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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5章 法子

    朱氏痴痴看着,蓦地心头一酸。

    她不也像这花么?

    无根无凭、无由无据,纵使富贵泼天,却全都是人给她的,她自己半点主作不得,甚至就连她的儿子,也不是她自个儿的。

    一念及此,朱氏不由悲从中来,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原以为诸事在握,如今才知,人家一收手,她便唯有两手空空而已。

    见她突然便伤心起来,葛福荣家的吓了一跳,复又急出满身大汗。

    时辰已然不早,贺客堪堪将至,淑妃娘娘也快要来了,若是朱氏顶着两个大红眼去迎客,指定外头又要传出什么来呢。

    她打迭起精神,好一通安慰,好话歹话说尽,总算朱氏不哭了,葛福荣家的抹一把汗,陪笑道:“王妃也莫要伤心,若要出气,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

    朱氏怔了怔,旋即抬头,通红的两个眼睛里,射出炯炯精光:“妈妈这话怎么说?”

    果然,一说起这些,她马上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葛福荣家的情知这话对了她的心思,便笑道:“这还不容易么?不必王妃出面,便由老奴去找人,不拘往那院子里弄点儿蟑螂、耗子、臭虫什么的,到时候就说闹虫害,住不得人,让五……让贱种从院子里搬出来,然后把那院子从里到外砸个稀巴烂,不就结了?”

    这是她想了许久才想到的法子,又省心、又便宜,还不落人口实。

    为了朱氏,她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听了这番话,朱氏的眼睛登时亮得像两个小灯笼。

    着啊!

    妙啊!

    这法子简直太好了,最要紧的是不费手,由头亦是冠冕堂皇的。

    她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掩袖道:“好,这法子甚好。那贱种不是最念着他亲娘么,还吵到了王爷跟前下我的脸。如今我便趁他的愿,把那院子彻彻底底‘收拾干净’,让他好生念想念想那贱人!”

    语至末梢,终是带上了浓浓恨意。

    见她回忧作喜,葛福荣家的忙又趁热打铁,陪笑道:“既然王妃打算这么做,那今儿越发要显出好来,把戏做足了才是。那腌物件儿您不只要收下,还要放在最显眼之处,凡有人问,您便说这是那贱种亲手做的,虽东西不算名贵,孝心可嘉,您很喜欢这份寿礼。”

    “那不成。”朱氏断然摇头,神情十分不虞:“一来我不想给他做这个脸,再者说,若是旁人听了这话,明年也一样给我弄这些破烂东西来当寿礼,那岂不是太亏了?断断不可。”

    她头摇得像拨啷鼓,眉峰向下压着,显是极为不耐。

    葛福荣家的知晓,朱氏这是舍不得那些份子钱。

    她不由暗自摇头。

    王妃的日子,实则也不似表面看来那样光鲜。

    可转念想想,不是她不敬主,委实是朱氏这是自找的。

    她那娘家就是个破落户,一家子全都赖在朱氏身上,她那几个兄弟尤其不要脸,那么大个儿的男人,也不想着找个正经差事,镇日里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手里没钱,却偏还要把那钱不当钱使。

    朱氏不说劝诫禁止,偏还纵着他们,每每回娘家,就爱听人恭维,几句好话一说,她那手指缝便漏得像下雨,可劲儿往把银子往外洒。

    葛福荣家的很想要叹气。

    真不知道王妃那脑瓜子是怎么想的,朱家那个无底洞,多少银子也填不满啊。

    而此际朱氏舍不得份子钱,不还是为了娘家?

    往年每逢寿辰,收回来的份子钱都会被她拿回家贴补,有时娘家迫得紧了,她便连仆役的月钱也要扣上一、两个月才发,王爷眼开眼闭,只消她别太贪,他也就不管了。

    只是,身为王妃,手头却如此拮据,且还是自找的,葛福荣家的深深地觉得,朱氏也真是作。

    捺下这些杂念,她便顺着朱氏道:“王妃这话很是,倒是奴婢没想这么多。既这么着,您干脆将这腌东西大大方方地和别的寿礼搁一块儿,您什么也别说。人家一瞧,自会瞧出这东西寒酸,也就知道那贱种的坏心眼儿了。”

    却是行了个迂回之计,换了个说法,实则仍旧是原先的意思。

    朱氏这回倒是听进去了,点了点头,心下仍旧有几分不喜,拧眉道:

    “若依我的本意,这家里竟是没这个贱东西在才好。只是,你说的也对,他既有脸送,我就让他好生长个脸,也让大家伙儿瞧瞧这下贱东西有多‘孝敬’他的母妃。”

    这般说着,她心下便又起了别的想头:

    跪礼的时候,定要多拖上一会儿再叫起,让这贱种多跪一跪,再一个,把那跪垫也撤了,让他吃点苦头。

    一瞬间,她眼前似是现出徐跪在砖地之上、满脸痛苦的模样,直是舒心畅意,眉眼都笑开了。

    葛福荣家的见状,终是彻底放下了心,自回屋擦药去了,朱氏亦张罗迎接淑妃之事,一时倒也顾不得其他。

    巳初过半,淑妃娘娘的仪仗,缓缓进得东平郡王府大门。

    红药杂在人堆里,不时垂下眼眸,瞅一眼裙摆。

    簇新的烟青色四幅宫裙,今儿才上的身,只此际,那裙畔却洇了一团十分显眼的黄斑,似是泥渍,又像是颜料。

    这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

    红药拢了眉,心下着实烦忧。

    离开皇城之后,这黄斑才慢慢显了出来,她换亦无处去换,所幸左右皆是仪仗,加之沿途又皆有黄幛子封路,倒不虞被外人瞧见。

    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憋屈,以及,莫名可笑。

    这也能斗起来?

    简直没道理。

    然在心底里,她却又知晓,那后宫里的纷争,有一多半儿,皆是没有道理的。无心的一句话、一声笑,便能成为别人算计谋害你的由头。

    还是日子太闲了。

    人皆道饱暖思啥欲,在红药看来,这话很该改成饱暖思争斗,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日子又长,女人家又多,大几百号儿呢,平素闲来无事,不斗上一斗,多无聊不是?

第136章 泥淖(二合一)

    红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这还是她如今风头太过之故,就此才会成为从矢之地,倒也不算完全无辜。

    虽则那也并非她的本意。

    可是,谁教她“走运”呢?

    阖宫几十号人,偏就她一个被陛下瞧中了,你说气不气人?

    偏她随圣驾往外头走了一遭,回来时,不只带回来一个人高的大花篮儿,更有两位样貌格外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的大太监亲自送到了宫门口儿。

    当时整个六宫都轰动了好嘛。

    过后众人才知,那俩大太监,赫然便是名震大齐的两卫提督。

    一个小小末等宫人,竟由两大提督亲自护送回宫,这得是多大的脸面?

    简直要把人气死了。

    那几日,红药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一堆或羡或妒、或热或冷的视线,险些没把她给淹在里头。

    而最最气人的是,这一趟伴驾,红药竟还合了陛下眼缘,他老人家过后居然亲口问及“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宫女”,对她关怀备至,淑妃娘娘也时常人前人后夸她的好。

    这么些个荣耀加诸于身,你说说看,人家不对付你对付谁?

    红药在宫里摸爬滚打二十年,对此亦有所料,只有一件事,还是令她颇为意外。

    那些对付她的人里,竟包括红杏!

    这不应该啊?

    红药委实有点想不通。

    以红杏之心胸眼界,何以致此?

    至少红药所认识的红杏,或者说,是她前世所知的那个红杏,是个目下无尘、清冷骄傲之人,从不屑行此卑劣伎俩。

    却原来,她也有给人下绊子的时候。

    若非亲眼所见,红药是断然不会往她身上想的。

    而此际,裙畔的这团污渍,却是实实在在拜红杏所赐。

    这般看来,所谓出尘、所谓清高,所谓“诗婢”之雅号,也不大经得起推敲。

    而与世无争者,亦并非无争,只是无此必要罢了。一旦换了身份地位,也一样会和那些俗人一样,脸红脖子粗。

    如湘妃那般真正出尘之人,到底少有。

    红药出神地想着,心思掠过脏了的裙子,飞去了别处。

    却不知,湘妃此时又在何处?

    应该还在宫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吧。

    不像红药,陷在这泥淖中,难以挣脱。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风光”,被一宫的女人视作眼中钉,而究其原因,还是那该死的伴驾。

    从那天起,她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先是在回宫的路上,潘体乾强行将一枚花钗卖给了她,理由是那钗子被红药弄丢了一支,配不成对,只能由她自个儿留下,因怕她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她花钱买。

    整整二十两银子!

    抢钱也没这样抢法啊!

    红药简直不敢相信,堂堂金执卫提督、三品大员,居然那脸皮厚得堪比城墙,讹她这小宫女讹得如此理直气壮。

    看着那张正气凛然的脸,红药半个字都没敢多说,乖乖掏钱,“买”下了花钗。

    不消说,她当日自建昭帝处得来的赏钱,一下子全都折了进去,且还倒贴了她好些体己钱,才算凑齐那二十两。

    最可气的是,拿着那压手的银子,潘体乾居然还用一种很是为难的语气道:“其实这钗子原本是整四十两的,本官怜惜你年纪小,没那么些钱,便折半予了你,那大花蓝你也顺便一并拿走罢,本官用不着。”

    一副忍痛割爱的语气。

    红药险些没给气笑。

    前世时,她倒确曾听说过潘体乾吝啬之传闻,彼时她并不相信,直到而今亲眼目睹,才知其人之小器,比传闻更甚。

    看来,平白掏钱买了个大花蓝,令潘提督十分肉痛,便借口红药弄丢花钗,强买强卖,把花去的银子又拿了回来,且还赚了好几倍。

    真是传闻诚不我欺。

    捏着鼻子将花钗买下,红药当时还安慰自己,破财消灾,霉运也就到此为止,她可以继续过她逍遥安静的好日子去。

    却未想,好日子早就飞了,迎接她的,是十足的霉运。

    至于偶遇的那位少年,红药却并未多想。

    虽然她肯定,那少年必定是刘瘸子。

    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然而,心下越是肯定,她便越是不肯思及此事。

    或者不如说,是不敢去想。

    重生后,她脚下的路已然歪到了不知何处,前世不曾见过的人、生出之事,尽皆出现。

    红药很怕。

    怕变故、怕未知、更怕不知哪一天便会降临于头顶的厄运。

    说白了,就俩字儿:

    怕死。

    而那个偶遇的少年,便是她恐惧的最大根源。

    本该几十年后才会遇见的人,偏生早早相逢,这意味着什么?

    她这条小命,是不是已然走到了头?

    自那日起,这念头便一直盘踞于脑海,挥之不去,而红药唯一想到的应对之法,便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似只消如此,她惧怕的一切便不会来临。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掩耳盗铃,是怯懦、是无用、是胆小怕事。

    可她管不住自己啊。

    她就是怂,有什么法子?

    说到底,她并非话本子里智勇双全的女主。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如她这样的小宫女多而且多,一茬又一茬,平凡、庸常,比那阳光下的微尘还要渺小。

    红药甚至假想过,若是将大齐的后宫也写成话本子,她会是谁?

    答案是:一个路人。

    连台词都没有的那种。

    话本子里管这叫“炮灰”。

    而身为一个合格的炮灰,红药认为,装鹌鹑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

    也正因此,红药才会拒绝去想刘瘸子。

    她不要波澜壮阔。

    她只想小桥流水、细水长流。

    仅此而已。

    当然,除却上述因由外,红药最近也确实事多,无暇于其他。

    比如,从九月中旬至今,她已经在饭里吃到过至少六回大砂子,有一回险些没把她的牙给崩断,弄得她现在吃饭都是格外地小心,因为要一粒一粒地吃,以免再被砂砾崩了牙。

    这还算是小事儿。

    其他的诸如:

    走在平地也会被果皮滑倒,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再如,晒在外头的被子不知怎么就掉进了井里,一问,说是风吹的,红药当时就呵呵了。一大排被子晾外头呢,那风长了眼睛不成,就单拣着她那一床往井里吹?

    还有,走得好好的,夹道两头的门突然全被关上锁死,把个红药堵在当间儿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凡此种种,虽皆不是甚大事,也未弄出不可收拾的后果,却是今日一桩、明日一件,红药疲于应付,又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刘瘸子?

    便在这忙乱中,东平郡王妃朱氏的寿辰,便到了眼前。

    因前些时皇后娘娘特意召众妃言明了淑妃与朱氏乃表姐妹之事,故朱氏今年的寿辰,建昭帝便额外赏了淑妃一个恩典,允她出宫为表姐贺寿。

    淑妃去王府贺寿,红药等自是需得随行服侍。

    于是,才有了她裙子上的这团污渍。

    毕竟这机会难得,大家自是要争上一争的。

    红药淡然想着,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仪仗里多出来好几辆马车,装满了建昭帝的赏赐。

    不知何故,红药总觉着,淑妃此番贺寿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恐怕还是帮着皇帝打赏郡王爷。

    听说,东平郡王立了个大功,把个什么里通外国的巨贾汤家给揪了出来,又顺着汤家这颗大萝卜,拔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当朝官员。

    又听说,内阁次辅宋贯之宋阁老,便是汤家背后那棵大树,手里拿着好几成的汤家的干股。平素瞧来道貌岸然、清贫自守,实则那老宋家有钱的不得我,光从他府中地库起出来的银子就有十万之巨,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红药而言,这也不过闲话罢了,此际她最头疼的,还是裙子。

    随大队人马自中门而入,淑妃娘娘在朱氏的亲自相陪下,去了燕息的“云林馆”小坐,与王妃并几位姑娘烤火吃茶,闲话家长。

    康寿薇便觑个空儿,出得屋外,见红药并几个宫人正于廊下听用,她便招手唤红药近前,指着她的裙子轻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因红药最近三不五时地遇事儿,她方才用了“又”字,语气中倒无不耐,反有着一分关切。

    红药已经升为三等宫女了。

    这原也没什么,但凡有些年头的宫人,总会往上升一升的。

    不过,红药提的这两等,分量却极重,因为,这是建昭帝金口说予淑妃娘娘的。

    当然,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康寿薇并不得而知。

    彼时,陛下摒退众人,与淑妃密议了片刻,待康寿薇重回殿中时,淑妃娘娘便用一种十分同情的语气,宣布了红药提等之事,末了还道“可怜见的,让这孩子多领些月例罢”。

    而陛下竟也赞同地道:“是啊,这孩子怪可怜的,给她提个等,让她多攒点贴己。”

    从那一日起,康寿薇对红药的态度,便有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她再是客气,红药却也不敢有分毫逾矩之处,此时便屈膝回道:“回姑姑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许是在哪里沾上的泥印,掸也掸不掉,又没处洗去,姑姑恕罪。”

    并不曾供出红杏来。

    不欲惹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即便红药指出来了,康寿薇亦不会如何。

    事实上,这位康姑姑一直对红杏颇多忌惮,轻易不肯招惹。

    若非久在宫中历练,红药也瞧不出这些来,如今自是知晓,有些状,告也无用,很可能你前脚告了状,后脚就有人把话捅给被你告的那一个。

    康寿薇便是这种人。

    红药敢打包票,一旦自己指认红杏,康寿薇说不得就会拿此事向红杏卖好,然后再翻回头来,拿着红杏的反应,与红药说事儿。

    总之,若无实际的好处,她绝不会发落红药与红杏中的任何一个,反倒要两头卖好赚人情。

    此际听得红药所言,康寿薇“哦”了一声,果然没再多问,只蹙眉作忧心状:“那你可带着换的衣裳了?若带着,便寻个地方悄悄换了便是。”

    “回姑姑,娘娘说去去就回,就叫都别带。”红药低声道。

    其实,淑妃说这话时,康寿薇也在场,可她偏要让红药自己说出来,谓之谨慎,谓之狡猾,端看你如何去想。

    而由此亦可知,现下的红药,也算有两分脸面,否则,康寿薇何须拐着弯儿说话?

    “这么着,我叫王府给你找身衣裳换了吧。”思忖片刻后,康寿薇便替红药出了个主意:“这府里应当也有两件宫衣来着,你随便找件先换上,这脏衣裳断不可再穿了。”

    这也算是好心,红药自须领情,应了个是,便自退下。

    今日随行的除了她,也就康寿薇、麻喜慈等几个老人,连红嫣都没来,更不要说红杏、芳苓她们了。

    所以红药才会觉得好笑。

    连跟出门的机会都没有,红杏却还要千辛万苦把别人裙子弄脏,何苦来哉?

    以红杏之聪明,想也能够明白,哪怕整个翊坤宫只剩下她红杏一个宫人,淑妃娘娘也绝不会由得她出现在眼前。

    所以,这是单纯地出气?

    红药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总归回去后寻机报还过去,也就罢了,想来康寿薇也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骂她。

    红药眯了眯眼。

    好几十年没算计过人了,初时,光是往人家榻上泼水她都手抖,如今莫说是泼水了,泼尿她都不会眨一下眼。

    礼尚往来么,既欺了人,被该做好被人反欺回去的准备,总不能只许你欺人,不让人欺你吧?

    宫里从来就不是个讲理之处,这却也有它的好处,红药如今提到了三等,旁的不说,欺一欺红杏,还是行的。

    当然,不能明着欺,悄悄动手也就是了。

    一时康寿薇果然寻来了一身宫衣,也不知是几年前的款式,青裙上还绣了几朵梅花,倒是比红药身上这件还好看。

    “快拿着换上罢。”康寿薇将衣裙予了她,那厢便有个王府的婆子走来,瞧着像是个粗使扫地的,一脸地局促,过来便蹲身行了个礼,扎煞着两手站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第137章 粉拳(二合一)

    “净房有点儿远,你跟她走便是。”康寿薇说道,似是怕红药不虞,又解释:“这婆子不在主子们眼面前,有她无她主子都不知道,那些丫鬟少了一个,旁人却是能瞧出来的。”

    想了想,又柔声安慰红药:“你放心,若主子当真问起来,由我担着,你慢慢换了再回罢。”

    顺手奉上一个人情,红药还不能不领,再四谢了她,方随那婆子出了院子。

    那婆子一路不敢则声,红药亦是懒怠说话,二人沉默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转过一道游廊时,那婆子才小心翼翼地指着前方道:“前头就是了,老奴在这里等着姑姑。”

    红药谢过她,去净房换上新裙,换下来的衣裳卷成个包袱,拿斗篷掩住担在臂弯,便走了出来,向那婆子笑道:“有劳您等了这许久,这些钱拿去打酒吃罢。”

    说着便将几枚大钱递了过去。

    最近手头紧,只能小小打赏一下了,就这红药还舍不得呢。

    一念及此,她不免又要骂一声“潘老抠”。

    这是她给潘体乾起的绰号。

    自打知晓其人之抠门之后,她对他便再没了敬畏,只有痛恨。

    好容易攒下的体己钱,都快给潘体乾抄底儿了,你说她能不恨么?

    那婆子倒也没嫌少,眉开眼笑地接了大钱,谢了再谢,方领着红药往回走。

    不想,才一走进大花园,那婆子忽然捂住肚子,一脸痛苦地道:“姑姑,小的……老奴肚子疼,得去那一头儿盘整盘整。”

    一面说话,一面那风里便飘来了一股可疑的臭气。

    那婆子老脸一红,忙往后退开了几步,迭声道:“姑姑恕罪、姑姑恕罪。”

    红药也觉尴尬,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和声道:“人有三急么,哪里有那样讲究?那您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那婆子赤红着一张老脸,捂着肚子跑远了。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红药暗自点头。

    王府的规矩倒也算好,方才她去的净房虽远些,却很干净,可见是给主子使的。而这婆子去的,应该便是下人们的净房了。

    心下思忖着,红药举眸四顾。

    来时尚不曾细看,此时她才察觉,王府花园竟是极大,而她所在之处,是一小片枫林,十来株枫树立于冬阳下,寒枝上缀了几片红叶,随风轻晃着,仿似下一息便将飘零。

    红药信步行至树旁,攀摘下一叶红枫,擎在掌中把玩。

    那枫叶已然半萎了,颜色却还鲜艳,不像宫里的枫树,已是满枝枯瑟。

    手里转着红叶,红药又往周遭细瞧。

    许是此处地气较暖,那秋草倒还有不少,遍地枯黄,阳光照来时,如若点金。

    “咪呜”,脚旁忽地传来一声猫叫,又细又弱,仿佛还带着奶味儿。

    红药一惊,忙循声看去,好一会儿后,才发现那秋草深处,有一团橘色的小毛球。

    竟是一只小奶猫!

    红药一时什么都忘了,走上前去,拨开杂草,便见那小奶猫窝在几片枯萎的红叶上,前爪举着,见了来人,立时“咪呜、咪呜”叫个不停,小尾巴竖起来,看着委屈极了。

    “哟,你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着了哪里?”红药登时心疼得不行,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并腰背,先将它安抚住了,再凑近去瞧她的小爪子。

    那爪子也就比她拇指肚儿大些,生着粉嫩柔软的小肉垫,因粘了好些泥,视之不清。

    红药便跪于草间,小心地将那泥星一点点地拨掉,终是发现,那雪白又粉嫩的小爪甲里,勾了一小截细草茎。

    它想是自个拨拉了半天了,没拨动,便一直叫唤着求救呢。

    “你倒知道搬救兵。”红药轻笑起来,动作小心地将那草茎拨了,小奶猫便又“咪呜、咪呜”叫了两声,伸着小爪子去扒树叶,阳光投射而下,照见它细嫩的几撇小胡须,油光锃亮,精神极了。

    红药直是爱得不行,伸手便将小家伙抄了起来。

    小东西也就两个来月大的样子,小小绒绒的一团,合起两掌,便能将之捧于掌心,那团团绒毛黄中带红,如握着一小团有了形质的阳光,四只小肉爪软软垫于红药掌心,直将她的心都软得化了。

    小奶猫倒也不惧人,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歪着脑袋看着红药,像是知道红药不会伤它,舔了舔爪子,身子一趴、再一翻,索性露出雪白的小肚皮,四脚朝天,挨个抬起爪子舔着,时不时发出轻细的“呼噜噜”的声音,翠绿的眼睛半眯起来,毛茸茸的脑袋在红药的掌心不停地蹭。

    红药的眼睛里几乎冒出小星星,一刹儿的功夫,想起了前世养的那只肥猫:

    球球。

    球球是她拣来的猫儿,原先也只有手掌大小,不过它长得极快,两年之后,便沉得抱着都压手了。

    红药的眼睛里,渐渐泛出一点水光。

    那松软毛茸的小胖身子,还有那软软的小肥肚子,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暖了她的手,也暖了她的心。

    如今,她重活了一回,却不知还能不能再遇见球球,再抱一抱那只肥肥的胖猫。

    每每思及,她总觉惘然。

    痴痴望住眼前的小毛团儿,红药便想,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心思,便把这么个可爱的小东西送到她的眼前来。

    一时间,红药的眼眶竟有些热,忙将小猫儿捧至眼前,望着那双因眼角微有些下垂而显得委屈巴巴的大眼睛,轻声问:“球球,是你么?”

    小猫“咪呜”叫着,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去舔肚皮,小身子蜷起来,越发像个毛球。

    红药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它终究不是球球了。

    球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而它却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球球是三色狸花猫,这一只却是罕见的橘色。

    不是便不是罢。

    红药很快抛去了愁绪。

    她喜欢猫儿,纵使眼前的它并非球球,也与球球毫无相同之处,她也还是欢喜。

    轻轻放下小奶猫,抬手拨弄了一下它颈间的金铃铛,红药柔声道:“去吧,快回家去,外头可冷着呢,你这么小,冻坏了可不是玩的。”

    那小奶猫如何听得懂人话,“叮铃、叮铃”晃着金铃铛,小短腿一纵一跃,却是围着红药的裙角打转儿,一时扑在草丛里,一时绕着圈追自己的尾巴,就是不离红药脚边,仿似知晓,在这个少女的身边,可以尽情玩耍,不必担心会受到伤害。

    看着那草丛里蹦跳的一团绒球,红药心痒难耐,索性席地而坐,在袖笼里翻了翻,翻出一根大红的头绳儿,便拿在手里逗它玩。

    小家伙委实太小了,路还走不大稳,追着红绳跑不上两步便会扑倒一跤,划拉着四只小短腿爬起来,再继续一蹦一跳地追着红绳,摔了跑、跑了摔,真个毛球也似,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红药此时哪还想得到旁的,只笑吟吟地和它玩着,翘起的唇角再也不曾放平。

    自重生之后,她还从不曾如此真切地欢喜过,亦从未如此刻这般,心无旁鹜地专注于快乐这一件事。

    若非这小奶猫已然有主,且宫里也不许带活物回去,她真想将它抱去养着,再给它取个名儿,叫“圆圆”。

    圆者,球也。

    按年龄算,它该当是球球的老祖宗了,这名儿它用着正合适。

    红药想着,满心地欢喜,眼中心里,唯有这可爱的小小生灵。

    “丸砸!丸砸!”蓦地,院墙外陡然传来数声呼唤。

    破了音了公鸭嗓子,听着就扎耳。

    红药心下微凛,只觉此声无比耳熟,正思忖间,忽地一道身影风一般拐进树林,正与她撞个对脸儿。

    两个人同时一怔。

    出现在红药眼前的,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的脸。

    居然是他?!

    红药双唇微张,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震惊。

    徐此时亦瞧见了她,一双凤眸当下瞪得溜圆。

    刘……瘸子?!

    红药吃惊地想道。

    顾……老太?!

    徐同样震惊地想道。

    四目相对,一时,竟皆不能言。

    乍遇故人,理当欢喜。

    然这一世,他们初见于混乱的街头,再度遭逢,竟又是在王府的后花园,于是,二人尽皆生出同样的疑问:

    他(她)如何能到得此处来的?

    一念及此,红药不免上下打量了徐两眼:

    靛蓝锦袍、麂皮皂靴,披一领雪白狐裘,戴一顶湖蓝底织银线万字纹白狐狸毛锦帽,袖拢金云、腰束玉带,长眉凤眸、面若傅粉。

    刘瘸子……老刘……竟是……贵族出身?!

    红药心底微愕。

    一息之后,又即释然。

    这委实也并不奇怪。

    想当年,刘瘸子的那身作派瞧着便与常人有异,红药亦曾不止一次地疑惑,何以这瘸子一行一止之间,总会让她生出似曾相识之感,每与之相对,亦总觉是在与宫里的某位皇亲贵胄相对。

    此外,刘瘸子调理出的金娘子,那就更是手艺非凡了,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做不出那么些个又新鲜、又美味的吃食来。

    此际得见年少时的他,红药多年来的猜想,终是得解。

    看起来,老刘家在京里也是有名号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一身锦帽貂裘的打扮,出现在王府后花园了。

    便在红药暗忖之时,徐亦不着痕迹地端详着红药:

    顾老太怎么穿着一身宫装?

    这是他当先觉得讶然之处。

    再细瞧,眼前少女白衫绿裙、发挽宫髻,髻上对称插戴着一对小珠钗,胳膊上搭件宫粉斗篷,立在那寥寥几叶红枫之下,阳光披了满身,真真是雪肤生晕、眉目含光,比那红枫还要夺目。

    徐抬起手,捻了捻并不存在的一把老须。

    他就说么,前世石榴街那帮泼妇何以整天找顾老太麻烦,却原来,是这老太太生得好看,招妒嫉了呗。

    不过,最令他震惊的,并非对方的美貌,还是那身宫装。

    莫非……顾老太……顾大虫……从前……竟是宫女不成?

    徐凝目数息,复露恍然之色,在意识里用力一拍大腿。

    这还真有可能啊!

    当年他便一直觉着,这顾大虫虽凶悍了些,行止间却自有一番体度,谈吐亦颇不俗,最重要的是,她识字儿。

    石榴街唯一识字儿的女人家,唯顾老太而已。

    那些卖不出去的话本子,几乎被她一个人包圆了。

    如厮老妇,如何会是寻常出身,却原来,她在宫里呆过。

    徐好歹也是半个皇亲,自是知晓,宫里也有学堂,好些太监女官都识字,更有不少连四书五经皆是通读过的,学问大着呢。

    思及至此,徐只觉心痒难耐,张了张口,忽又迟疑。

    慢着,顾老太……叫啥名儿来着?

    细想来,前世比邻而居几十年,他竟从没问过这老太太的名字!

    咳咳,当然了,他一个孤老头儿,平白问人家老太太的名字,也确实有点太那个了。

    没问才正常,没问才正常。

    一刹时,徐思绪翻涌,只觉恍若隔世,下意识向前踏了两步,行至红药身前,温言道:“你……”

    duang!

    一字未了,一只粉拳已然重重捶上了面颊。

    “啊哟!”徐猝不及防,左眼眶一痛,忙伸手捂住。

    然后,懵了。

    红药也懵了。

    咦,这谁打的刘瘸子?

    再一低头,便看见了自己捏得紧紧的拳头。

    这是……我打的?!

    红药简直震惊到无以复加,张着嘴巴抬眸。

    二人相顾无言,四目相对……不,是三目相对,毕竟徐把一只眼给捂住了。

    随后,陷入了沉默。

    红药动作僵硬地举着拳头,迎光端详。

    她方才真打了刘瘸子?!

    为什么啊?

    我干嘛要打人哪?

    红药完全搞不懂。

    那一刻,她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突然便紧握成拳,且中指指骨还凸了起来。

    蓦地,红药的脑中,恍惚响起一道男子低沉的音线:

    ……顾老太,打人要这么着打才疼,你那王八拳有个屁用啊……

    那是……刘瘸子的声音?

    红药晃了晃脑袋,那些已然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渐而变得清晰。

    对,是刘瘸子。

    她想起来了。

    突起指骨揍人的法子,确实是刘瘸子教她的。

第138章 好人

    呆望着眼前少年,红药的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这般说来,她是用当年老刘教他的法子,揍了眼前这个小刘?

    这话是怎么说的?

    红药糊涂了,转眸处,却正正撞进一只又震惊、又委屈的凤眸之中。

    “你怎么会这……”

    duang!

    话音未了,徐眼前又是一只放大的粉拳。

    他瞎了。

    他抬手捂着俩眼,又是疼,又是气,又有点好笑。

    这必是顾老太没跑儿了。

    也只有这母大虫,才会有这般身手。

    原来,这逢人且动两拳头的毛病,顾老太是打小儿就有了,倒真是白瞎了那样娇滴滴的一张美人脸。

    这一刻,徐坚决不会承认,他其实是看对方那张精致小脸看得有点儿那啥了,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家揍。

    根本就不是好么?

    他完全是出于这辈子想要做个好少年,不跟人打架,更不跟小姑娘一般见识的美好愿望,才硬挨了对方两拳头的。

    他是好人、好人、好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然而,再一转念,徐却又咂么出了几分不对。

    这不对啊。

    他记得很清楚,初识顾老太……呃,如今想来,当年顾老太其实也没那样老,不过是白头发多些罢了,眉眼五官却颇为耐看,叫声“顾大嫂”还差不离,只不知何故,偏被人叫做“老太”。

    或许,这是那些泼妇出于嫉妒给她起的外号。

    徐乱七八糟地想着,旋即又按下杂念,转回正题。

    记得当年他初识顾老太时,对方并不擅打架,除了骂人凶,也就会抡两下王八拳,时常被那些泼妇欺负。

    还是他徐五郎看她被欺得可怜,才偷偷教了她几招。

    那是他在京里跟人打架得来的宝贵经验,不消说,管用得紧,自此后,顾老太打遍石榴街无敌手,七十二路撕泼大法立下赫赫威名,泼妇们路过她门前,都要进去拜个山头什么的。

    可是,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现下的小顾姑娘,怎生就会如此纯熟地打架了呢?

    且那一招一式,怎么看都是他徐的徒儿啊。

    这是怎么回事?

    “对……对不住,我……奴婢……那个……奴婢不是有心的。”耳畔传来娇软的语声,怯怯地,带着极大的歉意。

    红药真不是故意的。

    她发誓。

    她只是特别、特别、特别地不想听刘瘸子开口,仿佛只要对方一开口,她不想面对、不欲知晓的那些人与事,便要齐齐涌至眼前,令她措手不及。

    她也真没想着要打人。

    那拳头自个儿就抡了过去,她拦都拦不住。

    再者说,刘瘸子不是挺会打架么,如何也不知道挡一挡?

    再不济躲开也成啊。

    怎么就能傻成这样,硬生生站在那里挨揍?

    看起来,当年他果然是在吹牛皮,什么打遍京城无敌手,就吹吧你。

    红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蓦地又觉有些过分,目注眼前捂脸呆站的少年,心下倒是挺不落忍的。

    小孩子家家的,怕不是被打傻了吧?

    唉,真是作孽。

    她也是越活越回头了,净欺负小孩儿。

    “刘瘸……刘公子,我……奴婢失礼了,您……您还好么?”红药小声儿地道,声音轻得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徐却是听得格外清晰。

    许是双目不能视物之故,他此刻耳力大涨,不知为什么,从那软糯语声的中,他居然听出了那么一点儿岭南腔调。

    何以如此?

    若非挨了打,此刻徐准定又得两眼溜圆。

    委实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顾老太……呸,不对,这时候应该叫声小顾姑娘。

    小顾丫头祖籍乃是汉中,前世他亲耳听她说过,且二人初识时,她那官话里总有股子侉味儿,他还曾拿这个笑话过她,亦被她反唇讥作“京油子”。

    再往后,岭南风物,到底影响了他们,他京腔不再、她侉调难寻,两个人说起官话来南腔北调地,某些字会咬得特别地轻。

    自打重生之后,徐很快便察觉到了此事,亦时常提醒自己,莫露乡音。

    然而,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习惯已然养成,又岂是旦夕可改的?

    直到现在,徐珩还会偶尔嘲徐一声“南人小子”,便是笑话他的口音。

    这也就罢了,毕竟他徐五爷活了两辈子,放在如今,那可是实打实的人瑞、寿星、耄耋老者、老而不死是为……咳咳,这句错了。

    总之,活到这把年纪,积习难改,而这些旧习,亦自然亦会影响到今生的他。

    可是,小顾丫头,你怎么也是一口的南音?

    你那侉调儿哪里去了?

    正想着,徐的衣袖忽被人一扯,随后,便有柔嫩的语声滑入耳畔:“糟了,那个婆子好像回来了,刘瘸……那个……刘公子且去树后躲一躲,我……奴婢……不想平白惹上是非。”

    余音未落,一只柔软的小手便拉住了徐的胳膊,往旁行去。

    徐很想放下手看一看来者何人,再决定如何应对。

    不是他夸口,如今他在府里也算薄有名声,差不多的下人都挺怵他,他也算是能横着走的了。

    只是,他此时双目酸痛,掌心洇满了被那两拳头揍出来的泪花,根本睁不开眼,只得任由红药将他拉着,磕磕绊绊地走了十来步。

    “好了,就是这里,公子且先藏着,等我走了再出来,好不好?”柔柔语声,南音越发地浓厚。

    相较于那两拳的迅速,小丫头说话倒还挺慢的,声音也怪好听的。

    徐想着,脑海中现出宫装少女的身形,想象着她笑语嫣然的模样。

    蓦地,心头一动。

    咦,这丫头是宫里来的?!

    据徐所知,就在小半刻前,淑妃娘娘的仪仗进了王府。

    亦即是说,这小顾丫头,乃是淑妃身边的宫女?!

    一定是。

    除了淑妃娘娘,包括王府在内的一应贺客,再没人能用得上,或者说是有那个资格用宫女。

    徐登时心头一喜。

    既然如此,倒是可以请这丫头帮个忙,也省得他再找别人了。

    这一刻,徐根本未去考虑红药是哪一方的人物,只是本能地认为,对方值得信赖。

第139章 转告

    便在此时,身畔忽然响起衣物之声,徐误以为红药马上要走,心头一急,忙伸手抓去。

    原以为会抓着一角衣袖,却未想,入手处,满掌柔滑,又有一点毛刺刺地,戳得他掌心微痒。

    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捏了几捏,而后,一道幽幽的声线便自响起:

    “刘公子,男子汉大丈夫要打要杀干脆点儿,抓人家头发算什么?”

    徐一怔,旋即惊觉,那掌中之物,竟是小丫头的发髻。

    “啊,真是对不住,我、我瞧不见,可抓疼了你?”他忙松开手,老脸不由一红。

    扯头发抓脸,那是泼妇打架,他徐爷怎能做这事儿?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一时间,徐不只脸红,脖子都红了,全凭两辈子的厚脸皮撑着,才不曾掩面遁走。

    红药皱眉望他一眼,以一声响亮的“啧”作了回答。

    罢了,这也不能怪老刘,是她先动的手。

    老身不与你这小毛孩计较。

    红药想着,蹲在树后整理发髻。

    还好,刘瘸子……罢了,还是叫刘公子罢,现下他腿还好着。

    嗯,这刘公子出手倒也不重,想是没敢太力用,她那发髻也就略有些歪,整整也就好了。

    她拔下倾斜的珠钗,比照着另一边的发髻,重新插戴起来。

    此时,徐的心情却是哭笑不得。

    小丫头那一声“啧”,明晃晃地就是在鄙视于他啊。

    喂喂喂,顾小姑娘,你怕不是忘了,方才可是你先动的手,闹得他徐老爷眼睛看不见,这才抓错了地儿。

    怎么你倒有理了?

    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徐摇了摇头。

    罢了,老夫不与你个毛丫头计较。

    再者说,此刻也非说话之时,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心下思忖着,徐便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地道:“劳烦顾姑姑帮忙给康姑姑带句话儿,就说‘黄杨木百寿图’,她听了自会明白。”

    红药理鬓的手一顿。

    康姑姑?

    康寿薇?

    刘公子居然识得翊坤宫的掌事?

    他是从何处识得的?

    不过,转而再想,这也并非不可能。此人衣着华贵,又能自由出入王府,或许自有其机缘识得宫里的人。

    只是,他的这句话很奇怪。

    黄杨木百寿图。

    听着怎么像是寿礼?

    红药仰首望了徐一眼。

    少年将衣袖掩了半面,只露出微红的薄唇并线条凌厉的下巴,那唇中吐露的声音虽低,却犹带公鸭音色,听着越发耳熟,红药甚至还听出了分亲切感。

    从前她听过这声音么?

    不知为什么,此际的她,突然有种大太阳晒上身的暖灼之感。

    真是奇了怪了。

    “这个姑姑拿去喝茶罢。”故意压沉了的少年声线,忽地响起在红药耳畔,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晃神间,她的眼前,便多出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光洁干净。

    很好看的一只手。

    当然,那手里托着的大银角子,更好看。

    红药想也未想,伸手便接了,口中道:“多谢刘公子。”

    语毕,忽觉不对。

    糟糕,她竟一直称他“刘”公子。

    然而,自偶遇以来,对方从不曾在她跟前自报家门,她怎么开口就叫破了人家的姓氏?

    红药脸都青了。

    这真是百密一疏,竟犯下如此大错,若对方追问起来,她该如何作答?

    满心惶惑间,红药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姑姑,老奴回来了,您在哪儿呢?”外头传来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红药探头看去,见那婆子已然行至了枫林边,堪堪便要入林。

    她心头大惊,无暇细想,飞快起身自树后转出,口中笑道:“妈妈回来了。”

    说话间,不动声色将银角子拢进袖中。

    事已至此,悔亦无用,且往后也未必还有再见之机,便先如此帮刘瘸子这个忙罢,也算补偿方才无故揍他之责

    那婆子原还以为红药独个儿跑了,正自后怕,今见她现了身,不免回惊作喜,拍手打脚地道:“哎哟,可吓了老奴一跳,还当姑姑自己走了呢。”

    “这哪儿能呢。”红药言笑自若,亲昵地上前扶了那婆子一把,将她扶至背对徐藏身之处的方向,笑道:“这路我又不认识,若没有妈妈引着,断然不敢乱走的。”

    那婆子笑着想要搭话,蓦地视线一转,“哟”了一声,指着红药脚下惊奇地道:“这,这哪里来的猫儿?”

    红药顺势望去,却见那小橘猫竟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正在她裙角边扑着一株野草,还拿小爪子挠着那草间枯叶,“刷刷”有声,玩得不亦乐乎。

    望着那橘色的毛团子,红药心头微动,试着轻唤了一声:“丸砸。”

    “咪呜”,小橘猫奶声奶气地叫了起来,仿似应和她的呼唤,旋即便又跳着蹦着,扑向枯叶玩耍起来。

    真是叫丸砸啊。

    红药想着,心底有些怅怅。

    这都什么怪名儿?

    不消说,这必刘瘸子给起的,这猫儿也必定是他的,方才他一路叫着这名字拐进枫林,就是来寻猫的。

    红药大为艳羡。

    这厮真个命好,天生富贵,连这般罕见的猫儿都有了,不像她,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而再一转念,红药却又生出了几分怜悯。

    可怜这富家哥儿、贵胄子弟,到头来却落得严重的腿疾,一生孤单,在那边陲小镇聊度残生,真真是前半生有多煊赫,后半生便有多令人唏嘘。

    早知就该提醒他一声儿了。

    红药一时倒后悔起来。

    两次相遇,她要么吃惊、要么抡拳头,却忘了告诉刘瘸子,京中必有大乱,需得早做打算,最好早早离了此地,说不得这一改,他前世的命运亦会就此变了,腿也不会再瘸。

    不过,话说回头,刘瘸子的腿,当真是在京中大乱之时弄残的么?

    前世倒还真没听他提过。

    红药蹙眉忖了片刻,很快便又将之按下。

    “姑姑您瞧,这猫儿怕是哪位贵人养着的,瞧瞧这毛色,多鲜亮,还有个金铃铛呢。”那婆子忽地开口道。

    她倒也有三分眼色,知道这小猫儿想是某位贵人的爱宠,便提醒红药一声。

第140章 私语

    红药自不会拂了对方的好意,含笑点了点头,道:“是了,方才这小东西就在这里乱跑,说不得便是它主子没留神让它溜出来了,我倒跟它玩了一会儿呢。”

    说着便微微弯腰,柔声向小丸砸道:“快回去找你主子去吧,别跑丢了。”

    小奶猫也不知听懂没有,“咪呜”数声,一扑两扑,一头扎进树后,不见了。

    刘瘸子应该能把它看好吧。

    红药放下心来,起身向那婆子笑道:“还是妈妈的眼神好儿,我和它顽了半天,竟没瞧见它戴着铃铛呢。”

    那婆子忙陪笑道:“姑姑折煞老奴了,老奴也就这么一说。”

    语罢,微微屈身,恭声说道:“都是老奴耽搁了好些时候,劳姑姑久等,请姑姑快随老奴回去罢。”

    许是与红药熟稔了些,她倒不似方才拘束,规矩便也回来了。

    红药含笑点头,再不旁顾,随着那婆子离开了后花园。

    回到云林馆后,将几枚大钱打发走了那婆子,红药进得院中,却见众宫人皆立于廊外,她便也悄没声儿地走过去,束手站在了麻喜慈旁边的空档处。

    见她安然回转,麻喜慈左右望了望,便嚅动着嘴唇轻声道:“你怎么才回来?方才康姑姑还寻你来着?”

    这是她们宫人值守时说话的路数,嘴皮子不动亦可发声,稍稍聊上几句还是成的。

    红药便也如她那般悄声地道:“那婆子突然要出恭,只能等了她一会儿。”

    歇一拍,又添补:“这地方我可不敢乱走。”

    麻喜慈以眼尾余光打量她,见她换了身新衣裳,虽颜色花样与她们的有些差别,不细看倒也瞧不出来,便点了点头,不再言声了。

    红药亦垂眸敛首,心下却仍在揣度方才之事。

    刘瘸子请托她转告康寿薇的那句话,此际细想,似是大有深意。

    康寿薇又在搞什么鬼?

    不知出于何等因由,在刘、康二人之间,红药本能地相信前者,只将怀疑放在康寿薇身上。

    旋即又想,东平郡王府上,有姓刘的亲戚么?

    在红药的记忆中,似乎是没有的。

    王爷的发妻乃是朱氏,府上应该还有几名妾室,只是,妾的亲戚根本不可能搭上王府,良妾亦不行,更遑论这几名妾室皆是丫鬟提上去的了。

    最大的可能是,刘瘸子乃是贺客,是来给朱氏贺寿的。

    可是,到别人府上作客,居然还随身带着爱宠?

    红药直摇头。

    纨绔。

    太纨绔了。

    简直不成体统。

    想不到,刘瘸子年轻的时候,竟是这般地不着调儿,至于后来何以变得那样深沉正经,想必是吃过好些亏,学乖了罢。

    嗯,定是如此的。

    红药心下转着这些念头,忽见正房锦帘一挑,康寿薇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进去给主子换茶。”她肃容唤过两个大宫女,眸光向廊外一扫,正正瞧见红药。

    忖了忖,她便拾级而下,行至红药身前,飞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含笑道:“甚好,这衣裳正合适。”

    红药忙屈身:“红药多谢姑姑帮忙,若不然,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也是实话,康寿薇确实帮了她一把。

    一面说话,红药一面又将臂弯的斗篷挪开,露出里头的衣裳包袱,语声极轻地道:“换下来的衣裳都在这里了,姑姑放心。”

    宫人的衣物亦有定数,多了或少了皆要挨罚,她这是在向康寿薇报备。

    康寿薇满意而笑:“这就成了,方才我还问你来着呢,里头要上点心碟儿,因你没回来,我便换了那两个过去,替了你们两个。”

    她拿下巴点了点红药并麻喜慈二人。

    二人忙屈身致谢。

    这种不大不小的顺水人情,康寿薇是极乐于让人欠的,见状便摆手一笑:“罢了,我乃一宫掌事,能帮你们的,自然会帮。”

    帮不了的,便只能在旁袖手了。

    红药与麻喜慈自知其意,俱喏喏应是。

    康寿薇冷眼看着,心下越发满意。

    知事晓礼的下属,又时常欠她些人情,用着自然顺手不是?

    思及此,她不由又想起总也捞不着首尾的红杏来,眉头轻皱。

    “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红药蓦地开了口,声音非常轻,却还是令康寿薇还是吃了一惊。

    若说投桃报李,这也报得太快了罢?

    她下意识地以为,红药这是要讨好她,向她说些不好当着人说的秘事。

    假意忖度了片刻后,康寿薇方颔首道:“好,就去那边说吧。”

    伸手一指廊角花圃处,她便提起裙摆,当先走了过去。

    红药忙随后跟上。

    待到得无人处,红药便压着嗓子,将刘瘸子叮嘱她转告的那句话说了,至于两人偶遇之事,她也拣着能说的说了两句,末了又道:

    “姑姑恕罪,因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得跟姑姑说一声。”

    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这是那位公子赏的,但凭姑姑处置。”

    刘徐给的赏银自然不在其中,这是红药自己的零花钱,约莫一钱左右。

    至于那个大银角子,自是需得好生收着才是。

    康寿薇闻言,眸光微闪,一时未语,亦未去接那锦囊。

    数息之后,她方用很低的声音问:“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儿?”

    红药便将徐的形貌说了一遍。

    康寿薇边听边点头。

    她是见过徐的,而听红药的描述,那位不知名的贵公子,占八成就是徐本人。

    康寿薇有一瞬的迟疑。

    说起来,淑妃此次来王府,贺寿并代天子赏,这些皆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想再与那神算徐五郎见上一面。

    只是,两下里消息不通,这一面却是难谋。

    在来之前,淑妃拉着康寿薇商量了好几次,才想出个“要见一见仲秋诗赛魁首”的由头来,以引出徐其人。

    而此刻,红药却稍来了对方的话,听其语意,那黄杨木百寿图,九成九便是他的寿礼,而以此为由,倒是比“诗魁”一说,更不着痕迹。

第141章 亭中

    思忖已定,康寿薇便笑着推开了红药的锦囊,嗔她道:“这是你得的赏,自是由你收着,给我又是怎么回事儿?”

    与红药对刘瘸子本能的信任一样,康寿薇对红药,亦如是。

    放眼整个翊坤宫,红药与麻喜慈,是唯二的老实人,她冷眼看了这么久,对自己判断还是有把握的。

    拍了拍红药的肩膀,康寿薇明是亲昵、暗是提点地道:“正所谓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个最晓事的,该明白我的意思。”

    红药自是听懂了,忙敛首道:“姑姑说的是,红药方才去换衣裳,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撞见,就是等那婆子去净房等了半天,这才回来得迟了。”

    “原来如此。”康寿薇笑着颔首,回头唤过个杂役宫人,吩咐她道:“去,把你顾姑姑的衣裳和斗篷都放回咱们的马车去,她还得当差呢。”

    那宫人应了一声,接过红药手中衣物,自去放回马车不提。

    这厢康寿薇遂与红药分开,沿抄手游廊行至正堂,挑帘处,恰一阵笑声飘出帘外,随后便是朱氏得意的语声:“娘娘也别太纵着三丫头了,这孩子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平常总在我跟前小意讨好,惯会哄人。”

    她话里所说的三丫头,自是指她嫡亲的闺女蓬莱县主徐婉贞。

    康寿薇悄步转过围屏,便见徐婉贞正立在淑妃座前,也不知说了什么,满屋子的人皆面上含笑,淑妃亦是唇角微弯。

    只有熟悉她的人方能看出,那笑容与其说是欢喜,毋宁说是敷衍。

    望一眼满面得色的徐婉贞,康寿薇的视线又往旁掠了掠,便见二姑娘徐婉柔、四姑娘徐婉顺坐在下首处,离得主座儿远远地,徐婉柔神情淡和,瞧着倒还端静,那徐婉顺却是明眸转盼,人虽坐着,一双眼睛却飘得很。

    康寿薇一眼扫罢,不动声色行至淑妃身边,朱氏瞧见了,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神情颇为和蔼。

    这一位可是翊坤宫掌事,自不可视作寻常仆役。

    “表姐可莫要这般说,小孩子家么,太拘束了也不好,母后她老人家就最喜欢会说话的小姑娘了。”淑妃将帕子半掩了口,半是恭维地接下了话头。

    这原也不过是客套话,朱氏却是闻之大喜,想也不想地便笑道:“唉哟,原来太后娘娘喜欢阿贞这样儿的小丫头啊,如何不早说?若太后娘娘不弃,尽可叫了这孩子去说话,便住几日也没甚么,我这里正好清静清静呢。”

    这话委实极为露骨,竟是想让淑妃出头邀徐婉贞进宫小住,且还要住在仁寿宫里。

    淑妃一时倒有些僵住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委实是太后娘娘那一头,她也插不上话。只是,此刻若绕开这话不理,却又显得生分了。

    她心里直叫苦。

    她也不过顺嘴一说,朱氏怎么就能当真话听?

    正自踌躇间,坐于下首的徐婉顺眼珠转了转,巧笑着接口道:“母亲这话恐要让三姐姐哭了呢。三姐姐最是恋家了,如何舍得撇下母亲?便是我这做妹妹的,也断舍不得三姐姐外头住去的呢。”

    说着掩袖而笑,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却是三言两语间便解了困局。

    淑妃心头一松,立时借坡下驴,笑盈盈地道:“这倒是的呢。姑娘家也就这十几年能在父母身边呆着,本宫小时候也特别恋家来着。”

    一面说话,一面便含笑望了徐婉顺一眼。

    这徐四姑娘虽然伶牙利爪了些,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这厢淑妃欢喜了,朱氏却是极为不虞。

    方才话一出口,她便知造次了,正要想法子圆回来,徐婉顺竟抢着接了话,这是做甚?

    眼里还有她这个嫡母么?

    合着就你一个聪明,别人都是蠢货?

    冷冷扫了徐婉顺一眼,朱氏抿唇不语。

    康寿薇也在看徐四姑娘。

    坦白说,相较于这一位的小聪明,一直安静不语的徐婉柔,才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可惜,是个庶的。

    康寿薇暗自叹息。

    将这话头揭过,朱氏倒也再没出什么幺蛾子,大家说些不要紧的闲话打发时间,很快便至饭时,朱氏便请淑妃先去外头散一散,再去花厅坐席。

    淑妃自是欣然应允,一行人出得云林堂,便直奔王府最著名的梅林。

    那林中植了近百株蜡梅,乃是王府景致最好之处,每年花开之际,王爷并王妃皆会举宴,也算京城勋贵的一桩盛事。

    众人入林时,却见那那梅花已然开了小半,入目处,虬枝劲节,鼻息间,寒香幽冷,无论远观近赏,皆有一番意趣。

    因天气甚好,日头下也有几分暖意,淑妃又是难得出宫,兴致自然是高的,便在那梅林间盘桓了好一会儿,显是颇为欢喜。

    朱氏见状,悄悄命徐婉贞在旁暂陪,她自己假一事告个罪,便带人转出梅林,三绕两弯,来至一处六角亭。

    此际,那亭中束手立着数名健妇,四姑娘徐婉顺则被围在当中。

    她是被人半押过来的。

    方才离开云林堂时,也不知谁绊了她一下,她险些摔倒,待站稳时,前头淑妃早去得远了,而她的身边则围上来一群婆子,一个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

    徐婉顺当时心里便“格登”了一下,欲待叫丫鬟过来,这才发觉,连丫鬟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自知不好,强自镇定地问有何事,那些婆子却不回话,只半拉半围着她往花园走,将她拉到了此处。

    徐婉顺一路都表现得十分温顺,心中也自有数,知道是自己方才急躁了,惹得朱氏不喜,这是要拿她出气呢。

    于是,一俟朱氏出现在亭外,她立时束手敛眉,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女儿给王妃请安。”

    “免了。”朱氏挥了挥手,又作势向她面上端详两眼,笑道:“我瞧你这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徐婉顺在她面前自来像只小绵羊,此时亦只老实回话:“回王妃的话,四娘并没觉着不舒服,多谢王妃垂怜。”

第142章 有病(二合一)

    “可我怎么觉着你有病呢?”背着外人,朱氏再无顾忌,语声又冷又硬,面色亦极为难看。

    徐婉顺微觉后悔。

    方才只想着在贵人面前表现,却忘了朱氏面酸心硬,再容不得人的。

    可是,她身为庶女,也是难啊。

    她的生母陈姨娘就说过,在这虎狼之地,不争不抢,便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眼面前现成的例子,便是徐。

    当然,是从前的徐。

    自从在王爷跟前出了头,又在诗会上拿了头名,王妃便奈何不得他了。

    这也让徐婉顺看到了希望。

    若她也如徐一般,出头露脸,竟至入得淑妃之眼,则朱氏想必也不会再对她喊打喊杀了吧?

    可惜,她这厢才冒个头,朱氏便一巴掌拍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病傻了么?”见徐婉顺不语,朱氏又刺了她一句。

    徐婉顺咬着唇,垂首低声道道:“回王妃,四娘当真没生病,就是风大了些,有点儿吹着了。”

    “原来你不能吹风啊,这话早怎么不说?”朱氏话接得快极了,面上的笑容笑十分慈和。

    语罢,轻轻将手一挥:“来人哪,快着些把四姑娘送回去,她这毛病娇贵着呢,不能吹风,是我这个做嫡母的疏忽,竟不知咱们家还有个娇娇病美人儿。”

    讥诮的语声和着寒风,直教徐婉顺心底冰凉。

    这是连坐席也不给她坐了,直接要把她撵回屋去呆着,说不得还要派上七八个婆子,把院子围得铁桶一般。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着,半字不出。

    此时再开口,那就不会只是禁足了,说不得便又要跪祠堂。

    得了朱氏吩咐,婆子们早便一拥而上,堵嘴的堵嘴、拧胳膊的拧胳膊,徐婉顺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反抗,由得她们拖了下去。

    看着那群婆子行远,朱氏长舒了口气。

    总算清静了。

    只可惜,她最想辖制之人,此时羽翼渐成,却是已然管不住了。

    不过,没关系。

    大齐律有言,宗室不得参加科考,徐再是会读书,也只能一辈子窝在王府里,若有半点不好,连封荫都得不着。

    再一个,不是还有个亲事么?

    到时候给他寻一门最不得力的妻家,他这辈子也就出不了头了。

    朱氏暗自盘算着,深吸了几口气,将那恨意压下,换过一副温洽洽的笑脸来,带着人返回了梅林。

    此时,徐婉贞正命花奴替淑妃折枝,拣的皆是最大、最漂亮的花儿,又笑着向淑妃道:“这花儿开得这般好,便是为了迎接娘娘呢,娘娘清丽脱俗,也就此花可衬。”

    这话恭维得恰到好处,淑妃却也欢喜,含笑点头道:“你这孩子惯会玩笑,这花儿插瓶倒是好的。”又向康寿薇道:“咱们也不能白得了这些花,总得还一份回去不是?”

    康寿薇会意,下去捧来一匣精美首饰,淑妃亲自拿了,交予徐婉贞道:“这是本宫的回礼,你拿回去自个戴着顽,又或是送予家中姊妹、外头的手帕交,都是成的。”

    徐婉贞忙谢了赏,接过一瞧,却见那匣中宝光灿灿,竟是一整匣子的宝石头面,皆是今年最时兴的花样儿,打造得极为精巧。

    她又是欢喜、又是得意,转身看了徐婉柔一眼,鼻孔里轻轻一哼。

    徐婉柔笑了笑,并不说话。

    淑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姐妹俩,旋即才发现,徐婉顺居然不见了。

    正自不解,却见朱氏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表姐怎么这才来?本宫还说这花儿少了人赏,也没趣呢。”淑妃含笑相迎。

    朱氏亦是满面笑容:“娘娘见谅,方才四丫头不大舒服,我叫人扶她回屋歇着去了,却是怠慢了娘娘。”

    “如此。”淑妃点了点头,并未多问。

    事情已然再明白不过,徐婉顺方才抢着出风头,定是得罪了朱氏这个主母,被架回去了,所谓的“不舒服”,托词罢了。

    一时间,淑妃倒有些感慨。

    妾不如妻,妾生的孩子,自然也就矮人一头。

    再思及自身,那感慨便又化作了黯然。

    她也不过是个妾而已。

    若得有孕,她生下的孩子,只怕也和这徐四姑娘一样,被“主母”竭力打着压着,不得出头。

    莫名地,淑妃竟对徐婉顺生出了一丝怜悯。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有之处,其实,反之亦然。

    朱氏不知自己无意间败了淑妃的兴,此时还在笑着给徐婉顺上眼药:“这孩子也是,不舒服也不早说,倒闹得我这里兵荒马乱地,忙了半天才好。”

    她摇头叹息着,似是深为有个不懂事的庶女而难堪。

    淑妃微微一笑,不曾接话。

    罢了,她今儿是来见徐五郎的,很不必横生枝节,再者说,朱氏还是她表姐呢,表姐在王府说话算数,也是好事不是?

    再者说,方才康寿薇还悄悄给她传了句话。

    黄杨木百寿图。

    这是徐偶遇红药,请她转告的。

    得好生记下才是。

    淑妃忖度着,面上又恢复了笑容,赏花携香、言笑晏晏,待折花已毕,朱氏便请她去了大花厅。

    寿宴备办得极为丰盛,山珍海味、晶杯玉盏,又有姬人献歌率舞,直是繁华热闹到了极致,在此不一一赘述。

    待酒过三巡,淑妃退席更衣,回来时,便遥望着那挂落飞罩的另一侧,含笑问朱氏:“表姐,那屋子里搁着的,皆是今日的寿礼么?”

    朱氏吃了几杯酒,双颊微泛酡红,闻言便笑着点头:“正是,因这屋子根本放不下,便都挪去那里了。”

    同坐一席的成国公夫人此时亦跟着凑趣:“王妃每年过寿,皆是这么热闹来着,真真叫人羡慕。”

    “夫人可莫要这样说,不过就是大家伙图个乐儿罢了。”朱氏笑道,言辞间带了几分夸耀,又故作烦恼地皱起眉:

    “不怕大伙儿笑话,要依着我说,这日子口一年一回,谁耐烦年年过它?随便吃碗面也就过去了。偏王爷定然不允,非要每年都操办起来,我劝了几回他都不肯听。”

    她摇着头,一脸地无奈,偏唇角带着笑,续道:“娘娘不知道,王爷那脾气可犟着呢,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我哪里拗得过他,只能由他去罢了。”

    语中颇有埋怨,然那笑容里的自得却是掩不去的。

    众人闻言,俱皆笑了起来。

    淑妃亦是面含淡笑,心下却直撇嘴。

    王爷夫妇关系如何,宫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拢共起来只有两个字:冷淡。

    这倒并非谁特意去打听的,委实是东平郡王最近风头太劲,宗室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有心的,自能瞧出一二来。

    可笑朱氏还在粉饰太平,当旁人皆是聋子瞎子不成?

    有此想法的,想来绝不只淑妃一人。

    笑声中,便见那锦乡侯夫人拂了拂衣袖,闲闲接口道:“我们侯爷上回和王爷打赌,分明赌输了,我们侯爷说了两句玩笑话,王爷心便软了,倒舍了那彩头没要,真真心善不过。”

    不着边际的一席话,听着似在夸东平郡王心地好,实则却在暗讽他是个软耳根儿,绝非朱氏说的犟脾气。

    朱氏自也品出此言之意,面皮一僵,旋即便淡了面色,正要接话,一旁的淑妃已然笑道:“罢了,王爷待表姐是一等一的好,咱们都知道了。”

    言至此,轻抬玉手、纤指一伸,指向隔壁满屋子的寿礼,又笑:“方才本宫打那里路过,真真是王爷备办得仔细,还专门打了架子来搁这些呢。”

    却是将话头又兜转了回去。

    她身份尊贵,旁人自需给她面子,锦乡侯夫人淡然一笑,举盏饮酒,不再说话了。

    “娘娘这话说的,倒叫人汗颜。娘娘什么没见过,我这里不过班门弄斧罢了,徒惹娘娘笑话儿。”朱氏此时语道。

    话虽如此,她却有一时的错觉,只觉淑妃所言才是真的,而此前夜夜孤衾、暮暮寒枕,方是梦中。

    能把假话说得连自己都当了真,朱氏倒也是个人物。

    淑妃原也不过找个话头罢了,见朱氏满脸是笑,便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本宫错眼瞧见那里头有一幅字,乃是一幅百寿图,似是拿黄杨木还是松木做的框子,搁在那大案最上头,倒是怪抢眼的。”

    那东西委实粗劣得紧,淑妃再是厚脸皮,也断说不出“精美”二字来,只能含糊其辞。

    一听此言,朱氏先怔了怔,旋即目露喜色。

    哈哈,机会来了!

    她正想着该怎么给那贱种一个没脸呢,淑妃这话就递过来了。

    真是好亲亲的姐妹。

    朱氏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亦是含着笑,竭力抑住满腔讥讽,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道:“哦,娘娘说的那幅寿字啊,那是五郎亲手做的,字也是他亲手写的。”

    贱种,你送的这腌东西娘娘都瞧见了,我看你怎么丢人!

    她心下想着,目中笑意却极为柔婉,端是一位最慈蔼不过的母亲。

    “哦,五郎么?”淑妃“讶然”挑眉,目中有着明显的“好奇”:“莫非……便是仲秋夺魁的那一位?”

    说话间,侧首望一眼康寿薇:“阿薇,本宫没记错吧?”

    康寿薇马上回道:“回娘娘,您没记错。仲秋赛诗的状元,便是徐五爷。”

    “原来真是他啊。本宫就说么,那字儿写得花团锦簇的,却原来是咱们状元爷的亲笔呢。”淑妃笑语嫣然,像是开了个很好笑的玩笑。

    康寿薇身为大管事,自然必须捧场,于是立时奉上一阵笑声。

    坐席的众人见状,便也同声附和,一时间,花厅里倒也是笑声一片,听着颇为热闹。

    便在这笑声中,淑妃将衣袖轻轻一拂,缓声道:“难得咱们家里出了个小神童,今儿又是个吉祥日子,便把人叫来给本宫瞧一瞧罢。”

    朱氏被她说得一呆。

    事实上,从方才淑妃说及“魁首”二字时,她就有点转不过来了。

    只那位康掌事接话太快,且用字也太刁钻,竟连“状元爷”都给搬出来了,朱氏虽觉着徐根本不配此名号,却也不好当着人的面儿打王府的脸。

    结果,这一不留神,淑妃便把话头又抛了回来,竟是要见那贱种?!

    朱氏倒也想淑妃是要把叫徐过来骂一顿的。

    可是,看着那张清丽柔和的笑脸,朱氏觉着,怕是没戏。

    这又是状元又是神童地,骂人也断没这么个骂法不是?

    一时间,朱氏快要怄死了。

    早知道就不该把那贱种说出来的,如今倒好,这坏东西竟还要登堂入室起来!

    虽是悔得肠子发青,只此时话赶话说到这里,朱氏深知,若不应下,那就是在下淑妃娘娘的脸。

    那是万万不可的。

    这时候,朱氏倒希望不拘谁说来句什么,把话头撂开,只可惜,最会说话的徐婉顺早被押了下去,满座贺客,此时齐刷刷看了过来,这其中有一多半儿,皆面现好奇。

    徐五郎的名号,最近倒是时常耳闻。

    据说,东平郡王立下的那个大功里头,还有徐五郎一份儿。

    这是浪子回头了?

    花厅之中,尽是贵妇贵女,而女人们最爱听的,便是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如今真人便要过来了,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思,她们都想亲眼瞧上一瞧。

    众目睽睽之下,朱氏好容易才维系住面上的笑,颔首道:“那……好罢。”

    语毕,转首吩咐:“葛妈妈去把人叫进来。”

    此声一出,好些人面现了然之色。

    听听,把人“叫”进来,而非“请”进来。

    看起来,外头都传朱氏苛待庶子庶女,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朱氏哪里想到,一字之差,便露了端倪。

    此时,她正趁着背对众人之机,拼命朝葛福荣家的递眼色,那意思是别叫徐进来。

    偏葛福荣家的死死低着头,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朱氏的眼风抛了不知多少,全被那花白的脑瓜顶又给弹了回来,直是没把她给急死,手里的帕子都揉成了团儿。

    坐立不安地等了片刻,花厅外便响起小宫女的通传声:“启禀娘娘,启禀王妃,徐五郎求见。”

第143章 偷笑

    “快请他进来。”淑妃似是兴致颇高,扬声说道,又向朱氏玩笑地道:“表姐,你们家的学问夫子来了,想必你也欢喜。”

    欢喜个鬼啊!

    朱氏堵得几乎透不过气,却苦于不好多说,只得干笑一声:“是……是啊,我高兴,我真高兴。”

    高兴得恨不能把那贱种踩扁才好。

    朱氏掩饰地咳嗽了一下,以不叫人看见自己两眼冒出的火星。

    好在,此时众人都没去看她,一道道视线,尽皆投向花厅的大门。

    大门外,一递一声的通传声渐远,徐一身锦袍,躬立于院门台矶处,耳听得宫人道了声“请”,立时高声应是,整了整衣领,大步走了进去。

    所过之处,众皆侧目。

    不,侧目还不足以表明大家此时之心情,应该说,所到之处,直是弹落了一地的眼睛,更有那憋不住的“噗哧、噗哧”的笑声,随风四散。

    红药垂首立着,心下万分狐疑。

    这徐五爷进院儿的阵仗,可是很不一般哪。

    虽然不曾抬头,但她的耳朵又没聋,那小丫鬟憋笑的声气,她自是听得出的。

    这是怎么了?

    莫非这徐五爷长得特别滑稽?

    正想着,身旁蓦地又是一声“噗哧”,竟是麻喜慈发出来的。

    红药大为意外。

    麻喜慈素来老成,连她都没憋住,这徐五郎当真好笑到了这等程度?

    不能吧?

    方一想到此处,胳膊肘便被人碰了碰。

    红药视线微转,便瞧见了麻喜慈憋笑到几乎变形的脸。

    哟,这得有多稀奇罕儿啊,把个麻姑姑都给笑成这样了?

    红药到底忍不住,悄然抬眸。

    而后,瞠目结舌。

    刘、瘸、子?!

    那昂首阔步、朗然前行的翩翩少年,赫然便是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的刘瘸子!

    红药用力地眨了一下眼。

    没错,就他!

    那熟悉的脸、熟悉的衣着、熟悉的神态,完全、肯定、必须,是刘瘸子!

    原来,他压根儿就不姓刘,而是东平郡王的小儿子徐五郎徐。

    这却也没令红药太过震惊。

    当年那等乱世,徐改名换姓、流落他乡,亦是常情。

    再者说,她方才就疑心过,贺客登门,怎么还能带着猫儿?

    现在想想,人家在自个儿府里,莫说带只猫儿了,就带上老虎狮子,那也不成问题。

    真正令红药惊得目瞪口呆的,是此时走来的徐……脸上的那个怪东西。

    红药呆呆地瞧着,如同这院中所有仆役一样,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个什么东西?

    徐的鼻梁子上,架着个金属物件儿,也不知是拿金还是铜做的框子,细细两根带着弯勾,刚好勾在耳朵上,鼻梁处则是一道短梁,凹下去一小块,正与鼻骨相合。

    而在这短梁的两侧,则各是一个金属的圆框,框中镶着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水晶薄片,一左一右,正好挡住眼睛。

    这还不算,那水晶片上居然还均匀地涂了一层青颜料,平视或低头时,便是淡青色,抬头望时,青水晶映着阳光,亮锃锃地,偶尔一闪,还有些刺目。

    这个东西,莫不是……钛合金狗眼?!

    红药猛然想起了话本子里的那么个物件儿。

    当时她还百般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此刻看着徐鼻梁上的东西,她总算弄懂了。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钛合金狗眼啊。

    这玩意儿也太好笑了。

    红药摒住呼吸,把那一声笑给硬憋了下去。

    活了两辈子,这等西洋景儿,还真是头一回瞧见。

    而看着眼框正在闪光的徐,红药不由便想起了自己的那两拳。

    虽则她力气没那么大,不致于当真伤了徐,不过,怕是免不了在他脸上带出幌子来。

    这个滑稽的物件,便是专门用来挡住伤势的么?

    一念及此,红药立时飞快低头。

    几乎与此同时,两道强光陡然扫来,亮得怕人。

    红药直被刺得晃了晃神,凝目看时,便瞧见徐半侧着身子,两个又青又圆的亮片儿,正对着她这个方向,亮片之下,薄唇微勾,似笑而又非笑。

    被发现了。

    红药当即将脑袋埋在胸前,一颗心怦怦直跳。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不停地祈祷着。

    许是上苍听见了红药的祷告,一息之后,强光消失了。

    红药松了口气。

    那厢徐却是暗自好笑。

    毛丫头,你低头有用么?

    老夫早就瞧见你了,你还躲。

    说起来,这毛丫头也非实芯儿的,年纪一大把,却是越活越回头,这等驼鸟行径,简直堕了顾大虫的威名。

    徐暗摇头,嘴角却咧开了。

    他的心情非常之好。

    正愁前路无着,老天爷就把个顾老太给遣了过来,多好不是?

    拿眼角瞄了红药一眼,徐很快便得出如下推断:

    这位顾姑姑必是淑妃近侍,且颇有脸面。

    只看她立在廊下极近处听用,而淑妃亦按照约定之言传他进了花厅,便可知,这丫头在淑妃跟前,很能说得上话。

    混得不错哇。

    有此内应,何愁无往而不利。

    一时间,徐直是心花怒放,险些没哼出小调儿来。

    阔步行至阶前,他依着规矩束手停步,候宫人向内禀报。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红药略略安心。

    这厮应该没瞧见老身才是。

    嗯,一定是这样的。

    红药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仿似要籍此证明些什么。

    此时,花厅内传来了康寿薇的声音:“娘娘请徐五爷进来说话。”

    “草民遵命。”徐朗然应道。

    粗嘎的公鸭嗓子,委实很煞风景,所幸那少年语气沉稳、神态从容,一行一止朗然自在,倒叫人也注意不到那声音的难听了。

    那厢便有人打起锦帘,徐撩袍跨过门槛,不出意外地,迎上了满屋子惊讶的视线。

    “噗哧”,徐婉贞当先没忍住,笑出声来。

    此举无疑是失礼的,然徐的模样委实怪异,莫说徐婉贞,便连淑妃此时亦是面色古怪,朱氏更是懒得遮掩,拿帕子掩着嘴,“吭哧、吭哧”笑得别提多大声了。

    能出一出徐的丑,哪怕在淑妃跟前失仪,朱氏也乐意。

第144章 眼镜

    有她二人带头,众女眷便也不憋着了,一时间,偷笑声此起彼伏,其中又以女孩子的笑声最为清脆。

    徐面色不变,拢袖上前行礼,举动神情无不安然,丝毫不为那窃笑所扰。

    一群没见识的土鳖。

    老夫今儿就让你们开开眼。

    徐隐在水晶片后的凤眸陡然迸出灼亮的光来,却因有物遮挡,无人得见。

    见他言行自若,并无被人耻笑的尴尬,朱氏一时倒也息了,只拧着眉心生气。

    什么玩意儿,还抖起来了,弄出这等阵仗来,是显得你有本事么?

    腌东西!

    心里恨了一声,朱氏将帕子袖了,用一种劝诫而又隐忍的语气和声道:“我说五郎啊,你这又是在作什么?淑妃娘娘乃是贵客,座中也皆是前来贺寿的嘉宾,此地更非宁萱堂,你也莫要过于玩闹了,好不好?”

    话说得极软和,纯然一副体贴庶子的慈母态度,然语中之意,却是在指摘徐平素无状,经常如今日这般胡闹。

    换言之,他对嫡母,很是不敬。

    不得不说,在抹黑徐这件事上,朱氏的脑子一向转得挺快。

    徐一脸地宠辱不惊,躬身道:“母亲提点的是。还要请娘娘并诸位贵客恕罪,因面目不洁,恐惊了娘娘的驾,并扰了诸位雅兴,我这才戴上眼镜遮挡的。”

    “眼镜?”淑妃立时挑出了这个新鲜词儿,清丽的脸上,有着真切的好奇。

    很显然,徐失礼与否、面目如何,她并未往心里去,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皆在对方脸上的那个叫做眼镜的怪东西上。

    “这个眼镜,又是什么?”停了一息,她又追问,身子前倾,美目微张,瞧来不像尊贵的妃子,倒像个不知事小姑娘。

    诸女眷亦与她一样好奇,成国公夫人便笑着道:“是啊,这眼镜又是个什么物件,真真是前所未闻,五爷倒是说说看呢。”

    徐恭声道:“启禀娘娘,并告诸位贵客,此物我是偶然得着的。因我发现,若是把水晶片磨出一定的弧度来,便能够让人看东西看得更清楚。”

    说到此处,他略顿了顿,在众人越来越好奇的眸光中,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这也是因父王最近案牍之时,经常说视物模糊,所以我才造了这么个东西来,便是想要给父王一用,以解他视物不清之苦。不过,此物如今还在试验阶段。”

    一大堆的新鲜词儿,众人听得一脸讶然,却也勉强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个眼镜的东西戴上之后,能帮助那些眼睛不好的人,看东西得更清楚。

    哟,这可是个好物件儿。

    需知在座女眷多为官眷,而夫君在朝为官,自然免不了劳于案牍,亦多少会有眼睛不舒服的情形。便是那勋贵之家、无人当官儿的,也总有一两个读书写字的儿郎,秉烛夜读、亦耗眼神。再不济,她们自个儿针线做得久了,看东西也是糊的。

    而今乍闻有此一物,竟能令人看东西更清楚,她们自是又好奇、又心动。

    刹那间,满屋俱静,一道道视线全都凝在了徐的脸上,有那离得近的,更是将眼睛张大,仔细端详着他鼻梁上的眼镜,只觉不可思议,这么个小东西,竟有如此效用。

    而这般瞧着,这眼镜倒也没那么古怪了,多看几眼,还挺别致呢。

    不少女孩子目中涌动着热切的眸光。

    新鲜玩意儿么,又是往脸上招呼的,女孩子们的热情自然特别地高。

    “哦,竟有这般奇效么?”淑妃此时语道,眸光闪动,显然亦被勾起了兴致。

    徐想了想,低声告了个罪,便抬手摘下了眼镜。

    一刹时,众人的眼前,现出一张俊美而又可笑的少年的脸。

    言其俊美,在之于其骨相眉目确然俊秀;而言其好笑,则是他眼睛上那两个青黑的圆圈儿。

    “哟,五郎这是被人打了不成?”锦乡侯夫人素与朱氏不和,此时立刻“失声”说道。

    只是,那声音高得拔尖儿,满花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语罢,她忙又掩袖,一脸“哎呀怎么竟然把话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的惶然。

    这戏也太假了。

    众女眷不免心底哂笑。

    不过,锦乡侯夫人这话倒也不算错,怎么瞧着徐都像被人打了。

    怪道要拿眼镜挡着呢,原来如此。

    这谁打的啊?

    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人怎么专拣着脸打呢?

    思及至此,便有那熟悉王府情形的,悄悄去看朱氏。

    听说,王妃最近一直在找徐五郎的茬,且方才淑妃娘娘说要召徐五说话时,王妃也显得格外地不情愿。

    原来,这才是王妃不乐意的因由。

    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视线,花厅中亦有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朱氏先还未曾在意,只那么些或明或暗的眼神飞来,她再是粗疏,也终是察觉到了。

    于是,万分疑惑。

    这是怎么个意思?

    都瞧我干嘛?

    要看就看那贱种啊,什么眼镜、什么惊驾,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然而,环视四周,越来越多的视线不住聚拢,渐渐让朱氏有些难以招架。

    这其中更有些促狭的,瞧一眼徐,再瞧一眼她。

    那意思不要太明显。

    朱氏被瞧得几乎发毛,险些便要叫人拿靶镜来给她照照。

    足足花了好几息的功夫,她才终是明白了过来,直气得脸都青了。

    合着都以为是她打的啊?

    她倒也想打这贱种一顿呢,可是,这厮滑得像条泥鳅,她连片衣角都捞不着,更遑论打了。

    真是气死了。

    朱氏鼻孔气大了两圈儿,偏又无从辩解。

    人家连话都没说,就只看了她两眼,你叫她怎么讲?但凡她一开口,这屎盆子就算扣严实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

    眼瞧着朱氏那鼻孔越张越大,徐只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爽了,终是开口道:“启禀娘娘,草民不小心摔了一跤,形容不整,娘娘恕罪。”

    “呵呵呵”,满屋子的女人都笑了。

    摔跤只把眼睛给摔青了,嗯,这一跤倒真是促狭得紧,专捡着要紧的地方摔。

第145章 诛心

    淑妃也在笑,心下却极是不耐。

    宴客之日,居然还不忘打庶子一顿,朱氏这主母委实气度有亏。

    (朱氏: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虽是如此作想,淑妃却也不能不顾着朱氏的体面,便笑道:“本宫恕你无罪。只这眼镜倒挺有意思的。”

    飞快把话题转回到了眼镜上头。

    徐志不在朱氏,此时闻言,亦自接过话头道:“回娘娘,这眼镜草民总共做了三副,这一副是草民临时拿来挡脸的,娘娘若是有兴致,草民叫人把余下的两副拿来,请娘娘试一试。”

    “甚好。”淑妃早有此愿,一时间倒把正事也给忘了,立时颔首应下。

    徐便请葛福荣家的亲去影梅斋传话,待她下去了,那厢徐婉贞忽然站了起来,笑眯眯行至徐身前,绕着他转了半圈,蓦地问道:

    “五哥既然有这么个好东西,又新鲜又有趣儿,何不拿出来给母亲贺寿,怎么反把那黄杨木百寿图拿了出来?”

    花厅里登时静了下来。

    徐婉贞此言极为诛心,不显山不露水地,便把个“不孝”的大帽子,压在了徐五郎的头上。

    是啊,拿着好东西献给淑妃,却把一笔烂字送给嫡母当寿礼,只知媚上而不知孝顺。

    确实不大妥当。

    只是,徐婉贞只顾得陷徐于不孝,却是忘了,徐“媚”的那个“上”,此际还在首席坐着呢。

    淑妃面上笑容不减,眼底却是一寒。

    这母女两个是傻的么,怎么三番五次拿话戳人?

    什么毛病?

    康寿薇也在旁直摇头。

    这母女二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往死里得罪淑妃,偏她们还自以为得计。

    朱氏此时却是一脸的欣慰,只觉憋在心底的那口气终是松了松,真恨不能昭告全天下:看我女儿多会说话。

    看着这对嫡亲的母女,徐忽然便觉着,他可能不必亲自动手对付她们了。

    总有一天会她们能自个把自个给蠢死。

    前世的他,怎么就能败在这俩蠢蛋儿的手上?

    “三妹妹误会了,愚兄并非不肯把好东西拿出来,这是有因由的。”徐叹声道,公鸭嗓压低了几分,倒也有那么点儿忍辱负重的意思。

    徐婉贞并不知已然入,见他神情躲闪,越发得意,笑着追问:“有什么因由还请五哥明示,小妹愚钝,却是想不明白的。”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啊,知道自己蠢,真不容易。

    徐心底暗讽,面上却是一片为难,僵立半晌,方用更低的声音道:“这东西还没完全造好,若是戴得不合适,日子久了,会伤着眼睛的。”

    说着又向淑妃一躬身,唯唯喏喏地道:“娘娘恕罪,草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这眼镜试着戴上一会儿是没问题的,若要长时间戴着,必须要完全合适了才行,否则反倒令眼睛越发看不清。”

    言至此处,忽然一转脸,将两上个大黑眼圈冲着朱氏,诚恳地道:

    “母亲恕罪,非是儿子不愿拿出这东西来,委实是母亲平素看东西也老虚着眼睛,有时候走道儿还会踩坑里,想是眼力很不济,儿子这眼镜还没做成,若贸然献上,伤了母亲的眼力,那可就是大大地不孝了。”

    话声落地,花厅里又静了静。

    随后,锦乡侯夫人便“噗哧”笑了起来。

    这笑声十分突兀,一时惹来无数视线。

    “对不住,喝茶呛着了。”锦乡侯夫人毫无诚意地“歉然”说道,脸上的笑意却毫无遮掩。

    徐方才那番话,虽无一字恶言,可是听着却特别地可乐。

    堂堂王妃,走路竟然还能踩坑?

    多可笑不是?

    花厅里起了一阵细微的响动,不少女眷或端茶、或拭唇,显是在借此掩去笑意。

    徐婉贞被这话说得一愣,还未想出如何接语,那厢朱氏已然气红了脸。

    当着满屋子的贺客,被徐点明她眼神不济,虽非大事,却很丢人。

    她确实眼力不是很好,只这种事情谁又会拿出来当面儿说?

    一时间,朱氏生吃了徐的心都有了。

    “原来如此。你倒是个心细的孩子。”眼见得王妃俩鼻孔又开始张大,淑妃怕她恼将上来,赶忙抢先开口。

    徐婉贞见状,自知不好再多说,悻悻归座。

    一时眼镜匣子捧来,淑妃便逐个试戴,徐则从旁解说,也不过是将梅姨娘写下来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因有无数新词、各种“原理”,十分唬人,听得众人一愣一愣地。

    紧接着,由成国公夫人打头,诸贵客也轮番试戴眼镜,花厅里笑声与惊呼声不断,直将寿星婆朱氏也给冷落在一旁,寿宴更是变了味儿。

    至此,徐在大齐召开的首个高端产品推介会,大获成功。

    半个月后,京城的贵族士家,忽然便时兴起了一种叫做“墨镜”的新鲜玩意儿,举凡略有些脸面的姑娘公子,不戴上个墨镜,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不消说,宫里头的娘娘们,也皆是人手一副墨镜,渐渐地,这股风气又及于有头有脸的宫人婢仆,有无墨镜,便是区分得宠与否的标志。

    再往后,也不知怎么一来,那水晶片便被一种叫做“玻璃”的物件给替代了,玉京城一下子多出好几间玻璃工坊,每日里卖出大批的墨镜,搞得外省人一进京城,便被那满大街行走的又青又圆的亮片儿给晃得发呆。

    此等情形,红药先还觉得好笑,然一个月之后,她的看法便成了:

    这人怎么没戴墨镜啊,真土气。

    由此,红药终是明白,那话本子里的所谓“时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再丑怪的物事,追捧的人多了,便会变丑为美,引为一时风靡。

    走在乾清宫阔大的曲廊上,红药如是想道。

    如今的她,已非翊坤宫的三等宫女,而是乾清宫外二路的洒扫管事。

    嗯,她升官儿了。

    再一次。

    虽然仍旧是三等的位份,手里却有了一点点的实权,管着几名小宫人,月例也多了两吊大钱。

第146章 登门

    一步登高的滋味,委实难以尽述,红药虽也爱财,那心却始终提着。

    她一直觉着,尚寝局管库才是最适合她的差事,可惜,淑妃娘娘也不知怎么看她那般顺眼,居然亲向建昭帝举荐了她。

    而皇帝陛下居然还就应允了。

    于是,在调去翊坤宫不到一个月之后,红药便提溜着来时的那只小包袱,在无数人羡妒交加的眼神中,去了乾清宫。

    “虽然不得在陛下跟前听用,那乾清宫却是六宫最重之处,你这真是拣了个最高的高枝儿啊。”临别时,麻喜慈曾如此感慨。

    建昭帝不喜宫女近身服侍,一应听用的,皆是或大或小的太监。

    至于宫女,乾清宫也不是没有,却只能管一管洒扫之类的粗活,莫说寝宫了,便连二路的殿门也挨不上。

    饶是如此,红药亦为众目所瞩,便连金海桥两岸,亦流传着好些关于她的传说。

    一如前世的红杏。

    确切地说,这一世的红药,比红杏前世爬得还要高。

    当年,红杏也不过是被荀贵妃提拔到了身边而已,而红药侍奉的却是当今天子,两者绝不可同日而语。

    除此之外,红药这登高的速度,也远远快过红杏。

    才进宫两年多,便成了乾清宫管事宫女,便是飞也飞不到这般快法。

    “姑姑好,您怎么有空儿过来了?这天儿多冷哪,看冻着。”小宫女殷勤的问候声传来,令红药醒过了神。

    此时,她已然步下曲廊,来到了最外头的那进院子,几个小宫人正在扫雪,见她来了,齐齐拥上前见礼。

    望向那几张殷勤而又稚嫩的笑脸,红药微觉恍惚。

    前世时,她在湘妃身边亦做到了掌事宫女,彼时身边亦围着这样的一群人,小意讨好、殷勤恳切,恨不能跪下来给她提鞋。

    然而,一朝湘妃失势,红药亦跟着掉了下去,最快上脚踩的,也是他们。

    这委实也无甚好吃惊的。

    爬得高、摔得重、践踏之人也必然多,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不唯宫中如此。

    “我就随便走走,你们扫完了地就回屋去吧,今儿虽有太阳,地还滑着呢。”红药和声说道。

    哪怕明知她们并不一定领她的情,她却还是觉着,与人为善,总不算错。

    那些小宫人迭声道谢,便有个胆大些的,亲亲热热上前去扶红药的胳膊,娇笑着道:“姑姑也是,这么冷的天儿,有什么事便使唤咱们去做便是,用不着姑姑亲自往外跑呢。”

    说话时,那眼睛里像生出两只勾子,直直勾向红药的掌中。

    红药的手里,正捧着一只宫锦匣子,一看便知,这是要去哪位嫔妃处送东西去。

    这可是美差,去一趟,荷包便能鼓一圈儿。那些贵主儿们见着乾清宫的人,向例出手大方得很。

    红药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笑着道:“不碍的,我也是去去就回。”

    并没理会那小宫女,点了点头,便出了宫门。

    那小宫人自不敢有丝毫不满,几个人目送她离开了,方继续扫雪。

    出得乾清宫,红药轻呼了一口气。

    几日前的一场大雪,到今亦尚未化尽,墙角处残雪如灰,再不复洁白晶莹,踩上去时,咯吱作响。

    她小心地踏下石阶。

    地面虽然扫过,那雪水化下来,再经北风一吹,便成了一层薄冰,滑脚得很,反不及雪上好走。

    红药捧牢锦匣、踏着木屐,慢慢地转出了西首长街,再拐上两个弯儿,前方便现出一所宫殿,阳光和着雪光映上朱漆门,铜钉闪烁,颇觉刺目。

    红药在青石阶前停了片刻,放匀呼吸,方拍响了宫门。

    “谁啊?”角门应声而启,现出一张白净无须的少年的脸,正是静嫔身边的小太监曾得礼。

    一见红药,他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将门拉到最大,打躬道:“原来顾管事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红药最近时常去各宫送东西,多是陛下赏赐给诸嫔妃之物,脸面相当不小,曾得礼不过一个守门小监罢了,自然格外敬她。

    红药动作优雅地提裙进门,温声道:“劳小曾公公通传一声,就说何管事让我来给静嫔娘娘送点儿东西。”

    “顾管事太客气啦,您来了不必通传的,小的直接领您进去便是。”曾得礼高兴坏了,嘴咧到了耳根儿,果然不往里传话,领着红药便向前走,口中笑道:

    “我们娘娘正盼着来个人说话呢,顾姑姑这回来了,怎么着也得吃盏茶再走。”

    口中说着客气话,将红药引至曲廊。

    钱寿芳恰于今儿当值,此时正当窗摆弄着几盆水仙,隔窗见红药来了,忙搁下那青东瓷的大花盏,转向对镜梳妆的静嫔禀道:“主子,红药来了,手里还捧着东西呢。”

    静嫔“哟”一声,面上登时一喜,忙将最后一枚花钿戴好,对镜笑道:“可是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说着又似有些感慨:“真是想不到,我和她竟还有在六宫见面儿的时候。”

    钱寿芳闻言,亦自感喟。

    当年,静嫔还只是张婕妤,住在皇城最偏僻的金海桥畔,她们这些仆婢亦是最不入流的,六宫的人根本懒得多看一眼,而红药又次了一等,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不过草芥罢了,说是人人可欺,亦不为过。

    谁又能想到,不出半年,不只张姨娘获封静嫔,红药竟也摇身成为乾清宫的管事,出入皆在陛下、周皇后并李太后跟前,竟成了他们之中爬得最快、站得最高的那一个。

    真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所谓运道,当真难料得紧。

    这般想着,钱寿芳视线一转,便瞧见了立在帘边听用的刘喜莲。

    刘喜莲面色灰败,身子缩着,整个人都像矮了一个头。

    一想到竟让红药倒了月余的恭桶,她就想把自己的眼睛戳瞎。

    真是瞎了她的狗眼,竟瞧不出这小丫头有这般运道。

    “喜莲、红棉,跟我出去迎一迎。”钱寿芳不冷不热的声音响了起来。

    刘喜莲忙恭声应是,正在配殿收拾东西的红棉也走了出来,面上的神情亦是老大不自在。

第147章 赠药

    钱寿芳冷眼瞧着,不免哂然。

    这两个是欺人欺惯了,如今反过来,她们当然难过得紧。

    匆匆收拾妥当,那厢曾得礼也将红药引至殿前,钱寿芳不敢怠慢,亲自挑帘而出,下阶相迎,口中笑道:“这是哪阵香风把咱们顾管事给吹来了。”

    “是啊是啊,顾管事今儿来得可真巧,我们娘娘正念叨着呢。”刘喜莲满脸堆笑,态度几乎是谦卑的。

    红棉随在二人身后,唇角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她委实是拉不下那个脸,学着刘喜莲的样子巴结恭维,且那心底深处,犹自有些不服气。

    论资历、论机灵,她自忖强过红药太多,可偏偏老天不开眼,教她始终矮红药半个头。

    所幸张婕妤是个有福气的,一朝升作静嫔,红棉大是扬眉吐气,自觉又反超了红药一个头。

    却不想,还没等她得意多久,红药先被淑妃提拔了过去,如今更成了乾清宫的管事,寻常人连套近乎的机会都挨不着,红棉这心里如何能舒服?

    红药将诸人面色瞧在眼中,若说不感慨,那是假的。

    她原以为,余生再也不会与这些人谋面,可谁想,命运却又将她们安置在了一处。

    而更有趣的是,当年欺她之人,如今在她跟前连头都不敢抬,所谓风水轮流转,说的不正是此事?

    一时红药与旧相识见了礼,随她们进得殿中。

    静嫔正端坐着相候,故主仆重逢,自有一番别情需诉,真或者假,大家各自有数。

    待闲言叙罢,红药便将锦匣奉上,转述何敬贤的话道:“何公公说了,陛下最近念叨着娘娘身子弱,便叫送些常备的药丸,娘娘每日拿温热的开水和着吃上一粒,这个冬天便不会再冷手冷脚的了。”

    顿了一下,又道:“这药吃到立春便可以不必再吃了。余下的丸药便寻个通风背阴之处静置着,明年立冬的时候再吃,足吃上一个冬天,能保往后几年呢。”

    “陛下厚爱,妾真是无以为报。”静嫔一副感激涕零状,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盈盈拜谢。

    众人忙随亦她拜下,起身之后,静嫔便朝红药招手,烟气弥漫的一双眸子里,含了几分笑意:“如何你离得那般远?快些坐近点儿,咱们好生说说话。”

    钱寿芳亲帮着红药挪动小杌子,将她领到静嫔跟前坐了,静嫔便盈盈笑语:“说来也是巧了,前儿我去启祥宫寻定嫔说话,听她说,她那里得了好些陛下赏的丸药,却不知,她得的那些,与我今日所得,是不是一样的呢?”

    语声未落,那烟波流转的眸光,便停在了红药面上。

    这是仗着红药前主子的身份,打听建昭帝赏赐的厚薄轻重,想从红药这里套话呢。

    论理,此举是逾制了,红药完全可以不予理会。

    不过,在来之前,何敬贤便曾交代她,丸药之事,阖宫皆闻,无所谓说与不说,她尽可任意处置。

    心中忖度着,红药便恭声道:“回娘娘,启祥宫那里,确实送过和娘娘一样的丸药来着。”

    “哦,原来是这样的。”静嫔缓缓点头,面上笑容依旧甜美,然那眼底的失落,红药却瞧得一清二楚。

    得天子垂怜,自是好事,只是,若这垂怜人人皆有,那又有什么意思?

    红药心下明镜也似,想了想,又道:“前几日奴婢听何公公说过,因这丸药是拿好些名贵药材做的,又要顾着时气,是以一下子做不了那么多,陛下便叫做多少、送多少。隔几日还要往别处送呢,估摸着要到年底才能送完。”

    静嫔闻言,微微一怔。

    这话听着婉转平和,内中竟含了几层意思:第一个,她这里得的还算早的,还有大批人得等到年底才能拿到;其次,点明了静嫔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第三,是在提点她勿太贪心。

    话里话外地,委实不能算客气,却又毫无咄咄逼人之意。

    这小丫头,居然如此会说话?!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约莫三五息之后,静嫔方自震惊中缓过神,含笑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由,陛下真真体恤咱们呢。”

    “是啊,这丸药是陛下亲叫人拟的方子。娘娘吃了就知道了,委实很管用。太后娘娘前几日还说,要给三位殿下也配几丸吃一吃呢。”红药笑道。

    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那种隐约的尴尬,消弥于无形。

    静嫔再不敢起小觑之心,打点起精神来应付红药,见对方虽仍是当年那个眉眼精致、形容软糯的小宫女,然其言谈自若、挥洒从容,却比那经年的嬷嬷还要老道。

    静嫔心下越发骇然,再叙几句闲话,便端茶送客了。

    只这少许功夫,她手心已然沁出汗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红药给惊的。

    红药对此心知肚明。

    所谓在其位、谋其事,她如今位居乾清宫管事,自当行管事之责,若一味缩手缩脚地,丢的不是她自个儿的脸,而是在丢乾清宫的脸。

    那可是天子颜面,再给红药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丢。

    辞别了静嫔,钱寿芳亲自送她至角门,而待跨出景阳宫的门槛时,红药袖中,便多了一只厚厚的红封。

    这段日子来,她倒是发了注小财,仅是往各处送药,便得了好些赏钱。

    袖着赏银,红药心情甚好地转出西五长街,因见时近正午,饭时将至,她恐误了时辰,便抄近道儿从御花园走。

    不想,尚未行出多远,转角处忽然行来数人,正当中的女子戴大红蟒缎昭君套、披火狐斗篷,云鬓花颜、明艳无双。

    竟是丽嫔。

    再往她身旁看,那著青袄、系黛裙、发挽双髻的小宫人,不正是芳草么?

    两下里骤然相遇,皆有些吃惊。

    一息之后,红药忙抢上前屈身行礼:“奴婢见过丽嫔娘娘。”

    丽嫔素性直爽,此时也已认出了红药,便笑着挥手道:“你可快起来吧,在我跟前很不必这般的。”

    她最近身子养得好了些,面色丰润、晕生双颊,许是天冷,鼻尖与眉头冻得微红,越添了三分水媚,却是比从前更娇艳了。

第148章 提拔

    “娘娘这是在园子里赏雪么?”因这一位乃是贵主儿,红药自不能见了就走,且她私心里也想与芳草说几句话,遂作势搀扶丽嫔,转首伴行,搭讪着问了一声。

    丽嫔由得她扶着,一面缓步而行,一面便笑道:“是啊,在屋子里憋了大半年,我都快不知道外头是个怎么个情形了,今儿好歹天气没那么冷,我便出来散一散。”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副墨镜来,拿指尖勾着那镜腿儿,眉眼弯着、笑不可抑:“真是不出门儿不知道,京里如今时兴的玩意儿竟是如此有趣,我方才戴着这东西照镜子笑了半天呢,真真是古怪。”

    笑着将眼镜重新收了,她又转眸四顾,叹道:“我记着,这地方原先还有棵梅花儿来着,如今也不知移去了何处,今儿倒是白跑了一趟。”

    红药便陪笑道:“娘娘真是好雅兴,又是赏雪、又是寻梅地,不像奴婢这些粗人,这种天气就喜欢窝在家里烤火,哪儿也不想去,委实是没的冻病了也冤枉。”

    这话有几分劝阻之意,却是让丽嫔好生养病,别往外跑。

    自从升任乾清宫管事,红药自觉肩上担子颇重,逢人就爱讲个道理,绝不敢堕了乾清宫的威名。

    丽嫔倒也听进去了,侧眸向红药一笑。

    这一笑,真真是顾盼生辉,红药看得都有些发呆。

    “我知道啦,才出来没半刻呢,偏你话多。”丽嫔故意作恼,睇一眼旁边的芳草,又掩袖笑:“你两个倒真像,咱们芳草姑姑也一直劝我别出来呢,可惜我这个主子不听劝,偏要往外跑。”

    说着她便将红药向芳草身边轻轻一推,笑道:“罢了,你们两位姑姑好生聊着,我先回去啦。”

    一番话宜嗔宜喜,纵使红药惯知她美貌,此时也看得几乎着迷,心道:怪不得陛下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皆喜欢丽嫔呢,便是她这个奴婢,也觉着丽嫔美丽娇俏,格外惹人疼。

    一时丽嫔果然扶着小宫人回去了,芳草要跟着,也被她撵了回来,只道让她与红药“叙一叙契阔”。

    红药与芳草恭送她行远,方直起身来,相视而笑。

    自尚寝局一别,二人虽同在六宫,却鲜少碰面,此刻难得相逢,芳草便叽叽咯咯地问起红药的近况来。

    红药一一作答,也问了问她的情形,芳草约略说了两句,便又问:“说起来,如今尚寝局里都传遍了,说姐姐是伴驾伴来的机缘,这才去了乾清宫,可是真的么?”

    红药便苦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许是这样的罢。咱们听吩咐当差,主子让到哪里便去哪里,还能问个前因后果不成?”

    芳草闻言,便点头笑道:“这话倒也是。只姐姐如今过得挺好,我也怪高兴的呢。”

    她是真的替红药欢喜,此时亦是笑溢眼底。

    红药却是笑不出来。

    在芳草的面前,她是不太掩饰情绪的,此时几乎愁眉深锁,瞧不出半点欢喜。

    芳草素知她为人,劝了她几句,复又喜孜孜地道:“前几日于姑姑告诉我说,等明年开春,她便要把我再要回去,让我和芳葵一同当差呢。”

    她每晚皆回尚寝局睡觉,得来这些消息自是便宜。

    红药闻言,心下极为羡慕,便试探着问:“那于姑姑可说了我的事不曾?”

    芳草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歉然:“姑姑没说,我也没敢问。”

    红药的身份摆在那里,芳草断然不敢多问的。

    听得这话,纵使已然有了准备,红药还是有些失落。

    芳草便又说了些趣事逗她,末了忽似想起什么,“哦”了一声,道:“对了,险些忘记告诉姐姐一件事儿,静嫔娘娘那边的那对表姐妹,好像叫什么芳月和芳琴的,听说马上就要调去别处当差了。”

    红药才从静嫔处而来,却是根本未曾听说此事,闻言不由讶然:“好好儿地怎么要把她们调走呢?”

    芳草往左右看了看,见周遭无人,便附在她耳边小声地道:“我的话你可别告诉人去,上回尚宫局的林姑姑来找于姑姑吃茶,漏了一句,说是贵妃娘娘那边缺人手,想要两个干净漂亮的过去服侍,便点了芳月和芳琴的名字,皇后娘娘已经准了,公函很快就会下来。”

    有这等事?

    红药越发惊讶。

    荀贵妃居然点名道姓地从底下嫔妃处要人,委实罕有。

    然而,细思之下,红药忽又觉着,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前世时,荀贵妃便是以这个理由,要走了红杏。

    那是何时之事来着?

    红药蹙眉想了片刻,便记起,红杏调去荀贵妃身边时,应是在建昭十四年的初夏。

    这一世,事情不仅早发生了半年,且红杏如今窝在翊坤宫无人得知,而芳月与芳琴姐妹,却得着了这等良机。

    真真是物是人非。

    红药感慨着,与芳草再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去了。

    到得十一月末,荀贵妃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红药恰巧也在,便瞧见贵妃娘娘的身边,果然多出了两个水灵的小宫女,正是芳月与芳琴。

    此事没多久便传开了,轰动一时,这对表姐妹亦风光了好一阵子,倒将红药的风头抢去不少。

    红药自是乐得如此。

    时序很快便到了冬至。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皆备起了年货,市面亦比往常热闹了几分。

    这一日,徐起了个绝早,洗漱完毕,便带着元贞、利亨两个小厮,离开了王府。

    他要去见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他思量了许久、怀疑了许久的“故人”。

    他相信,这一回,他们不会再是匆匆一晤,而是有足够的时间、在足够安全之处,好生叙话。

    坐在四处漏风的破牛车上,徐双臂一架,拉了个格挡的架势,一面问元贞:“元贞哪,爷叫你准备下的东西,都拿着了么?”

    元贞打开手边一只巨大的包袱,将戴着手套的手翻拣着里头的家伙什,笑嘻嘻地道:“爷就放心吧,奴才又数了一遍,都带齐了,有了这些,爷一个能打八个。”

第149章 利剑

    “去,去,别胡说。”徐向少年头顶敲了一记,老脸有那么一丝丝地挂不住。

    虽说那母大虫的拳头根本没二两力,可是,若打得巧了,却也挺难处置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眶。

    那俩青眼圈儿他顶了快十天才消下去,眉骨处的青斑则是前几日才好的。

    否则,他早就把那老太太拉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徐摇摇头,叹一声:“人心不古啊。”

    想当初多老实一大嫂,却硬生生地叫岁月磨成了母大虫,这先动拳头再开口的毛病,得改。

    必须改。

    “爷别怕,有奴才们在呢,奴才也会打架。”元贞显然会错了意,拍着小胸脯给徐打气。

    徐简直没笑出来,将衣袖直挥:“傻不傻啊你?就你这小身板儿?边儿呆着去吧,爷怕你把脸打坏了要哭。”

    一听要打脸,元贞登时偃旗息鼓,拳头一收、脖子一缩,讪笑道:“那奴才给爷掠阵,爷威武。”

    徐懒懒“嗯”了一声,翘着二郎腿靠在软枕上,两手垫在脑后,望向徐徐倒退的街景。

    街衢清冷,并无多少行人,远处灰暗的天际亮起一线微白,朔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天光尚未大亮,街面上自是寂寥,然徐却似不觉其无趣,兴致勃勃地到处瞧着,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为了让那丫头名正言顺地出来一趟,他卖眼镜、烧玻璃赚的银子,委实花去不少。

    潘体乾、许承禄这二人的胃口,可不是一般地大。

    不过,再一转念,徐便又哂笑。

    这两个再是贪财,也比不得咱们宋大学士不是?

    君不见,这位“清贫廉洁”的次辅大人,仅是从其家中地库抄捡出来的白银,就不下二十万两,更遑论那几尺厚的田产地契、成百箱的古玩字画、金珠宝贝了。

    家资百万的“清官儿”,也当真罕逢。

    看着那成车的雪花银,也不知多少人红了眼,又有多少人寒了心?

    这也不能怪宋学士太贪,委实是人家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几十年的官儿当下来,那些走门路、奉孝敬的,自然不可能少,光每年收上来的走礼银子,便足够寻常人家十年的嚼用了。

    更有甚者,人家宋学士宋贯之不仅有钱,更有势。

    官势、声势、名势,尽皆不小。自其被羁押,多的是求情请愿之人,哪怕两卫虎视眈眈压在上头,还是有不少人“冒死进谏”,请求陛下“宽待老臣”。

    直到内卫亮出了宋贯之亲笔写予辽北军门的信,坐实了他倒卖军需、里通外国的罪名,那些人才总算闭上了嘴。

    比之咱们的清官儿宋大学士,许、潘二人也不过图了几百上千的银子罢了,便将潘体乾手头那几幢宅子都卖了,也不过十万雪花银。

    两相比较,潘、许二人倒成了清官儿了。

    徐咧了咧嘴。

    那理应是一个笑,然笑意却根本未及唇角,不过是两颊肌肉扯动而出的一个古怪表情。

    若说两卫如狼,则文官集团便是那猛虎,如今的局面,不过是驱狼迫虎,无论哪一方坐大,其反噬的力量,都足以毁灭大齐本就不甚牢固的根基。

    所以,大齐,还需有一把利剑。

    剑指虎狼、三足鼎立,才能令政局长期稳定,才能让大齐百姓富足、军力强盛,走向真正的强大。

    而徐要做的,便是打造出那一柄利剑。

    他半眯着眼,悠然地哼着小曲儿,唇角一直半弯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牛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龙泉寺大街。

    这是玉京城仅次于宝津大街的热闹街市,此时虽是清晨,来龙泉寺烧香拜佛的百姓已有不少,两侧商铺亦泰半开门做早市,无论是卖香的还是卖早食的,抑或是茶楼酒馆、杂货铺子,生意都很不错。

    在街口下了牛车,付清车钱,徐便与两名小厮晃晃悠悠地混入了人群,一路吃了牛舌饼、碗儿糕、香米粥,又买了炸鹌鹑、脆枣儿当零嘴,待肚子填饱了,便也到得一所酒楼门前。

    相较于别处的人声鼎沸,此地却是一派冷清,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扉上贴了张告示,写着“三天后开张,敬请光顾”几个大字。

    徐举眸看了看天色。

    积云将阳光裹得严实,只吝啬地漏下来几许,苍白而又无力,投射于地,连人影都照不出来。

    翘起的飞檐一角,一只寒雀兀自立着,振翅“喳喳”啼鸣数声,似在与呼啸的北风应和。

    “扑啦啦”,遮在匾额上的厚布在风中鼓噪,一刹时,让徐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寒冷而又刺目的冬日。

    他恍了恍神。

    “爷,咱还进去不?”利亨年纪小,挨不得冻,吸着鼻子问了一句,通红的小脸儿上挂着泪花子。

    那是被大风吹出来的。

    元贞一脸嫌弃地掏出帕子来替他擦,一面低声教训他:“爷想心事呢,你别乱说话,爷的思路不能被人打乱的。”

    “思路”可是他才学来的新词儿,自觉用得很合适,很能显得自个的学问。

    可惜,利亨完全听不懂,歪着脑袋一连串地问:“爷咋老想心事啊?爷心事咋那么多啊?爷想的是啥心事啊?”

    话音方落,“咪呜”,细细软软的一声猫叫,一颗毛绒绒的小猫头便从利亨提着的篮子里冒出来,小尾巴竖得高高地,委屈巴巴的一双绿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利亨当即眼睛一亮,脆声道:“爷,丸砸冷了。”

    “丸砸”二字甫一入耳,徐立时醒过了神,垂首望去,便见小奶猫全身都缩在厚毡子里,只露出小小一张脸,翠绿的眼睛、湿漉漉的粉红的鼻子,小嘴巴也是粉红的,见他看了过来,“呜哇”打了个哈欠。

    徐忍不住面露微笑,探手向那毛绒绒的小脑袋上一按,吓唬道:“你可别出来啊,外头有老虎,专吃小猫儿。”

    丸砸根本没听懂,就觉着主人的手又暖又大,便拿毛球般的脑袋蹭着,“咪呜”叫了两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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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