是长时间将所有的东西都扛在自己肩上,难道就不会疲惫吗?越是将脊梁骨挺得笔直,就越想找个肩膀朝后靠一靠。

    如今这“送肩膀”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强撑着躯壳的余知葳又怎么不会想就此就靠过去。

    他这是逮着她心里的软肉往里戳啊。

    余知葳知晓自己该发火,该呵斥他,该让他脑子清醒点别说这种让她要胡思乱想的话,可又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嗡,让她又舍不得这点难得的温情。

    余知葳骂了自己一句:你干脆把自己掰成两半儿算了。

    余靖宁大概心里头也翻江倒海,顾不得余知葳在想甚么,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也与你说过,裘安仁和阉党不过是暂时蛰伏,今后复起也不过是蔺太后一句话的事儿。那你便该知道,咱们算是和阉党彻底撕破了脸,待几日之后我启程去了辽东,京师中便只剩下你一个了。你到时势单力薄,让裘安仁抹了脖子我都救不及。”余靖宁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将两个人的心思都拉回了正轨,“你若是死了,谁替我唱狸猫换太子?”

    这句话一出,余知葳反而有些想笑。

    果然以前那算命的钱没白给,她不但生个个天生多情的面相,还容易自作多情。

    余知葳稳了稳心神,将自己的碎发往耳后一撩,利索道:“在下是要与世子爷上西郊大营点兵,还是收拾行装等到开拔那日直接跟着世子爷走便是?”

    余靖宁知她这是应下了,面上神色也活泛了些,道:“待会儿随我去西郊大营点兵,”

    余知葳微微欠了欠身,答道:“是。”

    ……

    余靖宁跟自己熟识的几位互通了有无,在朝会上施压,这段时间阉党全都缩着脖子不敢言语,是以很顺利地就批了余靖宁的折子,让余家大姑娘随行北上辽东。

    说是三天之内开拔,余靖宁只用了一天半就折腾好了,连践行都是匆匆忙忙的。

    说是践行,其实也不过就是拿了一壶酒,在城门之前告别的时候喝了两杯,喝完谭怀玠还得把杯子拿回去。

    余知葳余靖宁皆是戎服跨马,手拿刀兵,与地上站的谭怀玠陈月蘅高邈各喝了一小杯。

    高邈新近做了父亲,一改往日的跳脱,冲着余知葳二人拱了拱手:“宁哥儿,余姑娘,多保重。本是该祝一句‘封狼居胥’一类的,但我如今觉着还是你们全须全尾回来我比较高兴。”

    余靖宁简单答了句:“多谢。”反而是余知葳多说了一两句:“高三爷放心,万一我们一不留神就两样都占了呢?等我们回来,可别不舍得将你家那小儿带出来给我们顽顽。”

    高邈咧嘴一笑“好。”

    谭怀玠接着道:“你们放心去便是,京中之事,一切有我们几个呢。”陈月蘅这会子眼眶微红,也跟着拼命点头。

    余知葳见她泫然欲泣,便出言安慰道:“月姐姐,等我何时得空了,去弄些东珠带回来给你。”

    “要甚么珠子。”陈月蘅帕子一挥,“你给我好端端的回来就成了。”

    “成啊。”余知葳两眼一眯,龇牙笑道,“等到时候回来,是不是姐姐家也有小娃娃给我顽。”

    陈月蘅脸上一红,眼眶却显然没那么红了。

    余靖宁侧头对着余知葳道:“好了,咱们走罢。”

    余知葳点头应道:“嗯。”

    城门之外依旧大雪纷飞,送着一双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离开了京城九门,北上辽东。

    ……

    宁远卫城距京城八百多里,若是昼夜不息地跑马疾行,一两日便到了。但毕竟人和马都没法子昼夜不休,况且还拉着西郊大营所备火器,也不大可能一刻不息地往辽东跑。

    是以,夜里该扎营歇下的时候,余靖宁一众也不过行了一百多里。天色见晚,余靖宁便一声令下,令众人扎营修整。

    余知葳以前再怎么能耐,那也是在京中小打小闹,还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微微有些不适。但她毕竟心性坚韧,也不想给余靖宁添麻烦,便也先按下不提,也帮着去扎营。

    余靖宁站在原地,盯了余知葳一会儿,前行几步到了她身侧:“你先歇着去。”

    “啊?”如今落雪多,火折子容易受潮,是以生火皆是用的火折子。此时余知葳正拿着两个打火石正准备打火,听了余靖宁的话,“咵嚓”一下擦出了个火星子,“如今在军中,可不兴特殊对待啊,您不还等我立了军功给我自己讨个封号么。”

    余靖宁眉头蹙了蹙,想着从余知葳手里抢过那打火石来,开口扯谎道:“我不也歇着。”

    余知葳一闪,避开了余靖宁的手:“这哪儿一样,如今不比在家中,你是小爷我是姑娘。现下,您是辽东总兵,我就是个卒子,我哪儿来那么大胆子瞧见总兵歇着我就歇着啊。”

    余靖宁言语上从来没赢过余知葳,只好叹气。

    那咱们就都别歇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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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