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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0章 可怜

    皇城里还有三位活蹦乱跳的公主呢,那才是建昭帝的亲闺女,她顾红药不过是贱役,何德何能,竟敢呼天子为“父”?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她才琢磨出了“老爷”这个称呼。

    据说,在一些规矩特别大的士族里,子女多称父母为“老爷、太太”,倒是鲜少以“父亲、母亲”相称,这称呼倒也不算出格。

    建昭帝对此根本不以为意。

    接下来诸事才是重中之重,至于这些末节,他无所谓,只要别把“陛下”漏出来就成。

    反倒是侯敬贤,见红药如此知分寸、晓大体,心下却是觉着,这小宫女还是挺懂事儿的。

    “把这个拿着。”一面想着,他一面便从隔板下取出一枝小桃红,递给了红药。

    小桃红乃是铰花的一种,将葛布、粉绢并红绸分别剪出花枝、花朵、花心的模样来,再以鱼胶粘合而成,因只有小孩手掌大小,又是桃枝花放的形制,故曰“小桃红”。

    惜芳节出门的女儿家,身上总得戴着花,或斜插鬓间、或佩于腰畔,总之,得有花儿,且假花比真花更时兴。

    而有了这支小桃红,则红药这个“富户千金戴花过节”的装扮,便再无破绽了。

    红药恭恭敬敬双手接过铰花,细瞧两眼,见其做工倒也精致,只面料差了些,绢绸看着便皆有些年头了,颜色发暗,一点儿不鲜亮。

    宫里是断不会有这等粗物的。

    红药想着,信手将之别在了玉禁步上。

    既是“大家千金”,这种粗东西是不可能往头上插戴的,搁腰里当个新鲜玩意儿,却是合宜。

    “呼啦啦”,忽尔又一阵风来,将青帘卷起老高,露出车外半幅街景。

    红药因正对着车门,恰可见那沿街彩幡招展、人流如织,姑娘们穿花著柳,笑语盈盈,风中杂着几许暗香,似是胭脂香粉,又似桂子菊香。

    “这是到哪儿了?”建昭帝一手执盏,一手搭在牡丹团花包锦凭几上,语声很是悠然。

    侯敬贤忙躬腰道:“老奴问问。”说着便上前敲了敲车壁。

    “笃、笃、笃”,三响之后,也未见他出声,外头便传来了潘体乾低沉的回应:“回老爷,此处是南安里并宝津大街交汇处,还得再走上半炷香才能到地方。”

    建昭帝“唔”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茶,往四下看了看。

    风已止息,街衢被青帘掩去,除四壁并两个下人,委实无甚可瞧。

    他将茶盏搁了,支臂撑着脑袋,视线滑过角落里的红药,闲闲开口:“那谁,家乡何处?”

    侯敬贤忙向红药道:“红药,老爷问你话呢。”

    红药也知道这是在问她,凝了凝神,轻声道:“回老爷,奴是……”

    “得,得,别奴了,朕……本……本老爷准你称‘我’。”建昭帝打断了她,又咳嗽了一声。

    一时没留神,他自己倒叫破了真身。

    红药忙恭应了个是,再开口时,称呼便改了:“回老爷的话,我是汉中城固人。”

    城固县乃汉中府下辖的一个小县,是个不大富裕的地方,往年还闹过饥荒。

    “哦,城固啊,那地方离着玉京倒是不近。”建昭帝点了点头,又问:“家中还有何人?”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委实是天子闲得发慌,随便找个人说话打发时间。

    红药自知其理,却不可不答,且答得亦不可不认真,便道:“回老爷,我爹娘死得早,七岁的时候被远房叔叔婶婶养在膝下,在曲周县住了三年,十岁才离开的,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曲周县乃广平府下辖,属北隶地界,也算是天子脚下,而她所说的十岁离开,自是十岁便进了宫,如今过了两年,便是十二岁。

    一番话倒是说得齐全,该交代的全都交代清楚了。

    侯敬贤满是胡须的脸上,再度划过了一丝嘉许。

    这丫头却是个可造之材,可惜是宫女,这要是个小太监,他就认了干孙儿也不错。

    建昭帝目视红药,虽面色不动,心下倒也生出两分怜悯。

    没娘的孩子最可怜,更何况父母双亡?

    “抬起头来。”他道,语声不自觉地便温和了起来。

    红药缓缓抬头,并不敢直视当今天子,眸光便停在他衣袍前襟处。

    那里绣了一只大葫芦,绿丝线打底,又掺几缕金线,华丽而又精致。

    “也还罢了。”建昭帝道,清嗽了一声。

    生得倒还干净,并不招人讨厌。

    红药忙又低下头。

    “老侯,看赏。”建昭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随着声音而起的,是板屉开阖之声,随后,红药的眼前,便多出了一只精致的十样锦素面儿锦囊。

    瞧着怪沉的。

    红药心中暗道,伏地谢了赏,双手接过时,不着痕迹地掂量了一下。

    嗯,差不多五、六两的样子,不会更多了。

    前世在岭南做了好些年的买卖,银子一过手,便能大致估摸出多少来。

    这些银子,足抵她两年的月例了。

    岭南的好日子越发有了盼头,红药心头窃喜,将锦囊收进袖笼,而后,继续跪在角落装木头。

    见她一脸地木讷,建昭帝便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命侯敬贤添了茶,便歪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数息后,车身突地震了震,停了。

    “回主子,前头人太多,车进不去了。”车外响起许承禄的声音。

    也不知他用了何等秘法,那声音醇厚而低,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他在说话。

    “那就走着过去罢。”建昭帝道,神情间竟有着难掩的欣喜。

    这还是他头一次离开皇城,外头的什么东西他瞧着都新鲜。

    再者说,天子微服私访,那就该四处留情……咳咳,不对,是四处留意、体察民情,老窝在车里有什么意思?

    若非体谅潘、许二人难做,他早就下车逛去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就刚才从车帘缝里瞧见的,那满大街的姑娘可够瞧的……嗯咳,老少爷们儿也都挺够瞧的。

    总之,下车走一走,再好不过。

    建昭帝心情十分愉悦。

第121章 茶楼

    侯敬贤十分担心,却也没法子,只得上前掀开车帘。

    许承禄已然立在门边,弯腰打了个躬,殷勤地道:“老爷,属下扶您下来。”

    建昭帝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几乎飞起来,低笑道:“老许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属下不敢。”许承禄笑嘻嘻地道。

    红药悄眼看去,见他不仅换了脸,装束亦换作窄袖劲装,两脚不丁不八地站着,让红药想起前世见过的那些大户人家的护院。

    这人倒也真有两下子,易容换装不只在外表,声音、体态、动作,全都做了相应的变化,反正红药是瞧不出破绽来的。

    建昭帝很快便下了车,红药见车前空了,便慢慢地挪了过去,刚要往车下跳,蓦地,一双手探进视线,随后,便是一个很清冷的声音道:“姑娘慢些,奴婢们扶您。”

    红药吃了一惊,抬头看去,便见车前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年长的那个约十八、九岁,眉目端正、体态修长;另一个年纪小些,看着也就十五不到,生得弯眉细眼,不及年长的好看,却也还可人。

    两个人的皮肤都有些粗,肤色亦不算白,年幼的那个面上还有晒斑。

    “奴婢承影,她是纯钧,见过姑娘。”年长女子微微躬身,那叫纯钧的少女也跟着行了一礼。

    红药注意到,她们行的皆是婢礼。

    这应该便是配给她的“丫鬟”了。

    说来也是,“富户千金”在外,又岂能无近身服侍之人?

    红药点了点头,用很低的声音道:“劳驾两位,得罪了。”

    此二人很可能并非真正的仆役,倒是她自个,才是奴婢。

    听得此言,承影淡淡一笑,面色不动,纯钧却露出友善的神情,低声回了一句:“您客气了。”

    红药伸过手,二人便将她扶下了车。

    肌肤相触的刹那,红药觉出二人手劲奇大,且指骨亦比寻常女子粗大,便猜测双婢应该都会武技。

    这也是该当的,毕竟护驾要紧。

    “承影和纯钧是给你找的丫头,你尽管使动便是。”许承禄不知何时走来,用很轻的声音道。

    说这话时,他平凡的脸上带着肃然,身形亦是微躬,旁人见了,会以为他是在向主子姑娘禀报什么。

    红药哪里敢看他,只垂着眼睛“嗯”了一声,强忍下了冲他屈膝的动作。

    如今她才是“主子”,身为主子,断无向家院躬腰之理。

    许承禄见状,似是颇为满意,又低声叮嘱了承影二人几句,便自退下。

    不一时,潘体乾也回来了。

    他方才去旁边的酒家寄存车马,稍稍耽搁了一会儿。

    直到这时,红药才发现,原来他也易了容,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惨白如纸,瞧着像个病殃子,亦著了一身劲装,与许承禄一样,扮作护院。

    话本子里似乎也说过,江湖上有些高手,惯会装病,实则不仅没病,还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潘体乾扮的,约莫就是这一类人物?

    红药有点拿不准。

    一行人很快便启程,潘体乾打头开道,建昭帝居中,侯、许二人为两翼,承影、纯钧扶着红药缀后,一行人呈拱卫之势,将当今天子围随其间,踏上了喧嚣的大街。

    一路风物,自不必提。

    宝津大街乃是玉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酒肆茶楼林立,绸缎庄、成衣铺、书铺纸店、诸般杂货,卖什么的都有,又因过节,满大街都是人,直是沸反盈天,不只红药眼花,建昭帝也觉两眼不大够用。

    只二人皆不敢多旁顾,红药是怕惹事,而建昭帝则是端着天子的架子,不好意思多看。

    约半刻后,他们来到了一间唤作“烟雨楼”的茶楼,那伙计点头哈腰迎上前,口称“潘爷”,将他们带去了二楼临街的雅间儿,却原来是潘体乾一早便下了定的。

    进屋后,红药扫眼看去,便见香茶果点满案铺陈,屋子东角设着一张四扇围屏,屏风半启着,露出其后风炉,擦得锃亮的铜壶便坐在炉子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那小二笑着招呼道:“几位贵客,小店这雅间儿最是安静,小的们断不会来打扰诸位。若是热水不够、茶点有要添的,只管叫小的,小的便候在楼梯口儿,一叫就到。”

    潘体乾抛了几枚大钱赏了他,他笑嘻嘻地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将门也给关严了。

    见他走了,建昭帝当先一撩袍,大马金刀坐在了临窗的位置,透过雕花窗格往外瞧。

    楼下便是宝津大街,再往远瞧,还能看见城门楼子,倒是个一览无遗之处。

    “便是那里么?”他朝窗外某处抬了抬下巴。

    “是,老爷,属下盯了半个多月,就是此处。”潘体乾沉声回道。

    红药因正站在窗边不远处,便悄悄往外溜了一眼。

    建昭帝所指的,是一间叫做“瑞林杂货”的铺子,门口张着一面青布幡,上书斗大的“汤记”二字。

    看起来,这家铺子的东家姓汤。

    “这是徐小五找着的?”建昭帝再问,视线往旁扫了扫,便见侯敬贤正拿着一枚银针,尽职尽责地挨个儿戳着点心。

    旁的也就罢了,那汤包却全给他戳得趴了窝,一副老皮挂挂的模样,满碟子的鲜汤都快漫出来了。

    这就没法吃了。

    建昭帝暗自摇头,却也未说什么。

    这些东西,他是绝不会碰的。

    微服出行为的乃是正事,若吃这些吃出毛病来,往小处说,是自误,往大处说,便是误国误民。

    “回老爷,确实是徐五郎给送的信儿。”潘体乾此时说道,语声非常地低:“他爹后来派人查了几次,便又报给了属下。属下盯了半个月,这地方透着古怪。”

    言至此,他上前两步,近乎耳语地悄声说了几句话,红药隐约只听见了“泥料”二字,旁的便再也听不清了。

    她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后退,直退到屏风旁,方才停下。

    此处离着大案已然颇远,无论建昭帝他们商量什么,皆传不到她这里。

第122章 街头(二合一)

    承影与纯钧安静地侍立于一旁,俱是视线微垂,仿佛没瞧见红药的动作。

    红药便也学着她们的样儿,低头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蓦地,窗边响起一阵明显的衣袂摩擦之声,随后是建昭帝微沉的声线:“那几个是什么人?”

    听声音,他应是起身行至了窗前。

    “好家伙,这些人哪儿来的?”这是许承禄的声音,残忍而又阴冷,还含了一丝兴奋,如同发现猎物的猎人。

    红药越发不敢抬头。

    “不像本地的。”潘体乾接口道。

    听二人音线,应是皆立于窗前,可是,红药却并不曾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他们是何时走过去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正猜测着,便闻潘体乾语声再响:“属下去瞧瞧。”

    歇一拍,又道:“承影留下,纯钧和姑娘跟我来。老爷看如何?”

    前一句尚在远处,后一句已近在咫尺,那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在红药头顶。

    红药直吓出半身的冷汗。

    这人是飘来的不成?且这飘得也太快了罢,眨眼就过来了。

    “甚好。”建昭帝说道,伸手指了指窗外:“正好外头有卖花篮的,你带着姑娘去买两个,我瞧着那些姑娘家好多都提着这东西。”

    潘体乾应了个是,纯钧便上前一扶红药:“姑娘,咱们去买花篮罢。”

    红药能怎么办?

    她倒想赖着不出去,可那根本不成啊,只能捏着鼻子行了个告退礼,由得纯钧将她扶了下去。

    出得烟雨楼,潘体乾立时迈开大步,行至不远处一个卖花大娘的摊子前,随手一指,简短地道:“这个。”

    红药倒不是太怕他,此时便抬头看了看,见他指的是最小的那种花篮,也就比小桃红大个一圈儿。

    “哟,客官,您这么大的个儿,怎么给姑娘挑了个这般小的花篮哪?”那老大娘笑出满脸的褶子,看似憨厚,眼里却闪着精光。

    那姑娘头上的钗子就值不老少的钱,再看那模样长相,啧啧,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细皮嫩肉的,虽站着没说话,通身的气派却绝瞒不了人。

    有钱人!

    大娘很快得此定论,自不会放过这等大买卖,又笑道:“客官是男人家,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花篮太小了,人家瞧了要笑话的。”

    潘体乾志不在买花篮,闻言便有些不耐,信手又一指:“那就换那个吧。”

    说话时,眼尾余光一直观察着瑞林杂货。

    那几个可疑的身影已经进去了。

    卖花大娘见他指的还是个小花篮,便摇头咂嘴地道:“我说大个子,你主子姑娘都没发话,净你在这儿说,不是我说,你能做得主么?”

    潘体乾被她说得一愣。

    这话也是,他不过是个“护院”,自不可越俎代庖。

    他微侧了身,向红药一躬腰,有模有样地道:“姑娘,您瞧这些……”

    言至此节,忽地抬头望她一眼。

    这一眼,有着很强的警告意味。

    红药当即就懵了,还以为他是嫌买花篮太麻烦,忙飞快伸手一指:“那……那就那个吧。”

    潘体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一下子黑如锅底。

    那么大的花篮!

    这得多少钱哪?!

    “哟,还是姑娘有眼光,这花篮是老身这儿最大最好的,您一挑就挑中了。”卖花大娘直是眉花眼笑,一探手,便将个人高的花篮捧了起来,朝潘体乾身前一放。

    “大个子,你家姑娘要买这个,掏钱吧。”她笑眯眯地伸出了手。

    潘体乾简直心痛得要死,偏又说不出不买的话来。

    站在楼上的许承禄见状,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想了想,掉过脸来就向建昭帝告黑状:“老爷您瞧,老潘连这点儿钱都舍不得花,真是的,演个戏都演不好。”

    建昭帝也早瞧见了,“唔”了一声,笑而不语。

    他知道潘体乾不仅抠门儿,还贪财,光是大宅子就买了不下五套,有几个不怕死的御史还参过他。

    那又如何?

    建昭帝乐意啊。

    没有错处的官儿不是好官,唯有这种浑身都是毛病的,用起来才顺手不是。

    建昭帝笑眯眯地看着,一点儿不着急。

    楼下花摊前,潘体乾虽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迅速把钱付了,提起花篮往纯钧手上一扔,低声道:“过去瞧瞧。”

    语声未落,径直向瑞林杂货铺走去。

    纯钧一手提花篮,一手扶红药,三个人如闲逛似地便进得铺中。

    里头买东西的人不少,潘体乾往四下一扫,便见方才那几人正往内室去,那门前竖着一面纸牌,写着“闲人免入”四字。

    他若无其事转身步出铺面儿,向楼上打了个手势。

    楼上的许承禄立时会意,转身禀报建昭帝:“老爷,那几人去后院儿了,老潘要绕过去瞧瞧。”

    停了停,又低声道:“纯钧武技很高,老爷放心。”

    那小宫女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可若是死在了今日,他和潘体乾就落了面子了,老潘他管不着,他自个儿却丢不起这人。

    总得全须全尾把人送回宫才成。

    建昭帝低声“唔”了一声,表情十分凝重。

    那些人居然去了瑞林杂货的后院,却不知是去做什么?又是何等来历?

    而在店铺中,红药在纯钧的陪伴下,正与个小伙计说话。

    那伙计也就十来岁,口齿灵便得很,将铺子里的东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红药耐下性子听他说完了,便随意指着一块半透明的四方物件儿道:“把这水晶皂角拿来我瞧瞧。”

    她现下已然明白,她就是来帮着潘、许等人演戏的,若是进来就走,这戏就太假了,故才随口说了一句。

    不想,那小伙计闻言,却是有点发呆,好一会儿后,方抓着脑壳陪笑道:“姑娘您说的可是肥皂?”

    说着还伸手指了指。

    红药怔了数息,方才明白过来,自己居然走了嘴,说出了肥皂前世的名目。

    她心头一凛,忙改口道:“哦,对,对,就是肥皂。我瞧着这东西像水晶似地,就给起了个绰号,在家里叫惯了,到了外头也这般说。”

    又拉了拉纯钧,打了个眼色,笑道:“你说说是不是这样儿的?”

    纯钧反应极快,立时接口道:“就是啊,我们姑娘最喜欢给这些物件起名儿了,不是我说,水晶皂角可比肥皂好听多了。”

    一番话算是圆过了场面,那小伙计也没再多问,上前拿起肥皂,卖力推销起来。

    这是个贵重东西,能买得起的不多,做成一笔他都能抽头。

    这一刻,他们皆不曾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戴檐帽的少年,正一脸震惊地僵立着。

    水晶皂角?

    这名字他已有许久不曾听见了。

    不,应该说,自重生之时起,这世上,便再没了水晶皂角。

    只有肥皂。

    他娘亲定下的名目,就是这个。

    谁也休想改!

    可是,那个听来很柔嫩的声音,却说出了它前世之名。

    徐悄然回首,目之所及,是两个少女的背影,一高一矮,一素一华,方才叫出“水晶皂角”的,便是身量稍矮、穿着华丽的那个。

    这是哪家的姑娘?

    她怎么会知道肥皂前世的名目?

    徐绝不相信这是她自个儿起的绰号。

    活了两辈子,他深知这世上断无如此巧合。

    有猫腻儿。

    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徐悄然转身,便立在了那少女身后,正欲探头观其面容,不想,那少女脚步轻轻一转,径往大门而去,那丫鬟打扮的女子却跟着那伙计往柜上去了,想是去付钱了。

    徐迟疑了一息,便缀在了华服少女身后。

    无论如何要搞清楚这女孩的身份。

    两个人前后脚得店门,徐立在门边四顾,却见那华服少女并未行远,正立在墙根儿边一株大柳树旁,背对徐,像是在观街景。

    徐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烟雨楼。

    这是他布的局,今日收网,他自然要来一观。

    然而,这念头才起,便又立时被他捺住。

    罢了,被他们瞧见也怪没意思的,还不如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他低了头,将檐帽又向下拉了拉,面色渐寒。

    瑞林杂货铺的东家,乃是东州四大商行之一的汤氏,其族长汤正德,向来以做买卖厚道而著称。

    可不就厚道么?

    里通外国这么些年,辽北军需不知有多少进了他汤家的仓库,转手便卖给金国,换取当地盛产的马匹、珠宝以及大量铁矿,而这些铁矿,约莫便是后来诚王手头那批兵器的来处。

    好个忠厚老实的买卖人。

    徐冷笑起来,抬眸望去,便见那华服少女仍旧立在树荫下,不知为什么,看着特别地老实。

    “这是谁家的傻姑娘,等个丫鬟也跑到门外来。”徐暗自嘀咕了一句,抬脚往前走去。

    无论如何,得把这姑娘的底细摸清。

    他大步行至柳树下,正欲开言,“嘭”,一声巨响倏然而至,震得整条街都晃了晃。

    徐大惊,回首望去,便见瑞林杂货后院的方向腾起浓浓黑烟,碎布料、碎瓦块、碎铁片天女散花般地落下,竟砸伤了不少行人。

    待头瞬间大乱,受伤的百姓头破血流,倒地不起,没受伤的便推着挤着往外跑,与那不知情往里跑的撞在一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尖叫,还夹杂着儿童的啼哭。

    “卧槽!”

    “尼玛!”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尔后,又同时一滞。

    徐疾忙回首,正对上红药讶然的面容,二人四目相对,数息后,再度同时开口:

    “卧槽!”

    “尼玛!”

    异口同声地语罢,二人再次陷入了呆滞。

    因他们皆立于高墙之下,又有树木遮挡,故皆未受伤,亦不曾受满街惶惶人群的惊扰。

    而即便如此,他们亦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静了数息,红药当先回过了神,微怒道:

    “诶你怎么骂人?!”

    一开口,出来的却是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

    原来竟是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

    又是异口同声。

    于是,两个人再一次同时愣住了。

    等等,他(她)怎么知道这是骂人的话?

    这原是话本子里瞧来(写着)的,而那话本子现在还没卖(抄)出来呢,他(她)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两个人怔怔地看着对方,数个呼吸之后,各自张大了眼睛(嘴巴)。

    这人怎么瞧着如此面熟?

    莫非……是他(她)?

    四道视线在半空里长久地胶着,由震惊而怀疑、由怀疑而惊恐,再由惊恐变成了不敢置信。

    若是他(她)再年轻上几十岁,倒是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

    不,分明眼前之人,就“是”那个人。

    更年轻些、也更好看些的那个人。

    那眉眼、那神情、那动作,还有吃惊时眼睛(嘴巴)张大的弧度,与他(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莫非……真的是他(她)?

    “顾……”

    “刘……”

    两个人不知是第几次同时开了口。

    一字未了,“轰隆”,陡然又是一声巨响,却是瑞林杂货铺的大门被人大力撞倒,几个蒙面男子冲了出来,掌中刀剑映着秋阳,泛出出冰冷的寒光,而在他们身后,潘体乾负了两手,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

    “杀人啦!”人群中陡然爆出一声尖叫,顷刻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徐应声回首,神情陡然一变。

    金国人!

    那蒙面男子中有一人头巾落地,露出了里头的披发髡顶,正是标准的金国男子发式。

    汤正德,你完蛋了!

    徐很想大笑。

    然而,那笑意才抵胸臆,便又迅速被巨大的悲愤阻塞,一瞬间,他的眼前恍惚现出前世辽北的情形,千里沃土被敌国攻占、无数百姓与官兵在冰雪中逃亡……

    他咧着嘴,仿佛在笑,又像在哭,旋即心头微动,想起了身后少女,忙转头道:“你小心……”

    声音戛然而止。

    树荫之下,哪里还有华服少女的影子?

    徐呆住了。

    也就在这一刻,四下里猛地传来一阵喊杀声,金执卫的枪阵与内卫的刀林同时出现,将蒙面人团团围住。

    那几人互望一眼,面巾上的眼睛充血而凶狠,怒吼一声,直冲了过去。

    “嗤、嗤、嗤”,半空骤然腾起一片乌芒,却原来是埋伏在房顶驽箭手发动了。

    刹那间,金国探子已被驽箭包围。

    跑不掉了。

    徐心头大定,却又很快生出怔忡。

    她……离开了?

    何时?

    他返身行至树下,也不知自己要找些什么,只不住地往周遭看。

    忽地,眼角划过一道刺目的金光,他凝神望去,便见那树下余荫之间、衰草泥泞之中,落着一支牡丹花钗,钗首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她的?

    徐鬼使神差地俯下身,拾起金钗,感受着钗尾在掌心的尖利,不知何故,那种怔忡的感觉越发地强烈起来,心底若有重锤击打,一阵紧似一阵、一阵重似一阵,那声音如此地巨大而沉重,渐渐地,将他整颗心都填满了。

    (第一卷完)

第123章 雪天(二合一)

    小雪那一夜,霁月如水,玉京内外一片澄澈。

    然而,将至天明时,天边忽地云气翻涌,不久后,竟下起了雪。

    雪不大,细细的似是盐沫子,一忽尔疾、一忽尔缓,微风过处,扬扬洒洒,好像东风吹乱的柳絮。

    未至午错时分,那皇城的琉璃瓦上,便覆了一层白霜。

    徐搓着脸步出仁寿宫,两个腮帮子还在隐隐作痛。

    老太太手劲儿还真不小。

    心里嘟囔了一句,徐略微觉出几分不自在。

    论年纪他能叫太后娘娘一声老妹儿,可如今,太后娘娘却对他一脸慈祥,还使劲儿捏他的脸,说他“得人意儿”。

    徐就有点不大高兴。

    就算他如今还嫩着,怎么着也满十五了,又非五岁,太后娘娘怎么还拿逗小孩儿那套待他呢?

    也或者,她老人家膝下空虚了太久,已经不太记得怎么哄小孩子了罢。

    徐放下手,停步四顾。

    雪已暂歇,菲薄的阳光从云层里透下几缕,浅淡的金色,照上身,并不觉着暖。

    “五爷可冷不冷?要不要老奴替您拿件衣裳披着?”李进忠殷勤问道。

    徐忙摆手笑:“我不冷,李公公可别这么客气,我可当不起。”

    论理他该称对方一声“爷爷”,这是年老位尊的太监应得的敬称,便是东平郡王在此,亦当如此称呼。

    只是,徐自己个也快八十了,李进忠怕还未满六十呢,不客气地说,他没叫对方一声“小友”,就算是敬重了。

    爷爷?

    他才是爷爷。

    徐半边嘴角勾着,十足纨绔样儿。

    李进忠倒也没太在意,面上的笑容颇为亲厚。

    最近东平郡王风头正劲,徐五爷更是时不常地便被陛下叫进宫说话,父子两个简在帝心,太后娘娘都知道给陛下做脸,何况他们这些奴才?

    “外头冷,李公公也别送了,这道儿我认得,我自己走就是。”徐此时说道。

    太后娘娘特命大总管李进忠相送,委实给足了颜面,他也不能太厚颜无耻,该推的还是得推。

    虽然照本意说来,有李进忠在场最好,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总要有个过得去的见证人,才好往下进行。

    不过,还是那句话,礼数不可缺。

    见他如此客气,李进忠笑得越发软和,只说奉太后娘娘之命,必要相送。

    徐便也没再坚持,笑道:“那就有劳李公公了。”

    “好说,好说。”李进忠躬腰说道,复又在前引路。

    “这雪倒是没下起来,天也不算太冷。”徐负手随在他身后,悠闲地说道。

    李进忠便陪笑:“五爷要是想瞧雪景儿,等下大雪的时候再来,那时候的皇城可好看了。”

    徐也不过引个话题罢了,闻言便嘻笑起来:“这话可是李公公亲口说的,到时候我死乞百赖地来了,李公公可不能不理我。”

    “这哪儿能呢?老奴高兴还来不及呢。”李进忠笑得眼睛都没了,停了一会儿,又道:

    “说起来,五爷今儿怕是受累了。几位殿下如今正忙着年考,并不大往太后娘娘跟前儿来,娘娘便把表姑娘叫进来说话解闷儿,只表姑娘太安静懂事了些,娘娘想要个热闹竟是不成。所幸五爷来了,老奴瞧着,太后娘娘很爱听五爷的故事,表姑娘虽不吱声,想也是爱听的。”

    团团热闹的一席话,却令徐怔了一息。

    不过,他很快便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这是太后娘娘赏脸,我也就耍个嘴皮儿罢了。”

    笑容不减,拢在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头。

    未料今日仁寿宫之行,竟还有这一层意思。

    李进忠所说的表姑娘,乃是李太后堂姐家的外孙女儿,名叫孙月娇。

    这位堂姐是李太后仅余的娘家亲眷了,全家皆在邻县务农,两下里倒也偶有往来,因最近三位公主忙于功课,李太后一时闲来无事,便将孙月娇召进宫小住,也算聊解寂寞。

    今日徐进宫,也是李太后“想找个小孩子家说话热闹热闹”。

    然而,果真如此么?

    还是说,他想多了?

    徐一脸地若无其事,左右顾视,似是在欣赏皇城雪景,眼尾余光却观察着李进忠的反应。

    李进忠躬腰低头,瞧来极是谦恭。

    或许……有点过于谦恭了。

    徐移开了视线。

    不管是否多心,先把路堵死了总不会错,他徐此生断不会再由人摆布,自己的事,总要自己做主。

    再者说,他的抱负与志向,亦绝不允许他与外戚有任何勾连,否则,遗患无穷。

    徐的神情阴冷下去。

    因低着头,李进忠倒没发现,仍旧乐呵呵地接起前言:“五爷这话就太谦了,依老奴看,那些大学士讲的学问也不过如此,五爷的故事却不只有趣儿,还含着好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表姑娘……”

    “嘎!”一个短促的、如同公鸡被人踩了脖子的古怪声音打断了他。

    他唬了一跳,忙回头,却见徐不知何时停下脚步,两个眼睛反插了上去,眼眶子里只剩两丸大眼白,嘴歪着、手拧着、腿抖着,身子哆嗦着,就跟抽风也似,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哟!五爷您您您……这是怎么了!”李进忠吓坏了,岔着声儿就叫两个跟班儿的小太监:“快!快!快扶着五爷。”

    话音落地,那两个小监脚都还没抬起,忽听徐“嘎”又嚎了一嗓子,随后,“噗噜”一下,两个黑眼珠子便滚落回了原处。

    再然后,伸伸胳膊、展展腿儿,叉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又“嘿哈!哦嗬!”大喝了两声,这位徐五爷,他好了。

    李进忠简直看得脑子都不会转了。

    这到底是徐抽风,还是他抽风?

    怎么一转眼这人就没事了呢?

    方才分明一副马上要厥过去的样子,这厢话音才落地,这位爷便成了没事人。

    他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抽风能抽成这样儿的。

    正自疑惑不解,却见徐俊颜冷肃,一扫方才的惫懒,庄容揖礼:“李公公,借一步说话。”

    李进忠呆望着他,还是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徐见状,踏前两步,微弯了腰凑去他耳边,以很低的声音说了四个字:“天人感应。”

    李进忠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天人感应啊,他就说么,怎么好端端地这人就抽抽起来了,却原来是这么个因由。

    说起来,徐擅卜卦之事,他倒是听太后娘娘说过。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帝后夫妇外,也就东平郡王并太后娘娘知晓,便连郡王妃朱氏只怕亦不知情。

    一念及此,李进忠倒也不敢轻忽,忙命两个小太监先去前头路口望风,复又压着嗓子问:“五爷这是感应到了什么?”

    “现下还不好说,容我卜一卦。”徐面色沉凝,探手入怀掏摸片刻,抽出手来时,不知怎么袖口一晃,“啪嗒”一声,将一样事物带了出来。

    金灿灿的器物,落于遍地白霜之上,极为抢眼。

    徐慌忙俯身拾起,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李进忠却还是一眼瞧见,那是一枚很精致的金钗。

    他神情一滞。

    徐拾起花钗,偷摸瞧他一眼,似是也知瞒不过他去,僵立片刻,面上便露出一个干笑来,将钗子向他眼前晃了晃,不大自然地道:“呃,那什么……这个……其实吧,我要说这是我捡来的,公公信不信?”

    “老奴信。”李进忠眼也不眨。

    我信你个鬼啊。

    你个小鬼头坏地很。

    李进忠嘴角动了动,面上的笑容很是古怪。

    徐早便暗自憋着一口气,此时双颊便有些发红,虽不甚明显,但李进忠何等心细,自是瞧见了,于是面上的笑越发地假。

    呵,男人。

    果然这一个个的就没个好东西。

    他斜着眼睛瞟着徐,似笑而又非笑。

    徐于是更加“尴尬”,抓了抓后脑勺,飞快将钗子收了起来,又强行解释了一句:“那什么……我这儿正叫人找失主呢,等找着了就把东西还给人家,到底这东西值俩钱,公公说是吧?”

    话至末尾,面上的笑竟带着几分讨好。

    李进忠这回连话也不说了,只点了点头,神情间有着若有若无的冷淡。

    徐心底一松。

    完事儿了,接下来才是正题。

    “还是先卜卦吧。”他道,摊开手掌,掌中躺着三枚古钱。

    嗯,变成三枚了。

    前几日他与几个朋友去阳山搂兔子,在清虚观借了个地方烤兔肉吃,一个姓章的小道士告诉他说,两个钱是卜不出数来的,得三枚铜钱才成。

    必须三枚。

    徐于是知道,他亲爹果真是个草包。

    他自己当然也没好到哪儿去。

    所幸他从不曾当着陛下的面卜卦,否则就真要闹出笑话来了。

    改日定要再去一趟清虚观,向那小章道士好生道个谢。

    心下如此想着,徐依着小章道士所说,将铜钱抛了几次,复又袖了,随后蹙眉作沉思状,复又闭起双眸,胡乱掐动着手指。

    李进忠亦抛开心思,专注地看着他。

    数息之后,徐便张开了眼睛,少年俊美的脸上添了一抹难色,抬眸往四处看了看,忽举袖一指向西北方向,问道:“李公公,那是何处?”

    李进忠顺势望去,面色陡然一变。

    徐指的,竟是乾清宫与坤宁宫的方向!

    哟,这是卜到帝后夫妇头上去了?

    “怎么了?那个方向有什么事儿?”他反问道,并未直接回答徐。

    徐拧着眉头道:“那地方儿有血光。”

    李进忠怔了怔,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的个天爷爷,这还真是帝后夫妇要出大事啊,这可耽搁不得,得马上禀报过去。

    “不过么……”徐忽然又开了口,神情微带迟疑。

    李进忠被他这一声拉回神,喉头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儿,生恐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不过这血光极弱,此人命格亦不显,应劫者乃是普通宫人,而非皇城诸位贵人。”徐用一种大喘气的口吻接下了余言。

    李进忠险些没被他闪个跟头。

    就这么会儿功夫,他这心忽悠着上去下来的,都快吓死了。

    这人也真是,非把一句话掐成两截,吓人玩儿呢么?

    “李公公见谅,卦虽卜出来了,也要观天时地气才能准确。”似是猜出他所思,徐适时说道,两手背在身后,很有几分得道高人的风采。

    李进忠倒也未多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犹自不放心,又问:“就只有这些么?能细说说不?”

    就这么笼统一说,他回话都不好回。

    徐沉吟片刻,说道:“据我看来,这血光中还掺着一丝极淡的紫气,推断此人该当是陛下身边的人,比如近身服侍的小太监、小宫女之流,再一个么……”

    他拉长了声音,面色越发凝重,数息后,方才续道:“……再一个,这人的身上尚有两分气运,却是与那紫气融为一体的,也就是说,此人若得不死,于陛下乃至于陛下身边的人皆只好不坏。只是,此卦有变,且变数极大,这人的生死……很不好说哇。”

    徐眉头紧蹙,面色冷峻,那种不容人置疑的语气,有种说不出地威严。

    李进忠一时为他气势所夺,不由自主便躬下了腰,心下却暗自盘算开了。

    徐五爷的卦准不准,他一个奴才,自不敢胡乱评断,只这话说到了陛下身上,且还与陛下运道相关,却是须得立刻禀明太后娘娘了。

    “这样吧,等一时还请李公公带我去个有笔墨之处,我细细具一条陈,劳公公交予太后娘娘过目,至于该如何处置,太后娘娘想是自有主张。”徐一脸诚恳地道。

    少年面容丽,朗然洁净,似是方才的威严并不存在,此刻瞧来,正是翩翩清贵士、浊世佳公子。

    李进忠觉出强烈的怪异之感,一时竟未答言。

    说起来,这徐五年如今也才十五吧,怎么完全不像个毛头小子?有时候李进忠会觉着,徐的某些神情、语气与动作,像极了那些老而不死的滑头老贼。

第124章 作罢

    此念一生,李进忠不觉失笑。

    罢了,他这儿胡思乱想什么呢?人家可是皇室宗亲,说不得这就是人家的天赋异禀呢。

    “五爷这主意好。”他躬腰语道,却并不曾察觉,他对徐的态度已比先前恭敬了许多。

    “李公公说哪里的话,此乃我当做的,倒是要有劳您跑腿。”徐含笑说道,上前虚扶了李进忠一把,衣袖相触的瞬间,一个锦囊便塞进了对方手中。

    李进忠的腰于是躬得更深了。

    嗯,果然不愧为徐五爷,事儿办得就是漂亮,比他爹可晓事多了。

    一路去得东华门,李进忠讨来笔墨,徐细细写满了一页尺幅,交由李进忠袖着,方才辞去。

    李进忠不敢耽搁,匆匆赶回了仁寿宫。

    太后娘娘,见他回来了,便命他进前说话。

    因四下再无旁人,李进忠便也未作隐瞒,先将条陈呈上,复又将方才之事备细说了,尤其那金钗落地前后诸事,包括徐的神情,皆说得格外仔细。

    待他语罢,太后娘娘便蹙起了眉,良久后,方缓声道:“这般看来,这孩子原来也不大合适。”

    她似是有些失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李进忠没敢接茬。

    李太后也并非要问他的意思,出了会儿神,面色便渐渐淡了下去:“这小子倒也精明,想必早有了主意,若强按着他的头,反委屈了我的乖乖娇儿。”

    李进忠这下连脑袋都不敢抬了。

    开玩笑,太后娘娘这是想给她娘家亲眷找臂膀呢,这话说到头儿,便能扯上外戚,这岂是他一个老太监能置喙的。

    还是老老实实比较适合他。

    见李进忠几乎把头埋进胸口,恨不能整个身子都埋进去,李太后不免好笑,佯怒道:“合着就哀家这儿一个人瞎忙活,你连句话都不肯给是吧?”

    李进忠便拿袖子擦了擦额角,一脸地苦笑:“娘娘就别为难老奴了,老奴还想多活上几十年侍奉您老人家呢。”

    不露痕迹地便将一记马屁奉上,拍得李太后甚是舒坦。

    这话说得多好听,比那“寿比南山不老松”可顺溜多了。

    只再一转念,她又微觉不虞,蹙眉道:“这小子花花心思倒多,方才在哀家面前倒装老实。”

    忆及此前孙月娇含羞带怯的神情,李太后又生出一丝厌烦。

    她原也不过想拉孙家一把,只如今看来,一则孙月娇小门小户的,实在拿不出手,二来,她那堂姐的心也未免太大了些,从前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今临到老来,脾性竟是更胜。

    再一想,李太后便又有些灰心。

    她也真是老糊涂了,倒弄起这些是非来,没的给自己亲儿子招事儿,万一建昭帝不高兴,又不好明着拒绝,不是为难他么?

    “罢了,罢了,哀家也就剩下你们这几个了,怎么着也得留着不是?”她叹了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不舍旧仆,还是要打消此前的念想。

    李进忠闻言,再度擦了把额头冷汗。

    太后娘娘便又展颜一笑:“此事再也休提,咱们还是说那条陈之事吧,你再与我细说说。”

    李进忠终是松了口气。

    有了这句话,此事便算揭过了,太后娘娘往后应是不会再提。

    于是,他便也打起精神,与太后娘娘商议起来。

    从这一日起,徐便再也没见过那位孙姑娘,李太后也不怎么请他去仁寿宫做客了,此皆后话,在此不表。

    却说离宫之后,徐便坐上了自家马车,先去南安里雇了匹青骡,又将元贞、利亨两名小厮唤至近前,笑着吩咐:“爷我要去办点儿事,给你们两个时辰的假,你们先家去歇着,爷办完了事自会去找你们的。”

    元贞、利亨便是不久前他向东平郡王讨来的金家的两个小子,原先就叫金大、金二,徐嫌太土气,便照着六十四卦给改了名儿。

    一听这话,才八岁的利亨当先就乐了,“哎”了一声,抹头就走,却被十一岁的元贞一巴掌拍脑门儿上,骂了句“蠢材”。

    利亨吃痛,鼓嘴摸脑门儿:“哥,你咋又打俺?”

    他总觉得脑门上有个坑,没准儿就是被他大哥生生打出来的。

    会变笨的。

    变笨就讨不到媳妇了。

    利亨登时嘴巴一扁一扁地,眼睛里已经包了两泡泪。

    他的小媳妇儿!

    元贞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方转身向徐陪笑:“爷还是叫奴才们跟着吧,万一有什么事儿,奴才们多少总能派上用场。”

    王爷交代过了,让他们好生服侍五爷,可五爷却好像不怎么喜欢人跟着,元贞小小的心里便觉着,这是被嫌弃了。

    可我长得挺好看的啊。

    他想着,不自觉地挺了挺小胸脯,下巴也抬高了,以让徐看清他好看的脸。

    不是他自夸,实在是他金元贞就是他们老金家最好看的崽。

    且他还听人说,凡是近身服侍主子的小厮,好看是首要的,其次是聪明懂事。

    他这么好看、这么聪明懂事,爷怎么老是瞧不上呢。

    正想着,脑袋上忽一痛,却原来是徐一巴掌拍了过来:“小鬼头!”

    笑骂一声,他便又冲利亨挤眼儿,那意思是“我替你报仇了吧”,惹得利亨直乐,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眼泪都晃干了,心里头甭提多得意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主子还不是最喜欢俺?

    元贞不睬他,只向徐躬身:“主子便把奴才们带着吧,奴才不想回家,就想服侍主子。”

    见他小大人似地,徐越发好笑,在他脑瓜顶上弹了个脑崩儿,歪嘴笑道:“爷要去会相好儿的,你们跟着碍事。”

    语罢,自袖中掏出两个银角子,一人一个予了他们,又轻轻摸了摸利亨的小脑袋,和声道:“家去罢,跟你们爹娘好生吃顿饭。”

    “谢爷赏。”利亨喜孜孜地收了银角子,许是太高兴了,也忘了被他哥一拍之仇,上前拉了拉元贞的衣袖,稚嫩的小脸儿一派灿烂:“哥,俺们家去罢。”

第125章 小院

    “快走快走,莫耽误了爷的正事。”徐连连挥手,似是极为不耐。

    元贞见状,知道这是劝不回来了,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弟弟去了。

    望着他二人瘦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徐微有些出神。

    这辈子,他总不会再教他们的闺女做厨娘了。

    说来,这俩小子到底谁是金翡翠的爹,他到现在都没闹清。

    当年那老妇死得太快,好些事未曾交代,而金翡翠自个儿又是幼失怙恃,亦不知父母姓名,徐倒也替她打听过,只彼时天下大乱,根本打听不着。

    总之,好生待他二人便是。

    等大事一了,他便会放了他全家奴籍,再给他们寻个正经营生,让老金家从此摆脱奴才的身份,三代之后,亦可读书做官,莫再与人为奴。

    想至此处,徐便又摇头自嘲。

    罢了,这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得他这条命还在不在呢。

    “咴儿”身畔青骡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徐脸上,似是在应和他心中所思

    他醒过神,向骡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我都还没明白呢,你倒明白了。”

    翻身跨上青骡,溜溜达达地出了南安里,不消多时,他便转上了宝津大街。

    街市一派喧嚣,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沿街的铺面里人头攒动,好些百姓手里提着年货。

    再过一个半月,便是春节了。

    徐迢遥地想着,咧嘴而笑。

    屁的春节!

    屁的阖家团聚!

    今年他绝不会再去宁萱堂外跪着了!

    他就是个忤逆子、不孝儿,朱(猪)老妖,你能把俺老孙怎么着?

    他想着话本子里那只怼天怼地的泼猴儿,面含淡笑,抬头四顾。

    迎面是一面翻卷的青幡,“烟雨楼”三字随青布舞动着,笔划之间,飞过几粒细白的微沫。

    到地方了。

    徐勒住青骡,佯做瞧风景,向烟雨楼对面望了一眼。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颈间落下细细的凉,纤软地,却也是锐利地,像那年他站在大雪的街头,被铺天盖地的白淹没。

    “这雪怎么又下起来了?”烟雨楼里走出来个伙计,探头瞧了瞧,嘟囔一句,又向徐望两眼,拿不准这人是路过的还是客官。

    察觉到他的视线,徐立时吆喝一声,青骡行过烟雨楼,少年的锦袍被风鼓荡起来。

    伙计摇摇头,管自回去招呼客人去了。

    徐迎风催动着骡子,面上笑意渐浓。

    哈哈,瑞林杂货关张了!

    那门扉上贴着官府的告示,上头的大红官印已然有些退色。

    这是关张了好些时日了。

    徐觉得痛快极了。

    比上辈子一刀子捅死金国小兵还要痛快。

    为着避嫌,事发后他便一直不曾往这里来,亦未过问个中内情,而东平郡王最近又忙着抄家,整天屁颠颠跟在潘体乾后头到处跑,无暇与他详谈,徐憋了快半个月,今日终是趁空过来瞅一眼。

    大快人心!

    汤家这回定然再也爬不起来了,而汤家背后那些人,也总要露几个出来。

    虽然早料到他们会倒霉,然此时亲眼目睹,却仍旧让徐有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他的嘴角越咧越大、几乎咧到耳根,最后再也忍不住,当真纵声长笑起来,而在笑声迸出喉头的瞬间,他的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于是,宝津大街现出一道奇景,一位锦袍美少年骑在骡子上又哭又笑,状若疯魔,好些人都跑出来瞧新鲜。

    驰出宝津大街,徐便拨转骡头向北,一路风吹雪打,泪痕早干,笑声亦竭,唯拧眉瞪眼,神情狰狞,仿似在跟什么较着劲。

    小半个时辰后,青骡在位于太平里的一幢宅子门前停下,他甩蹬下骡,拍门低唤:“忠叔、忠婶儿,我来了。”

    “吱哑”,木扉应声开启,一个面色黧黑、面相有些老气的中年男子自门后而出,一见徐,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拉开门道:“东家怎么来了?这还下着雪呢,您说一声小的过去不就成了?”

    “我想忠婶儿的手艺了。”徐笑道,负手便往里走。

    忠叔黧黑的脸上登时笑开了花,一面上前接过骡缰,一面笑呵呵地道:“成,东家想吃什么?小的叫婆娘去割些肉,再沽一壶好酒回来。”说着便要回头唤人。

    徐忙按住他:“不忙,我就想吃个家常菜,忠婶儿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吃完了我还得出门呢。”

    忠叔“哎”了,将徐让进院中,关好院门,复又牵着骡子拴在墙角,喂了几把豆料。

    徐斜靠着砖墙,一面看他喂骡子,一面便问:“最近铺子如何?旁的我都不怕,唯那盘扣儿连衣裙我心里委实没底,也不知好卖不好卖?”

    “好卖,好卖得不得了!”忠叔的黑脸上登时泛起红光,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东家这眼光真是没谁了,这什么连衣裙比香皂都好卖呢,小的这里有掌柜送来的账簿,小的如今也能瞧明白一点儿,过会您瞧着就知道,那连衣裙卖得好得很。如今工坊天天赶夜工,铺面儿上都不大敢接订货单子了,怕是年后都赶不及。”

    他满脸是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似是将他脸上的皱纹也抚平了。

    徐点了点头,多少放下心来。

    这些女人家的东西,他委实并不大懂,只瞧着梅姨娘画的那连衣裙很是别致,便试着让人做了几件出来,原也不过探个深浅罢了,没想到居然如此受欢迎。

    其实,想想也是该当的。

    重生后没多久,他便曾请人照着梅姨娘画的图样,花了足一个月的功夫,做出了一条极为别致的月白纱裙,后被许承禄瞧见了,当场便给他来了个漂没。

    是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识许承禄了,只他一直瞒着身份,直到最近才挑明。

    而后的仲秋宫宴,那条漂亮的裙子,便穿在了淑妃娘娘的身上。

    只是,后来细看着,那裙子似乎做了些改动,上头多了几朵花,也不知是如何缝上去的,倒是比原来的还好看。

第126章 汤家

    细雪飘过墙头,盈盈落入枯草间,一如徐此刻心底的柔软。

    他想,他的娘亲真聪明,精诗文、通百艺,几乎就没有她不会的。

    他是她的儿子,何其有幸?

    徐笑起来,心上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利地疼。

    然而,再下一息,望着忠叔喜悦的笑脸,那刺痛便又被温暖取代。

    他虽不曾见过他的娘亲,却总算见到了忠叔和忠婶儿,也总算帮上了这对孤苦而又良善的夫妇。

    这一世,他们再也不用去野地里拾荒了。

    真好。

    而他徐五郎,亦终究不再是前世那个空负仇恨、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

    他有了能力,能够将那些珍视他、他亦珍视的人,护在羽翼之下。

    徐的唇角再度漾出笑来。

    重生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够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只是他的仇家太多,也太强大,一时是报不完的,而他的恩人,就在眼前。

    上辈子没报答完这恩情,这辈子还能接着报。

    从今往后,忠叔忠婶就是他徐的再生父母,他要拿他们当亲爹娘一样供养着,给他们养老送终。

    “东家,快进屋吧,外头冷。”忠叔的声音唤回了徐的思绪。

    他笑着与忠叔进了屋,忠婶儿已然烧好了炭盆,又摆满了一桌子的茶点,拉着徐说了半天话儿,便欢欢喜喜去厨下做饭去了。

    不一时,饭菜的香气便飘满了这所安静的小院儿,仿似连漫天细雪被熏作人间烟火。

    吃了顿舒心的家常饭,又与忠叔商量了几句铺面之事,徐方骑着骡子离开。

    他并不曾直接回王府,而是中途绕道金鸾巷,在巷口盘桓少时,被两个凶神恶煞的金执卫盯着瞧了半天。

    金鸾巷中,只住了一户人家,便是汤家。

    虽然是东州四大商行之一,但汤正德却是正宗的玉京人,因旧年其高祖是于东州贩货起的家,这才与雷、贺、倪并称东州四姓。

    而其实,这四姓的生意遍布大齐各地,乃大齐商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又岂止限于东州一地?

    无非是东州一带多出行商,且当地税收亦多以商户为主,雷、贺两家又祖居于彼,这才叫响了名号。

    徐拢住骡缰,盯着巷弄深处出神。

    巷弄曲折且蜿蜒,汤家祖辈便居住于此,几十年来子孙繁衍,族人众多,虽不及那些百年士族,却也颇具规模。

    按理说,这住处是逾制了的,若高宗在位,就凭汤家这宅子,汤正德就得去边关喝西北风去。

    不过,自先帝时起,大齐国库便始终不大充盈,先帝想了许多生钱的法子,其中有一项“扩地皮税”,便是专为这些有钱商户定下的,只要他们以高价买下地皮,再按年足额交税,他们就可以把院子往大里盖。

    当然,太大还是不行的,且不可盖楼,两层的都不行。

    仅此一条,先帝便收上来好些税银,充实了国库,而如汤家这般的巨贾亦可居广厦、被华服,大家各得其所,也算两全齐美。

    往巷子里探了探脑袋,那两个金执卫便走了过来了,其中一个横眉立目,长刀几乎出鞘,徐终是心满意足,驾起青骡,扬长而去。

    “这谁啊?”扶刀的金执卫盯着他的背影,眉间犹带凶厉之色,一开口,便似喷出一股子血腥气,瞧来极为骇人。

    另一个倒不似他这样着紧,只将左边那道断眉一挑,好笑地道:“你倒来问我?我知道他是什么阿猫阿狗?不过么……”

    他弹了弹刀鞘,打了个响亮的口溜子:“看那身儿打扮,非富即贵。”

    “要不要向上头报一声?”凶厉校尉朝手心吐了口唾沫,语气中亦带着股子狠劲儿。

    汤正德犯的事儿可不小,备不齐方才这少年就有问题。

    断眉校尉“哈”地一笑,向他肩膀拍了几拍,语重心长地道:

    “兄弟,看在你是才从辽北调来的,哥哥我提醒你一声,这京城里最多的便是这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二世祖,咱京里有句土话,‘宁看狗打架,不惹二王八’。这些二王八疯起来可是要人命的,咱可惹不起。”

    说着,手指头朝后一捅,吊儿郎当地道:“除非他们也和里头这位一样,犯了大事。若不然,别说咱金执卫了,内卫怎么着?也得让他们三分。”

    这话虽有些夸张,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最底层的兵卒,若当真招惹了这些勋贵士族子弟,吃亏的还是他们。

    听得此言,凶厉校尉便不吱声了,断眉校尉转了转眼珠,凑过去搭着他的肩膀道:“兄弟,跟你商量个事儿哈,横竖此处也闲着,咱们不如轮流值守?”

    他往巷深处歪了歪嘴,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里头早就这么干了,就咱们这些守在外头的还傻傻地两人一班儿呢,要依哥哥说,你先回去歇着,半个时辰后再来换我不迟。”

    说起来,他们确实已经在巷口守了好些日子了,也不知上头是如何想的,既不下令抄家,亦未让他们撤走,只命围住汤家,不许进出。

    那凶厉校尉听了这话,心下其实并不太情愿。

    然而,此刻确实无事,且他也委实不愿得罪这些地头蛇,想了想,到底勉强应下了,转身便回到了拐角的帐篷。

    他们这几日皆住在里头。

    见他去了,断眉校尉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几步窜到金鸾巷的巷口,注意地观察着周遭动静。

    小半炷香后,一个头戴毡帽、身披蓑衣的男子,遮遮掩掩地从对面的巷子里走了过来。

    “嘿,你,快进来嘿!”一见来人,断眉校尉立时小声唤道,一面不停往四下看。

    那人立时飞跑过来,甫一照面儿,便将个厚厚的红封塞进他手里,陪笑小声儿道:“军爷受累了。”

    断眉校尉掂了掂,不满地瞪起眼:“这么少?爷我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放你出去的,你……”

    话声未了,手里一沉,却是又多了一个红封,掂着至少也有七、八两。

第127章 书房

    “爷多担待,多担待。”蓑衣男子不停打躬,面上的笑有些奇怪,似是谄媚,但这谄媚又显得极不自然,像是硬逼出来的。

    若有熟悉汤家的人在此,定然会发现,这卑躬屈膝的蓑衣男子,赫然便是汤正德的嫡长子,亦是汤家如今的掌门人汤大老爷。

    不说远了,便只半个月前,汤大老爷随便跺跺脚,大齐商界便要震上一震。

    而此际,他拿着十两一枚的红封儿,卑微地向一名他以前绝看不上眼的校尉低下了头。

    断眉校尉又拿了五个红封,捞足了油水,方才放人。

    汤大老爷一路溜着墙根儿,仗着熟悉地形,躲过了几拨巡查的金执卫,有惊无险回到家中。

    进门后,他衣裳都没顾得上换,便直奔书房。

    汤家的定海神针汤正德,正在书房里等着他。

    汤正德前年才过的六十大寿,儿孙满堂、富可敌国,还交了几个很不错的“老友”。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只消将汤氏这条大船交予长子汤大老爷,便可住进早在姑苏买好的宅子,种种花、喝喝茶、听听曲儿,偶尔提点一下长子,便可悠然地渡过余生。

    而此刻,这一切却都变得遥不可及。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几乎就在他收到消息的同时,金执卫便围住了金鸾巷,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委实不多。

    不过,路还没走到头。

    汤正德微微举眸,窗外的雪光刺进来,虽隔着一层窗纸,还是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生得一张瘦长的脸,鹰勾鼻,眉骨突立。年轻时,这样的轮廓无疑并不难看,而今年老,整张脸被深深的沟壑填满,便显得阴鸷深沉,尤其那垂挂着的眼皮,越发予人莫测之感。

    “启禀老太爷,大老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小厮的通传。

    “进来罢。”汤正德说道,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呼吸间带起空气,“嘶嘶”有声。

    一旁的老管家忙捧过痰盒。

    汤正德抬手推开了,从袖中掏出一块玄青色的帕子,按住嘴角,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方才止住。

    老管家沧桑的面容上,慢慢浮起一层哀色。

    纵使老眼昏花,这样近的距离,他却还是能够看清,那玄青的帕子上,染着几抹血丝。

    老太爷的病情加重了。

    原先府库里还备着上好的人参并许多药材,都是老太爷常用的。只那地方头一个便被金执卫围了起来,里头的东西虽然没被搬走,却也不允家下人等取用。

    现如今,也就垂花门后头的几间小库房还在用着,大注的银子,却皆在前头大库之中。

    老管家悄悄抬起手,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他是汤家世仆,自小便在汤家长大,见惯了富贵锦绣,而今却是头一次知晓,平素瞧来客客气气、礼让有加的一家人,大难临头时,也会为了一口菜、一匙汤吵红了眼。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宝叔,你先退下吧。”汤正德疲倦地挥了挥手。

    “是,老爷。老爷要记得吃药。”宝叔颤巍巍地说道,将案上的透雪瓷盏朝前推了推。

    那里头盛着才熬好的汤药。

    因药材不佳,那药汁亦浑浊不堪。

    换在从前,这样的药,府里有脸面的下人都不会吃。

    可现在,就连这一等劣药,也是老太太勒逼着四太太拿出来的,四太太还破天荒地顶撞了老太太几句,简直是忤逆不孝。

    儿孙满堂又有什么用?

    刀剑杀到眼前时,人人便只顾着自己活命,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宝叔叹息着退了下去。

    不一时,满头大汗的汤大老爷便跨进了门槛,恭声行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坐下说。”汤正德微阖着眼睛,声音很低。

    汤大老爷抹了把额头的汗,依言坐下,沉声道:“父亲,儿子把信送到了。”

    汤正德闭着眼,手指轻捻着颌下苍白的胡须,问道:“你是亲手把玉交给和善堂那个麻脸掌柜的?”

    “是的,父亲。”汤大老爷道,扶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搓动着。

    他今年四十有余,因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只是这半个月来担惊受怕,面色非常地差,眼底挂着两团青黑。

    “他怎么说的?”安静了片刻后,汤正德睁开眼,端起了一旁的药盏,吹着其上浮动的热气。

    汤大老爷神情一黯,低语道:“他……什么都没说。”

    话声未了,一声长叹便溢出了喉头。

    原以为对方至少也该给个暗示,可人家根本连瞧都没瞧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也似。

    他们汤家,现下真成了那洪水猛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汤正德“唔”了一声,神色平淡,似是对此早有所料,仰首将汤药饮尽,搁下瓷盏,一面拿白巾拭着嘴角,一面又问:“倪家呢?”

    “他们……他们没让儿子进门。”汤大老爷面色越发难看,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外头谁来救他们,哪怕是姻亲。

    可是,被人如此拒之于门外,他还是有种说不出地颓丧。

    “人之常情。”汤正德慢慢地收起了帕子,面色温和:“你也别为难你媳妇,她持家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汤大太太倪氏乃是倪家的长房嫡女,素来沉稳端庄,一直执掌着府中中馈,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很不错的宗妇。

    “是,父亲。”汤大老爷似乎有些羞愧,声音也是虚的。

    汤正德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喘息声似是重了些:“票号的账可弄好了?”

    “回父亲,儿子正叫他们加紧弄。”汤大老爷说道,面上掺杂着焦灼与担忧。

    别的都不怕,唯有昌隆票号不能出事。

    可现下的情形却是,昌隆票号与他们汤家,已然断了联络,两边都不知对方之事。

    那金执卫按兵不动,很难说不是在等着他们自己犯错。方才,汤大老爷甚至都不敢去票号看一眼,就是怕有人跟着他,露出行迹。

    昌隆票号,才是他们保命的根本。

    然而,若是汤家倒了,昌隆票号岂能独善其身?而昌隆一倒,汤氏阖族老幼,却不知能活下几个?

第128章 九郎

    “老四养在外头的那个外室,你可曾告诉过别人?”汤正德突然抬起头,被皱纹掩去的眼睛里,迸出两道骇人的冷光。

    四老爷的外室生了个儿子,今年才满三岁。

    这是汤府的秘密。

    就连四老爷自己亦不知晓,当年被他抛弃的那个歌伎,竟会生下他的骨肉。

    汤正德此时突然提及这对母子,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

    此番汤家唯一能活下来的,怕也只有那对不为人所知的母子了。

    汤老大爷怔怔地看着汤正德,面上有着一丝戚然。

    汤正德却根本不为所动,眸光愈发冰寒,一字一顿地道:“老大,你可曾告诉过别人?”

    一触上那双阴鸷的眼睛,汤大老爷心头便跳了跳,不由自主地便垂下了头:“父亲放心,此事儿子一直守口如瓶。”

    言至此,他忽然抬眸,目中浮起哀恳之色:“父亲,事情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当真……当真要走到那一步?”

    汤正德闭起了眼。

    一刹时,阴沉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去,他看上去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老叟,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做好准备罢。”他有些疲惫地道。

    语毕,忽又张眸。

    那一瞬,汤大老爷惊异地发现,这个从来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的老者,此时此刻,目中竟隐了一抹哀凄:“我们汤家的根儿,总算不曾尽数断绝。”

    汤大老爷当下便红了眼眶。

    他的长子才娶了亲,或许今年便将生下汤家的第一个重孙辈。

    可现在,四世同堂,想是永远无望了。

    “你下去罢。”汤正德再度闭起了眼,挥手时,衣袖轻颤,一如他压抑而又哀凉的语声:“好生和你媳妇儿女们说说话。”

    汤大老爷心头陡然涌上一阵酸楚,旋即却又被绝望代替,喉头哽住了。

    足花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父亲,儿子告退。”

    汤正德没说话,满是皱纹的脸被天光照着,如一具历尽风霜的石像。

    汤大老爷面色惨白,退出了书房。

    未几时,门外便响起渐远的脚步声。

    风簌簌掀动着窗纸,几片雪花自帘底飞进来,落上地毡时,化作一粒粒细小的水渍。

    汤正德慢慢地起了身,咳嗽了一声,吩咐道:“宝叔,守好门。”

    “是,老爷。”门外传来宝叔苍老的应声,随后,书房的门便从外掩了起来。

    汤正德负手望向窗外飞舞的雪影,良久后,摇了摇头,步履蹒跚地绕过了大案后的山水画屏。

    屏后是依墙而立两具大书架,高及屋顶,上列着经史子集并各类杂书,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亦似飘动着纸香与墨香。

    到得此处,汤正德佝偻的腰背陡然挺直,健步如飞行至书架前,将左首当中一格的书尽数抽出,向木板上一按一弹,那木板竟“啪”一声弹开,露出了嵌于壁中的机簧,再用力一拉机簧,右首书架一震,随后,“嗒”地一响,向旁滑开了尺许,露出了一道暗门。

    将诸物归于原位,汤正德推开了右首的大书架。

    书架之后,是一间狭小的密室,约有五六步见方,搁着几只木箱,还有一只青瓷瓮,里头插着十余只画筒,一看便是有些年头的了。

    汤正德闪身而入,看也未看那箱笼画作,而是向墙壁某处按了按,那书架立时“哗”地一响,回归原位,而密室正前方的墙壁则随之洞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

    他掏出火折,点亮早就备好的细烛,缓步拾级而下。

    石阶并不平整,他一手秉烛、一手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小半炷香,拐个弯,前方忽地一亮,现出一间整洁的石室,光滑的四壁嵌着夜明珠,石案上还点着一支牛油烛。

    一个身材挺拔、面貌斯文的年轻人,正端坐于案旁,一见汤正德,立时起身相迎:“祖父,您来了。”

    “唔,你等急了吧?”汤自德和声道,阴沉的脸上,头一次有了一丝迹近于慈祥的神色。

    只是,那张脸太过冷硬,这些微的神情,亦就此湮灭难寻。

    斯文青年闻言,摇了摇头,笑得有些勉强:“孙儿并没等急,祖父却是辛苦了。”

    说话间,他将石凳上的锦褥拿起来拍松,复又重新置之于凳,扶着汤正德坐了下来:“祖父歇一歇罢。”

    汤正德也着实乏了,依言坐下,又命那年轻人坐在对面,方看向石室东角,淡声道:“你瞧见他了?”

    “是,孙儿瞧见了。”年轻人道,神情十分平静:“孙儿猜想,他……便是祖父为我汤氏留下的后手吧?”

    汤正德点了点头:“你看出来了。”

    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显是对这年轻人的洞察力极为笃信。

    年轻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还要请祖父给小九指条路,告诉小九该当如何去做。”

    汤正德目注于他,一瞬间,眸光亮得怕人:“九郎,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汤九郎闻言,斯文的眉眼间,陡然仿似有强烈的情绪喷薄而出。

    然而,一息之后,他便又低下头,恭声道:“既然这是祖父的意思,九郎定当遵从。”

    汤正德捻须颔首,面上的神情放缓了些:“好孩子,不枉祖父这么些年替你谋划。”

    语至此处,拂袖起身:“拿上蜡烛,随祖父来。”说着便往东角行去。

    汤九郎忙捧起案上烛台,紧紧跟上。

    石室东角是一扇小门,推开门,便是一间更大的石室,屋中陈设精美,无论家什、玩器还是字画,无不名贵。

    祖孙二人转过鸡翅木拔步床,那里又是十余级石阶,拾级而上,眼前豁然开朗,却原来是正前方的墙壁上,嵌着两块完整的水晶。

    如此大而完整的水晶,极为罕有,千金难买,然汤家却将之嵌于墙上,可知其豪富。

    祖孙二人立在水晶前向外瞧。

    水晶之外是一架厚扇,细密的菱格将光影掩去,外头的人看不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可透过扇,察看外间的动静。

第129章 后手

    那是一间卧房,奇怪的是,那卧房中的一应陈设,竟与地下那间精美的石舍完全相同。

    此刻,一名年轻男子正坐在案前看书,身材挺拔、形貌斯文,竟与汤九郎像了九分。

    目注那年轻人,汤正德的脸上,浮起一个淡笑。

    事发之后,他唯一来得及做下的安排,便是此事。

    “他会代替你去死。”他淡然地开了口,看向那年轻人的视线仿似在看一具尸首。

    汤九郎亦定定望住那人,开口时,语气与汤正德同样地平淡:“是,祖父。孙儿会在此处藏到金执卫撤走,再去搬救兵。”

    “什么救兵?”汤正德忽然回头,被水晶映亮的眼睛里,似丸着两块坚冰。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令汤九郎平静的脸上,生出了几许裂痕。

    他愕然地回望着他的祖父,双眸张大了一些:“祖父不是要孙儿留下命去搬救兵?”

    “自然不是。”汤正德道。

    说话时,面上有着难掩的失望。

    汤九郎神情一窒,随后又转为不解。

    “原来你还是没想透。”汤正德道,闭了闭眼。

    那一刹,他的眉眼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凉。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张眸,眸光寒瑟:“想要我汤家当替罪羊,无妨,但我汤家绝不能死。谁要我死,我就拉着他一起死!”

    阴沉狠戾的语声,冷得人,汤九郎到底道行还浅,竟忍不住打个了寒噤。

    也就在这一瞬,他蓦地恍然大司,面上登时现出几分惭色,垂首道:“祖父恕罪,孙儿鲁钝,到现在才明白。”

    “你明白了什么?”汤正德没去看他,笔直的视线停落在水晶之外。

    那年轻人仍在读书,神情温静,仿似除了眼前书本,身外之事他毫不在意。

    汤九郎也学他的样子,望向那年轻人,目中有着奇异的神色:“正所谓投鼠忌器,只要孙儿在外活着,那些人为了不伤及自个儿,便不得不想法子救下汤家。”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衣襟。

    那里有一本薄薄的账簿,是祖父亲手交予他的。

    他的胸膛登时一片火热,语声却平静了下去:“祖父交给孙儿的东西,孙儿必会好生保管。此物一日不出,汤家便可保一日无虞。一旦此物离手,它的价值便也没了,无论拿到它的是哪一方,汤家都是必死的那一个。”

    “孺子可教。”汤正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无非就是那一线生机罢了。

    汤家可以倒,但绝不能亡。

    他可以豁出命去,也可以豁出全家的命去,只能给他汤家留下一条根儿,以九郎的聪明,不出两代,汤家必能重新站起来。

    不过么……

    汤正德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动着,面无表情。

    不过,这仍旧不是他最后的后手。

    最后那一步后手,没人猜得到。

    汤正德低垂的眼皮底下,漏出一抹寒光。

    必要时,九郎亦可舍去。

    只是,若当真走到那一步,想要再重振汤家,就绝非两世之功了,而是需要更久,甚至……再无可能。

    汤正德闭拢了眼睛。

    “可是,祖父,既然这人要代替孙儿去死,那么,孙儿实则已然逃脱且活命于外的事,又如何传到外头去?”汤九郎此时问道。

    若是有人硬要将替身当作真身,把消息死死捂住,则他存活在外,也就失去了意义。

    听得此言,汤正德视线微转,凝注着扇外仍在读书的年轻人,缓声道:“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享有着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为了让他与你神似,凡你有的,他也必有,以他的出身,便是再活十辈子,也享受不到这些。”

    他扭头望向汤九郎,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发现真相并非如此。就因为长得像你,他全家老幼才会被我假借山匪之名杀光,示之以恩惠,好让他心甘情愿为我卖命。而他每日吃用之物,皆掺着慢性毒药,如今早已毒入脏腑,神仙难救,全靠每日一口鲜汤续命。然则九郎认为,届时,他又会怎样?”

    “约莫……会疯罢。”汤九郎道,面皮颤了颤,语声却仍旧平静。

    “不错。”汤正德颔首而笑,似是颇为满意:

    “人一旦发了疯,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会恨不得我汤家全都去死,所以,他定会把所知的一切合盘托出。而祖父自有办法让此事发生在人最多、耳目最杂之时,消息一旦瞒不住,那么,该知道的人,便也就知道了。”

    汤九郎低头站了片刻,躬身道:“祖父高明。”

    汤正德没说话。

    汤九郎张了张口,面上划过几分迟疑,数息后,终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祖父,请问父亲……今天当真出去了么?”

    “自然。”汤正德微微一笑。

    即便是笑,亦自冰冷。

    汤九郎再也不敢看他,只低声再问:“父亲可还安好?”

    “自然安好,方才我让他回去歇着了。”汤正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转身往阶下走。

    汤九郎连忙端起牛油烛,紧随其后。

    走了一小段路,汤正德回头望他一眼,似是怕他忧心,宽慰他道:“你也不必过忧,祖父也不过让你父亲演了场戏罢了,伤不到他分毫的。”

    汤九郎终是放下了心,低声恭维:“祖父这一招声东击西,委实高妙。”

    汤大老爷居然能够冲破金执卫的包围,去外头求救,这并非他有本事,抑或金执卫内部一团散沙,而是这本就是金执卫故意露出的破绽,意图通过他引出背后的某个人,或某些人。

    汤九郎早便想通了此节。

    只是,那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多少有点不放心,这才问起。

    “将计就计罢了,哪里来的高妙。”汤正德无甚情绪地道,语声止信,脚步蓦地一顿,苍老的声音里,糅杂着几许暮气:“我汤氏再是富贵滔天,在金执卫眼中,也只是小小的一枚鱼饵,他们要的是汤氏背后真正的大鱼,至于鱼饵,随时可以吞掉。”

第130章 荒凉

    黯然语至此节,汤正德忽然转首目注汤九郎,眸中映两点烛火,时明时暗:“你可知,祖父何以要投效那一位?”

    汤九郎怔了怔,旋即面色大变。

    那一位?!

    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似是生怕隔墙有耳。

    只是,此处乃是密室,左近自是无人。

    然而,他却仍旧不敢与汤正德对视,似是只要如此,那个名字,便永远不会被提及。

    见他如此,汤正德大为失望,叹了一声,提步前行,语声干涩而沉闷:“祖父谋的,不过是‘从龙之功’四字。有此四字,我汤氏头上的那个‘商’字,想必也就能换上一换了。只可惜,时不我予。”

    他再叹了一声,负手步出那间美饰华美的石舍,回到了嵌着夜明珠的那个房间。

    望住他苍老的面容,汤九郎的心底,亦生出一丝戚然。

    罢了,祖父殚精竭虑,还不是为了汤家,为了他们这些子孙后代?

    只可惜,祖父苦心孤诣这么些年,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

    汤九郎强自抑下情绪,将烛台搁于石案,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话题:“以祖父的智慧,想必父亲这一趟也不是白去的,必定还有后手。”

    汤正德闻言,神情微怔,旋即目露讶色,又似大为欣然,展颜道:“好孩子,你连这一步也想到了,祖父真是欢喜的紧。”

    汤九郎忙道“不敢”,又以讨教的语气道:“如此良机,若不反将一军,岂不白废?只孙儿却猜不出,祖父的这一步棋到底下在何处?”

    “我让你父亲去和善堂走了一遭。”汤正德并没卖关子,很快答道,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快乐的:“那和善堂的背后,乃是国丈。”

    周皇后之父乃是小吏,因有个当皇后的女儿,便学着那些大户人家,在京里开了间当铺,便是和善堂。

    因本朝极忌外戚,故他这铺子也没敢张扬,悄没声儿地赚些银子花花罢了,建昭帝睁一眼闭一眼,亦未多管。

    此事也算辛秘,汤正德机缘巧合之下方才听闻,如今被逼上绝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皇后一家也拉下了水。

    “我叫你父亲当了块没用的玉,还让他特意找那铺子里一个脸上生了麻子的掌柜接这单生意,那些阉竖见了,定然要将那铺子好生查一查。”汤正德道。

    “呵呵”笑了两声,他忽又沉下脸,冷冷启唇:“天子不仁,则我汤氏再是板上鱼肉,也要生出两根骨头尖刺来,扎得他知道疼。”

    竟是妄议起当朝皇帝来。

    此言一出,满室如死。

    汤九郎终究还年轻,不似汤正德在尘世中拼杀多年,此时已是面孔煞白,总算他还有几分镇定,并不曾惊慌失措。

    汤正德见了,心底暗叹。

    以九郎资质,十年之后,必定青出于蓝,稳稳当当从汤大老爷手中接过衣钵。

    然而,汤家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所幸他提前留了后手。

    但愿这一步后手,永远没有用到之时。

    回到书房时,汤正德挺直的腰背重又佝偻了下去,整个人都透出疲倦与病气。

    在案边坐下歇了歇,他便提声唤道:“来人,去把小二十七叫过来,就说……就说祖父想考考他的学问。”

    小二十七乃是汤家最年幼的男丁,今年才五岁,生得雪团儿一般,乖巧懂事。

    不多时,宝叔便无声无息走了进来,花白的头发被帘子底下的风吹着,越显得苍老不堪。

    “老奴叫人去请二十七爷了。”他恭声道。

    汤正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薄薄的雪色,唇角浮起一个笑:“罢了,宝叔先陪我去外头走走。好久没在雪天散过步了,也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

    最后一句,似笑若叹,几乎微不可闻。

    宝叔眼眶红了,上前扶起汤正德,两位老人慢慢地走出了书房。

    寒风低咽着,大片雪花卷进廊庑,庭院寂寂,仿佛已经荒凉了许久,且将继续这样荒凉下去,直至天地尽头……

    …………………………

    从皇城回来后,徐在影梅斋足足窝了七天,连屋门都没出。

    这七天里,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自然,此事非关柳荫下那个神秘的华服少女,而是建昭帝。

    毕竟,那顾老太再是重要,也不过是一位故人,且徐也在请人暗中查找,故可将此事暂放一旁。

    而建昭帝,才是改变国运的关键。

    若要大齐不亡,则建昭帝便不能死,而他既不能死,则前世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应事件,便最好皆不要发生。

    而徐在这数日间不断思考的,便是那其中较为关键的一事:

    建昭帝身边那个据说挺得宠的小太监,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事曾为一时之怪谈,因事件离奇,又有几分香艳色彩,宗室里到处都有人说小话儿,这才让处于边缘地带的徐,也听了一耳朵。

    据说,那小太监祖上是个木匠,打小便学了一手精湛的木工活计,后家道中落,才净身当了太监。

    建昭帝本就喜打家具,便将这小太监带在身边,让他打个下手什么的。这小太监很机灵,尤其生得清俊,建昭帝一直对他颇为“宠爱”,甚至还引得嫔妃嫉妒不满。

    由此可见这小监有多“受宠”。

    可惜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因由,那小太监突然就死了。彼时建昭帝本就身子不好,乍闻其死讯,又急又痛,于是又病了一场,直养到建昭十四年开春才好些。

    而他病好的原因,却是因为又有个小太监填补了进来,听说其人不仅俊秀超群,木工活计比前头那小监还要好,建昭帝见新忘旧,心怀纾解,遂身体渐复。

    当然,所谓传闻,必有不实之处,不过,事情的大致走向应该不会错。

    而自重生后,徐曾反复思考前世建昭帝身边诸事,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行宫走水,乃是建昭朝最后走向崩塌的重要节点。

    嗯,以上几个新鲜词儿,都是他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第131章 疑问

    徐已然下定决心,往后不仅要常用这些话本子里的词,且还要大肆宣扬,最好让全大齐的人都来用,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他徐五的娘亲是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的女子。

    是故,若诸位看官于下文中再读到种种违和之处,便权当此乃徐老头儿的宣扬之功罢。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

    却说徐老头儿,在发现行宫走水乃重要节点后,便产生了一个终极疑问:

    建昭帝为什么生不出儿子?

    按理说,天子如今尚未满四十,正当壮年,平素吃用皆是世间顶好的,身边又有数不清的美人儿,何以就弄不出一个儿子来呢?

    不说别处,只说他们郡王府,王妃朱氏那般防贼似地防着,也没防住王爷到处播种,徐珩、徐瑞并徐这三个庶子便是这般来的

    由此可见,只要男人家肯用功,总能生下一两个儿子来,可建昭帝辛勤劳作多年,却只得三位小公主,这就很让人奇怪了。

    须知皇族子嗣乃关乎国运之大事,设若前世建昭帝有子,且立下储君,则诚王根本登不了基。因为,储君的身后,必有一方势力护持,储君之命运亦与其紧紧相连,这些人亦多半是文人或官员。

    到得那时,诚王上位名不正、言不顺,他最多也就混个摄政王当当,而有此缓冲,文官集团内部亦会因立场不同而产生分歧甚至割裂,很难如前世那般铁板一块。

    所以,仍旧回到最初的那个疑问:

    建昭帝为何没儿子?

    天意,还是人为?

    徐更倾向于后者。

    且,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加以猜想。

    而经过七天的苦苦思索,他得出了一个相对合理、亦相对较为骇人的推断:

    有人长期地、有针对性地在后宫投毒。

    因为身中毒药,诸嫔妃即便有孕亦无法顺利生产,便如去年德妃小产时,男胎都已经成形了,却还是一尸两命。

    徐认为,她被毒杀的可能性极大。

    由此,便又牵出了另一个疑问:

    太医们都是干嘛吃的?

    虽然最喜开平安药,但太医们的医术无疑是高超的。

    可是,以他们的医术,竟也瞧不出中毒身死与病死的区别么?

    如此大批地、长期地有嫔妃小产,他们就不觉得奇怪?

    于是,徐又得出两个推断:

    一,太医之中,必有问题;

    二,嫔妃们的身体,应该多少会有点共同的常见毛病,比如宫寒之类的。

    而导致她们有此疾患的,想必便是毒药之功了。

    因都是常见病,故纵有某些太医怀疑,只消有个合理的解释,则他们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甚至猜想,会不会后宫的大部分嫔妃,甚至是每一位嫔妃,都中了这种毒。

    至于建昭帝的身体,徐倒没觉出太大问题。

    陛下身边有两卫高手护持,投毒难度太大,若诚王及其党羽有这本事,建昭帝早就死了,不会拖了整整五年。

    至于诸位嫔妃,因她们身边有婢仆,而这些人来历各异,若是被人重金收买,未必不会铤而走险。

    为此,徐还特为学着梅姨娘的法子,以行宫走水为起点,将前世诸事按时间先后连接起来,画了一条事件线:

    首先,行宫走水,天子受惊导致无法临朝;

    其次,御史进谏劝天子禁欲,致使天子越发郁结,病情加重,朝堂亦渐渐向文官集团倾斜;

    第三,此消彼长之下,两卫被文官集团打压,呈势微之势;

    第四,天子好容易身子渐好,小太监却忽然身死,陛下伤心过度,再度病倒;

    第五,新任小太监上位,天子心情好转,身子亦渐有起色,然而没过多久,他的病情便又加重,此后便开始不停地反复,每一次发病都比前一次更重;

    第六,因天子精力不济,两卫力量被进一步削弱,文官集团重权在握。

    接下来,尚还有数件大事,每一桩皆会令建昭帝病体加重,而朝堂的力量亦越发难以保持平衡。

    最后,天子终是于建昭十八年病重驾崩,诚王登基,许承禄、潘体乾先后被赐死,两卫仅余其一,后延康朝时,两卫被彻底废除,文官集团成为最后的赢家。

    厘清此间关系之后,那个离奇身死的小太监,便令徐极为在意。

    当然,后来填补的那个小太监,他更是无法不去注意了。

    这个填补进来的小太监,也许、可能、大概……是个暗桩。

    君不见,自他到得建昭帝身边,皇帝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即便略有好转,也是很快反复。

    徐觉着,失去两卫严密保护的建昭帝,打从那时起,便也被人下了毒。

    而这个填补进来的小太监,很可能便是投毒之人。

    当然,这也仅仅是他的推测,也有一种可能,那投毒之人一直隐藏在建昭帝身边,见时机成熟,才开始下毒。

    徐也曾想过,是否就让一切按前世轨迹发生,看看那填补来的小太监,到底是何方妖孽。

    然而,思忖再三,他还是没敢冒这个险。

    此刻的朝堂,力量对比也只堪堪为平手,建昭帝一方随时有倾塌之险。

    说到底,他手头只有两卫,区区数千人而已,而全大齐的读书人,却是数以万计、十万计。

    这些读书人便是未来的文官,虽然其中亦不乏有志、有识之士,但是,文人之间的同门、门生关系,委实是盘根错节,想要从内部打破,目今尚不可能。

    而仅靠皇权与两卫,维系平衡已是万般艰难,若再错上一点半点,便是万劫不复了。

    是故,徐才会当着李进忠的面“天人感应”,将此事点明,以引起建昭帝的重视,最好将那个枉死的小太监救下。

    不过,此计是否得成,徐却并无把握。

    他对皇城及后宫所知甚少,且人手欠乏,无力施为。

    花重金收买的人手,他不放心,更何况,谁又能保证他收买的人,便不是旁人派去的眼线?

    于他而言,皇城太陌生、太遥远,亦太危险,不将情形摸清,断不能草率行事。

第132章 寿礼

    在纸上落下最后一字,徐抓了抓乱如稻草的头发,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决定先去净房洗个冷水澡。

    这是他从前世带来的习惯,一年四季皆以冷水冲澡,用以强健体魄。

    而在洗澡的当儿,他仍在思考着那小太监之事。

    说来,那小监身死的具体日子,徐并不知悉,只知他是死在今年冬天的。

    故徐此前留的也是活话,就是怕万一因他的重生而有了蝴蝶效应,导致这小太监根本不曾遇险,那他这卦就算卜错了。

    神算的名声,他还想留上一段时间。

    一身清爽地离开净房,又细细将诸事回思一遍,理清脉络,徐便销毁了所有书面记录,结束了闭关,开门唤进小厮元贞,问他:“我没出门的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元贞闻言,小脸登时皱成了苦瓜,小声儿回道:“回爷的话,别的事儿倒是没有,就是三爷和四爷来过几回,奴才们都给拦下了。您要再不出来,三爷还好说,四爷那神气……”

    他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说。

    徐不由摇头失笑。

    他四哥那小爆脾气,寻常人确实是瞧着怕。

    “罢了,这是我没安排好,你也别怕,四哥虽然爱动拳头,却也并非不分好歹之人。”徐笑着安慰元贞。

    元贞强挤出个笑来道:“四爷当然是好人。”

    可好人的眼睛能这么凶?

    好人会一边瞪眼一边把拳头捏得“咔巴”响?

    他弟都快吓尿了,他自个儿也是靠一口气撑着,才把人给拦住的。

    “成,我这就去会会他们,你和利亨把屋子收拾收拾,真是的,一股子味儿。”徐嫌弃拿手在鼻边扇着。

    元贞很想提醒他,那味儿都是爷您身上的好不好?

    整整七日足不出户,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那味儿能小了?

    别人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倒嫌弃起来了。

    正想着,蓦觉眼前银光一闪,元贞下意识闭起眼,脑瓜顶儿上便多出了一只温暖的手:“这个予了你们,和你弟弟平分了,可不许贪墨。”

    将两枚银角子搁在他发髻正中,徐偏头看了看,笑起来:“银角大王啊你这是。”

    说完了,背着两手慢悠悠晃了出去。

    元贞抬手摸了摸,便将银角子抓下来,冲着他的背影道:“奴才谢爷的赏,爷中晌回屋吃饭不?”

    “不回了,去四哥那里吃去,你们把饭菜领来自己吃罢。”徐头也不回地道,身形一晃,转出了夹道。

    元贞撅起嘴,愀然不乐。

    爷见天不见人影,他就想好生服侍,也没个机会。

    愁死了。

    小老头似地叹了一口气,他也学着徐的样儿,背着手踏下了台矶。

    出了影梅斋后,徐便加快了脚步,不想,才穿过第一重庭院,迎头便见徐珩、徐瑞皆披着鹤氅,联袂而来。

    “嚯,道士出山了。”一见徐,徐珩当先打趣。

    徐瑞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徐,并不说话。

    徐见状,一时倒也有几分慨然。

    前世时,他与兄弟们都不大亲近,嫡出的两个也就罢了,徐珩和徐瑞倒是曾拉他一起玩过,只他那时候委实太不成器,总惹事儿不说,且因嫉恨他二人在朱氏跟前有几分脸面,竟还与外人合起伙来对付他们。

    也不知那时他是如何想的,魔障了一样,越是被朱氏冷落,便越是对“母慈子孝”渴盼得不行,为了得她一句温言,无所不用其极,实是卑微到了极点。

    如今想来,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少年时的徐,还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可哀啊。

    嗯,活该他活到最后。

    徐笑了笑,将衣袖一拂,鼻孔朝天:“既见了本尊,何不跪拜?”

    竟当真摆起了仙道的款儿。

    “喝,你倒真有脸,皮痒了是吧。”徐珩登时大呼小叫地起来,作势要打。

    徐立时拉开架势,一脸一夷然不惧:“小辈,动手罢,看本尊不动如山仙功。”

    徐珩当下“哈哈”大笑,险些不曾打跌。

    一旁的徐瑞便用一种“你俩二傻子别说爷认识你们的”的眼神看过来,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不过,他却也不曾走开,仍旧冷着脸站在那里,嘴角还不定时地抽一下。

    徐见状,便知事情算是圆回来了。

    同为庶出子,本就容易走到一块儿,再者说,他也愿意与这两个庶兄交好。

    在府里总得有俩帮手不是?

    退一万步说,纵使拉拢不成,轻易树敌亦是不智,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活了两辈子,他早便悟明白了。

    说笑了几句,兄弟三人便勾肩搭背地去了徐瑞的住处。

    相较于影梅斋的冷落、洗砚斋的偏僻,徐瑞的院子略好些,毕竟他生母尚在,枕头风还是有几分效用的。

    行至院门处,徐仰头看去,便见门楣上写着“横秋堂”三字,也不知是何人笔墨,字迹劲瘦,大有残秋萧索之意。

    “好字。”他点头赞道。

    徐珩便冲他挤眉弄眼儿:“哟,五弟也懂书法?哪时候儿用的功啊?”

    徐的功课突飞猛进,他自也知晓,此时便调侃起来,倒也没别的意思。

    若换作前世,徐这时候就该炸毛了,现下他自然不会如此,只负了两手,摇头晃脑地道:“三哥这就不知道了吧,小弟是天才,天才从不用功。”

    “你还抖起来了。”徐珩拿胳膊勒他脖子,二人打闹了一会儿,直到徐瑞不耐烦了,骂了句“你俩有完没完”,两个人才算消停。

    都是一家子兄弟,意气也算相投,哥仨倒也没那一等寒暄废话,先进屋烤了会儿火取暖,因见将至饭时,徐瑞便做东,叫人治办了一桌小酒,兄弟几个便在暖阁里吃喝起来。

    待酒到浓处,徐瑞摒退了从人,徐珩这厢方问:“五弟,后日便是王妃的寿辰,你寿礼可备办好了么?”

    朱氏平素不许他们呼母,除非有外客。故兄弟三个皆以“王妃”相称。

    听得此问,徐便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们几次三番来找我,就是为着这事儿?”

第133章 剪子

    “那可不?这就是府里最大的事儿啊。”徐珩自来话多,此刻便由他来说:“我们商量了两回,总觉着大伙儿还是先通个气的好,别到时候你的礼重了、他的礼轻了,闹得王妃不高兴。”

    这话已是十足的好意,徐自然需领,便先谢了一声:“多谢三哥四哥想着小弟我。”

    随后又道:“小弟的礼物已经备下了,是小弟亲笔写的百寿图,小弟寻思着亲手把这字儿给裱起来,就更能显出小弟的孝心了。”

    徐珩与徐瑞都愣住了。

    数息后,徐瑞沉默地站了起来,沉默地去到外屋,又沉默地走了回来。

    然后,亮出了手里明晃晃的一把大剪子,问徐:“你那百寿图就放在书房?”

    徐一怔,下意识便点了点头,徐瑞“嗯”了一声,便挑帘走了出去。

    徐与徐珩皆呆住了,一时不明其意。

    好一会儿后,还是徐珩先行解了过来,“啪”一拍大腿,惊道:“我的个天爷爷,老五、老五,老四这是要把你那寿字图给铰了啊!你看他不是拿着大剪子么?”

    徐被他说得一愣。

    转念再想,还真有可能,以他四哥的脾性,能动手从来不瞎掰掰。

    登时徐就急了眼。

    那可是他花一两银子请个酸秀才写的呢,这要是剪坏了,他可舍不得再花银子找人去写。

    猪(朱)妖配得上什么好东西?

    徐霍然起身,徐珩也扔了筷子站了起来,兄弟俩一阵风似地追出去,终是在院门处阻住了徐瑞。

    徐两手一横,梗着脖子大义凛然地道:“字在人在、字亡人亡。”

    徐珩溜着边儿躲开那把大剪子,缩在墙角处也小声地劝:“四弟你这是做什么?五弟它这……这个东西吧,它纵使很不成样子,你也不能去剪了啊?”

    当着下人的面儿,总不好点出寿礼二字来,且心里又慌,他他便也没觉出这话委实很像骂人,只想着断不能让徐瑞把徐的寿礼给毁了。

    “这东西留着就是讨骂的。”徐瑞没理徐珩,唯张目望向徐,语气冷冰冰地,“咔嚓”一声晃了晃剪刀,仿佛要籍由这声响唤醒些什么。

    “不成,我的东西你们谁也不许碰。”徐断然不肯挪窝,还挺着胸脯往那剪子上凑,倒迫得徐瑞直往后退。

    徐瑞也急了,红着眼从牙缝里迸出极低的一声吼:“你也想想你……梅姨娘!”

    你也想想梅姨娘的在天之灵,舍不舍得自己的骨肉受苦?

    冒犯王妃,自讨苦吃,搓磨你自己不打紧,你亲娘若活着,该有多伤心?

    就像他的亲娘一样。

    徐瑞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

    他多希望徐能明白。

    至少别像他一样,明白得太迟

    小的时候,每回挨了朱氏的罚,他的生母方姨娘都会偷偷哭上许久,有时分明徐瑞犯了错,因有王爷在前,朱氏便将火全撒在方姨娘头上。

    方姨娘如今落下的病根儿,就是那年跪在雪地里头冻出来的。

    小时候不懂事,恨方姨娘没用,不知道为自己讨好吃好穿的东西,待长大了,徐瑞才明白,这世是最护着他、最为他着想的,只有方姨娘。

    他亦终究懂得了一个道理,在嫡母面前怂一点、退几步,才是最大的孝道。

    现下,他想把这道理讲给徐听。

    徐自是听懂了。

    于是,心头又是一阵刺痛,仿似有刀子剜着。

    承后他便笑起来。

    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笑得满不在乎:“多谢四哥,四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小弟了无牵挂,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我管她的鸟。”

    他骂了个脏字儿。

    至于骂的是谁,哥三个心知肚明。

    徐瑞未料他竟如此作答,神情一滞。

    直勾勾望了徐数息,他蓦地收起大剪子,点头道:“好,你想明白了就好。”

    语罢,转身回屋。

    与出屋时一样,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见他挑帘进了屋,徐珩这才从墙角走出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四弟是急脾气,他其实也是好心。”

    徐瑞确实是一片好意,他怕徐作恼,便直接点了出来。

    “我知道四哥是为我好。三哥也是。”徐接口道,笑得若无其事,抖了抖衣袖:“小弟就是想这么试一次。”

    他就想瞧瞧,朱氏能拿他怎么着?

    若是能把他赶出家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污了名声,建昭帝必定高兴,一定会下死力气地用他,则他的抱负,便也有达成之日。

    只要能够报仇,九幽地狱他都敢闯,何惧区区一点儿名声?

    徐珩见状,便也不再深劝,仍旧将徐拉进暖阁,兄弟三个重新坐下,继续吃酒说话,绝口不提寿礼之事。

    两日后,当那幅以黄杨木镶框、装裱得十分拙劣的“百寿图”,出现在朱氏眼前时,她的面皮抖得如同风吹皱的水面,脸沉得仿似暴雨前的天空。

    “混账!”一把将百寿图扫在地上,她上脚就要去踩,口中恨道:“贱种,竟敢辱我至此!”

    这东西一看就是随便找人弄的,能不能有一两银子还不定呢。

    知道的会说这是子为母贺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打发叫花子。

    这贱种把她堂堂王妃、郡王府主母当成什么了?

    朱氏肺都快气炸,脸青得能挖下来当颜料使。

    葛福荣家的见状,登时便慌了神,急急叫了声“王妃息怒”,眼疾手快抢上前去,赶在朱氏之前将那百寿图就给提溜了起来。

    朱氏足底一空,当即大怒,铁青着脸顺势一脚就踹了过去,骂道:“放肆!”

    葛福荣家的硬挨了她一脚,实是吃痛不已,却仍旧将那百寿图死死抱着,颤声道:“王妃三思,王妃三思啊!这百寿图可是老奴当家的亲手拿来的,王妃一时出了气,过后说不得便要着了小人的道儿。”

    朱氏被她说得一愣。

    这百寿图的确是大总管葛福荣亲自捧来的。

    那又如何?

    朱氏两眼几乎喷火,恨不能再踹葛福荣家的一脚。

    或许,她更希望踹的,还是那个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所谓贱种吧。

第134章 苦劝

    “王妃万万不可啊!”葛福荣家的忍痛膝行两步,挨去朱氏腿边,苦苦相劝:

    “王妃且想想,这腌物件儿显是已然在王爷眼前过了明路,如今王爷又多疼那贱种几分,王妃若是把这腌玩意儿踩坏了,那贱东西背后再嚼个舌根儿,王爷和王妃可不就生分了么?”

    一席话,正正戳中朱氏心底最痛之处。

    她怔怔听着,面上的怒气,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是啊,她不能与王爷再生分下去了。

    自前番那贱种连个招呼都没打、连夜便住进了影梅斋,朱氏与王爷的关系,便渐渐地冷了起来。

    仲秋节的时候,好容易阖家团聚,诸事向好,可谁想,那贱种竟又拿到了赛诗的魁首,反倒将徐直、徐肃二人压下一头,直把朱氏怄得不行。

    于是,第二日晨定时,她便命人去寻徐,欲以“不去嫡母屋中晨定”为由,罚他跪上几天祠堂。

    她还就不信了,这贱东西是铁打的身子,跪上几天祠堂还跪不坏他?

    朱氏甚至还想,若是能把这贱种跪出个病根儿来,最好瘸上一条腿,断绝他今后的上进之路,才叫解恨。

    孰料,她这厢想得再美,派出去的人却是铩羽而归,道是那影梅斋空无一人,莫说徐了,连个看门小厮都没留下,竟是从主子到奴才整夜都没回府。

    朱氏当即勃然大怒,派人禀到了王爷那里,这才知晓,王爷竟在族学左近赁了屋子给徐住,徐彻夜未归,想是为了求学,住去那里去了。

    朱氏险些没把鼻子给气歪了,顾不得与王爷争吵,掉头便命人杀上门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徐给拘回来。

    可是,当她的人赶过去时,却又是人去屋空,据街坊说,徐五爷是去找先生问功课去了。

    朱氏便让那几个家丁在彼处死等,怎么着也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去。

    却不想,那些人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徐亦未露面,再问王爷,王爷便说有正事儿,让朱氏不要多管,还把派去问话的小厮给骂了一通。

    朱氏直是气得倒仰,越性多派出几拨人手,满京城到处去找,发狠定要把人找回来,下死力责罚一通。

    然而,她的愿望,注定成空。

    徐像是凭空消失了,既不曾回府,亦未回他到学堂左近的住处,任凭朱氏派出多少人手,亦是遍寻无果。

    连着几日折腾下来,朱氏撒气不成,反倒把自个儿给累病了,躺一天才好,心里的火气也亦自渐熄。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气性再大,也撑不了那样久。

    病好后她便想着,既然徐不着家,索性便将影梅斋的供给停了,看这贱种能在外撑多久。

    结果,此事不知怎么被王爷知晓了,当即大怒,不仅狠狠发作了两个管事妈妈,断了朱氏的臂膀,连葛福荣家的也被罚没了一个月的例银。

    自那一日起,王爷连着十余日未进宁萱堂大门,只在几位姨娘处消磨,朱氏放软身段去找了几次,却连他的面儿也难得一见。

    渐渐地,府里便刮起了一股歪风,道是王妃身子不好,尤姨娘将代掌中馈,而原先对朱氏惟命是从的管事们,也开始背地里搞起了手段,而朱氏在府里说的话,也渐渐敢有人阳奉阳违了。

    朱氏于是知晓,王爷这是动了真怒,若再不设法转圜,她在府里的地位,亦岌岌可危。

    无法之下,她只得又将影梅斋的供给前后都给补全了,且一应皆以上等好物充之,王爷这才消了气儿,意思意思地回了几趟宁萱堂。

    只是,经此一事,王爷待朱氏便有些淡,每每相对,总令朱氏有种雾里观花之感,再不复从前亲近。

    不过月余间,朱氏那一腔热望,便如那秋雨中的残花,零落成泥,到底被王爷这块冷石头碾成了灰渣。

    朱氏便想着,待到做寿之日,借淑妃驾临之机,凭着这位尊贵表妹的脸面从中说和一二,或许会让王爷回心转意。

    至于徐那贱种,眼不见、心不烦,这惫懒货是生是死,她从此撂开手不管。

    却未想,她这厢退避三舍,算是怕了那贱种,徐转脸便把这么个不知所谓“寿礼”给递到她眼前来,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这她如何能忍?

    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憋,她那口气早就不顺了,是以方才终是发作了出来。

    然而,葛福荣家的一席话,却又让朱氏清醒了过来。

    “王妃先坐下喝口茶,消消气儿。”见她神情怔忡,不复此前怒气勃发的模样,葛福荣家的忙轻声道,又趁势揉了揉腿。

    那一脚虽未中要害,力道却不轻,只怕回屋就得抹药。

    不过,此时她还不能走。

    朱氏气尚未消,且那前仇旧恨也不知积了多少,若不好生劝一劝,再替她想个出气的法子,万一朱氏再也忍不得闹将起来,王爷必定要恼,到时候,吃亏的不光是朱氏一个,她们这些下人也要遭池鱼之殃。

    “王妃且坐下,听老奴慢慢地说予您听。”见朱氏管自站着发呆,神情怔忡,葛福荣家的忙又劝了一句。

    朱氏木然地后退两步,跌坐于椅中,面色一片灰败。

    看得出,她亦想明了其中关窍。

    葛福荣家的心下稍安,左右看了看,悄步行至墙角条案前,将那百寿图小心地放下了,又仔细端详了一番。

    嗯,还好,东西一点儿没坏。

    她终是大松了一口气,转回案边换过一盏热茶,奉于朱氏手边,低声劝道:“奴婢知道主子窝火儿,莫说您,连奴婢都看得过眼,委实是那贱种太怄人。只这时候主子万万发作不得。一来,淑妃娘娘就快到了,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再一个,王爷的脸面,您也要顾着些儿。”

    朱氏没去接茶盏,只出神地望着案上的花斛。

    几枝早开的蜡梅枝桠横斜,映于雪白的窗纸前,黄花幽冷,暗香寂寞,便纵有千般繁华、三春好景,到底不与它相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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