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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0章 贵客

    “小笨蛋。”徐笑骂了一句,扭头招呼两个小厮:“快进去吧,里头烧好了炭炉子了。”

    语声未落,已是亲提起装猫的竹篮,迈步前行。

    利亨得意地背起手,看了元贞一眼。

    看吧,只消把丸砸挡在前头,主子什么都好说。

    一行人拐进旁边的细巷,那巷弄深处开了道角门,有个伙计打扮的少年正立在门边打哈欠,一见徐等人,立时来了精神,抢上前笑着弯下了腰:“东家来啦,小的等您半天儿了。”

    徐将篮子递予他提着,负手往前走,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刘大勺到了?”

    “到了,到了。刘大厨一早就来了,菜肉也都搬来了。”那伙计点头哈腰地道,让进主仆三个,返手将角门掩牢。

    一回头,“刷”,半空陡然飞来一样银灿灿的事物,那伙计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凝神再看,却原来是个银角子。

    他当即笑得眉花眼笑,连声道:“谢东家赏、谢东家赏。”

    徐摆了摆手,豪气地道:“今儿爷高兴,等你们的差事完了,还有赏。”

    那伙计喜得抓耳挠腮地,把那“谢”字不知说了几十遍。

    徐心情甚好,先去后厨转了一圈,见诸事齐备,便让刘大厨等人点火上灶,将那菜肴准备起来,随后他便来到了二楼最精雅的一间包间。

    包间里烧着银霜炭,十分暖和,热茶和点心零食摆了满桌。

    见时辰还早,徐便将小丸砸放出来,逗着它玩了一会儿。

    许是屋中太暖之故,没玩多久,丸砸便又困了,抱着小爪子挨个儿舔了一遍,便窝在徐身边的软垫上,呼呼大睡起来。

    徐命利亨将软垫连着小奶猫挪去里间,话声才了,便听见楼梯声响,却是那小伙计飞跑了上来,抹着鼻尖儿上的汗道:“主子,贵客来了。”

    徐连忙迎出门外,便见许承禄抄着袖子,面上戴着张中年男子的面具,溜溜达达地上了楼。

    “大人来得好快,快些进来烤火。”徐殷勤迎上前笑道。

    许承禄懒洋洋点了点头,复又环顾四周,咂嘴道:“啧啧,你小子倒挺有本事啊,本官原先还想打听打听这酒楼谁开的呢,没成想背后的东家竟是你。”

    “小本儿买***不得大人的手笔。”徐熟练地说着客套话,将许承禄让进屋中,元贞立时倒上热茶,又将许承禄的斗篷并帽子等物挂了起来。

    许承禄大马金刀坐于上首,语气似笑而又非笑:“徐五爷有请,本官自然得应约不是?楼下还有本官几个手下,五爷看着给他们找个地儿呆着便是。”

    徐起身向门外唤过那伙计,低声叮嘱了几句,又回首向许承禄笑:“大人能来已是蓬荜生辉,能招呼大人的手下,更是我徐五的荣幸。”

    许承禄呵呵笑了两声,因他戴着面具,徐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猜测他似乎心情还不错。

    寒暄已毕,徐打横坐下相陪,又将元贞并利亨皆遣去了外头,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道:“最近因忙着开酒楼的事,家父又忙,倒是没太弄清楚那汤家之事的首尾,听说,他们家走脱了一个汤九郎,可是真的?”

    一面说话,一面便将个小匣子沿桌面儿推了过去,笑嘻嘻地道:“草民最爱听热闹了,请大人千万给草民仔细地讲上一讲。”

    许承禄捞了把瓜子正嗑着,闻听此言,“噗”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儿,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那汤正德也未免太把咱内卫不当回事了,什么走脱了一个汤九郎?那汤九儿走是走了,脱却是没得脱的。”

    信手将锦匣接了,看也不看,直接收进袖中,说话声仍旧十分地懒散:“在徐五爷的跟前儿,本官也不打那诓语。虽然咱把人给找着了,只可惜,找到的也是个半死人,也就撑了五六息吧,人就死得透透的了。”

    “哦?”徐一下子抬起头,微微上挑的凤眸,瞬也不瞬地望向许承禄:“怎么就是半死的呢?莫非那汤九受伤了?”

    许承禄朝口中扔了一粒瓜子,颇为不经意地道:“是啊,被人打伤的,不然怎么说是半死呢,心肝五脏叫人刺穿了一半儿,那不就半死了么?本官赶到之时,那些刺杀的人还在,跟本官过了两招,自知不敌,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吐出几片瓜子皮儿,面具下的眼睛半眯起来,拢住了眼底的阴鸷与冰寒。

    彼时的情形,委实相当凶险,若非他来得快,那一本压倒宋大学士的账簿,说不得便要被抢走了。

    至于出手的是谁,想也能想到,必是老宋无疑。

    “既是半死,那汤九郎供出是谁杀的他么?”徐问道。

    这似乎是个笨问题。

    杀汤九郎的,除了宋家那些人,还能有谁?

    许承禄“呵呵”笑起来:“这怎么能呢?那时候他喉咙里全是血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指了指自个儿的前襟,本官才把账簿子掏出来,他就咽了气。”

    他摇了摇头,纵使戴着面具,声音听着也满是讥嘲:“他带着这等要命的东西,自然有的是人想要他的命,他也算是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徐一时未语,长眉微微蹙起。

    他对此事亦早有所知,但得出的答案,却有异于许承禄。

    他不认为是宋贯之的人杀了汤九郎。

    因为,前世时,宋阁老其实也没活到最后。

    他年纪本就大了,身子骨儿也不算特别康健,建昭十六年的一场风寒,便夺去了他的性命。

    徐记得,那场丧事办得还挺隆重,请了好些和尚道士来做法事,他还跑去瞧过热闹。

    而这也表明,纵使当年宋阁老可能也是暗助诚王之人,却绝非真正的主使者。

    其后,元光帝登基,宋家的子弟中,再无一人身居要职,至少就徐所知,当年的几名要员里,并没有他老宋家什么事,而到得延康朝,宋家几乎完全退出了朝堂,倒是出了几个很知名的纨绔。

第151章 大户

    由此可见,宋阁老或许是个贪官,然在诚王之事上,他可能也只是知情而已。

    汤家背后,必定另有其人。

    略凝了凝神,徐面上浮起一个笑来,问道:“那本账簿,应该便是揭发宋阁老的证据吧?”

    “可不是。”许承禄嗑完了瓜子儿,又开始嚼蚕豆,“格崩格崩”地,倒也没妨碍他说话:“老宋家已然完蛋了,如今他们要担心的只有一事,那就是陛下是诛他九族,还是诛他五族。”

    冰冷的语声,嵌在那“格崩”声中,有一种难以名状地残酷。

    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至少目前为止,建昭帝认定了宋阁老便是汤家幕后之人。

    奇怪的是,汤家竟也默认了。

    为什么?

    “那汤家又会如何?”徐再问。

    许承禄“哈”地笑了一声,语带调侃地道:“我说徐五爷,这个问题你可问得多余。行宫走水之事,不还是你挑头才叫破的么?那汤家走了老宋家的门路,将那引火的泥料送进了行宫,家中还私藏着金国产的火药,又从他们家铺子里拿住了金国探子,你说说,他们家该怎么着?”

    “诛九族?”徐试探地道。

    许承禄“嗯”一声,将几粒蚕豆一股脑儿扔进嘴里,一面大力嚼着,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通敌叛国、谋逆弑君,老汤家必定是要绝户了,汤老儿自知必死,那罪名认得别提多痛快了。”

    徐点了点头,面色未动,心底疑窦更甚。

    前世他是在四处游荡之时,偶尔听闻了汤家与诚王之间的勾当,后为证其真伪,他暗中走访了许多年,直至延康年间,才终是查出了一点眉目。

    也正因此,不久前在帮东平郡王卜卦之时,他才会特意点出“门前有水”四字,却是为了合上“汤”姓的水旁。

    只是,他没料到,如今汤家阖族危在旦夕,汤正德却咬死了不肯供出真正的幕后之人,难道说,汤家还有把柄被人握着,不得不替那人遮掩?

    换句话说,这个把柄,并非表面上出逃的那个汤九郎,而是另有其人,或其物。

    忖及此,徐猛地想起一事来,便又低声问道:“草民听说,那汤九郎居然还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可是真的?”

    “格崩”之声突地停了停,许承禄转过头,看了徐一眼,旋即笑起来:“想不到徐五爷的消息倒也灵通,竟连这个都知道了。”

    “好说,好说,只是略微打听了打听,到底此事也与我徐家有点儿关系不是?”徐笑得若无其事。

    此事并非秘密,盖因那汤九的替身在押解途中大喊大叫,清清楚楚把汤家那点事情全都兜了出来,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潘体乾为此还吃了挂落。

    金执卫不曾查出密室,反是人家自己供出来的,确实是他失职在先。

    当然,若假以时日,他们应该也能查明真相,但到底迟了一步,金执卫也因此很是面上无光。

    相反地,许承禄却率内卫截获了汤九郎,拿到了关键的账簿并几封密信,不仅揪出了宋阁老,更将辽北军门也一并揪出,一举挖出大齐朝堂两颗毒瘤,居功至伟,陛下极是欣慰,曾不止一只当面嘉奖于他。

    “老潘这回是栽喽。”许承禄似亦想到了这些日子的畅快,蚕豆嚼得越发起劲儿,那幸灾乐祸之意,即便隔着面具,亦能知悉。

    这回内卫很是长脸,他自是欢喜。

    徐没说话,只有些诧异地看着许承禄。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许承禄居然把一盘蚕豆也给吃光了。

    这人原来爱吃零嘴儿?

    之前倒是没发现。

    “总之,老宋家这回是玩儿完了,几辈子都缓不过来。”许承禄推开空的蚕豆碟,长臂一伸、一拢,便将一碟子四块玫瑰糕一总儿捞在手里,尽数塞进口中。

    顿时,屋中响起一阵极有气势的咀嚼声。

    也难为他,嘴里塞满了糕点,竟还能出声点评:“这玫瑰糕味儿还不错,你酒楼的白案手艺挺好啊。”

    徐忙谦:“大人过誉了,您要是喜欢,草民再叫人……”

    “用不着。”许承禄打断了他,双手虚虚划拉了一下,却是将整桌的点心都划在其中,“有这些尽够了。”

    徐忙低头应是,就此掩去了眸底的一丝诧异。

    他现在深刻地怀疑,许承禄这是特意没吃早饭,专门来吃他这个大户来的。

    数息之后,徐才将这心思按下,继续着方才的思路问道:“草民听说,汤家被围住的那段日子里,汤大老爷竟偷空去了一趟和善堂,是真的么?”

    这一问很是大胆,却是隐约涉及国丈。

    不过,五十两黄金摆在前头,问两个大胆的问题,想也无虞。

    果然的,许承禄根本不以为意,挥手道:“那是汤老儿胡乱攀扯,打了没几下他就全招了。”

    他笑了几声。

    是那种猎人戏弄猎物时的讥诮的笑。

    可惜的是,人皮面具上并不见这一笑的真容,唯语声和着咀嚼声不断传来:

    “这老儿倒还有几分本事,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和善堂的由来,痴心妄想着给咱添堵,本官可挺生气的,叫人扒了他两片油皮儿。”

    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他的嘴巴终于空了,遂展袖伸臂,徐只觉那宽大的衣袖一拢一兜,空碟子已然被推去了一旁,而剩下那半桌面的零嘴儿,则被许承禄拢至了跟前。

    如同帝王巡视领地一般,许承禄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面前的零嘴,很快便抓起离得最近一碟松子,整碟倒进掌中,随后,那修长而灵巧的十指便开始剥起了松子壳儿,口中则笑道:

    “我说徐五爷,本官可听说了,你是神算,这些事你何不自己算上一算,问本官作甚?”

    徐闻言,立时肃容道:“好教大人知晓,这天人感应,需要契和一定的条件,不是时刻都能有的,有时候半个月也未必有一回,有时候却是一天里连着几回,委实没个定数。是故,比之于那几个铜钱,草民还是觉着,大人更牢靠些。”

    一通马屁拍得高明至极,竟把许承禄看得比天意还重。

第152章 跟踪

    许承禄大是开怀,一把将松子仁丢进口中,笑道:“好你个臭小子,竟拿本官开玩笑,本官不与你计较,你倒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许是有些忘形,他没再压着嗓子,声音尖细,与那张平凡而又十分富于男子气概的脸,极为不合。

    徐嘻嘻而笑。

    看起来,对方不肯再多说了。

    委实是那末了一句,阴恻恻地,大有警告之意。

    徐并没往心里去。

    两卫骄横暴虐,全赖有陛下撑腰,这却也好,陛下手里握着他们的大把柄,自然能够如臂使指,指哪打哪,至少目今看来,他们还是很有存在的必要的。

    见徐不语,许承禄以为他没听懂,便将拢着那锦匣的衣袖晃了晃,笑道:“就这么点儿,也就只够本官的手下塞个牙缝儿罢了,再多的可就没了。”

    换言之,这五十两黄金,只能换到这些信息。

    徐便也知机地没再往下问。

    想打听的他已然打听到了,至于旁的,许承禄这里找不到答案。

    于是,两个人真正开始扯起了闲篇儿,你哼一句、他哈一声,笑着说着,看似热闹,实则却是一个不断腹诽“死太监”,另一个肚中暗骂“臭纨绔”,倒也是相看两厌、相谈甚欢。

    待到满桌子零嘴儿全都进了许承禄的肚皮,他方才起身告辞。

    徐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送走了这位大神,同时暗中记牢,下回要多备些点心零食,以防这位许大人吃得不过瘾。

    门前话别时,许承禄意思意思地拱了拱手,突然自马上矮下了身子,玩笑般地向徐耳语:“本官听说,你算着卦就把上回那小丫头弄进乾清宫了。怎么着?看上人家了?要不要本官替你说和说和?”

    看着面具之后那双冰冷的眸子,徐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正正经经地道:“这谁瞎传我的闲话呢,草民是那样的人吗?我徐五行端坐正、问心无愧,从不行那卑鄙下流的勾当,唯顺应天意,应卦而行。”

    通篇无一字实言,却愣是叫他敷衍出一大通道理来。

    许承禄仰天打了个哈哈,打马扬长而去。

    徐在角门边目送他一行走远了,方才回到了包间,叫人重新上了热茶点心,坐下歇息。

    没过多久,那伙计便小跑着来报:“东家,刘大厨方才叫人告诉小的,菜都做得了。”

    “好,都送上来。”徐立时起身吩咐。

    那伙计飞跑着下去了,待回转时,手里便提了一只极为精致的食盒,这食乃是乌木所制,四围雕着五彩缠枝牡丹,盒盖开启处,则是一羽振翅的绿金蝶,却是金镶玉的材质,触角以银丝并珍珠缠就,行动之间,微微轻颤,仿似活的一般。

    仅是这食盒,已然价值不菲。

    徐接之在手,启盖逐一看过,又凑过去闻了闻,颔首笑道:“不错,老刘这手艺见长啊。”

    说话间,信手抛过去一只成色极好的银锭,向那小伙计道:“你拿回去跟老刘看着分吧。”

    那伙计忙接过,入手只觉微沉,怕是最少也得二两重,登时喜得倒头便拜:“谢爷赏。”

    徐随意地摆了摆手,拎着食盒就往外走,那伙计要送,却被他遣开了。

    莫说是伙计,他连元贞和利亨都没带,只命他们于酒楼候命,便独自跨出角门,在街口雇了辆青幄骡车,缓缓驶离了龙泉寺大街。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红药正自踏下乾清宫的石阶。

    雪已然化尽了,然而,那汉白玉条石上,却总像覆着一层寒冰。

    红药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鼻息间呼出淡白的热气,冷风裹夹着寒意,自门缝里钻出来,站上一会儿,似是连骨头缝里都能冻出冰溜子来。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眉心轻蹙。

    这不早不晚地,常若愚突然给了她一桩差事,着她去内承运库取一样东西,还说了一句挺奇怪的话,道是“到地方你自知晓,一切只听那边的安排”。

    红药没敢多问,忙忙应下,心底却极为惊异。

    内承运库远在东华门外,因路程很远,平素皆是腿脚利落的小太监当这差事,今日却不知何故,常若愚竟把差事给了她。

    更奇怪的,还是他的那句交代。

    红药完全没有头绪。

    她用力地踩了踩足尖儿。

    因怕走不快,她特地换上了一双轻便的软靴,新鞋上脚,总有些不习惯。

    踏下台矶,转出曲廊,红药自东角门而出,正欲往东首长街而去,蓦觉眼角划过一道人影,仿似极为熟悉。

    她一怔,转首望去,便见陈长生穿着件油绿的棉袍,拐出东三长街的路口,看样子是要往西三长街而去。

    红药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据她所知,陈长生此时还只是个御用监的末等杂役,通常说来,他是没什么机会往六宫跑的。

    迟疑了片刻,红药脚步一转,竟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何以如此,那一刻,她的脑中翻来覆去的,是陈长生前世死时那张青肿可怖的脸。

    这个注定荣耀、亦注定悲惨的太监,不知何故,让红药格外在意。

    长街之上,冷风如刀,刮得红药几乎睁不开眼,亦将她身上仅余的那点儿热气掠夺殆尽,没走出街口,她已是手脚僵麻,脸也冻得如同罩了个冰罩子。

    街面上很空,只零星几个太监宫女拢袖缩肩地走过,皆是步履匆匆,红药杂在其中,并不显眼。

    红药有点后悔起来。

    这样冷的天儿,她不说把自己的差事办完,居然还跑来跟踪陈长生,真不知这脑瓜子是怎么想的。

    可是,想头归想头,她的脚步却丝毫未停,很快便拐上了东三长街,却见前方西三长街的拐角处,正晃过陈长生那件显眼的绿棉袍。

    这一回,红药再无迟疑,冒着寒风加快脚步追了过去,直走到西三长的路口处,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后,她方才缩在墙角处,探头往里瞧。

第153章 荒院

    陈长生半蹲在路中墙根儿下,仿佛在拔靴子。

    “呼”,朔风呼号,卷起枯叶与沙尘,直扑上红药的脸。

    她抹了抹额角并不曾出现的冷汗。

    幸得她不曾贸然跟进,否则,便要与陈长生撞上了。

    谨慎地藏好身形,红药用力地眯起眼,顾不得去擦拭被寒风剌出的泪水,紧紧盯着陈长生,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没蹲上多久,陈长生仿佛便拔好了靴子,人也很快站了起来。

    他用力地跺着脚,将手放在唇边呵气,似是走得累了,正在缓气,一双眼睛却不停往前后瞄。

    红药在他起身时便缩回了头,忖度片刻后,索性离开这处转角,从另一头拐上西六长街,绕了一段路,便来到了西三长街的南首。

    彼时,长街之上,已然空无一人,陈长生想是早便离开了。

    红药却不敢放松警惕,一面往前走,一面注意周遭的动静,待行近方才陈长生停留之处时,更是放慢了脚步,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

    墙根儿下,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小石塔。

    像是小孩子随手搭着玩儿的。

    红药脑中轰然作响。

    这个小石塔,赫然竟与红菱之前作下的记号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无论怎么看,那石塔的石子数目、搭建模样,皆与前番所见相同。

    红药倒吸了一口冷气。

    红菱,陈长生,他们是……一伙的?

    此即是说,红菱时常夜晚外出,便是去与陈长生私会?

    红药勉力维持着步履的从容。

    她这是窥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红菱与陈长生到底是何关系?

    对食?

    密谋不轨的同伙?

    便在她胡思乱想间,长街已在身后,寒风呼啸着,穿梭往复,红药觉得,她的后背像有一股透骨的寒气推着她踉跄前行,而她混沌的思绪亦仿佛被冻结,根本理不出头绪来。

    她几乎是艰难地绕过了路口,方才再度站上了东首长街的街口。

    到得此处,她方才停了脚,扶着墙缓了好半晌,手脚约略觉出些许暖意。

    走了这大半天的路,渐渐地倒活动开了,喉咙里那冰柱似的气息,亦渐渐回温。

    唯有脑瓜子还是僵的。

    也或许,纵使春暖花开、和风阵阵,红药那脑瓜子也仍旧转动不开。

    她抬手搓了搓脸,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将杂念也一并搓掉。

    说到底,红菱与陈长生的关系,与她顾红药无干。

    方才出于好奇才跟在陈长生背后瞧了瞧,也不过发现了一座石塔罢了。

    那又有什么?

    六宫也有好些才总角的小太监、小宫女,小孩子家么,搭个石塔玩儿也很寻常。

    红药禁止自己去想旁的,而其实,她也并无那个心力再去多想。

    还是办差要紧。

    她朝自己用力点头。

    对,差事要紧。

    她已然耽搁了一会儿了,常若愚虽也说“不急”,可眼瞧着午错时分将至,若再拖延下去,就赶不上吃饭了。

    凝下心神,红药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将情绪尽皆拢下,仍旧取道东首长街,约半炷香后,便离了六宫地界。

    过角门、转夹道,沿慈庆宫的外墙行至文华殿,那文华殿外一带碧水,正是围绕着整座皇城的玉带河,河上架着三宝桥,下桥后再走上半炷香,便是东华门。

    出得门外,便是蛛网交错般的宫道,虽然东拐西绕地,却好在每一条道儿皆是横平竖直,倒也不算难行。

    说起来,此处已是外皇城的地界,印绶监、都知监、御马监、司礼监并光禄寺、尚膳监等内府各衙,皆设于此。

    红药走了自重生以来最长的一段路,方才抵达内承运库的大门,站在门外时,她已然出了一身薄汗,斗篷也摘了搭在臂弯。

    在门房交出腰牌并公函,经由一名老监验明后,那老太监说了句“等着”,便尖着嗓子探头往里喊:“谁去报一声儿,乾清宫来人了。”

    “小的去,小的去。”一个小太监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拔脚就跑进去传话了。

    红药闲闲立于门边,一面缓着气息,一面不着痕迹地四处瞧。

    她两辈子皆不曾来过这里,委实是有几分好奇的,便顺势往院子里看了看。

    有花、有树、有石、有月洞门,除房舍比旁处大了几圈外,倒也无甚出奇。

    扫了两眼,红药复又垂眸立好,很快便有个穿灰鼠袄、戴黑棉布耳罩的中年太监跨出门槛,见了红药,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尖着嗓子问:“你就是顾红药?”

    红药忙应了个是,心底却微觉讶然。

    腰牌和公函都验明了,如何连名字也要问?

    从前她在外皇城当差时,可没这个规矩。

    正思忖着,那中年太监已然递过个小锦囊,上头还盖着一份公函,不大经心地道:“这是你要领的东西,拿好了,跟杂家走。”

    语罢,径自向外行去,竟是没给红药开口的机会。

    红药忙接过锦囊,以眼尾余光扫了一眼公函,见印鉴无误,略放下了心,便将东西放进身后负着的小褡裢里,方随在他身后离开了内承运库。

    那太监对此地路径极熟,脚程亦快,三绕两转,早便不知离了内承运库多远,约一炷香后,便将红药领到了一所小院儿门前。

    那院落孤零零地立在夹道尽处,玄漆门虚虚掩着,露出里头的青石照壁,照壁之下,衰草丛生,透过两侧间隙,隐约可见院中凋蔽的花木。

    像是一所荒院。

    红药心头紧了紧。

    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何故,她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仿似心底深处早便知悉了这一切的因由。

    “进去罢。”中年太监侧立于院门外,朝门里歪了歪下巴。

    红药双唇轻抿,心揪得紧紧地,迟疑不前。

    害怕么?

    有一些,却也不尽然。

    事实上,此情此景,早已存在于她的意念之中,她亦曾无数次地想过,迟早会有这一日。

    然而,当想象中的那刻真正来临,她却本能地萌生了退意,甚至还有几分惶悚。

第154章 梅影

    “呼”,穿堂风忽地掠了过来,照壁之下,枯草起起伏伏,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拨弄着。

    红药下意识去看那太监,冀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快着些儿,杂家还等着回去办差呢,就你们老常事儿多。”中年太监不耐烦了,尖利的语声刺得红药两耳嗡鸣。

    也或许,那嗡鸣之声,其实是从她的脑海深处发出的吧,非关这太监的语调。

    “啧,小丫头就是麻烦。”见红药抿唇颦眉,面色微白,总也不肯挪窝儿,那太监似是极为不满,朝着红药用力翻了个大白眼儿。

    看得出,他极为不耐,却也没敢上手推搡。

    当然,那神色之间,已经带起了强烈的警告之意。

    红药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一瞬间,记起了常若愚来之前的交代:

    “一切听那边的吩咐。”

    此语几乎点在了明处。

    即便有谋算,亦是阳谋,并不曾瞒着红药,甚至还提前知会了她。

    或者不如说,这一番谋算,常若愚,亦在其中。

    只不知,他便是真正谋划之人,还是他的身后还有别人?

    无论如何,此时逃避非但没有意义,且也是愚蠢的。

    说白了,她顾红药也不过是个三等宫女,常若愚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生死,她根本无力违抗。

    “但听公公吩咐。”红药向那中年太监躬了躬身,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跨进了门槛。

    “哐”,红药的双足才一踏进院中,那院门在便她身后重重关起,随后是“豁啷啷”落锁之声,并一阵踢踢踏踏渐远的脚步声。

    那太监显是离开了。

    红药安静地站着,心底深处,居然并无太大波澜。

    该来的,终究会来。

    自知晓那日所见之人的真正身份,再看看如今遍及京城的“眼镜”、“玻璃”,她便猜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刻。

    再缓了缓气息,红药徐步转过照壁,眼前现出一小片天井,十字甬路以白石铺就,砖缝间杂草不生,东南角植着三两树梅花,此际正是花期,满树铅黄点缀,风中携来冷香,越添幽寂。

    外面瞧来很荒凉的院子,内里倒也颇为整洁。

    看着砖地上新刮出来的笤帚印儿,红药的脸上,涌起一丝淡笑,旋即举首张望。

    不出意外地,她见到了一个人。

    梅影深处,俊美的少年郎负手而立,清亮幽深的一双凤眸,正望住她。

    徐。

    红药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

    而随后,憋在腔子里的那口气,便长长地吐了出来。

    一刹时,红药的鼻端,已然盈满了幽幽梅香。

    她想起话本子里瞧来的一句话:

    “头顶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她蹙紧的眉心松了松。

    是啊,这眼前少年,不正是那只经由漫长的等待之后落下的靴子么?

    他的出现,早在她预料之中,而今猜测得以证实,他到底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她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兵来将当、水来土淹。

    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只因怕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只能鼓勇面对。

    然而,这想法终究止不住她疾跳的心,以及她渐渐急促的呼吸。

    红药怔然望向前方,不说亦不动。

    她并不知自己此刻是何表情,甚至也搞不懂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只是僵立于照壁前,仿佛要将身后那面青石,当作她最后的恃仗。

    “你一定奇怪,何以常公公会叫你来见我,是也不是?”徐启唇笑问,抬手拂开眼前花枝。

    红药眼前晃了晃。

    北风呼啸着摇动枝桠,满树黄花似开上少年的衣袍,有暗香盈盈,逐风而来。

    强抑下了转身逃跑的冲动,红药的拳头却不自觉地捏紧。

    这一刻,一阵战栗正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惧怕、情怯,这两种情绪互相交织,她的身子亦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徐出现在此处,不过是偶然。

    但他紧接着说出的话,却击碎了红药仅存的这一点点幻想。

    “顾管事,你猜我此时是如何想的?”徐笑吟吟地看着她,刻意压低的公鸭嗓,竟有着一种垂暮老者才有的沧桑:“又或者,其实你此刻想的,与我想的,是一样的,是也不是?”

    他的重音放在了最后四字之上,凤眸之中,陡然迸出利箭般的锐光。

    那箭芒刺向红药,她感觉到了,却并不觉得怕,唯剩下茫然。

    她长久地怔忡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亦不知该如何反应,垂落于身畔的手一时捏紧、一时松开,满握皆是寒凉。

    她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

    许许多多的画面与声音飞快掠过,走马灯一样,她甚至没法控制它停下,只能任由那些掺杂着前世与今生的人与事,充斥于脑海。

    眩晕的感觉袭来,如同以往许多次那样,让她很不好受。

    可是,细细分辨,她却又从中体会出微妙的不同。

    她并不曾被混沌包围。

    在她的脑海深处,始终存有一线清明,甚至开始考量徐与常若愚的关系,猜测他们中到底是谁请托的谁,才将她引至此处。

    纵使思绪一片茫然,她却仍旧顽强地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关系。

    “有件事我一直挺奇怪的。”徐再度开了口,似是知晓红药此时无法多言,于是便代替她往下说:

    “何以顾管事一直唤我刘公子?若我未记错,你我二人两度相遇,虽然也说了那么几句话,却从不曾互通过姓名。再者说,即便通过姓名,我也姓徐而非姓刘,顾管事怎么就认定了我姓刘呢?”

    他笑望着红药,上挑的凤眸兜兜转转,总不离她的眉眼五官。

    他在观察她。

    红药生出这样的感觉。

    随后又觉出,他此刻毫不掩饰的观察,以及他之前所说的那几段话,实则只有一个目的:

    试探。

    他在试探她的态度、揣度她的反应,且很可能想要籍此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红药忽然便想要笑。

    他们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在猜测她的来历,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155章 投花

    红药抬起头,目注徐。

    笔直的两道光,不躲不闪,直直望进那双莫测而又熟悉的凤眸中。

    “奴婢上回在汤家的杂货铺子里,似乎听见那店伙叫您刘公子来着。”她徐徐道,复又蹲身行礼,风姿端雅,一如她此刻的语声:“奴婢这厢见过徐五爷。方才一时吃惊,忘了礼数,您恕罪。”

    一行一止、从容有度,正是乾清宫掌事宫女的风范。

    徐兴味地挑了挑眉,缓步自树影深处踱出。

    红药凝目望去,见他著了身竹青云遮月锦袍,腰间挽了根松绿暗银绫纹绦子,髻上无冠,只贯着根碧玉簪,袍角下摆坠着玉三事儿,乌眉浸墨、凤眸幽沉,丰神如玉、俊秀出尘,天光投射而下,将他分明的轮廓映得格外清晰。

    当年的跛足旧邻,原来,亦曾有过如此夺目的年华,绚丽得令天地失色。

    红药心底涌出怅惘,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顾管事,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小哇。”徐立在梅花树前,一开口,立时煞去眼前好景。

    刹那间,梅香与幽影齐散,俊美少年的容颜,亦换成了一群聒噪的公鸭。

    “徐五爷百般试探,似乎也并没显出很多的诚意呢。想奴婢虽然微贱,却也并非徐五爷家中贱役,又自忖不曾犯下什么天大的错儿,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红药微笑起来。

    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可他们却因了这样那样的缘由,谁也不肯多踏半步。

    红药这一笑,是笑他,亦是自嘲。

    她是没那个勇气,徐呢?

    许是聪明太过,于是多思多虑,又或许他本就只想逗她两句。

    红药望住他,迢遥的眸光,仿若隔他千山万水。

    徐被她说得愣了愣。

    一刹儿的功夫,眼前少女这一笑的容光,似是慑住了他的心神,也不知如何一来,他下意识地便掐了朵蜡梅,朝前一掷。

    “嗒”,小小花朵,正中红药发髻。

    红药怔住了,徐亦一滞。

    而后,他终是如梦方醒,微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啊,那什么,对不住,是我的不是,我总以为你是假的,忍不住就这么着了。”

    少年咧嘴而笑,澈净的眸光,如湖水倒映天心。

    红药几乎惘然起来。

    我也以为你并不是真正存在的啊。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向髻间摸下那朵黄花,举到近前观瞧。

    半透明的黄色花瓣儿,宛若蜜蜡雕成,幽香冷冽,自掌心缭绕而来。

    许是惜花怜蕊,又许是出于别的原因,她并不曾将花儿抛去,反倒信手袖了,启唇语道:“说来,五爷的第一个疑问,其实也是奴婢的疑问。”

    她抬起头,微微张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奴婢也记得从不曾与五爷通过姓名,且在宝津大街初见之时,奴婢也没穿着宫装,可是,五爷开口就唤出了奴婢的姓氏‘顾’。敢问您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呢?”

    自王府一别,她曾无数次回想过那两度偶遇,可以肯定的是,初见时,她固然说出了“刘”字,对方却也说了“顾”姓。

    虽然他们的对话被冲出汤家杂货铺的蒙面人打断,然而,那四目相对的短短一刹,却深深地镌刻于红药的脑海,再难磨灭。

    徐知道她姓顾,一如她开口便称对方“刘”公子。

    细想起来,红药得以伴驾离宫,乃是建昭帝临时起意挑中了她,而彼时的潘体乾与许承禄,根本不知她姓名,至于知情的建昭帝与何敬贤,却是始终与红药在一处,直到她下楼买花篮,方才分开。

    亦即是说,这所有人中,无一人能够将红药的姓名通报给徐,红药的出现亦是偶然中的偶然,可是,二人甫一照面,他却开口便唤了她一声“顾”,缘由何在?

    她是重活一世,那么,他呢?

    “我就说么,你平常瞧着也还不算太笨,果然的,你也想到了这一层。”徐低笑道。

    被逼问到眼前来,他竟也不急,还抬手向红药招了招,一脸地若无其事:“你过来,我给你瞧样东西。”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洒然道:“还有,你也别老奴婢、奴婢的了,分明你也不习惯,咱们便你我相称就是。在我跟前儿,你尽可以和从前一样。”

    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他特意放轻了“从前”二字。

    然而,这两个字的分量是如此之重,仅仅只是从他口中说出,便已然如巨石入水,砸得红药心神不宁,她又如何会不在意?

    于是,那种犹如梦中之感,就此更加强烈。

    见她始终立在影壁之前不肯动,徐便又往前走了两步,脱出了那片梅影,凝目望住她,轻声问:“你是不是怕了?”

    “并没有。”红药答得很快。

    平实的语气,诚若她欠乏表情的淡漠的脸:“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停了停,她忽地扯动唇角:“是你说你我相称的,爷有言在先,我自当遵从不是?”

    她弯了弯唇,笑容中再不复往日卑微,而是显出一种从容。

    自重生以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完全展露出真实的性情。

    大胆、坦然,直截了当。

    石榴街的顾大虫么。

    红药想着,自嘲地一笑。

    重生后,她无时无刻不收敛、不畏缩、不胆怯,唯一的念想,便是平平安安熬过余下的十来年。

    而此刻她终是明白,这世上,根本便没有所谓的“重生”。

    纵使面对着前世熟悉的人或事,然而,她的人生之路,已然不复从前。

    这是全新的一生,没有范本可抄,更无捷径可行,除了如前世那般拿出绝大的力气好好活下去,再无第二个选项。

    “你怎么老站着不动哪?过来啊,我给你瞧样东西。”少年带笑的声音响起,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她正色望向对方,摇头道:“抱歉,我什么都不想瞧。”

    语毕,瞥一眼徐背在身后的手。

    那宽袍之后,确实像是藏着什么。

第156章 盈香(二合一)

    红药毫无兴趣地转开了视线,想了想,换了个话头:“徐五爷还是直说吧,您到底寻我作甚?这些机锋咱们大可以别再打了,也怪没意思的不是?”

    说这些话时,她用的是石榴街顾老太的直白语气。

    这一刻,她委实再也不愿伪装。

    的确,她脑子笨,想东西只能想最浅显的那一层。

    然如今的种种迹象却已然表明,对方有要事相谈,且此事关乎重大,甚至需要动用常若愚的力量。

    除了“那一件事”,红药委实想不出,她与徐还有什么可说的。

    “所以我叫你过来啊。”徐老僧念经般地说道,那语气中的熟稔与无奈,让红药的思绪不由又飞回到了前世的岭南小镇。

    彼时,每逢金娘子做了新菜式,刘瘸子都会邀她尝鲜,其语气和神态,亦与此际完全相同。

    这般想着,红药的鼻端,竟当真飘过了一阵鲜香,就仿佛金娘子已然做好了美食,正等着她大快朵颐一样。

    她忍不住轻轻掀动鼻翼。

    嗯,水晶肘子、陈皮牛肉,还有梅渍牛筋、蛋黄鸡翅、葱烤大虾、腌笃鲜……

    浓郁的香气直入肺府,然层次却又分明,冷碟的浓郁、热菜的鲜美,不停地往红药鼻子里钻。

    “咕嘟”,红药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

    她一定是太久没吃过好吃的了,此际骤然忆及从前,便把那些美味的香气都想了起来。

    勉力将那齿颊生津之感抑下,红药一转眸,这才发现,徐不知何时竟已行至近前,背在身后的手也亮了出来,那修长的手中提了一只半开的食盒,诱人的香气,便是自食盒中发散而出的。

    红药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居然真有吃的?

    “嘿嘿,你没瞧错,我叫人做了些好吃的,你很久没吃到了,是不是馋得很哪?”徐用一种极为舒缓的、带有诱导意味的声音说道。

    红药下意识地便点了点头。

    这一刻,徐、荒园、梅影,全都不存在了。

    她的眼里,唯有那只食盒。

    她已然瞧清,那半透明的水晶肘子、色泽诱人的陈皮牛肉,就放在食盒的第一层。

    皆是她念兹在兹的美味。

    好一会儿后,那句“很久没吃了”,才终是入得红药脑海。

    她心头凛了凛,抬眸瞥向徐:“徐五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管事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徐笑道。

    俊美的少年郎,这般笑起来时,却也有几分吊而郎当的意味。

    “我们认识么?”红药紧追不舍:“徐五爷所谓的很久没吃,难不成是您觉着我以前吃过这些?”

    “那你吃过么?”徐一脸地意味深长,还故意将食盒往红药跟前送,直送到她鼻子跟前,又往回一收。

    他显然低估了食物的威力。

    始终屹立不动的红药,在这一波又一波的香气攻势之下,早已是强驽之末。

    而此际,那诱人的美味就在眼前,她几乎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已然抬脚跟着食盒走了过去。

    却不想,那杂草下竟有好些石块儿,也不知哪一块绊了她的脚,她身子忽然歪了歪,失去平衡,往前便倒。

    “扶我!”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呼,眼前已然是一片渐近的、放大的砖地。

    她本能地闭起了眼。

    这一摔,怕不比冷香阁那一摔要轻。

    她也真是够倒霉的,两度摔倒,皆进摔在砖地上。

    红药自怨自艾地想着。

    然而,那想象中阴冷干硬的地面,却始终不曾来临。

    一具温暖的臂弯,牢牢托住了她。

    原来,早在红药发出惊呼之前,徐已然一个箭步,单手将她揽下。

    “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呱噪的声音就在头顶,连带着那副并不算强壮,却显然比红药有力了许多的臂膀,亦尽在红药身畔。

    她死死地闭紧眼皮。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分明之前还能与徐分庭抗礼来着,不想,人家拿出一点儿吃的,她这厢就丢盔弃甲了。

    她怎么就这么嘴馋?

    红药唾弃着自己。

    可是,心底里的小人儿却在拼命地喊着,“好香啊”、“好想吃”、“要流口水了”。

    谁来把她的鼻子给堵上?

    红药快要哭了,只能闭着眼装挺尸。

    可是,越是闭目不瞧,那美食的味道便越是从鼻端往心底里头钻,抓肝挠肺地。

    “呵”,耳畔忽地划过一声低笑,温热的气息喷在面上,红药整张脸热得几乎发烫。

    就知道瞒不过这老头。

    更何况,她这会儿肯定脸红得像关公,任是谁瞧见了,都会知道她在装晕。

    “差不多得了啊,我这胳膊可吃不住劲儿,再不起来,我松手了啊?”少年的声音里含了笑意。

    以及,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

    不是爷没力气,是爷今年才十五岁、十五岁,还是小嫩苗呢。

    徐如此为自己辩解。

    然而,心底深处却是很突然、很不着边际地,生出了学武的念头。

    学了武力气才会大,才能抱着红药不撒手……呃,不对,是强身健体才对。

    “那你把我放地上吧。”很小很小的声音,简直不像从红药嘴里发出来的。

    徐“哦”了一声,瞧了瞧地面。

    怪腌的。

    再看红药身上,茧绸素色袄儿、烟青宫裙,胳膊上还搭着件斗篷,亦是素净的豆青色。

    这般衣裙,倒是将她的眉眼也衬得越发精致起来。

    徐下意识地端详着近在眼前的红药,越是细瞧,便越觉那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好,晶莹的肌理更是吹弹得破,比那画儿上的士女还要好看。

    如此干净的姑娘家,能往地上搁么?

    显然是不成的。

    徐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单膀一用力,脸红脖子粗地便把红药给扶正了,自个儿的胳膊却是一阵酸痛难当,还得顾着另一只手里的食盒别洒了。

    重生至今,这是他最大限度发挥出力量的一次。

    可累死爷了。

    徐甩着胳膊,小口小口地吐着粗气,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爷力气大得很,这点儿小事不足挂齿”。

    可惜的是,他这番作派,红药压根儿就没瞧见。

    她眼睛还没睁开呢。

    此时她唯觉脚下一实,便知是站在了地面。

    她再也不好往下装,忙躬腰后退,低头掸着裙子,脸上的热度始终未散。

    真是两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最要命的是,她肚子还在“咕咕”叫着,那香味儿简直勾魂。

    徐轻轻搁下食盒,活动了活动手脚,随后嘎嘎笑了起来:“罢了,咱们也别装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不是?”

    语毕,竖起大拇哥儿朝自己一指:“我,刘瘸子。”

    反手再指红药:“你,顾老太。”

    垂下兀自酸痛的手臂,他的脸上是一个灿烂的笑:“咱们从一处来的,有缘再见,实是天意,也别再藏头露尾的了,好生叙个旧不好么?”

    说到此处,上前一步,作势拱手行礼:“方才是我存心试探于你的,倒并非我不相信你,而是这到底也太匪夷所思,我就怕‘你’还不是‘你’,便多问了几句。你别往心里去啊。”

    说着他又朗声笑了起来,拢袖道:“这话也就你能听明白,我自个儿说得都绕的慌。”

    红药若非“以前”的那个红药,则他所设想的一切,皆要从头再来。

    天幸她仍旧是她,那么,他的谋划,便也就此多了几重保障。

    红药一直没说话,只低头掸着裙摆,却没察觉,她反复掸着的,根本是同一个地方。

    这还真是天意。

    她想。

    自从仲秋夜偶遇淑妃之时起,她与他的重逢,便如天注定,虽明知诸事皆改,她却是有心无力、身不由己。

    细较之下,这其中仿佛并亦有她自己的意志,她的不作为、她的随波逐流,令她踏上了一条仿佛早就被安排好了的路,而也所遭逢的一切,皆指向了此刻。

    红药莫名有点想要笑。

    两个上辈子就认识的老头老太,居然尽皆重生于少年之时,不仅见了面、说了话,且还点明前因,各自将对方的根底看了个透。

    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可是,它却真实地发生了。

    红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于是,继续掸裙子。

    掸啊掸啊,好像打算这辈子就只干这件事儿了。

    徐好笑地看着她。

    这位顾管事,年岁变小了好些,胆子似乎也跟着一并小了,再没了前世的泼辣。

    他敢打赌,他若不开口,她会一直掸裙子掸到地老天荒。

    徐于是当真笑了起来。

    又尖又刺耳的笑声,委实难听得紧,而红药却是越发不敢抬头。

    “先吃东西吧,回去你就该误了饭时了,便在这里用饭就是。”好一会儿后,笑声渐止,徐和声语道。

    这般瞧着,委实红药也有点可怜,被他逼到了这个份上。

    且他也知晓,将事情挑明,并非上上之策。

    可他不耐烦打哑谜,也没那个水磨功夫。

    他太需要帮手了,而顾红药,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相信她。

    上辈子做了几十年邻居,足够他看清她。

    但愿她亦如是。

    听得徐所言,红药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该吃饭了。

    她总不能一直扑打这条裙子吧,裙子又没做错什么。

    她慢慢直起身,望向徐。

    这一刻,她又是方才那个冷静自持的顾管事了,虽然眼皮上还透着一层薄红。

    徐亦回望于她。二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织着。

    少年眉眼含笑,俊美温文,而少女却神情严肃,眸光冷峻。

    他们定定地凝视着彼此,仿佛在确认着些什么,又仿佛在区分着什么。

    那委实是太微妙的一刹那,如若初识,却又是实实在在地重逢。

    良久后,红药叹了第二口气,随意拍了拍衣袖,开口时,语声已然是多年前的熟稔:“那个……饭菜凉了没?”

    吃饭要紧。

    那么些个好吃的呢,说不得吃了这一回,便没下一遭了。

    所以,吃了再说。

    徐对此似是早便习惯了,连个嗑巴都没打,飞快地道:“没凉,我这食盒是特制的,一时半会儿地凉不了。”

    他献宝似地将食盒提至红药眼前,逐层打开给她瞧。

    红药这才发现,这食盒的四壁,居然缝着厚厚的包棉锦垫,暖意氤氲地,将菜香烘托得格外诱人。

    “先吃吧,老夫记着,你吃饱了才会有精神。”徐抚须而笑,手底却是一空。

    然后才想起,他现在连胡茬都有。

    他尴尬地收回了手:“那什么,吃饭,吃饭。”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咧嘴道:“有时候一晃神儿吧,我就会忘了现下的光景,老以为还在石榴街。”

    这话顿时引发了红药强烈的共鸣,她用力点头道:“我也与你一样,老是会糊涂。你这还算好的,我最开始的时候老想拄拐棍儿,说话咳嗽、还驼背,扳了好长时间才扳回来。”

    “可不是。”徐眼睛一亮,一时间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拍着大腿道:“我也是硬拗了好久,才把老夫、老朽这等自称给改了,你说的那拐棍什么的,我也一样,花了好大功夫才改掉。”

    “不容易啊。”红药摇头叹道,似是又回到了最初重生的那几日。

    样样不习惯,处处皆陌生,还一惊一乍地。

    毕竟,有好些人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亏得她还有些胆量,不然怕是会以为撞了鬼。

    “吃饭吃饭,再不吃就凉了。”徐搓着手道,莫名地觉出了一种轻松,仿若褪去了身上一层厚重的甲胄。

    话已挑明,二人再无顾忌,红药自然而然地凑近食盒,大大方方地问:“你做了几个菜啊?”

    不经意间,便带上了前世的语气,熟稔的、无需礼仪客套的。

    见她终于放下戒备,徐自是开怀,忙将那菜上盖碗一一取下,笑着道:“总共五菜一汤。”

    说着又摇头,颇为遗憾地道:“我家这大厨手艺虽不差,却不及金翡翠多了,味道上总是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你先凑和着吃吧。”

第157章 熟稔(二合一)

    徐所说的金翡翠,乃是金娘子的名字。

    前世她做的美食,每一样皆令红药难忘,重生至今,她最大的遗憾之一,便是不能再吃到那些好吃的。

    说话间,徐已然当先打开最下层的腌笃鲜,替红药盛了碗汤,一面又闲闲地道:“这京里冬笋可真是贵,我找了半天才买到了这几根。”

    殷勤地将热气腾腾的汤盏递予红药,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说起来,我最开始注意到你,却是听你说水晶皂角的时候。”

    红药一面接过汤盏,一面便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那天我却是漏了嘴,委实是那时候情形有点儿怕人,一不小心我就带出了幌子。”

    与其说那是她的疏忽,倒不如说,她是太过于紧张。

    建昭帝、许承禄、潘体乾,三尊大神杵在跟前,她不紧张才怪。

    徐给她添了一勺鲜笋,歉然地道:“还要请你见谅,这其实都怪我。”

    红药微微一愕。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便道:“原本他们是想叫个会武的女子来扮大家闺秀、护着陛下出宫的。只那些女子骨架眼神都与寻常女子不一样,最要命的是,规矩上头太差,走路都走得东倒西歪地,我便说还是找个宫女吧,做戏做足嘛,也免得被人瞧出破绽来,就这么着……”

    他停住了话头,有些心虚地向红药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随口一语,居然便把个红药给绕了进去。

    虽则二人相遇乃是好事,但红药当日却是吃了好大一场惊吓,那些蒙面人可是拿着刀子呢。

    “原来如此。”红药喝了口汤,眼睛眯了起来。

    真鲜。

    好久没吃着这样顺口的吃食了,她此刻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舒展着,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有了这口鲜汤,再看看满盒美食,她还能怎么办?

    当然选择原谅他啊。

    天意,都是天意。

    又喝了两口汤,红药眉眼凝了凝,思忖了片刻,便用很轻的声音道:“那汤家的事……”

    “是我。”徐立时接口道,面色亦随之一寒。

    不过,很快他便又展颜而笑:“罢了,先不说这些败兴的事儿。说起来,那次是你第一次露破绽,第二回在王府的时候,你直接叫我刘公子,我便猜出了个大概。你那口音也挺重的,我一听就听出了岭南调。”

    “胡说,我根本没口音的。”红药不乐意了,朝他翻了个白眼。

    她官话很标准的好不好,糟老头儿准是听错了。

    “成成成,你官话没口音,我有口音好了吧。”徐习惯性地不与红药计较。

    前世几十年都是这样,论口舌,他从来就没赢过,就此养成了不跟她吵的习惯。

    再者说,和女人家吵架也没意思不是?吵赢了也显不出啥本事,吵输了,忒丢人。

    不如让她赢。

    红药也惯了他退让的态度,望他一眼,蓦地想起什么,一扒拉他舀汤的手:“你也别总盛肉吃,吃点儿笋子吃点儿菜。”

    言罢,不由分说便抢过大汤匙,一面捞着笋尖,一面语重心长地劝他:“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光吃肉不好,也得吃点儿菜,荤素搭配着才能养身子。”

    分明是柔嫩的少女音线,只那语气却是老太太的,然入耳之时,偏又软糯甜美,于是不觉其唠叨,反有种温柔关怀之意。

    徐晃了晃神,刹那间,仿似又回到了前世二人同桌吃饭的情景。

    于是,习惯性地把碗往身后藏。

    红药早有所料,飞快一伸手臂,“啪”,一勺笋丝准确地落在徐碗中:“躲什么躲,给你吃好吃的还躲。”

    前世时,这是老太太发威;而今么,却是小姑娘大发娇嗔。

    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被红药这样说着,徐都只有苦笑:“好,好,我吃还不行吗?”

    几十年了,红药给他添菜添出经验来了,快、狠、准,从没落过空,他从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逆来顺受。

    总之,好男不与女斗。

    一时间,二人汤盏尽皆盛满,遂手捧热汤,坐在那小台矶上,“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待喝过一盏汤润了肠胃,方盛了白米饭来吃。

    可怜那梅影重叠、暗香清浅,被他二人毫无形象的吃喝尽皆搅乱,偏他两个毫无自觉,吃得不亦乐乎。

    吃喝的间隙,徐偷眼瞅了瞅笑眼微弯、专注于美食的红药,心头渐渐涌起一阵暖意。

    前世时,他两个也时常串个门、吃个饭什么的,只后来外头渐渐有了闲话,他这才把金翡翠一家都予了红药,以饱她的口腹。

    而今回思,那一大堆人坐在圆桌前吃饭的热闹光景,自重生之后,便再不曾有过。

    他时常会觉得怀念。

    他与红药两个,再加上金翡翠夫妻一家,老老少少六、七口人,孩子的笑声,大人的说话声,蕴出满室温馨,而那屋外,时而是落红成阵的春光、时而是飞雪连天的冬景,又有时,是风雨飘摇、满目萧瑟的秋季光景。

    而无论季节如何更替,屋中的饭菜香气与热闹欢愉的氛围,却始终不改。

    在徐那潦倒半生中,这委实是不可多得的温暖回忆。

    一刹儿,徐的眼睛有点发热,忙挖了一勺陈皮牛肉,拌在米饭中吃了起来。

    酱汁的浓香与米饭的清香,自唇齿漫向心间,他大口咀嚼着,只觉得,这是他两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此时若有人进院,必会觉得惊奇。这对少年男女分明清俊秀丽,鲜花嫩柳一般,可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地,那一抬胳膊、一捶腰,活脱俩老头儿老太。

    北风地、天气阴沉,却扫不去院中二人(尤其是少女)对美食的热情,纵是小院空落、石阶寒凉,他两个却硬生生吃出了酒楼的热闹与喧嚣。

    待到吃喝完毕,那食盒里的饭菜已然见了底,红药心满意足,搁下碗来,拿帕子仔细地拭着唇,面上余着品尝美味后的喜色。

    嗯,瞧着心情像是不错。

    果然的,吃了好吃的,顾大虫总会心情很好。

    徐暗自欢喜,收拾好食盒,变戏法似地又从屋里捧出两盏热茶来,与红药两个漱了口,再换上新茶,方才闲闲叙话。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啜了一口茶,红药漫声问道。

    “去年年尾的时候。”徐捧着茶盏暖手,侧眸去看红药:“你呢?”

    “约莫比你迟了两个月。”红药道,仰头望向天空。

    飞檐之外,是灰白的云絮,不知何时,阳光已然尽皆消隐,天地间,只有无垠的黯淡。

    她的心绪似亦被这天色影响,变得低落起来:“那时候我还以为在做梦呢,就使劲儿地自个掐自个,掐了快有半个月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这话说得徐直是忍俊不禁,摇头笑道:“你也真是的,白瞧了那么些个话本子,那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地,你还想不明白?”

    “那不是话本子么?谁知道那能成真的?”红药说道,声音低了下去:“过后我自是想明白了。却又觉着,这还不如是个梦呢。”

    语罢,又叹了一声,神情落寞。

    她还有句话不曾说。

    事实上,就算是此时此刻,她也仍旧希望着,这是一个梦,而待醒来时,她并非深宫中的婢仆,而是已然走过了那艰辛的大半生的老太太,安享着平安快乐的晚年。

    风扫过阶前的残花,小院之中,弥漫着无边的寂寥。

    徐出神地看着红药。

    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许久后他才明白,红药的处境,一点也不比他好,甚至可能更糟。

    建昭、元光、延康,三朝更替,皇城曾遭血洗。

    红药身在宫中,一定活得十分艰难。

    听说,那几度血洗,宫里死的人成百上千,而她能够活到最后,全须全尾地离了宫,也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变故,见过多少人的生死。

    当他亡命天涯之际,红药,正在皇城中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原来,这世上不独他一人过得苦,旁人之苦,更甚于他。

    徐黯然垂首。

    于红药而言,那段日子,应该是她最不愿回顾的了,可偏偏地,这一世,她可能还要将这段过往,再亲身经历一遍。

    徐终是明白,何以红药会对前世如此恋栈,情愿年老体弱,也不愿重返少年之时。

    委实是那日子太难熬,而那条路亦太难走,她才会如此怯于重活一世。

    思忖至此,徐心头的那一丝火热,渐渐冷却。

    他做的对么?

    分明红药只想安然此生,而他此刻做的,很可能会让她陷入前世亦不曾经历的险境。

    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似是忘记了,他们身份悬殊,那些于他而言尚且不易之事,由她做来,应是更为艰难。

    可是,再一转念,徐的眸底,便又燃起灼人的焰苗。

    他们并非寻常人等,而是重活了一世之人,他相信,凭着前世所知,他能够护她周全。

    更何况,他非是为着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大齐。

    可是,此念一生,徐忽又觉出异样。

    他要救的,当真只是大齐么?

    难道他最想救的,不是他东平郡王府,以及那府中他在乎的亲人么?

    这难道不是一己之私?

    那么,他又凭什么要求旁人来帮他?

    一时间,徐原本坚定的心,竟仿佛被浓雾包裹,不见来路、不见去处。

    红药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亦沉默着,小院中一片寂静。

    梅香隐约,在风中兀自辗转,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两个人,却皆是面色沉凝。

    前世的他们,各有各有难处,没有人是活得容易的。

    而这一世,二人所求亦皆不同,徐不知该不该拉红药上他的船,而红药思虑的,则是他所图何事?为什么一定要将二人身份挑明?

    “你……是何时离开的?”半晌后,还是红药当先打破了沉默。

    她本能地回避了心中所思,问及的皆是无关紧要之事。

    徐闻言,扯动嘴角笑了笑:“也就比你晚了半年罢。”

    停了停,又道:“金兵破城,我却是横死的,死在了那些贼子的枪下。”

    很低的声音,如若风吟。

    红药霍然转头。

    “金兵?什么金兵?”她惊愕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徐。

    前世直到她睡过去之时,分明那小镇还安安稳稳地,哪里来的什么金兵?

    她甚至都不曾听说过金兵这个名号。

    徐这是在梦话么?

    还是说,他是在以虚言恫吓于她?

    “你运道好,没赶上。”徐叹道,神情绝不似作伪,因为,他眼底彻骨的悲凉,是根本演不出来的。

    语毕,他复又强笑:“我的运道也不错,上赶着死在了他们手底下,倒是没去当那亡国之奴。”

    红药怔怔地看着他。

    亡国之奴?!

    大齐……居然亡了?!

    她微张着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从身子到表情,尽皆僵直。

    徐的话其实并不难懂。

    可是,红药却怎样也转不过来。

    她弄不明白,那么安静的一所小镇,怎么就会遭了兵灾?而那样强盛的大齐,如何说亡就亡了?

    见她仿似被这消息击倒,竟是半晌不说不动,徐心下微觉刺痛,似是又重回到了那个被铁蹄与惨呼淹没的小镇。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将起伏的情绪敛下,换过一种平静的语声,大略将前世之事说了一遍,末了语道:“……所以我说你运道好呢,你走在了大齐亡国之前。”

    红药怔忡地坐着,手中茶盏歪斜,茶水泼出大半,她却根本不曾察觉。

    大齐……当真亡了?

    这怎么可能?

    大齐不是一直很强盛么?方才徐也说,那金国不过是个化外小国,这样的一个小国,如何能把强盛的大齐给打败?

    纵使徐说得极为详尽,可她却仍旧觉得,那不是真的。

    “大齐,真的亡了?”红药的声音微颤着,转头死死看住徐,似是想要从他的脸上,得出否定的答案。

    纵是边陲小民,纵是一直缩在自己的小天地不问外事,红药却也是识过字、读过书的,她如何不知,一国之亡,会为如她这样的百姓,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第158章 瞧瞧(二合一)

    石榴街的街坊们,后来都还活着么?

    还有金娘子一家子,也都活着么?

    红药记着,便在她过逝之前,金娘子家才添了个小宝宝,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儿,有没有逃过贼子的铁骑?

    而在她死后,那座安静的小镇,还存在着么?

    闭了闭眼,红药再不敢往下想。

    “大齐确实亡了,我死的时候,镇子上到处都是惨叫。而早在我死之前,大齐北面的大片疆土,便已然被金国占领了。”徐的语声极为平静,甚而有些冰冷。

    那冰冷便如一根尖细的针,直直刺进红药心底。

    她张开眼,双唇轻颤,浑身亦跟着战栗。

    她原还想着,她一早便将铺子转到了金娘子名下,便是老病而死,金娘子一家守着铺子,也能活得很好。

    却原来,那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大齐亡了,那铺子又怎么可能还存在着?

    红药的一阵一阵地痛着。

    看着她苍白的脸,徐无声一叹,伸臂将她手中茶盏摆正,复又转头,望向满目萧瑟的庭院。

    这个瞬间,他原本动摇的心,倏然坚硬如磐石。

    “红药,我想救下大齐。”他忽地开了口。

    极低沉的语声,每一个字都如同石块,将寒风斫得四散。

    说这话时,他没去看红药,只定定地望向前方。

    红药抬头望住他。

    她没大听懂他的意思。

    这一息,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着的,仍旧是方才的那些念头,以至于她根本无暇思忖徐的话语。

    这世上,再没了大齐。

    那委实是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低语声几乎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动着红药的发丝,她觉得有些痒。

    而后,那迢遥的音线,才渐而变得清晰起来。

    “我想救下大齐,只是,凭我一人之力,终有欠缺。我希望你能来帮我。”少年的声音如同公鸭,只此际听来,却又仿佛有着种别样的分量,重愈泰山。

    这一回,红药不仅听清了,也听懂了。

    于是,越发迷惑不解。

    “你说什么?”她看着少年,一脸茫然。

    他要救下大齐,那便去救。

    身为男儿丈夫,心怀壮志自不奇怪。

    只这一切与她何干?

    她不过一个贱役,如何会与拯救国家这样的大事掺和在一起?

    她想不明白。

    徐回望着红药,抿紧的薄唇再度开阖,吐露出让人震惊的、却又似乎顺理成章的言语:

    “我想请你在宫里帮我做几件事。你本就尽知前事,说是当世之先知亦不为过,再加上你又身处宫闱,许多我不便之事,由你做来极为全家。我想,有了你的襄助,大齐,或许不会亡。”

    少年急急而语,句和句、字与字,热切而又紧迫,火星子几乎烧上红药的身。

    她定定地看着少年。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寒风自周遭涌来,透骨冰寒。

    她打了个激灵,感觉到了冬日的坚硬与寒冷。

    她没在做梦。

    原来,徐真的要她帮他救下大齐。

    红药想着,不觉间,腰身一点一点地向下塌。

    少年人滚烫的眸光,仿佛将周遭的冰冷尽皆燃烧殆尽,红药觉出了一种窒息之感。

    “你帮我救下大齐,好不好?”徐再度启唇,颤抖的声音如若针尖,戳向红药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她怔怔地坐在阶上,仿佛身子与心分成了两截。

    良久后,她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帮你?救大齐?”

    一连三问,迟缓而又陌生,似是说话的根本不是红药,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徐正望于她,神色坚定,一如他斩钉截铁的声音:“我想你来帮我救下大齐。不,是我请你帮我,我恳求你帮我,救下咱们大齐。”

    微有些刺耳的音线,如铁锤砸进岩石,红药眼前冒出金星。

    她?帮他?救下大齐?

    这是说笑话儿么?

    红药忍不住当真笑了起来。

    “呵呵呵”,没有起伏的笑声,被寒风裹挟,冰冷而又疏离。

    “你要我帮你救大齐?”红药终是完全、彻底地醒过了神。

    于是,越觉好笑。

    她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徐,像在看一个疯子:“我一个宫女,居然能帮你救下大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徐肃容道,语气比方才更加肯定,也更加急切: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着你不过是个小宫女,做不了大事、帮不了大忙。可你不知道,有许多事,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做到,谁都不行,只有你行。”

    他飞快地说着这些,仿佛但有一丝迟缓,红药便会起身逃开,他甚至还在说话时伸出了一只手,虚虚扯住了红药的衣袖。

    这一刻,他是如此切盼着眼前的少女,能够说上一声“好”。

    然而,并没有。

    回答他的,是瓷器发出的“豁啷”脆响。

    茶盏落地,茶水与残渣溅了满阶。

    这声音击碎了小院的萧瑟,响亮而又刺耳。

    红药飞快起身,面上已然挂起客套的笑:

    “徐五爷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上头一层层地压着不知多少人呢,这些人随口一句话,便能让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奴婢虽身微命贱,却也不想那么早死。”

    她一面说着,一面步下台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将一段说不上多热切的言语,丢进风中:

    “五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份尊贵,就不要拿奴婢这等草芥之人的性命开玩笑了。奴婢还有事,先回去了。”

    零落的音线,微冷的语气,刹那间,那个匆匆远去的背影,将这所洁净而又萧索的院落,点缀得越发荒凉。

    谁的命不是命呢?

    红药拧着眉头,袖子里的手几乎掐出血印。

    她知道她的命不值钱,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惜命。

    挽大厦于将倾、扶国难于危困,那是话本子里无所不能的女主才能做得到的事。

    她算哪棵葱哪根蒜?

    一没本事、二无背景,她凭什么去做这些?

    就凭腔子里的这口气?

    就凭这没几两重的血肉之躯?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红药很想大笑,可她的面孔却阴沉下去,心底里窜起一股股的火苗。

    微不足道之人,竟妄想着改天换命,这和送死有区别么?

    当然的,若她也是什么贵族姑娘、皇家亲眷,或许她也能想办法做点儿什么。

    可她分明不是。

    她千真万确地卑贱着,亦千真万确地微不足道着,人家脚底下的泥星子都比她高贵几分。

    她有什么资格去挽救一个国家?

    红药寒着眉眼,眼底深处,却有着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厌倦。

    必须承认,这一刻的她,实则是厌弃着自己的。

    她厌弃着这样的自己,胆小、自私、卑怯以及畏缩。

    她打从心眼儿里厌弃着这样的顾红药,更厌弃着这个以苟活为荣、拼命找借口粉饰、实则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的虚伪的自己。

    她怎么活得如此难看?

    若这是话本子里的人物,红药定要狠狠骂上几声解气。

    可偏偏地,这个讨厌的角色,就是她自个儿。

    红药举袖掩面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很快地,青石照壁已在眼前,照壁下的杂草在朔风里弯下了腰。

    红药又有点想要笑了。

    她不也就是一棵杂草么?

    风大点儿、雨大点儿,就立时折腰屈节,没点子骨气。

    徐也真是失心疯了,居然找到她的头上来。

    不是她瞧不起自个儿,就她这样的小人物,再来一百个,也做不了什么。

    红药脚底生风,裙摆“扑啦啦”作响。

    徐负手立于檐下,望着那个几乎是仓惶而去的背影,面上并无太多讶异。

    他知道她会如此。

    事实上,无论换作谁,也不可能当即便应下的。

    再退一万步,前世的顾红药,也不过是个泼辣些的老太太罢了,过惯了安逸的日子,她约莫从不曾想过,会有人请她帮忙救一个国家。

    便是徐自己,有时亦觉此念虚妄。

    事实上,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想将红药拉入险局,甚至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然在考虑要给红药找几个帮手。

    他还记隐约得几个可信之人,他们或许近不得六宫,但在皇城之中,他们还是能够走动的。

    有他们在,想必也能护着红药一二。

    毕竟,她是他最重要的伙伴,而非棋子。

    纵使世事如棋,这世上谁都是棋子,可在他眼中,唯独她不是。

    这念头一经生出,便根深蒂固,仿佛一直就存在着,理所当然,根本无须理由。

    他只是格外希望得到红药的帮助,且,也只有她帮得了他。

    为此,他甘愿做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幽幽叹了一声,徐探手入袖,取出一叠纸来,迎风一抖。

    “刷啦”,脆而纤薄的纸页翻动声,随风入得红药耳中,而后,便是徐一字一顿的语声:

    “重、生、之、富、贵、大、闺、女。”

    粗嘎的声线,被风声切割着,几乎连不成句。

    红药飞快转进照壁。

    两息之后,她又行云流水般自另一头绕了回来。

    一应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我就想瞧瞧那照壁上头雕的什么花儿。”若无其事地、爽朗地笑着道,她的脚底如装了风火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徐跟前,明亮的眸子里仿佛粘了浆糊,紧紧粘在他手中的那叠纸上。

    一瞬间,那迫切而又期待的眸光,竟仿佛能瞧见火星子。

    “顾管事怎么又回来了?”徐用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看着她,唇角勾了一抹淡笑。

    红药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回来帮你救大齐。”

    语毕,伸手一指那叠纸,面上竟是十分罕有的一个甜笑:“五爷,这个能给我瞧瞧么?”

    徐看了看自己的手,作醒悟状地“哦”了一声,扬了扬那叠纸,“你说这个啊”

    故意拖长的语声,将红药的脖子也抻长了,梳了双髻的脑袋像牵了根绳儿,徐的手晃到哪里,她的脑袋就转向哪里。

    “成啊,顾姑姑想瞧,那就瞧瞧呗。”徐很是爽快,一手便将纸页递了过去,半点迟疑皆无。

    红药此时哪还能想到旁的,迫不及待地一把接过,匆匆向那纸上扫一眼,登时那眼睛就亮了,欣喜地道:“这……这是大结局?”

    “算是吧,还没写全。”徐负了两手,一脸地淡定,又朝红药身后抬了抬下巴:“我说,顾管事怎么不走了哇?”

    “走什么啊?不是商量着救大齐么,继续商量,继续商量。”红药没口子地道,头也不抬,一屁股便坐在了台矶上,如饥似渴地翻动纸页读了起来,像是恨不能一脑袋扎进去才好。

    徐笑微微地看着她。

    果然,对付顾老太,话本子就是杀手锏啊。

    不枉他前几日写到半夜。

    委实是关键时刻,这东西比什么家国大义都管用。

    他拂了拂衣袖,模样极为从容。

    经此一事,他再度断定,这些话本子,就是顾老太的命根子。

    前世她咽气的时候,手里还抓着本话本子,徐颇费了些力气才从她手里抠出来。

    过后,他便将所有话本子都烧给了她,让她在天之灵瞧个痛快。

    不想,眼开眼闭间,他二人居然双双重生,而他手头的话本子,更成了勾住对方的关键。

    想他徐五爷也是歹命,前世为这老太太抄话本子抄了十来年,重生之后,还得继续干这行当,且还不是抄,而是回忆着写。

    有好些话本子,至今还在李婆子手中。

    得寻机讨回来。

    还有菜谱。

    今日带来的这几道菜,是他苦心冥想了好久才回忆起来的,再多的却是没了,而若是仅凭这几道菜,想要让红药长长久久地帮他,却是不易。

    所以,菜谱比话本子更要紧。

    徐暗自琢磨着,瞄了一眼红药。

    红药正老老实实坐在石阶上,一脸痴迷地读着话本子,对身外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徐就此断定,只要有话本子可瞧,纵使天塌下来了,她也不会多看半眼。

第159章 自由(二合一)

    不跑就好。

    徐放下心来,继续思忖余事。

    上回在影梅斋挖了一宿,他将梅姨娘藏下的秘籍尽皆挖出,除肥皂、折扇、玻璃等物的制作方法外,又得了好几部新的话本子,却唯独少了前世的那些。

    由此他才知晓,李婆子手上的话本子并菜谱,很可能是梅姨娘临终前托付给她的,面非其事后从影梅斋偷挖的。

    少不得花钱买下来。

    徐想道。

    他不希望这些东西落入旁人之手。

    说起来,前世那些话本子,他也委实不爱瞧,全是女人家那点子破事,墨墨唧唧地,有什么意思?他半眼都不想多看,是故,记得的内容亦不多。

    他只知道,红药临终前瞧的最后两本话本子,一本是《重生之富贵大闺女》,另一本是《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前者的大结局,他马马虎虎瞧过,倒也能勉强默写下来,至于后一本,他却是根本没读过的。

    便在他思忖之际,红药已然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到了最后一页,旋即目露失望,抬头看向徐:“怎么没了?”

    “昂,先就这些,若想要看接下来的,下回吧。”徐坦然地道,毫不掩饰他以话本子“钓”红药之意。

    红药“哦”了一声,竟也不曾在意,只凝目望向那最后一页,轻声念着最上头写着的名目:“农家女之费家姑娘是女汉子。”

    她一下子笑起来,举首望住徐,眼眸如星晨般灿亮:“这是新的话本子么?”

    徐微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是新出的,可费了我好些力气到处搜罗呢。”

    他作势捶了捶背,很疲倦的样子。

    他可真没说谎,挖了整宿的地呢,当然费力。

    “我瞧瞧。”红药口中说着,眼睛早便溜上了纸页。

    一页纸,便写上蝇头小楷,也不过几百字罢了,转眼便瞧完了。

    她依依不舍地搁下纸,一脸地意犹未尽:“好看,难得看个村姑的故事,开篇儿就挺新鲜的。就是太少了,这么一丁点儿,根本不够瞧的。”

    “下回我多带些来。委实是最近太忙,没空弄这些。”徐挥手道,态度极为大方。

    红药点了点头,一时回过味儿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委实是方才她话说得那般死、走得那般绝决、态度那般冷硬,本是打算着此生再也不见对方了。

    却不想,那狠话还没说上两息,她就自个儿打了脸。

    红药便冲着话本子撇嘴。

    这老头儿也坏,早拿出话本子多好,大家什么不好商量?如今却还要她自己找台阶下,怪丢人的。

    罢了,就冲这些话本子,她也不能把人给回得太死,至少得先帮着做点儿什么,救不救大齐的先不去说,帮忙通个气、传个话之类的,倒也不难。

    旁的她不敢说,前世宫里的那几桩大事,她却都还知道,她猜测,徐要她帮的忙,也无外乎这几件大事,以她如今乾清宫管事的身份,顺手做点儿什么还是使得的。

    这般想着,红药对徐倒也并无怨尤。

    从今日的约见、到美食相谈、再到话本子钓饵,皆是阳谋,摆明了这是一招“愿者上钩”,她自己个不争气,怪得谁来?

    谁教她那么嘴馋,又那么爱瞧个话本子呢?

    总之,先帮徐点儿忙,将那《重生之富贵大闺女》看到大结局再说。

    此念一生,红药登时心头火热,再看徐时,那眼神中便也带着灼灼热意,仿佛眼前少年已然化身为成套的话本子,就等着她去瞧呢。

    徐瞥她一眼,暗自好笑,故意问:“顾管事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不是说要救大齐么?怎么救?”红药的眼神越发迫切。

    徐相信,如果这时候递给她把刀,让她马上去杀一个人,她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仿佛现出了一张条幅,那条幅之上写着:

    “众生皆苦,唯美食与话本子不可辜负”。

    那是前世顾老太粘在床头的条幅,观其笔迹,应是她自个儿写的。

    在给她办后事的时候,徐便将这条幅上的话,镌刻在了她的墓碑上,以兹纪念。

    “先不说怎么救大齐,我问一声儿啊,只是好奇问一声。”他看向红药,上挑的凤眸中,涌动着一丝疑惑:“你就这么爱瞧话本子?”

    为了话本子,甚至连命都能不要?

    红药迟疑了一下,转开视线,遥望着檐角下露出的灰暗的天空,目色有些迷茫:“老实与你说罢,在你没拿出话本子之前,我委实……委实也并不知晓我这么爱瞧这东西。只是,一听你念出那名目,我这腿脚便再不肯听使唤,像是被勾了魂儿也似。”

    她轻轻一叹,面上泛起些许无奈,唇角却弯了起来:“待当真瞧见了那纸上头的字,读着那话本子里的故事,我一下子就生出种感觉来,觉着……觉着,重生之后的这些日子,我竟跟那缺心少肺的木头人也似,虽也能说能动、能走能跳的,可我那心里头……怎么说呢,好像一直都空了一大块。”

    她弯起的唇角渐渐加大了弧度,眸光跃动,如晴空下波光起伏的湖水。

    “就在方才,在瞧着话本子的时候,我心里空出来的那一块,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人也活了过来,真是……”她的声音渐渐变低,双眸微阖,笑容如水波散开。

    那一刹儿,她整颗心都涨满了,仿佛渴了几辈子的人终是喝到了一口清水,那种感觉,难以形容。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那时候是真的觉着,就是立时死了,也算……活过了一回。”她呢喃着道,张开眼,面上却犹自浮着如梦似幻的笑意。

    她从不知晓,她原来是“这样”的她。

    此际回思前世,她才终是明白,何以自己会写下那样的一张条幅贴着看。

    却原来,美食可饱口腹,而话本子,却足慰平生。

    她并非那些迁客骚人,能高歌一曲“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她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女子,平生所寄非酒非诗、非财非势、非前程抱负、亦非子孙满堂。

    唯有美食与话本子。

    它们带给她的丰足与喜悦,不仅形于外,更神于内。

    美食滋养着她的身心,而话本子则丰富了她的神魂,让她得以在那偏僻的小镇,快乐幸福地渡过了后半辈子。

    而这两者之中,话本子起到的效用更大,因为,那话本子里的世界,便是她心之所寄、情之所往。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眼前所见,更有魂牵梦萦的一方乐土。

    想想看,那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只消将几千个字不断地排列重组,便能敷衍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描画出一个又一个瑰丽的世界。

    她深知,那丰丽华美的天地,终她一生,亦无法抵达。

    那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也正因其虚渺、其华美、其绝妙,才会令她如此沉迷,难以自拔。

    纵使身当泥泞,翻开话本子时,她能够挣脱那凡俗桎梏,飞舞于那片无垠的世界,自由自在。

    那是她此生最为肆意畅快之时。

    身虽受缚,心却如蝶。

    或者,便如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

    自由而丰富的灵魂,远胜过这世上的一切。

    所以,她爱话本子,甚于生命。

    也所以,为了话本子,她要帮着徐救大齐。

    “说罢,我该如何去做?”红药转过头,眼巴巴地去看徐,像一个等待着吃糖的孩子。

    看着那双明亮而又清澈的眸子,徐心头登时软了软,一句“算了,不用你帮了”险些便脱口而出。

    然而,再下一息,凛冽的北风刮骨透心,一瞬间,便将他带到了前世的辽北。

    那些在冰天雪地里逃命的百姓,那些鲜血与兵戈,在他心上烙下了一个个的疤,每一触碰,都会钻心地疼。

    他在这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而后,心硬如铁。

    “多谢你。”他正色望向红药,蓦地躬腰,深深施了一礼:“多谢顾管事愿意助我,我代辽北百万军民、代大齐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代我东平郡王府阖家老幼……多谢您。”

    微沉的音线中,有一些竭力压抑的情绪正喷薄而出,那声音便也因此而颤抖起来。

    红药坦然受了这一礼。

    为了话本子,她也是拼了老命了,毕竟,谁也不知往后的路会如何,受这老头儿一礼,该当的。

    然而,当徐直身而起时,看着他微红的双目,以及眼角隐约的水光,红药到底还是诧异了起来。

    这怎么就哭上了?

    她都答应帮他了,他怎么还哭?

    尚未待她想明这其间的因由,徐已然抢先开了口:

    “如今还要劳您的驾,与我仔细说说宫里的情形,尤其是那些与前世不同的变故,以及这些变故都招致了何等因果等等。再一个,您既是重活了一世,想必心性较之从前更胜,或许您也发现了一些与前世不同的东西,这些也要请您详告。待您说完了,我再依据实情制定计划,并请您帮忙。”

    恭恭敬敬地语罢,徐便示意红药坐于阶前,又转回屋中,也不知从哪里寻了只玛瑙盅儿,重沏上热茶,双手奉予了红药。

    礼数之郑重,几令红药无措。

    她固然与徐平起平坐惯了,只那也是前世,而这一世,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陡然得他如此礼遇,她还真不太习惯。

    “对不住的很,把你牵扯了进来。”见红药愕然,徐越发羞愧,将茶盅塞进她掌中,叹了一声,眸子里,涌动着浓重的惭色:

    “那宫里的人,我委实是难得有几个相信的,唯有你,我信了十成十。是故,我要做的事,只能委托于你。”

    他专注地望向红药,凤眸幽沉,隐约着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红药看了他一会儿。

    不懂。

    饶是活了两辈子,察颜观色功力了得,红药也委实弄不明白徐此刻在想什么。

    搞不懂就不搞呗。

    红药喝了口茶,舒服地眯起了眼。

    方才教冷风吹了半晌,此刻热茶落肚,当真惬意。

    至于思考这种事情,她表示已经放弃了。

    “你……不会恨我罢?”徐低声问,一时间竟有点不敢看红药,脑袋半垂着。

    红药想了想,摇头道:“不会。脚长在我身上呢,我想留,自然便留下了。”

    徐闻言,心下越发惭愧。

    不过,他很快便压下了这情绪。

    活了两辈子,早已学会不在无谓之事上多作纠缠,红药尚且如此豁达,他若再执著于此,反倒是对她的不敬。

    “不过么……”红药忽地又开了口,慢悠悠地瞥了徐一眼:“既然你觉得十分地对不住我,那下回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带点话本子来?”

    她饮了口茶,语气十分悠然:“赔罪也要有个赔罪的样子不是?旁的不说,那个富贵大闺女儿,怎么着也得让我瞧个大结局,我这心里才塌实。”

    言至此,她秀眉轻拢,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好歹我等这书的大结局也等了两辈子,如今又豁出命去帮你,但凡你还有点儿良心,就不能拿这个吊人胃口。”

    “一言为定。”徐当即应下,神情极为郑重:“别说大闺女了,便是那女汉子的话本子,我也给你多带些,只是……”

    他搓着手,面上郑重渐渐转化为讨好:“……就那个什么宅斗手札的话本子,委实是我如今还没找着,里头说了什么我前世也没看,还得劳您再等等。”

    停了一息,很过意不去地道:“您见谅。”

    红药大度地将手挥了挥:“这也就罢了,先这两本儿吧,多的我也瞧不完。”

    她笑了起来,心情前所未有地好着,竟还开了句玩笑:“五爷想是不知,我如今还不识字儿呢,这话本子我又不能带回去,只能咱们见面的时候瞧几眼罢了。”

    “成,就这么说定了。”见她眉眼皆弯,徐心底的愧意也稍稍减轻。

    红药再饮一口茶,方道:““还是说回你的正事儿吧,你问我宫里的变故,我仔细想了想,这第一桩变故,便出在一个叫做红柳的宫女身上……”

    她开始述及重生后的诸事,轻细的少女声线,被猎猎北风化尽,几朵梅花随风委地,幽香散去墙外。

第160章 雪意(二合一)

    汤正德仰首望着梁顶旁的天窗。

    天光是微淡的白,朔风低咽着,将细细的雪粒子抛将下来,落上面颊时,犹有几分寒意。

    他吃力地抬起手,向脸边擦了几下,拭下那数星凉意,复又张开干裂的嘴唇,舔了舔沾满泥灰与血迹的手指。

    铁锈般的血腥气中,似是蕴着一丝雪意带来的清凉。

    他放下手,闭目笑了笑。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铁镣“哗啷”作响,在这空阔的刑房里,激起一阵回音。

    “坐不住了?”一旁响起狱卒冷淡的声音。

    没有起伏、没有情绪,那声音如此地平淡,一如那雪粒子落上面颊时些微的那一点点冷。

    汤正德张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瞧见那狱卒的一只鞋。

    那是一双薄底快靴,靴面儿上有几块斑渍,瞧不出是红还是黑。

    是血迹吧。

    汤正德想。

    经年累月地拷问人犯,那鞋底上,多少总要沾上些的。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不经意触及露在外头的膝盖,厚厚的数层血痂,有一些还在钻心地痛着,而另一些,已然没有知觉了。

    汤正德木然地挪开了视线。

    未坐监前,他一直以为,这些牢头或刑头,尽皆是凶神恶煞的人物,便如那十八层地狱里的牛鬼蛇神一般。

    如今真正见识过了,他方知晓,这些人其实一点都不凶,有的甚至还非常和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地。

    可是,在那浸满血渍的大堆刑具中,一个人对你露出温善的、和蔼的笑容,仅只是想一想,便已叫人不寒而栗。

    汤正德的唇角勾了勾,再度露出一个淡笑。

    他从前也结交过几个这样的人物,只可惜,他犯下的事委实太大,那些曾经拍着胸脯打包票的人,到头来,缩得比谁都快。

    这也不怪人家。

    谁又能想到,内卫与金执卫居然那样早就盯上了汤家,又当场拿住了那几个金国探子。

    纵使是累世功勋、三朝老臣,摊上里通外国的罪名,便也只有等死的份儿,更何况他汤家不过一介商户罢了。

    低叹了一声,汤正德换了个姿势跪着,将几片破棉絮向腿上裹了裹。

    他的两条腿已无一块整皮,深红的血痂与酱色的烙痕布满其上,纵横交错,十分恐怖。

    可他却并觉不出疼,只悠然地望向天窗里淡白的雪光,看飞絮当空飘洒。

    “开门,到饭点儿了!”铁门外传来含混的人声。

    汤正德闭上眼睛,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已经是饭时了。

    方才受刑时,他还以为这个上晌怕是难熬,不想竟也捱了过去。

    待狱卒吃了饭,再小憩上一会儿,便是半下晌了。

    如今天黑得早,最多再熬上一个半时辰,今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至于明日……

    先把今日过去再说。

    汤正德闭目想着,面色十分平静。

    离着年关还剩一个月不到,这些狱卒也是人,也要过年。到得那时,他们这些犯人的日子,想必又会好过一些。

    而明年开春之时,“那个人”想必便会出手了。

    再从开春至秋后问斩,至少还有半年光景,有“那个人”相助,哪怕他汤家诛尽九族,想必也能留下几枝根须来,假以时日,何愁不能长成参天大树?

    到那时,他汤正德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吱哑”,铁门涩然开启,那狱卒已然拉开了门,与那送饭的狱卒打了个招呼,二人便在门口低低交谈了起来。

    因离得远,汤正德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从语气中猜测出,他们应该是在闲聊。

    不过,聊了没两句,那送饭狱卒也不知说了什么,刑房狱卒忽地“啊”了一声,拔足便走,一面急急跟送饭狱卒道:“劳驾替我看一会儿,我得回去先把这事儿办了。这饭就放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话音未了,靴声已在远处。

    虽然早已受刑受得麻木了,耳听得那足音远去,汤正德还是免不了松了一口气。

    比起不见天日的内卫刑房,这大理寺的刑房要好上一些,至少得见天光。

    只是,两下里刑审的手段却差别不大,他腿上的烙印,便是大理寺的刑审官烙下的。

    他缓缓落低视线,看向那天光之下的雪花。

    雪片比方更大,也密了一些,风却极轻,若去得屋外,想必又是飞雪连天、遍地银霜的好景。

    可惜,他身陷囚笼,却是无缘得赏了。

    所幸他有先见之明,在进大牢之前,曾在自家庭院里赏过一回雪景,也算了无遗憾。

    “汤九郎死了。”房间里突地响起一个声音。

    幽沉模糊的音线,甚至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汤正德心头一凛,收回视线,循声望去,便瞧见了立在铁门边的一道身影。

    是那个留下来帮忙看守的送饭狱卒。

    刑房光线幽微,即便极目去瞧,亦根本瞧不清对方的面貌衣着,只觉着,那声音似是有两分耳熟。

    仿佛曾经在久远以前听过。

    是谁呢?

    汤正德转开了眼眸。

    那一刻,他看上去又比方才苍老了些。

    九郎……到底还是死了啊。

    这个结果,他早有所料。

    宋贯之一倒,汤正德便猜出九郎很可能不曾逃脱,只他没想到,九郎居然已经死了。

    谁动的手?

    “那个人”?还是宋贯之?抑或是内卫?

    “有人让我给你带样东西。”那狱卒又开了口。

    随着话音,“嚓”,一样东西疾愈闪电般地飞了过来,汤正德本能地往后一闪。

    谁想,那东西忽又停住,恰停在离汤正德面门将及尺许之距,兀自上下起伏不息。

    汤正德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一息之后,他浑浊的眼睛里,骤然划过一星寒光。

    眼前之物,竟是一根手指。

    很短,很细,像是小儿的尾指。

    似曾相识。

    直勾勾地盯着那截手指,汤正德瞳孔骤缩,“哗啷”一声,他整个身子前倾过去,几乎将要贴上那截手指。

    借着淡白的天光,他赫然瞧见,那手指的指背上,排列着三粒细小的胭脂痣,而在手指的下端,还有一戴缠起的铁丝,其上套着一枚小孩用的金锁。

    那金锁上镌着奇异的花纹,似是某种神话里的怪物,又像是一个笔划怪异的字。

    这是……

    汤正德手脚一阵冰冷,木然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

    很强烈的情绪。

    “你从哪里找到的?”他突地嘶声问道,双目暴突而起,铁镣再度“哗啷”一响,居然伸手便要去抓面前的事物。

    不想,他这厢手才一伸出,那物事竟“呼”一声往后飞开,复又停在了离他更远些位置,仿佛像安了什么机关,

    这个距离,恰好能够令汤正德清楚地瞧见眼前事物,却又在他手臂不及之处。

    “怎么,认出来了?”狱卒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他的一只手便慢慢探进天光,手腕子动了动。

    随着他的动作,那截手指并金锁上下晃动起来。

    汤正德这才看清,原来那狱卒手腕上套着个精钢打造护腕,里头探出一根细长的铁丝,铁丝的尽头,正拴着手指并金锁。

    方才,他便是用这个机关,将这两样事物前伸或后缩的。

    汤正德赤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狱卒。

    纵使看不清对方形貌,他的视线,却准确地停落在了那狱卒的脸上。

    那狱卒低低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在笑,又仿佛不屑:“我说,你也别白费那个力气了,还是好生看看这东西,看了这半天儿,你可瞧清楚了?”

    汤正德张开口,喉咙里陡然迸出“呼噜”的浊重之声,满是血污的额角青筋突起,喘息了几下,方嘶声问:“你……你待如何?”

    “你如何,我便如何。”狱卒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语声方歇,他的手腕便再动了几动,汤正德眼前一花,再凝神时,那截手指并金锁已然不见。

    “给你五息时间考虑。”狱卒道,退回到了阴影之中。

    汤正德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正面朝向那狱卒,被血污填满了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最好快些做决定,我可没多少时间。”狱卒的声音很冷。

    停了一息,忽尔又笑:“不妨告诉你说吧,你那个宝贝外室孙子可也没多少时间了,有人正等在那左近呢,一旦我飞鸽传书过去,那一家子就会葬身火海。”

    他作势看了看天,懒洋洋地欠伸了一下:“再半个时辰,这世上便没那一家老小喽……”

    “和善堂的麻脸周正。”汤正德猛然打断了他。

    暗哑的声线,自他的喉咙深处发出,艰涩而低,听来竟有几分人。

    “哦?”那狱卒抱臂依在门边,依旧懒洋洋地,仿佛对这个答案并无兴趣。

    汤正德的瞳孔再度缩紧,苍雪般的白发轻轻颤抖着,天光投下,雪粒子落满他的周身,破棉絮上已然洇满湿冷的水渍。

    他仿佛不曾察觉到那冰冷,只直直地目注那狱卒。

    “周正是我的人,他的手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只消与他说‘东市大老爷让我来赎西胡同南里北街的四方八宝印’,他便会将东西予了你们,到时候……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的声音撕裂。

    他弯着腰、躬着背,每一声咳嗽都带动得全身颤抖,到最后几乎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心肝五脏皆咳出来。

    “和善堂?”那狱卒喃喃自语,明显像是没大明白:“你这老儿可莫要诓我。你大儿子跑去和善堂,不过是虚晃一枪,怎么又……”

    他忽地停住话声。

    数息后,低笑了起来。

    “高明,高明,却原来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汤老板果然好算计。”他似是极为赞许,语中有着毫不掩饰的佩服:“你若不亲口说出来,我们只怕还要费些手段才能查到那地方去。”

    他“呵呵”笑了两声,再度伸了个懒腰:“这却也好,两卫只怕也想不到,他们到处找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在远处。”

    自汤大老爷偷偷往和善堂跑了一趟,和善堂便第一时间入了两卫之眼,而随后他们便查出,那是国丈大人开的铺子,汤正德此举,不过是一招拙劣的移祸江东之计。

    待查明此节,两卫自然不会再往下细究,只会认为和善堂是被汤正德故意抛出来的幌子,实则毫无意义。

    而汤正德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谁还会再去多管?而他藏于彼处的东西,便也能够堂而皇之地放在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那狱卒才会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乃计中之计,汤正德确实算得精明。

    “再好的算计……又有……何用……”汤自德心灰意冷地道,旋即又是一阵咳嗽:“咳咳……你们……咳咳咳……拿着那四方印……再去找回……找回兴德县,自然会有人把你们要的东西给你们。”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嘶哑,抬起头时,眼睛里早已布满了血丝。

    狱卒倚门抱臂,好整以暇看着他,没说话。

    “罢了……我已然都……都说了,咳咳……你们……你们……”一连串的咳嗽将汤正德的语声再度截断,他的呼吸变得困难,每一下喘息,喉头都会传来一阵刺痛。

    “知道了,知道了,用不着你说,你那外室孙子自然能活下来的。”那狱卒终是开了口,语气极为温和。

    然而,阴暗的刑房中,这话语显然毫无安抚之意,反叫人毛骨悚然。

    而后,他忽地话头一转,笑道:“不过,兴德县又是什么鬼地方?难道不该是池州府铜陵县么?”

    “哇”,这话音才一落地,汤正德便喷出了一口血。

    那一刻,他眼睛里的光彩,终是完全黯淡了下去。

    直到方才,他还在话里下了套儿,故意将铜陵说成了兴德,就是在拭探对方是否在诈他。

    可是,对方却一语点破。

    由此可知,那手指并金锁绝非伪造,而是真的。

    他埋下的最后一张底牌,到底被人给掘了出来。

第161章 腊月(二合一)

    一念及此,汤正德已是面若死灰,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气息。

    “那个人”果然摸到了铜陵县,找到了藏在那里的那家人。

    喉头陡然一阵腥甜,汤正德一张口,“哇”地一声,再度喷出了一口鲜血,随之而来的,是脑中爆发出的巨大轰鸣,仿似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围着他转。

    一瞬间,他脑袋发沉、眼前发黑,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下呼吸,都将冰冷的、充满血腥的气息,扎进肺腑。

    那寒意刺得他喉头锐痛,心肺亦如遭千针万啮之痛。

    他不得不两手扶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拼命张大了赤红的双目,两眼几乎脱眶暴出,额角青筋扭动着,身上那股死气越发地浓重,仿佛再下一刻就将断气。

    可他知道,他还死不得。

    他最大的秘密,如今却被人兜了个底儿掉,若得不着对方一个确定的回复,他这口气就不能断。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平缓着呼吸,为了不分心,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渐渐地,喉头撕裂般的刺痛变得越来越轻,胸腑间的灼痛亦稍减,约莫小半刻后,他青灰的面色终是逐渐恢复了正常。

    “放心,你那孙子断了一指,此生无望仕途,便做个小老百姓儿也挺好,我们自会留他一命的。”那狱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是早便窥破他所思,遂再度安抚了他一句。

    汤正德紧紧闭拢的眼角下,悄然滑出两滴浊泪。

    是啊,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富贵显赫,却是再也无望了。

    而即便如此,那也是拿着汤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并所有钱财,换来的。

    总算不曾让汤家绝了户。

    他该知足了。

    汤正德的喉头地不住上下滚动,半晌后,方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铭……誓……”

    “我发誓,你那外室孙子必会好好儿地,如若不然,便叫我天诛地灭。”狱卒没有任何迟疑地便起了个誓。

    似怕他不信,又笑道:“这话也算代我家主子说的,你放心罢,我主子可是一言九鼎的磊落之人。”

    汤正德颤巍巍地抬起头,目注于他。

    阴影之中,他只能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触不及,仿似那倚门而立的并非活人,而是一缕幽魂。

    他不信这人的话。

    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不信又能如何?

    纵使对方只查到了铜陵县,并不曾真正查到哪一门、哪一户,可那铜陵却也不过就是个小县,人口并没多少,只消慢慢查访,总能查到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汤正德重又闭起眼,扑天盖地的寒意,早已将他的骨髓都冻成了冰。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但凡他此际咬紧了不松口,则汤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并他经年打下的基业,便会牺牲得毫无价值。

    明知是悬崖,亦只能纵身一跳,只为那一线可能存在的生机。

    他没的选。

    “那个人”根本就没给他拣择的机会。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汤正德张开了眼睛。

    “不是麻脸……周正……”他黑紫的嘴唇颤抖着,眼底深处写满了绝望:“周正不是……我的人,大掌柜……梁华……才是被我买……买通的。还有……还有……不是四方八宝印,而是……是八宝十方印……咳咳……”

    他终是吐露了实情。

    方才的那番交代,实则仍旧是他的试探,话里话外,他埋下了无数的套子。

    而此刻,试探显然已无益处,他只能合盘托出。

    “呵呵,受教。”那狱卒似是早便料到此节,语气十分地平淡,语罢,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成竹在胸,且,有恃无恐。

    想必他亦知晓,这最后的机会,对方一定会抓住。

    看着那狱卒肆无忌惮的举动,汤正德攥紧的手痉挛起来。

    机关算尽,却还是白废了心机。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汤家了。

    那个他幻想中光耀而富贵的汤家,终究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身子慢慢地佝偻了下去,雪粒子渐渐在他身边堆积,如同荒冢。

    在汤正德原本的计划里,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包括汤大老爷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汤家最大的秘密,是四老爷抛弃的那对外室母子。

    可无人知晓的是,多年以前,汤正德便避开耳目,偷偷在铜陵养了一家外室,并将几封重要的信件,藏在了那铜陵县中。

    那些信便是汤家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翻开。

    毕竟,那条路委实太过于艰险,他这样的马前卒,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死,而有了那几封信,汤家存活的机会才会更大。

    “那个人”似是隐约知晓此事,却从不曾有过异动,就像是真的被他拿捏住了。

    而接下来的那几十年间,为了将这秘密保守下去,汤正德只与铜陵有过三次联络,最后一次是在五年前,他那外室孙子百日之时,他假进货之机,亲自送了那孩子一枚特制的金锁,亦瞧见了那孩子右手尾指的奇异胎记。

    彼时,他视这胎记为异人之象,以为这孩子长大后必有所为。

    如今他才知晓,这天底下,果然并没有秘密二字。

    “那个人”龟息了这么些年,却原来是在演戏。

    可笑他自以为得计,被人一骗就骗了几十年。

    汤正德咧开唇角,“呵呵”笑了起来,整个身子蜷缩着,似一截风化的朽木,唯有每隔数息的些微起伏,昭示着他还不曾断气。

    缩在阴影中的狱卒盯视着他,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淡笑。

    方才他起的誓,是真话。

    汤正德那个外室孙子,确实不会死。

    “活人庄”需要这样的孩子。

    死士皆是要打小培养的,那孩子今年才五岁,生得倒也骨骼清奇,待到他全家死绝,他就该知道,谁才是他的“恩人”。

    到得那时,他这条命,也就交在了他们手中,十年之后,便是他为报恩效死之际。

    怎么说这孩子也算比其族人多活了十年,那个誓言自然算是兑现了不是?

    狱卒“吃吃”地笑了起来。

    森冷空阔的刑房中,回荡着两个人的笑声,一个苍凉、一个阴鸷。

    天光之下,飞雪兀自洒落……

    腊月初十,汤、宋两家同时在鱼市口问斩,那震天的哭声与惨叫声,半个京城的百姓都听到了。

    然而,不出三日,那沟渠中流淌着的血水,便被五城兵马司的水龙冲尽,连绵的血腥味儿亦在大雪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爆竹声、孩童的笑声,以及残留的腊八粥的香气。

    皇城今年要放焰口、帝后将与百姓同庆上元佳节,这消息飞一般地传遍全城,百姓们无不奔走相告,欢喜的氛围几乎瞬间便淹没了整座京城。

    除此乐事之外,玻璃工坊新近制出的“风铃”,亦成了今年最时兴的年货,尤其是各家商户、铺面儿,不仅要在大门上贴上春联、福字迎新年,更要悬上一串“合家欢风铃”应景儿,否则简直就对不起旺铺二字。

    更有传言,道是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都特别喜欢风铃,说这东西能震厄驱邪、纳吉迎祥,又能招财进宝、添福添寿,几乎就没它办不到的,宫里贵主儿们个个都收了几套,于是这风铃便也越发走俏。

    说起来,这玻璃虽是个新鲜玩意儿,价格不菲,制出来的风铃却也不算很贵,大的如小儿拳头,也就一钱银子,小如拇指大小的,则几文钱也能买着。

    那玻璃工坊又发明出一种四四方方的大红络子,取名为“福气结”、“吉祥节”,配着红流苏、红玻璃珠子,拴在那风铃下头,风过时,风铃“铃铃”清响、珠串“叮叮”有声,直将那萧瑟的冬日,亦变得柔软起来。

    年关渐近,欢愉的氛围很快便涤去了鱼市口人头落地的凄惶,京中热闹更胜往常。

    说起来,人犯于腊月问斩,这在大齐倒是很少有之事,往上数个百年,也就才两次罢了。

    不过,这日子口乃是建昭帝钦定的,彼时亦曾有官员上奏,道是“腊月动刀兵,恐大不吉”,被建昭帝一句“腊月便在秋后,秋后问斩,乃是祖制”给驳了回去。

    至此,朝堂内外一片死寂,再无人多说些什么,就连与宋贯之同在内阁的几位老臣,亦尽皆闭口不言。

    宋贯之一倒,内阁亦少了一人,这个空缺,引朝堂无数眼睛尽凝眸,至于宋家,已经是再也翻不过来的死罪,那辽门军门为求活命,不知往他身上泼了多少脏水,宋家满门便是死上几回,也抵不过那几重罪名。是故,老宋家是死是活、何时问斩,便也无关紧要了。

    待到腊月过半,经由多方势力角逐并建昭帝从中权衡,阁老人选终是确定。

    令人震惊的是,呼声最高、资历最好的几人,居然尽皆落选,便连当世大儒薛冰的关门弟子官至左副都御史的程朴,亦意外出局,反倒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侍读老学士许惟善,成了最后的赢家。

    这个在翰林院默默无闻、朝堂上几乎无人识得的干巴老头儿,不知何故,竟一举击败所有候远人,一跃升任东阁大学士,踏入内阁重地。

    此消息一出,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原先由宋贯之担任的、重又之重的户部尚书一职,由原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延卿接替,而张延卿空出来的礼部尚书一职,则落在了许惟善头上。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阁臣一人之变动,其影响之绵密悠长,堪称波及整个朝堂,而许惟善许阁老更是其中最大的变数,徐对此自是极为乐见的。

    许惟善其人,顽固僵化、不知变通,惯以清正自许,实则却是个无能之辈。

    这样的人,无论在朝在野,皆不可能有所建树,充其量不过一个庸人或庸臣罢了。

    然而,这样的人却也有一样优点,那便是孤介。不朋不党、油盐不浸,虽平庸,却平庸得让人牙痒,不知从何下口。

    “不错,不错。”蹲在小院儿的台阶上,徐抄着两手,说话时呼出大团的白气:

    “翰林院几个学士里头,就这许惟善最是牛心拐骨,几十年下来也没见他和谁走得特别近,又自视甚高,全大齐没一个人能入得他的眼,实则就是个死脑筋。别看他不爱说话,呵呵,他那脾气又臭又硬,有他在,内阁有好戏瞧喽。”

    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眼角余光向旁一瞥,便见红药正巴在一叠话本子上,两个眼珠子几乎贴在上头,他说了这半天,她连声都不带吱一下的。

    真真是个书痴。

    徐叹着气摇头。

    顾老太一瞧见话本子,那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话本子”了。

    所幸今儿时间充裕,一则内阁人选已定,徐也可暂且将那“天人感应”给搁下,不必折腾他那点儿可怜的卜卦能为;二则乾清宫正忙着不久之后的“祭灶”,因陛下不喜宫女近前,是以年关越近,红药她们反倒越是清闲,二人这才得以见面。

    念及此,徐便拿手指头捣了捣袖笼。

    钱袋已然空了大半,今日带来的五十两银子,如今只剩不到十两了。

    “真费钱哪。”他拢住衣袖,仰天长叹。

    出入皇城一趟,所费委实不赀,那些太监一个个眼睛都是红的,他好容易才喂饱了几个,却因年关调职,那几人都不在原位,他不得不多花成倍的银子,买通那些新来的,方顺利进了外皇城。

    好在他手头向来不缺钱,若不然,可供不起与红药的长相往来。

    只是,两个人甫一见面,红药二话不说先瞧话本子,落下他独个儿自言自语,却也怪没意思的。

    徐百无聊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随手拣了根树枝儿,在那残雪之上戳戳画画,盘算着接下来的几件事,偶尔打个哈欠。

第162章 欲雪(二合一)

    天将欲雪,梅花已然开尽,寒枝上连个雀儿亦无,徐直蹲了一柱香的功夫,腿都麻了,正欲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不想红药霍地起身,一脚便踏在了他的鞋上。

    徐疼得一呲牙,手里的树枝登时丢到了一旁。

    红药却根本没发现,此时正仰首叉腰作大笑状,虽不曾出声,架势却拉得十足。

    她真是太高兴了。

    《重生之富贵大闺女》的大反派长公主,终于在最后一章死了。

    大快人心。

    这长公主从第三章就出现了,次次都在针对女主,明里暗里算计了女主无数回,虽然每每被女主险之又险地躲过,再反算计回去,只次数一多,便看得人有些发急。

    可你越是着急,这大坏蛋她就越是不死,且还蹦得特别欢实,每一次被女主打下气焰,过不了多久,她便又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继续祸害女主并女主身边的人。

    到最后,红药都快作下病来了,看这话本子最大的目的,就是等着瞧长公主到底什么时候死,以及怎么死。

    而就在方才,她终是看到了全书的最后一章,那长公主不仅被虢夺封号、贬为庶民,更身受千蚁万虫之啃啮,痛苦而又丑陋地死在了无人的荒庙,曝尸于野,直看得红药通体舒泰,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

    而今再回味,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内容,几乎都围绕着长公主与女主之间的各种斗,而一旦没了这个大反派,这话本子似乎也没什么看头了,就此大结局,却是正好。

    红药咂吧着嘴,犹在回味那书中的情节,冷不防身旁传来一声“唉哟”,她唬了一跳,转眸看去,便瞧见了正抱着腿单脚跳的徐。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刚才不是说要走么?”红药极为讶然。

    上回徐也没交代她什么事儿,只让她注意观察周遭情形,今番见面,她认为主要是来瞧话本子的,至于拯救大齐……

    呃,先不急。

    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过完年再说也不迟不是?

    “谁说要走啊?”徐疼得直吸气,一边说话一边蹦高儿:“你那一叉腰、一伸腿儿,正踩着我的脚,你就没觉着硌得慌?”

    “没有呀。”红药摇头,一脸无辜。

    她都没发现有徐这人好不好?

    再说了,他就不能蹲远点儿,非挨着她作甚?

    想了想,到底有些理亏,红药遂挤出个笑来道:“我没瞧见,对不住哈。”又问:“你留下做甚?”

    “告诉你接下来的行动啊。”徐翻了个白眼。

    下回要记住了,先说正事,再瞧话本子。

    若不然,这老太太先得了好处,然后再给他来个置之不理,他那几个通宵可就白熬了。

    念及此,他忽又想起一事来,放下腿指着话本子:“再说了,我要是走了,这东西怎么办?你又不能带回去。”

    红药这才想起这一茬来,拍拍脑门儿:“也对哦,是我一时没想到,多得你提醒。”

    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儿,徐还能怎么办?

    凉拌呗。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傻不拉唧先把饵喂了,人家理你才怪。

    这般一想,他那气便也消了,且也委实没那置气的闲功夫,一屁股坐在了台矶上,便朝红药招手:“坐,我现下说正事儿。”

    红药见状,只得将那读完话本子的喜悦捺下,拿了块锦帕垫在阶上,在他的身边坐了,单手托腮,不大有兴致地拨拉着脚边杂草:“你说。”

    见她小脸儿绷着,眉心蹙起,一副无情无绪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徐竟觉得心情有点儿好,嘴角不自觉地便弯了起来。

    数息之后,他陡然发现,这绝非是笑的时候,又忙将笑意捺下,换过一副庄重的神情,问红药:“我上回让你注意那小石塔,最近你又看到过么?”

    “看到过,一共三回,两回是在西三街,另一回则是东四街。”红药拔下几棵枯草把玩着,目中浮动着回忆之色:“说起来,我回去后仔细想了几日,前世的时候,东四街似乎也出现过这么个东西。”

    “竟有此事?”徐神情微凛,追问道:“东四街都有谁住着?”

    “那条街连着毓德宫和启祥宫,再往前是养心殿,若是从角门出去,走不了多远就是慈宁宫。只那慈宁宫如今空着,没人住。”红药答得十分流畅。

    六宫的地形她很熟,原还想给徐画个图来着,徐却死也不肯。

    过后她才想起,她要真画下图来,那就是在作死。

    六宫的地形图也是能画的?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也真亏她当初怎么想起来的,过后实是后怕了好几天。幸得徐不肯,她也索性不再提。

    徐安静地听着她的话,沉吟不语。

    这般听来,东四街倒是个四通八达之处,仅连接的宫殿就有四座,虽说其中一座是空的,却也备不齐有人出没。

    也或许,正因其空置无人,那些妖魔鬼怪才敢在里头乱窜。

    思及至此,徐面色渐寒,忖了片刻后,又问红药:“那石塔出现的规律,你找到了么?”

    他时常用些新鲜词,所幸红药熟读话本子,对这些词句倒也听得懂,便斟酌着道:“许是日子太短,我倒没瞧出规律来,见过的那三次一次是上晌,两次是下晌,且中间隔的日子也没个定数。”

    徐低低“嗯”了一声,神色间倒也无甚表示,很快便又换过一个话头:“那个得宠的会木匠活儿小太监,你可打听出是谁了么?还有,前世淹死在玉带河里的,是不是就是他?”

    说这话时,他切切望住红药,凤目之中似有波光涌动。

    这是他最急于知道的消息,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便又约见红药。

    被这样一双眸子瞧着,饶是红药与他乃是旧识,此际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下意识地便半低了脑袋,将那草棵子拨来弄去地,说道:

    “这个我却是打听过了,倒还真有你说的这么个小太监,名字叫做吴承芳,五年前进的宫,听人说他木匠活儿做得极好,挺得宠的。”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又续道:“不过么,前世那个淹死的太监到底姓甚名谁,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倒是你说的那个日子口儿,和前世淹死人的那个日子倒是差不离。”

    徐当即眼睛一亮。

    前番他与红药长谈时,便详细讲了那个乾清宫小监身死之事,彼时他因挂心于此,倒还真想起了那小太监死的具体日子,是在前世建昭十三年的腊月二十二。

    因腊月二十四祭灶那一天,他不肯在府里呆着,便拉了几个狐朋狗友去外头吃酒,偶尔听其中一人说起“两日前死了个小太监”,方引出了那桩奇闻。

    于是,他便将这个时间点告诉了红药,而红药此时之言则表明,前世的腊月二十二,玉带河确实淹死过一个小太监。

    两相结合起来看,他们说的,应该正同一人、同一事,那个淹死的小太监,有极大可能便是吴承芳。

    不,是肯定就是吴承芳。

    “那你可见过吴承芳?”徐再问红药,两眼却转望着阶前荒草,眉头压下,神情凝重。

    事情越接近他的猜测,他便越觉不安。

    “前几日见过一次。”红药此时答道,眉心亦蹙了起来:“因记着你之前的嘱咐,我趁着没人瞧见,便悄悄地跟了他一段路,也是巧,正好瞧见他去找了陈长生。”

    徐一下子抬起头。

    陈长生?

    那不正是红药所说的可疑人物之一?

    “陈长生给了吴承芳几样小物什。”红药又道,声音非常地轻:“我远远瞧了一眼,那些东西像是在外头买的,有巴掌大的红泥小炉子、玻璃珠串儿什么的,还有一种大红的四方络子,听说叫什么吉祥结。吴承芳好像特别喜欢这些玩意儿,拿着就没撒过手,笑得别提多高兴了。”

    顿了顿,又添补了一句:“我过后打听过,吴承芳比陈长生小了三岁。陈长生今年十八。”

    言下之意,吴承芳如今也就十五,半大的小子,玩心自然很大,所以才会喜欢这些玩物。

    “那你瞧着,他与陈长生很熟么?”徐沉声问道,面色极为肃杀。

    事实上,自发现陈长生竟与吴承芳交好后,红药亦隐隐觉出不对,此时亦是神色沉凝,道:

    “若是你问我的意思,我觉得他两个关系很近,我恍惚听见吴承芳叫陈长生大哥来着,在宫里,若不是特别亲近之人,断不会这般称呼。我猜着吧……”

    红药抬手搔了搔额前碎发,细声道:“……他两个说不得拜了把子。”

    徐一时未语,只起身在阶前踱了几步,蓦地驻足,沉声道:“陈长生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结交吴承芳的。”

    寒鸦般的音线,冰锥子一样,直直扎进红药心底。

    她不由凛然,一转头,便瞧见了徐冷肃的脸。

    她有一息的怔忡。

    这样的他,委实让她陌生。

    两世相处,她还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锐利、森然、锋芒毕露,如破空的利箭、出鞘的长刀。

    红药本能地缩了缩肩膀。

    怪道前世刘瘸子敢跟金兵动刀子呢,果然的,这人很有几分凶性,上辈子她倒没瞧出来。

    “我现在怀疑,吴承芳前世就是死在陈长生手上的。”徐再度开了口,冷湛的眸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青石照壁。

    红药没说话。

    她其实也有一点这种感觉,只那感觉很模糊,他一说,她方觉出。

    徐很快又续:“你看,那石塔乃是陈长生一伙联络的手段,如今我们知道,这伙人除了陈长生,还有一个孙红菱。你上回又说,那红菱经常趁夜外出,有不少次回来的时候,你从她身上闻到了水腥气。我推测,他们的行动,一定就在玉带河附近。”

    红药听得一呆,随后恍然大悟,手中草棵散落了一地:“着啊,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不是像,而是肯定是。”徐断然语道,神情十分笃定。

    那六局一司便在玉带河畔,而据红药所言,红菱每晚外出,最长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将时间与事件相叠,则可得出一个结论:除玉带河外,再无第二处能够同时符合以上两个条件,既有水,且足够红菱在半个时辰内往返。

    再往下推测,那红菱身带水腥气,说不得便是精通水性之人,而若当真如此,则其在玉带河某处动个手脚、或设个简易的机关之类,想亦不难。

    “陈长生与红菱密谋害死了吴承芳。从你此前诸般描述来看,此事中的主使者便是陈长生,红菱则是帮凶。”徐沉声说道。

    这个推断并非毫无根据。

    第一,陈长生前世乃是元光帝身边的大太监,而据红药所知,他是突然被擢拔上去的,此前并不出挑。

    徐认为,这绝非陈长生运道好,而是他必然早就投效了诚王,或者是投效于暗助诚王那一方的势力,甚而他根本就是他们派来的钉子,且深得主子信任,这才会一步登天。

    至于红菱,早在建昭十六年,她便殉葬而死,可见是被当成了弃子。

    其次,陈长生、孙红菱、吴承芳,这三人的关系一暗一明,再结合吴承芳前世淹死的可能性,陈、孙二人的可疑度自是大大提升。

    第三,则来自于徐前些时候的暗访。

    自上回与红药分开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去查红菱与陈长生,却是所获甚微。

    红菱也就罢了,好歹她还有几门亲戚活着,陈长生却是父母双亡、亲朋俱死,连个熟悉他的街坊都找不着,简直像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据此,徐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真的是陈长生么?

    或许,真的陈长生早就死了,而宫里的陈长生,则是有人冒名顶替?!

    当然,这只是徐的猜测,并无确证,不过,陈长生必定来历可疑,这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

第163章 周全(二合一)

    还有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点,便是前世那个后来顶替了吴承芳的小太监。

    据红药回忆,那小太监曾认过个一干哥哥,叫做林朝忠。

    而这个林朝忠,后来在元光朝时升任了掌司一职,听人说,那是陈长生从中使的力。

    换言之,林朝忠与陈长生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而巧的是,那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又与林朝忠拜了把子。

    这就很有意思了。

    在徐的推测中,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就是给建昭帝投毒之人,再结合红药所言,陈长生便浮出了水面。

    此外,红药亦曾言道,建昭帝病重驾崩当晚,有几个太监便连夜投了井,其中就有一个据说特别受宠的小太监。

    徐猜测,这个投井的受宠小太监,应该便是顶替吴承芳之人。

    他亦如孙红菱一般,成了弃子,而陈长生、林朝忠二人,则踩着这些弃子的尸骨,爬到了高处。

    这是一条极为清晰的利益链,最大的获益者,便是陈长生。

    亦即是说,他杀死吴承芳的动机最大。

    他二人既然交好,则陈动手杀吴便一点不难,只消将吴承芳骗去玉带河某处,或推其落水,或借机关导致其不慎滑入水中,皆可致其溺毙。

    而这其中至为关键者,便是……

    “红药,你们六局一司平素何时最清闲?”徐陡然问道。

    若要吴承芳必死,则其落水的时间,便极为关键。

    陈长生一定会选在玉带河左近闲人最少之时,诱其落水。

    人少则冷清,再加上如今天寒地冻,吴承芳的呼救与挣扎,自是无人听闻。

    许是情绪起伏之故,他的声音刺刺拉拉地,听得人心底发毛。

    红药忍不住打了个抖,抱紧了肩膀,开口时,说话声也有几分哆嗦:“嗯……让我想想……”

    她蹙起眉心,又连着咽了几口唾沫,好容易方抑住了颤抖,小心翼翼地道:“嗯,素昔六局最清闲的时候,便是午饭后的那一个时辰。”

    这也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因贵主儿们皆会歇午,那个时段差事自然少,六局便也跟着闲了下来。

    徐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红药,沉声道:“腊月二十二午饭后的那一个时辰,能不能请你在玉带河那边守着?”

    红药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守玉带河?

    这是干嘛?

    然而,当视线触及那双清幽的眸子时,红药那混沌的脑海中,不知怎么,居然划过了一个念头。

    “你要救下吴承芳?!”她脱口而出,歇了一拍,改口道:“你是要我去救下吴承芳?”

    那个“我”字,她咬得极重。

    “对,有劳你。”徐正色道,抱拳郑重施了一礼。

    红药坐着没动。

    也不知是不是才瞧了话本子、被里头精彩纷呈的阴谋阳谋给感染了,这一刻,她那脑瓜子转得堪比陀螺,竟是格外地脉络分明,此时便又顺着思绪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趁着六局午休之时,守在前世吴承芳淹死的那片河滩,在他落水后施以援手,以便护其性命?”

    “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我正是这样想的,想不到你也想到了。”徐很有诚意地赞了一句,旋即又笑:“从前你就爱说自己笨,可在我看来,这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却也不多。”

    红药愣了愣,再下一息,她那嘴一下子便咧到了耳根儿,脸都快红了。

    哎呀,被夸奖了呢。

    虽然这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可架不住听着顺耳啊。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不曾被人夸过聪明,难得来上一回,还别说,那滋味真真是不错,这会子她脚底下都有点儿飘了。

    原来,做个聪明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啊,又满足、又有成就感、甚至有那么一瞬觉着自己无所不能。

    怪不得那些贵主就喜欢听底下人恭维“主子明鉴”呢,这感觉,委实是美得很。

    “那……行吧。”下死力抿住嘴,以不令自己再露出傻乐的表情来,红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便听你的,去守株待兔就是。”

    竟是一口便应下了徐的请求。

    徐反倒愣了愣,旋即大喜过望。

    “当……当真?”少年俊美的脸上几乎笑开了花,一时竟也忘了男女大防,伸手便攀住了红药的衣袖,凤眸之中,流光溢彩。

    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说动小丫头呢,不想她竟应得这般爽快,他当真欢喜得紧。

    不枉他写话本子写得腰酸背痛,连着几宿都没睡好。

    值了。

    徐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

    看着少年灿烂的笑脸,红药的脸红得如同熟透了的林擒果儿。

    被个美少年这般赞着,怎么……怎么……怎么这么让人高兴啊。

    天知道这种被期待、被信重的感觉,有多么地好。

    不行了不行了,要上头了。

    红药赶忙闭起眼。

    那一刻,她的心里像是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个高高地昂着脑袋,一脸得意,另一个就使劲儿地晃前一个的身子大喊“你清醒一点”

    然后,红药就被晃醒了。

    北风卷起阶前残雪,扑打在身上,凉浸浸地。

    她心里陡然一阵后怕。

    这才多大的功夫,就被人家灌了好大一碗迷魂汤,偏她还受用得紧。

    若再这么着,万一哪天徐把她给卖了,估摸着她还会高高兴兴帮着数钱呢。

    这可不成。

    “行……行了,你先放开手,我……我都答应你了不是?”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没有一点子气势。

    纵使心里的小人已经又冷静、又端庄地板起了脸,叵奈真人底气不足,完全撑不住场子。

    经她一说,徐这才发觉竟一直拉着红药的衣袖呢,当即老脸一红,忙飞快收手:“对……对不住,对不住,我是太高兴了。”

    他说着已是满面喜色,握着拳头道:“你放心,我已经找了人来帮你,你也不必真正动手,便在旁高声呼救把他们叫来就成,因他们不大方便守在那里,须得四处走动,所以要劳你先叫两嗓子,至于救人……”

    “这……恐怕不成吧?”他话还没说完,红药便打断了他,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

    到底这也关乎她的安危,她此时已是脑中清明,便觉出徐此言之不妥。

    在六局的家门口大声嚷嚷?

    她是嫌命长么?

    六局里头可有的是抓人痛脚的女史呢,被逮着了可不是顽的。

    徐被她说得一怔,面现不解:“这……怎么就不成了?”

    “宫规有制,不许大声喧哗。”红药的眉头锁得死紧,一脸地严肃:“再者说,万一陈长生、孙红菱又或是其他什么人躲在暗处呢?我这一嚷嚷,不反把自己露出来了。”

    这一刻她显然忘记了,就算不嚷嚷,单只出手救人,她便已然藏不住了,若当真有人暗中窥伺,她这么个大活人,人家还能瞧不见?

    这一节,她没想到,徐却早想到了。

    于是,越发迷惑。

    刚才谁说这丫头聪明来着?

    站出来,爷保证不打死他!

    然而,再一转眸,看着那张精致而又严肃的小脸,徐却又突然觉得,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那眉眼、那情态,竟是分外地好看。

    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红药便瞪他。

    瞅啥瞅啊?

    虽然不曾宣之于口,然这么个意思,徐还是领会到了。

    自然,他绝不可能回以“瞅你咋地”。

    讪讪地收回视线,细思片刻,他到底没舍得点破红药语中的漏洞,只得换个角度去说服她:“他们应该不会留人在旁的。”

    红药的眼睛越发张得大了些,内中盛满了不解:“这却是为何?”

    既是要把人害死,那就必定要亲眼看着人咽了气才安心,哪有做下套儿便跑的道理?

    “因为要撇清。”徐很快便答道,神情笃定:“你想想,吴承芳深得陛下宠爱,他若是死了,陛下定然是要问因由的,他临死前见过谁、去过哪里等等,都要有个说法。而若陈长生等人曾在吴承芳死前或死后出入玉带河畔,万一被人撞见了,那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摆明了告诉人家‘我有嫌疑’么?”

    他振了振衣袖,面上现出一抹讥嘲:“我以为,他们不仅不会留人,甚至还会格外地躲远些。比如陈长生,他很可能会找个人最多的地方消磨上一整日,以昭告天下:吴承芳出事与我无关,至于孙红菱么……”

    徐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我敢保证,她那天一定会推掉所有往玉带河跑的差事,说不得还要装个病、告个假什么的,足不出户,先把自个儿给摘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红药原先尚还有些不虞,然此际听他辨析其间因由,渐渐便听得入了迷,不由想起了话本子里写过的“破案”情节。

    在那本《嫡女宅斗私人手札》里,就曾有几个女主智破奇案的小故事,十分之引人入胜,而徐眼下这些话,让红药有种瞧话本的感觉。

    此时她已然隐约记起,前世时,红菱确实在淹死人前后那几日“病”了,足不出户,正合上了徐这番推测。

    如此一想,红药甚而觉着,徐的分析,远比话本子里的故事精彩。

    她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少年,那些许不虞早被丢去了爪哇国,此时便顺着他的思路提出了疑问:“若是不留人在旁看着,万一吴承芳没落水,又或者落水了却没死,那岂不是白算计了么?”

    “所以,这一局必定会被他们做死,吴承芳只要去了玉带河,便断无生还之机。”徐平静地说道。

    红药没说话,只以眼神问出了“为啥”二字。

    徐一笑,从容替她解惑:“你且细想,此局既然是专为吴承芳所设的必死之局,则首先便会投其所好,安排一个引其入局的引子。”

    他的面上又现出讥嘲来,继续说道:“虽则我并不知那引子是什么,不过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个特别之物,足以让吴承芳甘愿落入局中。而这个引子所指之处,则必定是一个陷阱或机关,吴承芳一旦涉足,便必死无疑。”

    停了一息,他面上的笑容渐渐转寒:“若我所料不错,那引子所在之处,应该便是陷阱或机关所在之处。”

    此前他还曾推测过,或会有人推吴承芳落水,如今看来,这推测并不成立。

    唯一的可能,便是让他“不慎”落水,将此事弄成一桩“意外”。

    “原来如此。”红药点了点头,显是被徐说服了。

    不过,她很快便又生出新的疑惑:“既这么着,那我们何不提前告诉吴承芳,让他干脆就别去玉带河不就好了么?”

    这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法子。

    至少红药是如此认为的。

    “不好。”徐一开口,便断然否定了她的说法。

    他转眸凝视着红药,神情是前所未有地凝重:“首先,就算你提醒了,对方也未必会信,说不得还会打草惊蛇,引来陈长生的怀疑;而最要紧的是,红药,你绝对不能亮在明处。”

    这一刻,他清幽的眸光中仿似藏着些什么,让人难以看清。

    只是,那眸光也在红药身上停了一息,须臾便流向了旁处:“我方才就想提醒你来着,救人的时候,你一定要做些伪装,别叫吴承芳瞧见你的脸。”

    “这倒也是。”红药点了点头,心下生出一丝后怕。

    她倒还不曾想到此处,如今被徐提醒,方觉自己若是露了行迹,则无异于暴露在陈长生等人眼皮子底下,往后必会遗患无穷。

    一念及此,她已是满握潮汗,北风拂来,直是透骨冰寒。

    她可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幸得徐心细,凡事总会替她周全

    此时,便闻徐又道:“不过,你之前的提议也对。宫里不许喧哗,你若大声呼救,被人听出声音来,亦非好事。”

    红药此时已然完全转过来了,忙点头:“是啊,之所以我说不成,这个因由居于首位,旁的倒还在其次。”

第164章 哨子

    说罢此言,红药便偷偷拿眼角去瞄徐。

    就在一息之前,她终是想明白,救人时出声与否,委实无关紧要,可笑她还一本正经地说怕陈长生留人在旁偷瞧呢。

    除非陈长生派个瞽目之人过去。

    她这脑瓜子怎么就这么……那啥呢?

    红药讪讪地想着,双颊有点发热。

    幸得徐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此时犹在蹙眉沉思,半晌后,蓦地“哈”了一声,拍额道:“我也真是糊涂了,怎么就把这东西给忘了呢。”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自袖笼里取出个物件儿来,笑眯眯地朝红药晃了晃:“来,爷送你个新鲜玩意儿。”

    红药凝目望去,便见他掌中擎着一物,极剔透的湖蓝色,瞧来有点像是一只水晶蜗牛,唯少了那头顶的两个触角,而那圆肚儿里头,又有个实心的小水晶球。

    “哟,好精致的玩意儿。”红药立时笑弯了眼睛,自他掌中执起此物,入手只觉极轻,方知这并非水晶,而是如今最时兴的玻璃。

    虽不及水晶名贵,只这东西委实有趣,红药翻来覆去地瞧着,爱不释手。

    虽则她有个老太太的芯儿,但架不住她是个女人家啊,这些亮闪闪的东西,是个女人就不会讨厌,她自亦不能免俗。

    徐便挨近她身边,就着她的手指点道:“你瞧瞧,这里破开了两个气口,上头这个气口只消拿嘴边儿上一吹,便能出声。”

    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个玄青色的同样的物件,举至唇边轻轻一吹。

    “唏溜溜”,纤秀而轻灵的一声,像是风钻进细细的窗户眼儿,却又比那清脆得多。

    红药眼睛都亮了。

    真是好新巧的玩意儿,发出来的声音亦是又奇特、又动听。

    “你也试试,只别太下死力去吹,这声儿可尖着呢,到时候招来人就不好呢。”徐笑微微地道,指了指红药掌中之物。

    红药正自瞧得有趣,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扁平而直的气口对准了嘴,轻轻一吹。

    “嘀哩哩”,婉转细嫩的声音,恰如翠鸟轻啼、柳岸闻莺,那比徐手头那个还要好听。

    “呀,这可真是新鲜呢,这声儿可比竹哨好听得多了。”红药欢喜不禁,将那一汪碧蓝拿在手中反复端详着,却也没敢再试下去。

    到底他两个也算密会,委实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这东西叫哨子,玻璃工坊正在试卖呢,我瞧着有趣儿就买了两只,外头再没有的。”徐说道。

    这话委实有些不尽不实。

    事实上,这哨子并未在玻璃工坊售卖,而是他专门叫人打造的,眼下全大齐也只有两枚,他一枚,红药一枚。

    他说得极是随意,红药却也并非毫无眼力之人,早便瞧出此物金贵,倒有些不大敢收,迟疑地道:“这也太贵重了,我……”

    “给你就拿着。”未容她说完,徐便打断了她,目中隐着连他自己亦未察觉的温柔:“再者说,这也不是纯粹的玩物,却是有用处的。到得二十二这一日你便能用得上。”

    言至此,又小声叮咛:“不过,这东西确实罕有,我听说那工坊可能不打算多做了,往后也不知有没有的卖,你这个且好生收着,轻易别叫人发现。”

    他这是怕好东西被哪个主子瞧见了,硬跟红药讨了去,红药一个小宫女,自是不能抗命的。

    红药听懂了,心下微微一暖。

    这刘瘸子虽然心眼儿忒多,人却还是个好人,晓得替她打算。

    再细想来,此前徐断然不肯叫她画六宫的地形图,说不得亦是挂念她的安危。

    她心底便又暖了暖,略略抬头,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却是借着这些微遮掩,从眼睫底下往上瞧。

    这一眼,正逢着少年俊丽的笑颜,满天满地的雪色与云影,亦夺不去那笑容里的暖意。

    没来由地,红药心头轻颤,有一些什么东西,轻若云絮一般,飘飘然地便飞去了半空。

    然而,北风刮骨,高处不胜寒。

    红药忽又敛眉,一颗心落回了原处。

    凝了凝神,她到底拢下心思,面上便擎出一个笑来,向徐颔首:“放心罢,我定然不会拿出去到处显摆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说话间,便将哨子往袖笼里揣。

    “且慢。”徐止住了她,伸手一点那哨尾处,笑道:“你瞧,这地方可以穿上根绳儿,你若是怕丢了,便把它挂在脖子上,倒是比搁在袖笼里好,外头的人再瞧不见的。”

    红药忙又顺着他指的地方去瞧,果见那胖肚儿的尾端竟有个小孔,恰好能穿进一根细绳。

    她倒也没想太多,只弯了眼睛笑:“真真是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这哨子瞧着小,门道却真不少,你说的也有理,穿起来挂着倒也安生,免得弄丢了。”

    两个人言来语去,皆想着要将哨子收好,免得被人觊觎,却是忘了,在大齐朝,男子赠予女子贴身收藏之物,那可是很有些别的说头的。

    红药很快便自袖中取出一截绳头来,向那小孔里穿,徐在旁津津有味地瞧着,好一会儿后,终是察觉,自己竟一直紧挨着对方,两下里也就一拳之距。

    他登时老大不自在。

    也不知是天太寒,抑或是风太静,他总觉着,鼻端浮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非兰非馨,却又远比两者加起来还要好闻。

    莫名地,徐的心与身便同时震了震。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眸望去,入目处,是少女精致秀丽的侧颜,鹅脂般的肌肤白腻细嫩,在雪色与梅影之下泛出微泽,便是最名贵的羊脂玉,亦远不及那肌理间的光泽。

    一时间,徐连呼吸都仿佛停住,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这容光中变得虚无起来。

    “瞧,穿好了。”巧笑的少女侧首转眸,清沥沥的水杏眼弯作月牙,玉纤如兰,一根红绳自指尖悬落,稳稳垂着,下坠了那枚玻璃哨儿。

    原也不过寻常物件,如今经由那素手拈来,竟是格外地好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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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