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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回:师阳

    寒风刮过,孟恩面对着满脸笑意的师阳,生生打了个寒战:“你这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就是想起来一些旧事罢了。”师阳的笑挂在脸上,像一张摇摇欲坠的面具,他拍了拍身上直裰的下摆,“还有啊,我听说,这位余家的世子爷颇肖其父,容貌性情皆是。”

    “你是说,若是我们输了,余靖宁会屠锦州城。”孟恩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师阳依旧坐在原地,挑了挑眉毛:“我可甚么都没说。”

    “再说了。”师阳将两腿伸开,轻轻揉了揉左腿,这死他在戍卫锦州时落下的伤,现在还没好利索,“我可是投降的贰臣,左右不是人,自身还尚且难保呢。”

    孟恩受够了他这种说话留一半、甚么都要含含糊糊地只露个头的说话方式,一把将马刀抽出来架在师阳的脖子上:“有屁就放!含一半吐一半的,又不是反刍。”

    刀刃压在他颈上,压出一条细细的血丝来,而那孟恩仿佛不知道疼似的,甚至还往前去了两分:“我大衡的将领自幼便拜在圣人门下,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都知道‘杀降’有违天和。将军是聪明人,也该知晓该怎么做。”

    师阳的手蜷在宽大的袖中,微微有些颤抖,而他手里捏着两枚印。

    一枚广宁左屯卫,一枚广宁中屯卫……

    夜色深沉,黑压压地黏在城墙上,浓稠得甩不脱。那一团黑在墙上越涂越重,终于凝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儿——那是个人!

    那人就着绳子,小心翼翼地从城墙之上往下坠。

    锦州城原本看守极严,不管是里头胡人汉人,夜中戒严的时候一概不准进出。这种行为不说是有兀良哈兵卒支撑,起码也是默许。

    在这浓稠的夜色中睁开眼睛费力辨别,能勉勉强强看出来是个汉人,再仔细瞧瞧,不是师阳又是谁?

    师阳穿得黑漆嘛唔,掩在夜色中极难辨别,他一路狂奔,没几步就踏上了冰封的小凌河。

    忽然跑着跑着,他猛然一个趔趄,骤然跪倒在地,两个膝盖在冰上一声闷响。师阳朝上猛地抽了一口气,在天寒地冻腊月末淌下豆大的汗珠来。

    全是冷汗。

    师阳腿伤本就未愈,这一下更是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给了他膝窝一脚、顺势将他摁在冰上的那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甚么人?!”正是余靖宁身边的小厮兼亲卫名都。

    大晚上巡营的名都精神抖擞,纯粹是给冻得,他正搓手跺脚忙着自行取暖呢,师阳就送上门来给他活动手脚了。

    他摁着师阳,毫不客气,用膝盖顶着他的肩胛,心想这家伙要是不老实,就扭断他的脖子。

    谁知道手里头的这个人劲还怪大,拚命朝前挣扎,他还没回过神来,这人就已然不是方才被顶着肩胛扯直了上身的模样了。

    名都大惊失色——

    师阳面南而跪,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小凌河厚实得能跑马的冰面发出一声几乎要裂开的闷响:“罪臣万死!”

    名都血肉齐飞见的都不算少却唯独没见过人这么完心眼。名都完全没料到师阳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没把人抓住,让他又在冰面上磕了几个头。再抬起来,额头上一团血肉模糊,看着都疼。

    而后,师阳跪在地下,转过一张脸,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位小兄弟,能劳烦你带我见见余总兵吗?”

    名都想起来他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呢,将面上的惊愕压下来:“我连你是谁都不知,又如何带你去见世子爷?”

    师阳长长地抽了一口气:“锦州城内俘虏、降了兀良哈的罪臣、广宁中屯卫指挥使师阳……”

    不等名都反应,只见他竖起右手三指,指天指地指心道:“愿以此身为我大衡王师领路,夺回我锦州城!”

    “暂且信你。”名都虽是这么说了,但依旧警惕不减,重新箍住了他,顺带着威胁道,“带你见世子爷可以,但若是想耍甚么花样……”

    名都以手比刀,在他颈间比划了一下,旋即将人推搡向前:“走罢!”

    ……

    余知葳到底年少,身体底子好,再加上这几个月来小伤不断,都快习惯了。这伤势还没至于要了半条命,但连轴转着跟着余靖宁打了几场战役,劳心劳力的,精神不济。余靖宁在身旁,精神一松懈,便昏迷似的睡了过去。

    辽东不比京中,余靖宁没法子像在世子府一般彻夜守着她。看余知葳睡安稳了,便小心翼翼掀了帐帘往外走。

    帘子还没放下来,便瞧见车四儿快步上前,凑在自己跟前,附耳嘟囔了两句。

    余靖宁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早就料到一般,胸有成竹道:“不必大惊小怪,咱们去了一见便知。”

    辽东的战时岁月蹉跎着少年人,将余靖宁的骨架提前拉成了个成人模样。他人高腿长步子大,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名都一见自家主子,立即就笑了起来,被一口寒风灌了个满口:“世子爷,就是这人!”

    “你说你是广宁中屯卫指挥使,有何证明?”天正黑,余靖宁没看人,只继续朝前,掀帘而入,“名都,咱们进去说话,外头太冷——去,把灯点上。”

    后面那句是对周遭几个小步卒说的。

    名都押着师阳,跟在余靖宁后头进了帐子。

    师阳声音沙哑,语气沉沉:“下官手让锢着,动不了,劳烦几位小兄弟。下官没有甲,东西搁在中衣里,摸一摸就知道了。”

    名都闻言,果真将手伸上前,穿过还算是厚的夹衣,摸进了他的中衣当中。

    有两个硬硬的小玩意儿。

    “世子爷,是印,广宁中屯卫和左屯卫的。”恰好此时掌上了灯,名都就将那东西举起来,给大家都看清了。

    余靖宁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面前人一眼,脸色一连几个变幻,最终还是开了口:“师阳?”

    那中年男人嘲弄人生似的笑了笑:“世子爷长大了。”

第一百零七回:雪耻

    灯火将中年男人的眉眼描摹得极深,满脸刻得全是岁月,他笑道:“没想到世子爷竟然还记得我,我真是……”师阳百感交集,略微有点语无伦次,“连世子爷都还记得下官……可……可我……我是个投降了的罪臣,今后没脸见王爷了,还望世子爷……今后就当没见过下官。”

    余靖宁心情有点复杂。

    这人他小时候见过,甚至可以说是抱过他。余家军治军虽严,平朔王余璞却不是个见天儿板脸的老古板,颇能和军士们打成一片,他那会儿自己年轻猢狲似的,连带着祸害了余靖宁——余家军中鲜少没有不胆大包天到把世子爷也抱起来晃着玩儿的。

    师阳也在余家军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遭平朔王提拔,迁升了。

    当时余靖宁年岁还小,去了何处也不大清楚,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他。

    遇上了老熟人,还是知晓自己那些有点“不堪回首”的岁月的老熟人,余靖宁略微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一半是唏嘘自己胡天胡地的童年,一半是觉得在这里遇见当年父亲的就部下有点巧得奇怪。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道,到底是父王的老部下,面子总得给一点儿。

    “师指使受苦了。”他有心缓和气氛,也只好半是安慰半是试探地道,“太史公司马迁也是为李陵说过情的。况且师指使山穷水尽之时暂且蛰伏,不也是为了今后?师指使今日既来,便能知还是一片忠心赤诚的,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师阳原先还是低着头的,听了余靖宁这话,大概是能猜出来他要问甚么,猛然将头抬了起来:“终于将世子爷等了来,下官没算白受屈辱。世子爷往城里设的劝降信颇有成效,锦州城内流民造反,胡人们也开始狗咬狗,闹出了好大的内乱来!下官不大光明磊落,为苟活在锦州城中笼络人心过,他们对下官还是有几分信任呃——今日他们要下官出来,便是与世子爷商讨议和之事的。”

    “不过,议和怕是有些太便宜他们了。”师阳一顿,“下官骗过了城那群想要投降土蛮胡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明日一早世子爷就能派使者来与他们和谈。我早将城中还苟活着的兵士和流民集结起来,只等着世子爷去扣锦州城的大门。若今夜再攻一次,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将锦州城夺回来。”

    他好似觉得话不够重似的,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朗声道:“下官是戴罪之身,只有这条命还有些用处,下官便以性命起誓,今夜定能……”

    他说到此处,一口痰卡住了嗓子,微微有些破音,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纳不进。

    余靖宁上前将人扶住,沉声道:“我知道了。名都,扶人下去休息。”

    他所料不错,锦州城人心浮动,撑不过今晚,一定会有人来找他议和的,只是……

    他没料到来的竟是师阳。

    余靖宁在京城中待久了,凡事都有个三思后行的后遗症,师阳的话乃是一家之言,哪怕是他的余家军旧部身份也没能在世子爷心中走个后门——抱过他的人多了去了,嘉峪关的狼恐怕都得算上一份。

    他没敢将师指使的话信个十成十。

    嘶,余靖宁心里打鼓,兀良哈向来不精于算计,况且大衡文官武将关系门路复杂,总不至于能将平朔王八九年前的老部下翻出来罢?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显,好生嘱咐了一番要好好照料师指使的话。

    不过就算师阳不来,他今夜也是打算在攻一回锦州城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师阳激发了疑心病,反而有种绊住脚的感觉。

    余靖宁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是将心中的杂念全都屏除了,吐在了地上。一身杀伐决断的血气压下了他在京中圈近出来沉郁顿挫思前想后的毛病,透过天寒地冻的小凌河南岸返上了他的身。

    平朔王子弟,生来就是握刀兵的!

    他长眉一凛,高声下令道:“全军整队,开拔,攻城!”

    ……

    锦州城在夜色中死一般的沉寂,满面菜色的兵卒有气无力地换了防。谁知道有几个换了防的兵卒没骨头似的全都瘫了下来。

    一旁的同伴赶忙上前去查看……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眼里带着点不易看出的笑意。

    这时候,只闻塌天裂地一声巨响——衡军在余靖宁的号令下,将仅存的弹药全部塞进了炮筒,一口气将还没补好的瓮城月城尽数轰塌。

    砖石稀里哗啦滚落下来,比落雪还紧些。

    而城内的汉人像是接到了甚么号令似的,随手抽过甚么东西,拿在手里就当做武器,咬牙切齿地向着城中的兀良哈兵卒打杀起来。

    锦州城沦陷三月有余,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皆是普通百姓,杀父夺妻断子几大恨归拢一处,全都朝着昔日用铁骑踏平辽东的兀良哈兵卒发泄开来。

    原先被兀良哈人当畜生,如今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更是杀红了眼睛。

    皇天未必有眼,而血债必当血偿!

    锦州城内流民一日之内第二次造反,原本内外应接不暇的兀良哈兵卒几乎没有抵御反抗之力。更何况,城内兵卒的心,早就不在不在一处了。

    衡军一路势如破竹,风卷残云一般杀进了锦州城,反抗者皆砍杀,城墙上鲜血和污泥混杂在一起,积了厚厚一层一层垢渍,穿透过藏污纳垢的冰冷天气,散发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兵者不详,学语小儿亦知,但若是手中没有利刃,却是断断不能。

    衡军报复式地在城中杀了个痛快,那些缩着脖子要投降的,全都绑在一起,当做蚂蚱一般串成一串,丢在墙边。

    此时才在东边微微露出些天光来。

    开始有人跪了下来,第一个人咣当一声跪下之后,连着一大串,连锁似的全都跪了下来。

    然后,这群人面南叩首,嚎啕起来。

    他们南望王师望了三个月了。

第一百零八回:庙堂

    快到二月末的时候,整个大衡才从南边缓缓透过来一点要开春的气息。

    路上积雪和冰碴子缓缓融化开来,到处都是烂泥脏水,化得官道上坑坑洼洼。马车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上蹦蹦蹦,蹦得里面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细酸书生快断了气。

    那白面书生将帘子掀开,长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对着外面跟着马车行走的小厮道:“万卷,不如停一停,晚上再走罢?”

    晚上要更冷些,路上的烂泥就会重新冻住,起码不会像现在这么……

    呕……

    谭怀玠在窗框上撑了撑头,觉得自己这个钦差躲过了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却快死在南下洛阳的路上了。

    万卷缩了缩脖子,被风刮得龇牙咧嘴,好容易开了口:“二爷,晚上太冷了,又不安全,少有人受得住啊。”

    谭怀玠头昏脑涨,就着窗边那一点新鲜空气,抽大烟似的将口鼻边的冷气儿热气儿全都吸了进去。这一路南下本该是走水路要更快些,可出发的时候运河都是冻住的,只好走了又慢又颠簸的陆路。

    只是……现在瞧这路上都化成了一路汤汤水水,运河只怕也能走了罢?

    谭怀玠在心里计较着过两日就换水路去走,没想到万卷竟然数落他起来:“二爷,您别在车里看信了,不闹得头疼才怪呢。”

    谭怀玠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不看没办法啊,京师和辽东前线一样,没一个消停的时候。

    正月底,辽东前线好消息坏消息一同传来——觉华岛屯粮城让兀良哈一锅端了,不要命的总兵大人却在弹尽粮绝的时候一鼓作气拿下了锦州城,逼得兀良哈主力再次北退。

    裘印公的大龄干儿子田信掌着偌大一个户部,向来宽以待己,严于律人——自己的党羽要甚么给甚么,铺张浪费也一点儿不稀罕;但若是这种刺儿头政敌,我管他辽东前线怎么个凶险法,照例扣扣缩缩,洋洋洒洒好几万字,仿佛给了辽东银钱大衡就过不下去了。

    原本到处和稀泥的兵部尚书孙和风头大如斗,终于看不下去了,冲着位至内阁次辅的万承平好一通哭。

    孙大人眼光长远,人也通透,知晓“辽东不可不防”的道理,只唯独胆子没个鹌鹑大,没本事自己在朝会上与田信撕扯,只好找个旁人来替自己冲锋陷阵。

    至于为甚么去找了内阁次辅万承平而不是首辅于见,是因为……这于见好像是个阉党!

    首辅大人最近正和印公打得火热,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孙鹌鹑不知道两个人行进到甚么地步了,实在是没那个胆子,不敢凑上前去发光。

    至于在内阁中也颇有才干的陈晖,他更是不敢往前凑。虽说陈晖已经在为辽东前线说活,也最容易和他拧成一股绳,但是……

    他家里也是置田产的,虽然没搅到浑水里去,但也算是旧派人家了。陈晖身后是新派,陈家更是新派人家的领头羊。滑不溜手的孙大人更是不想跟新派扯上关系,于是只能找看起来貌若中立次辅万承平来哭诉。

    万大人板着一张脸,将自己的山羊胡子捋了七八遍,终于应下来了。

    孙大人长舒一口气,差点把万大人认成干爹。

    新旧两派关于“一条鞭法”的斗争矛盾正式转移到辽东前线,原本磨刀霍霍的各位大人将獠牙转到外面来,集体冲向了阉党。

    谭怀玠就是在这么个情形之下南下洛阳做了查案钦差。

    他要看的是自家舅兄陈晖的信——虽说辽东前线的银钱解决了,军饷大概已经装车行在路上了,但京中依旧没有消停。

    几个港口先后闹出“起帆令”造假、砍杀市舶司官员的事件,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查了一大通,处处都有问题。于是借着辽东前线战事吃紧,港口大开实在不利于边塞防务之由,一口气将北方港口关了个干净。

    前朝“定元开关”留下的十三港只剩下九港,还因着最近严查“起帆令”,闹得草木皆兵,半死不活,早就不复当年繁华了。

    陈晖在信中写道:“今我大衡朝中皆腐水蠹枢之态,实非嘉况。望贤弟先思后行,先保自身再言他话。”一股浓浓的担忧扑面而来,扑得谭怀玠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这话是《诗经》里头的。

    虽说陈家人是新派,但大衡毕竟考科举的时候又不考新学,还是读四书五经做策论文章,这话陈家人知道,“脱旧入新”的谭怀玠也知道

    可怎么就有些人只挑自己愿意看的看,这么一句就偏偏落下了呢?

    读完了陈晖的信,谭怀玠终于是靠在车中的软垫上闭目养起神来。

    先将自己面前的东西捋清楚再说。

    洛阳是中原地区,跟沿海沿江开港口的地方全然不同,风俗淳不淳不知道,“旧”是肯定的。

    这个“旧”,有两个意思。

    几朝古都,原先繁华异常,更是前朝大昭的陪都,所谓“西京”,家底厚,但家底厚也有不好的地方。身无分文的愣头青更容易头脑发热,愿意挑战和尝试新的玩意儿,但家大业大的人就未必了。利益这种东西,向来盘根错节,难以割舍的东西那可就海了去了。

    更何况“旧”还意味着顽固不化和抱残守缺。

    所以哪怕是典型的旧派农本政策“一条鞭法”,实行起来也会因触及了这群“老”爷们的而受阻,停滞不前。

    更不用说自己这个查案钦差还是个“脱旧入新”的身份,前去查案只会难上加难。

    想到这儿,常年心平气和温润如玉的谭怀玠心里也不禁烦躁起来。

    大衡这两年怎么回事儿。

    海贸不兴,农本不固,辽东还在打仗,战后必然还有一批流民需要安顿,到处都是事儿。

    大衡自隆武皇帝开国以来,才不过过了数十载,也没见怎么横征暴敛,怎就闹到了如今这般好似千疮百孔了的地步?

第一百零九回:水路

    在谭怀玠的强烈要求之下,一行人探查了河道许久,终于从从陆路换了水路,本以为换了水路之后起码会不会在像原先那样把人颠到骨头散架了。

    谁知道……

    谁知道谭怀玠这家伙还晕船。

    谭怀玠前十几年都没出过京城,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旱鸭子遇上水,几乎还不如马车在路上蹦呢。

    总之经常看见谭钦差趴在船舷上呕吐得死去活来的身影。

    人还没到洛阳呢,谭怀玠整个人就从个玉面公子瘦成了一把秋后的黄花,就差吐得为国捐躯了,说出来也是一桩奇事。

    可谭大人最终还是没有回到陆路上去。

    船是租来的,水手都是不认识的当地人,而谭怀玠和极少几个人打扮得看起来就像是走南闯北的贾人。

    而大部队却还在陆路官道上晃悠——掩人耳目罢了。

    “呕……”谭怀玠趴在船边,一个时辰内第三回往运河里呕吐了,他原本就没吃甚么东西,方才早就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这会子往上反得全是酸水儿。

    万卷在旁边端着杯水,一脸的心疼:“二爷,您喝点水,漱一漱也好啊。”

    “我说谭二郎,我家那口子害喜的时候还没你现在吐得厉害呢。”高邈从舱中走出来,抱臂而立,一脸“看出殡的不嫌殡大”的模样。

    钦差南下,自有锦衣卫随行,只不过刚开始随行的不是高邈。陈晖暗中周旋了一阵,将随行锦衣卫换成了自己人。高邈一众八百里加急拿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急奔南下,终于在谭怀玠上船之前把人逮了个正着。

    谭怀玠吐得说不出话来,正就着万卷手里的杯子喝水,唯有对高邈报以白眼。

    万卷一边给自家主子顺背,一边替他打抱不平:“高三爷,您看我们二爷这副模样,不嘘寒问暖一番就算了,怎的还百般嘲弄呢?”

    高邈并不接他话,只冲着万卷丢过去一个不知甚么东西:“接着!”

    万卷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小东西接住了,发现是个装药丸的小瓷瓶子。

    高邈冷笑:“方才靠岸歇息,给你家主子寻的药。那岸上的大夫说了,专治他这种没见过水的旱鸭子。”

    万卷把药瓶子握在手里,一脸“高三爷会不会把我们家二爷毒死”的警惕。

    半死不活的谭怀玠终于动了,将那小瓷瓶子从万卷手里拿下去,视死如归地倒出一颗来吃,摇头虚弱道:“都快归西了,有药吃总算聊胜于无……”

    高邈:“一次十粒。”

    谭怀玠:“……”

    谭钦差快要了命一般咽下了十粒药丸,正巧高邈走到了他跟前儿,目不斜视,光动嘴道:“官道上那一群遭了刺客了。”

    谭怀玠心里一惊,刚想出口问,谁知高邈早知道他想问甚么,连忙答道:“我手底下那群人也不是吃素的,人都没甚么事,不过有几个同你一样的受了些惊吓。闹事的人都让抓住了,到时等咱们到了地方,一齐审问了便是——不过,严刑逼供这事儿我会,问话甚么的,还是得你来。”

    他们走水路是秘密而行的,是以几人都藏着身份,高邈原先高声与他吵闹那都是在掩人耳目。

    这已经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境内了,果真这群人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谭怀玠倚着栏杆,幽幽叹了口气。

    “连钦差都敢截杀了。”高邈皇城根底下待久了,最见不得这种事情,恨恨道,“这是想要造反了吗?”

    “稍微知晓些大衡历律的,谁不知道截杀钦差同谋反论处。”有气无力的文弱书生声音抖起来,“天下还没到那个要群雄并起的地步,哪里有那么多亡命之徒。我只怕这是没读过几本书的无知百姓,被有心人利用起来……”

    一条鞭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计亩征银”,将那些官老爷囤在自家的银子全都收归到国库里来——北方港口全部取消了,如此闭关下去,佛郎机银的流入只会越来越少,总有一天国库要撑不下去,非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不可。

    既然要计亩征银,首先就要清丈土地,但难保有些人家想要藏匿些田产,好少上些税。谁都想把银子囤在自己腰包里,怨声载道者有之,想要干脆拼死一搏的人恐怕也有。

    毕竟老话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隐匿田产这类情况,都是狡猾的人的聪明做法,所谓“穿鞋”的人。要暴力对抗查案钦差的,恐怕都是些做马前卒的愣头青,都不知最后是为谁做了嫁衣裳。

    京城中势力盘根错节,恐怕这前朝西京也是也一个样子,也不知道到底他们这回去,那些狗胆包天胆敢撺掇人截杀钦差的到底是甚么人。

    高邈脸色奇差,嘟囔道:“都说我们这些京里吃皇粮的不知道民间疾苦,可我看这民间也没怎么知晓庙堂疾苦,见天儿就知道围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转。我原先还没觉得新旧两派有甚么大分歧大不同呢,现在看来全是这群顽固不化的在给旧派拖后腿。”

    谭怀玠说不出话来,只好叹气。

    其实不能一竿子打死,新派当中也有投机者来着,只是如今抱残守缺顽冥不灵的人暴露出的问题更加严峻,暂且还看不出来投机者的弊端罢了。

    谭怀玠颤颤巍巍将两手举起来,冲着高邈拱了拱:“劳烦三哥去与我替船夫说一声,近几日再走得快些,别再在路上耽搁时间了。”

    “啧。”高邈眉毛一扬,面色奇异地看了谭怀玠一眼,“再快些?你可真不怕还没跟那群臭杂拌子斗法呢,就先在路上因公殉职了。”

    谭怀玠扶着栏杆,病弱不堪地道:“*******……咳咳咳……”病弱的谭钦差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转过身去,扶着栏杆又吐了起来,好一阵翻江倒海。

    高邈看着又要吐起来的谭怀玠,大惊失色,觉得他快要把胃吐出来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快别说话了。”

第一百一十回:漏泽

    谭怀玠吃了药也不见好,照样一天吐三次,等到高邈觉得他真的快要断气了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行到了洛阳。

    此是在洛阳城外,村落散落各方,星罗棋布,村中的羊肠小道上行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帐马车。

    “三爷,您说要么进城给二爷找个大夫?”万卷十分忧心地往马车里望了一眼,谭怀玠正双目紧闭,睡在当中。

    其实说他是昏过去了也差不多。

    高邈在车旁缓缓骑着马,扁扁嘴道:“我看你家主子恐怕是不乐意。”高邈叹了一口气,“他快把自己折腾死了都要走水路,是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赶在那官道上走的人之前,提前赶到洛阳。况且查田产,你不在郊外在村落中查,跑到城中去做甚么?等着知府给他接风洗尘,然后随便糊弄一下子。这不是坏了事儿嘛。”

    “可……”万卷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十二万分的焦虑。

    “没事儿,我觉得你家二爷死不了。”高邈一脸的云淡风轻。

    万卷的忧虑便就全成了恼怒,一肚子话全憋在了喉咙口。

    敢情不是你家主子,你一点儿不心疼是不是。

    正当万卷在考虑要不要把此人甩开,自己背着谭怀玠进城找大夫的时候,高邈又开口说话了:“虽说他这小身板不怎么样,但起码年纪轻轻的,以前又没甚么大病,总不至于晕了两天船就真的吐死过去,况且现在不是已经上岸了嘛。他这就是光吐不吃,饿得了,等过两天缓过来,多用些饭就好了。”

    他瞥了一眼万卷,发现这家伙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只好道:“你看前面不就是个村子嘛,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咱们上村里找大夫去给他瞧瞧。”

    大衡许多地方都设有漏泽园,朝廷拨款给百姓看病,洛阳不是小地方,朝廷办的漏泽园也该是有那么几处的。

    说完这话,高邈也不管万卷有没有被安抚到,只管径自上前去了:“我先上村里问问。”

    高邈一夹马腹跑得飞快,在村口处下了马,将马牵在手里头,对着前头玩闹的几个光头小孩儿招手:“小孩儿,来,问你们点儿事儿。”

    高邈京城中人,虽然不像老混迹在市井中的余知葳,满口都是京片子,但显然能听出来是京味儿官话。

    说官话的,当然是外地人咯。

    那几个小儿从地上站了起来,齐齐望向高邈:“啥?”

    高邈的儿子还不满周岁,小小一团,于是见了这些个没比自家儿子大几岁的小孩儿也倍感亲切,再加上他本就好玩,于是脸上都是带着笑的:“你们村里的漏泽园设在何处啊?”

    “漏泽园?”那几个小儿面面相觑了一阵,张开漏风的小嘴道,“木听过。”

    中原地区的土话不难听懂,但高邈还是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眉头微微蹙了蹙,思考自己是不是找的问路人年纪太小,并不明白“漏泽园”是用来作甚的。

    此时已是接近晌午,村落当中炊烟袅袅,显然都是在生火做饭了。

    高邈正思量着该再找个谁去问问话,却忽然见风风火火走出来个年轻媳妇子,扯住地上一个小儿的脸就开骂:“你个憋孙儿,整日里都是知道外面溜达,这村里我都喊了一个遍儿恁都木有听见?恁这是不想回家吃饭了吧?!”

    那小崽子嗷嗷哭叫起来,剩下的小孩儿似乎想象到了此时还不回家的惨烈结局,纷纷打起寒战来,四散而逃,奔回家吃饭了。

    “那个……”高邈斟酌了以下词汇,“姐姐,不知你们村的漏泽园设在何处?”

    那媳妇子这才看见有外人在,登时不好意思大打骂自家儿子了,略略有些脸红:“木听过有‘漏泽园’啊。”和刚才小孩儿的回答有异曲同工之妙。

    高邈以为自己表述的不够清楚:“就是朝廷设在各个府州县的给百姓看病的……哦对,看病不要钱。”

    “我哩个乖乖。”那妇人终于明白了过来,“恁说的那地儿早都木有个球了。你想看病就去方先生家里头。不过,他看病是要收钱哩。”

    高邈一愣。

    漏泽园早就没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妇人已经开始给他热心地指起路来:“恁进了村儿,朝着左手边一拐,一直走到头那家儿就是了。嗯?你是弄啥嘞?是走生意的还是看病吧?看恁这样儿不像是生病的人儿。”

    “是家里的兄弟病了。”高邈这才反应过来,冲着那妇人拱了拱手,“多谢姐姐了。”

    高邈一脑门子官司地回到了马车边,刚好谭怀玠醒了,便叹了口气对他道:“本是想让你去漏泽园中瞧瞧病的,谁知道这村子没有漏泽园,不过好在还是有个赤脚大夫的,等会儿便让他给你瞧瞧。”

    谭怀玠虚弱不堪地将自己撑了起来,立即就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没有漏泽园?”

    高邈不清楚,谭怀玠乃是阁臣,比谁都清楚,哪儿没有漏泽园这洛阳的农郊都不该没有漏泽园。这前朝的西京总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罢?

    高邈看他挣扎着要起来,赶忙叹着气上前去扶:“好似说是……早都没了……”

    谭怀玠一听更是一个头两个大,险些白眼一翻再次昏过去,高邈捉着领子把人晃了晃:“谭二郎,谭阁老!您可不能在这儿歇了,我一个武职,就算查到点儿甚么回去没人听我的,还都得靠你啊!”

    万卷扶着自家主子,对着高邈怒目而视,这会子您可知道着急了!

    高邈将只剩一把骨头的谭怀玠重新放回车里,在马车外来回踱了两圈,出言道:“走,万卷,进村儿,还找那个赤脚大夫去!”

    万卷:“啊?”

    高邈一拍巴掌:“总得先让你家主子缓过来点罢,赤脚大夫也是大夫,说不准还能从他嘴里问出来点儿与漏泽园相关的事儿呢。”

    高邈瞧着万卷再次用“一点也不信”的神情看着他,不禁气结,一把夺过拉车的马的缰绳,翻身就上去了:“驾!”

第一百一十一回:大夫

    万卷牵着马东问西问终于找到自家主子的时候,那方先生的银针都扎下去三个了。

    万卷一进来,张口就要喊二爷,被高邈一把捂住嘴:“嘘!别吵着人家方先生扎针,等会儿扎偏了你赔啊?”

    高邈在心里腹诽道,谭怀玠十六岁就中进士了,一等一的聪慧,怎么身边的小厮书童好似全都是傻的?

    万卷这才消停,凑过去看谭怀玠——除却看着有些虚弱,人倒是醒了。

    那扎针的方先生停了手,道:“不必太过担忧,我听闻他原先一直走水路,晕船晕得厉害,脾胃一路糟蹋,虚的厉害。我为他开了几副温补的药物,养一阵子就能好了。”这大夫官话倒是说得不错,不禁令人信服了几分。

    其实和高邈之前瞎猜的说辞差不太多。

    方先生吩咐药僮儿领着万卷去抓药,眼睛也不抬,便问:“京里来的?”

    高邈登时愣住了,反而是躺着半死不活的谭怀玠开口说了句:“是。原本是做些海贸生意的,先前一直说着北方四港要取消,我们便觉着不妥,想着先到中原地界儿来先探探路。结果啊,前些日子才得了消息果然是取消了。我们兄弟也没事做,便看看今后能不能将买回来的西洋玩意儿卖到这边来。没想到啊……”谭怀玠苦笑了两声,“我这个旱鸭子没见过水,竟险些把小命都丢了。”

    他二人京师口音明显,也没法子忽然学出别的土话来,不如就先认下来。

    “我听着口音就像。”那方先生清风云淡的,倒像是个名士了,“不过你们真的是做生意的吗?我看着倒像是读书人。”

    “自幼也是读过几卷书的,虽说不敢自称‘儒商’,但也算是拜在圣人门下了。”谭怀玠方伸起胳膊来打算要拱手,却被方先生轻轻按住。

    “莫要乱动,还扎着针呢。”

    高邈眼珠子转了一圈,后知后觉地觉得老让谭怀玠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病秧子冲锋陷阵怪不好意思的,便打算也做点贡献,只装着抱怨道:“我还到处找漏泽园呢,没想到问了好些人都不知在哪儿,耽误了好些时间。”

    那方先生笑了两声,摇头道:“这里没有漏泽园。”

    “为何?”高邈脱口而出。

    “建漏泽园不得占地么……”方先生刚说了两句,眼睛一抬,忽然警惕起来,盯着高邈,“你问这个作甚么?”

    “……”高邈一阵心虚,浑身的力气全用在思考上了,“京郊和天津卫到处都有漏泽园,怎就这里没有,还前朝西京呢。”

    高邈满面不屑,极尽一副京师暴发户的纨绔面孔。

    那方先生做了一个了然的神情。

    此刻万卷抓好了药,凑了过来,轻声问:“二爷,这药是就在这煎一副,还是……”

    “带走吧。”谭怀玠轻轻瘦瘦,笑起来带着几分清隽,“我方才在这儿服过一副药了。咱们在这里叨扰方先生了,不能再麻烦人家不是。”

    方先生垂着眼睑,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小哥儿不在我这里再休养几日?”

    “不必了。我们在洛阳有亲戚,前些日子父亲给去过信了,要是我们长久不到,就该忧心了。我们是做晚辈的,让长辈担忧几乎就是不孝了。”谭怀玠将手伸起来,“先生妙手,我觉得比起刚才好了许多,劳烦先生帮我把针下了罢。”

    那方先生应了一声,抬手要给谭怀玠下针,一连下了三根。等下到第四根的时候,忽然眼神闪烁了一下,手指一旋,一根银针“嗖”地就要斜飞出去,冲着谭怀玠的膻中穴就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高邈从自己袖口之中甩出一枚铜钱儿,旋转着斜斜插过去,“锵”地一声——

    那银针狠狠扎在铜钱儿之上,立在谭怀玠的胸前,发出森森的寒光来。

    这力道,要是扎上了谭怀玠的膻中穴那岂不是要钉进去?

    高邈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铜钱儿拎起来,挡在谭怀玠身前,对着方先生怒目而视:“你要作甚么?”

    整个屋子里面的药僮儿都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全都一跃而起向着谭怀玠和高邈扑将过来。

    高邈毕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人,左劈右挡几下就撂开了一屋子的药僮儿,朝地上啐了一句,将谭怀玠从榻上拉起来,背在背上,高声唤道,“万卷,我们走!”

    万卷这会儿不敢再和高邈闹别扭了,刚忙应了一声儿,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几人大步流星出了这方先生的门,却不见了自己的马,高邈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跑!”

    说完“唰”地就蹿了出去。

    高邈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方先生是要作甚,膻中穴这地方,一击便可昏厥,要是钉了进去,那还不要当场毙命!

    谭怀玠趴在高邈背上,在颠簸之中十分艰难地思考起来。

    这方先生绝对不是甚么普通的见财起意的普通土匪之流,恐怕是洛阳闹事之人留下的眼线。也不知道是谭怀玠高邈身上的气质还是谈吐暴露了,还是这群人干脆来个“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打算见到像是钦差的人就截杀了。

    还有,他刚刚那句“修漏泽园要占地”是何意……

    漏泽园的土地都是大衡皇家所有的,本就不是供给私人买卖耕种所用。这群地主老爷竟然贪得无厌到这种地步,连皇家的地都想纳入自己囊中,怪不得狗胆包天地敢截杀钦差!

    反正被查到了也不会好过,还不如趁乱把钦差给解决了。

    他们这是觉得,北方四港全都取消了,大衡十三港只剩下了九个,新派这是落了下风,所以他们就能肆无忌惮地敛财吞地了吗?

    京中旧派的有识之士全都在和新派寻求帮助,力求解决朝堂上这个乌烟瘴气的场面,好集中精力来对付阉党,这群人竟然还在顽固不化地挑起事端来想激化新旧两派的矛盾。

    到底是谁在其后推波助澜!

第一百一十二回:前线

    辽东不比京师,更不比再南的洛阳,才迈过三月的门槛儿,依旧是一副寒风料峭的模样。

    对,连“春寒”都险些要算不上。

    大衡老话叫做:“苏湖熟,天下足。”辽东的粮草依旧是从鱼米之乡出,但自江南北上的粮饷却没有向从前那样直接走海路运过来。

    虽说北海湾的冰化得差不多了,走船没有问题,但几个港口如今没一个清闲的。

    北方四港不仅闭了关,而且戒严,北海湾形同虚设;南方的九个港口虽说是没闭关,但如今正查起帆令查得热火朝天,唯恐运饷船上会有人监守自盗,趁此机会偷偷混出去,是以辽东的军饷就只能走陆路。

    陈晖、万承平一众人拼死拼活抢出来的粮饷,二月底就就上了路,可到现在还慢慢悠悠地晃在路上,不禁令人怀疑是不是用乌龟拉的车。

    于是,锦州一战差点儿把老本儿都打光的辽东总兵余靖宁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又不能再不要命一回,也只能退守锦州城,龟缩不出。

    兀良哈的情况要更差些,虽然烧了衡军的屯粮城,但是也丢了锦州这个兵家必争之地,也算是元气大伤。先按下这个不说,兀良哈三卫的联盟险些吵架吵得土崩瓦解了。

    从头至尾挑事儿的几乎都是朵颜卫,其余两卫苦不堪言,矛头直指朵颜卫大汗布日固德。还没等其他两卫吵吵出个所以然来,布日固德自家的儿子们就先反了,庶长子趁着自家老爹忙着在前线吃土,自己拉着旗子反了,也自称大汗。

    布日固德当场气了个中风,被拉回家去了,那庶长子趁机软禁了自己的老爹,自己上了辽东前线。

    没人明白朵颜卫非要耗在辽东是为了甚么。

    如今双方僵持,敌不动我不动,两方人就和春心萌动却碍于礼法的少年男女一样——只敢眉来眼去,谁也不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来。

    于是衡军又恢复了在宁远城那个修城墙打防御战的模式。

    养伤养得差不多了的余知葳甚至更余靖宁建议过,干脆让卫所兵干回他们的老本行,咱们组织春耕算了——反正是锦州城内是广宁左、中“屯”卫。

    余靖宁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就今年这个鬼天气,等到月底能不能春耕还是个问题,就先别想屯田了。

    锦州城的瓮城和月城是衡军自己拿红衣大炮轰塌的,如今自食其果,又要补起来,还要连带着和宁远城一样修筑敌台,处处都要钱,余家兄妹几乎要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恨不得能从手指缝里头把银子省出来。

    余知葳翻遍了所有衣服找银子的时候痛苦地哀嚎起来:“为甚么给大衡修城墙,要花我们自己的银子。”

    她根红苗正的兄长从她背后冒了出来:“你就不是大衡人了?”

    余知葳被自家神出鬼没的兄长吓了一大跳,打了好大摆子,捂着胸口转过头来,皱着脸:“亲娘啊,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这哪儿是我走路没声儿。”余靖宁听见她这句话,无端就板出一张严肃的脸来,“这分明就是你功夫落下了,连脚步声都分辨不出。”

    余知葳懒得解释,她现在正忙着心疼自家的钱财,没工夫跟余靖宁斗嘴,便白眼一翻将话题岔开来:“爹爹回你信了吗?咱们余家军的人何时能来?”

    兀良哈主力部队这次北退直接越过了大凌河,退守义州,如今只怕也是在等援军,到时候这种两边僵持的情况必然会被打破。

    余靖宁拖过一把椅子来坐下:“大军不比那送信的鸽子,生一双翅膀——这样远的路途,恐怕还得再等些日子。”

    余知葳沉默不语。

    余靖宁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冲着余知葳一抬眼睛:“你在想甚么?”

    “想你心中所想。”余知葳故弄玄虚,状若高深莫测地捋了一把眉毛。

    余靖宁看得眼皮打架,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捋眉毛作甚?”

    “这个。”余知葳一顿,“因为,我没有胡子。”

    余靖宁终于知道他眼皮打架的原因了,他早该知道余知葳嘴里就没几句靠谱的。

    “好了。”余知葳拍拍手,“不与你闲话了,咱们说正事儿——大哥哥觉得兀良哈会一直龟缩不动吗?”

    余靖宁正喝茶平复心情,闻言道:“自是不会。”

    余知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也觉得不会。兀良哈并非耳目闭塞,若是再精明些,必然知道咱们快弹尽粮绝了。”

    锦州城中的人马一直无动作,稍微有点儿头脑的人也该猜到军饷没有到。

    “如今敌我双方皆是处于没粮饷没人马的境地,就是在拼一个‘速度’。”余知葳在余靖宁面前的桌子上点了点,“看谁的支援先到。但我觉得,他们绝对不会任由咱们的粮往辽东运的。”

    余靖宁点头。

    余知葳看了他半天,见点头之后再没太大反应了,有点儿没猜透自家兄长是在想甚么:“京师的军饷就算是走陆路,是乌龟拉的车往辽东爬,月底也该到了。如今咱们手里的东西还够咱们打一回义州城,你不打算主动出击一次吗?”

    余靖宁终于将端在手里的杯子搁下了,微微勾了勾嘴角:“无需。”

    “那要如何?”余知葳挑着眉毛。虽说她知道,兀良哈没那个本事再越过大衡的防线,南下去将衡军新运来的军饷和粮草,但她还是没领会辽东总兵余靖宁的战略精神。

    兀良哈不知道辽东的军饷甚么时候到,也更不会知道余靖宁瞒着朝廷向嘉峪关请了援军,不此时出击那还等到何时?

    “按兵不动。”气定神闲的一只辽东总兵拍拍袖子站了起来,“你先前伤着,我也不好督促你练枪。如今伤势大好了,再耽搁下去恐怕就要荒废了,我今日的空,便亲自教导你一回。”

    被“按兵不动”四个字兜头砸过来的余知葳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看着纡尊降贵要来亲自教导自己的余靖宁,只愣愣地“哦”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三回:心经

    很快余知葳就反应过来了,她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眼里闪过一点点窃喜。

    她非是懒惰倦怠之人,受伤之后借着种种理由逃过去不愿意练枪,其实是故意的。

    世上不过同窗同袍两种情谊最特殊深厚,余知葳没和余靖宁一起读过书,却和他一起抗过铳,更别说她早早就动了点儿歪心思。离京的时间长了,这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也过惯了,是个人都不想再殚精竭虑,过那种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日子。

    况且枕戈待旦又常常闹得身心俱疲,余知葳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心有余力不足,便没法子兼顾两头,再去压制自己的心思了。

    心里的屏障漏了一个小口子,便细水长流地给她心里的种子浇灌起来,让她的少年心思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枝芽。

    她上辈子的一腔情愫早就可望不可即,这辈子又幼失怙恃,进而连整个家都覆灭在隆武皇帝手下,天生多情的余知葳的情感几乎全是落空的。

    云翠尚可充作慈母,她那三个跟班也能全然视作幼弟,但其他的呢?

    她没有父兄,在遇到余靖宁之前,她的视线里男人大都是寻欢作乐忘恩负义的丑恶嘴脸。

    那份空吊在半空中的情感总算是在遇到余靖宁之后找到了归宿。

    她喜欢余靖宁管着自己,哪怕是黑着脸没几句好话的,她也甘之如饴。这种“家中有人管着,背后有人站着”的感觉足以让她饮鸩止渴似的贪恋着那一点点的甜意。

    而余靖宁毕竟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面皮又薄,很多话不好意思好好说,其实很有个做兄长的样子。

    前些日子藉着受伤的由头,余知葳便胆大包天地处处讨嫌,上瘾了似的等着余靖宁来管教她,时不时要耍点小伎俩。

    天天嘟嘟囔囔地偷懒也是其中一环。

    如今见余靖宁果然看不过去要来管她,自己的玩弄的小伎俩得逞,不由得有些高兴,险些得意忘形。

    “你磨磨蹭蹭的干甚么呢?”余靖宁半天没见她跟过来,略微有点儿恼怒转过头来,见余知葳站在原地傻乐,带着种乱臣贼子得逞的般的小人得志感,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你站在那笑甚么?”

    顺带着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生怕余知葳是因为自己兄长威仪端不住了在嘲笑他。

    余知葳顺势收了自己的傻笑,带着一点淘气得狡黠:“甚么也没有。”

    看着余知葳亮晶晶的眼睛,余靖宁忽然有点恍惚这神情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想了半天,大概是哪次宴会上,不知是谁家小儿偷了他面前的果子,然后背着手说“没有”。

    和那个神情如出一辙。

    他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少年早慧得厉害,余知葳更是被身世打磨得“老奸巨猾”。他很久都没见过这种孩子气的拙劣演技了,不禁觉得有些晃眼,一时间也晃了晃神。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顶着一张万年不高兴的脸孔,用余知葳欠他二百两银子的语调对着她道:“别跟我耍花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这都落下多少时候了,倒时就真的荒废了。”

    面上古井不波,滚在嘴里的车轱辘话却将心里的兵荒马乱展露无疑。

    敏感的余知葳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么个点,生出一种打败了自家大哥哥的窃喜,看他就越发顺眼,雀跃到了余靖宁身边:“好啦好啦,大哥哥,是妹妹错了,妹妹给你赔不是。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啊。”她扯着余靖宁露在齐腰甲之外的衣摆晃了晃。

    余知葳撒娇常见,给他撒娇却是头一次见,余靖宁触电似的将自己的衣摆从余知葳手里抽出去,将一张脸绷得比甚么时候都厉害,几乎要裂开,心里的慌乱却都快从他裂开的七窍中溢出来了。

    他赶紧转过身去,沉声道:“走罢。”

    自认为又调戏了自家大哥哥一把的余知葳更高兴了,觉得今日被与他大哥哥切磋就算点儿伤也值了。

    魂飞天外的兄长和居心叵测的幼妹一同走出了帐子。

    余知葳摸鱼已久,早不知道把梨花枪扔到那里去了,但余靖宁显然是有备而来,冲着一直守在帐子外的名都招了招手。

    名都一手拿着梨花枪,一手抓着余靖宁的马槊,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世子爷,姑娘。”

    “大哥哥还把这东西带来了?我还以为你扔在家中库房里了呢。”余知葳接过自己的梨花枪来,满面都是笑意。

    余靖宁刚刚被她接连暴击,一时间昏了头,这时候才觉出有点不对的地方来,立马捉回了自己的兄长威仪,好好在余知葳面前显摆了一番:“你的甲呢?怎么不穿上?虽说是要按兵不动,但也没你这么松懈的。快回去穿上!”

    余知葳嘟了嘟嘴,委委屈屈“哦”了一声,转身回了帐子。

    余靖宁站在帐外,被辽东早春凌冽的东风一吹,从头灌到了脚,彻彻底底凉了下来。身上凉了,才摸出自己脸上发烫,烫的厉害。

    余靖宁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不该,是在太不该了。

    名都看着余靖宁脸上闪过一串儿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精彩,最后全都褪了颜色,变得煞白煞白,不禁出言问了句:“世子爷身上不爽快吗?”

    余靖宁陡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话没好话地呵斥道:“让你来送枪和槊,没让你擅离职守,如今不归位还在这儿擎着,等着吃晌饭吗?”

    虽说余靖宁长期都没甚么好脸色,又严肃又不近人情,但发火还是鲜少的,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气一冲,一时手脚不知道往那儿放了:“小的知错了,小的这就回去。”

    “名都。”余靖宁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人闲心里也闲,老想点儿有的没的,火气大了些,你别太往心里去。”

    名都丝毫没有琢磨明白自家世子爷这番“人闲火气大”的言论,只觉得深奥无比,带着对未知事物的深深敬畏之情,又严肃又正经地应了一声,跑开了。

第一百一十四回:切磋

    穿好了甲的余知葳刚从军帐中露出个头来,就见着他兄长兜头朝着他丢过来样东西。

    想也不用想,定然是她的梨花枪,余知葳伸手就接住了。

    余靖宁不等她接稳,便大喝一声道:“小心了。”说罢一槊朝着余知葳门面扎来,又快又狠一点儿情面都不留,让人躲都躲不及。

    他二人的槊锋枪尖儿都用厚布包住了,不出意外伤不了人。

    见着余靖宁的槊锋冲面而来,余知葳躲闪不过,身子朝后一仰,一记铁板桥就闪了过去。随后,趁着余靖宁那朝前扎的槊还没收回去,整个腰背拧成一股劲,抬腿朝上猛地一蹬。

    槊锋被她那猛蹬一下,登时怼偏了方向,而余知葳就势朝后空翻,一个跟头落了地,手中梨花枪一抖横空架住了余靖宁朝下落的马槊,抬腿朝着他胸口踹去。

    余靖宁力气大,一只手抓住槊锋狠狠朝下一压,余知葳两条小胳膊立马就抖了起来,另一只手还有机会,一把扣住了她细细的脚踝。

    余知葳那童子功要求高,小女孩儿练来才有效果——身量要求就是又瘦又小。再加上她很有把自己功夫的轻灵走向极致的打算,浑身上下根本没二两肉,脚踝还没余靖宁的胳膊粗。余靖宁这么一捏才感觉出来,眉头登时就皱起来了,感觉自己快要把余知葳的脚踝捏碎了去。

    余知葳被扣住了脚踝也不闲着,趁着自家兄长一晃神的功夫,屈膝在他手上一借力,整个人飞身而起,另一条腿就搭上了余靖宁的脖子。

    原本练枪打成了近身肉搏,下一步本该是用膝盖关节狠狠勒住人的脖子,以长枪撑地,腰部发力将人甩飞出去,要不是切磋,能直接把人的脖子和头脱成两截儿。可这动作暧昧,这两人又年少,哪怕是隔着冬日里极厚的衣裳,那兄妹二人也是齐齐一愣,登时全都不敢动作了。

    余知葳身上是世子府特有的味道,一股洗净衣服后干干净净的皂角味,但又有些不同,带着一股子女孩儿特有的体香。被她骑在脖子上的余靖宁再绷的死紧的一张脸登时就红了起来,哪怕是隔着一层棉裤一层罩裤,他也觉得余知葳腿上的体温就在颈边耳畔——而脖颈耳朵又都是极敏感的地方,那滋味可想而知。

    余靖宁激灵了好几下,一哆嗦差点儿把自己舌头给咬断了:“你……你给我下来。”

    猛然停了手的余知葳连自己的枪都抓不稳了,那枪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余靖宁不敢碰她,更谈不上托一把,没了枪杆支撑,又是一条腿缠在余靖宁脖子上,另一条腿蜷曲着扣在他手里,根本不稳当。余知葳唯恐自己从余靖宁身上栽下来,又不敢去抱他的头,刚好余靖宁没带兜鍪,也只好死死扯住他的头发,整个人尴尬地都快哭出来了:“你先把我脚松开!”

    一对儿原本叱咤风云的少年男女,在这一刻从智商到功夫,彻彻底底地回落为零。

    余靖宁这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忙乱之中还捏着余知葳的脚踝,而且还是一紧张狠狠钳住了,赶忙手忙脚乱松开。

    可余知葳被松开了脚踝,也是又慌又乱,脑子好像被兀良哈的铁骑踏了百八十遍,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下去,一时间又好像极其害怕从余靖宁身上栽下去,于是另一条腿也架在他肩上了。

    余靖宁:“……”问题没解决,反而更严重了。

    两个没了脑子的人以一种诡异的造型在寒风中立了好半天。

    终于,余知葳颤颤巍巍带着哭腔开口了:“大哥哥,你……你蹲下……”

    余靖宁这会儿根本没法思考,也只好依着余知葳的话往下蹲。这种姿势极其容易摔倒,余靖宁又不敢伸手护一下抱一下,十根手指做戏似的抵着她身上的鱼鳞甲,手掌都是空心的。

    这哪里能扶得住,全靠余知葳自己用腰上的劲儿死撑着,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快挣断了。

    终于,余知葳看到了地面。

    她也不顾甚么身姿甚么轻灵了,直接用余家大姑娘高贵的尊臀接触了地面,两手撑地往后退,这才从余靖宁肩上下来。

    余靖宁当时甚至觉得余知葳能一个鹞子翻身直接拧断他的脖子。

    然后两个人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又是好半天缓不过神来,比刚退完敌还狼狈几分。

    半晌,余靖宁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脸色由红转黑,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尴尬地道了句:“对不住……我……”他也不知道该说甚么,满腔的思绪在喉咙口卡了壳。

    余知葳摆手:“不不不,是我对不住你……我我我……”她“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感觉自己尴尬得连脚趾都蜷起来了。

    不只她,整个气氛尴尬都到冷风险些要凝成实质,朝下拧出水来。

    余靖宁打了三遍腹稿,这才勉勉强强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你回去歇着罢,我去看看他们敌台修得如何了。”说罢一跃而起,比平时打斗还利索个五六分,拔腿就跑,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利索归利索,就是逃的姿势不太正常,四肢不知道该谁先谁后,总之乱七八糟地一番胡乱排序,差点绊倒自己。

    跑着跑着,余靖宁终于止了脚步,意态反常地咬住了嘴唇。

    他方才离得近,可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余知葳的心跳——比敌袭的时候股楼上打的鼓点还密些。

    然后,他扬起手来,生生给了自己一巴掌,像是想将刚刚厮磨在耳畔鬓边脖颈上的少年情怀一巴掌全扇出去。

    扇出去没扇出去不知道,反正是扇得太狠,耳鸣起来,所有的嗡鸣最后都变成了余知葳方才的心跳。

    也许可能是他自己的心跳。

    跳得正紧。

    不知为何,这两个人的心跳莫名地在这样一个万分尴尬的时刻很不合时宜地合二为一了。

    而他们本不该心有灵犀。

    余知葳抱膝坐在地上,地上散落着的是他的马槊和她的梨花枪,而她眼睛里开始疯狂泛酸。

    余靖宁恐怕今后再也不会亲自上手教导她,也再也不会和她切磋了。

第一百一十五回:城防

    余知葳和余靖宁那日一番“切磋”之后,两个人谁见了谁都是躲着走,连对视一下都要赶紧错开。

    兄妹二人本来感情甚笃,不说是形影不离也算是亲厚,如此意态反常倒是闹得一群没事干的丘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知晓余知葳身世的车四儿好似明白了点甚么,一扬眉一撇嘴,把乱嚼舌根的小兵蛋子们全都一通爆锤:“最近战事不密,我看你们最近都皮痒痒了!冲锋陷阵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到前头去,这个时候倒是比谁都激动啊?一个二个的就知道胡咧咧,谁再乱嚼舌根,今晚晚训就和我打!”

    唉,少年人啊,没办法嘛。

    当车四儿扯着大嗓门呵斥今日又不好好换值的小步卒的时候,余知葳正在帐中给自己上药。那天余靖宁太紧张了,捏她脚踝的时候几乎是用了全力,她回去之后才发现,她脚踝一周被箍了一圈儿青紫,虽说这点小伤不算甚么,初春衣裳又厚,根本看不到,但余知葳就是觉得尴尬。

    看一回就尴尬一回,忘也忘不掉。

    她也只能将这痕迹赶紧抹掉。

    她擦药的时候忙着发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脚趾都冻得冰凉,她神色寡淡地扁了扁嘴,给自己系上袜子,蹬进靴子里去。

    身上伤势早就好了个七七八八,除却参加早训晚训,又不能老歇着,她还得上城楼去换值。

    余知葳理了理挂在革带上的弓袋箭囊,将鸟铳跨在身上,翻身上马,打个呼哨,没多少时候就到了。

    还没等她爬上去,一仰头就看见另一头台阶上正要往下走的余靖宁。

    余靖宁见了她整个人都僵直了一下,旋即转身又往回跑,见了鬼一样落荒而逃了。

    余知葳刚暗自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伤春悲秋了,老想这种有的没的,在战时实在是太消磨意志了。

    她摇了摇头,尽力将自己心中的杂念屏除出去。

    “姑娘。”名都哒哒哒从远处跑了过来,在皱着眉头的余知葳身前站定了,“世子爷让小的给传个话,说姑娘今日不用守城墙了,回去歇着便是。”

    暮色四合,就快要到了上灯时分,名都周身也都渐渐暗淡下来。

    “不用守了?”余知葳登时有些奇怪,连语调都扬了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敌我双方正僵持,不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是到底该敏感些,一点点异动都不该放过,这余靖宁怎么反其道而行之了?

    余知葳心里清楚,余靖宁别扭虽别扭,绝对不是那种因为一点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儿女私情耽误正事儿的人,他最多跟他自己过不去。

    所以绝对不会是因为之前的事对她产生了甚么别样的感情所以要偏袒她,让她多歇一歇;也更不是仅仅是因为尴尬而不想见她,所以让她远离城墙。于是心下疑虑更盛,各种情绪糅杂成了一团乱麻,很显而易见地在眉尖透露了出来。

    名都见她表情不虞,还以为自己是办事不利,不禁有些愧疚。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想了半天:“小的……小的还真不知道。这……世子爷只让小的过来给姑娘传个话,也没跟小的说是为何。姑娘看……要不要去问问世子爷?”

    名都觑了两眼余知葳,又想起他二人这两天十分尴尬的形状,立马补充道:“小的去。小的替姑娘跑腿去问,就不让姑娘再跑一趟了。”

    余知葳眉尖儿蹙了蹙,点点头道:“那就劳烦名都小哥儿帮我问一问了。”

    名都嘴里嘟囔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转过头来往余靖宁刚才落荒而逃的方向飞奔而去。

    余知葳抱着自己的鸟铳,靠在城墙上,四周叮叮咣咣的,是兵卒和暂且被安顿的流民正在为锦州城修筑敌台。放眼望去,地上久冻的坚冰化成了一滩烂泥,在暮色的掩盖之下黑沉沉的,谁也不知道踏上去会不会缠住脚往下陷。

    前几日晚上还会重新冻硬的烂泥这几日彻底化了开来,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不知道该不该说难闻,总之是一种泥土和着腐烂的东西混杂而成的味道。

    余知葳这才想起来,她明日该过生辰,过了生辰她就有十三岁了。

    除却头五年,其余生辰皆是过得稀里糊涂,一碗长寿面中卧俩荷包蛋就打发了,去岁倒是轰轰烈烈过了一回。今年是战时,又和余靖宁闹成那个样子,不提也罢。

    按下这心思的余知葳就着稀薄的光亮仔细打量着城楼上的众兵卒,发现人数少得惊人。

    都说开春了草木繁盛,连人心也是一样,都会烦躁浮动起来——总归不是甚么好兆头。

    没多少时候,名都一路小跑着回来了,边跑边喊:“姑娘!姑娘!”

    余知葳觉得他这着急忙慌的样子有点儿逗,但也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而已。

    “世子爷说了……”名都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卡壳卡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囫囵话来,“世子爷说了,姑娘今日真的不用守城了,回去就歇下。”

    回去就歇下?虽说天色擦黑,但也显然不到睡觉的时候啊。这个名都去问个话也没问出点甚么来,这不还是说得含含糊糊的。

    名都一本正经地接着道:“说是怕晚上要是擂鼓,姑娘起不来。”

    余知葳敏锐地从名都的话语中捕捉到了甚么,了然的神色一闪而过,心中登时就有了计较,便也不再怪名都,只说:“我知道了,再劳烦你给我兄长带一句话……”

    说到这儿,余知葳却忽然被甚么卡了嗓子一般顿住了。

    被闹别扭而产生交流障碍而当成传话筒的名都还睁着两个眼睛,使劲眨巴了两下,等着她的下文。好半天没见她再说出甚么来,不禁出言问道:“姑娘,带甚么话啊?”

    “没事了。”余知葳冲着名都龇牙笑了笑,“我打瞌睡的时候忘性大,忘记我要说甚么了。”

    名都:“……”

第一百一十六回:泥沼

    义州和锦州之间,隔着一条大凌河,还不到七八月份大凌河涨水的时候,刚融化的雪水奔在河床里头,带着一点开春时特有的湍急。

    若是站在城楼上,拿着千里镜,两座城池便是遥遥相望。

    锦州城内那点粮食被一群精打细算的家伙硬撑着过了一个来月,可毕竟人人都是三顿减成两顿吃,饿死不至于,但大部分人也没甚么好气色。吃不饱人容易疲乏,晚上锦州城上的防守松懈非常,总算是暖和过来的一众卫所兵手痒脚痒,总想着趁着粮草没送过来之前开始春耕。

    开春时人心浮动的话不是假的。

    兀良哈人用的千里镜比不上大衡的,遥遥忘了半天只能看到火光。那举着千里镜的兀良哈小斥候扳着指头数了半天,脸上露出点喜色,高高兴兴往城楼下头跑。

    主帐中是朵颜卫那位囚禁了自家老爹的庶长子,唤作巴雅尔。

    小斥候冲到巴雅尔身前,单膝点地,喜道:“大汗,那锦州城上的灯火又少了些。”

    巴雅尔原本正伏案写着甚么,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少了?”

    “是的,大汗。”小斥候言之凿凿,“已经看了好几天了,确实是每日都要少一些。”

    巴雅尔搁了手中的笔,略一沉吟,出言道:“点兵出发!”

    小斥候有点儿错愕,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不先与国师商议一番吗?”

    “不必了。”巴雅尔从桌旁站起身来,迅速整理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装束,“你按我的话传令下去就是了。”

    小斥候便不疑有他,赶忙答应了:“是。”

    这时候巴雅尔的眼角眉梢才露出一点无端的戾气来,心道,国师国师,甚么都要问国师,我又不是那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了,到底谁是大汗。

    这国师当然就是跟在布日固德跟前的猴子军师,屠了觉华岛的那位必勒格。

    这家伙一直跟布日固德的庶长子巴雅尔勾勾搭搭,最后终于借着屡次战败的机会,彻底推翻了布日固德,扶持巴雅尔上台。

    巴雅尔前期的确是受了他很多扶持,可自从自己当了大汗,便再看不惯必勒格在自己身旁指手画脚了。

    况且,他必勒格能和“那边”联系,自己就不能了吗?未必全要指望着必勒格。

    帐外号角声动,自认为自己长大了的巴雅尔披上了甲,拿过马刀走出了营帐。

    大凌河如今还处于枯水期,最深不过成年男子的胸口,兀良哈兵卒打算趁着夜色渡过大凌河,一鼓作气夺回锦州城。

    初春夜里的寒风嗖嗖的,小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锦州城头上的衡军早早熄了灯火,打算歇息去了。

    这时候,兀良哈一众兵马才刚刚上岸,冷风一吹,连人带战马一齐狠狠打了个冷战。

    守卫松懈的锦州城上静悄悄的,兀良哈一众兵卒腿肚子打着摆子朝着锦州城奔袭而去。

    忽然,领头一个先锋军喉咙里一声闷响,挣扎也没挣扎一下就从马上跌了下去。

    后面的人一惊,赶忙策马向前接住自己的同伴,没想到人已经断了气了,而他的喉间一支的羽箭生生贯穿了他的脖颈,而那箭上雪白的尾羽昭告着兀良哈一众——这是衡军的箭!

    远处的锦州城上,一分灯火未亮,城墙之后却密密麻麻站的全是兵卒,密集的盾牌连成了一条线,而最前方站着一个身姿挺立的少年将军,手上的弓还没收起来,弓上的弦子犹然颤抖不止!

    余知葳当晚回去根本没有脱衣歇下,甚至连甲都未卸,靠在床头略略小憩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三更天的时候,那帮不要命的身上带着大凌河冰冷刺骨的水湿哒哒地就来了。

    养足了精神的余知葳跳将起来,奔到城头上去了,如今在城楼上待了一刻有余,终于见到余靖宁出手了。

    他这一出手,就仿佛是一个信号一般,锦州全城人皆拉开的长弓,一时间万箭齐发,衡军羽箭雪白的尾羽在夜里格外分明,交织成一张密集的天罗地网,直直冲着兀良哈一众兜头而去。

    马刀盾牌沉重,身上带着冰凉大凌河水的兀良哈兵卒哆哆嗦嗦快举不起来了。

    很快,第一批打先锋的兵卒尽数落下马去,给身后的同伴做了肉盾。而有肉盾抵挡的兵卒终于回过神来,顶着早春料峭的寒风举起了自己的弓箭,射出了今夜第一批箭矢。

    还没射出去的箭矢被一枚铁球折断了七七八八。

    抠门了一个多月的世子爷终于舍得打出了一枚红夷,带着一股“这日子不过了”的怨气,狠狠地砸在兀良哈阵营之中炸开了花。

    出师未捷的羽箭分崩离析,几枚重弹却是全朝着一个地方砸过去的,兀良哈一种兵卒赶紧朝着一旁闪去,艰难地向前。

    没想到还没走几步,打头一个兵士忽然嗷嗷惨叫起来,忽然矮了其他人一截——他的战马整个儿陷地面,还在不断地朝下落。那马匹惊恐万状地嘶鸣起来,可是越是挣扎往下陷得越厉害,没多一会儿就整个儿陷进去了。

    大军阵型朝前推进,哪能说停就停,一群人根本刹不住,马不停蹄地冲进了一方泥沼当中。

    《方物志》有云:“辽东之地多泥沼。”

    可隆冬的时候连辽东湾都能冻得跑马,更不用说这些泥沼了,冬日里头就全成了硬邦邦的冻土,任凭甚么金戈铁马也能如履平地。可等到春日天气转暖了化开来,表面上看着还是像冬天的时候一样可靠,可是内里却化得一塌糊涂,基本成了一锅稀粥。

    一个极其漫长的冬日过去,人们早就忘了那些泥沼在何处了,尤其是这种黑漆嘛唔想着要偷袭的时候,一不留神踩一脚便会陷下去。越是挣扎,便会陷得越深,几乎是出不来的。

    锦州城上炮声戛然而止,敢情刚才那几门炮根本不是“日子不过了”,而是在故意把他们往泥沼里面赶。

    余知葳被世子爷这种“看似纨绔铺张,实则精打细算”的打法炫耀了一脸。

第一百一十七回:国师

    朵颜卫的猴子国师必勒格好整以暇地半阖着眼睛,翘着腿晃在一方躺椅上。

    一个下人模样的人凑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这才睁开了眼睛,眼睛里带上了几分笑意:“哦?咱们的勇士回来了?大汗那便怎么样?”

    那下人又低声耳语了几句,必勒格摇了摇手指:“摔东西了?不忙,咱们等他哭完再去见他。”

    此刻天才闷闷亮,第一回派兵偷袭的巴雅尔刚刚得知了他的精锐全被余靖宁牵到泥沼里埋了的消息。

    等到该用早饭的时候,必勒格果真起了身去找巴雅尔。

    他背着手,若不是看他那一脸尖嘴猴腮样,倒是很有大衡人说的“儒将”风范,只是被高耸的颧骨和深深凹陷的两腮破坏整体气韵,带上了一点难以抹去的奸诈味道。

    他对着印堂发黑的巴雅尔略一施礼,开口笑道:“小的昨晚睡得早,并不知晓大汗连夜出兵攻打锦州,今晨起来才听说,特地来庆祝大汗凯旋。”

    巴雅尔嘴角抽搐了一下,很是想发作,但毕竟刚刚吃了败仗,底气不足,也只好面对着阴阳怪气的必勒格冷笑:“打输了,国师有甚么话直说就是。”

    必勒格眯了眯眼睛:“大汗何必这样火气重,莫要像你父汗一般呐。”

    巴雅尔头上青筋登时跳了跳。

    在必勒格扶持他登上了大汗的宝座之前,他根本没有料到必勒格会有这样大的本事。而他这句话一出,里面的威胁之气就扑面而来了。

    布日固德有半打儿女人,这半打女人就给巴雅尔留下了一打儿弟弟,而他自己又是个庶子。既然必勒格能将他扶植上来,那他那一打儿弟弟照样也可以。甚至说要是扶植一个年岁更小的,岂不是更适合他揽权?

    他皱了皱眉,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头的资本,觉得好像并不能跟必勒格抗衡,便放软了声音,仰头问了他一句:“国师坐罢。今日若是来教导我不该‘冒进’,那我便忍下了。我也没料到那衡人这般狡诈……”

    “大汗知道那边为甚么选您做大汗吗?”必勒格坐在了一旁,冲着他笑了一下,甚至可以说是温文尔雅,“是因为,大汗识时务,不像您的父汗一样刚愎自用。”

    觉华岛屠岛之后,按照必勒格的计划,无论遭没遭到余靖宁的反击,都该一举进攻精锐部队全去救觉华岛的宁远城。

    可是布日固德竟然没按照这个计划走,只是象征性地去宁远骚扰了一下,更是判断错误弃锦州于不顾。必勒格废了好大的周章屠了觉华岛,烧了屯粮城,除了激化了京城中阉党和新旧两派的矛盾,又给余靖宁添了点儿堵之外,基本走成了一步废棋。

    于是必勒格觉得这人实在不可堪大用,也绝对配不上自己知晓的那个宏大计划,干脆换了人。

    其实巴雅尔论谋略才干可能还不如布日固德,但他身上有个致命的弱点,也是必勒格最看重的一点。

    他是个好拿捏的庶长子,更容易听话些。

    所以,他现在十分理解爹不疼娘不爱的巴雅尔从特勤成了大汗之后急于亮一亮獠牙,除却小孩子给家中长辈炫耀的心情之外,恐怕还是很想玩一把狡兔死走狗烹。

    可惜他没那个能耐。

    于是他根本没管巴雅尔昨夜那个愚蠢的计划,任由他轻轻松松被余靖宁钓上了钩,好杀一杀他的锐气,今早再来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彻底沦为自己手中的傀儡。

    稍微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巴雅尔立即被他这“杀威棒”打哑了火,脸上的戾气阴鸷就全成了抑郁。

    “大汗。”必勒格的眼睛在烛光的照亮下隐隐泛着绿色,也因为天色渐明,烛光昏暗而缓缓失去了绿光,“小的毕竟还是兀良哈人,是朵颜人,断然不会害了自家人的。那边安排咱们南下,是有他们的目的。当然了,要是现在就能拿下大衡关外的土地来,那是最好,算是咱们兀良哈赚到的。但大汗要明白,那边因为您父汗的缘故,对咱们失望至极,您也该知道兀良哈的形状,要是真的与大衡硬碰硬,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所以,他们让咱们怎么打,咱们就该怎么打,也希望大汗能听我一句劝,别再自作主张了。”

    这话说得像长辈的循循善诱,在巴雅尔听来却像是下最后通牒一般,令他不禁冷汗直下。

    “身为强大执棋者手里的棋该是一众荣耀的,有些人可连棋子都做不了。”尖嘴猴腮的必勒格笑出了一口白牙,“大衡人讲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咱们称臣纳贡了,他们也不会拿我们当友人看,如今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相比起来,还不如做了那边的一颗子儿,只不过——谁也不想做废棋是不是?”

    北方那些胡人早就不复祖宗时候的荣光了,他们不但落后大衡太多,也落后他们的新主子太多,早就做不成狼王了,只能做跟在棕熊身后捡肉吃的秃鹫。

    “我曾经听衡人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另一句话拿咱们兀良哈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一个强大的家庭从外部是打不倒的,想要让它垮下来,必然得从芯子里面先烂掉。’”必勒格坐在桌旁,也不得巴雅尔允许,自顾自地拿起那个小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东西喝,“他们辽东那个小崽子也并非是自己有多么大的能耐,而是他身后的大衡给了他底气,但咱们朵颜,咱们兀良哈是断然没有和这样的底气,支持不起大汗去与他们的辽东总兵硬碰硬。所以,大汗就别想着一口吃下整个大衡来了,不说兀良哈,谁都不会有那个本事。那边在大衡也有人接应,所以跟着他们一起,总归不会有错的。大汗明白吗?”

    巴雅尔艰难地点了点头。

    必勒格倒出来的奶茶兀自生了一股白气,丝毫不打弯地直冲上毡车顶,散发出一股迷蒙的咸香来。

第一百一十八回:十三

    从昨夜的战役中,余知葳大概体会到了兀良哈内部的不甚和谐,甚至不算是负隅顽抗,见好就收,让打仗打得精打细算的总兵大人捞了好大一把便宜。

    拿退敌当自己的生辰礼,好像也不错。余知葳如是想。

    打退了兀良哈之后,一众人等不过歇了大半日,晚训照旧。余知葳所在的那一众丘八很幸运地没有得到总兵大人亲自巡营,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余知葳本人本来已经有甚么想法了,不过看着一众少年郎好像因着脱离了总兵大人的魔爪颇为高兴的样子,也只好耸了耸自己的眉毛。

    晚训过后,一众人等做鸟兽散了,皆是聚到用饭的地方等着吃晚饭。余知葳不大饿,也不想跟一群人抢着吃饭,嫌挤。于是落在最后面,拿出张帕子来,细细擦拭着梨花枪的枪尖。

    寻常姑娘家锦帕都是拿来擦拭香汗的,要么就是用来传递相思的,向她这样拿着帕子擦枪头舔血的凶器的恐怕还不多见。

    名都一路小跑着从余知葳身边经过,猛然刹住了车,半途折了回来:“姑娘,不去用饭啊?”

    “没赶上饿得时候。”余知葳抬头,“你去跟灶上说一声,给我留碗粥就成,馒头我就不吃了。”

    “得嘞姑娘,小的记住了。”名都应了下来,说完好似有点着急似的,“那小的就先走了,不然一会儿抢不上饭吃。”

    余知葳随和,惯爱开玩笑,小厮们也向来不怕她,敢在她跟前说俏皮话。余知葳听了,也不过是手一扬,笑道:“快去罢,别是我耽误你吃不上饭了。”

    名都连连道了几声“好”,便一路窜到前面去了。

    余知葳便自己留下练枪。套路章法是余靖宁教的,而他今后怕是再也不会上手教导自己了,至于到底该怎么摸索,那还得看自己。

    枪是半火器的梨花枪,枪法套路学的却是宋时流传下来的那一套杨家枪法。所谓“专扫反国奸臣,安邦定国凭胸襟。那怕四夷皆胜,枪头去鬼神嚎啕。壮士见胆战心惊,英雄对敌丧残生。”据说是要心无杂念忠君爱国之人才能得其大意。

    余知葳满心都是杂念,既不忠君也不爱国,甚至还动不动生出点儿造反的心来,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练好。于是她只能一通瞎模仿,照猫画虎地将枪法套路全都学会了,等上了战场,全看随机应变,能扎死几个算几个,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领会精神了。

    大概只有高风亮节的世子爷才能理解这种“胸襟广大,安邦定国”之枪法。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余靖宁,余知葳不禁有些气闷,怎么甚么都绕不开他。

    没办法,她出阁之前精彩的日子就这么两年,还全是余靖宁留下的浓墨重彩,实在是难以抹去。

    余知葳很气闷地停了手,这么一停才听见自己的肚肠之中发出了饥饿的嚣叫,敲锣打鼓似的抗议起来。她无意跟自己过不去,于是拎着枪杆打算去用饭了。

    路上三三两两归来的都是用过饭的兵士,短暂的休息之后又该各司其职了。

    余知葳心道,但愿灶上的人没忘记名都的话,给她留了一碗粥喝。

    给众兵士做饭的乃是锦州城中招揽来的百信,是个生得胖大和善的中年妇人,圆盘子脸上总是笑盈盈的。王师进了锦州城之后,没多久她脸上的血色就全都回来了,于是焕发出红光来,整张脸就像个笑开了的苹果。

    她看着余知葳道:“姑娘来啦。先前名都那小子与我说了,要给姑娘留一碗饭,我给姑娘留着呢,姑娘等着啊,我给你去拿。”

    余知葳拿了碗,刚准备自己去盛粥喝,闻言笑道:“怎么,不在大锅里?”

    “诶。”那妇人头一偏,“这早春的时候外头还凉着呢,哪儿能把饭放在外头吹风啊,吃冷饭不得生病?我给姑娘温着了……诶——姑娘不用忙,快坐下坐下,我去给你取。”

    那妇人看余知葳要往里头走,赶忙将她按住了,扭着宽大的腰胯自己往里进。

    余知葳被按住,脸上不禁笑了笑,但也不好假客气似的跟她争“到底谁去盛饭”这种事情,便遂了她的意思,乖乖坐在原地等她将饭食送过来。

    可等了好一会子,竟然没见人出来,余知葳不禁怀疑是不是兵卒们食量太大,将饭食吃了个精光,所以那妇人重新熬粥去了。

    这时候,十碗粥都该盛出来了。

    余知葳还没疑虑完,那妇人又扭着腰胯走了出来,手里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面上带着笑意:“饭来了,姑娘吃罢。”

    余知葳本以为是粥,没想到凑近了一看,竟然是一碗面,上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她有些惊喜,一抬头就笑了,桃花眼小虎牙无不是受宠若惊的无所适从:“这是?”

    那妇人把眼睛笑成了两弯月亮:“长寿面,给姑娘贺生辰的。咱们这旮瘩没啥好东西,姑娘将就着吃啊,又大了一岁,讨个好彩头。”

    “这……我……”余知葳忽然间语无伦次起来,她不记得她给别人说过自己的生辰是甚么时候啊,“真是……真是太谢谢了。”

    “谢啥呀,姑娘快吃。”那妇人指着面道,“再不吃该坨了。”

    余知葳差点被那碗面的香气冲掉鼻子,闻言赶紧举箸吃了起来,吃的太猛,被面烫了一口,嗷嗷叫起来,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那妇人就笑眯眯看着她:“姑娘十三岁了是不是?我家那闺女,要是还在,也是这个岁数。”

    她女儿死在锦州城破的时候,胡人残暴,估计没甚么好死法。

    余知葳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是王师来晚了,只敢冲着那妇人咧嘴。

    “姑娘别想多。”那妇人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就是见着姑娘觉得喜欢,像我闺女。”小老百姓不求其他,只能求能安安心心活在世上,便只能时常麻痹自己,高兴一点,再高兴一点,不然也不知该怎么撑过这等黑黢黢的世道。

    余知葳长长叹了口气,吞下一口面去:“大娘是如何知道我今日过生辰的?”

    “呃……”那妇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听说的……听说的……”

第一百一十九回:鸿胪

    陈暄下了马车,埋头就噔噔往自家府中进,一脸的晦气,一旁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好,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陈暄一口气走到陈晖院中,站定了,只在门口敲了两下,也不等通传,掀了门帘就进去了:“大哥。”

    “慌甚么。”陈晖搁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弟弟,眼中似有斥责,“火烧眉毛了吗?”今年天冷,开春也晚,海棠迟迟拖到四月才开,陈晖窗口便有一枝早开的海棠花,被他落在纸上,枯瘦单薄的一枝,很有风骨。

    陈暄没顾着他大哥的斥责,兀自坐在小几的另一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很没风度的牛饮下去:“你这茶都凉了。”抱怨完这一句才又开口道,“大哥哥你今日休沐,你当然不火烧眉毛,我在这休沐的日子还满街乱跑着安抚这个安抚那个,换你你也心浮气躁。”

    他果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抬头瞪了他大哥的小厮一眼:“快换一壶啊,总不能让你们大爷跟我喝凉茶罢。”

    那小厮忙道:“是是是。”拿起茶壶来,缩着脖子逃跑了。

    陈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皱眉道:“你到底何时才能稳重些——究竟出了何事?”着急上火成这个模样。

    陈暄喝了两口凉茶,似乎也把上头的火气给浇灭了,终于沉下声音道:“今日那东郊巷中几个使馆的洋人,联名上书到鸿胪寺,说甚么‘其一,强烈谴责衡国关闭北方四港之举,有违友好邦交准则,损我等邦国之利;其二,严查起帆令诸般法令多有不妥,于海贸有害无利;其三,南方九港关税过高,还望衡国皇帝陛下、太后娘娘慎重考虑。’”

    所谓的“东郊巷”,就是百姓们口中的“洋人巷”,大衡中做生意的洋商人大都住在东郊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几个国家的使馆也在那处,让他们有一种背靠祖国的安全感

    说到此处,他不禁又心头火气,扳着指头数起来:“甚么不列颠、美利坚、佛郎机、沙俄都在里面掺了一脚。哦,还有东瀛那个弹丸之地。这就罢了,连高丽竟然也掺和在其中了,真是时间长久了,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记了吗?”

    高丽不比之前那几个,高丽乃是大衡的藩属国,国王冕服衣冠用的是九旒九章,跟余靖宁他爹一个规格。就这么个国家,还敢跟十二旒的天子叫起板来?

    听到这个,连陈晖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陈暄接着气恼道:“我知晓,这大都都是阉党的政策,小部分是旧派中不长眼睛的在搅和,而且多有不妥之处,但这些政策都是我大衡的朝廷定下来的,乃我大衡的家务事,需要他等蛮夷前来置喙了?自家管孩子,哪有外人指手画脚的份儿……”

    不等陈暄气氛完,陈晖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严肃道:“你没当场发作罢?”

    “没有。”陈暄摇头,长长吸了几口气,希望将自己心中的郁结捋顺,“鸿胪寺是大衡的门面,此番言论虽然过分,但还不至于到有辱国格的地步,断然没有当场发作的道理,这岂不是失了大国的风范?我要是当真冲他们骂娘,那就枉为鸿胪寺中人了。再说了,我们寺卿大人还真能看着我当场发作,他非得拧断我的脖子然后让元娘和离改嫁。”

    没错,陈暄的顶头上司正是他的岳父大人,提携的时候固然能提携,但一旦出点儿甚么差错,第一个倒霉的也总是陈暄。

    “所以最后怎么办了?”陈晖听他三纸无驴地发了一通脾气,除了听出洋人们没事儿找事,没拎出别的重点来。

    “还能怎么办?”陈暄翻了翻白眼泄了气,“还不是说点儿冠冕堂皇的废话,客客气气把皮球提回去,好像甚么都说了,其实甚么都没答应。我还得在旁边跟着赔笑脸。”陈暄这位老岳父是前朝点的状元郎,不折不扣的大儒,说话客客气气春风拂面,能春风化雨以德服人绝不拿权势压你。陈暄道行还忒浅。

    只听道行浅的陈暄把鼻梁上的金丝玻璃镜一推,又道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气啊。”

    陈晖看了一眼憋屈得要命,只能回家来和他叨叨的弟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前海路不开的时候,咱们当然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而如今和旁的国家做了接触,才知道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固然荣光,可是谁知道来朝的番邦人都安了一副怎样的肚肠?虽说咱们的确还端着一副大国风范,但……”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说出来恐有杀头之祸。

    但他隐隐觉得大衡这“天朝上国”的架子快端不下去了。自从裘安仁上位,朝廷上便乌烟瘴气没个消停的时候,如今十三港关了四港,其余九港也是摇摇欲坠,总让人生出一种将要山河日下的错觉。

    裘安仁区区一个妖宦,到底是怎么祸国殃民到这种地步的?

    陈暄知道自家兄长要说甚么,只能扁了扁嘴。

    只不过陈晖的担忧只一瞬,他立马拍了拍弟弟的手:“咱们家的人不说位极人臣,起码也能算得上朝中肱骨。父亲掌管吏部,我与三妹夫皆是入了内阁,今后你岳父只怕也要将鸿胪寺交在你的手上。如今平朔王世子虽是武将,但也是个知上进有一番平天下志向的年轻人,又与咱们交好,总有一日咱们能扫开所有奸佞贪猾之人,给大衡开出一番太平盛世来。在此之前皆是韬晦沉潜之日,千万戒骄戒躁,务必进退有方,莫让那起子奸人得逞了!”

    被兄长开解一番,陈暄气顺了一些,刚也要开口掉两句书袋子,以示自己为国为民的决心。谁知道话还没说出口,外头便有个小厮着急忙慌地冲进来,匆匆行了礼便道:“大爷,二爷,三姑奶奶身边的妈妈来了,说三姑爷出事了!”

第一百二十回:二爷

    这三姑爷不就是谭怀玠嘛!

    陈晖陈暄两个人登时就站起来了,齐齐出言问道:“出甚么事了?”

    那小厮着急忙慌地道:“那廖妈妈说得急,小的也不知道是出了何事,只觉得她神色慌张非常,就赶紧来报了大爷。哦,廖妈妈就在外头候着呢,要不要小的现在唤她进来?”

    陈家老爷陈开霁虽说是掌着户部,但到底年纪大了,前两年就身体不大好,老是生出一种想致仕的想法,想前心去做学问。但奈何这两年朝堂上乌烟瘴气的,他也实在不敢退,只好支撑了下来。但管了朝廷上的事,就实在没有精力再管家事了,于是如今实际是陈晖在掌家,所以有什么事也是第一个先报给陈晖。

    “这种时候你直接让她进来不就是了,还拘甚么虚礼!”陈暄方才一肚子火气全化成了冷汗,慌不择路地从额头和后脊梁骨上冒出来。他兄弟二人谁不知道谭怀玠下洛阳凶险,一旦要是出事,那恐怕就是有性命之忧啊。

    那小厮一脑门子汗地跑了出去,要将廖妈妈请进来。

    廖妈妈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爷、二爷!”

    陈晖陈暄一边一个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别行虚礼,快说说究竟是出了何事?还有,月儿在谭家怎么样?”

    那妈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道:“三姑娘一人在家撑着呢!”原本按谭家规矩,该喊一句“二奶奶”,回了陈家,要唤一句,“三姑奶奶”,可这妈妈毕竟自小看着陈月蘅长大,情急之下喊回了她未出阁时的称呼。

    不过这种时候没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陈家兄弟俩只等着她把话往下说。

    “这消息是从洛阳知府那处传过来的,不赶巧今日各位大人都休沐,消息便直接递进了文渊阁。文渊阁中今日只有万承平万次辅大人一人当值,就先将消息递回了谭家,估计等会儿就要宣各位大人去文渊阁议事了!”陈家不愧是新派人家,连老妈子都是读过书知道点政事的,“说是三姑爷在路上走着,不知道怎么与跟着的一大群查案团分开两路走了,那群人先到了洛阳府,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三姑爷了!”

    谭怀玠彻底的众人失联了。

    陈晖:“高千户呢?高千户不也跟着他们?”高邈在千户和百户上几贬几升,终于是做了千户。他的父亲在吏部做侍郎,是陈开霁的下属,高邈本人又和他们几个私交甚笃,陈晖当初费了老鼻子劲儿将高邈换到谭怀玠身边,就是为了让他保障谭怀玠的安全。怎么着这高邈这个时候不靠谱起来。

    “高千户和三姑爷应当是在一起,也联系不上了。”廖妈妈一句话将陈晖和陈暄脑后的头发丝都说炸起来了。

    陈晖当机立断,一把抓住自己的弟弟:“我估计在家待不久,恐怕得立即动身进宫。你跟我一起出门,跟廖妈妈上谭家,给月儿撑一撑场面去!”几个人立即就往屋外赶,陈晖边走边道,“三妹夫究竟遭了个甚么事不清楚。但是这回就算保住了性命,也难免要被人抓住把柄,落下些罪名,更不知道会不会有有心人拿这事让他回不回得来都活不下去。月儿的公爹,谭泽那老东西你清楚,之前和阉党勾勾搭搭,还没消停一年呢,惯玩儿的一手丢车保帅。他家里头几个庶子虽说年纪都还小,但要是赶鸭子上架做个‘嗣子’也不成问题,难免这老头要作甚么妖。”

    “对了。”陈晖猛然一回头,看着院中的小厮道,“别把消息锁住了,别让老爷太太知道,我怕他们受不住。”

    陈月蘅是家中最小的女儿,陡然遭了变故,老人家难免牵肠挂肚,一时间大悲起来身子恐怕会更差,只好先行瞒下来。

    陈家两兄弟出了门,匆匆一道别,向着两个方向去了。

    谭家隔着陈家没多远,马车没多一会儿就到了,陈暄以一介书生之质斯文扫地,几乎是跳着下了马车,一路小跑地扣开了谭家大门:“你们亲家二爷来了,想要通传随您府上的便——我要见我妹妹。”

    不等谭家人接待,陈暄便大剌剌跨门槛进去了,一路鸡飞狗跳,生怕别人不知道陈家来给自家三姑奶奶撑腰了。

    陈暄来过谭家,两三步就跑到了谭怀玠的院中,一进院子就高声唤道:“月儿!”

    这时候大门口的老汉二门口的婆子才一头汗地跟了上来:“陈二爷,我们二奶奶不在屋里,和老爷并几个小爷们在议事的厅堂呢。”

    陈暄一推金丝玻璃镜,给了他们几个一个“怎么不早说”的神情,可再一想自己一路马不停蹄地闯了进人家的宅院,连连给人说话的机会都没留一个,到底是按下没发作,只不咸不淡一拱手:“劳烦给我带个路罢。”

    一众人等又人仰马嘶地跑到了厅堂,陈暄甫进了门就没什么好脸色,从谭泽到谭怀玠那几个庶弟挨个扫过,目光审视中带着一股森然。

    谭家最大的庶子,三爷怀琮也才十三四岁,不过一个余知葳大小。几个娃娃当即全部缩起了脖子,成了一串秃毛鹌鹑。

    陈暄瞥了一眼陈月蘅,看她神色还算镇定,略略放下心来,对着谭泽一拱手道:“谭御史,晚辈听闻自家妹夫出了事端,舍妹年幼,故实在放心不下,便前来探望一二,叨扰了。”

    谭泽面皮抽了抽,被这个跟私闯民宅一般突如其来的陈暄打了个措手不及,勉强端着一点长辈的和蔼和威仪,扯起嘴角来对陈暄笑了笑:“无事。”

    转头就骂起了下人:“狗奴才,没长眼睛,就让陈二爷这么站着吗,还不赶紧拿个椅子过来!”

    主子之间置气,在仆役眼中基本算是神仙打架,于是大气也不敢出,赶紧跑去伺候陈暄坐下。

    过来宣誓“陈家有人在呢”的陈暄大马金刀往陈月蘅身边一坐,看了自家妹妹一眼,示意道:“别怕,你哥哥我在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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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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