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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5章 阴谋

    徐发誓,他绝不是看人小姑娘脸美手俊,就看得傻了。

    其实也没那么好看……吧?

    咳咳,这话也委实亏心了点儿。

    就……就有一点点好看。

    嗯,就酱。

    “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又想起什么要紧事儿来了?”见他呆愣愣地,两个眼睛发直,红药会错了意,心头倒是紧了紧,忙将哨子一收,小声问道。

    “要紧事”三字一入耳,徐心头便一凛,随后,三魂归位、七魄回天,终是恢复了知觉。

    于是,比方才更加地不自在。

    “呃,没什么,就……就想起件事来。”他尴尬地笑着,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些,与红药拉开了距离。

    鼻端的香气,就此悄然无踪。

    一刹儿的功夫,他的心里竟有几分失落,仿似有一些什么亦随着那香气飞走了。

    红药对此却是毫无所觉,颦眉忖了忖,便问起了方才就想问的问题:“你方才让我救人的时候用这个哨子,却不知这又是何意?”

    “哦,这个么,咳咳,这个是有用地。”徐假咳几声,将纷乱的心绪收拢来,终是记起这桩大事,说道:“我回去就替你找帮手,到时候他们会在左近的,你一见着吴承芳掉进水里就吹哨子,他们会来帮你的。”

    “你都找的谁啊?”红药将信将疑。

    不是她瞧不起宫里这些人,委实是这些里头能帮忙的不多,拆台的倒是一抓一大把。

    别把什么猴子耳朵的没用家伙都给招来,到时候不说帮忙,没准儿还要坏了大事。

    “你放心,绝对靠得住,你要相信老夫两辈子的眼光。”徐把胸脯拍得山响。

    旁的不说,那两个人,他还是相当信得过的。

    因为,前世时,他们都战死在了辽北。

    是他亲手帮他们收的尸。

    即便对这个时代有着诸多不满,可徐也还是必须承认,大齐朝,并不缺少热血与赤诚。

    而无论军中有多少门阀世家,朝堂内外又有多少肮脏的勾心斗角,这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些人,坚毅勇决、顶天立地。

    自重生之后,徐便一直试图寻到这两个人。

    只彼时他手头事多,且除这二人姓氏之外,他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查无可查。

    不过,仲秋夜宴那晚,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竟遇到了他们,其后又花了些时日与之结交,如今已成挚友。

    说起来,这两个朋友交得倒容易,不必钱财、无关酒肉,志同而道合,再加上脾性相投,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起。

    他们也约略知道一些徐的计划,而他的抱负,亦与他们的志向一致。

    或许,在他们眼中,徐对朝政鞭辟入里的分析,对边境战事敏锐的洞察力,以及那些奇思妙想的发明,已然足够让他身被光环,耀眼无比。

    当然的,这其中也少不了“天人感应”的效验。

    总之,徐对他们的信任,仅次于红药,而有他们相助,接下来的行动便也多了几分把握。

    见他一脸地笃定,红药忖度了片刻,遂颔首道:“好罢,既然你信得过他们,那就姑且这样吧。”

    说这话时,她的心中已有计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求援。

    她还是想靠自己完成这件事。

    这倒并非她自大,而是不想被旁人瞧破真身。

    徐扫眼看去,见她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正转一圈、反转两圈,分明在盘算着什么,偏那小脸脸还板着,摆出一副高深的模样,不由暗自失笑。

    罢了,到时候她就知道了,如今却也不好点破。

    这般想着,他便笑道:“总归这哨子你收好了便是,便那一天不用,往后也总有用到之时。”

    这话红药还是信的,冲他浅浅一笑:“好,多谢你。”

    徐亦还以一笑,停了片刻,便又微蹙了眉问:

    “听你说,前世你被调去司苑处,却是因为遭了红菱暗算,先是她揭发你把什么帐钩给弄丢了,接着她又把你立下的功劳划到了自己头上,不但顶了你的好差事,还顺路踩了你一脚,却不知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说说。”

    这是另一桩徐较为在意之事,因为,这涉及到了死去的三公主。

    前世时,太后薨逝在先,三公主暴亡于其后,两桩意外接连打击着建昭帝本就不甚康健的身心,致令朝堂局势进一步恶化,进而为诚王窜位创造了良机。

    从前世起,徐便总在想,太后与三公主的死,真的只是意外么?

    前者也就罢了,人一老,病就多,没了也就没了。只三公主怎么竟也紧接着就死了呢?

    会不会……这其实是阴谋的一部分?

    也正因此,徐才会特意问及此事。

    红药倒被他问得有点打愣。

    见她似还不懂,徐便也没瞒着她,言简意赅地将他的怀疑说了,末了又道:“……若依前世轨迹,这两件事还要过两年才会发生,可如今你我已然出现,好些事都被我出手搅乱了,朝局也变得与前世不同,我很怕这些事会提前爆发。”

    他忧心忡忡地说着,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红药一想这话也是,便点头道:“这也是的,从行宫走水的时候起,这一世便和前世大不一样了。”

    言至此,摇头叹了一声。

    直到上回与徐相认,她才终是知晓,这一切变故,皆是徐所为,再回溯起因,从徐自后山悬崖偷入行宫,惊退几个鬼祟之人,意外推迟了红柳的死期之时起,红药脚下的那条路,便歪到了别处。

    若不是瞧在话本子的分上,她定然要让他好生领教领教她那七十二路爪法。

    刘瘸子,你要感谢话本子给你续命知道不?

    “是啊,正因为和前世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担心事情有变。”徐并未觉出身边传来的杀气,仍旧一脸地忧虑。

    他羽翼尚还未丰,诚王这棵大树他根本撼不动,只能被动地拆解对方招数,难免有些顾此失彼。

    好在,他找到了红药。

    拥有两世记忆的红药,是他最强有力的帮手,有她在,宫里的变故他总能顾及一二。

第166章 从前

    见徐一脸担忧,红药亦不敢再掉以轻心,思忖片刻后,便正色道:“那就说正事。你问的这事儿我差不多都记得,应该是在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和红菱去外头办差,半道儿上……”

    “笃、笃、笃”,才说至此处,那院门忽地被人拍响,三声之后,略停数息,紧接着又是“笃笃”两声急敲。

    徐神情一滞。

    这是他与人约定的暗号。

    红药此时亦面现惊骇,说话声也停了。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徐私会,徐自不会有事,她可就难说了。

    “等会再说。”徐轻声道,向她做了个安心的手势,旋即撩袍起身,大步踏出游廊,很快转去了青石照壁背后。

    红药瞧不见彼处情形,目之所及,唯一角墨青织金蟒袍,正是徐今日所著衣衫。

    此时,徐已然将门拉开一条细缝,见外头立着的乃是他在内承运库的熟人葛尧年。

    若红药在此,亦能认出,这个葛尧年,正是两度领她来小院的那个中年太监。

    “这院子有人要用,快走。”简短地说了一句,葛尧年便行色匆匆地去了,瞧来似是有要紧事。

    徐不敢再多耽搁,返身知会了红药,又道:“上元节的时候我再来,到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咱们出宫逛逛。外头说话便宜些。”

    红药这会儿只忙着要走,胡乱应了一声,便与徐前后脚离开了小院,所幸一路无事,安然回到了乾清宫。

    三天之后,便到了腊月二十二。

    这一日,又下了雪。

    不似前几日的细雪纷飞,而是连绵天地的鹅毛大雪,密且急,雪花被朔风搅动着、抛洒着,风劲处,便直往人头脸上扑打,弄得眼睛都睁不开。

    午时未过,吴承芳便跨出了屋门。

    门扇方一开启,刺骨的寒风便夹着雪片兜头砸将来,身前的棉帘子“呼啦”一下飞起老高,才只一息功夫,他身上的热气便被朔风尽皆攫去。

    他立在门前,口中不住呼出淡白的烟气。

    院子里空落落地,雪地上连个脚印亦无,檐下冰棱结了寸许长,虽是午时,那棱尖上却连一星水珠亦无,显是天气极冷,根本化不去。

    吴承芳毫不畏寒,搓了搓手,将厚棉手套戴上,回身合上双扉,掀开棉帘,在阶前站了一会。

    雪下得正紧,琉璃瓦上已然覆了厚厚一层银霜,地面上、栏杆上、屋檐与窗棂上,亦似盖上了白棉被,目之所及,唯有苍茫茫一片白。

    “好雪。”吴承芳眯起眼睛,冻得通红的鼻头微微皱着,干干净净的脸上,是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

    他喜欢雪。

    雪下得越大,他便越高兴。

    小的时候,每逢这样的雪天,爹都会替他堆上一个雪人,大大的洁净的白脑袋、圆鼓鼓的白身子,拿煤渣做的黑黝黝的眼睛,再插上几根松枝,短的是鼻子,长的是手臂,便成了。

    从寒冬腊月,到大地春回,这雪人儿便一直守在他们家的小院门前,看他们贴春联、烙面饼、洒扫庭除、吃团圆饭,再看门外雁字归来,东风吹化了河里的碎冰。

    天气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雪人的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鼻子掉了、眼睛没了,胳膊也被大风吹去。

    可纵使如此,它也一直稳稳地守在那儿,从不挪动半步,直到最后,化作一滩透明的水渍,渗进泥地里去。

    逢着那样的时日,吴承芳小小的心里,便会有一种孩子气的忧伤。

    那时的他尚还不明白,这尘世间大多数的人与事,皆与这雪人儿一样,终有一天会消逝、会衰败,会化散在无尽的光阴里。

    彼时的他还太小,便连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亦不懂,只是单纯地为那个再也不存在的白胖子难过着。

    只是,这难过总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又会充满期待,想着,等来年大雪,他爹一定会堆个更大、更漂亮、更神气的雪人给他玩。

    吴承芳眯了眯眼,仿似被遍地的雪光刺痛。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实则并没有太多的“来年”。

    八岁那年,他爹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被刨刀齐根割掉了五个手指,腰也摔断了,从此不仅再也不能走路,且也失去了一双木匠的巧手。

    为着一家嚼用,他的娘亲以帮人洗衣为生,却因一个小小的风寒病重不治,撒手尘寰。

    他和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不得不出面操持,给娘办了体面的丧事,还要给爹治病,很快便花光了所有积蓄,搬出了原来的坊市,住进了城北的窝棚。

    从那一年起,柴扉的外头,便再也没了雪人。

    两年后一个大雪的夜,那个会堆漂亮的雪人、会拿木头雕出最精巧物件的男人,冻死在了冰冷的泥坑上。

    吴承芳吸了吸鼻子。

    自打十岁那年净了身,他便再也没哭过。

    有什么可哭的呢?

    不过是一些俗之又俗的故事罢了,除了让人议论两句,叹一声“可怜”,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更何况,这宫里谁又不是如此?

    好歹他还有过大雪人儿不是?好些人连这都不曾有过呢,细想来,他该高兴才是。

    所以,吴承芳一点不难过。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爹娘死了,无亲无故,孤零零的年幼兄弟只能讨饭为生,结果遇上了一群野狗,为了护着他,他的哥哥被活活咬死了。

    吴承芳阖了一下眼。

    直到咽气的那刻,他也一直被哥哥护在身下,哥哥还把他的眼睛也给捂上了,不叫他看自个儿挨咬。

    等到终于有大人赶来,把野狗打跑,吴承芳脸上的那只手,已经冷得如同那檐下的冰棱,再怎样也暖不过来了。

    那之后的许久,吴承芳时常会梦见那只手,幼小的、冰凉的,掩在他的眼皮子上头。

    然后,他便会在惊悸中醒来,望着漆黑的梁顶发呆。

    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头顶的灰鼠帽子。

    真暖和啊。

    皮袄、棉靴、塞了厚棉絮的手套。

    当年若能有这一身衣裳,爹可能就不会冻死了罢。

第167章 雪人(二合一)

    吴承芳又笑了,迢遥地,仿似那经年来的过往,只是一场梦,并不曾真实地存在过。

    他抬起头,几片雪花落上他的面颊,须臾化作冰凉的水滴。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

    虽然身体残了,可至少吃饱穿暖,头顶还有片瓦遮着,比当年那破棚屋可好得多了。

    更可况,他在宫里还很吃得开。陛下喜欢他,时常让他帮着打个下手什么的,一直夸他“手巧、聪明”,外头更有无数人巴结奉承他,上赶着要给他提鞋。

    他撇了撇嘴。

    不是他眼界高,这些人,他实是一个都瞧不上。

    巴高踩低的东西,他们也配?

    举目皇城,也唯有一个人,在他受尽欺负的时候护着他、对他好,却又在他一步登天之后,没上赶着巴结,反倒远着他。

    这才是真正的好,不是么?

    吴承芳缓步踏下石阶。

    飞雪连天,若轻盈而又厚密的珠帘,将他整个人浸没其间。

    他运道还算好,亲哥虽死了,却有个结拜哥哥照应着,只消一想起来,他这心里就暖乎乎地。

    ……好弟弟,往后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咱们好生把日子过起来,待老了,便一块儿搬到城墙根儿下头住着,天气好的时候,咱们便坐在那墙根儿下晒太阳、讲古、喝茶,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

    吴承芳半眯了眼,冻得发僵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那个迢遥而来的语声,这一刹儿,仿佛近在眼前。

    三年前,在他最落魄之时,那个人便曾这样对他说过。

    这是一句承诺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们定会如这承诺中所言,安心地坐在那城墙根儿下,晒着太阳、聊着天,安然渡过余下的光阴。

    吴承芳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一时兴起,伸出手去接雪花,摊开手掌细瞧。

    晶莹的、不断堆积的雪片上,似能映出他的笑脸。

    他真是认了一个好哥哥。

    原先他还想着,他就是个天煞孤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赤条条来、孤零零去。

    可他再也想不到,居然遇见了陈长生。

    在他生病被挪去外安乐堂的时候,若不是陈长生每天给他送药,又掏出积蓄四处打点,他就算不病死,也要被那些老太监给搓磨死。

    所幸他最后不仅熬了过来,还进了乾清宫。

    那时他便暗自起誓,要一辈子对这个异姓哥哥好。

    “哟,叔叔这是要去哪儿呢?要不要侄儿替您老跑一趟?”一阵尖利而又殷勤的语声响起,打断了吴承芳的思绪。

    他转头望去,便见个小太监裹得面团儿也似,打老远便一路小跑着往这边来,至近处方才停步,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侄儿见过叔叔。”

    “起罢。”吴承芳宽容地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这两年,他认下了无数门干亲,老的小的、俊的丑的,也算是身有恃仗之人,走到哪里都有亲戚。实则皆是却不过情面罢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根本没当真。

    这宫里,他只认陈长生一个,旁的那些不过是充门面的摆设,说出去好听而已。

    “叔叔这是要往哪儿去呢?”那小太监一脸地谄笑,冻得通红的脸都快皱起来了。

    吴承芳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却也没费力去想,只随手往外一指:“我去外头散散,在屋里呆久了,炭气重,不舒服。”

    小太监“哦”了一声,面上笑容不变,心下却直撇嘴。

    炭气重?

    这位小吴公公屋里烧着的,可是一两银子一小筐的银霜炭。

    那可是陛下亲赏下的,差不多的娘娘们都还没这好炭烧呢,这一位倒还嫌炭气重。

    真真是精贵日子过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根儿在哪里了,这一位莫不是以为,得了几日的宠,就当真就成了那高枝儿上的凤凰了?

    心下虽一个劲儿地腹诽,小太监的神情却始终很是恭谨,又顺着吴承芳的话道:“这天儿虽冷着,四处倒也干净得很,叔叔在外头散散也好,只叔叔到底要多穿些,别冻着了。”

    言辞之间,关切备至。

    吴承芳并不欲多言,点头“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信步往前行去。

    “叔叔慢走。”小太监礼数周全,躬腰相送。

    背朝着他,吴承芳的面上,擎起一抹冷笑。

    叔叔?

    侄儿?

    真是好大的脸面。

    一个两个的,不过是趁着他得宠,想从他身上捞好处、找便宜罢了,真当谁是傻子不成。

    他冷笑着出了乾清宫。

    雪比方才更大了些,风愈发地冷,他裹紧斗篷,加快脚步从东四街转出去,约半刻后,便离了六宫的地界。

    是非之地渐远,吴承芳心头亦自宽泛,疾步行出夹巷,顿觉视野一阔。

    纵目看去,前方玉带河水波如镜,倒映着漫天飞雪,却原来是河面已然有一部分上了冻,远处的烟波桥如凌空飞渡,青石白栏,如若画成,两岸田畦恰如那菱格儿白窗,整齐分列,似是刀裁一般。

    “这才是好雪呢。”吴承芳喃喃自语,复又转首往四下瞧。

    河畔寂静,不见人迹,回望来处,亦是白茫茫的一片,唯两行足印自远处逶迤至脚下,却也是近处清晰,远处模糊,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大雪淹没。

    吴承芳没来由地欢喜起来。

    每回与陈长生见面,他皆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昨日傍晚,陈长生忽使了个小太监来传话,约他今日午时于烟波桥外两里处会面,问是何事,那小监只笑答“是个物件儿,陈叔说了,您去了就知道了,只别叫人知道”。

    吴承芳不疑有他。

    从前亦有许多次,陈长生便是这样托人传话约见,每回皆要他尽量避着人。

    他懂陈长生的意思。

    于是,唇边笑意愈浓。

    他这个干哥哥真是要强得紧,一点儿弟弟的光都不肯沾,只想靠自己的努力往上爬,而这也是吴承芳最欣赏他的一点。

    也正因此,宫里知道他与陈长生关系的人虽多,却并没人当回事,毕竟,吴承芳认的干亲数都数不过来,且他也从没帮过陈长生半点儿忙,所以大家都认为,这门干亲也不过面子情儿罢了。

    殊不知,吴承芳最看重的,便是这个瞧来不大着紧的陈长生。

    今日邀约所说的那个“物件儿”,会是什么呢?

    吴承芳的笑容里,含了一丝期盼。

    陈长生很爱送他东西。

    其实,他如今吃喝用度皆是上等,过手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又哪里会短了用度?

    可是,每每收到陈长生送来的那些既不值钱、且亦粗糙的物件儿之时,吴承芳却又会打从心底里雀跃起来。

    纵是天下至宝,若送的人揣着旁的心思,又有什么意思?

    这世上最重的,永远不是物件本身,而是送出此物的人的心。

    凡真心所赠,便是一根木签子,亦是无价之宝。

    一念及此,吴承芳心头立时涌出一股暖流,那暖流很快漫向全身,纵风雪扑面,亦不觉其寒。

    他大步往约定的地方走着,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寒风交汇,化作一粒粒细小的冰珠子,凝于眉睫。

    天气真是冷极了,虽穿着厚皮袄,又披了件狐狸毛的斗篷,亦挡不去那雪大风寒。吴承芳的手脚几乎冻得发木,脸也冻僵了,可他却根本不在乎。

    这样大雪的天气,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举世之间,也唯有陈长生知道他这个小癖好。

    加紧步伐走了约半刻,他便抵达了二人约定的地点。

    那是一处转角,玉带河便是于此处拐了个弯儿,由东流转至南下。

    当此际,河水荡荡,偶而发出一声清响,那是碎冰撞击之声,除此之外,四野俱寂。

    便在这片寂寞无人的河滩上,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雪人:

    大大白白的脑袋、圆鼓鼓的大肚子,煤渣作眼、松枝为鼻,尖鼻子下头,是红胭脂涂就的一弯笑唇。

    竟是个会笑的雪人儿!

    吴承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刹那间,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一个声音:

    瞧爹给你堆的大雪人儿,喜欢不?

    喜欢的。

    他张了张僵硬的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将他紧紧掳获。

    他拼命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雪人与记忆中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可是,眼前早已模糊一片,雪花和着滚烫而后又冰凉的水滴,落满了双颊。

    迷蒙的视线中,那白胖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就仿佛这许多年来,它一直忠实地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

    吴承芳用力地眨了眨眼。

    细碎的冰珠自眼睫掉落下来,颊边冰凉更甚,而目之所及,却仍旧一派朦胧。

    他恍惚地、怔忡地望向前方。

    模糊的视线中,那雪人的背后,似是幻化出了一所小院儿,此时,院中正点着明亮的烛火,窗纸上映出几道人影,大人们正忙着手里的活计,孩童们则举着竹蜻蜓和五彩风车满屋了乱跑。

    熟悉的画面,如若昨宵曾见。

    吴承芳抬手擦了擦眼睛。

    幻化的小院儿渐渐变得凝实,他甚至开始听到一些声音,先是迢遥,而后清晰,有大人的说话声、孩童的笑声,街巷里的爆竹声、隔壁人家喝酒猜拳的声音……

    紧接着,又有一些味道随风而来:

    那是饭菜的香气、灶火的味道,还有对面人家种的那株梅花开了,幽香嵌在风里……

    这一切的一切,像是从什么地方涌了过来,又仿佛原本就在那里。

    吴承芳扯动唇角,想要笑。

    可是,他的脸早便冻得失去了知觉,这个笑便有些失真,瞧来更像是哭。

    这自己并未察觉。

    这一刻,他已然忘却了一切,这四野风雪、寒意刻骨,尽皆被他抛诸脑后,唯心如火灼,又好似喝醉了酒,那酒意奔涌至头顶,一阵阵地眩晕着,便连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雪人走去。

    这一定是梦。

    他想。

    可在心底深处,他却又觉得,后来的那五年,才是一梦。

    而今,那个孤冷而又可怕的噩梦终于将醒,而当他睁眼时,他并非乾清宫的小太监,而是吴木匠家的小儿子,有爹、有娘、有哥哥,有热炕与暖被窝,屋门前还守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儿……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狂奔,似是手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向着那雪人,向着那雪人背后的小院儿奔去。

    那一刻,在那张被泪水冻住的脸上,是一个梦幻般的、孩子气的笑。

    真好。

    爹、娘都还在,哥哥也在。

    大伙儿都在。

    真好。

    吴承芳僵冷的嘴角一点一点咧到了最大,脚步既踉跄又迅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路向前。

    而后,脚底忽地一空。

    “哗啦”,冰冷刺骨的水花和着碎冰拍上面颊,激得他打了个寒战。

    还未待这寒战将他唤醒,他的身子便又重重一沉,透心的寒意重重叠叠包裹住了他,口鼻间的热息在一瞬间便被冰封。

    “咕嘟”,一大口水随着呼吸灌进嘴里,自喉头至胸腹像是团了块冰,流经之处,砭骨冻髓,冻得他抽搐了起来。

    他终是醒过了神。

    空寂的河滩,飞雪漫天,寒风似是从水面一直透进水底。

    没有人。

    亦没有烛光和小院、饭菜与风车。

    那些模糊中瞧来无比真切的画面,在这一刻,俱皆化作柔软而又坚硬的雪片,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他的脸,而他的周遭,则是冰冷而又坚硬的冰河。

    我落水了?!

    几乎便在念头泛起的同时,他下意识便张口大呼“救命”。

    然而,嘴才一张开,刺骨的河水与碎冰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堵住了他的声音。

    几乎是一息之间,胸腹间那团冰块已然飞涨了数倍,迅速将他体内残存的那一点温度掠去。

    直到此时,吴承芳和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亦终是察觉了此刻的险境。

    他掉进玉带河里了。

    再往旁看,那个大雪人亦落进了水中,此时正顺着一股很可能是暗流的水波,飞快流向水中央。

    不,那暗流不只带动了雪人,便连吴承芳,亦在这暗流涌动之下,不住向水中央滑去。

第168章 脸盆

    吴承芳大惊,本能地扑腾着手脚往回划,并试图找到一块地面踩实。

    这片河滩很浅。

    他记得,夏天的时候,他还看人在这里过水,那水只齐腰深,而只要踩上滩底,他自己便能走上岸。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他记错了地方,无论他如何蹬动双足,他的脚下,始终只是一片空。

    他并不太通水性,从前也只敢在浅滩戏水,陈长生倒也教过他几次,只他悟性太差,总也学不会,反倒越发惧水,而此刻脚底的空虚,让他重又想起了在深水中无所依着、被阔大的水波载沉载浮的恐怖经历。

    那个时候,陈长生总会在不远处护着他,而此际,除却漫天大雪,他的身边再无一人。

    一丝寒意渐渐自心底漫向全身。

    我就要淹死了么?

    吴承芳想着,出于求生的本能,越发用力地扑腾起来。

    然而,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挣扎,都会加速身体的下沉,那勉强几次呼吸到的空气,亦在一次次的挣扎中化为虚无,而那些原本为他保暖、替他挡风的衣物,此时亦尽皆化作了沉重的铅块,冻着他、拉着他、扯着他,坠向那片无底的、幽沉的深渊。

    恐惧如一只巨大而冰冷的手,紧紧将吴承芳抓住。

    在夺命挣扎之中,他终是记起了一些最基本的自救之法,遂抬起冻僵的手指,想要解开脖子上的系扣,将斗篷先行褪下,以减轻些分量。

    可是,他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事实上,不只是手,便连血液、骨髓乃至于腔子里的那口气,亦尽皆在这冰冷的水波里冻成了冰块,越是挣扎,便冻得越结实。

    他再也不敢开口呼救,唯闭住气息,拼命舞动手脚,冀图通过那“哗啦”水响,惊动可能碰巧会路过河边的什么人。

    这一刻,连他自己亦不曾意识到,他想象中可能会出现在河边的人里,并不包括陈长生。

    或许,在心底深处,他已然清晰地知晓,他的好哥哥,不会来了。

    身体越来越重,长时间的闭气让吴承芳脑门发胀,胸口几乎炸裂,而夺命般的挣扎亦很快耗光了他所有力气,他手脚划动得越来越慢,五感亦逐渐模糊。

    他半睁着眼睛,眼前是渐渐变高的水面,几片碎冰围着他打转儿,滩底的污泥被他翻搅上来,鼻端充溢着腥臭的河泥气息。

    我快要死了么?

    他模糊地想着,一瞬间,心尖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狠狠地扎了一下,痛得他全身都蜷缩了起来。

    如同许多年前,他蜷缩在哥哥的怀里,眼睁睁看着他被野狗一口一口地咬死。

    哥哥……

    他不知道这是他心底之念,还是他已然喃喃唤了出来。

    他只觉得,哥哥一定是生了他的气,气他不晓得帮忙,只知缩成一团在那里哭;气他没用,讨个饭都能被狗撵。

    吴承芳的双眸无力地向下阖,随后,长长地、微弱地,吐出了喉咙深处最后的一口气。

    那么,就拿这条命还了去罢。

    他到底欠了他的哥哥,如今,这条命便还予了另一个“哥哥”,也便是是。

    他隐隐约约地想着,意识逐渐陷入了混沌。

    可是,就在那水波即将没过眼底的一瞬,他迷乱的视线里,忽地现出一个人影。

    他不知那是不是幻觉。

    而即便是幻觉,亦足以激发他求生的本能。

    他下意识地蹬了几下水,身体勉强上浮了一分,眼睛也旋即张大。

    于是他瞧见,河畔……似乎真的有人。

    而就在此念生出的同时,另一个极不合宜的念头,忽又窜进脑海:

    这人……好奇怪!

    饶是呼吸渐弱、意识模糊,所有知觉都已渐远,河畔那个怪异的身影,还是让吴承芳有了一种近乎于惊讶的情绪。

    在那一口长气将尽的瞬间,他瞧见那人影飞奔而来,又在稍远处停步,随后一把掀开外头氅衣,露出了腰里掖着的……

    一个大脸盆?!

    还是最大号的那种!

    吴承芳简直都快要清醒过来了。

    这人怎么这样奇怪?

    干嘛随身带个大脸盆啊?

    几乎就在此念浮起的瞬间,那人竟飞快取下脸盆,远远地冲着吴承芳比划了两下,然后,奋力一掷。

    咚!

    哗!

    吴承芳眼前一黑、脑门一痛,旋即忽又一亮,而后,面门上便扑上来大片水花与碎冰。

    一息之后,他便震惊地瞧见,他眼前的水面上,浮着一个大号的木脸盆。

    “抓牢脸盆儿!”

    红药粗着嗓门低吼了一声。

    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一声喊,吴承芳亦一把抱住了脸盆。

    这是溺水者挣扎时的本能反应,就算扔过来的是块石头,他也会一把抱住。

    而一把抱紧脸盆的吴承芳,半个身子皆在这脸盆浮力的支撑下,脱离了冰冷的河面。

    他费力地抬起头,乱发湿淋淋地落了满脸,他根本无暇去管,只张大了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清润而寒冷的空气,自鼻端直抵心肺,胸口的炸裂瞬间消弥,便连意识亦清醒了几分。

    他战栗着向上攀爬着,几乎将全身的重量皆托在了这脸盆之上。

    好在这脸盆足够大,虽有些打晃,到底还是将他半个身子都托住了。

    吴承芳于是越发将脸盆抱得死紧。

    这一刻他本能地意识到,有了这大脸盆儿,他至少还能再撑上一会儿。

    有救了。

    他看不清岸边之人,湿透的身体在风雪中亦几乎冻成冰棱,不过,他还是竭力保持清醒,不叫自己晕过去。

    红药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注视着水面的吴承芳。

    此时,他半个身子扒在脸盆上,口中呼出的微弱白气,在朔风与大雪中忽隐忽现。

    还好,还没死!

    红药大松了一口气。

    方才吴承芳落水之初,她正在百余步开外,对方挣扎与呼救之声,她都听见了,只苦于离得略远,且她还带着个挺重的大脸盆,是以才拖到了现在。

    所幸没误了大事,也不枉她一路紧赶慢赶,跑得肝肺五脏都快挪了位,到现在那心还在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第169章 错认

    红药大口喘着粗气,心下还有几分得意。

    不是她自夸,她的准头向来很不错,想当年在石榴街与人打架时,她扔过鞋、扔过枕头、扔过匾、扔过鞋……

    嗯,主要还是扔鞋。

    没办法,谁让她腿脚没那些熊孩子快呢?

    说来,那些泼妇也忒不讲究,打个架还要扯上孩子当帮手,红药先吃过几次亏,后来学乖了,只要看到几大几小冲过来,她立马脱鞋就扔,先把小的给砸哭了,再对付大的。

    总之,她的准头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如今看来,也算宝刀未老。

    此外,那大脸盆也是她一早就看好了的,今日特地提前一个时辰出门,悄悄去金海桥西把这东西给偷了过来。

    说起来,因有个内安乐堂在,那金海桥西寻常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也正因此,便有一些躲懒的杂役,将没用的物件往那地方乱扔,久而久之,便堆出一座垃圾山。

    这脸盆便是红药在垃圾里捡的,为的便是隐藏身份。

    就算事后有人来查,这么个没人要的东西,也查不到她乾清宫小管事头上。

    心下这般想着,红药却也知此时不是感慨之时,当下手脚不停,转身就把腰上缠的麻绳往树上拴。

    那这麻绳的另一头便系在大脸盆上,只消将这一头系在树上,红药便可以借树之力,把吴承芳给拉上岸。

    朔风如刀,将雪片刮得格外坚硬,扑上面颊时,生疼生疼地,红药赤着的两手很快便冻得通红,寒意从四肢百骸往里钻,身上那几分热气须臾便化尽。

    她没敢戴手套。

    那东西又没分个五指,笨拙得紧,根本无法系牢绳索。

    然而,没了手套护持,手指自然便要挨冻,此时僵硬得仿佛变成了旁人的,根本不听使。

    不得以之下,红药只能用牙齿咬住一头,硬掰着两手去拧另一头,试图打好一个绳结。

    而在做着这些的同时,她还要时常分神去看吴承芳。

    吴承芳仍旧扒在木盆上,面色青得发紫,两眼紧闭,似是昏死过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红药总觉着,他口鼻中的白息似是比方才更弱,几乎瞧不出。

    她不由心头发急。

    从吴承芳落水至今,已然过去了至少二、三十息,若换在春夏之季,倒也不算太久,只如今却正是数寒寒天,且今日这天气还极冷,更兼风疾雪紧,他长时间泡在那冰冷的河水里,就算不淹死,只怕也要冻死了。

    此念一生,红药直急出一脑门儿的汗,两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动作反倒比方才更慢,一个绳结居然总也打不全。

    待她好容易打好绳结,再戴上手套拉动绳索时,她绝望地发现,她拉不动。

    她实在低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的重量,即便那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亦重得远超她的想象。

    红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只将吴承芳连盆带人拉动了尺许远,而她已是两臂酸软,几乎抬都抬不起来。

    不成。

    照此情形,根本救不下吴承芳。

    红药飞快停下动作,抬手便向衣襟处掏摸。

    得找人帮忙,否则这人就要死了。

    此时,吴承芳的身子耷拉着,口鼻间的呼吸越来越弱,若非天寒,他两臂已然被冻在了木盆边缘,只怕此时他又要重新滑入水中。

    好在,这个瞬间,红药终于掏出了哨子,没命地吹了起来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哩。

    尖锐的、连续的哨音,刺穿了重重飞雪、凛凛寒风,回荡在空阔的玉带河畔。

    红药一口气用尽,方满头大汗地停下,转首四顾。

    几乎与此同时,两道人影,鬼魅般地出现在疏林边缘。

    红药晃眼瞧见,心头大骇,凝目看去,这才看清,那并非鬼魅,而是两个穿胖袄、戴金盔的男子。

    金执卫?!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徐找来的帮手,竟是金执卫?!

    他从哪里找的门道?

    便在她惊疑不定之际,那二人已如闪电般飞掠至红药眼前,刹那间,四道锐利的视线,笔直地扫了过来。

    红药忙侧身避过。

    虽在脸上抹了好些煤灰,整张脸都黑麻麻地,可她听人说过,这些习武之人眼力甚好,她不想被他们看穿真身。

    “老李,拉绳。”一道清朗声线陡然划过了耳畔。

    即便在如此紧急的时刻,那声音仍旧有着一种难言的温和,如诉如念,如君子谦谦。

    红药心头动了动。

    这声音好生熟悉,似是不久前曾经听过。

    “好嘞。”另一个粗豪语声随后响起。

    红药再度眉梢一挑。

    这声音居然也挺耳熟。

    她低垂的乌漆抹黑的脸上,浮起了明显的讶色。

    然而,尚未待她忆及这两个声音的来处,一只有力而又温暖的手便碰上了她的脑瓜顶:“这位小公公快走罢,此处交予我们便是。”

    许是离得近,那声音愈加温和,仿似春夜里吹动帘幕的风,没来由地,叫人心头微暖。

    红药的脑海中,恍惚现出一副干净的眉眼,一刹时,身畔大雪亦作了漫天月华。

    萧将军。

    她终于想起来了。

    仲秋夜宴时,那个曾两度出现的年轻的金执卫首领,正时此刻说话之人,而那个“老李”,正是萧将军的手下。

    原来是他们啊。

    红药想道。

    不知何故,心头竟是微松,仿佛认定了,这二人值得相信。

    她管自想得入神,并未察觉掌中麻绳已被老李接过,而那个萧将军,则将她挡在了身后。

    “小公公还请快些离开。”即便背对着红药,萧将军似乎也能知晓她并没走,遂又叮嘱了一句。

    温和且低柔的语声,虽被老李发力时的呼喝声掩去大半,入耳时,犹自清晰。

    红药终是醒过了神,侧首往周遭看了看,这才发现,那位萧将军已然把她拉去了树后,而他自己则站在前头,将她的身形给遮去了。

    再一息之后,那“小公公”三字,才算由耳入了心。

    垂眸看了看身上的小太监服色,她不由浮起一个笑。

    嗯,她果然应该是个“小公公”。

第170章 风寒(二合一)

    红药微有些自得,半仰着脑袋,尽力抑制着面上的笑。

    看起来,她的易容改装还是很成功的,这萧、李二人分明皆曾见过她,如今却把她错认为某个小太监。

    此念一生,她不由心中大定,胆气亦见长,遂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从树后看出去,旋即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便只这数息功夫,吴承芳竟已然被拉上了岸,那个老李正将他背朝上放在一个大树桩上控水。

    这人力气可真够大的,怕不是抵红药三个……不,五个……不,十个……亦远远有余。

    红药一次次校正着对那李姓校尉力量的认知,复又好奇地打量了他两眼。

    方才情形紧急,倒不曾端详其样貌,如今细观,便见这人虽被人叫做老李,实则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那露在外头的小臂堪比小儿腰身,再加上满面虬髯,十分威猛。

    真是好个勇将。

    虽气势上比那潘体乾差了些,却也极具英雄气概,话本子里那些勇冠三军的先锋官,怕也不过如此了。

    红药心下极是佩服。

    徐也真有本事,竟识得这样的勇将,难怪这么快就能把人救上来,只看其体格,便可知此人力量之巨。

    这时,在老李那巨灵掌的连续暴击之下,吴承芳已是“哇哇”连声,吐出了好些河水,那青得发灰的眼皮子亦微微颤动着,似是将醒。

    “小公公还请快走。”最后叮嘱了红药一句,萧将军便迈开大步走到老李二人身前,手里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一件厚斗篷,抖开了往吴承芳身上一披,将他全身裹住。

    这显然是早有准备,想必仍旧是徐提前吩咐的。

    做完这些,那萧将军又顺手将地上的脸盆并麻绳收拢来,转身寻来一根树枝,小心划去雪地上红药的足迹。

    见此情形,红药心下倒有几分触动。

    不必说,这应该还是徐之功,他说定不叫她露出行迹,果然说到做到。更难得这位萧将军心细,一应都虑到了。

    她凝下心神,再去打量吴承芳,却见他面色稍复,呼吸也均匀了好些,情知这人定是救得活了,不由心头放下一桩大事,一时倒觉浑身虚脱,半点力气都没有,忙扶着树站稳。

    “多……多谢……两位……救……命之恩……”片刻之后,一阵极低的语声传来,断断续续,几被风雪拂散。

    正是吴承芳的声音。

    他醒了。

    红药心头一喜,忙又按下情绪,不敢再迟疑,低头缩肩,学着那小太监走路的模样,以树木遮掩身形,趟着那河畔泥泞的雪地,一步一滑地走了。

    吴承芳实则也不过是缓过了一口气,勉强说了那声谢语,便又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并未瞧见红药离开。

    萧戟见状,眉心皱了皱,扒开他满脸湿发,细察其面色,复又以手探他额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得赶快找个地方给他换上干衣,他这额头火烫火烫的。”

    再这样呆在野外,只怕这小太监便要染上风寒了。

    语毕,不经意回首望了一眼,见树后那片乌青的衣角已然没了,眉头便又一松。

    这位“小公公”才更要紧。

    听得萧戟之语,李九牛二话不说,单膀一用力,便将吴承芳负在了后背,转问他:“头儿,去何处?”

    “值房。”萧戟沉声道,单臂用力,提起大脸盆并麻绳,回头便走。

    李九牛忙跟上,二人皆是脚程迅捷,很快便步出疏林。

    待行至宫道时,李九牛扭脸瞧了瞧仍在昏迷的吴承芳,方转向萧戟问:“老大,那分明是个小姑娘,你作甚叫人家‘小公公’?”

    他撇着大嘴,很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不是我老李挑眼,那小姑娘就把脸抹成个黑驴蛋儿,我也一眼就……”

    “噤声。”萧戟打断了他,眸光扫过吴承芳青白的脸,低声道:“她的处境不比你我,错认才于她有益。”

    李九牛瞪着大眼睛,将空余的那只手搔了搔头皮。

    啥处境?啥有益?

    这话啥意思?

    完全搞不明白。

    那就……就不明白呗。

    他放下手,“嘿嘿”一笑

    说起来,徐五和萧三这两个兄弟旁的都好,就是太喜欢打机锋,李九牛先还会猜上一猜,只是,猜了百八十回,就没一回猜对的,他后来便也学乖了,举凡听不明白的,一律回以三个字。

    “我懂了。”李九牛威猛的大脸上,浮起一个“其实我一早就猜到了”的了然的笑,就好像他真的搞懂了。

    虽然他那脑瓜子还是一团浆糊。

    萧戟早知其斤两,却也不点破,只当他真懂了,启唇道了一声:“好。”

    只此一语,再无他言。

    李九牛倒打了个愣,一时间颇有些心痒难耐,恨不能扒开萧戟的脑壳索知答案。

    只他也明白,再要问下去,那就真成笑话了,遂只得捺下心思,埋头向前。

    风回雪舞、冻河冰澌,不消多时,玉带河两岸已是白茫茫一片,将一切痕迹尽覆于白霜之下,而他二人的身影亦渐行渐远,终被风雪掩去……

    年关一过,红药便已满了十三岁,依照宫规,举凡这个年龄的宫女,是要重新再换一次名籍的。

    是故,年初六那日,尚宫局便派了人来,替红药换了一副新的腰牌,并重新登记造册,还予了她一套银头面。

    说起来,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凡年满十三岁的宫女,便有了被天子临幸的可能。

    于是,临去之前,那女史冷冰冰打量了红药好几眼,淡声道:“以后好生当差,忠君效主。”

    红药哼哼哈哈地应了,根本没当回事。

    她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自是知晓,这所谓的“忠君效主”,莫说是她,便连那生得天仙一般的红杏,前世被人传得都快晋为嫔妃了,到头来不也还是一场空?

    细想来,这也不过一个名头罢了,实则却是绝不会发生的,究其原因,还在建昭帝身上。

    原来,当年他尚未立太子之时,先帝曾幸过几位宫娥,巧的是,有一名宫女居然就此受了孕,又因生得甚美,遂被提至昭仪位份。

    这原也没什么,先帝时并不只她一个宫女晋位的。

    只是,这位底层爬上来的昭仪,野心却是不小,竟暗中勾结了几个嫔妃,妄图算计彼时还是皇后的李太后,更连带着要把建昭帝一同害死。

    当然,她们的陷害最后都落了空,反倒尽皆身受杖刑而亡。

    只是,自那以后,建昭帝便对宫女极为冷淡,总觉得她们不可信,平素亦不喜其近身服侍,而前世的建昭朝诸嫔妃,亦无一是从宫女提拔上去的,可见其执念之深。

    至于红杏身上的那些传言,在重生的最初,红药还是信的,然而,经过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再加上最近她也时常动脑子,学着徐的法子,将前世今生结合起来看,她便觉着,只怕那所谓的“从宫女到宠妃”的传说,并当不得真。

    至少在建昭朝,这种可能性是极其微小的。

    以她在乾清宫亲眼所见,建昭帝对宫女的态度,实在堪称冷淡,便连红药这个被他亲自调派来的,亦根本近不得身,更遑论假以辞色了。

    倒是那些内侍、小监,极得他的信重与宠爱,远的不说,吴承芳便是现成的例子。

    如今,这位小吴公公可是越发地炙手可热,因他“不慎感染风寒”,病重卧床,建昭帝不仅不肯将他挪去外安乐堂,更有甚者,竟还请了好几名御医给他汇诊,这其中有一名御医因开的药方子过于凶烈,被陛下斥为“虎狼药”,当场便命其卷铺盖回老家种田去。

    此事不知怎么传至朝堂上,便有不怕死的言官,也不顾这大节下的好日子,竟还专门上了道奏疏,拿着前朝几个昏君说嘴,最后还劝诫天子“勿因内误外”。

    大过年地被人谏了,建昭帝倒也没生气,还将那言官请进乾清宫,和颜悦色地对他道:“御医乃是天家之医,说白了,朕的生死便系于彼手,难不成爱卿的意思是叫朕养着这些庸医,到头来再叫他们把朕给治死?”

    这话直是诛心至极,那言官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建昭帝此时便又大展明君风采,不但未曾申斥这名言官,竟还赏了一盘金银并两名美姬,赞他是“朕的直臣”。

    据说,从那以后,那言官的后宅就没安宁过,大妇与小妾乌眼鸡似地见面就斗,此是后话不提。

    不过,仅就此事便可看出,吴承芳在天子的心里有多重要。

    也正因此,红药对这所谓的换籍之事,亦是无可无不可,照旧过她清闲日子。

    说来,吴承芳落水之事,似乎并无旁人知悉,红药猜不透建昭帝是否知情。其后不久,红药有一次听内侍闲聊,道是那被革了职的御医,最擅妇人科,原先一直给六宫嫔妃瞧病来着。

    闻听此言,不知为什么,红药便想起了这些年来总是滑胎的各位娘娘们,总觉着,这里头怕还有别的因由。

    除此之外,乾清宫并无大事,众目所瞩之处,仍旧是那位“生病”的小吴公公。

    从岁末至正月,红药几乎不曾与他打过照面,只听说吴承芳一直在屋中静养,一应药食皆有专人服侍,吃穿用度亦皆有常若愚亲自过问,简直比主子还要金贵。

    至于陈长生,红药却是见过他两次,只每回皆是匆匆一瞥,眼见得他去了吴承芳的住处,却不知其详情,亦不敢暗中查探。

    她便旁敲侧击地向小宫女打听,倒是得来一些消息。

    据说,陈长生每每探望吴承芳,那屋中皆会传来哭声,也不知是谁哭。而待他离开,吴承芳皆会送到门边,遥望他行远再行回屋,其态度之客气,一如他客气地对待每一个前来探望之人。

    红药便有点迷惑。

    依徐推测,吴承芳落水,泰半是陈长生在搞鬼,只是,吴承芳似是并不曾相疑,仍旧待他如初。

    “,你信他的鬼!这厮演戏呢,一个两个的,都是戏精。”月华如水、夜空澄静,徐那公鸭嗓子压低几分,听来倒也不曾煞去这上元良宵。

    上元节当晚,红药与徐如期见了面,而当她问及此事时,徐便是如是回答的。

    是夜,大雪初歇、微风拂面,是个难得晴朗的冬夜。

    因皇城要放焰口,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聚在了城外,虽天气仍旧寒冷,那城里城外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端是热闹。

    红药接到了徐托人带来的口信,于当日黄昏时分,乔装成一名杂役,随着一队送衣裳的浣衣局宫人,出了皇城。

    衣裳与腰牌,皆是徐请老李偷偷送来的。

    说起来,纵观大齐皇城各司,绝大多数皆在皇城之中,唯有浣衣局,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被搁置于城外。

    红药猜测,这或许是因为于此处当差的,皆是年老或犯错的宫人,且差事又极苦,是以才将之单独放在了城外。

    对于这个地方,红药的心情有点复杂。

    前世时,湘妃病殁,宫人星散,她在皇城最后的落脚处,便在浣衣局。

    那地方委实不算什么好去处,每天皆是水里来、水里去,春夏秋三季都好,唯有冬天,简直能把人的骨头都冻僵。

    然而,差事虽苦到了极点,还令她落下了严重的风湿之症,可换个角度看,却又不能说全是坏处。

    毕竟,那地方又苦又累,半点油水亦无,实在无甚可争的,大家皆不过捱日子罢了,倒也相安无事。

    自然的,一些小的争抢也并非没有,不过,以红药彼时的道行,应付起来并不吃力,而更重要的是,她躲过了新帝登基的那场血洗,这才是最大的幸运。

    徐亦知她这段过往,是以将约见之处便定在了浣衣局左近,那地方有几条背阴的巷弄,鲜有人往来,他二人说起话来却也方便。

第171章 甜糕

    “那么,吴承芳演戏又是为何?既然陈长生要害他,他也知道了,以他如今的声势,把陈长生弄死都是容易的,何必还要装不知道呢?”听得徐所言,红药心底还是相信的,只不解陈、吴二人此举之意,便追问了一句。

    说完了,她奋力咬下一大口枣泥饼,刹那间,满口细滑、枣香四溢,从唇齿至心底,皆是暖暖温温的甜香。

    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真好吃啊。

    自重生之后,她已经有许久没这样痛快地吃过甜食了,今日却是过足了瘾。

    瞄一眼徐手中的提篮,红药直是满心期待。

    不知那篮子里还装着什么好吃的?

    会不会有蚕豆?

    还是金丝蜜枣?咖喱牛肉干?刘氏肉脯?

    即便嘴里塞满了甜糕,只想起这些美食,红药已是齿颊生津,“咕咚”一声,吞了一大口口水。

    徐拿眼尾余光扫她,面色不动,眼底却含了一丝笑。

    小丫头给点儿好吃的就这样欢喜,当真好哄得紧。

    方才见面时,他这心里还挺没底的,生怕她一见面就要抱怨救吴承芳之苦,到底那天风大雪寒、天气又冷,想必她救人救得不易,徐每思及此,总有几分愧疚。

    若不是因了他,她也不会掺进这些事里去。

    是故,他早早便打好了腹稿,只要红药一开口,便先拿枣泥糕给她甜甜嘴儿、甜甜心,接着便把那成百上千的好话往她面前丢,再服软叫她几声“好姐姐”,最后,奉上最厉害的杀手锏话本子。

    到时候,想必这位小顾管事便能消气了。

    却不想,一块糖糕足矣。

    真是太好打发了。

    如此想着,徐心底竟有一线莫名地牵疼,软软地不着力,唇角的笑亦温软起来。

    他悄悄摸了摸袖笼。

    厚密软滑的织锦布料下,是一柄坚硬的玉筒,触之微有些硌手。

    那几页话本子便卷在其中。

    他相信,最后这话本子一出,红药必会欢喜得疯了。

    按下这些杂念,又侧首忖度了片刻,徐方笑答红药道:“你也不想想,那吴承芳能从最苦的司设监一路混到乾清宫的,运道是其一,他那脑瓜子必定也绝笨不了,你说是不是?”

    言至此,望一眼红药,微带几分夸赞地道:“不说别个,你想想你自个儿不也一样?虽则你一直谦辞自己笨,可是,你到底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一举一动超然于众,这才会有今日这般际遇。”

    红药嘴巴嚼得飞快,也顾不上说话,只捧着那热乎乎的枣泥糕胡乱点头。

    这一世她确实混得不赖,当然,这其中泰半是徐之功,且结果是好是坏,如今尚且不知,只她亦知晓,她自己亦在其中起到了一些作用。

    若没了前世那番见识,她在乾清宫里如何站得稳?

    那些小宫女、小内侍的伎俩,可是一点儿不少的,便来个差不多的老嬷嬷,短时间也未必能应付得了,红药却是三下五除二便立了威。

    如今,她手下几个人都被弹压得死死的,再不敢搞东搞西。

    果然的,能混到乾清宫这地方且立足极稳的,都不会太笨,她是这样,吴承芳想必亦如此。

    徐此时又道:“老萧告诉我说,他们赶过去的时候,看到那河水中央飘着个雪人,过后吴承芳也含糊地说过,他是见那雪人立在河滩上,一时好奇想过去瞧瞧,却是不小心踩空落了水。我猜测,这雪人应该便是引他入局之物。”

    雪人?

    红药一下子停止咀嚼,眼睛亦张大了几分。

    居然还有雪人么?

    她怎么没瞧见?

    欲待要问徐一声,再一转念,忽觉心虚。

    她当时只顾盯着吴承芳看,过后见人救下来了,她便立时遁走,从头到尾,她都忘了这所谓的“死局”,是要有一个“引子”的。

    她飞快低头咬了一口糕。

    好险。

    还好方才碰面后,她啥也没来得及说,逮着糖糕就开始猛吃,却也不曾露了怯。

    徐对此毫无所觉,接着又道:“我认为,那个雪人很可能便与陈长生有关,而吴承芳明知此事,却还是佯作不知,那么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机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说到此节,他讥诮地一笑,续道:“至于陈长生,我认为他的目的是要探出吴承芳的深浅。他很可能觉着,吴承芳逃过此劫,说不得背后有高人相助,因此他才会冒险数度前去探望,这是将身为饵,钓大鱼呢。”

    徐眉眼微冷,敛住了话头。

    红药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吃糕,心下巴不得徐再多说一会,把那雪人之事给混过去。

    好在徐似是已然将此事忘了,并未再提及,只问红药:“陈长生和吴承芳走得这般近,他二人到底是怎生结识的,你打听到了么?”

    红药心头大松,忙用力咽下糕点,说道:“我向花喜鹊私下打听过,那陈长生当年与吴承芳都在司设监当差,这陈长生心眼特别多,有时候分明他犯了错,挨罚的却是旁人,他过后再去嘘寒问暖。吴承芳那时候年纪小,约莫便是被他哄骗了,两个人私交应该不错。只那司设监与陈长生交好的小太监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倒也没显出他二人有多好。”

    她停顿了片刻,又续:“后来,陈长生调去外安乐堂当差,恰好那时候吴承芳生病也被挪去了外安乐堂,陈长生便顺手关照了他几回,应该皆顺水人情,只吴承芳一直受欺负,只怕那时候他便当了真。”

    她似是有些不屑,“嘁”了一声道:“花喜鹊偷偷告诉我,陈长生瞧着不吱声不吱气地,像是很老实的样子,实则他在外安乐堂、御用监并司设监却是人面极广,到处都有他的干亲。他还亲口向花喜鹊炫耀过,说他的干亲遍布皇城。照我看来,这人就是个奸滑之辈,到处认亲,也不知安着什么坏心思呢。”

    语毕,低头咬了一口糕,语声含混地道:“这就些了。”

第172章 提篮

    徐闻言,垂眸沉吟不语。

    他一度以为,陈长生是有意接近吴承芳的,如今看来,只怕有误。

    陈长生四处交游,其用意昭然若揭,吴承芳不过是其网中的一条鱼罢了。

    接下来的一路,两个人皆不曾说话,徐埋头沉思,红药则“嘁里咔嚓”地吃糕,幽幽巷弄之外,长天阔朗、明月高悬,喧嚣的人声被夜风拂来,听来亦如同梦呓。

    小半刻后,厚厚一块枣泥糕已然尽落红药腹中,而他二人亦已自巷中穿出,来到了尚武坊。

    这是离皇城最近的坊市之一,临着宽阔的城河,河畔垂柳依依,虽是冬季,那长长的柳枝拂过水面,水中明河共影、月轮如银,景色却是很美的。

    因好些衙门设在此处,尚武坊外的皇城城墙便比旁处更高出一截,颇为遮挡视线,并非观赏焰口的好所在,是故,这坊市离皇城虽近,却反不及另几处热闹。

    “咱们便在河边走走罢,那里人少,说话也不怕人听见。”徐提议道,又举了举手中提篮,笑得一脸神秘:“我带了好家伙来。”

    红药的眼睛登时亮了。

    是好吃的么?

    虽然肚子有点饱,但是,几块肉脯还是装得下的。

    她藏在袖中的手碰了碰肚皮,心里一阵美滋滋,面上却维系着矜持的笑,轻轻点了点头:“嗯,那就去走走,等会放焰口的时候,有一些能飞得很高的,那河边也能瞧见。”

    前世时,皇城也放过两次焰口,皆是在元光朝时,红药倒也颇识其门道。

    二人便沿着坊市大街,徐徐漫步。

    正月的天气,夜风犹冷,行不出数步,红药便觉面寒,遂将两手向颊边握着,不经意转眸间,忽见身后多出两道人影。

    她吓了一跳,正想提醒徐,未料徐却抢先低声道:“是我找来的护卫。咱们两个穿得这样,若是单独在街面儿上,只怕被贼人盯上。”

    红药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去,目之所及,是一领华贵的狐裘。

    方才二人甫一见面,徐便把这衣裳给她披上了,只彼时她眼睛里只瞧得见枣泥糕,哪里还能看得见旁的。

    就连徐这个人,她当时都只是拿余光瞥了一眼。

    念及此,她又转望徐,见对方亦是一身锦袍,帽子正中的明珠光泽莹润,只这一粒珠子,便已然价值不菲,更兼这位徐五爷容颜俊美、丰神如玉,瞧在贼人眼中,可不就是肥羊么?

    莫说是他,便是红药自己,亦是生得细皮嫩肉的,即便著着男装,亦是一副“我有钱快来打劫我”的模样。

    确实该有人护卫。

    如此一想,红药心下大是服气,只觉徐深谋远虑,比自己周到多了,便回头看了看。

    那两名侍卫膀大腰圆,满脸凶悍之气,街面上本就行人不多,这两个在他们身后一站,方圆二十步之内,诸人退避。

    “放心罢,暗处还有好几个呢,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安心说话就是。”徐振了振袖,一脸地若无其事。

    他所为乃是大事,随扈侍卫必不可少,那隐于暗处的二人,便是他收买的高手。

    至于身后这两个,则是他爹给的,究其根由……

    徐撇了撇嘴。

    不过是家里那些鸡毛烂事,他真是想都懒得想。

    思忖间,一行人已然来到了河畔,此处比街面还要清静,周遭不见行人,唯树影重叠,纵使明月当空,有些地方仍旧挺黑的。

    若是红药一人,她绝不敢往这里来。

    下意识地往徐身边靠了靠,红药一面游目四顾,一面轻声问:“那什么……吴承芳那里,接下来还要我做些什么?”

    “什么也别做了,只安心当你的差就是。”徐回以同样的低语。

    “哗啦啦”,水岸风来,清响阵阵,那枯瘦的柳枝高低起伏着,他的声音亦似沾染了水意,听来格外清润。

    红药先点了点头,忽又觉不对,讶然看向徐:“什么都不必做么?我其实还可以……”

    “你真的什么都不必做,护好了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徐打断了她,语气加重了些,面色亦肃然:“陈长生如今正在试探,很可能他还埋下了其他人手,你稍有动作必会被发现。”

    言至此,目注红药,神情凝重:“花喜鹊当真信得过么?”

    红药立时点头,语声极轻地道:“信得过。前世陈长生看她美貌,想和她结对食,她不肯,后来陈长生得势,她就干脆抹了脖子。”

    说这些时,她的面上含了一丝戚色。

    花喜鹊一生为美貌所累,究其原因,还是那些觊觎她的人最可恨。

    徐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似是在望月,然眉眼间却不见赏景的悠然,反倒锁着一分忧虑:“既然这人可信,那也就罢了。若依我之意,如今你最好还是离六宫远些,只一时间又不能挪动你,动作一大,他们很可能就盯上来,却是不好甩脱的。”

    红药被他说得有些胆寒,只觉那周遭的黑暗中似是藏着什么,那颤动的柳条也像是妖怪的爪牙,看着就人。

    她忍不住抱紧了胳膊,开口时,声音里也有了一丝颤抖:“那……那我就老实呆着,什么也不做,就……就当差。”

    “嗯,你只安心当你的差,旁的一概别管,我来安排。”徐的声音很沉,在这夜色中听来,竟也有几分温暖人心之意。

    红药心下稍安,正待再言,忽见徐将提篮一举,侧眸笑道:“罢了,一说话就把它给忘了。”

    说着便掀开上头厚厚的毡布,低笑道:“小家伙怕也要醒了,都睡了快半个时辰了。”

    红药一头雾水。

    不是说带了吃的么?

    吃的也能睡觉?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徐已然将那厚毡布掀开,露出了篮中的物事。

    此时,他二人恰自行至一处空地,稀疏的柳梢间,一轮飞镜如洗,洒下遍地清华,将二人映得须眉毕现。

    红药终是看清,那篮中竟是毛绒绒的一团橙色,

    原来是丸砸!

第173章 黑影

    “哟,你怎么把它带来了?”红药直是又惊又喜,眼睛都笑弯了,顺手便将提篮接了过来。

    岂料,提篮入手居然颇沉,压得她手腕向下一坠,险一险便没提动。

    她惊“咦”了一声,忙两手合抱起篮子,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丸砸,口中问徐:“它怎生这样沉法?这也没过几个月吧。”

    纵使猫儿长得都挺快,这丸砸却也太重了些,再细瞧,那毛团子早非此前所见的小小一团,而是将整个提篮都给撑满了,且还有继续向外膨胀之势。

    这还是半大小猫儿么?

    都快赶上球球一岁时候的体格了。

    “肥呗。”徐笑嘻嘻地将篮子又接了过去,向地上一放:“我提着都压手,何况你?还是搁这儿罢。”

    红药这时什么都忘了,眼里心里只有那小……不,大毛球,闻言笑应了一声,亦自蹲在篮边,细细向其中打量。

    数月未见,丸砸足扩出去两圈有余,此时正翻着白肚皮、缩着白脚脚睡觉,鼻头与嘴巴皆是粉红的,细细地打着鼾。

    再细瞧,它脖子上还拴着个红缎编的绳儿,绳子当中系着一枚水滴状的碧绿色物件,晶莹剔透地,似翠似玉,又似水晶。

    “这是我在玻璃工坊找人定制的,你瞧瞧,我叫他们画了个小丸砸在这坠子里头呢,迎光就能瞧见。”徐献宝似地将那坠子解下,予了红药。

    红药信手接过,迎着月光细瞧,果见那绿玻璃里头画着一只小丸砸,橘色的背毛、雪白的肚皮与四脚、大大的翠绿的眼睛,连那微有些下垂的眼角都画出来了,真真是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样。

    “真漂亮。”红药直瞧得目眩神迷,将那坠子翻来覆去地看着。

    这一刻,他们都没发现,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两名侍卫,俱是双目大张,一脸愕然。

    这宝贝坠子,他家五爷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了那个挺俊俏的小公子?

    这么大方的?

    须知,就在正月初五那晚,蓬莱县主因见这坠子有趣,便开口向徐讨要,徐当时可是一口回绝了。

    这也就罢了,这位五爷回绝之后,居然又冷冰冰地说出一番话来,把个县主比得跟讨饭叫花子也似,骂得那个难听,直把县主气得当场大哭,转脸便闹到了王妃跟前。

    王妃自是心疼自个嫡亲的闺女,便命人把徐叫来好一通训斥,未料这位五爷当真好口齿,王妃骂一句,他就立时还上一句,竟是没一句让盖口的,还句句堵心堵肺,好悬没把王妃给气得厥过去,嚷嚷着要请家法,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好是王爷及时回转,又是骂又是哄地,才算把事情给抹平了。

    自那日起,府里便再没一日安生,王世子并二爷因要给母亲妹妹出气,处处找徐的茬,两下里要么斗嘴、要么拿着学问比试,有一次还险些动了手,幸得三爷并四爷都在,好说歹劝地,总算没让他们真打起来。

    如此情形下,影梅斋与上房之间的关系,自是剑拔驽张,见了面不是吵就是骂。

    主子们既然不对付,底下的人自也逃不掉,小厮打架、丫鬟骂街,震日里火星子乱蹦,从年初五至今,府里上上下下战火纷飞,据说王妃还动用了手头的侍卫,要寻机给徐找麻烦,王爷怕闹出事来,只得挑了两个功夫最好的护卫来,护着这位祖宗。

    而后,便到了今晚。

    按理说,上元节乃是正月里最后一个大节气,依照从前的规制,阖府大小皆要于今夜进宫领宴,更兼今年宫里还要放焰口,这热闹自少不得东平郡王府一家老小,换在从前,徐这等贱生子亦是有份入宫的。

    只王妃这回却是气得狠了,死也不肯让徐进宫,只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这大节下地,王爷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只得退了一步,带同王妃、王世子、二爷并县主进宫领宴,庶出的几位爷并姑娘则是一个没带。

    据说,四姑娘今儿一早便跑到影梅斋,又是哭又是闹,骂徐“带累兄弟姐妹”,那动静大得险些没拆了房顶,所幸徐当时没在,院子里只一个老苍头守门,四姑娘闹了半天也没见着正主,只得怏怏而去,回屋就病倒了,王妃还叫请了大夫来看诊,瞧着倒是待四姑娘更亲厚了些。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眼前这稀罕坠子。

    可此刻,这个为了枚坠子就跟上房闹翻了的五爷,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这东西给了个小公子?!

    难道……

    莫非……

    两名侍卫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俱皆从对方的视线中,看出了那么一点意味深长。

    随后,各自收回了视线。

    罢,罢,年轻人嘛,图个新鲜,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别误了传宗接代就成。

    于是,二人重又神情肃杀、一本正经,双双扶剑立于那树影之下,瞧来倒像两尊门神。

    红药与徐自不知他二人所思,此际一个拿着玻璃坠子瞧,另一个就瞧着那看坠子的人,俱是面含浅笑。

    正在这个当儿,蓦地前方传来“嚓”地一响,似是树枝断裂,又仿佛有什么人踩到了枯叶。

    “何人?”一名侍卫立时提声喝问。

    话音未落,“呛啷”、“呛啷”两声,长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光映着月华,看得人胆寒。

    红药心头在骇,尚未想明出了何事,眼前已是一花,却是那两名侍卫纵身而来,将她与徐护在了身后。

    “去个人瞧瞧。”徐肃容吩咐道,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向前踏了两步,挡在了红药身前。

    他耳力很好,已然听出那声音是从前方树影最浓处传来的。

    此刻虽月光明洁,却终不及灯火来得亮,且他为着不叫红药被人瞧破女儿身,也特意没点上灯笼,是故,那银纱之下、清光之间,一切皆是影影绰绰地,只隐约可见彼处乱草丛生,似乎还有几块大石头,也不知是人工堆叠之景,还是野外生就的。

第174章 民女

    “是,主子。”听得徐吩咐,左首那侍卫肃应一声,提剑弓步,缓缓向前走去。

    徐负手而立,借着身体遮掩,不动声色地向着黑暗中的某处打了个手势,末了,食指一竖,指了指身后。

    跟来的这两个王府侍卫武技都很不错,不过,他带来的那两个,才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只是,此时情形未明,徐并不想过早暴露实力,遂打手势让那两人暗中护卫,而最后的那一指,是让他们分出一人来,专门保护红药。

    红药根本就没瞧见徐的小动作。

    她早已吓得唇青面白,齿关咬得死紧,手脚都软了,想要朝后躲一躲,偏双足像钉在了地上,半点挪动不得。

    此刻,那暗影中正传来一阵阵的之声,似有成群的老鼠到处乱窜,又仿佛蛇行贴地时搅过碎叶泥土的声音。

    红药浑身汗毛直竖,一把便抱住了提篮,似欲籍此给自己壮胆。

    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那片杂草这时亦起伏得格外厉害,黑黢黢地,一耸一落,晃眼瞧着,就跟活过来一般。

    红药一颗心突突乱跳,两眼紧闭,不敢再看。

    可是,片刻后,她却又将眸子睁开一条细缝,乍着胆子去瞧。

    怕是真怕。

    好奇却也是真好奇。

    当此际,那侍卫一面向前迫近,一面沉声低喝:“兀那狗贼,不必藏头露尾,我看见你了。”

    这也不过寻常使诈之语,红药这会子倒想明白了,再看徐与另一名侍卫皆挡在前头,她终是心头稍安。

    到底她并非独自一人,这让她多少得到些宽慰。

    而再细想,所谓“贼子”,必定是人而非鬼怪。

    这就好。

    只要是人,红药倒是不太怕的。

    想她也是和红菱同过屋的人,装神弄鬼之人,她早就习惯了。

    红药悄悄给自己打气。

    可谁想,那草棵里忽又“嚓啦”一响,好巧不巧地,红药的手正自落下,恰抚着一团毛绒绒的物事。

    娘呀这是啥?

    红药猛可里打了个哆嗦,一声尖叫险些便要破出喉咙。

    所幸她那脑瓜子这时候倒灵便起来,灵光一闪,便记起那毛绒绒的物事不是别个,正是小肥猫丸砸。

    低头一瞧,丸砸雪白的四脚蜷在肚皮上,睡得正香呢。

    真是自个儿吓自个儿。

    红药有点讪讪地,所幸并无人瞧见。

    轻轻摸了摸丸砸温暖的小身子,她终是凝下了神,只冷汗却还是涔涔而下,后心像爬满了冰冷的小蛇,有心闭目不瞧,可又忍不住要从眼缝儿里往外看。

    那侍卫此时已行至杂草边缘,再不多言,提剑便刺。

    便在那剑尖离着杂草寸许之际,草丛中忽地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军爷饶……饶命。”

    细弱而柔软的语声,带了几分娇糯。

    竟是个女子!

    红药登时心头一定,胆气陡生。

    原来真的是人,还是个女人。

    这有甚可怕?

    能比红菱还吓人么?

    只消不是鬼,什么都好讲。

    “滚出来!”听得是女子声音,那侍卫却是毫不放松,身上杀气反倒比方更浓,掌中长剑寒光湛湛,直指声音来处。

    “奴……民女……奴家这就出来。”那女子颤声说道,随后,草丛抖动分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四肢着地,慢慢地爬了出来。

    虽光线幽暗,从红药的位置,亦能隐约瞧见那女子战栗的发丝,其身上衣物亦因颤抖而不停地晃动。

    看起来,她才是最怕的那一个。

    而当那女子终于现身于月光之下时,看着那地面上清晰的人影,红药绷紧的心弦,总算完全松泛了下来,两腿一软,“噗嗵”一声跌坐在地。

    真是要吓死了。

    她抬起手来想要拭汗,这才发觉,她居然一直死死抱着提篮。

    那提篮分量可不轻,这一回神,红药才惊觉胳膊都酸了,忙将篮子放下,掏出帕子来在脸上擦着。

    丸砸兀自睡得香甜,白肚皮一起一伏地,这样大的动静,也根本就没惊醒它。

    望向它傻乎乎毛脸,红药不由失笑。

    这家伙往后定是只大懒猫,又肥又贪睡,怕是球球也远远不及。

    因被丸砸引去了心思,她一时间倒没听见那女子说了些什么,待凝目看去时,便见徐已然去到了那女子身侧,而那提剑的侍卫在旁侍立着,一脸地戒备,手中长剑始终不离那女子要害,至于余下那名侍卫,则一直牢牢护在红药身前。

    “……奴家一时不察,被……被歹人抓到此处,正……正是怕得很,幸得恩公……恩公现身,惊走了歹人,救了奴家一命。”

    那女子口齿倒也清楚,除声音颤抖这外,话还是说得很顺的。

    只那,那纤弱的语声,听来总有几分怪异。

    红药心头微动。

    不知何故,这声音,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之前曾经听过么?

    她微蹙眉心,忖度数息后,遂一步一挪地向前几步,贴在那侍卫高大的身形之后蹲下,慢慢探出半个脑袋,仔细打量着那个女子。

    月色如银,正照见那女子的上半张脸,上头布满了黑灰,又被泪水冲出了两道的沟渠,现出了本来的眉眼。

    均净而细白的肌肤,秀眉杏眼,似曾相识。

    居然是红衣?!

    红药瞳孔骤缩,飞快闪回侍卫身后,一时间心跳如鼓。

    红衣怎么跑到皇城外头来了?

    说起来,红药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

    犹记冷香阁中,为抢占去仁寿宫的那个名额,红衣设局让红药摔伤了脚,如愿与红柳搭了班儿。

    其后不久,她便在仁寿宫大晨定之日被临时挑去行宫伴驾,自此后,二人便再也不曾谋面。

    红药知道她如今在钟粹宫当差,上头的主子正是宁妃娘娘,不过,红药数度去钟粹宫给宁妃送东西,都没见着她的人。

    想必等级太低,到不得主子跟前。

    一如前世。

    或许,这一世的红衣,亦会如上辈子那般,死于非命。

    偶尔思及故人时,红药曾如此想过。

    可她却再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与红衣重逢。

第175章 罪名

    红衣来护城河作甚?

    红药百思不得其解。

    今晚放焰口,除周皇后因病不能参加外,包括宁妃在内的六宫各主子,可是无一缺席的。

    此刻眼瞧着时辰将至,这焰口马上就要放起来了,红衣不说在望海楼服侍她的主子看焰口,竟还私自出了皇城?

    为何?

    这念头只在脑中打了个转儿,红药忽又一凛。

    慢着。

    前世之时,红衣是何时死的?

    好像……大约……就在上元节前后……吧?

    红药拧着眉心,苦苦思索前世诸事。

    然而,这急切之间,且又是事隔多年,她一时也根本想不起红衣身死的具体日子。

    唯有一事可以肯定:红衣是死在宫外的。

    红药并不知她死在了宫外何处,只听说她的尸身最后被扔进了外安乐堂焚烧炉。

    宫规有制,凡犯下重罪的宫人、或得了传人之病的死者,皆要进焚烧炉烧掉,骨灰扔去乱葬岗。

    彼时,钟粹宫上报的名目便是“三等贱役、私出皇城”。

    这个“三等贱役”,便是说的红衣。

    她在钟粹宫始终没混上去,到死也只是个三等宫女,且,死时已然犯下了重罪。

    就算她没死在宫外,被抓回皇城后,等待着红衣的,亦仍旧只有尸骨无存这一条路。

    念及此,红药莫名一阵心慌,颦眉细思片刻,到底理出了一点头绪,忙轻轻拉了拉身前侍卫的衣袖,用极小的声音道:“快点叫你家主子回来。”

    一面说话,她一面心中后怕。

    幸得她方才一直粗着嗓子说话,又改换了形貌,否则就要败露于红衣跟前了。

    而即便如此,她亦断不敢再现身,一语说罢,便立时回至原处,抱起提篮往后退了十来步,将身形完全隐在了一片树阴之下。

    那侍卫很快便去了前头传话,而当徐回首时,月华之下,已然没有了红药与丸砸。

    “我在这里。”远处暗影中,传来模糊的一语,粗嘎难听,正是红药故意伪装出的声音。

    竟是连人带猫都藏了起来?!

    徐面无异色,一颗心却跳了几跳。

    从方才起他就觉着,这所谓的“出来看焰口与家人走散,被歹人掳走”的“民女”,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如今再看红药的反应,徐推测,这位“民女”怕是与皇城脱不开关系。

    “就来。”他从容应了一声,带着那传话的侍卫徐步往回走,锦袍在夜风中翻卷着,自有一种翩然出尘的意味。

    红衣半垂首,眼尾余光搭一角那锦灿灿的袍袖,既惶惑、又害怕。

    她本是出来买春饼的。

    听说,宁妃娘娘最喜食“十里居”的春饼,每回吃着,皆会心情大好。

    只可惜,那“十里居”不仅远离皇城,且饼价高昂,尚膳监并尚食局很少去彼处采买,偶尔购得一回,亦要从太后娘娘起往下分,到得宁妃娘娘手里的,也不过一、两块罢了,根本不够吃的。

    红衣便想着,若是趁着上元节宫禁不严,去宫外购得一套春饼回来,宁妃娘娘那里,许是便会瞧她顺眼些了罢。

    彼时,她是颇有些无奈的。

    她知道,娘娘有些忌着她。

    虽然从进钟粹宫之日起,她薛红衣便立意要成为宁妃娘娘最忠心的婢仆,可是,她连娘娘的面儿都难得一见,更遑论示以忠诚、投效其麾下了。

    她就是一个打杂的三等宫人,平素都在外头呆着,娘娘起行坐卧,根本就用不到她。

    每思及此,红衣便很懊恼。

    她原先认的那个干亲,倒也有几分手段,提前便知道了行宫之事,让她寻机讨了这巧宗去。

    只谁也没想到,行宫居然走了水,她那干亲也被烧死了,伴驾的宫人更是大部分都留在了行宫,再无入皇城之机。

    那个死水一样的地方,红衣不想呆。

    她想要往上爬,且也自信能爬得更高,而彼时她唯一的机会,便是邓寿容。

    于是,她便拿着那一点把柄,求到了邓寿容的跟前。

    事实上,那所谓的把柄,多半都是红衣胡乱猜的,包括红柳的死,也是她灵机一动随口说了几句,实则她根本不知情,不过是凭着些捕风捉影的迹象添油加酱罢了。

    不想,邓寿容倒真被她说动了,居然当真调她进了钟粹宫。

    红衣自是喜出望外,而自进了钟粹宫后,她便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搏得邓寿容的信任。

    她想着,既然她握着对方的“把柄”,所求者又不过是一个晋身步,则对方瞧在她口风紧、忠心为主的份上,无论如何也要重用才是。

    孰料邓寿容始终不冷不热地,宁妃娘娘更像是听都没听过她,就算偶尔见一回,娘娘的眼神也极淡,仿似目中所见并非活人,而是个没用的物件。

    红衣于是越发不甘。

    她都已然踏进了那富贵至极的地方了,总不能一事不成,空手入宝山而回吧?

    那还不如留在行宫等死呢。

    因此之故,她才偷偷地出了宫,想要赌上一回,拿着那“十里居”的春饼,好歹在娘娘跟前露出脸儿。

    可她万没料到,离了皇城没多远,她便在浣衣局附近的那条细巷里,挨了重重一记,当下不省人事。

    而待她清醒过来时,她已被人捆住手脚、蒙了双眼,口中亦塞满了破布头,连呼吸都极困难。

    她情知不好,刚想要挣扎一二,那两脚被离了地,随后便被人装进了一只大麻袋里。

    虽目不能视物,那种被人头下脚上倒负于背,一路颠簸的感觉,她还是能够感知到的。

    接下来的情形,红衣便有点记不太清。

    她一路上头晕眼花,时昏时醒,根本不知时辰几何,亦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那人背着她走了多远。

    等到她被憋出的眼泪呛醒,终是恢复神智之时,她的耳畔,是“哗啦啦”不息的水声,掠过面颊的风里,亦夹着几星水气。

    她猜测自己是被人带到了河边,且周遭必定烟稀少,而接下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心里亦隐隐有了数。

第176章 自怨

    红衣很怕。

    比行宫走水那晚眼看着大火冲天时还要怕。

    可她又清楚地知晓,怕,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于她此刻处境,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而还可能加速某些事情的到来。

    而人一旦死了,便连怕的机会都没了。

    于是,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倾听四周动静,试图猜出她所处之地。

    然而,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她唯一的收获,便是从身旁的脚步声中听出,掳她之人共计有二,那脚步沉重、呼吸粗烛之人,乃是男子,此前将红衣负于麻袋之中的,便是他。

    而另一人则步履轻盈,身带香皂气息,偶尔动作间,会传来一阵红衣听惯了的、轻细的金属碰撞之声,那是耳或镯子发出的声响。

    这个人,应是个年轻的女子,听其呼吸的声气,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红衣最后得出如上判断。

    却也仅此而已。

    这对男女从头到尾无一句交谈,而每当红药稍有异动,后背便会挨上重重一棍。

    两次之后,她便放弃了挣扎。

    她知道她活不了了。

    她甚而也知道,是谁不想让她活命。

    她更清楚地知晓,这一切,须怨不得旁人。

    归根结蒂,还是她自己太笨,着了人家的道儿。那样明显的谎话,她竟还信以为真。

    她早就该想清楚,那六宫繁华之下,必定掩埋着无数尸骨。

    可笑她,做着着一步登高的美梦,一头便栽进了这个再明显不过的圈套。

    想通这些之后,红衣只觉无限悲凉。

    自寻死路,说的便是她。

    而除了听天由命,彼时的她,已然再无别路可选。

    但愿能死得痛快点。

    这是红衣彼时唯一的念想。

    那对男女显然另有计划,并未急于处置她,来到水边后不久,那男子便独自离开了,也不知是去做什么,只留下那女子看守。

    许是目不能视物之故,红衣觉得,那时间竟是过得格外地慢,她好容易聚起的那些许勇气,亦被恐惧一点一点地吞噬。

    就仿佛头悬钢刀,那一刀随时会斩下,却又迟迟不动。

    那种煎熬,几乎将红衣逼疯。

    就在她濒临崩溃之际,前方忽地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仿佛有好些人正往这里走,且那足音之中,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音。

    有人来了!

    那个瞬间,已然处在疯狂边缘的红衣,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竟是不要命地挣扎了起来。

    哪怕被人一刀杀了,也好过这无穷无尽的等待。

    那一刻,她已然抱了必死的念头。

    然而,她的身边忽然便空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那女子仓惶的脚步声,眨眼便在远处。

    竟是顾不得杀她,自己逃了?!

    红衣喜极而泣。

    随后,她的耳畔便响起了纶音般的一声断喝。

    “何人?”

    这暴雷般的一吼,让红衣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拼命挣扎着,力求让人听见这里的动静。

    也不知是不是看守她的女子松懈,又或是捆的时辰太久,加诸于身的束缚已然不似初时紧迫,在红衣搏命般的挣扎下,蒙眼布率先掉落,而后绳索渐松,令红衣挣出手来,拿掉了塞口之布,抢在那剑尖刺来之前,发出了声音。

    她从不知晓,自己原来竟也有这样的胆气。

    那剑尖分明离着心口不过尺许,而她竟没觉着怕。

    唯觉庆幸。

    直到爬出草丛,沐着清冷月华,那华服公子徐步而来时,冷汗方混着泪水,“刷”地一下淌了满脸。

    她想要放声大哭,又想纵情大笑,然而喉头却拥塞发紧,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着,手腕上磨出的血滴下来,掌心一片湿滑。

    身体上的痛楚如一阵飓风,将那些激烈得仿佛难以控制的情绪,席卷一空。

    于是,大笑与大哭,尽皆戛然而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又颤抖地,诉说着临时现编的一番话。

    虽然拙劣,条理却清晰,且亦不能说是不可信。

    毕竟,每年上元节时,总会出那么一两起走失之事,未入宫前,她邻家的一个小男孩,便是在上元节灯会时走丢了,从此再无消息。

    这是红衣急切间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由头。

    那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未著宫装。

    因是偷潜出宫,她找了个僻静地方换了一身布衣,连头发都重新梳了,以“民女”自称,并无破绽。

    那美少年认真听着她的话,眉眼间不见疑色。

    红衣忽然有点想笑。

    在最该紧张惊恐之时,那笑意却在面皮下不停颤动,迫得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抑住这不合时宜的情绪。

    “原来我这么有急智。”

    她想道。

    并未觉出得意,反涌出几分苦涩。

    她自己都不知这些谎话从何而来。

    它们自然而然地出现,又自然而然地被她宣之于口,而她的心里,竟无一丝惶然。

    就仿佛之前那巨大的恐惧,其实不过是个虚无的气泡,轻轻一吹,便“啪”地一声碎裂。

    红衣低下了头。

    她此刻的模样一定很古怪,万不能叫人瞧出来。

    而在这样做着时,她脑中则飞快地盘算,针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情形,捏造出相应的谎言。

    从前的她……不,应该是一个时辰之前的她,还没有这样的急智。

    可是,谁教她险些便被人弄死了呢?

    任是谁,经了这样一回,总会有些改变的罢。

    一如此刻的她。

    红衣勾着唇,心中反复思量着,而待神情稍复,便又悄然举眸,望向那锦衣美少年消失的方向。

    方才的她一心只想活命,根本不曾瞧清来人,只恍惚看见,这华服公子与提剑侍卫的背后,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瞧来亦是侍卫,而另一人,则只闻其声、未见其貌。

    入目处,唯一身显眼的华丽狐裘。

    许是哪个贵人家的哥儿罢。

    红衣轻飘飘地想着。

    这京里贵人多,说出去有名号的成百上千,听说,这些哥儿因自小娇贵,好些比女孩子胆儿还小呢。

    藏起来的那一个,或许便是如此。

    红衣的思绪有些拢不住,出神地盯着地面。

    然而,她很快便又敛下了心思。

    华服少年回来了。

第177章 烟花

    月光亮得如同一层银纱,铺散在来人身上,那袍角金线缠就一卷卷云絮,行动处,浮光掠影一般。

    红衣双目微眄,悄然打量着那袍袖飞云的身影。

    俊丽少年、风度韶秀,那眉眼是很好看的。

    可是,红衣并瞧不见这些。

    她只瞧见,在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悬着一个将及而未及的笑,月光拢上来,一时消隐、一时忽现。

    瞧不出端倪,亦揣度不出意味。

    红衣的心,便一丝一丝地凉下去。

    那一番说辞,实则漏洞颇多,她自己亦知晓,方才那片刻之间,她便已然想好了另一番话填补。

    然而,此际看着少年那张丽而又平淡的脸,她倏然便生出一个念头:

    她骗不过他。

    他其实什么都看穿了。

    可是,他是怎么瞧出来的呢?

    红衣不明白。

    分明对方也就比她大了一两岁,然随着那他渐渐走近,那压迫感亦随之而生,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周遭的空气似亦变得冰冷。

    红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低了头,再不敢看。

    “你家住何处?”美少年开了口。

    不甚动听的音线,让人想起呱噪的鸭子。

    而奇异的是,随着这话音,那无形中形成的威压,竟自缓解了几分。

    红衣心头一阵窃喜。

    她知道,他不会追究了。

    明知她说的是假,却不愿或不屑于拆穿。

    若换作从前,她约摸会觉得失落,觉出一种被轻视的耻辱。

    可是,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她那心气忽然就平了。

    轻屑便轻屑,只要如了她的愿便好。

    轻轻呼出一口气,红衣伏低身形,恭谨而又谦卑地,说出了早就想好的回答:

    “回爷的话,奴家住在城外小牛村,今儿和家人进城看焰口,晚上便住在客栈。因城里人多,爹爹怕大家走散了,便提前约好了,若是找不见家人,便到那平安坊的牌坊下碰头。方才奴因贪看花灯,离了家人,这才便贼人掳去,幸好碰见了爷。”

    语声落地,她将头触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脑门瞬间一阵钝痛。

    再抬头时,她的额角飞快肿起一个包,再加个面上满是黑灰,越发将容色掩去了几分。

    她在宫里听人说过,那小牛村离城很远,想这有钱公子也不会有那闲功夫送她回去,再者说,她又不过一介“村姑”,此刻更是形容狼狈,估摸着这少年也瞧她不上。

    有这两重因由,加之对方本就不愿深究,想来会早早把她打发走。

    “原来如此。”少年说道,语中果然有几分不耐:“那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平安坊,你自去与你家人碰头去罢。”

    这话正中红衣下怀,她直是大喜过望,忙再度叩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民女……”

    “得了得了,不过随手的事儿,至于那几个贼人,爷又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可没那功夫帮你抓人去。”

    少年似是一句话都不想多听,不耐烦地打断了红衣,旋即又吩咐:“那谁,你走一遭吧,快去快回。”

    “是。”一个声音立时应道,就在红衣身畔,显是方才提剑而来的那个侍卫。

    红衣如蒙大赦,再谢几声,便在那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

    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徐眸光微闪,唇边浮起一个讥诮的笑。

    “嘭”,一声爆响,陡然惊破水中月影,脚下的地面亦似晃了晃。

    徐举首望去。

    城墙的边沿处,正亮起一重微红的浮光。

    “放焰口了!”街市传来孩子的欢呼,奔走的行人汇作一小股人潮,匆匆向着坊外涌去。

    “嘭”,又是一声巨响,玉宇澄空、月上东山,那艳丽缤纷的光重重叠叠,半空里绽放着,仿似一朵朵乍开即谢的花。

    “这一个倒挺漂亮的。”望海楼三层的一处角落里,宁妃仰首望天,被烟花映红的面颊上,是一个须臾而逝的甜笑。

    邓寿容躬立在侧,并未去看烟花,只警觉地往四下瞧。

    六角宫灯投射出明亮的光线,整个三层除一个管灯烛的老嬷嬷外,再无旁人。

    此刻,那老嬷嬷正守在楼梯当口,一手缩在袖中抚弄着。

    邓寿容淡淡一笑。

    五两的赏钱可不多见,够这老东西吃一年的酒了。

    环视已毕,她方才敛首低声道:“回娘娘的话,方才奴婢才得了信儿,那一头已经把人送到了咱们指定的地方,这时候想必都完事了,再过上一个时辰,就会有消息过来。”

    “本宫知道了。”宁妃慵懒地扶了扶鬓边玉簪,朱唇轻启,吐出细微的语声。

    随后,她描得极长的眉,便往中间拢了拢,拢出一丝极浅的忧虑,问:“那孩子知道的果然就只那些么?她背后果然再无旁人?”

    邓寿容躬了躬身,低语道:“回娘娘,奴婢已经往各处打听过了,先说她家,她爹是个倒泔水的、她娘做针线瞎了眼,倒有个读书的哥哥,却是一病死了。除了这个死鬼,她家三代五族就没一个有出息的,连个大户人家的奴婢都做不上,也就她生得好些,这才得了进宫的机缘。”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字句,很快又续:“进宫之后,她倒也挺会来事儿的,只是心气却未免太高了些,仗着识几个字,生得白净,处处争强掐尖儿,人憎狗厌的,也就认了那一门干亲,如今那个既死了,她在宫里便再没了依凭。”

    宁妃讶然地挑了挑眉,旋即掩袖轻笑:“这可真是……孤勇。”

    她放下衣袖,摇了一下头,仿似觉得很可笑。

    邓寿容便顺着她道:“正是主子这话呢。她约莫想着光着脚就能拉下穿鞋的,却忘了那鞋可是金做的、玉堆的,硬实得很呢,撞上去可不就得头破血流么?”

    宁妃被她说得笑起来,柔婉的面容被烟花映得时红时黄,竟比平素更添艳色。

    邓寿容陪着笑了两声,引颈向前看了看,小心地道:“娘娘,这出来了也有一会儿了,要不要去上头再坐一坐?”

    建昭帝并众嫔妃皆在最高的第五层看焰口,此时,细乐声与笑语声随风而来,衬着月色与烟花,倒好似天上的仙音,飘渺动听。

第178章 蚂蚁

    宁妃雍容一笑,不往上瞧,反伸出纤纤玉指,朝楼下点了点,悠然道:“你过来瞧瞧,这下头这么些个人,就跟那蚂蚁也似,也不知有多少呢。”

    邓寿容忙上前两步,探头看去,便见望海楼下,皇城内外一目了然,那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不知站了几千几万的百姓与宫人,此时正是人人仰首、个个抬头,望着那天上的焰口,虽离得远,那轰然欢呼之声仍旧传了过来,听来十分地嘈杂无章,远不及头顶贵人们的笑语来得真切。

    不知何故,邓寿容心头便有些发寒。

    那一刹,她忽然便想到了自己。

    在主子们的眼里,她这样的宫人,想必亦如脚下这万千蝼蚁一般,多一个、少一个,皆没有人在意。

    没来由地,邓寿容的眼前,便幻化出了一副细细的眉眼。

    红柳。

    这般算来,她死了已有半年多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邓寿容怔忡地望向楼底的汹涌人潮。

    她还记得红柳唤她“干娘”时的语气,小心地、切盼地,仿佛认下她这门干亲,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真真是个傻孩子。

    邓寿容心底里的那个洞,仿似又扩大了几分,凉气不停地往里透着,一股连着一股,没个完。

    那个薛红衣,想来与红柳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或许……比红柳还小些。

    而此时此刻,她很可能亦与红柳一样,沉在了深不见底的水里,待重见天日时,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邓寿容打了个寒战。

    “罢了,上去吧,虽说也没个趣味,可也不能让人说本宫不懂事躲懒哪。”宁妃淡若无其事地笑着道。

    邓寿容一下子回过神,退后两步,拢袖道了个是。

    宁妃盯着她的发髻看了一会,神情变幻不定。

    夜空澄净,烟花仍在不知疲倦地绽放着,红色、橙色、紫色与黄色,许许多多的光影,在她的脸上明灭着,就仿佛她眼底变幻来去的,亦只是烟花而已。

    她掩着口“咯咯”笑了两声,这笑声与她罩满寒霜的脸地割裂的,一如她欢愉的语声,听来就仿佛心情极好,字字句句都含了笑意。

    “邓姑姑今儿办了件大事,本宫回去定有重赏。”她说道,绣了芙蓉的宽袖,在窗格边儿上拂了拂。

    “奴婢不敢。”邓寿容的头垂得很低。

    宁妃勾了勾唇,一抬手,便褪下了腕上的金绞丝镯子,往她跟前一递:“拿着罢,本宫知道你方才破了注大财。”

    言下之意,邓寿容之前赏了那看烛火的老嬷嬷五两银子,便拿这个补上。

    那镯子乃是足金打制,颇为名贵,邓寿容如何敢就接,张了张口,正要谦辞婉拒,不想宁妃不容分说拉过她的手,硬将镯子套在了她腕上,半笑半嗔地道:“本宫赏的东西,断没有往回收的理儿,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邓寿容滞了一息,再不好推却,只得恭恭敬敬地接了,又伏地拜谢:“奴婢谢主子赏。”

    宁妃娇笑着越过她向前走,柔软的狐裘边缘正擦过她的衣角,留下一缕暗香并一声盈盈笑语:“得了得了,快起来罢,再迟了那焰口就该放好了,本宫可还没好生瞧两眼呢。”

    语声渐沓,香气悄散,却说话间已然转去了楼梯口。

    邓寿容忙起身追过去,衣袖拂摆间,微觉腕子硌疼,百忙间举手看了看。

    金绞丝镯子上,镶着三粒婴儿指肚大小的红宝石,烛光之下,那坚硬而华丽的石头光泽耀眼,比外头的烟花还要夺目。

    邓寿容心头一跳。

    然而,不及她细想,宁妃已在前头唤着“来人”,她忙放下衣袖,追了过去。

    恰此时,又一束烟花飞上半空,炽热的红与明艳的黄交错着,银芒金粉遍撒,团出大大小小的六角梅,竟比之前所有的烟花都亮了百倍,皇城内外直似下了一场锦灿灿的花雨。

    “哎呀,多好看哪!”

    “这个顶顶漂亮!”

    “就是就是,比刚才那朵大牡丹还好看!”

    红衣的身旁挤满了小宫人,赞叹声间次响起,不绝于耳。

    她低了头,腰微微地躬着,毫不显眼地混在一大群与她同样衣着、同样发式的宫女之间,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宫门挪动。

    从平安坊跑回皇城,这一路颇为不远,她又专拣着人多热闹处走,却是花去了不少时辰,如今这焰口也放了好一会儿了,听人说,今年的焰口比往年多些,估摸着最多也就半个时辰罢。

    庆幸的是,她到底还是赶在焰口结束之前,回来了。

    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全身上下也就破了几处皮、胳膊脚腕略有点扭伤,旁的都还好。

    接下来,只要越过左首那道宫门,她便能够回到六宫。

    红衣抬起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虚汗。

    此刻的她,头脸都收拾得干净,白腻的肌肤、整洁的衣饰,便是最严格的嬷嬷在此,也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她没想着逃跑。

    无论是大齐律而是宫规,逃奴,都是一个死。

    再者说,她身上也就几两碎银,又没个身份路引,纵是男子亦无处可去,况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子?

    回宫,是她唯一的活路。

    所以她回来了。

    拿着自己这条命,她赌了一回,就赌那对意图弄死她的男女是宫外之人,就算与皇城有点关系,也没办法直接混进来。

    这一回,好运终于站在了红衣这头。

    她赌对了。

    而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不知钟粹宫有没有安排后手,因此,回宫之后,她立时便混在一堆看焰口的小宫女里,以隐去形迹。

    幸运再一次光顾于她。

    这群小宫女正巧都是从六宫出来的,此时正慢慢地往回走,却是与红衣同个方向。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高大的宫阙之上,烟花盛放不息,小宫女们一面往宫门处走,一面抬头观瞧,口中发出阵阵惊叹。

    不过,待验过腰牌,入得宫门,众女便齐齐压低了声音,红衣的耳边一片“嘤嗡”,欢呼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第179章 生机

    今日虽是过节,宫中不禁喧哗,但也要看在什么地方。

    六宫地界,自是不许有这些违制之举的。

    当然,轻声说笑还是行的,毕竟还是大节下,那烟花是那样地绚烂,远处灯市的光亮将宫墙上的玻璃瓦照得雪亮,如此良夜,宫规再严,却也不好太煞风景。

    于是,年少的宫娥们便如一群活泼的游鱼,用克制的欢快语调轻笑着涌进宫门,很快便又在那纵横交错的长街路口分作好几股,轻盈地游进了那一条条灯光幽暗的巷弄,带去一些明亮与热闹。

    红衣稍稍落于人后,借着树木与夜色遮掩,独自转上了东首长街。

    月色当头,照得街衢如水洗一般。

    此际,东首长街亦如六宫的其余诸街一般,稀疏地点着十余盏灯笼,一路由街口蜿蜒至街尾,似一条不甚明亮的星河。而在路穷处,则是一道巍峨高大的朱漆宫门,门前挑起两盏极大的绛纱宫灯,将那玄漆匾额上的“坤宁”二字,照得格外醒目。

    红衣缩在街角,两眼死死盯着那金灿灿的大字,手指紧攥,指甲划过原本就破了皮的掌心,疼得她轻“嘶”了一声。

    一瞬间,她想起了方才听见的议论:

    ……听说皇后娘娘要离宫了呢……

    ……皇后娘娘今儿都没来看焰口,就是在收拾行李……

    ……过了上元节皇后娘娘就要走了……

    红衣的双颊轻微地痉挛了一下,眼底浮起挣扎与纠结。

    不过,她并未犹豫太久。

    此乃她仅有的生机,错过了,唯有一死。

    她咬了咬牙,忽尔挺直腰背,大步走了进去。

    相较于另几条街,这条街无疑是寂静的。没有人声笑语,亦无宫娥往还,仿佛那些热闹并不与此处相干,又像是它已然被人遗忘。

    戚良捧着茶盘退出偏殿,伸头往廊外瞧了瞧。

    皎月如银,庭院里砌了一层清霜,如水晶雕刻而成,剔透、干净,以及,无边的寂寥。

    望着那被月华剪出的檐角影子,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再过几日,这偌大的宫殿,便要当真空寂起来了。

    “戚总管,怎么跟这儿发呆呢?”谢禄萍不知何时跨进院门儿,提声开了句玩笑。

    空寂的庭院里,这声音传出去颇远,仿佛还带了回音。

    戚良醒过神来,笑着举了举描金托盘:“天晚了,不好再让娘娘饮茶,我就把家伙什端出来了,娘娘这会子正喝蜜水儿呢。”

    谢禄萍轻轻一笑,拾级而上,月光照得她面孔雪白,眉眼亦像淡了几分。

    “这活儿您不拘交给哪个小的去做便是,也犯不着亲自跑这一趟啊。”她指了指戚良手中的托盘,又引颈往他身后瞧,旋即将提着的宫灯抬至眼前,吹熄了里头的蜡烛。

    戚良闻言,憋在心底的那一口凉气,到底还是叹了出来,复又咧嘴自嘲:“娘娘身子不好,如今又要出远门儿,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地,也不知怎么就把东西给拿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摇头道:“总归这差事我是没当尽心,娘娘过会要是怪罪下来,我自得领着。”

    谢禄萍亦跟着笑。

    不过,她的笑要比戚良轻松得多,如释重负一般,信手将灯笼搁在架子上,道:“戚总管就是个心思重的,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往年娘娘不也去皇庄散过心么?”

    戚良的面皮扯动了一下,没接茬。

    这个往年,那可是得往上数个五、六年的,且也就那么一次,起因是为着荀妃头上多了个“贵”字,成了“贵妃娘娘”,皇后便有点不大高兴,一气之下躲去了皇庄。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一次,实则就是皇后娘娘吃醋、使小性儿来着。

    说来也有趣,陛下竟是特别吃这一套的,派人请了好几回不提,还专门写了封信,把皇后娘娘又给劝回来了,接下来那月余,帝后两个正是小别胜新婚,好得蜜里调油也似。

    可是,此番却与上回大不相同。

    你想想,之前差不多半年的功夫,天子就只宠着皇后娘娘一个,结果半个月前,陛下突然的就不来坤宁宫了,倒是颇幸了几位昭仪娘娘。

    紧接着,皇后娘娘便说要去行宫小住。

    这不就是闹别扭了么?

    戚良所愁者,正是为了此事。

    帝后这一生分,也不知何时才能找补回来?

    与谢禄萍在阶前别过,他捧着托盘忧心忡忡地去了耳室,叫来几名小监收拾,他自个儿便坐在窗边发呆。

    才坐了没多会儿,忽见一个小宫人挑着灯笼快步行过庭院,再过数息,谢禄萍竟随她走了出来,径往宫门处而去。

    戚良微觉吃惊。

    这大晚上地,谢禄萍是去作甚?

    虽有些好奇,不过此刻并不该他当值,且皇后娘娘亦未传唤,他当老了差的,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将抬手将窗户销上,权作不知。

    “你是说,钟粹宫的人跑到咱们这里来报信儿?”扫一眼耳室正自关上的小窗,谢禄萍低声问。

    那小宫女便道:“是的,姑姑。那人奴婢也认识,叫做红衣,才调去钟粹宫没多久。”

    言至此,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她是从行宫调过来的,奴婢恍惚听说,是邓寿容邓姑姑亲自调的人。”

    谢禄萍脚步一顿。

    那小宫女忙亦停了步,偷眼去瞧她面色。

    可惜,什么也没瞧见。

    谢禄萍很快便又提步向前,一脸地云淡风轻,而待来到宫门处时,便见那被月光洗得发白的石阶下,端端正正跪着一人,旁边则立着两名值守的健壮宫娥。

    “就是她了。”小宫人指了指红衣。

    红衣默不作声地伏地行礼。

    谢禄薄眯了眯眼,转首吩咐:“带去值房。”

    众人一拥而上,须臾便将红衣带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谢禄萍与红衣在值房里说了些什么。

    半炷香后,谢禄萍便匆匆去了偏殿,与皇后娘娘密议了良久。

    再之后,值房里的红衣便又被带走了。

    而这一回,无人知晓她的去处。

    小半个时辰后,当红药借送信之机,带同两名小宫女“偶尔”途径坤宁宫时,那庄严的朱漆大门前,唯一地的白月光,仿佛那个跪地求救的小小宫女,从不曾来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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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