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法子
朱氏痴痴看着,蓦地心头一酸。
她不也像这花么?
无根无凭、无由无据,纵使富贵泼天,却全都是人给她的,她自己半点主作不得,甚至就连她的儿子,也不是她自个儿的。
一念及此,朱氏不由悲从中来,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原以为诸事在握,如今才知,人家一收手,她便唯有两手空空而已。
见她突然便伤心起来,葛福荣家的吓了一跳,复又急出满身大汗。
时辰已然不早,贺客堪堪将至,淑妃娘娘也快要来了,若是朱氏顶着两个大红眼去迎客,指定外头又要传出什么来呢。
她打迭起精神,好一通安慰,好话歹话说尽,总算朱氏不哭了,葛福荣家的抹一把汗,陪笑道:“王妃也莫要伤心,若要出气,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
朱氏怔了怔,旋即抬头,通红的两个眼睛里,射出炯炯精光:“妈妈这话怎么说?”
果然,一说起这些,她马上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葛福荣家的情知这话对了她的心思,便笑道:“这还不容易么?不必王妃出面,便由老奴去找人,不拘往那院子里弄点儿蟑螂、耗子、臭虫什么的,到时候就说闹虫害,住不得人,让五……让贱种从院子里搬出来,然后把那院子从里到外砸个稀巴烂,不就结了?”
这是她想了许久才想到的法子,又省心、又便宜,还不落人口实。
为了朱氏,她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听了这番话,朱氏的眼睛登时亮得像两个小灯笼。
着啊!
妙啊!
这法子简直太好了,最要紧的是不费手,由头亦是冠冕堂皇的。
她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掩袖道:“好,这法子甚好。那贱种不是最念着他亲娘么,还吵到了王爷跟前下我的脸。如今我便趁他的愿,把那院子彻彻底底‘收拾干净’,让他好生念想念想那贱人!”
语至末梢,终是带上了浓浓恨意。
见她回忧作喜,葛福荣家的忙又趁热打铁,陪笑道:“既然王妃打算这么做,那今儿越发要显出好来,把戏做足了才是。那腌物件儿您不只要收下,还要放在最显眼之处,凡有人问,您便说这是那贱种亲手做的,虽东西不算名贵,孝心可嘉,您很喜欢这份寿礼。”
“那不成。”朱氏断然摇头,神情十分不虞:“一来我不想给他做这个脸,再者说,若是旁人听了这话,明年也一样给我弄这些破烂东西来当寿礼,那岂不是太亏了?断断不可。”
她头摇得像拨啷鼓,眉峰向下压着,显是极为不耐。
葛福荣家的知晓,朱氏这是舍不得那些份子钱。
她不由暗自摇头。
王妃的日子,实则也不似表面看来那样光鲜。
可转念想想,不是她不敬主,委实是朱氏这是自找的。
她那娘家就是个破落户,一家子全都赖在朱氏身上,她那几个兄弟尤其不要脸,那么大个儿的男人,也不想着找个正经差事,镇日里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手里没钱,却偏还要把那钱不当钱使。
朱氏不说劝诫禁止,偏还纵着他们,每每回娘家,就爱听人恭维,几句好话一说,她那手指缝便漏得像下雨,可劲儿往把银子往外洒。
葛福荣家的很想要叹气。
真不知道王妃那脑瓜子是怎么想的,朱家那个无底洞,多少银子也填不满啊。
而此际朱氏舍不得份子钱,不还是为了娘家?
往年每逢寿辰,收回来的份子钱都会被她拿回家贴补,有时娘家迫得紧了,她便连仆役的月钱也要扣上一、两个月才发,王爷眼开眼闭,只消她别太贪,他也就不管了。
只是,身为王妃,手头却如此拮据,且还是自找的,葛福荣家的深深地觉得,朱氏也真是作。
捺下这些杂念,她便顺着朱氏道:“王妃这话很是,倒是奴婢没想这么多。既这么着,您干脆将这腌东西大大方方地和别的寿礼搁一块儿,您什么也别说。人家一瞧,自会瞧出这东西寒酸,也就知道那贱种的坏心眼儿了。”
却是行了个迂回之计,换了个说法,实则仍旧是原先的意思。
朱氏这回倒是听进去了,点了点头,心下仍旧有几分不喜,拧眉道:
“若依我的本意,这家里竟是没这个贱东西在才好。只是,你说的也对,他既有脸送,我就让他好生长个脸,也让大家伙儿瞧瞧这下贱东西有多‘孝敬’他的母妃。”
这般说着,她心下便又起了别的想头:
跪礼的时候,定要多拖上一会儿再叫起,让这贱种多跪一跪,再一个,把那跪垫也撤了,让他吃点苦头。
一瞬间,她眼前似是现出徐跪在砖地之上、满脸痛苦的模样,直是舒心畅意,眉眼都笑开了。
葛福荣家的见状,终是彻底放下了心,自回屋擦药去了,朱氏亦张罗迎接淑妃之事,一时倒也顾不得其他。
巳初过半,淑妃娘娘的仪仗,缓缓进得东平郡王府大门。
红药杂在人堆里,不时垂下眼眸,瞅一眼裙摆。
簇新的烟青色四幅宫裙,今儿才上的身,只此际,那裙畔却洇了一团十分显眼的黄斑,似是泥渍,又像是颜料。
这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
红药拢了眉,心下着实烦忧。
离开皇城之后,这黄斑才慢慢显了出来,她换亦无处去换,所幸左右皆是仪仗,加之沿途又皆有黄幛子封路,倒不虞被外人瞧见。
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憋屈,以及,莫名可笑。
这也能斗起来?
简直没道理。
然在心底里,她却又知晓,那后宫里的纷争,有一多半儿,皆是没有道理的。无心的一句话、一声笑,便能成为别人算计谋害你的由头。
还是日子太闲了。
人皆道饱暖思啥欲,在红药看来,这话很该改成饱暖思争斗,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日子又长,女人家又多,大几百号儿呢,平素闲来无事,不斗上一斗,多无聊不是?
第136章 泥淖(二合一)
红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这还是她如今风头太过之故,就此才会成为从矢之地,倒也不算完全无辜。
虽则那也并非她的本意。
可是,谁教她“走运”呢?
阖宫几十号人,偏就她一个被陛下瞧中了,你说气不气人?
偏她随圣驾往外头走了一遭,回来时,不只带回来一个人高的大花篮儿,更有两位样貌格外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的大太监亲自送到了宫门口儿。
当时整个六宫都轰动了好嘛。
过后众人才知,那俩大太监,赫然便是名震大齐的两卫提督。
一个小小末等宫人,竟由两大提督亲自护送回宫,这得是多大的脸面?
简直要把人气死了。
那几日,红药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一堆或羡或妒、或热或冷的视线,险些没把她给淹在里头。
而最最气人的是,这一趟伴驾,红药竟还合了陛下眼缘,他老人家过后居然亲口问及“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宫女”,对她关怀备至,淑妃娘娘也时常人前人后夸她的好。
这么些个荣耀加诸于身,你说说看,人家不对付你对付谁?
红药在宫里摸爬滚打二十年,对此亦有所料,只有一件事,还是令她颇为意外。
那些对付她的人里,竟包括红杏!
这不应该啊?
红药委实有点想不通。
以红杏之心胸眼界,何以致此?
至少红药所认识的红杏,或者说,是她前世所知的那个红杏,是个目下无尘、清冷骄傲之人,从不屑行此卑劣伎俩。
却原来,她也有给人下绊子的时候。
若非亲眼所见,红药是断然不会往她身上想的。
而此际,裙畔的这团污渍,却是实实在在拜红杏所赐。
这般看来,所谓出尘、所谓清高,所谓“诗婢”之雅号,也不大经得起推敲。
而与世无争者,亦并非无争,只是无此必要罢了。一旦换了身份地位,也一样会和那些俗人一样,脸红脖子粗。
如湘妃那般真正出尘之人,到底少有。
红药出神地想着,心思掠过脏了的裙子,飞去了别处。
却不知,湘妃此时又在何处?
应该还在宫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吧。
不像红药,陷在这泥淖中,难以挣脱。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风光”,被一宫的女人视作眼中钉,而究其原因,还是那该死的伴驾。
从那天起,她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先是在回宫的路上,潘体乾强行将一枚花钗卖给了她,理由是那钗子被红药弄丢了一支,配不成对,只能由她自个儿留下,因怕她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她花钱买。
整整二十两银子!
抢钱也没这样抢法啊!
红药简直不敢相信,堂堂金执卫提督、三品大员,居然那脸皮厚得堪比城墙,讹她这小宫女讹得如此理直气壮。
看着那张正气凛然的脸,红药半个字都没敢多说,乖乖掏钱,“买”下了花钗。
不消说,她当日自建昭帝处得来的赏钱,一下子全都折了进去,且还倒贴了她好些体己钱,才算凑齐那二十两。
最可气的是,拿着那压手的银子,潘体乾居然还用一种很是为难的语气道:“其实这钗子原本是整四十两的,本官怜惜你年纪小,没那么些钱,便折半予了你,那大花蓝你也顺便一并拿走罢,本官用不着。”
一副忍痛割爱的语气。
红药险些没给气笑。
前世时,她倒确曾听说过潘体乾吝啬之传闻,彼时她并不相信,直到而今亲眼目睹,才知其人之小器,比传闻更甚。
看来,平白掏钱买了个大花蓝,令潘提督十分肉痛,便借口红药弄丢花钗,强买强卖,把花去的银子又拿了回来,且还赚了好几倍。
真是传闻诚不我欺。
捏着鼻子将花钗买下,红药当时还安慰自己,破财消灾,霉运也就到此为止,她可以继续过她逍遥安静的好日子去。
却未想,好日子早就飞了,迎接她的,是十足的霉运。
至于偶遇的那位少年,红药却并未多想。
虽然她肯定,那少年必定是刘瘸子。
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然而,心下越是肯定,她便越是不肯思及此事。
或者不如说,是不敢去想。
重生后,她脚下的路已然歪到了不知何处,前世不曾见过的人、生出之事,尽皆出现。
红药很怕。
怕变故、怕未知、更怕不知哪一天便会降临于头顶的厄运。
说白了,就俩字儿:
怕死。
而那个偶遇的少年,便是她恐惧的最大根源。
本该几十年后才会遇见的人,偏生早早相逢,这意味着什么?
她这条小命,是不是已然走到了头?
自那日起,这念头便一直盘踞于脑海,挥之不去,而红药唯一想到的应对之法,便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似只消如此,她惧怕的一切便不会来临。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掩耳盗铃,是怯懦、是无用、是胆小怕事。
可她管不住自己啊。
她就是怂,有什么法子?
说到底,她并非话本子里智勇双全的女主。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如她这样的小宫女多而且多,一茬又一茬,平凡、庸常,比那阳光下的微尘还要渺小。
红药甚至假想过,若是将大齐的后宫也写成话本子,她会是谁?
答案是:一个路人。
连台词都没有的那种。
话本子里管这叫“炮灰”。
而身为一个合格的炮灰,红药认为,装鹌鹑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
也正因此,红药才会拒绝去想刘瘸子。
她不要波澜壮阔。
她只想小桥流水、细水长流。
仅此而已。
当然,除却上述因由外,红药最近也确实事多,无暇于其他。
比如,从九月中旬至今,她已经在饭里吃到过至少六回大砂子,有一回险些没把她的牙给崩断,弄得她现在吃饭都是格外地小心,因为要一粒一粒地吃,以免再被砂砾崩了牙。
这还算是小事儿。
其他的诸如:
走在平地也会被果皮滑倒,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再如,晒在外头的被子不知怎么就掉进了井里,一问,说是风吹的,红药当时就呵呵了。一大排被子晾外头呢,那风长了眼睛不成,就单拣着她那一床往井里吹?
还有,走得好好的,夹道两头的门突然全被关上锁死,把个红药堵在当间儿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凡此种种,虽皆不是甚大事,也未弄出不可收拾的后果,却是今日一桩、明日一件,红药疲于应付,又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刘瘸子?
便在这忙乱中,东平郡王妃朱氏的寿辰,便到了眼前。
因前些时皇后娘娘特意召众妃言明了淑妃与朱氏乃表姐妹之事,故朱氏今年的寿辰,建昭帝便额外赏了淑妃一个恩典,允她出宫为表姐贺寿。
淑妃去王府贺寿,红药等自是需得随行服侍。
于是,才有了她裙子上的这团污渍。
毕竟这机会难得,大家自是要争上一争的。
红药淡然想着,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仪仗里多出来好几辆马车,装满了建昭帝的赏赐。
不知何故,红药总觉着,淑妃此番贺寿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恐怕还是帮着皇帝打赏郡王爷。
听说,东平郡王立了个大功,把个什么里通外国的巨贾汤家给揪了出来,又顺着汤家这颗大萝卜,拔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当朝官员。
又听说,内阁次辅宋贯之宋阁老,便是汤家背后那棵大树,手里拿着好几成的汤家的干股。平素瞧来道貌岸然、清贫自守,实则那老宋家有钱的不得我,光从他府中地库起出来的银子就有十万之巨,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红药而言,这也不过闲话罢了,此际她最头疼的,还是裙子。
随大队人马自中门而入,淑妃娘娘在朱氏的亲自相陪下,去了燕息的“云林馆”小坐,与王妃并几位姑娘烤火吃茶,闲话家长。
康寿薇便觑个空儿,出得屋外,见红药并几个宫人正于廊下听用,她便招手唤红药近前,指着她的裙子轻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因红药最近三不五时地遇事儿,她方才用了“又”字,语气中倒无不耐,反有着一分关切。
红药已经升为三等宫女了。
这原也没什么,但凡有些年头的宫人,总会往上升一升的。
不过,红药提的这两等,分量却极重,因为,这是建昭帝金口说予淑妃娘娘的。
当然,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康寿薇并不得而知。
彼时,陛下摒退众人,与淑妃密议了片刻,待康寿薇重回殿中时,淑妃娘娘便用一种十分同情的语气,宣布了红药提等之事,末了还道“可怜见的,让这孩子多领些月例罢”。
而陛下竟也赞同地道:“是啊,这孩子怪可怜的,给她提个等,让她多攒点贴己。”
从那一日起,康寿薇对红药的态度,便有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她再是客气,红药却也不敢有分毫逾矩之处,此时便屈膝回道:“回姑姑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许是在哪里沾上的泥印,掸也掸不掉,又没处洗去,姑姑恕罪。”
并不曾供出红杏来。
不欲惹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即便红药指出来了,康寿薇亦不会如何。
事实上,这位康姑姑一直对红杏颇多忌惮,轻易不肯招惹。
若非久在宫中历练,红药也瞧不出这些来,如今自是知晓,有些状,告也无用,很可能你前脚告了状,后脚就有人把话捅给被你告的那一个。
康寿薇便是这种人。
红药敢打包票,一旦自己指认红杏,康寿薇说不得就会拿此事向红杏卖好,然后再翻回头来,拿着红杏的反应,与红药说事儿。
总之,若无实际的好处,她绝不会发落红药与红杏中的任何一个,反倒要两头卖好赚人情。
此际听得红药所言,康寿薇“哦”了一声,果然没再多问,只蹙眉作忧心状:“那你可带着换的衣裳了?若带着,便寻个地方悄悄换了便是。”
“回姑姑,娘娘说去去就回,就叫都别带。”红药低声道。
其实,淑妃说这话时,康寿薇也在场,可她偏要让红药自己说出来,谓之谨慎,谓之狡猾,端看你如何去想。
而由此亦可知,现下的红药,也算有两分脸面,否则,康寿薇何须拐着弯儿说话?
“这么着,我叫王府给你找身衣裳换了吧。”思忖片刻后,康寿薇便替红药出了个主意:“这府里应当也有两件宫衣来着,你随便找件先换上,这脏衣裳断不可再穿了。”
这也算是好心,红药自须领情,应了个是,便自退下。
今日随行的除了她,也就康寿薇、麻喜慈等几个老人,连红嫣都没来,更不要说红杏、芳苓她们了。
所以红药才会觉得好笑。
连跟出门的机会都没有,红杏却还要千辛万苦把别人裙子弄脏,何苦来哉?
以红杏之聪明,想也能够明白,哪怕整个翊坤宫只剩下她红杏一个宫人,淑妃娘娘也绝不会由得她出现在眼前。
所以,这是单纯地出气?
红药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总归回去后寻机报还过去,也就罢了,想来康寿薇也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骂她。
红药眯了眯眼。
好几十年没算计过人了,初时,光是往人家榻上泼水她都手抖,如今莫说是泼水了,泼尿她都不会眨一下眼。
礼尚往来么,既欺了人,被该做好被人反欺回去的准备,总不能只许你欺人,不让人欺你吧?
宫里从来就不是个讲理之处,这却也有它的好处,红药如今提到了三等,旁的不说,欺一欺红杏,还是行的。
当然,不能明着欺,悄悄动手也就是了。
一时康寿薇果然寻来了一身宫衣,也不知是几年前的款式,青裙上还绣了几朵梅花,倒是比红药身上这件还好看。
“快拿着换上罢。”康寿薇将衣裙予了她,那厢便有个王府的婆子走来,瞧着像是个粗使扫地的,一脸地局促,过来便蹲身行了个礼,扎煞着两手站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第137章 粉拳(二合一)
“净房有点儿远,你跟她走便是。”康寿薇说道,似是怕红药不虞,又解释:“这婆子不在主子们眼面前,有她无她主子都不知道,那些丫鬟少了一个,旁人却是能瞧出来的。”
想了想,又柔声安慰红药:“你放心,若主子当真问起来,由我担着,你慢慢换了再回罢。”
顺手奉上一个人情,红药还不能不领,再四谢了她,方随那婆子出了院子。
那婆子一路不敢则声,红药亦是懒怠说话,二人沉默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转过一道游廊时,那婆子才小心翼翼地指着前方道:“前头就是了,老奴在这里等着姑姑。”
红药谢过她,去净房换上新裙,换下来的衣裳卷成个包袱,拿斗篷掩住担在臂弯,便走了出来,向那婆子笑道:“有劳您等了这许久,这些钱拿去打酒吃罢。”
说着便将几枚大钱递了过去。
最近手头紧,只能小小打赏一下了,就这红药还舍不得呢。
一念及此,她不免又要骂一声“潘老抠”。
这是她给潘体乾起的绰号。
自打知晓其人之抠门之后,她对他便再没了敬畏,只有痛恨。
好容易攒下的体己钱,都快给潘体乾抄底儿了,你说她能不恨么?
那婆子倒也没嫌少,眉开眼笑地接了大钱,谢了再谢,方领着红药往回走。
不想,才一走进大花园,那婆子忽然捂住肚子,一脸痛苦地道:“姑姑,小的……老奴肚子疼,得去那一头儿盘整盘整。”
一面说话,一面那风里便飘来了一股可疑的臭气。
那婆子老脸一红,忙往后退开了几步,迭声道:“姑姑恕罪、姑姑恕罪。”
红药也觉尴尬,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和声道:“人有三急么,哪里有那样讲究?那您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那婆子赤红着一张老脸,捂着肚子跑远了。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红药暗自点头。
王府的规矩倒也算好,方才她去的净房虽远些,却很干净,可见是给主子使的。而这婆子去的,应该便是下人们的净房了。
心下思忖着,红药举眸四顾。
来时尚不曾细看,此时她才察觉,王府花园竟是极大,而她所在之处,是一小片枫林,十来株枫树立于冬阳下,寒枝上缀了几片红叶,随风轻晃着,仿似下一息便将飘零。
红药信步行至树旁,攀摘下一叶红枫,擎在掌中把玩。
那枫叶已然半萎了,颜色却还鲜艳,不像宫里的枫树,已是满枝枯瑟。
手里转着红叶,红药又往周遭细瞧。
许是此处地气较暖,那秋草倒还有不少,遍地枯黄,阳光照来时,如若点金。
“咪呜”,脚旁忽地传来一声猫叫,又细又弱,仿佛还带着奶味儿。
红药一惊,忙循声看去,好一会儿后,才发现那秋草深处,有一团橘色的小毛球。
竟是一只小奶猫!
红药一时什么都忘了,走上前去,拨开杂草,便见那小奶猫窝在几片枯萎的红叶上,前爪举着,见了来人,立时“咪呜、咪呜”叫个不停,小尾巴竖起来,看着委屈极了。
“哟,你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着了哪里?”红药登时心疼得不行,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并腰背,先将它安抚住了,再凑近去瞧她的小爪子。
那爪子也就比她拇指肚儿大些,生着粉嫩柔软的小肉垫,因粘了好些泥,视之不清。
红药便跪于草间,小心地将那泥星一点点地拨掉,终是发现,那雪白又粉嫩的小爪甲里,勾了一小截细草茎。
它想是自个拨拉了半天了,没拨动,便一直叫唤着求救呢。
“你倒知道搬救兵。”红药轻笑起来,动作小心地将那草茎拨了,小奶猫便又“咪呜、咪呜”叫了两声,伸着小爪子去扒树叶,阳光投射而下,照见它细嫩的几撇小胡须,油光锃亮,精神极了。
红药直是爱得不行,伸手便将小家伙抄了起来。
小东西也就两个来月大的样子,小小绒绒的一团,合起两掌,便能将之捧于掌心,那团团绒毛黄中带红,如握着一小团有了形质的阳光,四只小肉爪软软垫于红药掌心,直将她的心都软得化了。
小奶猫倒也不惧人,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歪着脑袋看着红药,像是知道红药不会伤它,舔了舔爪子,身子一趴、再一翻,索性露出雪白的小肚皮,四脚朝天,挨个抬起爪子舔着,时不时发出轻细的“呼噜噜”的声音,翠绿的眼睛半眯起来,毛茸茸的脑袋在红药的掌心不停地蹭。
红药的眼睛里几乎冒出小星星,一刹儿的功夫,想起了前世养的那只肥猫:
球球。
球球是她拣来的猫儿,原先也只有手掌大小,不过它长得极快,两年之后,便沉得抱着都压手了。
红药的眼睛里,渐渐泛出一点水光。
那松软毛茸的小胖身子,还有那软软的小肥肚子,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暖了她的手,也暖了她的心。
如今,她重活了一回,却不知还能不能再遇见球球,再抱一抱那只肥肥的胖猫。
每每思及,她总觉惘然。
痴痴望住眼前的小毛团儿,红药便想,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心思,便把这么个可爱的小东西送到她的眼前来。
一时间,红药的眼眶竟有些热,忙将小猫儿捧至眼前,望着那双因眼角微有些下垂而显得委屈巴巴的大眼睛,轻声问:“球球,是你么?”
小猫“咪呜”叫着,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去舔肚皮,小身子蜷起来,越发像个毛球。
红药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它终究不是球球了。
球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而它却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球球是三色狸花猫,这一只却是罕见的橘色。
不是便不是罢。
红药很快抛去了愁绪。
她喜欢猫儿,纵使眼前的它并非球球,也与球球毫无相同之处,她也还是欢喜。
轻轻放下小奶猫,抬手拨弄了一下它颈间的金铃铛,红药柔声道:“去吧,快回家去,外头可冷着呢,你这么小,冻坏了可不是玩的。”
那小奶猫如何听得懂人话,“叮铃、叮铃”晃着金铃铛,小短腿一纵一跃,却是围着红药的裙角打转儿,一时扑在草丛里,一时绕着圈追自己的尾巴,就是不离红药脚边,仿似知晓,在这个少女的身边,可以尽情玩耍,不必担心会受到伤害。
看着那草丛里蹦跳的一团绒球,红药心痒难耐,索性席地而坐,在袖笼里翻了翻,翻出一根大红的头绳儿,便拿在手里逗它玩。
小家伙委实太小了,路还走不大稳,追着红绳跑不上两步便会扑倒一跤,划拉着四只小短腿爬起来,再继续一蹦一跳地追着红绳,摔了跑、跑了摔,真个毛球也似,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红药此时哪还想得到旁的,只笑吟吟地和它玩着,翘起的唇角再也不曾放平。
自重生之后,她还从不曾如此真切地欢喜过,亦从未如此刻这般,心无旁鹜地专注于快乐这一件事。
若非这小奶猫已然有主,且宫里也不许带活物回去,她真想将它抱去养着,再给它取个名儿,叫“圆圆”。
圆者,球也。
按年龄算,它该当是球球的老祖宗了,这名儿它用着正合适。
红药想着,满心地欢喜,眼中心里,唯有这可爱的小小生灵。
“丸砸!丸砸!”蓦地,院墙外陡然传来数声呼唤。
破了音了公鸭嗓子,听着就扎耳。
红药心下微凛,只觉此声无比耳熟,正思忖间,忽地一道身影风一般拐进树林,正与她撞个对脸儿。
两个人同时一怔。
出现在红药眼前的,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的脸。
居然是他?!
红药双唇微张,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震惊。
徐此时亦瞧见了她,一双凤眸当下瞪得溜圆。
刘……瘸子?!
红药吃惊地想道。
顾……老太?!
徐同样震惊地想道。
四目相对,一时,竟皆不能言。
乍遇故人,理当欢喜。
然这一世,他们初见于混乱的街头,再度遭逢,竟又是在王府的后花园,于是,二人尽皆生出同样的疑问:
他(她)如何能到得此处来的?
一念及此,红药不免上下打量了徐两眼:
靛蓝锦袍、麂皮皂靴,披一领雪白狐裘,戴一顶湖蓝底织银线万字纹白狐狸毛锦帽,袖拢金云、腰束玉带,长眉凤眸、面若傅粉。
刘瘸子……老刘……竟是……贵族出身?!
红药心底微愕。
一息之后,又即释然。
这委实也并不奇怪。
想当年,刘瘸子的那身作派瞧着便与常人有异,红药亦曾不止一次地疑惑,何以这瘸子一行一止之间,总会让她生出似曾相识之感,每与之相对,亦总觉是在与宫里的某位皇亲贵胄相对。
此外,刘瘸子调理出的金娘子,那就更是手艺非凡了,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做不出那么些个又新鲜、又美味的吃食来。
此际得见年少时的他,红药多年来的猜想,终是得解。
看起来,老刘家在京里也是有名号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一身锦帽貂裘的打扮,出现在王府后花园了。
便在红药暗忖之时,徐亦不着痕迹地端详着红药:
顾老太怎么穿着一身宫装?
这是他当先觉得讶然之处。
再细瞧,眼前少女白衫绿裙、发挽宫髻,髻上对称插戴着一对小珠钗,胳膊上搭件宫粉斗篷,立在那寥寥几叶红枫之下,阳光披了满身,真真是雪肤生晕、眉目含光,比那红枫还要夺目。
徐抬起手,捻了捻并不存在的一把老须。
他就说么,前世石榴街那帮泼妇何以整天找顾老太麻烦,却原来,是这老太太生得好看,招妒嫉了呗。
不过,最令他震惊的,并非对方的美貌,还是那身宫装。
莫非……顾老太……顾大虫……从前……竟是宫女不成?
徐凝目数息,复露恍然之色,在意识里用力一拍大腿。
这还真有可能啊!
当年他便一直觉着,这顾大虫虽凶悍了些,行止间却自有一番体度,谈吐亦颇不俗,最重要的是,她识字儿。
石榴街唯一识字儿的女人家,唯顾老太而已。
那些卖不出去的话本子,几乎被她一个人包圆了。
如厮老妇,如何会是寻常出身,却原来,她在宫里呆过。
徐好歹也是半个皇亲,自是知晓,宫里也有学堂,好些太监女官都识字,更有不少连四书五经皆是通读过的,学问大着呢。
思及至此,徐只觉心痒难耐,张了张口,忽又迟疑。
慢着,顾老太……叫啥名儿来着?
细想来,前世比邻而居几十年,他竟从没问过这老太太的名字!
咳咳,当然了,他一个孤老头儿,平白问人家老太太的名字,也确实有点太那个了。
没问才正常,没问才正常。
一刹时,徐思绪翻涌,只觉恍若隔世,下意识向前踏了两步,行至红药身前,温言道:“你……”
duang!
一字未了,一只粉拳已然重重捶上了面颊。
“啊哟!”徐猝不及防,左眼眶一痛,忙伸手捂住。
然后,懵了。
红药也懵了。
咦,这谁打的刘瘸子?
再一低头,便看见了自己捏得紧紧的拳头。
这是……我打的?!
红药简直震惊到无以复加,张着嘴巴抬眸。
二人相顾无言,四目相对……不,是三目相对,毕竟徐把一只眼给捂住了。
随后,陷入了沉默。
红药动作僵硬地举着拳头,迎光端详。
她方才真打了刘瘸子?!
为什么啊?
我干嘛要打人哪?
红药完全搞不懂。
那一刻,她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突然便紧握成拳,且中指指骨还凸了起来。
蓦地,红药的脑中,恍惚响起一道男子低沉的音线:
……顾老太,打人要这么着打才疼,你那王八拳有个屁用啊……
那是……刘瘸子的声音?
红药晃了晃脑袋,那些已然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渐而变得清晰。
对,是刘瘸子。
她想起来了。
突起指骨揍人的法子,确实是刘瘸子教她的。
第138章 好人
呆望着眼前少年,红药的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这般说来,她是用当年老刘教他的法子,揍了眼前这个小刘?
这话是怎么说的?
红药糊涂了,转眸处,却正正撞进一只又震惊、又委屈的凤眸之中。
“你怎么会这……”
duang!
话音未了,徐眼前又是一只放大的粉拳。
他瞎了。
他抬手捂着俩眼,又是疼,又是气,又有点好笑。
这必是顾老太没跑儿了。
也只有这母大虫,才会有这般身手。
原来,这逢人且动两拳头的毛病,顾老太是打小儿就有了,倒真是白瞎了那样娇滴滴的一张美人脸。
这一刻,徐坚决不会承认,他其实是看对方那张精致小脸看得有点儿那啥了,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家揍。
根本就不是好么?
他完全是出于这辈子想要做个好少年,不跟人打架,更不跟小姑娘一般见识的美好愿望,才硬挨了对方两拳头的。
他是好人、好人、好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然而,再一转念,徐却又咂么出了几分不对。
这不对啊。
他记得很清楚,初识顾老太……呃,如今想来,当年顾老太其实也没那样老,不过是白头发多些罢了,眉眼五官却颇为耐看,叫声“顾大嫂”还差不离,只不知何故,偏被人叫做“老太”。
或许,这是那些泼妇出于嫉妒给她起的外号。
徐乱七八糟地想着,旋即又按下杂念,转回正题。
记得当年他初识顾老太时,对方并不擅打架,除了骂人凶,也就会抡两下王八拳,时常被那些泼妇欺负。
还是他徐五郎看她被欺得可怜,才偷偷教了她几招。
那是他在京里跟人打架得来的宝贵经验,不消说,管用得紧,自此后,顾老太打遍石榴街无敌手,七十二路撕泼大法立下赫赫威名,泼妇们路过她门前,都要进去拜个山头什么的。
可是,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现下的小顾姑娘,怎生就会如此纯熟地打架了呢?
且那一招一式,怎么看都是他徐的徒儿啊。
这是怎么回事?
“对……对不住,我……奴婢……那个……奴婢不是有心的。”耳畔传来娇软的语声,怯怯地,带着极大的歉意。
红药真不是故意的。
她发誓。
她只是特别、特别、特别地不想听刘瘸子开口,仿佛只要对方一开口,她不想面对、不欲知晓的那些人与事,便要齐齐涌至眼前,令她措手不及。
她也真没想着要打人。
那拳头自个儿就抡了过去,她拦都拦不住。
再者说,刘瘸子不是挺会打架么,如何也不知道挡一挡?
再不济躲开也成啊。
怎么就能傻成这样,硬生生站在那里挨揍?
看起来,当年他果然是在吹牛皮,什么打遍京城无敌手,就吹吧你。
红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蓦地又觉有些过分,目注眼前捂脸呆站的少年,心下倒是挺不落忍的。
小孩子家家的,怕不是被打傻了吧?
唉,真是作孽。
她也是越活越回头了,净欺负小孩儿。
“刘瘸……刘公子,我……奴婢失礼了,您……您还好么?”红药小声儿地道,声音轻得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徐却是听得格外清晰。
许是双目不能视物之故,他此刻耳力大涨,不知为什么,从那软糯语声的中,他居然听出了那么一点儿岭南腔调。
何以如此?
若非挨了打,此刻徐准定又得两眼溜圆。
委实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顾老太……呸,不对,这时候应该叫声小顾姑娘。
小顾丫头祖籍乃是汉中,前世他亲耳听她说过,且二人初识时,她那官话里总有股子侉味儿,他还曾拿这个笑话过她,亦被她反唇讥作“京油子”。
再往后,岭南风物,到底影响了他们,他京腔不再、她侉调难寻,两个人说起官话来南腔北调地,某些字会咬得特别地轻。
自打重生之后,徐很快便察觉到了此事,亦时常提醒自己,莫露乡音。
然而,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习惯已然养成,又岂是旦夕可改的?
直到现在,徐珩还会偶尔嘲徐一声“南人小子”,便是笑话他的口音。
这也就罢了,毕竟他徐五爷活了两辈子,放在如今,那可是实打实的人瑞、寿星、耄耋老者、老而不死是为……咳咳,这句错了。
总之,活到这把年纪,积习难改,而这些旧习,亦自然亦会影响到今生的他。
可是,小顾丫头,你怎么也是一口的南音?
你那侉调儿哪里去了?
正想着,徐的衣袖忽被人一扯,随后,便有柔嫩的语声滑入耳畔:“糟了,那个婆子好像回来了,刘瘸……那个……刘公子且去树后躲一躲,我……奴婢……不想平白惹上是非。”
余音未落,一只柔软的小手便拉住了徐的胳膊,往旁行去。
徐很想放下手看一看来者何人,再决定如何应对。
不是他夸口,如今他在府里也算薄有名声,差不多的下人都挺怵他,他也算是能横着走的了。
只是,他此时双目酸痛,掌心洇满了被那两拳头揍出来的泪花,根本睁不开眼,只得任由红药将他拉着,磕磕绊绊地走了十来步。
“好了,就是这里,公子且先藏着,等我走了再出来,好不好?”柔柔语声,南音越发地浓厚。
相较于那两拳的迅速,小丫头说话倒还挺慢的,声音也怪好听的。
徐想着,脑海中现出宫装少女的身形,想象着她笑语嫣然的模样。
蓦地,心头一动。
咦,这丫头是宫里来的?!
据徐所知,就在小半刻前,淑妃娘娘的仪仗进了王府。
亦即是说,这小顾丫头,乃是淑妃身边的宫女?!
一定是。
除了淑妃娘娘,包括王府在内的一应贺客,再没人能用得上,或者说是有那个资格用宫女。
徐登时心头一喜。
既然如此,倒是可以请这丫头帮个忙,也省得他再找别人了。
这一刻,徐根本未去考虑红药是哪一方的人物,只是本能地认为,对方值得信赖。
第139章 转告
便在此时,身畔忽然响起衣物之声,徐误以为红药马上要走,心头一急,忙伸手抓去。
原以为会抓着一角衣袖,却未想,入手处,满掌柔滑,又有一点毛刺刺地,戳得他掌心微痒。
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捏了几捏,而后,一道幽幽的声线便自响起:
“刘公子,男子汉大丈夫要打要杀干脆点儿,抓人家头发算什么?”
徐一怔,旋即惊觉,那掌中之物,竟是小丫头的发髻。
“啊,真是对不住,我、我瞧不见,可抓疼了你?”他忙松开手,老脸不由一红。
扯头发抓脸,那是泼妇打架,他徐爷怎能做这事儿?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一时间,徐不只脸红,脖子都红了,全凭两辈子的厚脸皮撑着,才不曾掩面遁走。
红药皱眉望他一眼,以一声响亮的“啧”作了回答。
罢了,这也不能怪老刘,是她先动的手。
老身不与你这小毛孩计较。
红药想着,蹲在树后整理发髻。
还好,刘瘸子……罢了,还是叫刘公子罢,现下他腿还好着。
嗯,这刘公子出手倒也不重,想是没敢太力用,她那发髻也就略有些歪,整整也就好了。
她拔下倾斜的珠钗,比照着另一边的发髻,重新插戴起来。
此时,徐的心情却是哭笑不得。
小丫头那一声“啧”,明晃晃地就是在鄙视于他啊。
喂喂喂,顾小姑娘,你怕不是忘了,方才可是你先动的手,闹得他徐老爷眼睛看不见,这才抓错了地儿。
怎么你倒有理了?
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徐摇了摇头。
罢了,老夫不与你个毛丫头计较。
再者说,此刻也非说话之时,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心下思忖着,徐便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地道:“劳烦顾姑姑帮忙给康姑姑带句话儿,就说‘黄杨木百寿图’,她听了自会明白。”
红药理鬓的手一顿。
康姑姑?
康寿薇?
刘公子居然识得翊坤宫的掌事?
他是从何处识得的?
不过,转而再想,这也并非不可能。此人衣着华贵,又能自由出入王府,或许自有其机缘识得宫里的人。
只是,他的这句话很奇怪。
黄杨木百寿图。
听着怎么像是寿礼?
红药仰首望了徐一眼。
少年将衣袖掩了半面,只露出微红的薄唇并线条凌厉的下巴,那唇中吐露的声音虽低,却犹带公鸭音色,听着越发耳熟,红药甚至还听出了分亲切感。
从前她听过这声音么?
不知为什么,此际的她,突然有种大太阳晒上身的暖灼之感。
真是奇了怪了。
“这个姑姑拿去喝茶罢。”故意压沉了的少年声线,忽地响起在红药耳畔,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晃神间,她的眼前,便多出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光洁干净。
很好看的一只手。
当然,那手里托着的大银角子,更好看。
红药想也未想,伸手便接了,口中道:“多谢刘公子。”
语毕,忽觉不对。
糟糕,她竟一直称他“刘”公子。
然而,自偶遇以来,对方从不曾在她跟前自报家门,她怎么开口就叫破了人家的姓氏?
红药脸都青了。
这真是百密一疏,竟犯下如此大错,若对方追问起来,她该如何作答?
满心惶惑间,红药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姑姑,老奴回来了,您在哪儿呢?”外头传来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红药探头看去,见那婆子已然行至了枫林边,堪堪便要入林。
她心头大惊,无暇细想,飞快起身自树后转出,口中笑道:“妈妈回来了。”
说话间,不动声色将银角子拢进袖中。
事已至此,悔亦无用,且往后也未必还有再见之机,便先如此帮刘瘸子这个忙罢,也算补偿方才无故揍他之责
那婆子原还以为红药独个儿跑了,正自后怕,今见她现了身,不免回惊作喜,拍手打脚地道:“哎哟,可吓了老奴一跳,还当姑姑自己走了呢。”
“这哪儿能呢。”红药言笑自若,亲昵地上前扶了那婆子一把,将她扶至背对徐藏身之处的方向,笑道:“这路我又不认识,若没有妈妈引着,断然不敢乱走的。”
那婆子笑着想要搭话,蓦地视线一转,“哟”了一声,指着红药脚下惊奇地道:“这,这哪里来的猫儿?”
红药顺势望去,却见那小橘猫竟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正在她裙角边扑着一株野草,还拿小爪子挠着那草间枯叶,“刷刷”有声,玩得不亦乐乎。
望着那橘色的毛团子,红药心头微动,试着轻唤了一声:“丸砸。”
“咪呜”,小橘猫奶声奶气地叫了起来,仿似应和她的呼唤,旋即便又跳着蹦着,扑向枯叶玩耍起来。
真是叫丸砸啊。
红药想着,心底有些怅怅。
这都什么怪名儿?
不消说,这必刘瘸子给起的,这猫儿也必定是他的,方才他一路叫着这名字拐进枫林,就是来寻猫的。
红药大为艳羡。
这厮真个命好,天生富贵,连这般罕见的猫儿都有了,不像她,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而再一转念,红药却又生出了几分怜悯。
可怜这富家哥儿、贵胄子弟,到头来却落得严重的腿疾,一生孤单,在那边陲小镇聊度残生,真真是前半生有多煊赫,后半生便有多令人唏嘘。
早知就该提醒他一声儿了。
红药一时倒后悔起来。
两次相遇,她要么吃惊、要么抡拳头,却忘了告诉刘瘸子,京中必有大乱,需得早做打算,最好早早离了此地,说不得这一改,他前世的命运亦会就此变了,腿也不会再瘸。
不过,话说回头,刘瘸子的腿,当真是在京中大乱之时弄残的么?
前世倒还真没听他提过。
红药蹙眉忖了片刻,很快便又将之按下。
“姑姑您瞧,这猫儿怕是哪位贵人养着的,瞧瞧这毛色,多鲜亮,还有个金铃铛呢。”那婆子忽地开口道。
她倒也有三分眼色,知道这小猫儿想是某位贵人的爱宠,便提醒红药一声。
第140章 私语
红药自不会拂了对方的好意,含笑点了点头,道:“是了,方才这小东西就在这里乱跑,说不得便是它主子没留神让它溜出来了,我倒跟它玩了一会儿呢。”
说着便微微弯腰,柔声向小丸砸道:“快回去找你主子去吧,别跑丢了。”
小奶猫也不知听懂没有,“咪呜”数声,一扑两扑,一头扎进树后,不见了。
刘瘸子应该能把它看好吧。
红药放下心来,起身向那婆子笑道:“还是妈妈的眼神好儿,我和它顽了半天,竟没瞧见它戴着铃铛呢。”
那婆子忙陪笑道:“姑姑折煞老奴了,老奴也就这么一说。”
语罢,微微屈身,恭声说道:“都是老奴耽搁了好些时候,劳姑姑久等,请姑姑快随老奴回去罢。”
许是与红药熟稔了些,她倒不似方才拘束,规矩便也回来了。
红药含笑点头,再不旁顾,随着那婆子离开了后花园。
回到云林馆后,将几枚大钱打发走了那婆子,红药进得院中,却见众宫人皆立于廊外,她便也悄没声儿地走过去,束手站在了麻喜慈旁边的空档处。
见她安然回转,麻喜慈左右望了望,便嚅动着嘴唇轻声道:“你怎么才回来?方才康姑姑还寻你来着?”
这是她们宫人值守时说话的路数,嘴皮子不动亦可发声,稍稍聊上几句还是成的。
红药便也如她那般悄声地道:“那婆子突然要出恭,只能等了她一会儿。”
歇一拍,又添补:“这地方我可不敢乱走。”
麻喜慈以眼尾余光打量她,见她换了身新衣裳,虽颜色花样与她们的有些差别,不细看倒也瞧不出来,便点了点头,不再言声了。
红药亦垂眸敛首,心下却仍在揣度方才之事。
刘瘸子请托她转告康寿薇的那句话,此际细想,似是大有深意。
康寿薇又在搞什么鬼?
不知出于何等因由,在刘、康二人之间,红药本能地相信前者,只将怀疑放在康寿薇身上。
旋即又想,东平郡王府上,有姓刘的亲戚么?
在红药的记忆中,似乎是没有的。
王爷的发妻乃是朱氏,府上应该还有几名妾室,只是,妾的亲戚根本不可能搭上王府,良妾亦不行,更遑论这几名妾室皆是丫鬟提上去的了。
最大的可能是,刘瘸子乃是贺客,是来给朱氏贺寿的。
可是,到别人府上作客,居然还随身带着爱宠?
红药直摇头。
纨绔。
太纨绔了。
简直不成体统。
想不到,刘瘸子年轻的时候,竟是这般地不着调儿,至于后来何以变得那样深沉正经,想必是吃过好些亏,学乖了罢。
嗯,定是如此的。
红药心下转着这些念头,忽见正房锦帘一挑,康寿薇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进去给主子换茶。”她肃容唤过两个大宫女,眸光向廊外一扫,正正瞧见红药。
忖了忖,她便拾级而下,行至红药身前,飞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含笑道:“甚好,这衣裳正合适。”
红药忙屈身:“红药多谢姑姑帮忙,若不然,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也是实话,康寿薇确实帮了她一把。
一面说话,红药一面又将臂弯的斗篷挪开,露出里头的衣裳包袱,语声极轻地道:“换下来的衣裳都在这里了,姑姑放心。”
宫人的衣物亦有定数,多了或少了皆要挨罚,她这是在向康寿薇报备。
康寿薇满意而笑:“这就成了,方才我还问你来着呢,里头要上点心碟儿,因你没回来,我便换了那两个过去,替了你们两个。”
她拿下巴点了点红药并麻喜慈二人。
二人忙屈身致谢。
这种不大不小的顺水人情,康寿薇是极乐于让人欠的,见状便摆手一笑:“罢了,我乃一宫掌事,能帮你们的,自然会帮。”
帮不了的,便只能在旁袖手了。
红药与麻喜慈自知其意,俱喏喏应是。
康寿薇冷眼看着,心下越发满意。
知事晓礼的下属,又时常欠她些人情,用着自然顺手不是?
思及此,她不由又想起总也捞不着首尾的红杏来,眉头轻皱。
“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红药蓦地开了口,声音非常轻,却还是令康寿薇还是吃了一惊。
若说投桃报李,这也报得太快了罢?
她下意识地以为,红药这是要讨好她,向她说些不好当着人说的秘事。
假意忖度了片刻后,康寿薇方颔首道:“好,就去那边说吧。”
伸手一指廊角花圃处,她便提起裙摆,当先走了过去。
红药忙随后跟上。
待到得无人处,红药便压着嗓子,将刘瘸子叮嘱她转告的那句话说了,至于两人偶遇之事,她也拣着能说的说了两句,末了又道:
“姑姑恕罪,因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得跟姑姑说一声。”
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这是那位公子赏的,但凭姑姑处置。”
刘徐给的赏银自然不在其中,这是红药自己的零花钱,约莫一钱左右。
至于那个大银角子,自是需得好生收着才是。
康寿薇闻言,眸光微闪,一时未语,亦未去接那锦囊。
数息之后,她方用很低的声音问:“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儿?”
红药便将徐的形貌说了一遍。
康寿薇边听边点头。
她是见过徐的,而听红药的描述,那位不知名的贵公子,占八成就是徐本人。
康寿薇有一瞬的迟疑。
说起来,淑妃此次来王府,贺寿并代天子赏,这些皆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想再与那神算徐五郎见上一面。
只是,两下里消息不通,这一面却是难谋。
在来之前,淑妃拉着康寿薇商量了好几次,才想出个“要见一见仲秋诗赛魁首”的由头来,以引出徐其人。
而此刻,红药却稍来了对方的话,听其语意,那黄杨木百寿图,九成九便是他的寿礼,而以此为由,倒是比“诗魁”一说,更不着痕迹。
第141章 亭中
思忖已定,康寿薇便笑着推开了红药的锦囊,嗔她道:“这是你得的赏,自是由你收着,给我又是怎么回事儿?”
与红药对刘瘸子本能的信任一样,康寿薇对红药,亦如是。
放眼整个翊坤宫,红药与麻喜慈,是唯二的老实人,她冷眼看了这么久,对自己判断还是有把握的。
拍了拍红药的肩膀,康寿薇明是亲昵、暗是提点地道:“正所谓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个最晓事的,该明白我的意思。”
红药自是听懂了,忙敛首道:“姑姑说的是,红药方才去换衣裳,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撞见,就是等那婆子去净房等了半天,这才回来得迟了。”
“原来如此。”康寿薇笑着颔首,回头唤过个杂役宫人,吩咐她道:“去,把你顾姑姑的衣裳和斗篷都放回咱们的马车去,她还得当差呢。”
那宫人应了一声,接过红药手中衣物,自去放回马车不提。
这厢康寿薇遂与红药分开,沿抄手游廊行至正堂,挑帘处,恰一阵笑声飘出帘外,随后便是朱氏得意的语声:“娘娘也别太纵着三丫头了,这孩子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平常总在我跟前小意讨好,惯会哄人。”
她话里所说的三丫头,自是指她嫡亲的闺女蓬莱县主徐婉贞。
康寿薇悄步转过围屏,便见徐婉贞正立在淑妃座前,也不知说了什么,满屋子的人皆面上含笑,淑妃亦是唇角微弯。
只有熟悉她的人方能看出,那笑容与其说是欢喜,毋宁说是敷衍。
望一眼满面得色的徐婉贞,康寿薇的视线又往旁掠了掠,便见二姑娘徐婉柔、四姑娘徐婉顺坐在下首处,离得主座儿远远地,徐婉柔神情淡和,瞧着倒还端静,那徐婉顺却是明眸转盼,人虽坐着,一双眼睛却飘得很。
康寿薇一眼扫罢,不动声色行至淑妃身边,朱氏瞧见了,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神情颇为和蔼。
这一位可是翊坤宫掌事,自不可视作寻常仆役。
“表姐可莫要这般说,小孩子家么,太拘束了也不好,母后她老人家就最喜欢会说话的小姑娘了。”淑妃将帕子半掩了口,半是恭维地接下了话头。
这原也不过是客套话,朱氏却是闻之大喜,想也不想地便笑道:“唉哟,原来太后娘娘喜欢阿贞这样儿的小丫头啊,如何不早说?若太后娘娘不弃,尽可叫了这孩子去说话,便住几日也没甚么,我这里正好清静清静呢。”
这话委实极为露骨,竟是想让淑妃出头邀徐婉贞进宫小住,且还要住在仁寿宫里。
淑妃一时倒有些僵住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委实是太后娘娘那一头,她也插不上话。只是,此刻若绕开这话不理,却又显得生分了。
她心里直叫苦。
她也不过顺嘴一说,朱氏怎么就能当真话听?
正自踌躇间,坐于下首的徐婉顺眼珠转了转,巧笑着接口道:“母亲这话恐要让三姐姐哭了呢。三姐姐最是恋家了,如何舍得撇下母亲?便是我这做妹妹的,也断舍不得三姐姐外头住去的呢。”
说着掩袖而笑,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却是三言两语间便解了困局。
淑妃心头一松,立时借坡下驴,笑盈盈地道:“这倒是的呢。姑娘家也就这十几年能在父母身边呆着,本宫小时候也特别恋家来着。”
一面说话,一面便含笑望了徐婉顺一眼。
这徐四姑娘虽然伶牙利爪了些,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这厢淑妃欢喜了,朱氏却是极为不虞。
方才话一出口,她便知造次了,正要想法子圆回来,徐婉顺竟抢着接了话,这是做甚?
眼里还有她这个嫡母么?
合着就你一个聪明,别人都是蠢货?
冷冷扫了徐婉顺一眼,朱氏抿唇不语。
康寿薇也在看徐四姑娘。
坦白说,相较于这一位的小聪明,一直安静不语的徐婉柔,才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可惜,是个庶的。
康寿薇暗自叹息。
将这话头揭过,朱氏倒也再没出什么幺蛾子,大家说些不要紧的闲话打发时间,很快便至饭时,朱氏便请淑妃先去外头散一散,再去花厅坐席。
淑妃自是欣然应允,一行人出得云林堂,便直奔王府最著名的梅林。
那林中植了近百株蜡梅,乃是王府景致最好之处,每年花开之际,王爷并王妃皆会举宴,也算京城勋贵的一桩盛事。
众人入林时,却见那那梅花已然开了小半,入目处,虬枝劲节,鼻息间,寒香幽冷,无论远观近赏,皆有一番意趣。
因天气甚好,日头下也有几分暖意,淑妃又是难得出宫,兴致自然是高的,便在那梅林间盘桓了好一会儿,显是颇为欢喜。
朱氏见状,悄悄命徐婉贞在旁暂陪,她自己假一事告个罪,便带人转出梅林,三绕两弯,来至一处六角亭。
此际,那亭中束手立着数名健妇,四姑娘徐婉顺则被围在当中。
她是被人半押过来的。
方才离开云林堂时,也不知谁绊了她一下,她险些摔倒,待站稳时,前头淑妃早去得远了,而她的身边则围上来一群婆子,一个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
徐婉顺当时心里便“格登”了一下,欲待叫丫鬟过来,这才发觉,连丫鬟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自知不好,强自镇定地问有何事,那些婆子却不回话,只半拉半围着她往花园走,将她拉到了此处。
徐婉顺一路都表现得十分温顺,心中也自有数,知道是自己方才急躁了,惹得朱氏不喜,这是要拿她出气呢。
于是,一俟朱氏出现在亭外,她立时束手敛眉,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女儿给王妃请安。”
“免了。”朱氏挥了挥手,又作势向她面上端详两眼,笑道:“我瞧你这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徐婉顺在她面前自来像只小绵羊,此时亦只老实回话:“回王妃的话,四娘并没觉着不舒服,多谢王妃垂怜。”
第142章 有病(二合一)
“可我怎么觉着你有病呢?”背着外人,朱氏再无顾忌,语声又冷又硬,面色亦极为难看。
徐婉顺微觉后悔。
方才只想着在贵人面前表现,却忘了朱氏面酸心硬,再容不得人的。
可是,她身为庶女,也是难啊。
她的生母陈姨娘就说过,在这虎狼之地,不争不抢,便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眼面前现成的例子,便是徐。
当然,是从前的徐。
自从在王爷跟前出了头,又在诗会上拿了头名,王妃便奈何不得他了。
这也让徐婉顺看到了希望。
若她也如徐一般,出头露脸,竟至入得淑妃之眼,则朱氏想必也不会再对她喊打喊杀了吧?
可惜,她这厢才冒个头,朱氏便一巴掌拍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病傻了么?”见徐婉顺不语,朱氏又刺了她一句。
徐婉顺咬着唇,垂首低声道道:“回王妃,四娘当真没生病,就是风大了些,有点儿吹着了。”
“原来你不能吹风啊,这话早怎么不说?”朱氏话接得快极了,面上的笑容笑十分慈和。
语罢,轻轻将手一挥:“来人哪,快着些把四姑娘送回去,她这毛病娇贵着呢,不能吹风,是我这个做嫡母的疏忽,竟不知咱们家还有个娇娇病美人儿。”
讥诮的语声和着寒风,直教徐婉顺心底冰凉。
这是连坐席也不给她坐了,直接要把她撵回屋去呆着,说不得还要派上七八个婆子,把院子围得铁桶一般。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着,半字不出。
此时再开口,那就不会只是禁足了,说不得便又要跪祠堂。
得了朱氏吩咐,婆子们早便一拥而上,堵嘴的堵嘴、拧胳膊的拧胳膊,徐婉顺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反抗,由得她们拖了下去。
看着那群婆子行远,朱氏长舒了口气。
总算清静了。
只可惜,她最想辖制之人,此时羽翼渐成,却是已然管不住了。
不过,没关系。
大齐律有言,宗室不得参加科考,徐再是会读书,也只能一辈子窝在王府里,若有半点不好,连封荫都得不着。
再一个,不是还有个亲事么?
到时候给他寻一门最不得力的妻家,他这辈子也就出不了头了。
朱氏暗自盘算着,深吸了几口气,将那恨意压下,换过一副温洽洽的笑脸来,带着人返回了梅林。
此时,徐婉贞正命花奴替淑妃折枝,拣的皆是最大、最漂亮的花儿,又笑着向淑妃道:“这花儿开得这般好,便是为了迎接娘娘呢,娘娘清丽脱俗,也就此花可衬。”
这话恭维得恰到好处,淑妃却也欢喜,含笑点头道:“你这孩子惯会玩笑,这花儿插瓶倒是好的。”又向康寿薇道:“咱们也不能白得了这些花,总得还一份回去不是?”
康寿薇会意,下去捧来一匣精美首饰,淑妃亲自拿了,交予徐婉贞道:“这是本宫的回礼,你拿回去自个戴着顽,又或是送予家中姊妹、外头的手帕交,都是成的。”
徐婉贞忙谢了赏,接过一瞧,却见那匣中宝光灿灿,竟是一整匣子的宝石头面,皆是今年最时兴的花样儿,打造得极为精巧。
她又是欢喜、又是得意,转身看了徐婉柔一眼,鼻孔里轻轻一哼。
徐婉柔笑了笑,并不说话。
淑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姐妹俩,旋即才发现,徐婉顺居然不见了。
正自不解,却见朱氏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表姐怎么这才来?本宫还说这花儿少了人赏,也没趣呢。”淑妃含笑相迎。
朱氏亦是满面笑容:“娘娘见谅,方才四丫头不大舒服,我叫人扶她回屋歇着去了,却是怠慢了娘娘。”
“如此。”淑妃点了点头,并未多问。
事情已然再明白不过,徐婉顺方才抢着出风头,定是得罪了朱氏这个主母,被架回去了,所谓的“不舒服”,托词罢了。
一时间,淑妃倒有些感慨。
妾不如妻,妾生的孩子,自然也就矮人一头。
再思及自身,那感慨便又化作了黯然。
她也不过是个妾而已。
若得有孕,她生下的孩子,只怕也和这徐四姑娘一样,被“主母”竭力打着压着,不得出头。
莫名地,淑妃竟对徐婉顺生出了一丝怜悯。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有之处,其实,反之亦然。
朱氏不知自己无意间败了淑妃的兴,此时还在笑着给徐婉顺上眼药:“这孩子也是,不舒服也不早说,倒闹得我这里兵荒马乱地,忙了半天才好。”
她摇头叹息着,似是深为有个不懂事的庶女而难堪。
淑妃微微一笑,不曾接话。
罢了,她今儿是来见徐五郎的,很不必横生枝节,再者说,朱氏还是她表姐呢,表姐在王府说话算数,也是好事不是?
再者说,方才康寿薇还悄悄给她传了句话。
黄杨木百寿图。
这是徐偶遇红药,请她转告的。
得好生记下才是。
淑妃忖度着,面上又恢复了笑容,赏花携香、言笑晏晏,待折花已毕,朱氏便请她去了大花厅。
寿宴备办得极为丰盛,山珍海味、晶杯玉盏,又有姬人献歌率舞,直是繁华热闹到了极致,在此不一一赘述。
待酒过三巡,淑妃退席更衣,回来时,便遥望着那挂落飞罩的另一侧,含笑问朱氏:“表姐,那屋子里搁着的,皆是今日的寿礼么?”
朱氏吃了几杯酒,双颊微泛酡红,闻言便笑着点头:“正是,因这屋子根本放不下,便都挪去那里了。”
同坐一席的成国公夫人此时亦跟着凑趣:“王妃每年过寿,皆是这么热闹来着,真真叫人羡慕。”
“夫人可莫要这样说,不过就是大家伙图个乐儿罢了。”朱氏笑道,言辞间带了几分夸耀,又故作烦恼地皱起眉:
“不怕大伙儿笑话,要依着我说,这日子口一年一回,谁耐烦年年过它?随便吃碗面也就过去了。偏王爷定然不允,非要每年都操办起来,我劝了几回他都不肯听。”
她摇着头,一脸地无奈,偏唇角带着笑,续道:“娘娘不知道,王爷那脾气可犟着呢,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我哪里拗得过他,只能由他去罢了。”
语中颇有埋怨,然那笑容里的自得却是掩不去的。
众人闻言,俱皆笑了起来。
淑妃亦是面含淡笑,心下却直撇嘴。
王爷夫妇关系如何,宫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拢共起来只有两个字:冷淡。
这倒并非谁特意去打听的,委实是东平郡王最近风头太劲,宗室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有心的,自能瞧出一二来。
可笑朱氏还在粉饰太平,当旁人皆是聋子瞎子不成?
有此想法的,想来绝不只淑妃一人。
笑声中,便见那锦乡侯夫人拂了拂衣袖,闲闲接口道:“我们侯爷上回和王爷打赌,分明赌输了,我们侯爷说了两句玩笑话,王爷心便软了,倒舍了那彩头没要,真真心善不过。”
不着边际的一席话,听着似在夸东平郡王心地好,实则却在暗讽他是个软耳根儿,绝非朱氏说的犟脾气。
朱氏自也品出此言之意,面皮一僵,旋即便淡了面色,正要接话,一旁的淑妃已然笑道:“罢了,王爷待表姐是一等一的好,咱们都知道了。”
言至此,轻抬玉手、纤指一伸,指向隔壁满屋子的寿礼,又笑:“方才本宫打那里路过,真真是王爷备办得仔细,还专门打了架子来搁这些呢。”
却是将话头又兜转了回去。
她身份尊贵,旁人自需给她面子,锦乡侯夫人淡然一笑,举盏饮酒,不再说话了。
“娘娘这话说的,倒叫人汗颜。娘娘什么没见过,我这里不过班门弄斧罢了,徒惹娘娘笑话儿。”朱氏此时语道。
话虽如此,她却有一时的错觉,只觉淑妃所言才是真的,而此前夜夜孤衾、暮暮寒枕,方是梦中。
能把假话说得连自己都当了真,朱氏倒也是个人物。
淑妃原也不过找个话头罢了,见朱氏满脸是笑,便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本宫错眼瞧见那里头有一幅字,乃是一幅百寿图,似是拿黄杨木还是松木做的框子,搁在那大案最上头,倒是怪抢眼的。”
那东西委实粗劣得紧,淑妃再是厚脸皮,也断说不出“精美”二字来,只能含糊其辞。
一听此言,朱氏先怔了怔,旋即目露喜色。
哈哈,机会来了!
她正想着该怎么给那贱种一个没脸呢,淑妃这话就递过来了。
真是好亲亲的姐妹。
朱氏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亦是含着笑,竭力抑住满腔讥讽,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道:“哦,娘娘说的那幅寿字啊,那是五郎亲手做的,字也是他亲手写的。”
贱种,你送的这腌东西娘娘都瞧见了,我看你怎么丢人!
她心下想着,目中笑意却极为柔婉,端是一位最慈蔼不过的母亲。
“哦,五郎么?”淑妃“讶然”挑眉,目中有着明显的“好奇”:“莫非……便是仲秋夺魁的那一位?”
说话间,侧首望一眼康寿薇:“阿薇,本宫没记错吧?”
康寿薇马上回道:“回娘娘,您没记错。仲秋赛诗的状元,便是徐五爷。”
“原来真是他啊。本宫就说么,那字儿写得花团锦簇的,却原来是咱们状元爷的亲笔呢。”淑妃笑语嫣然,像是开了个很好笑的玩笑。
康寿薇身为大管事,自然必须捧场,于是立时奉上一阵笑声。
坐席的众人见状,便也同声附和,一时间,花厅里倒也是笑声一片,听着颇为热闹。
便在这笑声中,淑妃将衣袖轻轻一拂,缓声道:“难得咱们家里出了个小神童,今儿又是个吉祥日子,便把人叫来给本宫瞧一瞧罢。”
朱氏被她说得一呆。
事实上,从方才淑妃说及“魁首”二字时,她就有点转不过来了。
只那位康掌事接话太快,且用字也太刁钻,竟连“状元爷”都给搬出来了,朱氏虽觉着徐根本不配此名号,却也不好当着人的面儿打王府的脸。
结果,这一不留神,淑妃便把话头又抛了回来,竟是要见那贱种?!
朱氏倒也想淑妃是要把叫徐过来骂一顿的。
可是,看着那张清丽柔和的笑脸,朱氏觉着,怕是没戏。
这又是状元又是神童地,骂人也断没这么个骂法不是?
一时间,朱氏快要怄死了。
早知道就不该把那贱种说出来的,如今倒好,这坏东西竟还要登堂入室起来!
虽是悔得肠子发青,只此时话赶话说到这里,朱氏深知,若不应下,那就是在下淑妃娘娘的脸。
那是万万不可的。
这时候,朱氏倒希望不拘谁说来句什么,把话头撂开,只可惜,最会说话的徐婉顺早被押了下去,满座贺客,此时齐刷刷看了过来,这其中有一多半儿,皆面现好奇。
徐五郎的名号,最近倒是时常耳闻。
据说,东平郡王立下的那个大功里头,还有徐五郎一份儿。
这是浪子回头了?
花厅之中,尽是贵妇贵女,而女人们最爱听的,便是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如今真人便要过来了,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思,她们都想亲眼瞧上一瞧。
众目睽睽之下,朱氏好容易才维系住面上的笑,颔首道:“那……好罢。”
语毕,转首吩咐:“葛妈妈去把人叫进来。”
此声一出,好些人面现了然之色。
听听,把人“叫”进来,而非“请”进来。
看起来,外头都传朱氏苛待庶子庶女,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朱氏哪里想到,一字之差,便露了端倪。
此时,她正趁着背对众人之机,拼命朝葛福荣家的递眼色,那意思是别叫徐进来。
偏葛福荣家的死死低着头,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朱氏的眼风抛了不知多少,全被那花白的脑瓜顶又给弹了回来,直是没把她给急死,手里的帕子都揉成了团儿。
坐立不安地等了片刻,花厅外便响起小宫女的通传声:“启禀娘娘,启禀王妃,徐五郎求见。”
第143章 偷笑
“快请他进来。”淑妃似是兴致颇高,扬声说道,又向朱氏玩笑地道:“表姐,你们家的学问夫子来了,想必你也欢喜。”
欢喜个鬼啊!
朱氏堵得几乎透不过气,却苦于不好多说,只得干笑一声:“是……是啊,我高兴,我真高兴。”
高兴得恨不能把那贱种踩扁才好。
朱氏掩饰地咳嗽了一下,以不叫人看见自己两眼冒出的火星。
好在,此时众人都没去看她,一道道视线,尽皆投向花厅的大门。
大门外,一递一声的通传声渐远,徐一身锦袍,躬立于院门台矶处,耳听得宫人道了声“请”,立时高声应是,整了整衣领,大步走了进去。
所过之处,众皆侧目。
不,侧目还不足以表明大家此时之心情,应该说,所到之处,直是弹落了一地的眼睛,更有那憋不住的“噗哧、噗哧”的笑声,随风四散。
红药垂首立着,心下万分狐疑。
这徐五爷进院儿的阵仗,可是很不一般哪。
虽然不曾抬头,但她的耳朵又没聋,那小丫鬟憋笑的声气,她自是听得出的。
这是怎么了?
莫非这徐五爷长得特别滑稽?
正想着,身旁蓦地又是一声“噗哧”,竟是麻喜慈发出来的。
红药大为意外。
麻喜慈素来老成,连她都没憋住,这徐五郎当真好笑到了这等程度?
不能吧?
方一想到此处,胳膊肘便被人碰了碰。
红药视线微转,便瞧见了麻喜慈憋笑到几乎变形的脸。
哟,这得有多稀奇罕儿啊,把个麻姑姑都给笑成这样了?
红药到底忍不住,悄然抬眸。
而后,瞠目结舌。
刘、瘸、子?!
那昂首阔步、朗然前行的翩翩少年,赫然便是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的刘瘸子!
红药用力地眨了一下眼。
没错,就他!
那熟悉的脸、熟悉的衣着、熟悉的神态,完全、肯定、必须,是刘瘸子!
原来,他压根儿就不姓刘,而是东平郡王的小儿子徐五郎徐。
这却也没令红药太过震惊。
当年那等乱世,徐改名换姓、流落他乡,亦是常情。
再者说,她方才就疑心过,贺客登门,怎么还能带着猫儿?
现在想想,人家在自个儿府里,莫说带只猫儿了,就带上老虎狮子,那也不成问题。
真正令红药惊得目瞪口呆的,是此时走来的徐……脸上的那个怪东西。
红药呆呆地瞧着,如同这院中所有仆役一样,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个什么东西?
徐的鼻梁子上,架着个金属物件儿,也不知是拿金还是铜做的框子,细细两根带着弯勾,刚好勾在耳朵上,鼻梁处则是一道短梁,凹下去一小块,正与鼻骨相合。
而在这短梁的两侧,则各是一个金属的圆框,框中镶着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水晶薄片,一左一右,正好挡住眼睛。
这还不算,那水晶片上居然还均匀地涂了一层青颜料,平视或低头时,便是淡青色,抬头望时,青水晶映着阳光,亮锃锃地,偶尔一闪,还有些刺目。
这个东西,莫不是……钛合金狗眼?!
红药猛然想起了话本子里的那么个物件儿。
当时她还百般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此刻看着徐鼻梁上的东西,她总算弄懂了。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钛合金狗眼啊。
这玩意儿也太好笑了。
红药摒住呼吸,把那一声笑给硬憋了下去。
活了两辈子,这等西洋景儿,还真是头一回瞧见。
而看着眼框正在闪光的徐,红药不由便想起了自己的那两拳。
虽则她力气没那么大,不致于当真伤了徐,不过,怕是免不了在他脸上带出幌子来。
这个滑稽的物件,便是专门用来挡住伤势的么?
一念及此,红药立时飞快低头。
几乎与此同时,两道强光陡然扫来,亮得怕人。
红药直被刺得晃了晃神,凝目看时,便瞧见徐半侧着身子,两个又青又圆的亮片儿,正对着她这个方向,亮片之下,薄唇微勾,似笑而又非笑。
被发现了。
红药当即将脑袋埋在胸前,一颗心怦怦直跳。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不停地祈祷着。
许是上苍听见了红药的祷告,一息之后,强光消失了。
红药松了口气。
那厢徐却是暗自好笑。
毛丫头,你低头有用么?
老夫早就瞧见你了,你还躲。
说起来,这毛丫头也非实芯儿的,年纪一大把,却是越活越回头,这等驼鸟行径,简直堕了顾大虫的威名。
徐暗摇头,嘴角却咧开了。
他的心情非常之好。
正愁前路无着,老天爷就把个顾老太给遣了过来,多好不是?
拿眼角瞄了红药一眼,徐很快便得出如下推断:
这位顾姑姑必是淑妃近侍,且颇有脸面。
只看她立在廊下极近处听用,而淑妃亦按照约定之言传他进了花厅,便可知,这丫头在淑妃跟前,很能说得上话。
混得不错哇。
有此内应,何愁无往而不利。
一时间,徐直是心花怒放,险些没哼出小调儿来。
阔步行至阶前,他依着规矩束手停步,候宫人向内禀报。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红药略略安心。
这厮应该没瞧见老身才是。
嗯,一定是这样的。
红药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仿似要籍此证明些什么。
此时,花厅内传来了康寿薇的声音:“娘娘请徐五爷进来说话。”
“草民遵命。”徐朗然应道。
粗嘎的公鸭嗓子,委实很煞风景,所幸那少年语气沉稳、神态从容,一行一止朗然自在,倒叫人也注意不到那声音的难听了。
那厢便有人打起锦帘,徐撩袍跨过门槛,不出意外地,迎上了满屋子惊讶的视线。
“噗哧”,徐婉贞当先没忍住,笑出声来。
此举无疑是失礼的,然徐的模样委实怪异,莫说徐婉贞,便连淑妃此时亦是面色古怪,朱氏更是懒得遮掩,拿帕子掩着嘴,“吭哧、吭哧”笑得别提多大声了。
能出一出徐的丑,哪怕在淑妃跟前失仪,朱氏也乐意。
第144章 眼镜
有她二人带头,众女眷便也不憋着了,一时间,偷笑声此起彼伏,其中又以女孩子的笑声最为清脆。
徐面色不变,拢袖上前行礼,举动神情无不安然,丝毫不为那窃笑所扰。
一群没见识的土鳖。
老夫今儿就让你们开开眼。
徐隐在水晶片后的凤眸陡然迸出灼亮的光来,却因有物遮挡,无人得见。
见他言行自若,并无被人耻笑的尴尬,朱氏一时倒也息了,只拧着眉心生气。
什么玩意儿,还抖起来了,弄出这等阵仗来,是显得你有本事么?
腌东西!
心里恨了一声,朱氏将帕子袖了,用一种劝诫而又隐忍的语气和声道:“我说五郎啊,你这又是在作什么?淑妃娘娘乃是贵客,座中也皆是前来贺寿的嘉宾,此地更非宁萱堂,你也莫要过于玩闹了,好不好?”
话说得极软和,纯然一副体贴庶子的慈母态度,然语中之意,却是在指摘徐平素无状,经常如今日这般胡闹。
换言之,他对嫡母,很是不敬。
不得不说,在抹黑徐这件事上,朱氏的脑子一向转得挺快。
徐一脸地宠辱不惊,躬身道:“母亲提点的是。还要请娘娘并诸位贵客恕罪,因面目不洁,恐惊了娘娘的驾,并扰了诸位雅兴,我这才戴上眼镜遮挡的。”
“眼镜?”淑妃立时挑出了这个新鲜词儿,清丽的脸上,有着真切的好奇。
很显然,徐失礼与否、面目如何,她并未往心里去,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皆在对方脸上的那个叫做眼镜的怪东西上。
“这个眼镜,又是什么?”停了一息,她又追问,身子前倾,美目微张,瞧来不像尊贵的妃子,倒像个不知事小姑娘。
诸女眷亦与她一样好奇,成国公夫人便笑着道:“是啊,这眼镜又是个什么物件,真真是前所未闻,五爷倒是说说看呢。”
徐恭声道:“启禀娘娘,并告诸位贵客,此物我是偶然得着的。因我发现,若是把水晶片磨出一定的弧度来,便能够让人看东西看得更清楚。”
说到此处,他略顿了顿,在众人越来越好奇的眸光中,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这也是因父王最近案牍之时,经常说视物模糊,所以我才造了这么个东西来,便是想要给父王一用,以解他视物不清之苦。不过,此物如今还在试验阶段。”
一大堆的新鲜词儿,众人听得一脸讶然,却也勉强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个眼镜的东西戴上之后,能帮助那些眼睛不好的人,看东西得更清楚。
哟,这可是个好物件儿。
需知在座女眷多为官眷,而夫君在朝为官,自然免不了劳于案牍,亦多少会有眼睛不舒服的情形。便是那勋贵之家、无人当官儿的,也总有一两个读书写字的儿郎,秉烛夜读、亦耗眼神。再不济,她们自个儿针线做得久了,看东西也是糊的。
而今乍闻有此一物,竟能令人看东西更清楚,她们自是又好奇、又心动。
刹那间,满屋俱静,一道道视线全都凝在了徐的脸上,有那离得近的,更是将眼睛张大,仔细端详着他鼻梁上的眼镜,只觉不可思议,这么个小东西,竟有如此效用。
而这般瞧着,这眼镜倒也没那么古怪了,多看几眼,还挺别致呢。
不少女孩子目中涌动着热切的眸光。
新鲜玩意儿么,又是往脸上招呼的,女孩子们的热情自然特别地高。
“哦,竟有这般奇效么?”淑妃此时语道,眸光闪动,显然亦被勾起了兴致。
徐想了想,低声告了个罪,便抬手摘下了眼镜。
一刹时,众人的眼前,现出一张俊美而又可笑的少年的脸。
言其俊美,在之于其骨相眉目确然俊秀;而言其好笑,则是他眼睛上那两个青黑的圆圈儿。
“哟,五郎这是被人打了不成?”锦乡侯夫人素与朱氏不和,此时立刻“失声”说道。
只是,那声音高得拔尖儿,满花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语罢,她忙又掩袖,一脸“哎呀怎么竟然把话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的惶然。
这戏也太假了。
众女眷不免心底哂笑。
不过,锦乡侯夫人这话倒也不算错,怎么瞧着徐都像被人打了。
怪道要拿眼镜挡着呢,原来如此。
这谁打的啊?
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人怎么专拣着脸打呢?
思及至此,便有那熟悉王府情形的,悄悄去看朱氏。
听说,王妃最近一直在找徐五郎的茬,且方才淑妃娘娘说要召徐五说话时,王妃也显得格外地不情愿。
原来,这才是王妃不乐意的因由。
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视线,花厅中亦有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朱氏先还未曾在意,只那么些或明或暗的眼神飞来,她再是粗疏,也终是察觉到了。
于是,万分疑惑。
这是怎么个意思?
都瞧我干嘛?
要看就看那贱种啊,什么眼镜、什么惊驾,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然而,环视四周,越来越多的视线不住聚拢,渐渐让朱氏有些难以招架。
这其中更有些促狭的,瞧一眼徐,再瞧一眼她。
那意思不要太明显。
朱氏被瞧得几乎发毛,险些便要叫人拿靶镜来给她照照。
足足花了好几息的功夫,她才终是明白了过来,直气得脸都青了。
合着都以为是她打的啊?
她倒也想打这贱种一顿呢,可是,这厮滑得像条泥鳅,她连片衣角都捞不着,更遑论打了。
真是气死了。
朱氏鼻孔气大了两圈儿,偏又无从辩解。
人家连话都没说,就只看了她两眼,你叫她怎么讲?但凡她一开口,这屎盆子就算扣严实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
眼瞧着朱氏那鼻孔越张越大,徐只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爽了,终是开口道:“启禀娘娘,草民不小心摔了一跤,形容不整,娘娘恕罪。”
“呵呵呵”,满屋子的女人都笑了。
摔跤只把眼睛给摔青了,嗯,这一跤倒真是促狭得紧,专捡着要紧的地方摔。
第145章 诛心
淑妃也在笑,心下却极是不耐。
宴客之日,居然还不忘打庶子一顿,朱氏这主母委实气度有亏。
(朱氏: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虽是如此作想,淑妃却也不能不顾着朱氏的体面,便笑道:“本宫恕你无罪。只这眼镜倒挺有意思的。”
飞快把话题转回到了眼镜上头。
徐志不在朱氏,此时闻言,亦自接过话头道:“回娘娘,这眼镜草民总共做了三副,这一副是草民临时拿来挡脸的,娘娘若是有兴致,草民叫人把余下的两副拿来,请娘娘试一试。”
“甚好。”淑妃早有此愿,一时间倒把正事也给忘了,立时颔首应下。
徐便请葛福荣家的亲去影梅斋传话,待她下去了,那厢徐婉贞忽然站了起来,笑眯眯行至徐身前,绕着他转了半圈,蓦地问道:
“五哥既然有这么个好东西,又新鲜又有趣儿,何不拿出来给母亲贺寿,怎么反把那黄杨木百寿图拿了出来?”
花厅里登时静了下来。
徐婉贞此言极为诛心,不显山不露水地,便把个“不孝”的大帽子,压在了徐五郎的头上。
是啊,拿着好东西献给淑妃,却把一笔烂字送给嫡母当寿礼,只知媚上而不知孝顺。
确实不大妥当。
只是,徐婉贞只顾得陷徐于不孝,却是忘了,徐“媚”的那个“上”,此际还在首席坐着呢。
淑妃面上笑容不减,眼底却是一寒。
这母女两个是傻的么,怎么三番五次拿话戳人?
什么毛病?
康寿薇也在旁直摇头。
这母女二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往死里得罪淑妃,偏她们还自以为得计。
朱氏此时却是一脸的欣慰,只觉憋在心底的那口气终是松了松,真恨不能昭告全天下:看我女儿多会说话。
看着这对嫡亲的母女,徐忽然便觉着,他可能不必亲自动手对付她们了。
总有一天会她们能自个把自个给蠢死。
前世的他,怎么就能败在这俩蠢蛋儿的手上?
“三妹妹误会了,愚兄并非不肯把好东西拿出来,这是有因由的。”徐叹声道,公鸭嗓压低了几分,倒也有那么点儿忍辱负重的意思。
徐婉贞并不知已然入,见他神情躲闪,越发得意,笑着追问:“有什么因由还请五哥明示,小妹愚钝,却是想不明白的。”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啊,知道自己蠢,真不容易。
徐心底暗讽,面上却是一片为难,僵立半晌,方用更低的声音道:“这东西还没完全造好,若是戴得不合适,日子久了,会伤着眼睛的。”
说着又向淑妃一躬身,唯唯喏喏地道:“娘娘恕罪,草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这眼镜试着戴上一会儿是没问题的,若要长时间戴着,必须要完全合适了才行,否则反倒令眼睛越发看不清。”
言至此处,忽然一转脸,将两上个大黑眼圈冲着朱氏,诚恳地道:
“母亲恕罪,非是儿子不愿拿出这东西来,委实是母亲平素看东西也老虚着眼睛,有时候走道儿还会踩坑里,想是眼力很不济,儿子这眼镜还没做成,若贸然献上,伤了母亲的眼力,那可就是大大地不孝了。”
话声落地,花厅里又静了静。
随后,锦乡侯夫人便“噗哧”笑了起来。
这笑声十分突兀,一时惹来无数视线。
“对不住,喝茶呛着了。”锦乡侯夫人毫无诚意地“歉然”说道,脸上的笑意却毫无遮掩。
徐方才那番话,虽无一字恶言,可是听着却特别地可乐。
堂堂王妃,走路竟然还能踩坑?
多可笑不是?
花厅里起了一阵细微的响动,不少女眷或端茶、或拭唇,显是在借此掩去笑意。
徐婉贞被这话说得一愣,还未想出如何接语,那厢朱氏已然气红了脸。
当着满屋子的贺客,被徐点明她眼神不济,虽非大事,却很丢人。
她确实眼力不是很好,只这种事情谁又会拿出来当面儿说?
一时间,朱氏生吃了徐的心都有了。
“原来如此。你倒是个心细的孩子。”眼见得王妃俩鼻孔又开始张大,淑妃怕她恼将上来,赶忙抢先开口。
徐婉贞见状,自知不好再多说,悻悻归座。
一时眼镜匣子捧来,淑妃便逐个试戴,徐则从旁解说,也不过是将梅姨娘写下来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因有无数新词、各种“原理”,十分唬人,听得众人一愣一愣地。
紧接着,由成国公夫人打头,诸贵客也轮番试戴眼镜,花厅里笑声与惊呼声不断,直将寿星婆朱氏也给冷落在一旁,寿宴更是变了味儿。
至此,徐在大齐召开的首个高端产品推介会,大获成功。
半个月后,京城的贵族士家,忽然便时兴起了一种叫做“墨镜”的新鲜玩意儿,举凡略有些脸面的姑娘公子,不戴上个墨镜,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不消说,宫里头的娘娘们,也皆是人手一副墨镜,渐渐地,这股风气又及于有头有脸的宫人婢仆,有无墨镜,便是区分得宠与否的标志。
再往后,也不知怎么一来,那水晶片便被一种叫做“玻璃”的物件给替代了,玉京城一下子多出好几间玻璃工坊,每日里卖出大批的墨镜,搞得外省人一进京城,便被那满大街行走的又青又圆的亮片儿给晃得发呆。
此等情形,红药先还觉得好笑,然一个月之后,她的看法便成了:
这人怎么没戴墨镜啊,真土气。
由此,红药终是明白,那话本子里的所谓“时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再丑怪的物事,追捧的人多了,便会变丑为美,引为一时风靡。
走在乾清宫阔大的曲廊上,红药如是想道。
如今的她,已非翊坤宫的三等宫女,而是乾清宫外二路的洒扫管事。
嗯,她升官儿了。
再一次。
虽然仍旧是三等的位份,手里却有了一点点的实权,管着几名小宫人,月例也多了两吊大钱。
第146章 登门
一步登高的滋味,委实难以尽述,红药虽也爱财,那心却始终提着。
她一直觉着,尚寝局管库才是最适合她的差事,可惜,淑妃娘娘也不知怎么看她那般顺眼,居然亲向建昭帝举荐了她。
而皇帝陛下居然还就应允了。
于是,在调去翊坤宫不到一个月之后,红药便提溜着来时的那只小包袱,在无数人羡妒交加的眼神中,去了乾清宫。
“虽然不得在陛下跟前听用,那乾清宫却是六宫最重之处,你这真是拣了个最高的高枝儿啊。”临别时,麻喜慈曾如此感慨。
建昭帝不喜宫女近身服侍,一应听用的,皆是或大或小的太监。
至于宫女,乾清宫也不是没有,却只能管一管洒扫之类的粗活,莫说寝宫了,便连二路的殿门也挨不上。
饶是如此,红药亦为众目所瞩,便连金海桥两岸,亦流传着好些关于她的传说。
一如前世的红杏。
确切地说,这一世的红药,比红杏前世爬得还要高。
当年,红杏也不过是被荀贵妃提拔到了身边而已,而红药侍奉的却是当今天子,两者绝不可同日而语。
除此之外,红药这登高的速度,也远远快过红杏。
才进宫两年多,便成了乾清宫管事宫女,便是飞也飞不到这般快法。
“姑姑好,您怎么有空儿过来了?这天儿多冷哪,看冻着。”小宫女殷勤的问候声传来,令红药醒过了神。
此时,她已然步下曲廊,来到了最外头的那进院子,几个小宫人正在扫雪,见她来了,齐齐拥上前见礼。
望向那几张殷勤而又稚嫩的笑脸,红药微觉恍惚。
前世时,她在湘妃身边亦做到了掌事宫女,彼时身边亦围着这样的一群人,小意讨好、殷勤恳切,恨不能跪下来给她提鞋。
然而,一朝湘妃失势,红药亦跟着掉了下去,最快上脚踩的,也是他们。
这委实也无甚好吃惊的。
爬得高、摔得重、践踏之人也必然多,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不唯宫中如此。
“我就随便走走,你们扫完了地就回屋去吧,今儿虽有太阳,地还滑着呢。”红药和声说道。
哪怕明知她们并不一定领她的情,她却还是觉着,与人为善,总不算错。
那些小宫人迭声道谢,便有个胆大些的,亲亲热热上前去扶红药的胳膊,娇笑着道:“姑姑也是,这么冷的天儿,有什么事便使唤咱们去做便是,用不着姑姑亲自往外跑呢。”
说话时,那眼睛里像生出两只勾子,直直勾向红药的掌中。
红药的手里,正捧着一只宫锦匣子,一看便知,这是要去哪位嫔妃处送东西去。
这可是美差,去一趟,荷包便能鼓一圈儿。那些贵主儿们见着乾清宫的人,向例出手大方得很。
红药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笑着道:“不碍的,我也是去去就回。”
并没理会那小宫女,点了点头,便出了宫门。
那小宫人自不敢有丝毫不满,几个人目送她离开了,方继续扫雪。
出得乾清宫,红药轻呼了一口气。
几日前的一场大雪,到今亦尚未化尽,墙角处残雪如灰,再不复洁白晶莹,踩上去时,咯吱作响。
她小心地踏下石阶。
地面虽然扫过,那雪水化下来,再经北风一吹,便成了一层薄冰,滑脚得很,反不及雪上好走。
红药捧牢锦匣、踏着木屐,慢慢地转出了西首长街,再拐上两个弯儿,前方便现出一所宫殿,阳光和着雪光映上朱漆门,铜钉闪烁,颇觉刺目。
红药在青石阶前停了片刻,放匀呼吸,方拍响了宫门。
“谁啊?”角门应声而启,现出一张白净无须的少年的脸,正是静嫔身边的小太监曾得礼。
一见红药,他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将门拉到最大,打躬道:“原来顾管事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红药最近时常去各宫送东西,多是陛下赏赐给诸嫔妃之物,脸面相当不小,曾得礼不过一个守门小监罢了,自然格外敬她。
红药动作优雅地提裙进门,温声道:“劳小曾公公通传一声,就说何管事让我来给静嫔娘娘送点儿东西。”
“顾管事太客气啦,您来了不必通传的,小的直接领您进去便是。”曾得礼高兴坏了,嘴咧到了耳根儿,果然不往里传话,领着红药便向前走,口中笑道:
“我们娘娘正盼着来个人说话呢,顾姑姑这回来了,怎么着也得吃盏茶再走。”
口中说着客气话,将红药引至曲廊。
钱寿芳恰于今儿当值,此时正当窗摆弄着几盆水仙,隔窗见红药来了,忙搁下那青东瓷的大花盏,转向对镜梳妆的静嫔禀道:“主子,红药来了,手里还捧着东西呢。”
静嫔“哟”一声,面上登时一喜,忙将最后一枚花钿戴好,对镜笑道:“可是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说着又似有些感慨:“真是想不到,我和她竟还有在六宫见面儿的时候。”
钱寿芳闻言,亦自感喟。
当年,静嫔还只是张婕妤,住在皇城最偏僻的金海桥畔,她们这些仆婢亦是最不入流的,六宫的人根本懒得多看一眼,而红药又次了一等,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不过草芥罢了,说是人人可欺,亦不为过。
谁又能想到,不出半年,不只张姨娘获封静嫔,红药竟也摇身成为乾清宫的管事,出入皆在陛下、周皇后并李太后跟前,竟成了他们之中爬得最快、站得最高的那一个。
真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所谓运道,当真难料得紧。
这般想着,钱寿芳视线一转,便瞧见了立在帘边听用的刘喜莲。
刘喜莲面色灰败,身子缩着,整个人都像矮了一个头。
一想到竟让红药倒了月余的恭桶,她就想把自己的眼睛戳瞎。
真是瞎了她的狗眼,竟瞧不出这小丫头有这般运道。
“喜莲、红棉,跟我出去迎一迎。”钱寿芳不冷不热的声音响了起来。
刘喜莲忙恭声应是,正在配殿收拾东西的红棉也走了出来,面上的神情亦是老大不自在。
第147章 赠药
钱寿芳冷眼瞧着,不免哂然。
这两个是欺人欺惯了,如今反过来,她们当然难过得紧。
匆匆收拾妥当,那厢曾得礼也将红药引至殿前,钱寿芳不敢怠慢,亲自挑帘而出,下阶相迎,口中笑道:“这是哪阵香风把咱们顾管事给吹来了。”
“是啊是啊,顾管事今儿来得可真巧,我们娘娘正念叨着呢。”刘喜莲满脸堆笑,态度几乎是谦卑的。
红棉随在二人身后,唇角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她委实是拉不下那个脸,学着刘喜莲的样子巴结恭维,且那心底深处,犹自有些不服气。
论资历、论机灵,她自忖强过红药太多,可偏偏老天不开眼,教她始终矮红药半个头。
所幸张婕妤是个有福气的,一朝升作静嫔,红棉大是扬眉吐气,自觉又反超了红药一个头。
却不想,还没等她得意多久,红药先被淑妃提拔了过去,如今更成了乾清宫的管事,寻常人连套近乎的机会都挨不着,红棉这心里如何能舒服?
红药将诸人面色瞧在眼中,若说不感慨,那是假的。
她原以为,余生再也不会与这些人谋面,可谁想,命运却又将她们安置在了一处。
而更有趣的是,当年欺她之人,如今在她跟前连头都不敢抬,所谓风水轮流转,说的不正是此事?
一时红药与旧相识见了礼,随她们进得殿中。
静嫔正端坐着相候,故主仆重逢,自有一番别情需诉,真或者假,大家各自有数。
待闲言叙罢,红药便将锦匣奉上,转述何敬贤的话道:“何公公说了,陛下最近念叨着娘娘身子弱,便叫送些常备的药丸,娘娘每日拿温热的开水和着吃上一粒,这个冬天便不会再冷手冷脚的了。”
顿了一下,又道:“这药吃到立春便可以不必再吃了。余下的丸药便寻个通风背阴之处静置着,明年立冬的时候再吃,足吃上一个冬天,能保往后几年呢。”
“陛下厚爱,妾真是无以为报。”静嫔一副感激涕零状,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盈盈拜谢。
众人忙随亦她拜下,起身之后,静嫔便朝红药招手,烟气弥漫的一双眸子里,含了几分笑意:“如何你离得那般远?快些坐近点儿,咱们好生说说话。”
钱寿芳亲帮着红药挪动小杌子,将她领到静嫔跟前坐了,静嫔便盈盈笑语:“说来也是巧了,前儿我去启祥宫寻定嫔说话,听她说,她那里得了好些陛下赏的丸药,却不知,她得的那些,与我今日所得,是不是一样的呢?”
语声未落,那烟波流转的眸光,便停在了红药面上。
这是仗着红药前主子的身份,打听建昭帝赏赐的厚薄轻重,想从红药这里套话呢。
论理,此举是逾制了,红药完全可以不予理会。
不过,在来之前,何敬贤便曾交代她,丸药之事,阖宫皆闻,无所谓说与不说,她尽可任意处置。
心中忖度着,红药便恭声道:“回娘娘,启祥宫那里,确实送过和娘娘一样的丸药来着。”
“哦,原来是这样的。”静嫔缓缓点头,面上笑容依旧甜美,然那眼底的失落,红药却瞧得一清二楚。
得天子垂怜,自是好事,只是,若这垂怜人人皆有,那又有什么意思?
红药心下明镜也似,想了想,又道:“前几日奴婢听何公公说过,因这丸药是拿好些名贵药材做的,又要顾着时气,是以一下子做不了那么多,陛下便叫做多少、送多少。隔几日还要往别处送呢,估摸着要到年底才能送完。”
静嫔闻言,微微一怔。
这话听着婉转平和,内中竟含了几层意思:第一个,她这里得的还算早的,还有大批人得等到年底才能拿到;其次,点明了静嫔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第三,是在提点她勿太贪心。
话里话外地,委实不能算客气,却又毫无咄咄逼人之意。
这小丫头,居然如此会说话?!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约莫三五息之后,静嫔方自震惊中缓过神,含笑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由,陛下真真体恤咱们呢。”
“是啊,这丸药是陛下亲叫人拟的方子。娘娘吃了就知道了,委实很管用。太后娘娘前几日还说,要给三位殿下也配几丸吃一吃呢。”红药笑道。
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那种隐约的尴尬,消弥于无形。
静嫔再不敢起小觑之心,打点起精神来应付红药,见对方虽仍是当年那个眉眼精致、形容软糯的小宫女,然其言谈自若、挥洒从容,却比那经年的嬷嬷还要老道。
静嫔心下越发骇然,再叙几句闲话,便端茶送客了。
只这少许功夫,她手心已然沁出汗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红药给惊的。
红药对此心知肚明。
所谓在其位、谋其事,她如今位居乾清宫管事,自当行管事之责,若一味缩手缩脚地,丢的不是她自个儿的脸,而是在丢乾清宫的脸。
那可是天子颜面,再给红药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丢。
辞别了静嫔,钱寿芳亲自送她至角门,而待跨出景阳宫的门槛时,红药袖中,便多了一只厚厚的红封。
这段日子来,她倒是发了注小财,仅是往各处送药,便得了好些赏钱。
袖着赏银,红药心情甚好地转出西五长街,因见时近正午,饭时将至,她恐误了时辰,便抄近道儿从御花园走。
不想,尚未行出多远,转角处忽然行来数人,正当中的女子戴大红蟒缎昭君套、披火狐斗篷,云鬓花颜、明艳无双。
竟是丽嫔。
再往她身旁看,那著青袄、系黛裙、发挽双髻的小宫人,不正是芳草么?
两下里骤然相遇,皆有些吃惊。
一息之后,红药忙抢上前屈身行礼:“奴婢见过丽嫔娘娘。”
丽嫔素性直爽,此时也已认出了红药,便笑着挥手道:“你可快起来吧,在我跟前很不必这般的。”
她最近身子养得好了些,面色丰润、晕生双颊,许是天冷,鼻尖与眉头冻得微红,越添了三分水媚,却是比从前更娇艳了。
第148章 提拔
“娘娘这是在园子里赏雪么?”因这一位乃是贵主儿,红药自不能见了就走,且她私心里也想与芳草说几句话,遂作势搀扶丽嫔,转首伴行,搭讪着问了一声。
丽嫔由得她扶着,一面缓步而行,一面便笑道:“是啊,在屋子里憋了大半年,我都快不知道外头是个怎么个情形了,今儿好歹天气没那么冷,我便出来散一散。”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副墨镜来,拿指尖勾着那镜腿儿,眉眼弯着、笑不可抑:“真是不出门儿不知道,京里如今时兴的玩意儿竟是如此有趣,我方才戴着这东西照镜子笑了半天呢,真真是古怪。”
笑着将眼镜重新收了,她又转眸四顾,叹道:“我记着,这地方原先还有棵梅花儿来着,如今也不知移去了何处,今儿倒是白跑了一趟。”
红药便陪笑道:“娘娘真是好雅兴,又是赏雪、又是寻梅地,不像奴婢这些粗人,这种天气就喜欢窝在家里烤火,哪儿也不想去,委实是没的冻病了也冤枉。”
这话有几分劝阻之意,却是让丽嫔好生养病,别往外跑。
自从升任乾清宫管事,红药自觉肩上担子颇重,逢人就爱讲个道理,绝不敢堕了乾清宫的威名。
丽嫔倒也听进去了,侧眸向红药一笑。
这一笑,真真是顾盼生辉,红药看得都有些发呆。
“我知道啦,才出来没半刻呢,偏你话多。”丽嫔故意作恼,睇一眼旁边的芳草,又掩袖笑:“你两个倒真像,咱们芳草姑姑也一直劝我别出来呢,可惜我这个主子不听劝,偏要往外跑。”
说着她便将红药向芳草身边轻轻一推,笑道:“罢了,你们两位姑姑好生聊着,我先回去啦。”
一番话宜嗔宜喜,纵使红药惯知她美貌,此时也看得几乎着迷,心道:怪不得陛下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皆喜欢丽嫔呢,便是她这个奴婢,也觉着丽嫔美丽娇俏,格外惹人疼。
一时丽嫔果然扶着小宫人回去了,芳草要跟着,也被她撵了回来,只道让她与红药“叙一叙契阔”。
红药与芳草恭送她行远,方直起身来,相视而笑。
自尚寝局一别,二人虽同在六宫,却鲜少碰面,此刻难得相逢,芳草便叽叽咯咯地问起红药的近况来。
红药一一作答,也问了问她的情形,芳草约略说了两句,便又问:“说起来,如今尚寝局里都传遍了,说姐姐是伴驾伴来的机缘,这才去了乾清宫,可是真的么?”
红药便苦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许是这样的罢。咱们听吩咐当差,主子让到哪里便去哪里,还能问个前因后果不成?”
芳草闻言,便点头笑道:“这话倒也是。只姐姐如今过得挺好,我也怪高兴的呢。”
她是真的替红药欢喜,此时亦是笑溢眼底。
红药却是笑不出来。
在芳草的面前,她是不太掩饰情绪的,此时几乎愁眉深锁,瞧不出半点欢喜。
芳草素知她为人,劝了她几句,复又喜孜孜地道:“前几日于姑姑告诉我说,等明年开春,她便要把我再要回去,让我和芳葵一同当差呢。”
她每晚皆回尚寝局睡觉,得来这些消息自是便宜。
红药闻言,心下极为羡慕,便试探着问:“那于姑姑可说了我的事不曾?”
芳草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歉然:“姑姑没说,我也没敢问。”
红药的身份摆在那里,芳草断然不敢多问的。
听得这话,纵使已然有了准备,红药还是有些失落。
芳草便又说了些趣事逗她,末了忽似想起什么,“哦”了一声,道:“对了,险些忘记告诉姐姐一件事儿,静嫔娘娘那边的那对表姐妹,好像叫什么芳月和芳琴的,听说马上就要调去别处当差了。”
红药才从静嫔处而来,却是根本未曾听说此事,闻言不由讶然:“好好儿地怎么要把她们调走呢?”
芳草往左右看了看,见周遭无人,便附在她耳边小声地道:“我的话你可别告诉人去,上回尚宫局的林姑姑来找于姑姑吃茶,漏了一句,说是贵妃娘娘那边缺人手,想要两个干净漂亮的过去服侍,便点了芳月和芳琴的名字,皇后娘娘已经准了,公函很快就会下来。”
有这等事?
红药越发惊讶。
荀贵妃居然点名道姓地从底下嫔妃处要人,委实罕有。
然而,细思之下,红药忽又觉着,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前世时,荀贵妃便是以这个理由,要走了红杏。
那是何时之事来着?
红药蹙眉想了片刻,便记起,红杏调去荀贵妃身边时,应是在建昭十四年的初夏。
这一世,事情不仅早发生了半年,且红杏如今窝在翊坤宫无人得知,而芳月与芳琴姐妹,却得着了这等良机。
真真是物是人非。
红药感慨着,与芳草再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去了。
到得十一月末,荀贵妃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红药恰巧也在,便瞧见贵妃娘娘的身边,果然多出了两个水灵的小宫女,正是芳月与芳琴。
此事没多久便传开了,轰动一时,这对表姐妹亦风光了好一阵子,倒将红药的风头抢去不少。
红药自是乐得如此。
时序很快便到了冬至。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皆备起了年货,市面亦比往常热闹了几分。
这一日,徐起了个绝早,洗漱完毕,便带着元贞、利亨两个小厮,离开了王府。
他要去见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他思量了许久、怀疑了许久的“故人”。
他相信,这一回,他们不会再是匆匆一晤,而是有足够的时间、在足够安全之处,好生叙话。
坐在四处漏风的破牛车上,徐双臂一架,拉了个格挡的架势,一面问元贞:“元贞哪,爷叫你准备下的东西,都拿着了么?”
元贞打开手边一只巨大的包袱,将戴着手套的手翻拣着里头的家伙什,笑嘻嘻地道:“爷就放心吧,奴才又数了一遍,都带齐了,有了这些,爷一个能打八个。”
第149章 利剑
“去,去,别胡说。”徐向少年头顶敲了一记,老脸有那么一丝丝地挂不住。
虽说那母大虫的拳头根本没二两力,可是,若打得巧了,却也挺难处置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眶。
那俩青眼圈儿他顶了快十天才消下去,眉骨处的青斑则是前几日才好的。
否则,他早就把那老太太拉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徐摇摇头,叹一声:“人心不古啊。”
想当初多老实一大嫂,却硬生生地叫岁月磨成了母大虫,这先动拳头再开口的毛病,得改。
必须改。
“爷别怕,有奴才们在呢,奴才也会打架。”元贞显然会错了意,拍着小胸脯给徐打气。
徐简直没笑出来,将衣袖直挥:“傻不傻啊你?就你这小身板儿?边儿呆着去吧,爷怕你把脸打坏了要哭。”
一听要打脸,元贞登时偃旗息鼓,拳头一收、脖子一缩,讪笑道:“那奴才给爷掠阵,爷威武。”
徐懒懒“嗯”了一声,翘着二郎腿靠在软枕上,两手垫在脑后,望向徐徐倒退的街景。
街衢清冷,并无多少行人,远处灰暗的天际亮起一线微白,朔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天光尚未大亮,街面上自是寂寥,然徐却似不觉其无趣,兴致勃勃地到处瞧着,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为了让那丫头名正言顺地出来一趟,他卖眼镜、烧玻璃赚的银子,委实花去不少。
潘体乾、许承禄这二人的胃口,可不是一般地大。
不过,再一转念,徐便又哂笑。
这两个再是贪财,也比不得咱们宋大学士不是?
君不见,这位“清贫廉洁”的次辅大人,仅是从其家中地库抄捡出来的白银,就不下二十万两,更遑论那几尺厚的田产地契、成百箱的古玩字画、金珠宝贝了。
家资百万的“清官儿”,也当真罕逢。
看着那成车的雪花银,也不知多少人红了眼,又有多少人寒了心?
这也不能怪宋学士太贪,委实是人家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几十年的官儿当下来,那些走门路、奉孝敬的,自然不可能少,光每年收上来的走礼银子,便足够寻常人家十年的嚼用了。
更有甚者,人家宋学士宋贯之不仅有钱,更有势。
官势、声势、名势,尽皆不小。自其被羁押,多的是求情请愿之人,哪怕两卫虎视眈眈压在上头,还是有不少人“冒死进谏”,请求陛下“宽待老臣”。
直到内卫亮出了宋贯之亲笔写予辽北军门的信,坐实了他倒卖军需、里通外国的罪名,那些人才总算闭上了嘴。
比之咱们的清官儿宋大学士,许、潘二人也不过图了几百上千的银子罢了,便将潘体乾手头那几幢宅子都卖了,也不过十万雪花银。
两相比较,潘、许二人倒成了清官儿了。
徐咧了咧嘴。
那理应是一个笑,然笑意却根本未及唇角,不过是两颊肌肉扯动而出的一个古怪表情。
若说两卫如狼,则文官集团便是那猛虎,如今的局面,不过是驱狼迫虎,无论哪一方坐大,其反噬的力量,都足以毁灭大齐本就不甚牢固的根基。
所以,大齐,还需有一把利剑。
剑指虎狼、三足鼎立,才能令政局长期稳定,才能让大齐百姓富足、军力强盛,走向真正的强大。
而徐要做的,便是打造出那一柄利剑。
他半眯着眼,悠然地哼着小曲儿,唇角一直半弯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牛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龙泉寺大街。
这是玉京城仅次于宝津大街的热闹街市,此时虽是清晨,来龙泉寺烧香拜佛的百姓已有不少,两侧商铺亦泰半开门做早市,无论是卖香的还是卖早食的,抑或是茶楼酒馆、杂货铺子,生意都很不错。
在街口下了牛车,付清车钱,徐便与两名小厮晃晃悠悠地混入了人群,一路吃了牛舌饼、碗儿糕、香米粥,又买了炸鹌鹑、脆枣儿当零嘴,待肚子填饱了,便也到得一所酒楼门前。
相较于别处的人声鼎沸,此地却是一派冷清,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扉上贴了张告示,写着“三天后开张,敬请光顾”几个大字。
徐举眸看了看天色。
积云将阳光裹得严实,只吝啬地漏下来几许,苍白而又无力,投射于地,连人影都照不出来。
翘起的飞檐一角,一只寒雀兀自立着,振翅“喳喳”啼鸣数声,似在与呼啸的北风应和。
“扑啦啦”,遮在匾额上的厚布在风中鼓噪,一刹时,让徐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寒冷而又刺目的冬日。
他恍了恍神。
“爷,咱还进去不?”利亨年纪小,挨不得冻,吸着鼻子问了一句,通红的小脸儿上挂着泪花子。
那是被大风吹出来的。
元贞一脸嫌弃地掏出帕子来替他擦,一面低声教训他:“爷想心事呢,你别乱说话,爷的思路不能被人打乱的。”
“思路”可是他才学来的新词儿,自觉用得很合适,很能显得自个的学问。
可惜,利亨完全听不懂,歪着脑袋一连串地问:“爷咋老想心事啊?爷心事咋那么多啊?爷想的是啥心事啊?”
话音方落,“咪呜”,细细软软的一声猫叫,一颗毛绒绒的小猫头便从利亨提着的篮子里冒出来,小尾巴竖得高高地,委屈巴巴的一双绿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利亨当即眼睛一亮,脆声道:“爷,丸砸冷了。”
“丸砸”二字甫一入耳,徐立时醒过了神,垂首望去,便见小奶猫全身都缩在厚毡子里,只露出小小一张脸,翠绿的眼睛、湿漉漉的粉红的鼻子,小嘴巴也是粉红的,见他看了过来,“呜哇”打了个哈欠。
徐忍不住面露微笑,探手向那毛绒绒的小脑袋上一按,吓唬道:“你可别出来啊,外头有老虎,专吃小猫儿。”
丸砸根本没听懂,就觉着主人的手又暖又大,便拿毛球般的脑袋蹭着,“咪呜”叫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