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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回:饺子

    余知葳很快找到了成就感。

    金贵的世子爷全然没干过这种活儿,初次动手,简直仿佛张飞在世……咳咳……在世握笔。

    “立不起来就立不起来呗,您捏紧点儿。”余知葳皱着眉头,比方才一头撞在侯永寿的鱼鳞甲上还面目狰狞,“这么着一下锅就得豁口,您这是打算让咱们晚上吃片儿汤?”

    “这……”余靖宁忍不住要辩驳一句,“这怎么就片儿汤了!”

    余知葳挑起眉毛来,啼笑皆非:“开了皮儿散了馅儿,一搅一锅糊糊,那饺子皮就在糊糊上飘着,不是片儿汤是甚么?”

    她这描述有点儿恶心,世子爷登时下不去手了。

    “我给您重新捏一遍。”余知葳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我打仗可比您包饺子靠谱多了。”

    听着余知葳这几句找补似的数落,余靖宁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又的确没理,只好翻白眼以示不满。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烧开了水,稀里哗啦把饺子下了锅。

    侯永寿大马金刀坐在余靖宁身旁,出言问道:“余总兵,您看,咱们要不给那兀良哈三卫去几封信。”

    余靖宁偏了偏头。

    侯永寿舔了舔嘴:“劝降。”

    战事有的时候的确讲究不战而屈兵不血刃,尤其是隆武朝以来,辽东一直太平无事,此次兀良哈犯上作乱跳起来,也不过就是作死罢了。

    但余靖宁显然不这么想。

    “兀良哈的大军才不过退后了五里,这时候写劝降信,他们有那个心思吗?”余靖宁方净过手,正拿着巾子擦了几下,“我们又不是拿住了人家大汗做要挟,他们凭甚么退兵呢?”

    “兀良哈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余靖微微笑了一下,冰天雪地里,漆黑的眉眼入画了一般,“锦州广宁还没拿回来,这场仗没那么容易打完。”

    废话,就算兀良哈朵颜卫的那位布日固德大汗的野心止于此了,余靖宁的野心也不止于此。余知葳暗自想到。

    他大有把兀良哈一口气赶到海里去的心思。

    大衡的辽东防线才刚刚开始布局,要是不借着打兀良哈的名头,京中那群人早就要逮着机会把余靖宁召回去了。

    那辽东怎么办,这次退了兀良哈,下回呢?科尔沁、鞑靼?他们要是三天两头南下抢劫,辽东的百姓就永无宁日。

    所以无论是为着辽东的百姓还是为着大衡的安定,余靖宁必须要把这辽东防线布置完了。在这之前,他恐怕就得追着兀良哈往死打。

    想到这儿,余知葳不禁又叹起气来。

    小皇帝贺霄不顶事儿,先按下不提。蔺太后这样防着余家,由着裘安仁把京师搅成了一团浆糊,也不乐意让余家的日子好过。而余靖宁却还为着这么一群人殚精竭虑地布置辽东防线,甚至还得靠着打兀良哈的由头,能在辽东多留一天是一天。

    他何必呢。

    他江山又不是为自己守的。

    安一方百姓是没有错,安邦定国却不求名留青史也没有错,但是就非要这么委屈着自己吗?

    余知葳又一次把“干脆咱们反了罢”的心思压了下去,有心无力地低头叹气。

    虽然无论在京中还是在辽东,每一次并肩作战的时候她都会感叹,自己和余靖宁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但是,由于某些余知葳不能拿出来言说的缘由,她和余靖宁的思想差了快有从东到西横跨整个大衡的距离。

    呸,不对。余知葳暗自否定了这个比喻。

    准确的说,是差了几百年。

    余知葳尚且可以站在前人的肩上,见过前人开拓出的一片坦途,余靖宁却是个“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当事人。

    当局者迷。余靖宁没办法以一人之力,扒开重重迷雾去得出一个几代人前仆后继才用血肉摸索出的结论。

    而余知葳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事后诸葛亮”。一切不从实际出发的理论都是纸上谈兵,她的“反了”,也不过是个埋在心里的苗头。至于反了之后该怎么办,她两辈子的阅历都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她上辈子也不过是个读了十几年书的小鬼,所谓的“阅历”,也仅仅是比余靖宁多学了他没见过的那几百年历史而已。

    他们之间,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小六,小六?”余靖宁唤她的名字,“想甚么呢?喊你好几声儿都不应。”

    余知葳猛然回过神来,冲着余靖宁笑了笑。

    等到所有人都拿上了饺子,刚好就是用晚饭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余知葳端着饺子碗,站在人群当中,猛地把筷子往碗上一敲。

    “吃饭敲碗,成何体统!”余靖宁果然就回过头来呵斥她了。

    余知葳转过头来,面目凝重:“我有事与你说。”

    余靖宁一皱眉:“说。”

    “兀良哈用的是喇嘛历,与咱们是同一个时候过年节。”余知葳道。

    她方才想过了,现在与余靖宁提谋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是不合适,既不是时候也太自私。不如先按着余靖宁的路子走,说不定等到肃清了奸臣、扳倒了裘安仁和阉党、新旧两派在某些方面达成共识,不再一点就着,一惹就掐架、小皇帝贺霄自己亲政的时候,就能走出一条坦荡大道,将大衡这条船扳回正道航线上去。

    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方向。

    余靖宁听她说过年节的事,微微皱了一下眉,好像捕捉到了甚么讯息,“嗯”了一声儿,听着余知葳往下说。

    “背井离乡的人总有想家的时候,而且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年节说不准就会人心浮动。”余知葳一板一眼地分析起来,“而且,兀良哈前几日才受过重创,恐怕还没缓过来。”

    点起的烛火在余知葳脸侧一跳一跳,她原本稚嫩俏皮的容貌也在风霜之中磨出了几分英气和刚毅:“这是个好机会,再好不过的机会。”

    “夜袭。”余知葳抬了一下手,将碎发掖在网巾之下,“我给你打先锋。”

第九十二回:打伏

    兀良哈与北方其他几个部落一样,用的都是喇嘛历法,与汉人们是同一个时候过新年。

    只是连着吃了机场败仗,众人的兴致不高,连就着火堆烤羊腿都不大能提起兴致——他们所储存的肉不多了。

    因着朵颜卫的大汗在,是以兀良哈三卫当中,以朵颜卫的兵卒人数最多。其余两卫的人对他们颇有些微词,他们总是互相推诿对方没有尽力,而且再这样下去,就要向其余两卫求援了。

    连着打了几场仗,兵士们身上多少都带着些伤,身上伤着容易疲乏,是以一众人等早早就回帐中歇下了。

    待到夜半之时,从那营帐之中出来两个人,不像是起夜的,猫着腰有些偷偷摸摸。

    他二人一路小跑离了众人扎营的地方,在寒夜里生出一堆火来。

    这时候才看清楚两张脸,一个方面阔耳,一个尖嘴猴腮,是福余卫中两名骑兵。

    他两个坐在火堆旁,从怀里拿出甚么东西,放在火上热了热,手里的东西就悠悠发出一点香气来,在空中摇摆不散——原来是出来吃独食的!

    那方面阔耳狠狠撕扯着手里的肉干,十分努力地咀嚼起来:“得亏还藏着这东西呢,方才用晚饭的时候,甚么都没抢到。嘶——哎呦,这玩意儿被风吹久了,更硬了,咬不动……”那是自然,他们本来就没多少存粮了。

    那尖嘴猴腮的就哼了一声:“有的吃就不错了。”

    “待在家里不好吗?”方脸用力运动着自己的腮帮子,显得脸更方了,“不知道那朵颜的大汗喝了甚么迷魂汤,非要南下来打大衡。”

    “你没听他说,甚么大衡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有用的人全都被他们那个隆武皇帝杀光了,如今坐龙椅的长治皇帝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娃娃,派不出甚么有用的将领。”他旁边那个尖嘴猴腮兀良哈与北方其他几个部落一样,用的都是喇嘛历法,与汉人们是同一个时候过新年。

    只是连着吃了机场败仗,众人的兴致不高,连就着火堆烤羊腿都不大能提起兴致——他们所储存的肉不多了。

    因着朵颜卫的大汗在,是以兀良哈三卫当中,以朵颜卫的兵卒人数最多。其余两卫的人对他们颇有些微词,他们总是互相推诿对方没有尽力,而且再这样下去,就要向其余两卫求援了。

    连着打了几场仗,兵士们身上多少都带着些伤,身上伤着容易疲乏,是以一众人等早早就回帐中歇下了。

    待到夜半之时,从那营帐之中出来两个人,不像是起夜的,猫着腰有些偷偷摸摸。

    他二人一路小跑离了众人扎营的地方,在寒夜里生出一堆火来。

    这时候才看清楚两张脸,一个方面阔耳,一个尖嘴猴腮,是福余卫中两名骑兵。

    他两个坐在火堆旁,从怀里拿出甚么东西,放在火上热了热,手里的东西就悠悠发出一点香气来,在空中摇摆不散——原来是出来吃独食的!

    那方面阔耳狠狠撕扯着手里的肉干,十分努力地咀嚼起来:“得亏还藏着这东西呢,方才用晚饭的时候,甚么都没抢到。嘶——哎呦,这玩意儿被风吹久了,更硬了,咬不动……”那是自然,他们本来就没多少存粮了。

    那尖嘴猴腮的就哼了一声:“有的吃就不错了。”

    “待在家里不好吗?”方脸用力运动着自己的腮帮子,显得脸更方了,“不知道那朵颜的大汗喝了甚么迷魂汤,非要南下来打大衡。”

    “你没听他说,甚么大衡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有用的人全都被他们那个隆武皇帝杀光了,如今坐龙椅的长治皇帝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娃娃,派不出甚么有用的将领。”他旁边那个尖嘴猴腮的仿佛很支持他们南下的模样,听这方脸打了退堂鼓,言辞里甚至带了些许恼怒。

    那方脸拽了他两把,让他好好坐在火堆旁,这才道:“咱们兀良哈三卫已经向大衡称臣纳贡多年了。要是当真遭灾过不下去日子了,向大衡求援便是了。就算那个甚么隆武皇帝再杀人,那他们产的粮食也比咱们多,他们总不会连点救济都不给。这回撕破脸了,连点渣子都没抢上,以后怎么办?这大衡这么大,又不能完全吞了,这不是给自己树敌吗?”

    尖脸狠狠在他身上打了一掌:“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想当年还是我大元的时候,何等威风,你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那都是听祖爷爷讲祖爷爷的故事的时候听来的了。”那方脸将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满面的不信,“你又没真正见过那样的日子,你怎知就好?他们朵颜卫要不自量力,那他们自己南下好了,非要扯上咱们福余卫作甚?这大冷天儿的,在毡房里抱着自家婆娘睡觉不好吗?”

    提道婆娘,这方脸好似想起甚么似的,哈哈笑起来:“哦对,我想起来了——你没娶婆娘!”他拍着腿笑得不可开交,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险些喷出口水来。

    那尖脸就恼了,张牙舞爪地,一把扑上来,将那方脸摁倒在地:“你找打!”

    他本来想跟方脸说些他在大汗帐中听来的秘密,现在看来,不说也罢。

    那方脸磕到了头,耳畔“嗡”地一声轰鸣,天旋地转,连地都颤了起来。他刚想发怒,不过是句玩笑话,摔跤哪有摔这么狠的,打算把人往死里摔吗?

    谁知那尖脸忽然停了下来,手还扯在方脸的领口:“你听。”

    方脸骂骂咧咧,心道听甚么听,那是你砸我脑袋发出的声音。

    这话还没说出来,他也觉出不对了。一时间他险些以为是被磕傻了,才听见火器轰鸣。

    两个人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营帐那一头瞭望,竟是瞧见了隐隐的火光。

    这时候,是长治七年正月初一,丑时三刻。

    ……

    戌时末,宁远卫城中人吃毕了晚饭,城中百姓高兴,便敲锣打鼓地折腾起来,好不热闹。没人注意到威远门开了一道一人一马才能进出的缝隙,一溜人安安静静正往外出。

    人不算太少,从那狭窄的门缝中全部出去便用了许多功夫,出去之后零零散散,却都是奔向同一个目标的。

    亥时三刻,那群人都到了该到的地方,隐匿在雪地当中了。

    子时一刻,雪窝子里的一个瘦小兵卒朝着自己手上哈了两口气,来回搓了几下。细细看去,显然是余知葳。

    “若是待不住了,大可以回去。”一旁的少年人仄斜着眼睛瞧了她一眼。

    余知葳挑挑眉,她今日据理力争,也没劝服他兄长好好待在城中等她消息。她早该知道要余靖宁跟来会是这种结果的。

    她白眼翻了翻:“怎可能。你才说过今日教我打伏,怎的现在净给我打退堂鼓?”

    余靖宁从鼻子里出了出气,冷不丁开口问了句:“你打算怎么打?”

    “老生常谈了——当然是用火攻。”余知葳听他谈及正事,神色一凛,“我前几日见咱们城上兵士用万人敌,我便趁着闲暇的时候拆了一个。”

    余靖宁一听这话,眉头就拧了起来,轻声呵斥道:“你这是闲的五脊六兽了?”

    “拆是拆了,但我没太看明白。”她两辈子都没学过这种东西。

    一句话又惹得余靖宁火气蹭蹭往上窜,黑着脸不说话了。

    余知葳接着道:“我便把那拆开了的东西整个儿拿去给车四儿看,问他‘这若是外头的框子做成圆的,能滚着用嘛?’”

    “他说‘大抵可以’。”余知葳觑了两眼余靖宁的脸色,发现稍有缓和,“我便去那流民里头找了几个略通火器的手艺人——哦,他们以前是做爆竹的。我怕不靠谱,便又请教余家军中那几个火器把总,算是制了这么一批,没几个。”

    兵卒们在忙着守城,大部分的工序都是流民在做,效率不大高。

    “今日我把它们全带了来,大哥哥想瞧瞧吗?”

第九十四回:火攻

    “先等等。”兀良哈那边儿的营帐火光不熄,余靖宁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起风的时候他脸上沾了点地上的雪渣子,冷冰冰的,显得眉目又凌厉了三分。

    余知葳盯着他的脸看。

    那少年的眸子里映着浅浅的雪光:“我说过,今日教你打伏,既然你说了打法,那就好好学着。”

    余靖宁:“分得清现在的风向吗?”

    余知葳看着余靖宁兜鍪上的红缨,分辨了一会儿,指了个方向:“朝这边。”她向来分不清东南西北,便只好这样描述了。

    余靖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西北风。”

    风自西北刮来,一刻不停地滚向东南,而他们面冲东南,头上的红缨飞向脸前。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火攻尤甚。”余靖宁将声音压得很低,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退去了稚嫩青涩,却依旧听得出一众年纪极轻的清越来,那声音就裹在耳边梭巡不去,“天时放在最前面。今日天时便是‘西北风’,那便要随着天时选择‘地利’——你今日选的埋伏地点是对的。”

    他嘴角一勾,笑了一下:“那就只剩下‘人和’了。”

    夜深了,兀良哈的营帐周围就显得越发安静,周遭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余靖宁猛然一抬头:“就是现在!”

    丑时三刻,夜半了。

    ……

    万人敌由方渐圆,威力依旧不减,最外层的圆木框隔绝着冰火,一刻不停地滚向兀良哈营帐当中,霎时间就着起了丈把高的火焰。

    那兀良哈的营帐乃是牛皮所制,原本极其坚韧,却依旧敌不过火药火油毒药全掺杂在一起的万人敌。睡得头昏脑涨的兀良哈兵士猛然惊醒,就着焦糊味从榻上滚了下来,赤脚跑到雪地上。

    朵颜卫大汗布日固德在兵士的嚎叫之中掀帐而出,大喝道:“慌甚么,先灭火!”

    冷风一吹,布日固德有些头重脚轻,朝前迈步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大汗。”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扶住了他,“大汗保重身子。”

    布日固德抬起头来,就见到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是必勒格。

    宁远守军贼的要命,一铳一炮的声音都没听见。放了火就跑,在雪窝子里趴了几个时辰,敢情全都是在布局?四周的兵士脚步纷乱,先莫说粮草辎重,烧伤冻伤的人都不在少数,无头苍蝇一般忙着救火。

    周围的水源全都接上了冰,他们平日里饮用的水几乎都是烧开雪水,如今猛然要救火,实在是找不到大量的水源,只能就着漫地的雪勉强扑火。

    布日固德扶了扶额头,在这纷乱的场面中竟然莫名的有些耳鸣,他费力抬起眼皮,有些混沌地问道:“必勒格,咱们南下是为了甚么。”

    “为了兀良哈。”必勒格十分尽心尽力地扶住了布日固德,“为了今后兀良哈不必再在关外吹寒风。”

    必勒格握紧了布日固德的手腕,像是蛊惑一般,在他耳边沉下声音,道:“也为了今后的兀良哈三卫,能够变成朵颜三卫。”

    “要是现在就回去,福余、泰宁怎么看咱们?”从这个角度看去,必勒格的眼睛竟然不是大衡人或是北方几个部落常见的漆黑或是琥珀色,而是隐隐泛着绿光,他嘴唇嗡动,低声道,“天佑朵颜,天佑兀良哈。”

    这一句话仿佛一颗定心丸,暂且安下了布日固德不安的魂魄,也施了法一般暂且按下了他北退的心思。

    布日固德抬起头来,眼睛里混沌消失了,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烦躁,他转过头来,看着必勒格那双发绿的眼睛:“他们手里有火铳,有大炮,还总喜欢缩在城里,兀良哈的铁骑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我问你如今我们输了几场了,要怎么打?”

    “小的有办法。”必勒格咬了一下牙,“有办法把他们从龟壳儿里逼出来。”

    大火烧至天明方熄……

    余知葳一夹马腹,快跑几步到了余靖宁身边,唤了一声:“大哥哥。”

    余靖宁:“嗯。”

    “大哥哥教我的这些,以前都是爹爹教的吗?”余知葳初见余靖宁的时候,他就已经十四五岁了了,虽说只是个少年人,但全然是个成人的模样。

    但在这之前的十几年,他们二人全然走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路。

    她活了十来年,大半辈子都是在四九城里苟且偷生,所见只有巴掌大的地界儿,所想也不过一日三餐,没见过嘉峪关,更没见过在边关栉风沐雨长大的世子爷是何等模样。

    余靖宁就着余知葳的话忆起年幼的时候,吹面的寒风似乎都柔和了些似的,脸上不自觉就带着笑:“是他教的,只是不这么教罢了。”

    余靖宁是个操心的老母鸡,自然事无巨细地把经验讲给余知葳听,但平朔王不一样。他有余靖宁的时候还年少,待到余靖宁能拉开六力的步射弓的时候,他也还不及而立。年轻气盛的平朔王哪里会跟听不懂人话的小崽子废话,所以在边关时每一回鞑靼或是瓦剌南下抢劫,他就干脆直接将余靖宁带在身边。

    “我人还没鸟铳长的时候,我爹就随便把我丢在沙场上了。”余靖宁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自己腰间的带钩上,“他说‘余家的儿女都命大,没那么容易丢了小命’,要我跟在他身边,自己顾着自己。”

    他就是这么在战场上泡到了十二岁,见打仗就像吃饭睡觉一般寻常不过。

    “不过有件事儿很有趣。”他回头望了望,迎着风吹了一脸的雪渣子,那是西北方,嘉峪关的方向,“每回打完仗回了营,他从不自己写战报奏章,也不假一谋士之手,偏偏要我去写。”

    小孩子刚开始哪里会写甚么奏章啊,当然是写的一塌糊涂,后来平朔王余璞还得自己连夜改了才能寄送出去。

    不过写着写着,余靖宁就明白了——写战报的时候总要总结战况描述打法,这不但是总结给上头看,也是总结给他看。等到他启程上京之前,平朔王几乎已经不改他的奏章了。

    才说了几句,余靖宁忽然一愣,有些咂摸出余知葳先前与他说的话了。

    他自己不就是在沙场上开刃的吗?

第九十四回:威海

    威海卫港口向来是不如其余几个的。

    既不如江南闽南那几个富庶,也不如天津卫的大沽港有毗邻京畿这样的优势,一直显得不温不火的。

    市舶司安排在港口视察那几个,百般聊赖坐在一起,裹得熊一般,一人抱着一杯热茶。

    只有年轻的小子才会被派来做这种苦差事,稍微上点年纪有个芝麻豆大点儿的权势,也不会待在这种地方。

    一个蜷在厚重的冬衣中,迷瞪着眼睛:“旁的十二个港口的市舶司,全都吃香喝辣的,就咱们,连几斤炭火都凑不齐全。”

    另一个正抱着茶杯暖手:“可不是,人家东厂的督查太监都不乐意来咱们这儿。你当是为何啊?没油水!”

    “行了,都省省口水,不然一会儿又得喝茶,谁去烧水啊。”此次开口的是个年过而立的男子,瞧着稳重许多,慢慢悠悠就着茶杯抿了一口。

    其余两个人都不想动,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那个年长些的又慢悠悠地开口道:“你们瞧瞧胶澳港,不也没比咱们好多少,还有那旅顺港,以前是比咱们好些,现在还不如咱们呢。还有那东厂的督查太监,自己手里还没摘干净呢,就算有裘厂公罩着,那也不敢明目张胆触娘娘的霉头啊。”

    “这我知道。”眯缝着眼睛的也不抬眼皮,声音浑浊不清,“辽东不是在打仗嘛,旅顺港离得近,最近要关不关的,正闹着呢。”

    “所以究竟关不关啊?”这人手里的茶杯见凉,只好搓手哈气取暖,“这鬼天气,年节都过了,怎的还这样冷。”

    “我看是要关。”那年长的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朝中大人们正闹得厉害,咱们也管不着,不过你们几个可消停些罢,到时连威海港也关了,看你们到哪里做活儿去。如今尚且有个屋子遮风避雨呢,到时候就不知道咯……”

    那两个听到这里,也兴致缺缺起来,百般聊赖地抱着茶杯等着换班。

    正当几人再次打起瞌睡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唤道:“大人!”

    “嗯?”那三个正半梦半醒,还没和周公接上头,被人一句话搅黄了,全都朦朦胧胧抬起头来。

    门口的人讨好地笑起来:“大人,我们几个是附近的商人,要出海。”他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全都讨好地笑着。

    看起来也不是甚么富商大贾,倒像是手艺人。

    不过也不奇怪,今年年初的时候,废除了“轮班匠”制,一律改为以银聘用,征银代役。这所谓的轮班匠制度,便是将外地的工匠调到京师,称之为“轮班”,籍隶各布政使司。每三年或一、两年到京师服役三个月,轮班更替,属工部管辖,可免全家其他科差。

    如今既然废止了,那这些手艺人便可以给自己做活儿,有的甚至开始招工办起手工工场来。

    不过这种人在江南常见,胶东一带却不那么常见了。

    那三个市舶司的看着这几个贾人不由得有些新鲜。

    裹得最厚的那一位迷迷瞪瞪,手一伸,道:“起帆令拿来我看看。”

    “诶。在这儿呢,大人您瞧。”那为首的递过去一沓花花绿绿的纸,“我们船上一共兄弟六个,雇来的水手三十余个,其余仆从十来人,他们的起帆令都在这儿呢。”

    那人从他手里拿过来,打了两个哈欠,正要往上盖印。

    “慢着。”那年长的瞪他一眼,“看也不看一眼就盖戳儿。”

    那人就嘟囔着抱怨了:“看了看了。咱们这小破地方又不是江南,这月统共就来了这么一群人,有甚么好看的……”手里头戳儿已经盖下去了。

    “大人辛苦大人辛苦。”那人点头哈腰,眼睛笑得就剩下一条缝儿,“咱们一会儿就走,不耽误事儿。”

    那年长的忽然嗅出些不对来,一把夺过一沓儿起帆令,左看右看,最后将一张一张纸全都举起来,搁在一团吝啬的阳光底下……

    “全是假的!”他豁然一拍桌子,冲着门外的兵卒大喝一声:“把这群人给我拿下”

    刚才还面露笑意的一群人霎时间表情就狰狞了起来,“锵锵”几声,雪亮的钢刀脱鞘而出……

    ……

    京城当中寒意未消,甚至又落了几场雪,谭怀玠一脑门子官司地枯坐在灯下,拿着笔苦思冥想。

    别看辽东热热闹闹打着仗,京师里可一点儿都不消停。

    先是闹出了旅顺港的闭关一事,朝中各方势力各执一词,每日吵得不可开交,坐在殿前的小皇帝每天下朝的时候衣裳都能拧出水来——全是朝臣们的唾沫星子。

    这事儿还没计较出个结果来,便按下葫芦浮起瓢地生出了旁的事端。

    旧派对土地实行的“一条鞭法”受了阻。“一条鞭法”计亩征银,首先就要清丈土地。可是这清丈土地的时候牵扯多方势力,谁都想把银子囤在自己腰包里,各地怨声载道,以河南布政使司最为严重。

    谭怀玠眉头紧锁,对面坐着个同样脸色不虞的陈晖。

    二人面对面坐了一阵,不知道先把哪件事提起来商议,最终是谭怀玠先开了口:“伯朝兄,我想请命去洛阳。”

    “钦差可不好做。”陈晖按下了谭怀玠手中的笔,“你先别着急写奏章。我知道有时候的,那怕没仪仗,单凭着一腔少年孤勇也能把人推着一路朝前,但有时候做事不是单凭少年意气的。你先想想你的腿,再想想我妹妹。”

    谭怀玠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不见喜怒,只是微微有些担忧地开了口:“我知晓的。只是,我总觉得,自从长治五年来,一件事儿接着一件,总没个消停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心中不安。”

    自长治五年裘安仁兼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与东厂提督以来,的确是搅得朝中不得安宁,但裘安仁他区区一个妖宦,两年之内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把朝堂搅个天翻地覆吗?

    有些事的确是他为揽权所做,但这两年出的事绝对不单单像是一个人揽权所能做出来的了。

    好像冥冥之中只手,推着大衡走向一个捉摸不清的未来。

第九十五回:浮瓢

    谭怀玠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手指交错在一起放在桌上:“伯朝兄,我不放心这事假以他人之手,慢一步就是让别人抢了先,我实在……。”

    “贤弟,我并非是要拦着不让你去。”陈晖拍了拍他的手,要他宽心,“只是有些事,未必就是先下手为强。如今这线理不清道不明的,我就怕你一头栽进了别人的套里。”

    谭怀玠一皱眉。

    陈晖混迹内阁的时间毕竟要比他长许多,如今在阁中对他也多有看顾,谭怀玠不禁神色一凛,拱手道:“还请伯朝兄提点一二。”

    陈晖将手掌翻过来在桌上磕了磕,墨玉戒指敲在桌面上发出含混不清的几声响:“你原先是是旧派人家,你也该知道‘一条鞭法’是甚么时候开始实行的。你好好想一想,为甚么偏偏在嚷嚷着要取消旅顺港的时候,手里掌着土地的旧派地主老爷忽然生了事端。”

    谭怀玠听了这话,脸色更差了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阉党惯常的做法。

    “一条鞭法是典型的旧派农本政策。”陈晖不似谭怀玠一般温润,给人一种墨似的深沉稳重之感,连声音也一样,“如今实行不下去,也是因为他们旧派自己的地主老爷尾大不掉,镇日闹出事端来。而取消旅顺港一事却是触及了咱们新派的利益,倘若易地而处,你会怎么看新派?”

    “我必然觉得,新派定然会揪住此事不放,当个把柄揣在怀里,穷凶极恶地咬回来几口,好将取消旅顺港的火力分散。”谭怀玠无奈地笑了笑。官场上,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常事,却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毕竟防患未然,凡事多想一步总比少想一步要来得稳妥。

    新旧两派的联盟刚刚露出些端倪,看来有人一点都不愿意看到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陈晖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人,就仿佛是看着十年前的自己,“新旧两派的联盟根本就不算稳固,不过是天下之利都想分一杯羹罢了。你可以为国为民,做个纯臣,但你的盟友未必会。”

    这话无关新派旧派,只说人心。

    “有人会希望我去的。”谭怀玠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舅兄,依旧是一派温润模样,“我身份放在如今这么个情形里,恰巧有那么一点特殊。我以前是旧派人家,如今又是伯朝兄的妹夫,陈家的女婿,算是‘脱旧入新’,要是我做了查案钦差去洛阳,必然会让人看出点‘新派在给旧派施压’的意思。”

    陈晖看着谭怀玠,赞许地笑了笑。

    “那我就更该去了。既然有人希望看到我去,那就更应该遂了他的意。”谭怀玠将手指在茶杯中轻轻一蘸,写出“将计就计”四个字。屋中烧着炭火,暖而干燥,那四个字转瞬即逝,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君子如玉,固然温润无棱角,却是极为坚硬,金刚砸而不坏,水火炼而不销。

    陈晖和谭怀玠相视一笑,继而开口道:“既然贤弟能想明白,为兄的就不担心了,你尽管请命去便是了。贤弟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文章想必作的花团锦簇——奏章记得写得漂亮些。”

    他二人聊得投机,大有秉烛夜谈一夜之势。

    “二位贤臣,瞧瞧都甚么时辰了?还不歇息吗?”陈月蘅端着个茶盘,上有浓茶一壶茶点少许,“自己连水都不知道添。”

    陈晖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摇头叹道:“果真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为兄的好容易来看你一回,你竟然要下逐客令。”

    陈月蘅满面无奈,将茶盘搁在桌上:“大哥哥,如今几更天了?我哪里好意思逐客?”

    她坐在谭怀玠身边,出言问道:“是又遇到甚么难事了吗?”

    谭怀玠摸了摸陈月蘅的头发,温言道:“我应该过段时间要离京,去洛阳。”

    “那你岂不是要做钦差大人。”陈月蘅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冲着谭怀玠一笑,“我这几日就瞧瞧,给你收拾收拾行李。”

    此去洛阳不说凶险,也必然不会顺利,陈月蘅还是待在京中比较好,她也不是不懂事之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好啦,不管是要去哪儿,都该歇下了不是?大哥哥,客房我都收拾好了,你去便是了,嗯?”

    “二爷,二奶奶。亲家大爷。”万卷在门口敲了敲。

    谭怀玠转头问道:“怎的了?”

    “宫里来了人,说是请二爷和亲家大爷进宫一叙。”万卷面露忧色。

    万卷对“宫中来人”这种事颇有心理阴影——他家二爷新婚当晚就是这么慌慌忙忙被叫走了,紧接着余家世子爷就上了辽东。

    这种半夜叫人进宫的事儿,必然只大不小。

    谭怀玠和陈晖当然也明白这个理儿,所以齐齐汗毛倒竖,谭怀玠鲜有地将脸色沉了下来,问道:“有说是甚么事吗?”

    “有。”万卷一脸的心如死灰,“今日威海港查出了一批假的起帆令,那群歹人眼见被识破,便恶从胆边生,在市舶司动刀杀人了。”

    果然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件件是围着十三港打转。

    起帆令造假放在平时不是甚么太大的事,但偏偏是在这种节骨眼上,那群贾人还作死一般地动起刀兵来杀伤市舶司官员。这么一来,十三港、市舶司、起帆令必然要遭一番更严密的盘查,到时再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么下去,不但最近大吵特吵要取消的旅顺港保不住,恐怕连威海港、胶澳港、天津卫大沽港一批北方港口全都要收到牵连!

    两位年轻的阁臣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即刻准备出门了。

    谭怀玠行至门口,面带歉意,对着陈月蘅笑道:“我明早恐怕都回不了府,你先自己歇下,别太担忧了,听话,好不好?”

    见陈月蘅点了点头,谭怀玠这才踏出门去。

    “万卷,套车!”

第九十六回:觉华

    年节方过,整个大衡却一丁点儿开春的意思都没有,京师中尚且还是寒风料峭着,更不必说辽东这等地界儿了。

    北海湾毗邻辽东,北边水域竟然冻住了——这大约也是叫嚷着旅顺港的原因之一,根本用不成了。那些深水港口还好说些,最北境的辽东湾,简直是让冻了个严严实实,炮车压过恐怕都裂不开。

    宁远城三十里外有个小岛,名曰觉华,距岸十八里远,乃是囤积军粮的地方,上面戍卫的不过一个千户所,皆是水师。

    日头刚有些西沉的意思,冰面上呲溜一声滑过来个十五六岁的小斥候,在冰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影子,边呲溜边嚷嚷着:“何总旗,咱们船又冻上了!”

    小少年颇不稳重,沿着岸边,一路边跑边滑,上岸的时候没站稳,一个狗啃泥摔在自家总旗大人跟前。

    名唤何九七的总旗递了好大一个白眼给他,站在岸边,将两手揣在袖笼里:“陆十一,年都过完了,还磕头呢?——瞎出溜个啥?彪吗?”

    陆十一身上裹着胖袄,熊似的,也没披甲。手脚笨拙地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总旗,咱还凿船吗?要不别凿了,天天凿天天冻。这冰冻得,就算把船凿出来了也走不了,咱都能跑马上宁远城送粮了。”

    “行了,先走罢。我去给千户大人说说。”何九七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一缩脖子,继续揣着手,转头骂骂咧咧往城里走去,“这他娘的鬼天气。”

    陆十一跟在何九七身后,一路上一步三回头,没事干似的拿着个千里镜到处乱看,看着看着,忽然嗷一嗓子嚎起来:“总旗!”

    何九七颇不耐烦第一回头:“又咋的啦?你这孩子……”

    “总旗,我刚瞧见有兵!黑咕隆咚的一群,竖的不是咱们大衡的旗子!”陆十一不等他说完,就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何九七的话,面色说不出的凝重。

    何九七:“甚么!?”

    陆十一慌里慌张,一把将千里镜塞进何九七的手里:“骑兵!下海了!”

    觉华岛上条件恶劣,兵械甲胄都不齐全,莫说是红夷重炮,就算是威远破虏也只在船上有几门,城中火铳手指加上脚趾就数的过来。而且,甚至连甲胄都不齐全,衡军常穿的鱼鳞锁子甲就没几套,大部分的兵卒都只有一副棉罩甲罢了。

    往年无论冬夏,辽东湾本就是天堑,旱鸭子哪里比得上在辽东湾边上长大的水师,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可今年偏偏……

    何九七将手里的千里镜放下来,手已经被寒风吹麻了,他将陆十一一把掉了个儿,往千户所驻地一推,吼道:“上鼓楼!击鼓!我去找千户大人。”

    觉华岛就指甲盖大的地方,岛上只有一座屯粮城,两三步就到头了,北门冲港口,南门朝岛内,东西没有门,千户所营房依城而建,连鼓楼都只不过是个置了鼓的高处罢了,其余民居全散落在觉华岛各处。倘若真要是打起来,别说是兵械甲胄,连个可倚傍的城墙都没有!

    辽东湾冰面一马平川毫无遮拦,军配的千里镜最远可观至二十里外,冰上马匹行的慢,他们还有最后那么一点儿的时间准备。

    陆十一和何九七兵分两路,惶急惶急一路飞奔。

    觉华岛千户所的千户赖宏远正于屯粮城中核对账目,忽闻鼓声大作,陡然一惊。猛地一转身,就瞧见了一头栽进城中的何九七。

    何九七有些气喘,口中断断续续散着白气,一时间呛着了自己,没说出话来。

    赖宏远心中警钟不断,两步奔至何九七面前:“这是敌袭?兀良哈吗?”

    何九七咳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最后咳得泪眼朦胧才憋出一句:“八九不离十了。”

    赖宏远三天前才收到一封战报,说是兀良哈在宁远城下又吃了一场败仗,十万大军折损将近半数,所有人都以为兀良哈要回退了,谁知道竟然一转头要上觉华岛。

    赖宏远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兀良哈这不止是要截断宁远城的粮草补给,更是因着遭了重创,一腔怨气没处发,来找软柿子捏了!

    他当机立断,下令道:“老何,带着你的人先领着百姓进城。其余所有人,跟我走!”

    觉华岛上的百姓就着催命一般的鼓声,稀里哗啦往城里涌,“儿啊”“娘啊”的哭成一片;一整个千户所的兵卒疯了一般套上罩甲拿起刀兵,一排一排站在岛上,七零八碎的水军连甲胄都凑不成一套,在兀良哈铁骑面前单薄地像是三两只麻雀。

    岛上水军世代军户,老兵的牙齿摇摇欲坠,才死了父亲的“长丁”也就刚抽出个少年的样子,所有人随着赖千户手中的长刀一举,赴死一般地奔赴冰面。

    原本是天堑的海湾结成了开阔无际的平原,干干净净的连点遮拦都没有——太利于骑兵作战了。

    黑压压的骑兵踏碎了夕阳,和着夜色一同逼近,赖千户身前士卒,一镐头敲进了厚厚的坚冰。

    全城仅有的楯车全部列阵在前,利箭架上了弓弩,其余人疯狂抄着手中的家伙抄着冰面凿去,生生将光洁如镜的冰面凿出一条“冰壕”。

    方才被安排去击鼓的陆十一跳上了马,身边只有一个小旗的兵卒,迎着夜色和西北风死死抱住了马颈,被寒风灌得泪花四溅。

    他顾不得吹面的北风,狠狠咬了一下牙,一夹马腹飞窜而出。

    在他偏过头去不看的方向,数万铁骑,踏冰而来……

    “长治七年正月十七,兀良哈率兵卒数万,自冰上驰攻觉华岛。觉华岛守军凿冰十五里为壕,列阵以车楯卫之。守军皆水师也,既无盔甲,也无兵械,力不足以为继。守军有威远两门,鸟铳十二,冰面朔风凌冽,皆不得用。虽寡不敌众,然亦坚守未退,激战至十八日辰时,天雨雪,冰壕合,终无以为继。兀良哈军登岸于靺鞨口。”

第九十七回:惨状

    大雪填满了觉华岛守军一镐头一镐头生凿出的冰壕,也入土为安一般掩盖了满倒冰面上的尸首。

    必勒格骑在马上,冷漠地看了面前胸背上皆插着箭矢的赖千户,一扯缰绳,马蹄抬起,不管不顾地从赖宏远的身上跨了过去。

    风雪当中,赖宏远的尸首冻成了一块铁骨铮铮的钢板,死不瞑目的双眼结成了两个黑白分明的玻璃球,浑浊不堪。那一身风雪造就的铁骨被兀良哈铁蹄无情地踏过,骨头喀啦喀啦应声断裂,宁折不弯。

    忽而“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直冲着必勒格后心飞去,他身后兵士反应极快,马刀一挥“锵”地一声,那无力的短箭就落了地。

    必勒格回头,眼睛又沉又暗。

    趴在地上只能支着半个身子的何九七几乎连聚焦都困难,身上大团大团的血全都凝结成了绛黑的冰坨子,一张口先吐出一口血来:“狗娘养的。”

    必勒格仄了他一眼,朝着马下头的兵卒使了个眼色,那兵士上墙一马刀就贯穿了何九七的胸背,轻飘飘地像捏死个蚂蚁。

    兀良哈兵卒攻入屯粮城北门,没费多少功夫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天气太冷,不便当场凌辱,便切菜似的砍头玩,没花多少功夫,城中妇孺便一个不剩了。

    这群地狱修罗玩了个尽兴,便将事先准备好的火油泼满城中,想将这群人的尸首连着粮草一把火烧了。

    第一股烟升上了天空,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粮草的焦糊味和梭巡不去的亡灵混杂在一起,糅杂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当这股烟气狠狠被一卷西北风扯碎的时候,一个托运尸首的兀良哈兵卒莫名其妙被一箭钉在了城墙上。

    旋即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爹!”那是个少年人的声音,正倒嗓,一口气没跟上就喊破了音。

    那孩子瞧着最多也就十三四岁,身边满打满算跟着三四百个人,老弱病残俱全,一双拉着弓的手像是被冻坏了,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觉华岛有一主岛和三小岛——磨盘岛、张山岛、阎山岛,赖宏远的长子在战鼓刚擂起来的时候就被自家爹爹从脑后一掌劈晕,送上阎山岛去了。

    那孩子一醒过来就知道事态不妙,拉上所有的家丁,又在东拉西扯在岛上纠集了一群人,勉强算是凑出了个“乌合之众”,发疯一般往主岛上赶。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见上他爹最后一面。

    那三四百个兵勇拿着自己手里不算是武器的武器,趁着兀良哈兵卒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全都扯起弓弦,朝着屯粮城冲锋起来。

    那少年人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一口气杀了三个兀良哈兵卒,刀剑砍在身上仿佛已经不知道疼了。他顶着一身的伤,硬生生冲上前去,见到兵卒就砍。

    他那刀不怎么样,在马刀下没几下就断了刃。他顾也不顾,将箭矢从箭篓当中抽出来,也不往弓上搭了,见人就往下戳。箭上有倒钩,一拔出来就连带着一团血肉,血点子崩在脸上忽的一热,很快就凉下去了。

    终于,这已经失心疯了的少年被一马刀穿了后心,和他爹一样倒在了冷硬的土地上,跟着面前的兵士同归于尽了。

    但冲天而起又被狠狠扯散开的烟气,继续不管不顾地升上了阴沉沉的天空。

    岛上囤积粮料尽焚之后,兀良哈旋即转攻东山,万骑驰冲;巳时,并攻西山,一路涌杀。血染冰面,尸横四野,惶惶然如人间地狱也。

    ……

    宁远卫城中,余知葳正坐在主帐中咬着笔杆思量。

    自从上回他大哥哥想起了自己幼时长给平朔王写奏章战报,忽然觉得这法子不错,便一股脑地将这活儿全交给余知葳。

    她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余靖宁,那家伙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好整以暇看着。

    余知葳把笔往桌上一搁,出言道:“我写完了,余家军那三千骑铳手一句没提,你看看怎么样?”

    余靖宁伸出两根手指来把余知葳的奏章扒拉到跟前来,略略扫了两眼:“尚可,就这么说就成了。”

    从他嘴里听见句夸奖,简直比登天还难。余知葳早就习惯了,将奏章一把从余靖宁手里抽出来:“我去再誊一遍。”

    她提笔刚写了两个字,就见到车四儿匆匆忙忙掀帐而进,单膝点地道:“总兵。”

    兄妹二人齐齐一抬头。

    余知葳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将自己的鸟铳掂起来,利利索索将攻袋箭囊全都挂在革带上——全军枕戈待旦习惯了,白日里鲜少脱甲。她一边把弓袋往身上挂一边问道:“那群王八犊子又来了?北门还是东门?”

    余靖宁听着余知葳的话眼皮直跳。

    余知葳这家伙,在京城中一天到晚满嘴跑京片子,这在辽东待了没几个月,倒是把辽东卫所兵的一口大碴子味给学了去。

    好的怎么不知道学!现在后悔把她和一群老兵油子扔在一起也晚了。

    “姑娘别急,不是敌袭。”车四儿的脸色难看至极,无怪乎让余知葳以为兀良哈军又兵临宁远城下了,“我们今日在城门外捡回来个人。”

    今日宁远守军照例巡城,换班的时候,瞧见一个兵卒飞马而至,看打扮是个斥候。

    那小斥候行至城下,连缰绳都扯不住了,从马背上滚将下来。战马长嘶一声,也跌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守城的兵卒吓了一跳,盯着他看了半天也不见人动,便小心翼翼上前去探查。

    他一下去就瞧见这人没了一条胳膊,伤口草草捆扎,结了一圈的绛紫的冰。他上前去将人扶起来,险些惊呼出声。

    这小斥候显然是个汉人,穿着衡军军中的胖袄,没有着甲,十五六岁年纪,身上全是伤,几处刀口箭伤快要将人弄成了个筛子。他直愣愣看着宁远城中的兵卒。

    那兵卒叫了他好几声,竟然一点反应也无,伸手上前一探,发现竟然已经断了气了。

    这眼神都散了的小斥候,手里面紧紧握着个东西,守城的废了吃奶的劲儿才将它掰出来。

    是觉华岛千户所的印。

第九十八回:起疑

    觉华岛距宁远卫城不过三十里地,这段距离,陆十一用了一天一夜。

    不用问他在路上所遇都是些甚么,他尸体上的伤自然能替他言明。

    余靖宁盯着自己手里——那印上的血在帐中的炭火烘烤下化了他一手,淌泪般的朝下滴答,散着一股冰凉的腥锈气味。抹不去的血色在余靖宁的手掌上不甚完整地拓下了几个猩红的字“觉华岛千户所千户印”。

    余靖宁微微闭了闭眼睛,好似是朝上抽了口凉气。

    “不对啊。”想都不用想,觉华岛上只一个千户所,要真是数万兀良哈铁骑碾过去,那还不和切菜一样容易?余知葳一股戾气“噌”地窜上了眉心,在眉尖郁结成了一团,“兀良哈并无水军,他们是怎么上岛的?”

    车四儿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辽东湾本就是天堑,原是不该如此的,可姑娘想一想,今年天气不同于往常,实在是寒冷异常。若是海面冰封,那岂不是……”

    话不必说,所有人都能明白了。

    倘若海面冰封,海上并无遮拦,那就是一马平川,原本用来保命的辽东湾立即就能变成催命符。

    一直不说话的余靖宁终于开了口,很简短地下了个命令:“点兵,出城。”

    一边的名都叫出声儿来:“世子爷,不是说咱们不能出城吗?这万一是兀良哈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名都!”余知葳很严厉地呵斥了他一句,见那名都噤了声,神色微微缓和了些,与他说道,“你去与侯指使说,要他在城中守好了,放警惕些。要是有甚么异动,不必客气,直接红夷招呼便是了。”

    余靖宁没对她这个安排表达甚么异议,于是余知葳继续道:“还有,将那小兄弟好生葬了。”

    言罢将兜鍪戴在头上,跟着余靖宁就出了帐子。

    兄妹二人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心头,这事儿不对。

    余靖宁与她说过,原先余家军在兀良哈镇边的时候,和鞑靼瓦剌南下皆不过是打家劫舍罢了,东西没了就打,抢到点好处就跑。可谓是边跑边打,镇日的打游击。

    可兀良哈此次南下,折损了近半兵力,却丝毫没有回退的意思,攻上了衡军储存粮草的觉华岛。

    大衡御守重在宁远城,粮储重在觉华岛,且觉华岛与宁远相犄角,乃是要冲。倘若真是因着冬日寒冷,过不下去日子前来抢劫,根本不必要拿下这样的地方。

    这分明就不是想和衡军打打游击,而是想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了。

    鞑靼和瓦剌南下打游击是为了抢粮,那兀良哈呢?他们南下究竟是要作甚?在这种几乎是山穷水尽的冬日,到底是依仗着甚么才敢把战线拉这么长?

    觉华岛上的兵士冒死前来求援,见死不救不仁不义。就算抛开这一点,也不能再按以前对待鞑靼瓦剌的打法对待他们了。所以哪怕有可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也非得上觉华岛一看不可。

    骑兵动作快,没多久就行至岸边,发现那车四儿的推断果真不错。

    辽东湾结结实实冻成了一块锃亮的琉璃。

    这块锃亮的琉璃第二回被铁蹄踏过了。

    夜色漆黑,前夜的亡魂还在这里徘徊不去,卷着冷风呼啸在众人的耳边,像是阴魂在喊叫着冤屈和痛苦。

    宁远守军登上了靺鞨口。

    余知葳微微抬头,见那岸上几个杆子上影影绰绰的一团,瞧不真切。

    大雪早就停歇了,稀薄得近乎没有的月光反射在雪地上,模模糊糊。余知葳就就着这一点吝啬的光亮,眯着眼睛,尽力去分辨杆子上挂的是何物。

    “嘶。”余知葳猛地一抽,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分。

    是个人头,一个少年人的头。

    正是那觉华岛千户所千户赖宏远的长子。

    余靖宁顺着余知葳的目光看去,一言不发,默默取下头上兜鍪来,欠身闭目,神色肃穆异常。

    觉华岛守到了最后一刻,但他们来得太晚了。

    千军无言,全都随着余靖宁一起取下了兜鍪。千军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告慰着觉华岛天上地下梭巡不去的英灵。

    只不过,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沉痛和无言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大军很快就登临岛上。

    万籁俱静,兀良哈兵卒已然歇下,避免暴露,众人并没有立即使用火器。

    余知葳一马当先进了屯粮城,环顾四周,原先山高的粮草尽数烧成了灰烬。她皱了皱眉,心中道了一句果然。

    几个兀良哈兵卒歪在墙根处,正打瞌睡,发出些她听不懂的呓语。

    余知葳不假思索,上前一人扎了一枪,那两人还没发出甚么声响就立即毙了命。

    这屯粮城几步就到了头,里面没几个人,没花她多少功夫就尽数解决了,她皱着眉头带着人往外出,打算和余靖宁汇合。

    一群兵卒在前面走着,余知葳走在最后,满面凝重地低着头……

    “姑娘小心!”前面那个兵卒不知怎的,回了一下头,登时惊呼出声。

    余知葳想也不想,梨花枪一回,自肋侧而出,身后那人闷哼一声,“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还没等她将梨花枪抽回来,只听“咻”的一声,旋即一声巨响,震的整个觉华岛俱是一震。那兵士弥留之际狠狠将一枚信号弹放上了天空,炸成了生命中最后一朵烟花。

    余知葳在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暗袭要变成明战了。

    ……

    觉华岛两头宽,中间狭,状若一个不怎么规则的葫芦,孤悬海中。余靖宁当时和余知葳兵分两路,余知葳前去探查屯粮城的情况,余靖宁就通过那狭窄之处,向“葫芦”的另一端而去。一路上没见着兵卒,也没见着百姓,正纳闷,忽然见到上空炸开一朵烟花,顿觉不妙。

    余知葳没有那么蠢,干出这种暴露自身的事情,而且她身上也根本没有信号弹这类东西。所以,只能是她那一路人遭被兀良哈兵卒发现了!

    余靖宁当即勒马,沉声道:“回头。”

第九十九回:梨花

    一枚信号弹冲上天空,一口气同时炸响了觉华岛这个葫芦两端的战事。

    霎时间,从屯粮城各处涌出了一大批兀良哈兵卒,披甲执锐——这一看不是枕戈待旦,就是有备而来!

    余知葳这时候才看清她黑漆嘛唔的时候“杀”了的两个人,竟然是觉华岛上的汉民!人早就断了气,套上了兀良哈兵卒的衣裳,歪在墙边。

    余知葳“啧”了一声——他们钻进别人的套里了。

    她没甚么太过惊讶的情绪,似乎是早想到有可能是被下套了。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他们还真能丢下觉华岛和一大堆疑点不顾吗?

    余知葳手里梨花枪一拦一拿,就架住了面前兀良哈兵士的马刀,猛地一提膝,正中他下身。

    那兵士嗷一嗓子,手里头马刀登时脱了手,余知葳长枪一甩,朝前刺去,猩红四溅,这兵士当即毙了命。

    她头回也不回,枪杆向后猛地一送,那枪尾上带着铁枪纂,尖锐无比,这样大的力气扎进去,自然非死即伤。

    不知兀良哈这方有多少人马,但看这架势,大概是比宁远守军上觉华岛的要多些,起码余知葳处是这般。

    她手中梨花枪枪花舞得虎虎生风,一左一右挡开两个兵卒,猛地一翻身,手中长枪向下劈砸,死死压住身前人的马刀。

    此次上觉华岛的铳手少,泰半留在了宁远城中,原因无非就是那么几个。

    先是防着兀良哈“调虎离山”,此外还有一点。

    火器这种东西,无论是火铳还是大炮,除却容易受到风雪的影响以外,都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更换弹药麻烦并且缓慢。

    笨重的红夷就不必说了,打一发弹药出去简直要了老命。但饶得是轻便的火铳也照样没逃过这一点——三眼神铳尚可连发三弹,鸟铳只能打一发换一次弹药,火绳还不能灭,不然扣扳机也打不出去。

    守城的时候有城可依,并不觉得,一旦在城外拉开了,弊端就彰显无疑,非要严密布阵,冷热兵器交替配合不可。

    铳手多跟在余靖宁身旁,这群兀良哈兵卒好似是看准了余知葳这边火器不多,看着都是冷兵器,专门来捏软柿子。

    与余知葳对峙的那大汉大吼一声,手上骤然加力,想把压在自己刀背上的枪杆掀开来去。

    这大汉力气颇大,余知葳死死朝下压着。可她那看着一捏就碎小手腕子哪里抵得住,握枪的双手颤抖不已,登时就要撑不住了——

    忽然“呲”地一声,她手上的梨花枪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一股连带着毒气的火花喷溅而出,一簇乱七八糟的铁屑蒺藜不要钱似的送上门来,正冲着那大汉的门面而去,给他来了个“满堂彩”。

    那大汉登时脸上开花,发出一声惨叫,手里马刀也架不住了,连连后退,被余知葳向下一戳毙了命。

    方才余知葳劈砸下去之时,那枪尖正对着那大汉的咽喉,正当二人两相较立之时,余知葳艰难地一心二用,腾出一根手指来扯了一下这梨花枪上的火绳。

    她当初第一回随着车四出城迎战,在还未有人讲解的时候用这梨花枪,不过好在是骑兵冲撞,扯了火绳便好一通火花乱呲,颇是震慑人心。

    可后来就不大这么用了。药筒当中的火药有限,她也不是余靖宁这种勋爵世家的纨绔出身,抠门的要命,总不能真当这里面的东西不要钱。

    再就是,梨花枪这东西算是个半火器,既能当普通的枪使,又兼有一部分火铳的效用。但既然是个“半”火器,那操作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有一回余知葳和自家兄长切磋,险些烧掉他半头的头发。那大概是余靖宁最后悔将梨花枪送给余知葳的一回。

    这东西经此一役,终于在她手里“可堪大用”了。

    余知葳拎着一杆喷着火的梨花枪,就地翻了两个枪花,朝着周身扫枪,一圈的人尽数遭了殃,无人敢近她的身了。

    她功夫本就偏轻灵,老爱耍些心眼技巧,见此那还了得,当即轻身提气,口中打了个呼哨朝前奔去。

    一声呼哨尖锐地穿了老远,原先待在屯粮城之外的战马应声奔腾而来。

    她一扯火绳,那像条发了疯的火龙的梨花枪呲呲两下灭了火,被余知葳往腋下一夹,又成了普普通通一杆枪。

    一群战马疾驰而来,余知葳和某一匹错身的那个刹那,一把扯住了扬在空中的缰绳,脚下也不知道是在马镫还是马腹上点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被马带得飞起来。

    就这副要上天的架势,她口中还不停,扯开了嗓子冲着剩下的兵卒嘶叫道:“兄弟们,上马!”

    等到这句话喊完,她也不是那副像是要被西北风刮上天的姿态飘在马腹侧了。

    余知葳在马背上猛地翻过身来,也不顾稳不稳当就坐上了去,砸得自己险些将五脏六腑全都喷出来。她狠狠扯了一把缰绳,胯下战马扬起两只前蹄,岔了气似的嘶鸣起来,硬生生被余知葳调转了方向。

    打得过打,打不过,那就快跑啊!

    余知葳常年在市井中乱窜,深知趋利避害的重要性,胡乱喷了两口火,见好就收,上了马就立即开始狂奔,边跑边接着打呼哨——向带着神机营的余靖宁求援。

    她身后的兵卒有样学样,全都跨上战马跟着余知葳一路扬蹄狂奔,吱哩哇啦一通乱喊,声势浩大如同冲锋,单听声音,谁知道这是逃去求援的啊?

    后面的兀良哈兵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眼瞪小眼呆滞了两息——他们这是冲锋找错了方向?

    一头雾水的兀良哈兵卒也不过呆了两瞬,旋即也下意识跟着扬蹄狂奔的余知葳她们跑起来。他们手上会喷火的玩意儿统共只有一杆,这才刚刚在讨着点好处,刚尝到甜头还没回过味儿来,总不能把这群人放跑罢?

    余知葳遛狗似的,带着己方敌方一起一路甩着舌头狂奔,终于在“葫芦”最狭窄的地方见到了余靖宁。

第一百回:三眼

    余靖宁在葫芦的另一端没比余知葳好多少。

    他方才回头要去屯粮城处找余知葳,就遇上了兀良哈兵卒,前后包抄地想给他来个两面夹击。

    余靖宁一声令下,一众骑铳手骑铳手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鸟铳能及远,又多中,又能透甲,但填装繁琐且不能近战,这群骑兵身上主要配的都是燧发的三眼神铳,主要靠冲撞,连着三发铅弹打出一个声势浩大的开头。

    兀良哈的马匹不比宁远守军的那些,听着枪炮声滚打出来,早就习惯了。兀良哈的战马听见火铳声就腿肚子打颤,三眼神铳三发铅弹打出去,那包围圈的前围就散得七零八落了。

    如今可没有给这群骑铳手换弹药的机会,他们三发铅弹打完之后,当即掉转火铳,将这铁打的硬管子掉了个个,权当个榔头用,抡起来就打,叮呤咣啷劈砸了一波。

    后方的冷兵器骑兵立即补上,很迅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口子之后就是余知葳。

    余知葳瞧见自家兄长,激动得眼睛都亮了,差点儿就要流出涕泪来。她眸子太亮了,和晨光微熹之前天东的启明星一个颜色,余靖宁隔着一众兵马,迎着余知葳热烈的目光,差点儿倒头从马上跌下来。他定了定心神,长出一口气,皱眉冲着余知葳打眼色。

    沧海洗笔难书袍泽情谊,并肩作战的默契不是寻常关系所能替代的,余知葳当即领会精神,一杆梨花枪再次呲着火花舞起来。

    如今兀良哈兵卒和宁远守军是个挺奇怪的阵型。一层宁远守军夹着一层兀良哈兵卒,余靖宁和被余知葳像遛狗一样遛过来的那一群夹在最外层,余知葳和方才被一阵火铳冲散的兵卒夹在中间,像是被宁远守军分而化之,成了好几截儿。

    骑兵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兄妹二人领着人马,就着扬蹄狂奔的那个冲劲儿,一口气将那群刚被冲散阵型的家伙夹成了个肉馅儿的盒子。

    变成肉馅儿的兀良哈兵卒被冲了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地想要反击。奈何胯下战马长嘶,怕极了似的要逃,不少人扯不住缰绳,险些被颠下去。

    这群兀良哈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腰粗肩宽骨架大,哪能一个个都跟浑身的骨架子没重几斤几两重的小玩意儿余知葳一样玩儿“马上飘”,他们只能“马下砸”。

    一群兀良哈兵卒“咣唧咣唧”掉了下去,被不知道是己方还是敌方的战马一通乱踩,脑浆子跟豆腐脑一样溅了一地,肠子都快从嘴里吐出来了。

    余知葳手里梨花枪不停,拦拿扎枪一刻不停,扎一下扯一次火绳,闹得人不是脸上开花就是胸口“炸膛”,百发百中,屡试不爽。

    等到中间的肉馅儿解决得差不多了,余知葳和余靖宁合成一支队伍,此时,三眼神铳终于换上了第二波弹药,又一回发起了冲锋。

    年少的将领大都还不到那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年纪,一般喜欢亲自打先锋,既是长见识也是积累经验,余靖宁也不例外。世子爷晚上才见过觉华岛上的人头旗,心里正憋着火没处发呢,自然是杀红了眼。

    他手中端着三尺五六的三眼神铳,连发三弹。火花四溅,声震寰宇,开花散弹上前就穿人一身窟窿。

    一时间,火铳声,马蹄声,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兀良哈这群精于骑射的土鳖阴谋诡计没耍成,反而再一次吃了火器的亏。

    可再怎么恼恨,也只能把一口怨气憋在心里——火器就是比冷兵器杀伤力大啊!

    转眼间红日东升,天色大亮,兀良哈被俘虏、被杀人过半,其余人俩滚带爬地退出了觉华岛。

    余靖宁深知穷寇莫追之理,这么一通报仇似的狠打,把手里弹药几乎打了个空,再追下去恐怕他们还要搞甚么阴谋诡计,于是也鸣金收兵了。

    “呸!”余知葳收了手里神通,恶狠狠骂道,“这他娘的要不是辽东湾冻住了,非把他们赶海里喂王八不可!”

    “余知葳!”余靖宁身上杀伐之气未减,厉色吼了余知葳一句,又一次深觉不该让她跟一群**子混在一起。去年花了一年才把她拘出来,这么几个月全毁了,而且还更胜从前。

    余知葳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低着头,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睛,用目光碰了余靖宁一下。

    余靖宁:“……”老天爷就不该给她生那么一双眼睛!

    他略有些尴尬地偏了偏头,咳嗽两声,别开余知葳的目光,请客粮食,缴械投降一般错开了话题:“海里没王八。”

    余知葳“奸计”得逞,趁着余靖宁别开脸的时候,挑挑眉狡黠地偷笑了一下:“把他们赶紧去了,海里不就有王八了。”

    余靖宁:“……”

    下回说话得注意点儿,余知葳如是想。

    “世子爷!”车四儿从扒开人群,从后面挤了过来,打破了这对心里各自怀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的兄妹的兀自沉默,“姑娘今日好生厉害!”

    余靖宁先看了看车四儿,又转眼珠子仄了余知葳一眼。

    “不愧是我们余家的女儿。”车四儿扯着特有的大嗓门像余靖宁广播余知葳今日逃跑时候的光辉事迹,“姑娘今日上马的身法那叫一个漂亮,整个人都像是飞起来的,那个利索!咱们军中都是粗手粗脚的汉子,没几个人能跟姑娘似的——就算能,那也要先看看是不是要把马腿给压断咯。”

    车四儿兀自哈哈大笑起来,认为自己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笑了半天,却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就他一个人在笑?

    这兄妹两个诡异地更沉默了。

    余靖宁不用动脑子,用膝盖想都能想到,余知葳这个“漂亮”的身法,绝对和他之前教的“冷静稳妥持重”大相径庭。

    余知葳被他盯得背后冒冷气,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这个车四儿,不知道甚么话该说甚么不该说吗?

第一百零一回:疑虑

    辽东的太阳头一次这么不留情面地暴晒在觉华岛上。

    浓烈的日光将觉华岛上几日几夜的杀伐的血腥气全都逼了出来,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连冰雪都盖不住了。

    车四儿领着人探查一番之后,抱着拳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余靖宁从他的神情中读出来些甚么,闭了闭眼睛抽了口气:“说。”

    车四儿喉头滚动,显而易见地哽咽了一下:“觉华岛上军户一千一百二十户,百姓四千三百七十八人,共八千九百七十五人,尽数……尽数……”

    车四儿骨节噼啪响了一阵,颤抖不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那句话断在嘴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必再往下说,所有人都明白是甚么意思。

    冷风冲面,余知葳难以抑制地眼酸起来,眼睛鼻子仿佛漏成了筛子,寒风在里面横冲直撞地乱窜起来。

    一口冷气撞进了心窝子里,在五脏六腑里遛了一圈,把浑身的热气全都抽了个干净,反上来几滴滚烫的热水,滴滴答答从眼里落在地上。周身立马就冰凉冰凉了。

    屠岛伤天害理,但显然刀剑面前没有天理可言。

    纵然将士们早就见过血海尸山,但这到底不是阵前杀红了眼的时候,面对自己同胞的尸骨,难有不哽咽落泪的。

    一时间,天上地下,只听见轻轻和啜泣,超度死不瞑目的亡灵,魂归天地。

    “受殓尸骨,不管是全尸还是怎么样,都要入土为安。”很久之后,余靖宁才说了一句话,他手握在三眼神铳的铳管上,一双手冻得发青,而骨节却显现出过分用力的惨白。

    余知葳很快抹掉脸上的泪痕。虽说热泪不足以祭亡灵,但活着的人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众人收拾了一天,于正月二十日早晨离开觉华岛。

    一路上气氛沉重,不光是余靖宁一直绷着一张脸,连平时还能说说俏皮话的余知葳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不光是同袍罹难,他们今后仗怎么打,恐怕都要开始重新规划布局。

    兀良哈这一把火将岛上粮草烧了个干净,原本打到明年都绰绰有余的粮草登时就捉襟见肘了。守军不是神仙,没法子变出粮食来,如今也没开春,种不下粮食,就算种下去了,等能吃的时候,几万大活人早就饿死了。

    而现今掌管户部的,又是认裘安仁作干爹的田信,上折子向他讨军饷,军饷能不能讨到先不说,他们不上折子把余靖宁的罪行参个“罄竹难书”就算是好的了。

    大衡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叫“好男不当兵”。决策都是一群半辈子没出过龟壳大的京城里的人,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决定的,而他们这群丘八打赢了也不如站在朝堂上那群逞口舌的,打输了更是首当其冲要降下罪来。不管什么缘由,余靖宁作为这群丘八的头头,没能跟开了天眼似的猜到兀良哈要攻觉华岛,最轻也要落下个“查识不清”的罪名。

    余靖宁请命上辽东的时候,阉党才吃过一次瘪,正蛰伏着,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可如今这阉党恐怕缓过一口气了,这么大个把柄放在眼前,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

    不抓白不抓。

    而辽东防线绝对不是甚么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事。把余靖宁换了,阉党那群鼠目寸光的家伙,哪儿还能管他辽东防线怎么着?

    “车四儿!”余靖宁一扯缰绳,胯下战马打了两个鼻响,慢了下来。

    车四儿上前来,开口问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余靖宁面沉如水,糟心地皱着眉头:“先将觉华岛的消息锁死了。”

    车四儿一惊。这……这不是隐瞒不报吗?

    “回宁远收拾整顿一番,开拔过小凌河。”余靖宁不顾车四儿难以言喻的脸色,径自往下说道。

    过小凌河……余知葳心思一转,脱口而出:“你要打锦州?”

    余靖宁也不点头,拉着脸“嗯”了一下。

    “宁远到京师八百多里地,这消息就算是跑马也得一两天才能到,封得住。”余知葳立马反应了过来,“先将它按下了,咱们一鼓作气将锦州拿下来,捷报和觉华岛的消息一起传回去,好歹功过相抵一下。”

    余靖宁没反驳,那看来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锦州同宁远一样,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还在兀良哈手里。宁远城现有的粮草还能撑一段时间,若是速战速决,撑到打下锦州来不是问题,到时再跟京里的阉党扯皮,也好歹有点凭据。

    至于修宁远卫城上的敌台,留在城中的卫所兵和流民们也不是不能做。

    一行人神色各异地回了宁远城,城下又添炮火滚过的痕迹,将侯永寿唤过来一问,果真是有兵卒来过,被城上红夷两炮轰了回去。

    余靖宁一掀帐门,余知葳正低头思索,扑面而来的暖气将她冲了个哆嗦,陡然回过神来。

    帐中挂着一张偌大的辽东疆域图,正是他们刚到辽东的时候,余靖宁给她“指点江山”的那一张。

    那疆域图铺天盖地地压在脸上,让余知葳有一种透不过来气的感觉。

    “大哥哥。”她猛地朝上吸了一口气,“这事儿不对。攻打觉华岛固然能解一时之愤,也的确烧了粮草能缓解燃眉之急,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若屠了觉华岛,宁远守军一旦知晓,必然会打回去,而且还会格外猛烈。兀良哈本无火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本就吃亏,真的有必要因着一时之快而折损更多兵士吗?鸟兽还尚且知道爱惜羽毛呢。”

    她抬眼又瞧了瞧地图,兀良哈疆域蜷缩在一团指甲盖大的小地方:“这种战事,大衡的国力尚可支撑,但他们呢?兀良哈三卫穷得一个德行,这回南下几乎要将朵颜卫家底都掏空了,其余两卫也不见的好到哪里去,他们这是要干嘛?上赶着送死吗?”

    大衡是天朝上国,这仗打的就是一个“面子”,那兀良哈呢?要是仅仅是因为冬天过不下去,南下要打秋风,打到这种程度就已经够了。他们不顾今后,寅吃卯粮地跟大衡开战,究竟是为了甚么?

第一百零二回:锦州

    自觉华岛战役之后,大衡和兀良哈的关系就如同现在的鬼天气一样,降到了冰点,并且还有长期持续的趋势。

    众人自觉华岛回宁远城之后,不过白日间略略修整了一番,便立即开拔向锦州进发。

    面对余知葳的疑问,余靖宁是这样回答的:“管他寅吃卯粮的跟大衡开战是有甚么阴谋诡计,先将人打得山穷水尽,滚回老家去。”

    迷雾重重,不知道暗处藏着多少双眼睛,与其在黑暗中胡乱摸索,不如干脆撕烂了明面上这层东西,到时候他们就没地方躲了。

    余知葳想想也是,举国之力南下的是他们,干脆一口气打服了,以后事端也少。

    今日不刮风不下雪,白日一仰头就能见着太阳,也没甚么云,只是干冷干冷,算是很给人面子。

    锦州距宁远百二十里,快马急行军也不过三个时辰,如今带着炮车,也不过四个时辰左右就能行至城下,到时正好是夜色正浓的时候。

    天色微暗,一众军士混杂在打算吞没夕阳的夜色之中,一路向北疾驰,直到距锦州城五里处才停下脚步,派一斥候先行,前去探查。

    “不能再跟他们客气了——吁!”余靖宁的战马忽然停下脚步,好像有些不适应似的前后踱步,被他一声呵斥住,绕着余知葳兜了个圈。

    他蓦地丢出这么没头没尾一句话,砸得余知葳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啊?”便脱口而出。

    敢情您之前还跟他们客气来着?这时候讲甚么君子之道。

    余靖宁皱着眉头,脊梁骨挺直:“先前只顾着想修筑辽东防线的事,没想到这一头来,还只当他们还和从前的鞑靼瓦剌一样,是南下打秋风来的……到底是我经验少了些。”

    余知葳心里“嗨”了一声,他这是觉得自己“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她扁扁嘴,直截了当问道:“那大哥哥若是要舍了‘凭城坚,用大炮’这一法子,今后要怎么打?”

    余靖宁听她这样问话,也不恼,语气依旧是淡淡的:“等拿下锦州来,我就给爹去个信儿。”

    想了想,又解释似的补充了一句:“今后恐怕常要野战,咱们如今人马守城是够了,野战却还欠些。况且京城西郊大营的骑兵骑射也比不上兀良哈,总不能吃亏罢。”

    正说话间,前探的斥候回来了,恭敬道:“总兵,锦州城的人都睡下了,城门紧闭,不过有些寻常防务。”

    余靖宁应了一声,沉声道:“走。”

    兀良哈主力镇日地跟余靖宁在宁远城周边扯皮,早上刚从觉华岛退回营地,这会子恐怕是在舔伤口。是以,锦州城内这一群根本就不是兀良哈主力,领头的是福余卫苏赫巴鲁大汗家里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名唤胡和鲁。为了抒发被自家爹和朵颜卫那位大汗扔在锦州城的郁闷,一天到晚地拿着城里的流民和俘虏撒气,好一通作威作福。

    衡军果然没跟这群人客气,一上来就拿红夷跟人打招呼,几炮下去,锦州城厚重的城墙嗡嗡颤动,扑簌簌朝下落灰,滚了一片砖石。

    余知葳“啧”了一声。

    这锦州城虽说是有瓮城有月城,但城墙跟没修缮之前的宁远城一样,不说是豆腐渣工程也不怎么能抗炮。

    锦州城内的兀良哈兵卒被轰响的红夷大炮震醒的时候,几乎是懵的,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地动了还是炮响——他们才听闻自家主力部队上了觉华岛烧衡军的粮草,怎的这衡军不去救觉华岛,反而一炮轰到锦州来了?

    胡和鲁特勤着急忙慌往帐外跑,急得差点穿不上裤子,一旁的亲卫一边跟着他跑一边给自家主子披甲,手忙脚乱半天没套上罩甲。

    胡和鲁一挥臂,一把将那亲卫掀翻,张口就骂:“废物!”紧接着一边往城头上跑一边给自己穿甲。那亲卫诚惶诚恐地爬起来,继续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跑。

    胡和鲁刚跑上城头,还没站稳,迎面就扑来一枚铁球,流星一般向自己落过来。他身旁那亲卫大喝一声:“小心。”飞扑过去,将人扑了将近两三丈远,这才避过那一枚炮弹。

    胡和鲁摔得眼冒金星,连连咳嗽地将身上的亲卫推开。

    不远处那铁球陷在地里,几乎连砸带炸弄塌了小半个城楼,跟个幽灵一般,阴森森嵌在砖石之中。

    胡和鲁愣了一会儿,旋即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拍地而起,捉住自己的弓抽箭就往下射。

    “锵”地一声,那箭矢被盾牌挡开,那举起的盾牌之后是一张年轻的脸,不过十五六岁大小,虽眉眼还带青涩,骨相却显而易见地刚毅起来了。那少年沉着脸,朝上望了一眼,眼神虽说压抑克制,没流露出甚么过分强烈的情绪来,却依旧让胡和鲁一个寒颤。

    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年纪似乎更小一些,恐怕连十三岁都不到,神色毫无惧意,甚至嘴角一勾有些轻蔑地冲着胡和鲁笑了一下。

    正是余知葳。

    余知葳见城头上方才那将领模样的青年一箭未果,不禁生出些顽心,手中鸟铳一端,冲着胡和鲁的方向就是一枚铅弹。

    胡和鲁目眦欲裂,抓过身旁亲卫就挡在自己面前。

    ……铅弹飞了一半就落在地上了。

    鸟铳虽能及远,但这个距离显然是红夷大炮的射程,鸟铳达不到那么远的距离,这么一发铅弹只不过是虚晃一枪,吓唬人罢了。

    余知葳看着城头上挡在自家主子面前一脸心如死灰的亲卫,和看不见脸的胡和鲁,挑眉冲人笑了笑,龇出两颗小虎牙来。

    衡军这回炮火密集而疯狂,好似弹药无穷无尽,根本不用顾忌一般。城下攻城的人似乎还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一脸的欠揍。

    这哪儿像是刚和兀良哈的主力在觉华岛上遭遇过,这分明就是军富力强,大获全胜的模样。

    所以朵颜卫的必勒格他们偷袭觉华岛烧粮草究竟成功没有?

    疑虑之下,胡和鲁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第一百零三回:铳手

    这开场虚张声势一般,打得规模宏大漂亮无比,几轮火炮过后,锦州城势如危卵,瓮城城墙几乎无一幸免尽数坍塌,七零八落趴在地上。

    这时候炮火稍歇,云梯攻城车一拥而上,密密麻麻的步卒涌了上来。

    衡军骑兵不如兀良哈,这是事实,靠着火器加持短时间几次遭遇战的确没有问题。但火器不是万能的,换弹药缓慢麻烦的弊端也十分显眼,肯定不能长时间和精于骑射的兀良哈骑兵野战,要想取胜,必得扬长避短。

    于是此回攻打锦州必然得速战速决,赶在兀良哈主力来援之前攻下锦州城,首先在面子和气势上就得给人一个下马威。

    其实炮火稍歇是弹药不够用了,但却仿佛是要变换阵型一般,让步卒冲上前去了。

    余靖宁教过余知葳:虚则实之,实者虚之。兵者诡道,这虚虚实实结合在一起,不让人后背发寒都难。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使了一个眼色,也跨出去,跟着步卒冲锋上前。

    余靖宁虽说眉尖蹙了蹙,但并未说甚么。若真要历练,那余知葳必然要和普通兵士一般,而按照普通兵士来看,她显然还坐不到不用前去冲锋的位置。

    云梯搭好之后,轻装弩兵打头阵,冲锋在前,人手一把小巧的劲弩。莫看这小玩意儿射程近,穿透力却极强,所过之处血花四溅,城头上兀良哈兵卒一个接着一个的哀嚎。

    余知葳是铳手,跟在那轻装弩兵之后。铳手一左一右各配一个手持长矛盾牌的冷兵器步卒,配合着攀附而上,趁着火铳补弹药冷却的当空儿,一桶一个准。

    城上手忙脚乱了好一阵,终于勉勉强强回过神来,架起锅开始烧滚油。滚油这东西泼下来,可不比寻常箭矢,都是有准星儿有目标的,好躲。这滚油泼下来谁知道往哪儿喷溅,况且这又是在云梯上,一个不小心让烫着了连缩手跳脚都不敢——容易栽下去。

    余知葳端着鸟铳,铳上准星儿照门一线,一铅子儿就放出去了。

    鸟铳准头极好,余知葳准头更是不差,这一铳打上去,“崩”地一下,在那油锅之上擦出一片火星。

    那油锅顺势朝里翻了进去,铅弹炸裂,一锅滚油泼在地上登时就窜起了三丈高的火苗,滋啦滋啦地烧成一片。

    还没送给敌人的滚油先让自己吃了大亏,城上兀良哈兵卒不禁有些恼怒,好几个弓手搭箭就朝着余知葳而来。她两边的冷兵器步卒毫不含糊,两个盾牌在她身前打出一道人为屏障,牢牢将人包裹在内。

    那几支箭出师未捷,木头杆子全都折断在盾牌上。

    就趁着这么一回儿功夫,余知葳手上翻飞,换弹药简直是快突破极限了。那两支箭在盾牌上撞断了脑袋的一刹那,又一枚铅子儿破膛而出,和方才起火的那一处连带在一起了。

    余知葳一连几铳,铳铳到位,城上登时一片火海。兀良哈兵卒中还未被衡军所伤,就先被一片人造火灾燎伤的人不在少数。

    胡和鲁长这么大也只在草原上跟野狼干过架,哪里见过这种“炮声和惨叫齐鸣,血肉与土石齐飞”的场面,险些当场就疯魔了,一连砍杀了十余个打头阵的弩手。余知葳眼前的人墙屏障纷纷死伤,将她暴露出来了。

    不只是她,城头上的胡和鲁也暴露在人前,手中马刀几乎要舞出残影,嘴里赫赫呼呼,好似一匹在撕咬猎物的狼。

    余知葳抬头看了两眼不断哈出又扯碎一团团白气的胡和鲁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转瞬即逝。

    她一把拔开左右两个护法一般的冷兵器步卒,一手拿着铳,一手扯着云梯,也不知道在哪儿借了个力,整个人往上窜了几乎丈把高。

    那两个冷兵器步卒哪里有她灵巧,跟也跟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余知葳将铳刀的刀尖对准了城上的胡和鲁。

    余知葳不认得胡和鲁是谁,也不想知道他跟朵颜卫或者自家福余卫甚么千回百转愁肠难解的关系,她只知道这跟疯狗一样甩舌头的家伙大概是锦州卫的将领,而且恐怕品阶不低——

    她眼睁睁地见过,数次攻击这人都毫发无损,不是说他有多么厉害,而是总有人自发给他垫背!这要不是将领,总不能是这一城之中的人都跟他有点缠绵悱恻难以言说的深情?想想就不可能。

    余靖宁要打一个声势浩大的开头,速战速决拿下锦州城,那就没有比“擒贼先擒王”更好的法子了。

    兀良哈给他们来了个“断粮”,那她就给兀良哈来个“斩首”!

    余知葳左拦右拿,几乎将手里的鸟铳用成了一把长枪,一路血花翻飞,最后足尖不知在何处又一借力,整个人又凭空朝上窜了几寸,几乎飞上城头,手中鸟铳一翻,一把将铳刀刺进了胡和鲁的咽喉。

    余知葳向来扬长避短趋利避害,功夫胜在“轻”“巧”和“快”上,方才那一击更是将“快”发挥到了极致,一口气将这胡和鲁的脖子冲前穿到后,旁边一大群人只来得及惊呼,根本再没有伸手一挡的机会。

    拔铳刀之前,好似还觉得不够似的,一扣扳机开了一铳。

    这时候胡和鲁左右亲卫手上的刀兵才伸到余知葳跟前。

    鸟铳是有后坐力的,虽说不如大炮那么明显,但绝不可能没有。平时或在城头或在地面,皆有依凭,根本感觉不出来,只有在上了云梯才能略略感知一二。但余知葳如今是半悬在空中的,一杆鸟铳当即就脱了手。

    刀兵近在咫尺,来不及再去拿自己的武器,余知葳轻飘飘将几乎要到眼前的刀兵避开,朝下落去。

    底下有个借力的地方,她刚刚踩过,位置记得极清,过会儿到那儿踩上稳住了身子,大不了先退下去。余知葳如是想。

    还没等她落至那个位置,面前一个银色的东西闪得她瞳孔骤然一缩——是一支短弩箭!

第一百零四回:喝药

    “长治七年正月二十日夜,辽东总兵余靖宁率军四万攻锦州城,攻至二十一日清晨,攻势稍歇,扎营于小凌河阴。”

    ——《衡史稿》

    要打一个漂亮的开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代价就是昨晚几乎将弹药打空了。但这事儿毕竟自己知道,地方不知道,余靖宁一点儿也没心虚的意思,当场射了数封劝降信进去,然后在小凌河南岸扎下营来。

    小凌河就在锦州城边儿上,距离锦州城也不过一射之地,一支箭射出去几乎都能戳上城头守城兵士的鼻尖儿。这小凌河冬日冰封,根本就没有阻拦的作用,只有一群衡军在河上报复讽刺似的“凿冰为壕”,又是挑衅又是威逼,大有一种“但凡我人再多一点儿,我就围城”的架势。

    衡军兵士伐木为拒马,置于冰壕之中,由余靖宁亲自监督。

    “世子爷!”车四儿边跑边喊,面前好大一团水汽朦胧,“姑娘醒了!”

    余靖宁抬头,惊呆了似的站在原地没反应。

    车四儿以为他没听清,走到他跟前来,又重复了一遍:“姑娘醒了……嗯?”车四儿面前的自家主子,惊疑交加地发出一个鼻音。

    余靖宁本就不常笑,见天儿绷着一张脸,自从觉华岛战役之后更是一直臭着一张脸,谁看谁害怕。可这黑脸世子爷竟然在听见方才那句话之后,脸上一张万年不化的面具竟然裂了。

    弹尽粮绝之时还敢在一射之地内扎营的余靖宁,身上的镇定自若一瞬间没了踪影,凌厉的眼角眉梢全都垂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车四儿甚至觉得他眼眶红了红。

    这种快哭了的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取代了——余靖宁转头就跑。

    没得到一句吩咐的车四儿在原地愣了半天,也哼哧哼哧跟上去了。

    昨夜余知葳一铳刀捅死了人家的特勤,还怕他死得不够透似的又开了一铳。兀良哈众人,尤其是胡和鲁自己手底下的人,一腔悲愤怨恨涌上心头,来不及号丧,就先把这一腔喷薄的情绪全报复到余知葳身上了。

    等到余知葳左躲右闪地避开了那些实体化的怒火,却也早就错过了借力的点,仰面朝天从城上摔了下来。

    虽说被底下几个兵士接了一下,没至于当场英勇殉国,却也是献血狂喷当即不省人事了。

    至于此后余靖宁又做了甚么……

    车四儿生生打出一个寒战来,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样。

    一路狂奔的余靖宁在帐门口驻了足,端着药的军医见了连连向他行礼。余靖宁回魂似的一凛,轻咳两声,道:“药给我罢。”

    那军医低眉顺眼道了句:“是。”便将药碗递给了余靖宁。

    余知葳方醒过来,意识有点混沌,迷迷蒙蒙转过脸,看见自家兄长黑着张脸冷冰冰进来,被这张脸骇了一大跳,登时就吓醒了。

    她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朝后一躲,疼了个肝肠寸断,一口一口倒着朝上抽冷气。

    “活该!”余靖宁拉着脸,把药碗往小几上一磕,“现在知道疼了?——你怎么见我跟见鬼一样,自己把药喝了!”

    余靖宁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几句话虽说没让余知葳听明白她兄长到底是要表达甚么,却让她彻底醒了过来,回想了半天……

    噢,自己昨日从城头上栽下来了。

    她躺着眯了眯眼睛,笑道:“诶,我没死啊,我果然命大!”

    刚要开口的余靖宁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脸色更难看了。

    “大哥哥放心。”余知葳肺腑摔出了伤,说话声音大了扯得胸口疼,难得说话不说话不咋咋呼呼的,只是她本音软糯,如此听来,点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甜腻,“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也不会让我随随便便就死了,是不是?”

    余靖宁对这问题不置可否,余知葳也并非是真要他的回答,两个人再次沉默了一阵。

    余靖宁方才进来的时候满脑门子都是火气,给她这一句话全都浇灭了下去,一腔想要将余知葳从头数落到脚的怒火全都憋在了胸中。

    这么下去,大概不是哑火,就是炸膛。

    “你!”余靖宁终究没炸膛,他长叹了一口气,垂着眼睛,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今后,别再做这种……这种……”

    这种甚么?让他担心的事吗?余知葳自顾自地自作多情起来,将余靖宁没说出来的话补了个七七八八。

    这场面倒是让她想起去岁春日她发高热的时候,也是这样。已经翻过了年,很快她就要十三岁了,在及笄之前,他们还有多少日子能像现在这样借着一个虚假的兄妹关系待在一处呢?

    精力充沛时能殚精竭虑地撑着一点理智,情愫泛滥之时都是借着病借着醉借着伤的。

    余知葳三魂六魄没了坚强的意志做阻拦,那点子私心到处乱窜起来,忽然很想恃伤装疯一下。

    她看着余靖宁,欲言又止,踯躅了好半天都没把肚子里那句“大哥哥我胳膊没劲儿,也坐不起来,能劳烦你喂我喝药吗?”吐出来。

    她支支吾吾半天没下定决心说出一句话来,反倒是余靖宁先开了口:“你……若是实在起不来……”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下了好大决心才将话说出来,那话说出来细若蚊吟,“我……我喂你也成的……”

    这话倒是把余知葳逗乐了,脱口就答应:“世子爷纡尊降贵要服侍我喝药,我当然不能负了您这恩情啊,是不是?”

    余靖宁不算太黑,甚至把他扔到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士当中,甚至还能显出白来。她就在这么一张脸上好似浅浅瞧着了些红晕,余知葳险些以为自己是伤过头眼花了。

    这要是真的……

    恃伤装疯的余知葳忽然无比兴奋,这种像是开发新大陆的感觉把她高兴了个头晕目眩——原来除了惹世子爷生气以外还有另一种玩法!

    她正沉浸在调戏世子爷的兴奋中不可自拔,猛然被一口药差点儿呛回了阎王殿。

    世子爷没勺子,端着整个碗喂她的。

    余知葳趴在榻上咳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肯定是遭报应了,她就不该自作多情!

第一百零五回:压脸

    险些被自家兄长呛死的余知葳终于喝完了药,虚弱无比地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她扪心自问了一下,自己大概没有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这十几年来怎么没一天是顺当的。

    余靖宁向来是数落别人,还没人敢数落他,唯一一个敢斗胆这么做的余知葳又现下几乎要出气多进气少了。于是,把自家妹妹差点呛回阎王殿的余靖宁只好兀自坐在一旁内疚。

    账内气氛凝重如两军对垒,好半天没人说话,余知葳尴尬地几乎要闭过气去。

    “对了,我昨日捅死那一位是个甚么品级?还有,锦州城攻下来了吗?”余知葳有心缓和气氛,却不敢再起什么旁的乱七八糟的心思,只好专心致志跟总兵大人聊起战事。

    “你所杀之人是福余卫的特勤胡和鲁,只是城门还不曾破。”余靖宁如蒙大赦,从方才的尴尬之中解脱了出来,“弹药不够用了。但倘若不出意外,今晚大概能进城。”

    “哦。”余知葳脑子不太够用,抓了个次重点,“那现在不在锦州城里——咱们这是在哪儿扎营?”

    余靖宁没料到她脑子这么拐了个弯,但还是一五一十答道:“小凌河阴。”

    小凌河阴……余知葳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就笑了:“你这……都快压在别人脸上扎营了,还好意思说我胆子比本事大,世子爷,您这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呐。”

    余靖宁面对余知葳的挤兑,非但没恼,寡淡的神色莫名地透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味道:“纵然兵者诡道,但也讲不战而屈啊。”

    余知葳眨眨眼。她倒是很想看看总兵大人究竟要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

    ……

    被余靖宁压在脸上扎营兀良哈虽说没让攻开城门,但现在的感觉一点都不美妙。

    城中主帅阵亡,援军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城里本是俘虏的汉人也绝对不会体谅他们的难处,他们昨夜见王师来了,登时一刻也不愿消停,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就一拨儿接着一拨儿地造反。兀良哈众将按下葫芦浮起瓢,很是应接不暇。

    就着还不够。衡军依照余靖宁的吩咐,半个时辰往里射一封劝降信,第一第二封还好,等到第三封的时候,城内终于像红衣大炮炸膛似的炸开了。

    城内按照“降”和“不降”分作了两派,互相撕咬内讧起来。

    朵颜卫向来是主战派,叽里呱啦叫唤着“援军不日就会来,再撑撑就是了。”

    死了特勤的福余卫有兵士出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援军援军,援军在哪儿呢!?”

    这好似是胡和鲁麾下的,颇是忠心耿耿,被人扯开还不断嘶叫着:“都是你们朵颜卫,好端端的非要南下,现在还想着援军?你们朵颜卫的必勒格国师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甚么‘打上觉华岛,截断衡军粮草’。衡军又不是傻子,要是觉华岛没救下来,哪有功夫过来打锦州?你再看看昨日衡军那模样,这像是遭了重创吗?”

    虽说劝架的嘴里说着“别打了,和气和气,再等等罢。”,但谁心里都清楚——他这话恐怕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衡军从昨天到今天都是一副大获全胜的欠揍模样,嚣张不已,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们没输,那输得肯定就是兀良哈。主力军大都是朵颜卫的人,锦州城兵卒中却多是福余卫,先按下主力军对着“亲生的”和“别人家的”能不能一视同仁的疑虑不谈,这主力军要是真的被衡军打得溃不成军,那他们能顾得上锦州吗?

    要是能顾上,昨晚就该来救了!

    他们想得一点都不错,若是量力而行,锦州城的确不大值得救,浪费时间。

    兀良哈不像余靖宁那个不要命的,甚么都没有还敢往敌军的脸上压,敌我不分地心狠手辣。主力军如今正忙着舔伤口,没工夫去管锦州,在他们缓过劲来之前,锦州恐怕就得自生自灭。

    纷乱闹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堪堪压下去,锦州城内一众兵卒闷闷不乐地用起饭来。

    今天打人的家伙生得高壮,是胡和鲁手下为数不多的得力干将,唤作孟恩,好像还会说两句汉话。

    这家伙一个人待着,一腔悲愤和怒火全都郁结在脸上。

    他不是不想给自家特勤报仇,只是……

    他从怀里摸出个狼牙串成的项链来,放在手里轻轻摩挲——那是他新婚的妻子送给他的。想到这儿,他不禁更郁结了。要不是朵颜卫闲的没事儿干,哪怕日子过得艰难些,福余卫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特勤都死了一个。

    “谁?”虽说这家伙正任由自己的情绪喷薄而出,但依旧十分警惕,感到身后有人过来,立马转过身去。

    “是我,孟将军。”来的是个汉人,虽说没听明白他喊出的那句话,但从神情当中也该猜出一二,便顺势答了,“我看您晚饭没用多少,便自作主张带了个满头来。”

    锦州城驻扎的是广宁左、中屯卫,当初锦州城沦陷的时候,左卫指挥使当场战死,留下来一个能屈能伸的中卫指挥使师阳,苟活到今日。

    孟恩见到他似乎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闷闷道:“别按你们汉人的名字乱喊,我又不姓孟。”

    师阳脸上堆笑:“好,孟恩将军,您多少用一些。”

    孟恩正满脑门子官司,没怎么拒绝,接下了师阳手里的馒头。

    师阳就顺势坐在他身边了:“将军知道这回大衡来的将领是谁吗?”

    孟恩对这个一天到晚对着谁都满面堆笑、让做甚么苦活做甚么的师阳没多大警惕心,摇摇头:“我只听说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师阳叹气:“是镇守嘉峪关的平朔王的儿子。”他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盯着孟恩,“你知道我们平朔亲王罢?就是总和鞑靼瓦剌打的那一位。若是鞑靼瓦剌落在他手里,你知道他最喜欢作甚吗?”

    不等孟恩回答,师阳就自顾自笑道:“砍头,抓住了就一个不留,全部杀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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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