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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回:车四

    几丛火堆噼里啪啦地响,映着几张年轻的脸。那火光一晃晃的,人脸上就忽明忽暗。

    余知葳一边把干粮往嘴里塞,一边呜呜噜噜地说话:“得亏今日不下雪,不然这火也得吹灭了去,就连热水也没有了。”

    如今行军的过程中,时间和条件皆不允许,没办法弄点野味儿打牙祭,就只能吃带着的干粮。如今越往北行越冷,天寒地冻的,干粮就全都冻得干硬,就着热水才能勉强下咽。

    余知葳本来以为自己过了得有一年的金贵日子,再吃糠咽菜要艰难许多。可没想到,她如今坐在余靖宁旁边就着水吃冷干粮,竟然吃得也挺香——她吃出了一种患难与共的味道。想到这儿,她就不禁自己笑了自己一下,心道,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些甚么?

    余靖宁张嘴哈出一口白气,那团气几乎就要成了一团冰碴子:“别老说话,吸着冷气了。若是病了,还怎么行军?”

    余知葳应声闭嘴,只一口一口吃着手里的干粮。

    天地阔大,只听见落雪的声音。

    还没等余知葳从品出几分诗意,这天地静谧的情形立即就被人打破了。

    一个己方斥候嚷嚷着,在雪中几乎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世子爷,我们抓了个形迹可疑的人。”

    余靖宁干粮也不吃了,立即就站了起来:“胡人汉人?”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一两日就能送到,再加上余靖宁整装开拔,到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三四天,兀良哈人甚么时候这么能耐,三四日就能进到关内来?

    “汉人。”那小斥候道,“一直嚷嚷着要见您。”

    “哦。”余靖宁舒了一口气,一颗心咽到了肚子里:“带上来给我瞧瞧。”

    说不定是这周围的百姓,今年天气古怪年成不好,家中艰难,说不准还遭了贼寇,忽然见到了王师的旗子总觉得亲切,好赶过来寻些帮助。站在一旁的余知葳如是想。

    谁知那小斥候一句话,又引得在场一众疑惑不已:“小的看那人打扮,只怕是个军中斥候。”

    余靖宁方才舒缓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心道,那就更得带上来瞧瞧了。

    很快,几个兵士就将那小斥候说的“可疑之人”带了上来,还真是口中大喊着:“我要见辽东总兵!我要见平朔王世子!”

    面前这满胡子结的都是冰碴子的壮实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穿着大衡军中装束,确确应当是个斥候。余靖宁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觉得好像有些熟悉,先行低头思量,没有多久就豁然开朗。他脱口而出:“车四儿!”

    那被唤作车四儿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盯着余靖宁看了许久,忽然一下子涕泗横流起来:“世子爷!真的是世子爷!”

    余靖宁立即下令:“都快放开,这是西北余家军的人。”

    车四儿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余靖,狠狠在他后背拍了几巴掌,哭道:“呜呜呜……世子爷都这么大了,小的都认不出了!”

    余靖宁费了好大劲儿将这车四儿将自己身上摘下来,毕竟是好几年未见的故人,神情也颇有些激动,抓着他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爹呢?爹他是不是也在?”

    “王爷已经启程回嘉峪关了。”车四儿抹了两把快冻在自己脸上的眼泪,道,“世子爷这是没收到王爷的信儿?”

    余靖宁摇头:“未曾收到过父王的信。里头写了甚么?”

    车四儿道:“王爷先是收到了要他即刻启程回嘉峪关的圣旨,随后就得了世子爷要上辽东的消息。当时王爷已经快走到居庸关了,便当机立断,留下小的们等一千神机兵来,供世子爷调遣。”

    余靖宁乃是空降统帅,无论是与西郊大营里调出的五万人马还是与宁远当地的卫所兵都还需磨合,哪有自家的兵好用——一千神机兵,恐怕平朔王将身边泰半的人都留给余靖宁了。站在余靖宁身旁的余知葳立即就捋出了平朔王这一番拳拳慈父心,不禁要啧啧叹两句。

    那车四儿接着道:“王爷给世子爷去的信儿便是说,让世子爷在路上留意着些,最好能在路上就碰见我们。如今开来,恐怕是那送信的人和世子爷走岔了。我方才见着咱们大衡的旗子,想着便是世子爷,便不管不顾过来了,没曾想咱们这儿的弟兄都还不知道王爷留了人这么回事儿,竟然生了误会。可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这车四儿说完,又哈哈笑起来。

    方才还哭得呜呜噜噜的,这会子又笑了,余知葳被他引得也跟着笑起来。

    车四儿听见笑声,转头去看余知葳,过也不过脑子,脱口便道:“这位小兄弟是谁,生得这样俊俏,也不知是谁家的小爷啊?”

    余知葳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大有一副你猜猜看的意思。

    “咳咳。这是咱们自家人。”余靖宁略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冲着车四儿打眼色,“这是大姑娘。”

    显然平朔王给余家军的人说过余知葳的事儿,这车四儿立即就反应过来了,连忙机灵道:“是姑娘啊!姑娘从庙里接回来以后就一直待在京中,我还没见过呢,也是生得这般好模样,还跟着世子爷一起上辽东了。这模样,这气度,这做派,一瞧就是我们余家人!”

    余知葳听了这话,从里到外都非常满意,连夜间又是风又是雪的都不觉得冷了,只冲着车四儿拱手:“过奖过奖。”

    因着明早还要行军,余靖宁跟“娘家人”也没说上几句话,只迅速安排他们也在此处扎营歇下。没多少功夫,平朔王留下的那一千神机兵就和从京城西郊大营来的人混扎在了一处,一同歇息了。

    行了一日,众人早已疲倦,又得尽快赶到宁远去,明早天不亮就又得出发。是以,一众人等很快就入了眠。

    浊浪滔滔,但人总要寻些理由让自己安心向前。

第七十七回:内宫

    稍间里头,冷长秋半蹲半跪在地上,一边晾着茶水,一边忙里偷闲抱着本书看。

    蔺太后此人有个奇怪的习惯,时不时喜欢听人念书给她听,还得张口就来,要甚么来甚么,今儿个《诗经》,明儿个《兰亭》,闹得冷长秋实在是脑仁儿疼。

    他原先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罢了,在宫中伺候人又忙碌,哪儿来的功夫念书。蔺太后这种“张口就是一团锦绣文章”的要求对他着实是有些苛责了。

    蔺太后此时正午睡着,按照寻常时间,过会子就该醒了。

    冷长秋将书本瘫在腿上,一边断断续续小声念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念着念着却有些面露难色,“诶……这个字怎么念啊……”

    他咬了咬嘴,想找个人问问。可是一来蔺太后这里离不开人,二来他也不知找谁去问——宫里头除了主子就是奴才,总不能逮着娘娘跟皇爷问罢,可宫里头这群伺候人的,好似书读得最多的还是裘印公,这……

    印公恐怕正恼着自己呢,就更不能找他去了。

    他很无奈地跳过两个字去,继续小声地念起书来,还没等他念完一篇《前赤壁赋》,里头蔺太后就张口喊人了:“长秋。”

    冷长秋赶忙支应了一声:“奴婢在呢。”说罢匆匆将书本子搁下,进了内室。

    蔺太后一手拨开帷幔,满头乌发垂在枕头上,冲着冷长秋招手:“好孩子,过来。”

    冷长秋依言走了过去,支着脑袋趴在榻边,轻声道:“娘娘。”

    蔺太后午睡方醒,有些混混沌沌的,抬手摸了摸冷长秋的脸:“口干得很,茶呢?”

    “奴婢这就去取。”冷长秋站起身来,从外头稍间里将茶水端了进来,捧在手里头,送到蔺太后的面前。

    蔺太后就着便喝了两口,趁着她喝茶的功夫,冷长秋便轻声说道:“奴婢听闻冬日里喝红茶好,暖胃,是以今日泡了普洱给娘娘。”

    蔺太后抬起头来,望了冷长秋一眼:“普洱是黑茶。”

    冷长秋面上有些慌乱,又端着杯子,一时间竟没答出话来。若是换了裘安仁,这会子恐怕早要先扇自己个巴掌,再好生哄劝蔺太后一番了。

    蔺太后说完这话也没停,冷哼了一声又道:“茶凉了。”

    她一挥手,“咣当”一声儿,那茶杯子就落在了地上。好在地上铺了厚毯,不至于打碎了去,可茶水却洒了冷长秋一身。

    冷长秋五体投地,瑟缩道:“奴婢该死。”

    “你直起身子来。”蔺太后半靠半倚在床榻上,微微阖上了眼睛,道:“方才听你读《赤壁赋》,可会背了?背来与哀家听听。”

    冷长秋本就方才开始读这一篇,哪里会背了,磕磕巴巴开口,没几句就卡了壳儿背不下去。

    榻上蔺太后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你唤安仁过来。”

    冷长秋低着头站起了身子,答道:“是。”说罢往门外退。

    他听见榻上的蔺太后又对着他道了句:“你今后不必再来了,原先在哪儿当差,就还回去便是。”

    冷长秋心中一凛,却也不敢多表露出来,只好也到了句是。

    他匆匆出了门,一路小跑,生怕耽搁了时间,急急往裘安仁在宫中的住处奔去。进了门,也不敢高声呼喊,只拿寻常声音唤了句:“印公。”

    裘印公也方午睡起来,颇有些个起床气,很没好气道:“哪个杂碎放你进来的?”

    冷长秋站在原地:“印公,娘娘唤你过去呢。”

    裘安仁一抬眼,瞧见原来是冷长秋,一撇嘴竟然笑了:“小子,你们原先是不是都觉得‘有了徒弟没师父’啊?”

    冷长秋知道这话是在说他,却也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受着。

    “哟,看你在娘娘跟前儿过了几个月好日子,瞧着还挺委屈?”裘安仁挑着一边儿的眉毛,斜着眼睛看冷长秋,“今儿个我就把话撂这儿了,我在娘娘心里,那是独一份儿的,谁也别想抢了去。”

    说罢,一撩袍摆,将三山冠往脑袋上一扣,撂下冷长秋就出了门。

    冷长秋望着地上,滴滴答答落下去两滴水——那是他头上的冷汗。

    裘安仁一路疾行,到了蔺太后寝宫门口才慢下来,摆出一个温和的笑意,这才进了门:“娘娘?奴婢来服侍您起身了。”

    蔺太后还半倚在榻边,见了他难得露出点笑来:“这段日子冷了你许久,你受了不少苦罢?”

    “是娘娘要奴婢歇段日子,这是怕奴婢累着了,特地给奴婢准个假清闲清闲,是体恤奴婢呢,怎么能算得上是苦处呢。”裘安仁上前,将蔺太后扶起,拎起一边的披袄来替她穿上,“冬日里天寒,娘娘将衣裳披上罢,可千万别着凉了。”

    蔺太后打了个哈欠,将手伸到了裘安仁的后颈,像提小狗似的捏了捏,慵慵懒懒道:“病不了。”

    裘安仁仿佛是遇到了甚么为难事儿一般,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那一双勾人魂儿的狐狸眼中流出些许难色。

    蔺太后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不禁开口问道:“怎的了,有甚么话不能在哀家跟前儿说?”

    裘安仁抬起头来一脸的凄惶,配着他那张几乎挑不出半点儿错处的脸瞧着更是惹人爱怜:“奴婢撒谎了,您治奴婢的罪罢。”

    蔺太后没明白:“嗯?”

    “奴婢其实心里苦得紧。”裘安仁一低头,仿佛眼里要泛出泪来,“奴婢想娘娘想得苦。”

    蔺太后听了这话,笑容更盛,拍了拍他的脸:“这不是回来了嘛。”

    裘安仁也立即就转悲为喜了:“是了,如今又见着娘娘了,奴婢即刻就欢喜起来了。”他冲着蔺太后笑了笑,“我方才看娘娘脸色有些差,长秋那小孩儿是不是闹您生气了?回头我可得好好儿罚他。”

    蔺太后罢头凑过来,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笑道:“随你处置罢。”

第七十八回:腌臜

    裘安仁将冷长秋落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就放在自己膝头上搁着,一句一句读给蔺太后听。

    蔺太后闭眼听着,面上露出些温和的笑意来,听了许久,才开口道:“安仁,你看余家那个孩子上了辽东,打的是甚么主意?”

    裘安仁轻轻将书本子合上,将一双素白纤长的手搁在封皮上,道:“那小孩儿,不乐意咱们把他豢养在京里头,怕把他自己给养废了,想寻出路呢。”

    蔺太后“嗯”了一声儿示意他往下说。

    “咱们得让这么一回步,给他点甜头尝尝。不然以后的事儿不好办。”裘安仁朝着蔺太后那边挪了挪,“他若是一辈子就在京城里当个纨绔,做个清闲的公子哥儿,当然是最好的——省的咱们麻烦,他也能太太平平地过到颐养天年那个岁数。可他非要把自己往武将那个路子上逼,那就是自己找罪受,别怪咱们难为他。”

    蔺太后顺势就半靠在了裘安仁的肩上,别看他二十余岁了,也不算是太矮,可身量却消瘦单薄成一幅少年人的样子,整个人没长开一般。可蔺太后仿佛就喜欢这样的骨相,她就着靠他肩膀这个动作,将手搭在了他的腿上撑着,凑在他耳边问道:“你又有甚么主意了?”

    “娘娘忌惮手上握兵权的人,他们也忌惮着娘娘。”裘安仁声音缓缓的,总有一种给人下蛊的感觉。

    正是因为这个忌惮,所以蔺太后才动了把余靖宁养废在京里这个打算,余靖宁也不想让她打的那一副如意算盘成了真,拉开来博弈的时候谁也不让谁。

    “所以,就给他们些甜头,这回遂了他的愿,再找些旁的法子来钳制他们。”裘安仁转过头来对着蔺太后微笑,“不知娘娘听过民间的话不曾,他们说‘有得军功算甚么好儿郎,上了金榜的才算是好儿郎’,那手里握笔的总归要比拎着火铳的面子要大些不是。如今怎么带兵是他们一人说了算,今后不是他们一人做决断不就成了?将那些见天儿在您跟前耍嘴皮子的文官,也赶到他们跟前去,若是还不放心,娘娘就在身边挑几个孩子过去,看着便是。”

    文武官相互钳制扯皮,当然就没法子拥兵自重,再安个眼线到跟前去,不就更妥当了?虽说先前十三港的太监督查这事儿如今饱受诟病,但等风声过去了,再在军中也弄出这么一个玩意儿出来,也不是不成。

    蔺太后不置可否,只话家常似的道:“如今这战事一起啊,不仅平朔王得回去,哀家也见不上哥哥和侄儿了。”

    裘安仁笑了一声儿,将蔺太后揽了过来:“娘娘若是想见王爷,随便寻个由头,再召进宫来便是。”

    “这山高路远的,还不够费事儿。”蔺太后叹了口气,抬起手来瞧自己的指甲“前日哥哥给哀家来了信儿,说了好些难处。他们那样偏远地方的百姓啊,全都不好好耕地读书,全都往开了海港的地方跑,都想去做些买卖,着实难管。”

    裘安仁静静地听她说着。

    “真真儿是礼崩乐坏。”蔺太后便接着道:“殊不知啊,咱们大衡只有靠着祖宗说的‘耕读传家’才可立身,工商都是末业,这么闹下去,迟早是要乱了套。我哥哥便说了,如今租子越来越难收,满大衡都人心浮动的,全是那海贸闹的。”

    新派人家不断地涌现,旧派要么寻个新出路,要么就只能湮灭在发展的洪流中。可这些旧权贵,大都尾大不掉,断尾求生哪有那么容易,那这些被夺了口中食、又不愿与新派寻求合作的旧派人家,便只能抱残守缺,抱着祖宗牌位死死不愿撒手。

    况且,天朝惯例,人们向来是“是古而非今”的。

    “奴婢一直给娘娘读书,也学了不少道理。”裘安仁说起这个来,语调里又是骄傲又是感激,“《老子》有云:‘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那咱们便也效仿了这老子之法,大衡便能回到那上古开明盛世的时候去,咱们皇上啊……当为尧舜……”

    兀良哈对边境的侵扰似乎给了几方人不同的契机,只等着这一方花团锦簇下,甚么蠢蠢欲动的东西发酵成一方“佳酿”。

    裘安仁从蔺太后处出来之后,直奔尚衣间——蔺太后让冷长秋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他原先在是尚衣监中做着活计。

    既然娘娘说“随你处置”,那他就真该谨遵懿旨“好好处置”了。

    裘安仁倚在门框上,抱着臂点靴子,好整以暇看着一众小内侍对着他行礼,带声音渐渐稀了些,才开口道:“你们尚衣监的冷小公公在不在?”

    藏在人群中的冷长秋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却还是赔着笑脸,朝前挪了几步:“印公,奴婢在这儿。”

    “不敢当,不敢当。”裘安仁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咱家哪儿敢当冷公公一句‘印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冷公公要上司礼监掌印了呢。”

    冷长秋也只能讪笑着:“不敢不敢。”

    裘安仁拂尘一甩,又笑了一声,步步紧逼道:“如今瞧着也都没甚么活儿做,咱家请你喝一盅去?可别驳了咱家的好意。”

    “奴婢惶恐。”冷长秋道。

    “这有甚好惶恐的,咱家叫你来,你来便是了。”裘安仁两三步就跨到了冷长秋跟前,将那少年一把拽到自己身前,“你瞧瞧这满京城的大小官员,有多少人想与我喝两盅,我还不给人家这个机会呢。如今我将这么个好机会给了你,你若是白白丢了,那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蔺太后的审美出奇地统一,就喜欢身量单薄纤长、长相清秀隽雅少年人,是以冷长秋也当然是生得清瘦单薄。可冷长秋又不比裘安仁,厂公乃是有功夫傍身的,他这么被裘安仁一拽,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腕子都快被裘安仁捏碎了去。

第七十九回:不堪

    裘安仁的私宅是个极安静的地方,说难听些了就是偏僻。可他偏偏就喜欢这么个宅子。

    当然,不排除离皇城根儿远些更方便藏污纳垢。

    蔺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快,颇有些风寒,是以晚间不大召裘安仁伺候,身边儿只留几个宫人。裘安仁便得了空儿回了趟私宅——说是要请冷长秋吃酒。

    裘安仁卧房之后有一个暗室,平日里上了锁的,就是他进去了,也不知道是在鼓捣些甚么。

    今日这暗室中就发出了些奇怪的响动。

    甫进了暗室,只见冷长秋趴在地上,头发散乱,冠啊网啊全都胡乱落在地上。他被一只精致漂亮的皁皮靴踩住臀部,根本动弹不得。那鞋子的主人自然是裘安仁,只见他一手制住冷长秋的双臂,一手拎着他的头发,将人的上半身整个儿拽了起来,凑在他耳边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荐你到了娘娘身边,你今后就能一步登天了?”

    寒冬腊月里的,冷长秋连罩衣也未穿,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被按在凉冰冰的地板上,也不知道是因着冷还是害怕,整个人抖个不住。

    “还想抢我的地方?”裘安仁哐当一下将手里少年人的头磕在地板上,“咚”地一声,冷长秋的额角登时就出了血,流下来迷了眼睛。

    那少年人闷哼一声,脸色都变了,却死死咬住嘴没有喊出来。

    “还挺硬气?啊?小兔崽子?”裘安仁再次拽着头发,将人提到自己的耳边,“我让你到娘娘身边去,那是抬举你,你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都是个伺候奴才的奴才,出了宫去,连那皇城根儿底下讨饭的花子都不如!”

    裘安仁说这话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好似回忆起了甚么与如今的场面相似而又不堪回首的往事,口中的话顿了顿,眼神飘忽,唰地一下红了眼眶:“人家都是人,咱们是畜生……”

    可这样的恍惚不过持续了一瞬,可旋即就被近乎疯狂的恼怒湮灭了。他狠狠捏着冷长秋的下巴,将人脸转过来对着他——这怯懦单薄的少年竟然死死咬着牙,那眼神儿仿佛要吃了他一般。

    “好啊,能耐啊,嗯?”裘安仁气过了头,笑出声儿来,“孩子,你知不知道,他们那群自诩高贵的读书人,都说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怎么着也算你半个师父,今天就好好教教你这个道理!”

    他随手松开了冷长秋的头发,任凭他的伤口再次重重落在了地上,腾出来的那只手往旁边随便一摸,就摸到一把匕首。他猛地一下发力,将匕首扎在了冷长秋交叠在背后、被他制住的双腕上:“咱们呐,只有先做了畜生,今后才有机会做人!”

    冷长秋登时惨叫起来,凄惨不似人声——那匕首扎穿了他的双腕,将两臂钉在了一起。

    裘安仁又凑在他耳边道:“你放心,我看得好好的,伤不了你的经络,这双手今后还能用。毕竟,今后还得留着你伺候人呢,要是彻底废了,不还得找人来伺候你。”

    “你就受这么一会儿,不会太疼的,我同你起誓”裘安仁用一副哄孩子的口吻与他说话,可转瞬又成了个阴阳怪气的厉鬼,“与我哪里不一样,是不用做畜生,不用下地狱,轻轻松松地就能平步青云了吗?”

    “我不想吗?我不想吗!你看看朝上那一个个的,说得好听,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上金殿,你是没见过他们那些人在我跟前的嘴脸。凭甚么?凭甚么啊?凭甚么他们就能好端端地读书科举考功名啊?我就得靠着个小白脸儿的名头,赖在娘娘身边儿才能换得有那么些人来听我的?”裘安仁继续揪着冷长秋的头发,说一句话就往地上磕一下,冷长秋就挂得一脸都是彩,“是他们读的书没读过,还是他们玩的手段我不会玩啊?都不是,但就只有咱们才会落到这种地步。”

    “你知道咱们为甚么常跪着吗?人生双足,牲畜四足,只有先跪下了,成了四蹄的畜生,才有机会让旁人在你面前跪着。”裘安仁先是咬牙切齿,转而又冷笑了起来,“有些人啊,命天生就比别人要贱些薄些,想要过上人过的日子,非得千锤百炼不可!”

    说完这句话,他立即就嘶叫起来:“你知道,你知道我站到如今的高度吃了多少苦吗?你吃过吗?你受过那些事儿吗?你有甚么资格混在娘娘身边,有甚么资格抢我的位置。你连畜生都没当过,你连地狱都没下过,你还干干净净的,就想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裘安仁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嫉妒起冷长秋来了。

    虽说他跟在蔺太后身边的时候比冷长秋还小个两三岁,但先前他所经历过的,绝对比冷长秋复杂的多,绝对不是像他这样顺顺当当就到了蔺太后跟前儿。

    裘安仁嫉妒得发狂,连眼眶都红起来,两把撕下了冷长秋的中袴。

    少年人顿时慌了神,终于喊出声儿来,可连叫喊的声音都变了,语无伦次地叫喊出一大堆破碎得七零八落的词句:“干甚么!你要!裘安仁!你要干甚么!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裘安仁近乎疯魔,笑起来像哭一样,他又哭又笑地哼哼着,“我还怕遭报应?我这样的人,我要甚么下辈子……”

    冷长秋顾不得身上疼痛,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近乎哭出来:“你要干甚么啊……”

    裘安仁一把就按住了疯狂乱挣的冷长秋,笑得面目狰狞:“我要干甚么?当然是教你今后要吃的那些苦了?今天若是学会了,保证你今后受益无穷,你还得好好谢谢我呢。”

    说完,他似乎为了印证甚么似的,凑到冷长秋鬓边,先是用鼻子蹭了蹭,接着发了狠似的咬住了他的耳朵。

    “疯子!畜生!”冷长秋哭了起来,“不要……不要啊!!!!”

第八十回:宁远

    从京师到宁远八百多里地,余靖宁带着从京城西郊大营拖出来的五万人马一路狂奔,也不过只用了三天多的功夫。

    今年天冷,辽东更是格外的冷,最常见的便是风卷雪天气,风扯着一队人马前的旗子呼啦呼啦地响,如今好容易停了雪。

    余知葳抬手摸头上,竟然“啧”出了声儿——冬日里为了保暖,兜鍪上常是嵌着一圈毛边儿,她方才那一摸才发觉,这毛边裹着雪,竟然是冻得梆硬。她叹口气,手掌向下,顺手抹了一把眼睛——她睫毛上都结着冰渣子,一牵缰绳,让那马儿快跑几步跟上了余靖宁。

    此时已是夜里,马蹄绊着雪,不是很好走,但此时却听见马蹄踏在雪地上的闷响,且是无比急促的。

    余知葳强忍着冷气吸进肺腑的疼痛,转头对余靖宁喜道:“是前探的斥候回来了!”

    那小兄弟离着一众人老远就开始扯缰绳,口中大喊道:“世子爷,兀良哈人正在城下呢!”马跑得急,好半天停不下来,他直直冲到了人群之中。

    “距离宁远城还有多远。”余靖宁几人截住了前冲不止的马,而后停也没停,立即开口问道。大衡兵制,一卫五千六百人,也就是说这宁远卫所戍守的兵力,也只有五千六百人。

    而这所谓的兀良哈三卫,便指的是朵颜卫、泰宁卫、福余卫三卫,集结而成的大军,号称十万铁骑。

    就算这宁远带有瓮城,地势又对守方有利,出了名儿的易守难攻,那这兵力也是多出将近二十倍去,哪儿还能撑多久?《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况且兵力还如此悬殊,就算是把宁远里里外外围个两层那也绰绰有余了。

    疾驰而来的斥候小兄弟面前一片水雾朦胧,顾不上擦一把脸,大口大口喘着气,言简意赅道:“此距南门最近,约莫五里。”

    宁远卫城乃是一座方形城池,城门四座,东曰春和、南曰延辉、西曰永宁、北曰威远,此说的便是延辉门了。

    “五里……”余靖宁在口中喃喃念着,很快就计较出了结果,“听我号令,全军急行,炮车在前,铳手随后。”

    话音刚落,整个队伍就动了起来——余靖宁方才下令是将整个队伍掉了个个儿。

    余知葳扯着缰绳,奋力跟在余靖宁身侧,勉勉强强开了口问道:“这是何意?”

    “红夷重炮,最远射程可达五里。”余靖宁见余知葳又要开口,赶忙压了她的话头下去,“但那是城上所配重炮,我们如今从京中运出的,要小许多,最远不过能达三里。”

    余知葳前十几年都是长在京师当中的,而京城九门之内又禁用火器,是以她显然没见过这等“世面。”

    余知葳听罢解释,便不再言语,只跟着众人疾驰。

    两三里路也不过一瞬功夫,先是听见宁远城鼓楼上战鼓大作几近一刻不停,再没多久就能看见兀良哈步卒蜂拥攻于宁远城南门。云梯林立,投石车动,城下起锹镐“挖墙脚”的几乎要将城墙挖出一个窟窿。

    除此之外,万箭齐发箭镞如雨注,城上城垛几乎要成了刺猬。间或能听见几声惊天巨响,那是宁远城中所戍卫所兵凭着城上红夷重炮抵死守着。

    可就算如此,仍是难以为继。

    城下最显眼的乃是城下兀良哈步卒所推那几人高的楯车。

    楯车者,木盾车也。

    那楯车上带着巨大的盾牌,其上盾牌由厚木板制成,覆以牛皮、铁皮,如此制成的楯车“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是专门用来对付城上的重炮的。

    待到余靖宁一众赶到的时候,城上的兵士几乎都快疯魔了。辽东冬日滴水成冰的夜里,几门重炮的炮管甚至没几刻凉下来的时候,有的时候甚至不等炮筒冷却,就又往里填弹发射,当场炸膛一门红夷,连着旁边几个炮手,非死即伤。

    弓箭手和弩手还好说,箭矢用光了,就将底下射上城垛的箭拔下来再返回给他们便是。可毕竟箭矢无穷而铅弹有限,弓箭手和其所配所配合的铳手完全不一样。大衡神机营中向来有“北三南鸟”的说法,意思便是北方骑射多用三眼神铳,南方则多用鸟铳。如今宁远城上站在前排,用尽了铅弹的三眼中铳手就差将手中的火铳倒过来,当个榔头往敌军头上敲了。

    正当这万般无奈势如危卵之时,余靖宁一方扬蹄狂奔,适时赶到了。

    神机营自然一马当先,红夷重炮在前,左右各是几门轻型佛郎机,威远、破虏一字排开。这个距离铳手暂时起不了作用,傍着炮车的多是手持弓箭的步射弓手。

    余靖宁一声令下,城上城下心有灵犀一般炮火齐鸣,几枚硕大的铁球就砸入了并无楯车遮挡的兀良哈兵卒当中。

    四肢碎裂者有之,肋骨折断戳穿内脏者有之,当场脑浆迸裂者亦有之。

    城下的兀良哈兵卒多是注意力多集中在城上,没注意身后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吱哩哇啦狂呼乱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城上的炮火怎么去了背后。

    有些反应快的,自然是发现了身后余靖宁捣鬼,但短时间内竟然没想出妥帖的法子来。

    楯车和重炮车一样,有个致命的缺点:笨重而不好挪动,没办法一下子转过个儿来对着身后的炮火攻击。

    延辉门一众才不过乱了几瞬,就给几门重炮发出的铁球砸了个两面开花,死伤人数与先前比起来近乎成倍而增。延辉门那处兀良哈将领见此惨状,当机立断,引着一众人马向东而行,想到东面春和门去寻求支援。

    延辉门处骑兵先行,步卒在后面费力地推着楯车,鸟兽四散一般往东面春和门逃去。

    余靖宁手持一杆三眼神铳,侧头吩咐余知葳道:“跟炮车进城!”

    余知葳想也不想,立即答到:“是。”她此是头一回上战场,实战经验缺缺,断不是裹乱的时候。

    一众骑铳手跟在余靖宁身后,随着他一声“追”,马蹄绝尘而起,向东而去。

第八十一回:首捷

    若论大衡神机营骑兵,最强盛的当属镇在嘉峪关处余家军那支,多配三眼神铳,骑高头大马,好生潇洒雄壮。

    那是混在西北边境长期与鞑靼瓦剌长期磨合出来的煞气,一旦冲锋,势如破竹利如尖刀,几乎无人能挡,可谓是一支“铜骨铁兵”的强劲铁骑。

    余靖宁带着人向东冲锋的时候,立即就将余家军的好处和狠劲儿体会了个十之七八——京城西郊大营的神机营骑兵相较余家军来说,实在是逊色许多,力量和冲劲儿都欠着些。毕竟是长在京城,先前也没离开过京师一亩三分地儿,哪里与南下辽东的凶悍胡人针锋相对过。

    不过打仗讲究个“一鼓作气”,余靖宁方才晃那一枪先声夺人,让兀良哈人慌了神儿。他们怕是已然在城下奋战许久,大衡的兵士却是刚刚发起冲锋,如今火器弹药补充又充足,暂时还能与兀良哈的铁骑一战。

    最前排的是一众持着盾牌长矛的冷兵器重骑兵,两边各夹着一个骑铳手,从盾牌之后伸出黑洞洞的铳口放铅子,共分三轮,轮番攻击。骑射兵手持强弓或是劲弩,配合在骑铳手的周围,趁着铳手换弹拉栓的时候,适时地补上几箭。

    这种阵法在余家军中颇为常见,余靖宁前几日行军的时候见缝插针地给各个把总讲解过。好在众人都是行伍多年,虽说立即派上用场不大熟练,但并未出现太大的差池,也算是配合默契。

    宁远城头上点起了一片山也似的火把,火苗在风中顽强地左摇右摆,却总也不熄灭,将城上照得亮如白昼。

    点这些火把本是用来给炮手照亮用的,顺带着振奋士气,但同时也让城上的士卒们瞧见了余靖宁一众。

    春和门上有个汉子高兴得鼻涕冒泡,两只眼睛豁然亮了起来,比那火把还管用。他手里火铳还没撂下,拿在手里头手舞足蹈,险些打着了旁边的铳手:“贼毙了!京里来人了!都嘎哈呢?号手呢?瞅啥啊!吹啊!”

    他一把将号手扯将过来,往人后脑勺上狠狠给了一巴掌。那少年号手也不含糊,长吸了一口能把人肺叶子冻炸了的冷气,腮帮子鼓得比癞蛤蟆还鼓,一口长气吹出去直冲云霄!

    城中鼓楼接了号令,虽说还没立即明白发生了甚么,但听这声儿豁亮豁亮,总归不是坏消息。于是没了命地开始敲起鼓来,整个城中噪声大作,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

    这时候,南边儿延辉门处余知葳跟着一众炮车也进了门。

    虽说短时间内大炮上不了城,但肩背人扛地运上去些弹药还是无甚问题。

    那延辉门处的人就急匆匆对着他们大喊:“南门底下没人了!上西门去!东门不敢用炮了,怕打着下头咱自己人。”

    宁远卫城四四方方的,着实不大,一众人拔足狂奔没花多少时候就能从南门到了西门。

    永宁门下的余知葳身先士卒,扛了火药就噔噔噔往城门上跑。

    她虽说在世子府住了一年,但功夫一日都没拉下,天天被余靖宁赶着遛腿走桩练剑,再加上她原本就是充作男儿教养大的,披甲胄带兜鍪根本瞧不出来是个女孩儿样。旁人只当她是个身量矮小些的少年人,看也没看,接了火药就冲着她大喊了一声儿:“躲远了!”言罢自己先跑了起来。

    余知葳费力地从号声,鼓声,漫天的火铳火炮声中分辨出此人对自己说了甚么话。虽说不明就里,但听他这话的语气半分也不含糊,连忙朝后退。

    可还是不大及时,她还没退几步,猛然一个踉跄,被那红衣大炮的余威仰面震了个跟头。

    余知葳挣扎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兜鍪,心道,还好带着盔呢。

    这时候,立即就能听见下面的兀良哈兵卒撕扯着嗓子惨叫呻吟了。

    虽说一上来就吃了自家火炮的亏,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莫名地兴奋起来——原来这就是红夷大炮啊!

    她总以为自己壳子里装了个几百年以后的灵魂,总要见多识广些,如今看来,却是她见识浅薄了。她怕是小瞧了这大衡火器的发展程度,也小瞧了前朝“定元开关”给大衡带来的冲击。

    红夷大炮的威力断不是威远、破虏那等佛郎机炮可以比拟的,是真正的守城重炮,动不动就是重达千斤。只是后坐力太大,使用又麻烦又耗时,不然堪称守城利器。

    果真关在京城这龟壳中,不把人关成个废物点心就是要关成个井底之蛙。余知葳如是想。

    士气大振的大衡兵士对着兀良哈人一顿狂轰滥炸,打了鸡血似的又喊又叫,还真将一轮太阳给叫上了天空。

    虽说号称十万大军,但总不可能倾巢而出,所以宁远城下围城的也不过是五六万而已。可宁远城忽然又天降了五万援军,便成了堪堪打成了旗鼓相当。

    人数所差无几的时候,当然是有坚城利炮的守城一方占优势,更何况宁远城本就易守难攻。

    天色越来越亮,原本势在必得的兀良哈人忽然落了下风,气得几乎要冒烟,冲着城上大骂了一阵,连滚带爬地北撤了。

    打鼓吹号的等到兀良哈人跑了近乎有二里地才停下来。

    城上一群汉子高兴得猛拍巴掌,胡乱地搂抱在一起跳脚,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脏污,嗷嗷叫着乱哭起来。

    眼泪将脸上的脏污全冲成了一条条沟壑,冷风吹得脸上又冷又疼,刚流出来的眼泪都快结成了冰,可一群人还是吱哩哇啦地抱成一团哭叫。

    毕竟心里头热了,就甚么都不怕了。

    春和门处的兵卒赶忙开了城门,将底下余靖宁一众骑铳手领了进来。

    余知葳远远地瞧着,她兄长被一群汉子挤在中间儿,被又搂又抱。宁远卫中戍边的卫所兵几乎要把鼻涕抹在他身上。

    余靖宁到底年少,近年来又一个人过惯了,忽然又被人拥簇在中间,竟然习惯不了了,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好生精彩。

    余知葳看到这儿,不禁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

第八十二回:分析

    昨日城上大喊着要吹号的是宁远卫指挥使侯永寿,抹了两把脸就说要给刚刚走马上任的辽东总兵接风洗尘。

    余靖宁冲着人摆了摆手,拒绝道:“接风洗尘就不必了,先让弟兄们好好休息休息再说。”

    宁远卫城中的卫所兵没了五分之四,余下的也是伤的伤残的残,身心俱疲,几乎都快撑不住了。

    于是接下来好一阵忙碌,无论是宁远城中的还是从京中带来的军医就没闲下来过。接着还要布置城防,交接将撑不住的卫所兵们全都替换下来,直忙到日升当空的时候才得了空。

    余知葳余靖宁一众匆匆用了午饭,才得以小歇一阵。

    一个时辰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余知葳应她兄长的要求,穿戴整齐去了主帐之中。

    如今在军中,断不能做女儿家打扮,余知葳着着戎服,显得英气无比,她在帐门口略一停顿,开口唤了一声儿:“大哥哥。”

    “进来罢。”里头传出了熟悉的少年人的声音。

    余知葳掀帘而入,迎面就看见一副巨大的辽东疆域图,余靖宁仰头面对着那疆域图负手而立。

    听见余知葳的脚步声,余靖宁开口问道:“你知道咱们如今在哪儿吗?”

    “宁远。”余知葳答完之后,觉得他应当不会问自己这么简单的问题,于是抬手指着地图道,“就在此处。”

    她方向感不大好,虽说跟着余靖宁走了八百多里路,但却意识不到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如今见了这图,才清晰明了地意识到这宁远的方位。

    宁远是关外之地,若是再往回退,便就退到长城了。

    长城之内便是京师,是沃野千里的广袤中原大地。

    她登时就明白了过来,到了宁愿,那就只能进,不能退。

    “我今日来了,才知道为甚么兀良哈三卫那样容易地就打到了宁远。”余靖宁转过身来,示意余知葳站到他身边,“辽东的守备太薄弱了。大衡京师的位置‘本就是天子守国门’,若是辽东一线形同虚设,一攻即破,那便是靠着长城也无甚大用了。”

    “大衡如今东北凭依只有山海关,人在京中耳目受蔽,总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余靖宁拿起桌上的笔来,蘸了朱砂,回头看了一眼余知葳,“我先前与你说过,咱们余家的儿女都是手里握刀兵长大的,哪怕是女儿家也不该例外。”

    言罢,他在地图上重重画了下一个圈,“如今就我教你第一件事,咱们行军打仗的,目光要放长远了。”

    余知葳抓耳挠腮恨自己没能拿个本子将余靖宁说的话记下来。

    她先前害怕余靖宁将她带至边关不过是一时私心添累赘,还要动不动给她报些军功上去,只为了讨个郡主诰封。如今看来,却是真心想将以前他父亲教与他的东西再交给余知葳。

    阔大的疆域见多了,京城就是沧海一粟;真刀真枪的拼杀见过了,方知道以前闺阁中的争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人在战场上泡着,养出来的一整套谋略布局的心思,今后无论面前是个甚么局,都有一一破解的办法。

    余知葳一股子少年热血冲上了头,四肢百骸仿佛遭了一回洗刷,将在京中憋出来苦闷、委屈和小心思全都洗净了。

    果然余靖宁只有待在军中,那才是真正的余靖宁。

    “不止宁远。”余靖宁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画起来,“还有锦州,广宁,一线都该连起来,如此,我大衡的东北防线便能北推二百里,再不会呈如今捉襟见肘之势。”

    宁远在山海关以北二百里,若将宁远作为重镇进行布防,以点带线,无疑是在加宽山海关的战略纵深。

    “所以,大哥哥下一步就是上书朝廷,让你在辽东多留一段时间,好将这防线起码做出个雏形来。”余知葳脑子转得快,立即就明白了个中缘由,“摸索出了雏形,今后再建,也不是难事了”

    至于为甚么说是雏形——是她实在不大想泼余靖宁冷水。

    皇家把余靖宁拘在京中,本就是为了牵制远在西北的平朔王,现在这父子俩一个西北一个东北,全都天高皇帝远的。哪天要是脑子一抽起兵南下了,就京师那三瓜俩枣的兵力和守将,贺霄那小崽子连哭都来不及。

    倘若今后辽东战事平息,余靖宁又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辽东,那不是拥兵自重嘛。

    要不,干脆,真的反了他娘的?

    余知葳这个念头只在心中出现了一瞬,就立即压下去了。

    世子爷他老人家忍辱负重忠君爱国,要是不讲点迂回战术,大刺刺地直接与他说“既然皇家对你也不好,咱们又有那个反了的本事,你干嘛要让这宁锦防线给他人做嫁衣裳,干脆布局好了直接反了,余家的困局不就解了?”那别说旁的情谊,他们的兄妹情谊也可以直接走到尽头了。

    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简单粗暴,多爽快。余知葳鼓鼓嘴,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

    余靖宁不会读心术,自然也想不到余知葳在想甚么,只是搁下了这个话题,对余知葳发问道:“你今日也看了一场战役了,可瞧出如今形势来了?今后应当如何行事?”

    余知葳沉吟了一下:“胡人多是以骑射为佳,兀良哈应当也不例外。”

    余靖宁略一点头。

    “但如今我大衡最强盛的铁骑尚在西北,且兀良哈兵力乃是我们的两倍之多,断不能正面与之相抗。”余知葳煞有介事地一条一条分析开来,“但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优势。他们在旷野,我们却有城墙可以倚仗——这宁远城便是最好的屏障。此外,我还没见过这群胡人手里有火器,除却使用那个大型的木车……”

    余靖宁补充道:“楯车。”

    “昂,楯车”余知葳接着道,“除却楯车,没见到用旁的办法。是以,我军应当尽力发挥所恃,‘凭坚城,用大炮’,方可有取胜之法。”

    “《孙子兵法》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将近六万人马,与兀良哈正面抗衡不能够,守城却是绝对够了。”

第八十三回:修城

    余知葳发现,余靖宁这家伙自从被一杆子戳到辽东来,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再也不是京师中那抱个算盘操心、整天拉个黑脸的余靖宁了。

    第一回退了兀良哈大军之后,不过休息了半天,整个人就像回过魂来一般,十分地生龙活虎。

    于是,生龙活虎的一只辽东总兵在教导完自家妹妹之后,立即就让余知葳对自己说的话操练上阵。

    你不是说“凭坚城,用大炮”吗?那就从前半句先开始,咱们先把城修了罢!

    余知葳手拿铁锹铲土的时候,依旧没从余靖宁这极高的效率中回过神来。

    说实话,这宁远卫城的城墙的确是被兀良哈人刨得惨不忍睹,两丈见方的大洞就有四个,其余小洞更是不计其数,余知葳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何谓“千疮百孔”。

    无论是威远、破虏这等佛郎机炮,还是红夷大炮,覆盖范围都是有死角的。一枚炮弹一飞几丈远,落下去的时候固然威力颇大,可万一敌方突破了炮火密集处,冲到了城墙下头呢?

    大炮也不能梗着脖子打墙根底下,所以被挖的地方算是十足的“灯下黑”。

    余知葳支着铁锹,抹了一把脸,这寒冬腊月的,她竟然出了一头汗。不过也好,权当是御寒了。

    人若是每天在家闲着,譬如她先前在京中罢,整日也吃不了二两饭,余靖宁好几次瞪她:“你这是要喂猫?”可一旦在外面活动开来,饭量便猛增,她这补城墙没补个两天功夫,镇日里就剩下“饥肠辘辘”这四个字了。

    她略略一侧头,问身旁的余靖宁道:“大哥哥,咱们何时用午饭啊?”

    这话一出,她立即就收到了余靖宁的白眼,他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这才甚么时候,就知道吃。”

    余知葳也不恼,笑嘻嘻地转换了话题:“是不是下回兀良哈人来了,咱们还得这么‘拆东墙补西墙?’”

    挖了又补总不是个办法,得想法子解决了才行。

    “下回可能还得这般,但等宁远卫城彻底修建好了就未必了。”余靖宁面不改色,朝着窟窿里面砌砖石。

    余知葳一听这就是有办法了,赶忙发问:“你是又有甚么好主意了?”

    “主意是有,不过得从长计议。”余靖宁不愧是将门之后,虽说出生于勋爵人家,但绝不是甚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自幼便跟着父亲混在沙场上,小卒子做甚么他做甚么,一点儿也不含糊。哪怕是被圈养在京里的时候,一身功夫也半点儿没落下,如今一边干重活一边说话,竟是粗气也不带喘的,余知葳不禁暗暗佩服起来。

    “还记得城外那些空置的民房吗?”只听余靖宁道,“原先宁远城外的百姓,为了活命,全都搬进了城中。那些民房就无甚大用了,与其一把烧了‘坚壁清野’,不如拿来用用。”

    余知葳一听,先是皱了皱眉——若光是补城墙,如今砖石绰绰有余。他要民房,那就只能是要搞大工程,怕等不及现烧砖,要先用现成的补上。

    余靖宁果然就道了:“昨日已经安排人去烧砖了,我只怕军费不够用,所以先拿那民房的砖石用一用。到时在卫城城墙四角各修一个方形敌台,三面伸出城外,一面连着城池,将红夷大炮连着就都搁在上头,死角就要少很多了。”

    炮车是能转动的,不说能转一个整周,四分之三周还是可以的。到时便东边的大炮便能歪着脖子打西边,不说能彻底解决手动凿城的问题,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闹个“千疮百孔”。

    余靖宁说着,不禁有些高兴,将砖石扛在肩上,回头对着余知葳笑道:“嘉峪关所在的肃州城就差不多是修成这个样子的,不过我小时候,炮车还不能转,等有机会了,我带你……”

    余靖宁说着说着戛然而止。

    他大概不会有、也不能有机会,带余知葳上他幼时家中去看一眼的。

    余靖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暗骂自己一句,出了京城就松懈下来,连分寸也没了,实在是该打。

    他忽然像是回到了京中,脸色猝然黑了下来,沉声道:“我去前头看看。”

    辽东寒风凛冽,刮了余知葳一个激灵,浑身的热气也没了。

    她在原地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辽东这地界儿这形势,哪轮得到自己在这儿自作多情!

    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宁远城今后该怎么办。

    于是她一边儿铲土和泥糊墙,一边蹙着眉尖思量起来。

    现在宁远城中先不过官兵,百姓都算是人挤人。不光是城外撤回来的那些,还有更北边往南撤的流民。

    若是要全身心地抵御外敌,首先就不能后院起火,这城内的流民怎么安顿就先是个极大的问题。

    站在宁远城鼓楼上登高望远,就能瞧见五里之外兀良哈营帐连绵成片,谁也不知道他们甚么时候就缓过劲儿来,再次进攻宁远。

    所以如今所有的举措,全都是在紧赶慢赶地抢时间。

    余知葳看了看自己手里头的铁锹,一时间有些发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卫所兵,见她停了手,连忙问道:“大妹子,诶哟不对,余姑娘,累了不?歇会儿罢,姑娘家的跟小小子一块儿干活,不容易!”

    就算余知葳再怎么不服输,她这具身子也是个不到十三岁的小姑娘,以前再怎么练功夫,也都是靠敏捷轻灵取胜的,所谓“玩弄技巧”,若是真的论起体力耐力,谭怀玠那种文弱书生她能甩十条街,但比起常年泡在军中的这群精壮男子呢?

    她效率忒低了!

    余知葳首先唾弃了一下自己,而后立即痛定思痛,开始思考解决办法。

    如何才能高效地抢在兀良哈人下次攻城之前,将城里的一干事物安排妥当呢?

    她下决心,明日就跟她兄长请示,既然她在修城墙方面没有大用,那干脆就安排她去安顿流民好了。

    也免得日日混在余靖宁跟前老想些有的没的。

第八十四回:敌方

    兀良哈三卫是在出兵之前才定下自己的旗子来的。

    原本这朵颜卫、泰宁卫、福余卫各有一旗,是那朵颜卫的大汗周旋多方才定下来的。

    他说既是盟军,若连个旗子都没有,那岂不是要被人耻笑了去?

    如今出征南下,来的也是朵颜卫的这位可汗布日固德,汉名译作雄鹰。

    这雄鹰大汗南下的目的恐怕不大单纯。

    西边的鞑靼,更西边的瓦剌,都只有一位大汗,还拥有广袤的草场。再北边的科尔沁,虽说冷了些,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跟再北黄毛绿眼毛子打起来,可他们的草场还是自己的数倍。

    只有兀良哈,三个部落挤在一起,还只有那么指甲盖一点点大的地方,甚么都要分着来。

    谁让他们是兀良哈“三”卫,统共有三位大汗呢?

    布日固德有心扩充自己的领土,更有心将这兀良哈三卫直接变成“朵颜三卫”,更有些个旁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才动了南下的心思。

    如今这位布日固德大汗裹着一身厚皮毛,熊似的正坐在自己的帐中,旁边站个猴儿一样尖嘴猴腮的猴头……哦不狗头军师。

    兀良哈的斥候半跪在布日固德面前,恭敬道:“大汗,除却修城墙与挖壕沟,并未见到城中有其他动作。”

    布日固德“哼”了一声儿:“大头兵也知道城墙破了要修,我还以为京师里派了个甚么能将来呢——这余璞的儿子也不过如此。也不知道上回那帮饭桶怎么搞的,见人家在身后放冷炮就骇怕得屁滚尿流地爬回来了。”

    “大汗。”布日固德旁边那个猴儿一样的军师开了口,“狼王生不出来狗儿子,那衡人的平朔王余璞能以一人之力威慑住强盛的鞑靼与瓦剌,想必他的儿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再怎么能耐,也就是个娃娃!”布日固德撇着嘴不屑起来,“两个他加起来有没有我一般大?这中原的皇帝和他们那位太后,是当真挑不出人来了?”

    说罢这话,他忽然瞥到了地上还半跪着斥候,便出言对他道:“你先下去罢。”

    斥候道了句“是”,恭恭敬敬退出了主帐。

    待到小斥候退出了帐子,布日固德才再次开口:“必勒格。”

    猴子样的必勒格立即答道:“大汗,小的在呢。”

    “我看这大衡也不过如此,全然不如他们太祖皇帝的时候了。”布日固德转了转手上的小匕首。那匕首瞧着朴实无华,却有一种浸过血雨腥风的感觉。

    “那位也是这么说的。”必勒格躬身道,“朵颜虽有长生天庇佑,但到底势力单薄了些,如今已然与中原翻了脸,若想使我们的子民拥有更大的草场和更洁净的水源,不如就顺了那位的意思。”

    “有理。”布日固德虽说看着像个熊,但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朵颜卫甚至是整个兀良哈三卫是个甚么德行。

    “大汗,您看是……”必勒格再次躬身道,笑得满面谄媚。

    “不必立即去找他们。”布日固德微微阖上了眼睛,“不急……先把中原人赶到关内去再说。”

    若是大衡的兵力全线收缩到山海关以内,那关外的广袤土地便是属于兀良哈的了,那么好的土地,拿来种地岂不是白瞎?种甚么地啊,成群的牛羊难道不令人心生愉悦吗?

    等拿下了大衡关外的土地,到时去和那边谈起来,也算是亮一亮自己的獠牙,没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虽说兀良哈人不那么经常做生意,但他们也知道,做交易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布日固德想着想着,仿佛看到了今后朵颜卫的旗子不但插在兀良哈的土地上,还插在了大衡山海关以北的各处;一团一团的棉花一般羊在绿草如茵的地上或坐或卧,看着像天上滚着的白云……

    想着想着嘴角的笑就藏不住了,转头问道:“必勒格,你看下回甚么时候攻城为妙?”

    “若是去早了,这几日他们精神都紧绷着,去了怕是讨不着好。”必勒格眼珠子乱转,思量起来,“若是去晚了,他们就将那城池修得密不透风了。依小的看来,趁着他们精神恰巧疲惫下来那个点再去最佳。”

    两人在主帐里头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些甚么。

    没过多久,必勒格就从主帐里头出来了,他七扭八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必勒格取了笔墨,展开纸书写起来。

    无论是鞑靼、瓦剌,北边的科尔沁,还是兀良哈三卫自己,都是同宗同源的,不过是部族不相同罢了。是以,几个部落的文字不说一般无二,起码也是互通的。

    但必勒格如今写出的,竟然不是他们通用的文字,甚至也不是汉字,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文字。

    这时候要是有京师鸿胪寺的大人们在,大概能认出来,他这写的是:“中原兵力薄弱,无将领兵。宁远守将年少不堪用,方十五。”

    他将这字条卷起来,卷的很小,拿火漆粘住了,塞进一个金属的小桶当中。

    他身旁有个精巧的架子,上头站着一只鹰。必勒格走到跟前昂,那鹰就用两个眼珠子瞪他。

    必勒格摸了摸鹰的头,轻声道:“听话,孩子。”

    旋即将那个小金属桶绑在了鹰的脚上,解开了它腿上的锁链。

    那鹰轻轻一跃,便站在了必勒格的肩头上。

    他颇是满意地笑了笑,走出了帐子。一路都有兵士跟他行礼,他也一路微笑着回了礼,好似不知要去哪儿一般,一直不断地往前走。

    直到远离了兀良哈三卫的营帐,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站定了。

    他扭过头去,对着肩上的雄鹰道:“去罢孩子,你知道该去哪儿,飞过崇山峻岭和结了冰的河流,去罢……”

    那鹰看了他两眼,听懂了一般,展翅而去。这时从它展翅时投下的阴影中,才能分辨出这是一只多么巨大雄壮的鹰。

    必勒格看着鹰远去,双手叠交在胸口,吟唱一般地缓缓道了句:“天佑兀良哈,天佑朵颜……”

第八十五回:后方

    余知葳向来是行动派,果真第二日就与她兄长举例了三点六条九个小节,全面陈述了她“为甚么要去安顿流民”。

    余靖宁还没等她慷慨陈词完第一点第二条,就手一挥:“你去便是了。且先分你两千兵卒,有甚么麻烦再来寻我便是,我给你撑场面。”

    余知葳:“……”她这憋着一肚子话还没说呢!

    于是她就只能将这话憋着给余靖宁分给她的兵卒们说了。

    余知葳登在个高垛上,觉得这视角颇是不错,她一叉腰,居高临下问道:“都知道如今宁远城中的百姓是哪儿来的吗?”

    底下就有人开始数了:“锦州、义州、大宁……”

    “对。”余知葳冲他们点点头,“无论是从哪儿来的,总归都是流民。是从兀良哈手底下逃回来的,如今都无家可归了。”

    众兵士点头,叹道:“可怜可怜。”

    “先抛开可怜这个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知道流民可怜。可如今是打仗的时候,不是单凭妇人之仁就能取胜的。余知葳扁了扁嘴,从叉腰换成了抱臂而立,“若是不论情感,流民也该好生安顿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来:“第一,吃不饱穿不暖,又无事可做,那便极容易出现以强欺弱的事端。妇孺难以生存不说,万一在城里闹起事来,咱们还得派人去镇压。先不谈这火铳口对着自家老百姓难受不难受,这岂不是后院儿起火,在兀良哈入侵的当口上分心嘛。”

    “余姑娘说的是。”底下附和。

    “第二。”余知葳从又伸出一根手指,“我方才也说过,他们都是从兀良哈手底下逃出来的,被兀良哈毁了家园。那便定然对兀良哈恨之入骨,能与咱们站在统一战线上。”

    影响到自己的利益,有了切肤之痛,那才会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来。

    “这就又能解决他们无事可做的问题了。”余知葳在那高垛上踱了两步,“等将妇孺安顿好了,男子们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帮些忙。”

    她轻身一跃,从那高垛上跳了下来,嘻嘻笑了笑:“大概就是这样,此后还有甚么边做便想,先进城给百姓们搭窝棚去。”

    于是,除却城头上轰轰烈烈地在修城墙,城内也热热闹闹地在建窝棚。那两千个兵卒虽说不在城墙周围,但也一样忙得热火朝天。同时,流民们也参与其中,一举两得地解决了“无事可做”和“无地可住”的问题。

    短时间内没办法给他们改房子住,只能先搭个窝棚避避寒。大衡人大都安土重迁,没人乐意长时间背井离乡,等到战事平息了,他们还是要回到自己家乡去的。

    男子们都忙于盖窝棚,余知葳便将流民中留在后方的妇孺集结起来,为负责修建窝棚的人们的一日三餐。顺带着将防治冬季各种疫病的药物也一并熬制了,一人一碗,谁也别落下。

    后来饭食做的多了,余知葳自己也能跟着蹭上一碗。

    余知葳站在地上,仰头喝完一碗热粥,觉得四肢百骸渐渐暖和起来,不禁舒服地感叹了一声。她这段日子和余靖宁各自忙碌,全都快忙得脚打后脑勺,余知葳有的时候几乎整晚泡在流民营中,自然见的时候就要少许多,就算是见了也不过是各问两句双方进展,断不会再想甚么战事之外的事了。

    想到这儿,余知葳不禁又叹了一句,还是保持这种距离最好。

    她旁边的年轻媳妇听见她感叹,便将脸伸过来笑嘻嘻道:“再来一碗?还有呢。”

    “不了不了。”余知葳一边擦嘴一边摆手,“旁边那孩子还眼巴巴地望着呢。”

    余知葳是把她在军中那的一份饭食匀到了这里头,所以才跟着妇孺们一起用饭的,但若是说让她多吃,实在是不好意思。

    那妇人笑笑,也不再劝,只道:“过两日就到了灶王节了,到时我给余姑娘拿灶糖吃,姑娘可别再推辞了。”

    余知葳大惊失色,要知道在这种缺衣少食的地方,盐啊糖啊的都是稀罕物,别说灶糖,就是给她粥里撒点粗糖她也不敢啊。

    于是她苦着一张脸,跟那妇人道:“姐姐,你可饶了我罢。这还不如让我再喝碗粥呢。我如今是在辽东军中,不是在那京师里做千金,实在是不敢拿咱们辽东百姓的灶糖啊。”

    “你这妹子。”那妇人一边给排队的人打粥,一边嗔她道,“姐这是稀罕你,偏疼你呢,瞧你个小闺女待在军里不容易,谁知道你还不领我的情。”

    余知葳摇了摇头:“姐姐这可就想左了。如今非常时候,城外头就是那兀良哈的大军,咱们军民就是一家人。这一家子人在一起尚且得一碗水端平呢,别说甚么偏疼不偏疼的话。再说了,姐姐如今不也是是给军中做事,是有功之臣。”

    “嗨。”那年轻妇人红了红脸,笑道,“我有啥功劳啊。”

    “能让我们有一个安定的后方啊。”余知葳眯着眼睛笑起来,两弯眼睛月牙似的,直笑成了这烽火狼烟里的一片岁月静好。

    那妇人心下动容,便也冲着余知葳起来:“妹子,我是真拿你当我亲妹子看。今后咱们军中有了甚么事儿,尽管找我便是了。”

    “那我可就不和姐姐客套了。”余知葳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咱们一言为定。”

    她一半身子都站在棚子外头,拍了拍身上的雪片子,笑道:“好了姐姐,我去别处瞧瞧。”

    与那年轻妇人道了别,余知葳一边往前走一边思量。

    如今已经差不多将百姓简单安置了,她今晚想想,写个“流民守则”甚么的,也算是有个章程,方便管束。在下一步就是将这些百姓们动员起来,要他们为保卫宁远做些实事了。

    不必要让他们到城头上冲锋陷阵,运送火药枪弹还是使得的。妇孺们今后还能为兵卒们提供饭食,甚至可以和军医们学上些东西,做点儿简单的清洗包扎工作。

    只是……这兀良哈怎么回事,除却上回小小地骚扰了一回,好些天没动静了,这是打算诱导他们出城作战?

第八十六回:流民

    都说到了腊月下旬,离着年节就不是太远了,一晃眼便到了灶王节

    虽说是在军中,但是祭灶总是免不了的,只不过是一切从简,只用了些粗糖代替灶糖。

    眼前的人到底比远在天边虚无缥缈的神仙要重要许多。

    况且这灶王又不能打仗,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拜拜关二爷。

    提道关二爷,余知葳总算是百忙之中想起了她的兄长。

    她祭灶心不诚,便不好意思去参与到流民当中一起祭拜灶王爷,于是便独自骑了马,去瞧瞧城墙修得如何了。

    她嘴里叼着根草棍儿溜溜达达,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

    到了墙根儿底下,她一抬头就瞧见了撑着两手趴在城头上的余靖宁,挥手喊道:“大哥哥!”

    余靖宁应声回头,只略略皱了一下眉,便道:“小六,你上来。”

    他看着噔噔往上跑的余知葳,扬手就丢给她一杆不知道甚么东西。

    余知葳反应灵敏,一抬手下意识就接了——像是一杆枪。

    她将那枪拿在手里把玩,顺手便耍了两个把式,觉得好像与平时在自家练的有所不同,她细细看了看,见那枪杆上还带着两个小炮筒,束着铁箍。

    余知葳喜道:“这是甚么?”

    “梨花枪。给你特制的。”余靖宁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了那么一两下,很快就瞧不出了。他挑眉扣了扣自己的护臂,捏着手腕子道,“这玩意儿守城的时候不大用得着,你还是用你的鸟铳。等时机差不多了,出城作战时便能用上了。”

    他们得将兀良哈人赶出大梁境内,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宁远,等凭着城池将兀良哈人耗得差不多了,必要有出城一战的时候。

    余靖宁瞧着远处,负手而立:“这梨花枪枪头下装有药筒,内有铁蒺藜、铁碎屑,你若是想往里淬毒也成,可先以火焰铁屑灼烧敌兵,而后用枪头刺杀。你这几日先回去自己琢磨琢磨,有甚么不懂的来问我。”

    “嗷。”余知葳将那梨花枪拿在手里头,有些爱不释手。

    这是不是就跟那鸟铳上带着铳刀是一个道理?

    只不过鸟铳手多是步卒,这梨花枪是轻骑所用。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某些情况下,这东西可能比火器好用。

    余知葳遂笑逐颜开,龇着小虎牙对着余靖宁拱手:“谢谢大哥哥了。”

    余靖宁眼皮抽了抽,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兄妹两个静默地待了一会儿,余靖宁没话找话似的,手摸上了身旁一门红夷大炮的炮筒:“这是宁远城中最重一门炮。”

    “嗯,果真厉害。”余知葳点头。

    只见余靖宁又多看了这铁铜混杂的金属疙瘩两眼,脸上忽然就带了笑意:“这种叫神威大将军,在关内都是见不着的。”

    余知葳:“……”

    她怎么好似在余靖宁脸上瞧出了一种看见初恋情人的神色。

    果真就听余靖宁道了:“我小时候跳脱,胡闹玩捉迷藏的时候钻进去过,还睡了一夜。”

    余知葳瞪着俩眼珠子等着下文。

    “差点儿没冻死我。”余靖宁有些赧然地笑了,“不过威力当真是极大,与旁的火炮都是不同的。”

    余知葳第一回知道他话还可以这么多,余靖宁在她耳边嘚啵嘚她耳朵快起了茧子,好半天才停下来,顺手抄起一架西洋千里镜朝远处望了望。

    余知葳长舒一口气,还没等她这口气舒完,余靖宁脸色微变,忽然就将千里镜塞进了她手里。

    这架西洋千里镜,正是不列颠最新产的那一种。军中的千里镜不像陈月蘅给她贺生辰的那一架,涂着精妙的珐琅彩,这千里镜就是个铜皮筒子,握在手里冰凉冰凉。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世子爷,脸色霎时间就绷紧了,让她感到一丝丝不妙。

    “你看看那儿。”余靖宁指给余知葳一个方向。

    此处是东面的春和门,而兀良哈的营帐扎在西北方向,对着的是永宁门和威远门。余知葳将那单筒千里镜举起来,顺着余靖宁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乌央乌央一大群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余知葳脱口而出,像是在问她兄长,也像是自言自语,“没见楯车,没见骑兵,全是步卒?”

    “不对。”余知葳将千里镜搁下,“破衣烂衫的,更像是流民!可是……”

    隐隐中却透着某种蹊跷。

    她从余靖宁的脸上也看出了这种怀疑,只见他不假思索,高声下令道:“敲鼓,备战!”一转头又看了一眼余知葳,白眼一翻瞪了她一眼,“甲呢?穿上!”

    余知葳正要往城下跑,却又被余靖宁一把扯住了,他对着正往这边儿跑的名都高喊了一声儿:“去把姑娘的甲拿来!”

    城上兵卒训练有素地跑上跑下,铳手持铳,炮手就位,弓手身后的箭筒中一支一支的羽箭雪白雪白,余下的冷兵器步卒手中或持盾牌或持长矛,转眼间在城头就站得密不透风。

    余知葳穿好了甲,手中拿着一支鸟铳,身上还背着箭筒,长弓跨在肩上,用力戴上了兜鍪。

    三眼神铳是纯铁做的,端着奇重无比,射程也不如鸟铳远,多用在骑兵身上。像余知葳这种准星儿好,耐力却欠佳的,最好还是用鸟铳。

    远处那群人越靠越近,少说上万人,成群结队而来。

    余知葳飞快地在心中闪过几个念头。

    宁远城中的流民已经很多了,这些人就算是再怎么见了王师觉得安心,也得考虑一下僧多粥少的问题罢?除非目的不纯。

    其二,距离辽东被兀良哈侵扰,不算上辽东官员瞒报的时候,少说也过去小一月了,流民能逃的早都逃走了。宁远以北几乎都算是沦陷地,都这个时候了,这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乌央乌央的流民离宁远城越来越近,真有好些妇孺裹挟在当中,城上兵卒也不好真对着自家老百姓开火炮,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余靖宁用眼神示意,很快,一个嗓门嘹亮的小伙子上前一步,扯开了嗓子问道:“来者何人?”

    下面呜呜咽咽地哭成一团:“军爷行行好,我们实在没有地方去了……”

第八十七回:回马

    余知葳低头冲下看去,略略估算了一下,这群流民少说也有万把人了。

    妇孺全都堆在前面,小儿都穿得单薄,身上一片一片都是青紫的,只有哼哼几声的力气。搂着孩子的妇人们也是面如死灰,要么就是惊慌失措,总是是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依旧发出了震天响的哭号声——听着大都是精壮男子。

    余靖宁眼睛盯着城下,抬手一挥:“刀兵都别放下。”

    底下的人就全都呜呜咽咽哭起来:“军爷啊,让我们进城罢,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娃娃的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城上众人一时间左右为难,都看余靖宁。但瞧着大伙儿这位辽东总兵的脸色比天气还冷几分,铳手炮手们也只能绷着弦子待在原地。

    余知葳把手伸到罩甲之下,摸了半天,摸出个小纸包,一层一层打开来,里面装着两三粒糖。

    这原本是答应送给城里小儿的东西。

    她瞥了两眼自己的手心,眉头拧了一下,便微微侧头,压低声音对着一旁的一个鸟铳手道:“你身上有窝头没有?”

    那鸟铳手愣了一下,也在罩甲底下上下翻找了一番,果真掏出一个布包来。

    余知葳:“丢下去,往人堆里丢。还有谁身上带着干粮的,一并丢下去。”

    周遭铳手居多,准心儿都颇是不错,几团窝窝头丢下去,都进了人堆里,有的还险些落在小儿的头上。

    余知葳屏息看着城下,双方又僵持了一会儿,竟然没有一个人弯腰去捡。

    她低声啐了一口:“这缺德带冒烟儿的,拿妇孺挡在阵前,算甚么本事?”

    要真是饿极了的流民,从城上往下丢食物下去,大人尚且就罢了,孩子怎会不去抢。要么,是他们根本不是流民,要么,这群人就是兀良哈的俘虏,被打骂惯了,不敢伸手去捡!

    可若要保宁远,真刀真枪动起手来,火炮又不长眼睛,这群被推在阵前当做人墙的俘虏,必死无疑!

    余靖宁显然是看出来了,面沉如水,对着余知葳低声耳语了几句:“你去找一趟车四儿,旁人去我不放心,务必要将这事儿办妥当了。”后面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旁人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些甚么了。

    余知葳得令,离开了春和门,不知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底下人等了半天,没诈出个所以然来,城门也不见开,失去耐心了一般嘈杂起来。

    这时候就听见明显的胡语了。

    余靖宁身上正背着弓,二话没说张弓一箭射下去,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眨眼间就成了城下一个彪形大汉头上的血洞。

    而一直裂成数瓣的箭,稀里哗啦落在城头上。

    他方才是一箭对劈了城下那汉子射上来的箭,顺带着扎穿了他的头颅。

    血呲出丈把高,能把人骨头冻裂的寒冬里,热腾腾的血液霎时间就成了几团由绛转黑的冰坨子。

    那汉子周遭的人反应了过来,嗷嗷乱叫起来,也顾不得装流民了,藏匿在人群中的刀兵和杀气瞬间滚滚而来,饿虎扑食一般扑了人一脸。

    战事一触即发。

    兀良哈人拿妇孺挡在前头,春和门上守城的兵卒都不免有些束手束脚。一众炮手摸着冰凉的炮筒几乎要跳脚。

    不过城上的步射兵卒也不是吃素的,无数银色的箭镞越过层层人海,落下便是血花翻飞,只追着手拿兵刃的精壮男子走。

    可这群人拿着流民当人盾,又移动极快,穿梭在流民之间。城上人没多时就花了眼,只见到城下人头攒动,更是束手束脚起来。

    战事没开始多久,死伤的流民恐怕是要比这人群中真正的兀良哈兵卒都要多了!

    藏匿在流民当中的兀良哈兵卒再次将羽箭架在长弓之上,方拉开弧度,准备下一轮攻势时,后方忽然乱了起来。

    先是听见几声火铳响,旋即就听到惨叫了!

    只见一众兀良哈兵卒的后方出现了一群骑铳手,各个拿着三眼神铳,面目刚毅——正是拨给平朔王拨给余家军那一群!

    一群人当中,还带着一个混在当中的余知葳。

    车四儿打先锋,策马奔在余知葳身侧对着她道:“姑娘,您在小的身边跟住了,瞧好余家的铁骑是怎么打这群杂碎的!”

    余知葳应了一声,果真跟在了车四儿身旁。

    方才余靖宁对她低声儿道那几句,便是要她找车四儿带着那三千铁骑,由南门而出,绕至兀良哈身后,攻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等到冲乱了阵脚,他们前后无法顾忌的时候,便可进行下一步动作了。

    兀良哈第二回被宁远守军戳了屁股,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乱叫唤。

    那三眼神铳可连发三次,没几下就冲乱了阵型,而后将那纯铁制成的火铳倒过来,便成了钝器,与榔头有的一拼。

    余知葳没有三眼神铳,拿的是还没在她手上待热乎的梨花枪,有样学样,举一反三地学着车四儿用三眼神铳。

    先以火药铁蒺藜喷面,面前的兵卒登时一愣,余知葳起枪两下就挑翻了他,直到人滚在地上,才听见一声惨叫。

    也不知里面淬毒没有。

    余知葳不是真正养在闺中没见过血的娇弱姑娘家,反而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这梨花枪即可当做普通长枪来用,挑、刺、晃、戳皆是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当热兵器用时,与鸟铳竟也不相上下,余知葳拿在手里爱不释手,一连又冲翻了几个兀良哈兵卒。

    骑铳手轮番换弹射击,配合地分毫不差

    骑兵一顿横冲乱撞,兀良哈兵卒早就乱了阵脚,险些要溃散。

    这时候春和门大门竟然打开了!

    一众骑铳手冲过兀良哈兵卒,胯下神驹扬蹄狂奔,冲进了春和门之中。

    后面的流民啊,兀良哈兵卒啊,也一股脑地跟着涌了进去。

    这宁远城是有瓮城的,里面的门并不打开,冲进瓮城的骑铳手再次回过头来,给跟着他们一头往里扎的兀良哈兵卒杀了个回马枪。

    瓮城瓮城,打得就是个瓮中捉鳖。

第八十八回:将雪

    攻城略地,目的一般是打开城门,进到城中。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必要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时候说不定快将城墙挖成了筛子,还未必进得去。

    可若是守城一方自己将城门打开了呢?

    不进白不进。

    不管旁人怎么想,起码兀良哈兵卒是这么想的。于是一群人马蜂一般闯进了城中。

    瓮城之内,兵卒持刀兵以待,妇孺不动,见到男子格杀勿论,霎时间血流成河。

    从下往上望,能见到今日才修好一座敌台,炮车带着其上红夷咔咔转动起来,却很快藏匿在震天的喊杀声之中了。

    炮车带着红夷大炮转出一个奇异的俯角,手里举着火把的炮手眼里带着血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火炮把总一声令下,周遭炮手尽数退开。“轰”地一声,敌台建好之后第一发红夷炮弹终于脱膛而出!

    那炮弹斜斜栽在春和门外,一口气炸开了花,巨大的铁球如黯星天降,碾了一地血肉。

    这时候战事才算是真正地拉开了狰狞的面目。

    瓮城当中被杀得只剩下妇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一众人鹌鹑似的被兵卒圈成了一小团,任由方才出去冲锋陷阵的骑铳手们进了内城也不敢动作。

    兀良哈兵卒失了人墙屏障,霎时间就落了下风,在火器的洗礼下,铁骑的优势半点儿也发挥不出,别说上城了,几近只能被动挨打。

    但毕竟铁骑不是全无用处,通风报信还是极快。

    没几时,后援便补了上来,攻城车车投石车一个不少,这才险险扳回来些。

    兀良哈一方还并未有压倒性的人数优势,还围不了城,只能先就着春和门与威远门先行展开攻势。见了血的兀良哈兵卒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不要命地猛攻起来。

    余知葳丢了梨花枪,重新拎起了自己的鸟铳,气喘吁吁冲上了城,言简意赅向余靖宁汇报了一下情况:“春和门关了,妇孺约莫三五千,全在瓮城里圈着。”

    余靖宁百忙之中抽空转过头来,看了两眼余知葳,忽然发现她脸上有不少血迹,皱眉问了一句:“你这是跟着车四儿出城了?”

    “回禀世子爷,在下不辱使命,杀敌十余人。”余知葳绷着一张脸,冲着自家哥哥拱手,“梨花枪初次开刃,便能见血,可堪大用。”

    余知葳一语双关地向余靖宁禀了一下自己的功绩,却见着自家哥哥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胆子比本事大!”余靖宁冲着余知葳吐出这么一句,便转过头去,只听见他下令,“归位。”。

    余知葳得令,迅速在城上归了位,端铳挂弓以待。

    敌台上的红夷大炮扭着脖子,从侧面几炮就轰翻了一架车,连车带人翻倒过来,死伤无数。

    可宁远卫城的敌台毕竟还没有修建完成,虽说昼夜不停,但真正意义上修好的不过只有一座罢了。

    是以,死角还是颇多,大部分的火炮还是正面投下,遭遇车之上。

    而在车掩护之下的兵卒,得以冲到了城下,架着云梯往城上移动。

    人头攒动,余知葳端着火铳几乎瞄都不用瞄,一铳打下去便是个人。但铅弹毕竟不如火铳,铅子若不是嵌在要害,即刻要不了人命。那中了铅弹的兀良哈兵卒接着朝上冲着。

    余知葳鸟铳中的铅弹打完了,第二轮的火铳手还并未接上,那兵卒扬起手中马刀就向余知葳劈来。

    余知葳面上不见甚么太大波澜,手中鸟铳一挑,权当那是一杆长枪,一下子扎进了去鸟铳口上是带铳刀的。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咬着牙露出一点狰狞的神情来,一铳将人挑下了城。

    刀尖儿舔的热血霎时间就结成了一层薄冰,就着这薄冰的铳刀在人身上几进几出,一层一层的血就厚厚冻在了铳刀尖儿上。

    这时候身旁的鸟铳手才接上第二轮射击。

    余知葳退后两步,将铳刀拔下,在地上猛磕了几下,磕掉其上猩红的冰光洁如雪的刀刃生生地冒着寒光,亮得人一个哆嗦。

    她迅速将铳刀安了上去,顺带着更换了火铳中的弹药,补回自己的位置了。

    鼓楼上的战鼓擂得震天响,气势磅礴地敲暗了天色,太阳慌慌忙忙躲下了地平线,也不见换一轮月亮上来。

    日月变色大约便是如此了罢。

    风越来越大,余知葳十分不安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她凑到余靖宁身边,扯开了嗓子在震天的锣鼓炮声中对着他的耳朵大吼起来:“下雪怎么办?”

    身旁就站着个号手的余靖宁:“啊?”

    余知葳险些在大风天里挣破了喉管和肺腑,气吞山河地冲着她被吵得暂时失聪的兄长又大喊了一声:“下雪!!下雪怎么办!?”

    火炮火铳威力再大,也是用火药驱动的,点红夷大炮的的捻子拖出丈把长,万一下了雪,先别说捻子点不点得着,就是这火药也得湿了。

    这样下去,不是哑火,就得炸膛。

    如今虽说还没飘下雪来,但已经是不大好受了。

    宁远卫指使侯永寿亲率了一队炮手,在敌台上操控着宁远城最重的一门“神威大将军”,点捻子的是个十五六岁的黑瘦少年,抱着小臂粗细的“点炮香”几乎要哭出来。

    红夷大炮的捻子可不是过年时候放的爆竹,随便一个火折子就能点着。这种点火炮捻子的“香”是特制的,烧得慢,长燃不灭。

    但就算是这么个玩意儿也奈何不了辽东夜里起的狂风啊!

    那黑瘦少年人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怎么也点不着炮捻子,要么就是那捻子燃了一小截儿就“呲呲”两声自己灭了,他不禁急得要跳脚。侯永寿更是个急性子,见好半天了捻子都没点着,跑到炮后给那少年就是一个耳刮子:“磨磨唧唧干嘛呢?”

    那少年人几乎要哭出来:“指使,风太大了,点不着啊!”

    不得不说,余知葳在某些方面,的确很有乌鸦嘴的天分。

第八十九回:躬行

    乌鸦嘴的余知葳很快就自食其果了。

    鸟铳不像三眼神铳一样是燧发火铳,它有一根长明不熄的火绳,但大风天里这火绳显然就抵不住了。

    余知葳手上的鸟铳在呼啦呼啦的大风当中吹灯拔蜡一般宣告报废,一杆好端端火铳彻底没了用处,只铳口上的铳刀还有些用处。

    乌鸦嘴的余知葳很快就自食其果了。

    鸟铳不像三眼神铳一样是燧发火铳,它有一根长明不熄的火绳,但大风天里这火绳显然就抵不住了。

    余知葳手上的鸟铳在呼啦呼啦的大风当中吹灯拔蜡一般宣告报废,一杆好端端火铳彻底没了用处,只铳口上的铳刀还有些用处。

    兀良哈兵卒们嚣叫着疯狂涌上来——瞧这个天气,只要撑到下雪的时候,没了那些喷火的怪物,兀良哈骁勇的兵士定然能……

    从天而降的狂喜包裹了他们,一个个眼睛里泛起了绿光,七窍之中全是自带而来的血腥。

    余靖宁从身上摘下弓来,一边将羽箭搭在弓上,一边下令道:“将万人敌都取出来。”

    趁着雪还没下大,这万人敌只怕是还能派上用场。

    余知葳望了自家兄长一眼,他头上带着兜鍪,瞧不见眉眼,只能看见一截儿鼻梁。那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张弓搭箭,几乎箭无虚发。

    她一咬牙,两三步离了城头,张口喊道:“小吴,小袁,与我去将火油取出来。”

    就算余知葳没见过这万人敌是甚么,那也在《天工开物》上见过这种东西。

    几个少年人哐哐当当的,一人抱了几坛火油,全都上了城头。

    余知葳带头拎起一坛火油,豁出去了似的往下泼,当头泼了一个正往上窜的兀良哈兵卒一脸。

    那兵卒口中骂骂咧咧,抹了一把脸,还没等他再朝上有下一步动作,又被一个东西当即砸下了云梯。

    那玩意儿外头是个木头框子,里面是个圆球,一丢下去八面旋转,怼在脸上口鼻出血,一下就将人砸了个头晕眼花。

    而且,这“万人敌”,是个烧着熊熊烈火的木头框子。

    方才几坛火油泼下去,底下人多多少少都沾了些,再一遇上万人敌,那几乎算是沾在身上就着起来。

    火遇着油那就与平时不一样了,天上零零星星的雪片子根本就奈何不了。那火焰像生了脚一般黏在人身上,贴着衣料舔舐起来,没几下撕裂吞噬了衣物,贴上了皮肤。

    黏在身上的火脱也脱不掉,沾在谁身上谁就跟着着了起来。

    没多久,城下兵卒就烧成了一片,火把都不用点,照样将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被烧得吱哩哇啦乱叫的兀良哈兵卒支撑到后半夜,终于又在黎明将至的时候退去了。

    余知葳把鸟铳撑在地下,微微有些气喘。先前在阵前与兀良哈兵卒你死我活之时,浑身的血液都是沸腾的,根本觉不出累,直到一场战斗算是尘埃落定她才微微有些脱力——她已然一天一夜没歇过一口气了。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参与的第一场战斗。

    她微微有些欣慰,如今,她也算是“开刃”了。

    余知葳一抬头,面前便是一副冰冷而带着血腥气的甲胄,被甲胄包裹着的人也带着一身的肃杀,他开口道:“你随我来。”

    余知葳下意识就点了点头,跟在了余靖宁身后。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绕着城墙缓慢走着,满城的兵卒忙忙碌碌,忙着收拾残局,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

    余知葳一挑眉。

    她前些日子忙着在城里赈济灾民,余靖宁的时候不多,不过早晚训巡营的时候能匆匆打个照面,有些东西很难深切体会。

    她兄长是个空降总兵,人又年少,难免会有人会有些微词。

    必得要极硬的手段和极高的能力,才能将人治成眼前这般有令必行的模样。

    年纪太轻,果真处处受牵制,他们必得要尽快成长起来才行。

    前面走着的少年人长身玉立,余知葳在后面戳着像个矮萝卜——她小时候吃不上甚么好饭好菜,此生只怕是长不了太高了。

    忽然,前头的少年人开口了:“你今日可知道自己犯了甚么错处?”

    余知葳:“……”

    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她跟着车四儿从城外回来之后,余靖宁冲着她斥责了一句“胆子比本事大”。这……怎么一上来又是兴师*******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到了哪儿都是这么个性子。余知葳暗中腹诽,明面上还是道了句:“冒进。”

    “知道是冒进你还明知故犯?”余靖宁豁然转过头来,怒视着余知葳,“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剑用的不错我知道,可是枪呢?练了多久?这就敢出城迎敌了?”

    余知葳不语。

    “我原先就对你说过,你功夫不扎实。”余靖宁居高临下,只看得见余知葳的头顶,她方卸了兜鍪抱在手上,便能看见一方漆黑的发顶,“若是没有车四儿,你有几成把握全身而退?”

    小姑娘抬起头来了,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仰头盯着余靖宁看:“六成。”

    余靖宁气得七窍生烟,他觉得六成都多了。这就敢不管不顾往外跑,果真是一文钱的本事,一吊钱的胆子。

    余靖宁尽可能拿出自己做兄长的威仪来,又严肃又正经地板脸背手,准备好生教导一番这个小兔崽子。谁知道才出言说了一句“你”,就被余知葳抢过了话头。

    “那大哥哥做甚么事之前,都要确定有十成十的把握才做吗?”余知葳眼珠子转了两圈,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点掺杂着不满的恭敬,“若是真数出几件冒险事儿来,大哥哥恐怕没比我少罢。爹爹以前是也这样教导大哥哥的吗?”

    还真不是。余靖宁心道。三思后行是他在京中磨出来的,固然有一定用处,但也有多思多虑的弊端。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一点兄长威仪要撑不住了。

    余知葳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很无奈一般:“究其缘由,不过是大哥哥信不过我。”

    余靖宁向来就没有信过余知葳有和他比肩而立的本事。

    不知道京城的风水是有多么奇怪,给这个少年养出了一副老母鸡心思,总觉得旁人不靠谱,非得要罩在自己的羽翼下才好。

    “一杆枪,没被人握在手里,提上阵前,取了敌人性命之前,都不算是真正开了刃。”余知葳很不识时务地继续撕扯着余靖宁兄长威仪的面具,“要想真正在战场上学些甚么,我就非得要冒着风险去一次不可。‘事必躬行’,不然哪怕日日在阵前‘观摩’,都算纸上谈兵。”

    而且,她也不想做谁庇佑之下的“小孩子家”。

第九十回:除夕

    有些东西余知葳心里拎得门儿清。

    情分归情分,但她大哥哥有些对问题的看法,她依旧不敢苟同。

    四平八稳固然没有错处,但总归不能事事如此,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总不能做甚么事都要瞻前顾后。

    而且这余靖宁大有一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模样。

    于是,各执一词的兄妹两个再次不欢而散。

    余知葳抓了两把头发,很苦恼地想道,果真先贤教人中庸之道是有道理的。她伸出一双手来,纤瘦得像两个小鸡爪子,两肩也是单薄的孩子模样——无怪乎余靖宁不放心她,她身上实在是让人瞧不出安全感。

    余靖宁这人是个典型的旧派父兄,绝不是个慈眉善目娇宠小辈儿、弟妹的人,向来不鼓励夸奖,不黑着脸训斥就已然算是最大的肯定了。但哪怕余知葳知道这一点,她还是想多奢求些甚么。

    她必须得成长起来,起码要到余靖宁能放心地让她担下一部分担子,不要让他一人在大风大浪之中独自撑着余家这条小船。这不光是争一口不肯服输的少年意气,也是……

    她想并肩站在余靖宁身旁,在他那个“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当中留下一笔印记。

    人活着总得要点盼头,以前是要记着顾家的仇,如今算是又添了一个。

    就像云翠当初送她走的时候说的。

    她有奔头。

    余知葳拍了拍两肩落下的细碎雪花,头也不回下了城墙。

    ……

    腊月二十四二十五,兀良哈率领兵卒再次攻宁远城,激战两日,未果。

    腊月二十七,朵颜大汗布日固德亲至,指挥兀良哈大军再度攻城。天朗气清,不见乌云,更不曾落雪。宁远守军于敌台城上转动火炮,死角渐少,杀伤大量兀良哈骑兵。兀良哈军畏惧炮火,不敢近城,其将领持刀驱兵,仅至城下而返,抢走尸体,运至城西门外砖窑焚化。布日固德无奈,下令退兵,扎营之地又往后移了五里。

    除却腊月二十九三十还有小股骑兵骚扰以外,算是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平静。

    于是城中众人除却继续修建宁远卫城之外,忙里偷闲地准备过年节。

    先前关在瓮城中那帮妇孺经过了严密盘查才放进城来,但余知葳依旧觉得有些不稳妥,于是和先前的流民分开安置了。

    此举是有目的的。

    先前的流民或多或少都被动员着参与进了战事当中,或是运送物资,或是帮着照顾伤病,或是帮助一齐修城墙挖壕沟,更有些精壮男子干脆领了兵刃,与兵卒们一齐守起城来。而这群从兀良哈人手中抢回来的人掺和进战事里,任凭是谁也放心不下。

    那日,她才忙完了流民安置处的诸事,拎着梨花枪,匆匆往营中赶——想趁着用午饭之前练上一会子。

    果真实践出真知,前几日几乎不间断地与兀良哈作战,她鸟铳技艺精湛了不少,便更不想懈怠梨花枪了。

    她脚下步子飞快,没想到拐角处忽然出现了个人,余知葳脑中想着流民的事儿,一不注意没刹住,一头就撞了上去。

    前几日战事不停,城中兵士枕戈待旦惯了,通常不卸甲。那来人身量高大,余知葳整张脸撞在他胸前的鱼鳞甲片上,撞了一脸的鱼鳞印子。

    那来人慌慌忙忙拢住自己革带上挂着的弓袋和箭囊,制止了它们四处晃荡,一边对着余知葳笑:“余姑娘,走老快啦,这是要去嘎哈啊?”

    余知葳面目狰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和兀良哈人对着砍的时候没破相,现在反而要被侯永寿的鱼鳞甲刮破相了:“嘶……啊……我去练枪。”

    “余总兵刚还找姑娘呢。”侯永寿瞧见余知葳面色不善,有点儿尴尬地搓了搓手,“今儿个吃猪肉炖粉条子,好大一盆儿呢,这也要过年了不是。”

    “多谢。我这就去。”余知葳冲着侯永寿拱了拱手,“侯指使这是去……”

    “找人包饺子!”那侯永寿嘿嘿笑着,“猪肉大葱馅儿!老好吃啦!姑娘用完了午饭一起啊!”

    侯永寿腿脚快,在余知葳一碗饭还没吃完的时候就回来了,笑嘻嘻领着一大帮老少兵士。

    余知葳愣了一下,拿起筷子哐哐扒拉了两下碗,将饭菜全都塞进嘴里,赶紧将自己的碗筷收拾起来——给包饺子的腾地方。

    侯永寿:“姑娘跑啥啊!一起包饺子啊!”

    余知葳手里拿着碗,嬉皮笑脸的冲着侯永寿扮了个鬼脸:“我要练枪。小孩儿家要听兄长的话。”

    这话似有所指,余靖宁当即就是一个白眼。

    “过年嘛。”侯永寿上前,拍了拍最近才和自己共过生死的、年轻的总兵大人的肩膀,“人多了热闹。”

    余靖宁扶额:“枪搁下,净了手回来。”

    “好嘞!”余知葳得令,一路小跑放碗筷去了。

    这话她倒是听得比谁都快!

    没几时,几张大桌就并在了一起,几个壮汉手中刀在案板上剁得咣咣响,大葱盖过了生猪肉的血腥,几勺子盐拌下去,散出一股扑鼻的咸香。

    余知葳抽了两下鼻子,连眼睛都亮了:“好香!”——包饺子这种事儿,就是人多才有意思,去年过年的时候家里就余靖宁和她两个,兴致缺缺又正有些别扭,连饺子都免了。

    面粉山似的堆在桌上,中间抹一个洞,哗啦哗啦往下倒水,和面的几个少年挽着袖子,手冻得通红,嘻嘻哈哈抹了满脸的白面。

    很快,馅儿和面都准备妥当,几个擀皮儿的手下飞快,一张一张的饺子皮流水线一般传递了过来。

    “君子远庖厨”,余靖宁是个勋爵人家的贵公子,不会包饺子,坐在一旁一时间无所适从。

    余知葳终于找到一点可以训斥自家兄长的地方:“圣人说过,活到老学到老。大哥哥你翻过年去才十六岁,学着不晚。”

    “……”余靖宁一脸冷淡,“哪个圣人说的。”

    管他是哪个圣人说的,余知葳翻了两个白眼:“祖宗,您就纡尊降贵学一学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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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