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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0章 恚怒

    “啪”,一只茶盏飞过玄漆桌案、飞过梅花鼓凳,正正砸在透雕缠枝葡萄纹的扇上,刹那间,茶汁与碎瓷泼了满地。

    “这么点儿差事你们也能办砸了?”陈长生满面怒色,两个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袖口茶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掉着,很快洇作一团焦黄的水渍。

    方才砸出茶盏时,里头还有大半茶水,几乎全都合在了他的袖子上。

    他甩了甩手,心头一阵烦躁。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就没一桩能囫囵完成的。

    不过就是要在皇城外头弄死个人,很难么?

    在宫里分明再容易不过之事,怎么过了一道宫墙,就变得如此缠杂不清?

    他不明白。

    心里的火又开始往上拱,连日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个瞬间爆发而出,他顺手提起案上茶壶拎,高高举起,重重掷地。

    “豁啷”,屋中响起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顷刻间已是满地狼籍。

    望着脚下的茶渍与碎渣,堵在陈长生心头的重重烦闷,终是散去了几分。

    他呼出一口浊气,撩袍向案边坐了,暴怒的脸上依旧五官扭曲,抬起头,恨恨扫向座前一对男女。

    那对男女形容肖似,一看便是一家子,那女子年约三十七、八岁模样,细瞧着倒也不算难看,只鼻冀处生了好些白麻子,登时便减去了好些容色。

    那男子则稍稍年轻点,面上亦是沆沆洼洼地,眉眼不及他姐姐灵活,此时正一脸地晦气。

    “人丑,事儿也办不好。”陈长生嫌恶盯着他们,语气十分阴毒。

    这话委实难听,然杨家姐弟虽体格比他强壮得多,此时却皆缩在一旁,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陈长生又想砸东西了。

    在他看来,这事儿真不算多麻烦,甚至称得上容易。只那邓寿容条件苛刻,定要把人弄死在宫外才成,不得已之下,他这才找上了杨家姐弟。

    可谁想,偏就这两个出了岔子,到手的人也能跑没了?

    每思及此,陈长生就觉得犹为憋屈。

    这怨他么?

    分明是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最后挨骂的却是他。

    上元节当晚,邓寿容收到了事未成的消息,据说大为光火,险些便撕破了脸,那一头好说歹说,才算令事情得以转圜,转过头来便要陈长生给个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惹恼了钟粹宫。

    毕竟,宁妃于他们还有大用,有她在前头站着,他们这些人才能缩在她的影子里办事。

    陈长生只得冒险出了趟宫。

    “我路都给你们铺好了。”他死死看着杨家姐弟,铁青的脸上,掺了几分不解:“就连动手的地儿我都提前帮你们指出来了,你俩只要把人弄死,再给那尸首换身衣裳,朝护城河里一丢,不就结了?”

    这也是邓寿容转述宁妃的要求,死要见尸。

    总归那尸首几天后就能浮上来,陈长生给杨家姐弟的又是一身宫装,到时候拿着那浮尸往上一报,此事也就了手,再无后患。

    陈长生就想不明白了,这两个大活人,居然连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都看不住,连对方跑到哪里都不知道。

    怎么办的差?

    “您……您息怒,奴家已经知会了几个同行,他们会帮着打听的,这小娘皮定跑不掉的。”杨招娣小声地道,抬起头来,讨好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虽然这人看着年轻,可那眼神一扫过来,她就忍不住想哆嗦。

    那是手上有人命的人才有的眼神。

    杨招娣自己手上也有人命,也自忖有几分胆气的,然而,在这少年的面前,她却仍觉心头发怵,连对视都不大敢。

    杨二弟与她亦是同样的感觉,此时便在旁谄笑着帮腔:“就是就是,您老放心吧,这事儿包在咱姐弟身上,断不叫您老白花了钱。”

    陈长生一张脸板得铁紧,刀子般的眼神轮番刮过他两个,半晌没说话。

    杨招娣不安地低下了头,忖度片刻后,又小心地道:“您老既找着了咱们,想也打听过了,不是奴家夸口,这京里干这买卖的,可没几个越得过奴家姐弟的,奴家不妨跟您说句准话儿,不出五天,定能把人给您抓过来,活见人、死见尸。”

    “哦?”陈长生挑了挑眉,眸光越发寒凉,良久后,蓦地问:“她真是自己个儿跑的?你没骗我?”

    杨招娣心头重重一跳。

    只她深知,此时断不可露怯,否则只怕越发讨不了好。

    轻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尴尬与愧疚,喏喏地道:“真是……真是她自个儿跑的,奴家倒也望着有个旁的因由,到底也比说她从奴家手底下跑了要好听些,只是……”

    她局促地捻着衣摆,面上的神情像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声音亦变得极低:“只是……奴家也不能骗爷不是?真真儿的是奴家被那小贱人给骗了。奴家给她换衣裳的时候,她动都没动,就和昏死了一样。奴家便和小弟去藏船的地方拉船,也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她人就没了。”

    她抬起手去揉眼睛,那种想要装哭博取同情,却又偏偏哭不出来的模样,如若天成,瞧不出半点破绽。

    一旁的杨二弟塌腰站着,满是油汗的脸上,有着明显的钦佩之色。

    他姐这戏真演得绝了。

    细说来,杨招娣所言亦并非完全的谎话,彼时,杨二弟确实是找船去了。

    不过,他是一个人去的,杨招娣单留下来看着那丫头。

    因船藏在了背人之处,路有些远,杨二弟颇走段路,也就在解缆的时候,他姐忽然连滚带爬地跑来,上了船就急着叫“快走”,说是被人撞破了,那些人带着拿剑的侍卫,他们惹不起。

    在玉京城中,举凡家里养着侍卫的,多为勋戚,而勋戚子弟差不多都是活阎王,一个比一个不讲理,碰上了准没好果子吃。

    杨二弟的胆子比他姐还小,闻言自也怕了,拉上杨招娣便划船跑了,所幸家伙什都被她姐带在身上,倒也不怕被人按图索骥查到他们头上来。

第181章 替身

    说起来,杨氏姐弟虽薄有点名声,却因杨招娣太抠门儿,只肯吃独食,不肯与人分润,故他们的买卖便始终做得不大。设若当时有几个青皮帮手,也不至于那样狼狈。

    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

    那一晚,他们绕着护城河转了大半圈,到城北才落岸,后来给船钱的时候,还多给了一钱银子,那船家还老大不乐意。

    事后,姐弟两个互相埋怨了好几日,却也无可如何。

    买卖出了岔子,论理该当退钱,可杨招娣却舍不得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于是,姐弟两个一合计,就编出了方才那番话。

    人跑了这事儿,压根儿瞒不过去,不认也得认。而被人撞破一事,他们却是绝口不提,否则,那到手的银子准定要飞,说不得还要惹上麻烦。

    此刻,见自家大姐将戏演得入木三分,杨二弟自不会坏她好事,只装个聋子哑巴站着不动。

    陈长生瞬也不瞬这地看着这对姐弟。

    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然细想想,似乎也找不出什么漏洞。

    尚武坊护城河的那一带,他此前亦曾去踩过点,地方非常地偏,树多石头多,左近还有几条杂巷,藏下个人确实不难。

    此外,他也听人说过,那薛红衣颇有心计,连邓寿容都敢算计,胆子想必也小不了。

    生死关头,人是会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的,被她寻机逃掉了,倒也并非说不通。

    思及至此,陈长生便又想起了奇迹般生还的吴承芳,当即心头又是一阵阵发堵,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围着大案踱步。

    那件事远比此事更重,他们谋划足有半年多,却是功亏一篑,若非陈长生甘愿以身作饵,现在的他理应是个死人。

    从吴承芳落水至今,他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前去探望,而每当看见对方那张无害的、干净的笑脸,他便会生出一刀捅下去的冲动。

    他知道,吴承芳恨不得他去死,一如他巴望着对方死。

    可明面儿上,他们却是颇为交好,一个真心护弟、一个诚意待兄,一点芥蒂都瞧不出来。

    陈长生不由停了步,闭目深深吐纳了几息,将那种恶心的感觉强压了下去。

    杨家姐弟俱是一脸紧张,四道视线在他脸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小半刻后,陈长生终于坐回椅中,面上的神情亦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五天,你们确定?”他盯着杨招娣,乌沉沉的眼睛,黑洞也似。

    杨招娣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爷放心,五天足够了,这京城虽大,那死丫头能躲的地方却也没几处,挨个儿地找,必能找着的。”

    她信誓旦旦地说着,又拍胸脯保证:“五天后若没个准信儿,奴家姐弟任由爷处置。”

    言至此,瞄一眼陈长生身上的锦袍,强撑出个笑来,道:“爷也是帮主子办事儿么,差事有误,爷也不好交代。倒不如爷这里松一松手,咱们先把事儿办得了,主子也就不怪罪您了不是?”

    陈长生被她说得一怔,低头看去,心下又是一阵苦涩。

    为掩人耳目,他扮作了豪门世仆模样,说话还得故意压着嗓子,哪哪儿都别扭。

    都怪宁妃!

    这女人,怎么就这样麻烦?

    但凡她放低点要求,他也不会这样难办。

    陈长生觉着烦极了。

    然而,一恍神的功夫,他的脑海中忽又现出两张俏脸,一张娇怯、一张美艳。

    可惜,那娇怯的胆子太小,那美艳的,他却又根本够不着。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还是那句话,他最近走背字儿,做什么都膈应。

    他虎着脸离开了茶楼。

    杨招娣立在窗前,眼见得他转过了巷口,方“唉哟”一声拍了拍胸口,一屁股坐在了鼓凳上。

    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奴才,好大的威风,饶是她见过些世面,也觉着怕得慌。

    杨二弟倒没她这样惶惑,拣着陈长生方才的座头儿坐了,抓起碟子里的点心就往嘴里塞,一面含混不清地问道:“姐,咱们去哪里找人去?”

    “找你娘的屁!”杨招娣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去他对面坐了,亦拿起一块松子糖吃着,眯眼道:“这回失了手,只能先蚀本把这窟窿填上,他给了五十两呢,咱们一年也就这些入息,倒也不亏。”

    杨二弟显然没听懂,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姐你说甚?”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杨招娣作势要打,只那手伸到半途便又缩了回去,没好气地道:“咱们手头不还有几个丫头么?你前几日不还说有一个得了痨病整天咳嗽,还嫌麻烦来着么?”

    杨二弟闻言,不甚灵活的眼珠转了一圈,恍然大悟:“原来姐打的是这主意。”

    说着似又有点可惜,咂嘴道:“那丫头长得倒还不赖,若是没病,倒也能卖到扬州去。”

    “是啊,可惜了儿的。”杨招娣亦是极为不舍。

    人都拐到手里了,若是不能换成银子,确实亏得很。

    不过,她的头脑向来清醒,很快便又道:“罢了,这丫头就算转手也卖不到五十两。咱们还是赚的。”

    杨二弟自来对她言听计从,立时点头道:“行,我回去就动手。”

    杨招娣便将椅子朝他那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

    “弄死之后,先把脸划烂,就说是被河里的石头划的,尸首泡上五天也该肿了,还有,我方才留了个心眼儿,只说衣裳已经换上了,实则那衣裳还在咱们手上,到时候换上了,这破绽便补齐了。”

    她知道那少年是个精明角色,于是早早就留了话扣儿,既然那小丫头是穿着换好的衣裳跑的,则那具顶替的尸身上的衣裳,便反过来能证明其身份。

    杨二弟佩服得五体投地,没口子地赞着“姐厉害”。

    隔着薄薄一层墙壁,隔间的济楚阁里,徐将手头的纸筒搁下,面色微寒。

    “主子,动手么?”一个精瘦的男子肃立于他身畔,皮包骨的一张脸上,满是漠然,连问话声亦是平的。

第182章 银票

    徐点了点头:“你和马面跟着他们,到了他们藏人的地方再动手,我要活口。”

    略停了停,又道:“再,别露脸,把被拐的妇孺全都送到北城兵马司去,那里清静。”

    精瘦男子叉手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徐立在墙边出了会神。

    上元节那晚,他与红药救下了红衣,这算是个意外收获,而故意放走红衣,则是红药的建议。

    前世时,红衣死于非命,想必应该知道些什么,红药便提前回宫,买通了几个小宫女,让她们在红衣身边议论了几句,将她引去了坤宁宫。

    周皇后、李太后,再加一个红衣,或许便能令前世那桩糊涂公案,得一个明断。

    至于杨家姐弟,徐埋在暗处的人手当晚就盯上了,不出数日,便查明他们是人伢子,暗中还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只是,那杨招娣颇为谨慎,徐一直未曾查明他们藏人的地方,又因要引出他们的上家,故按兵不动。

    而今天,总算逮到了一条大鱼。

    “陈长生……”徐仰首望着梁顶,轻声自语。

    这个人的背后,到底都有谁?

    还有宁妃、邓寿容她们,又与这个神秘的太监是何关系?

    他蹙眉沉思着,未几时,门外便传来忠叔的声音:“东家,楼下来了几位军爷,瞧着像是东家等的人。”

    徐立时自思绪中抽身而出,上前拉开屋门,笑道:“好,您陪我去迎一迎。”

    二人前后脚出了屋,经过隔壁包间时,徐特意放慢脚步看了看,却见那屋门半敞着,两个伙计正收拾着桌案,杨家姐弟显是已然离开了。

    一眼扫罢,他又往楼下观瞧,入目处,便见一容貌英伟、气度雄浑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几个面貌阴冷之人。

    “哎呀,贵客光临,您快请楼上来。”徐打着哈哈迎了过去。

    潘体乾撩起眼皮瞅他一眼,淡淡拱手:“徐爷客气。”

    态度很是疏离。

    徐却是毫不在意,笑嘻嘻地道:“您来得正好,草民……”

    “得了,徐爷可不是什么草民?”潘体乾打断了他,面上有着一丝不以为然。

    徐“哈哈”一笑,上前打了个躬,旋即转身引路,面上笑容不减:“成,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说起来,他自称草民,却是源于前世。

    他生母身份本就极低,哪怕挂了个姨娘名号,却是扬州瘦马出身的伎子,这样的妾室,便是所谓的“滥妾”,而滥妾之子,荫封时按律要降为“辅国将军”,比其他兄弟的“镇国将军”低了一级。

    就在前世徐年满十八岁那一年,他喝醉了酒,与尤姨娘同床共枕,被东平郡王并朱氏撞破。于是,顺理成章地,那一年在王爷的请封折子里,便没了他的名字。

    朱氏还特意派了仆妇去知会他,末了还捎去了六个字:

    龙生龙、凤生凤。

    言下之意,徐这老鼠的儿子也只能打个洞这样。

    所以,重生之后,徐便索性如了朱氏的意,处处以草民自称。

    反正那个封号他也不想要。

    至于朱氏母子(女)头上的封号么……

    徐觉着吧,大家一起做草民,不也挺好?

    按下思绪,殷勤地将潘体乾引上楼,又请忠叔招呼着他那几个随从去了别处吃喝,徐亲自关上屋门,一转身,便从袖笼里掏出了一只扁金匣子。

    “潘大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双手呈上金匣。

    潘体乾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探手拿了,启匣一看。

    顿时,那张英雄气概的脸上,露出了老母亲一般温暖的笑。

    徐瞥眼瞧见,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潘大人此刻的眼神,比那当娘的见了老儿子还要亲上百倍。

    的确,潘体乾的眼睛里,满满皆是爱怜。

    那金匣子里,搁着两张纸,其中大的那张,乃是惠通钱庄的银票。

    一万两整,全国通兑。

    而在银票旁边的小纸上,则写着兑银时的暗语。

    “啪”一声将匣子合上,再迅速塞进袖中,潘体乾老母亲般的余光,飞快转到了徐身上。

    “徐爷请讲。”他笑道,神情十分温柔。

    徐莫名有种被迫认娘的感觉。

    他用力咳嗽了一下,强忍下满心不适,笑吟吟地向他一躬腰:“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头一宗,我想当官儿,请潘大人成全。第二宗,请潘大人走兵部的路子,帮我两个朋友调一调位置。”

    言至此,抬手朝上拱了拱,煞有介事地道:“最后一件,则是我卜卦得来的,天意有感,那六宫最近妖风太大,很该好生清一清……”

    他的声音低微下去,就算把耳朵贴在门上,亦听不清他的语声。

    自然,守在门口的忠叔,是绝对不会去偷听的。

    他只是忠实地立在门边,一面注意周遭动静,一面观察另一头潘体乾留下守门的那个人。

    那是个身量矮小的年轻人,面貌平凡,但一双眼睛却极凶狠,瞧着就非善茬。

    他二人分别代表着各自之主,守紧门户。

    约莫一炷香后,屋中传来一阵朗笑,旋即脚步声亦渐近,屋门倏然被人拉开,却是徐陪着潘体乾走了出来。

    忠叔立时退去一旁,而潘体乾的那个手下,亦极有眼色地去把另几人都叫了回来。

    “包在本官身上。”临去前,潘体乾爽快地笑着,打了包票。

    一万两银子,足够他买几幢宅子的了。

    徐忙连声道谢,恭送他们离开,而他自己则又转回了济楚阁,口中吩咐:“忠叔,劳驾替我再守一会儿,等天黑了,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此处的“回家”,自是指的忠叔的家。

    忠叔笑着应了,仍旧肃立门边守着。

    徐回到屋中,自己动手,向大案上摆齐笔墨纸砚,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线装薄册,面上忽地浮起几分难色。

    “唉,这什么农家女话本子,怎么这么长啊?这得抄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他摇着头,苦着脸坐下去,提笔沾墨,照着那本册子埋头抄写起来……

第183章 春风

    春风渡上柳梢头,丛竹新碧、桃杏未裁,海棠却先醉了酡颜。

    红药晨起去阶前浇花,便见那芍药丛上、青砖墙头,探进一枝挺大的海棠,花儿开得稠密,压得那花枝在风里一点一点地弯了腰。

    她踮脚伸臂,摘下细细一茎,回屋便插进了陶罐,搁在窗前,却也别致。

    “哟,这花儿真好看,是东墙那里摘的么?”红菱洗漱毕,打里间走出来,见了海棠,便笑赞了一句。

    红药亦回了她一笑:“是啊,隔壁院子里开的,倒是长得高大,咱们这里也沾了光。”

    红菱含笑点头,再闲话两句,便与她相携着出了门。

    正月末时,红药便又回到了尚寝局。

    兜兜转转,去了又来,这一番际遇,竟奇迹般地与前世又合上了,直教人要叹一声:造化弄人。

    事实上,不只红药,包括红杏、芳琴、芳月等人,亦皆各归原处。

    据说,这是皇帝陛下夜观天象,看出那六宫中的紫金瑞气为阴煞所阻,有碍宫闱安宁,遂颁下口谕,着各宫清退三成宫女,改以内侍添补。

    于是,红药便又成了红菱的同屋。

    至于差事,于寿竹仍旧让她小库房管库,也算复归旧职,不过,她身上的那个管事头衔,却是没了,月例也降了一等。

    总之,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然而,众人看红药的眼光,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而这其中又以看笑话的居多。

    相较于芳草等人的借调、平调,红药可是从乾清宫给踢回来的,一落千丈、打回原型,说的不正是她?

    红药对此自是毫不介意。

    上元节那晚,徐便曾知会过她,说是一定会想法子让她回到尚寝局,至于原因么……

    红药于巷口悄然停步,转首回望。

    红菱的背影,正自行过街角的那一树丁香。

    却不知,这一世的她们,还会不会如期踏上前世的旧路?

    红药还是挺好奇的。

    按时去值房点了卯,又将小库房打扫一新,芳葵便也来了,见着红药便吱吱喳喳说个没完,整张脸都笑开了花。

    此前她一个人管了半年的库,虽事情不多,却也忙得顾不过来,偶尔还要出个错。

    而以往有红药在旁周全着,却是鲜少出岔子的,是故,尚寝局最高兴红药回来的,便是芳葵。

    除她之外,于寿竹和芳草亦乐见她的回归。

    闲聊几句,那院门便拥来几人,或取物或还家伙,二人也不敢再说闲话,各自忙碌起来。

    上元节一过,周皇后便去了行宫,听说是去小住散心。

    而坤宁宫这一空,六宫就像是活过来也似,变得异常热闹。

    建昭帝化身成为花蝴蝶,每天一下朝便往各宫串门儿,用膳、歇宿皆是寻常,如今又正是春暖花开时节,陛下兴致甚高,时常携美踏个青、游个湖、赏个景什么的,那西苑的几处宫殿,几乎天天不得空。

    他老人家这一忙活,尚寝局的清闲日子自是一去不复返,小库房镇日里人来人往地,好不热闹。

    红药与芳葵忙出满身的汗,好容易将人都打发走了,堪堪便也到了午时。

    芳葵便笑眯眯地走来道:“红药姐姐,前些日子都是你去领的饭,今儿该我啦。”

    说着便频频扭头往外瞧,一面还用力地吞着口水,道:“芳草姐姐说今儿来找我去领饭的,她给我带好吃的来呢。”

    红药不由失笑,拿手指向她额上轻轻点了点,佯嗔道:“我就说你今儿怎么这样好心,却原来是芳草拿吃的哄着你去的,不然你哪里肯动?”

    芳葵不意被她看了出来,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两颊红得跟海棠花儿一般,期期艾艾地道:“不是的呀,是……是我本来就想跑腿来着。”

    红药摇头笑道:“罢了,既然你开了口,那我也就生受一日,只是这时候也不早了,你倒不如去外头迎一迎,芳草那差事没个定数的,万一迟了,可就抢不着肉菜了。”

    一听那“肉菜”两字,芳葵登时“啊呀”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口中嚷道:“那我这就去了,姐姐好生看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话音未了,人已在外。

    红药笑微微看着她远,又等了片刻,方提步穿过庭院,走到门边,探头往外瞧了瞧。

    长巷空寂,唯竹梢带风,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返身便将门户销严,复又回至库房。

    比之窗外的烂漫春光,那帘幕之后的库房,便显得有些阴暗。

    红药找了一只烛台,拿火折子点亮了擎在手中,快步去到北角的柜子跟前,蹲下来翻找片刻,便找到了一只檀木匣子。

    那匣盖儿上落了一层薄灰,似是许久无人碰了,启开匣盖,里头装着极精致的四套帐钩。

    这是去年夏天时,花喜鹊带人送来的,匣盖里有一张白纸笺,上头印着红药的手印。

    此乃红药收取此物的印鉴,之前她曾反复让芳葵别忘了复验此物并画押,因为,依小库房的规制,凡新物入库,必须二人同时画押才成。

    只是,芳葵是个马虎性子,到底没想起来,纸笺上始终只有红药一人的手印儿。

    前世时,便是因了芳葵的马虎,带累得红药被贬去司设处,一呆就是四年,其后元光帝登基,红药直接便被赶出尚寝局,在司设监又捱了两年苦日子。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这四套帐钩。

    红药无声而叹。

    徐虽然改变了许多事,但有些事,仍旧与前世无差,便如这四套帐钩,自红药接收之后便再无人领用,与从前如出一辙

    好在,东西没丢,还有法子补救。

    红药捺下这些感慨,捧着匣子匆匆出屋,直奔院子的西北角。

    那里的地砖有两块松动了,下面的泥地尚算松软,连日来,已经被红药挖出了一个地洞。

    她迅速翻开青砖、撇掉浮土,将匣子埋了进去,复又填平坑洞,以青砖在其上压实。

    做完这些后,她又马不停蹄拐进放置洒扫杂物的偏厢,从里头捧出了一只形制完全相同的檀木匣,将之收进了库房那只柜子里。

    如此一来,这“偷梁换柱”之计,便算大功告成了。

第184章 钥匙

    红药擦着汗打开了院门。

    自回到尚寝局后,她几乎每天都在悄悄准备着此事,如今终是如愿而成,她心头大石也算落了地。

    说起来,那仿制的匣子并里头假的帐钩,皆是前些时徐照着红药画的图帮着打制的。

    他手脚倒是极快,没过多久便做得了,虽与真品还有些差距,只要不细瞧,倒也能唬人。

    打制假东西不难,难的是如何将东西带进宫。

    徐也学着陈长生他们那一套,给李九牛并红药约定了暗号,红药只消按着那暗号所指,于特定之日、去特定之处,将东西逐一取回即可。

    据她偶尔听来的只言片语,旁的都好说,唯那檀木匣极难夹带,也不知李九牛和那位萧将军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这大家伙什也送了进来。

    拿了只小竹杌子倚在门边坐了,红药一面凝神落汗,心下则在不停地琢磨。

    在她看来,这实则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会把自己给陷进去,若换作以往,她是绝对不肯这么干的。

    不过么……

    话本子真好看。

    红药笑弯了眼睛。

    徐上回还说,那农家女的话本子他找到了全本,待此间事了,他会把整本儿都带给她瞧。

    真是想想就欢喜。

    除此之外,徐亦曾帮着红药分析过前世情形,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与红药猜测的差不多,这让她更添了两分拿手。

    思绪纷乱间,芳葵与芳草说笑着走了进来,三个人聚在一处吃了午饭,再小憩片刻,芳草因有差事在身,便留下了一小油包的点心予芳葵,自去当差不提。

    红药她们也不得闲,因下晌的忙碌比上晌更甚,两个人直是忙得脚不点地,连喝水都得分成几次,到黄昏才总算告一段落。

    领晚饭的时候,红药循着惯熟的路线,绕道去路口瞧了一回。

    墙角旮旯里,又搭起了一座小石塔。

    红药观察此物日久,倒也瞧出了一点规律。

    比如,若那石塔搭了三层,则红菱出门的时辰就会比较晚,通常要在三更天左右。

    而若那石塔是四层的,则红菱出门的时辰会提前一个更次,约莫二更便会离开。

    红药今日所见的石塔,恰是四层。

    此即表明,红菱行动的时辰,是在二更天。

    果然,饭后回屋漱洗毕,红药便睁着眼睛静躺在床上,耳听得那巷子里传来丙记梆子响,红菱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了帐前。

    当是时,浓云疏星、月光晦暗,夜风犹带着残冬的寒意,吹得那窗纸簌簌作响。

    红药虚着眼睛,淡定地望向帐外的红菱。

    好像……胖了点儿?

    自回来之后,她整天光顾着挖坑填土取东西,却也没顾得上多打量这个同屋,如今细瞧,那帐子上的身影,确实比从前丰腴了好些。

    红药缩在被子里的手,便悄悄摸上了自个儿的心口。

    小笼包还在,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没人家的大。

    红药扁了扁嘴,心下颇有点不服气。

    红菱也不见得吃得比她好,怎么这数月不见,区别就如此明显了呢?分明红药在乾清宫过得挺滋润的,吃喝用度都快赶上于寿竹了,可这小包子却是没啥动静。

    那么些肉菜,白吃了。

    红药搓败地将手又放了回去。

    帐外的红菱自不知红药正醒着,更不知她脑瓜子里的那些念头。

    例行公事地唤了两声,见帐中少女动也不动,红菱便放胆走去床边、掀开帐门,将红药放在枕边的衣物悄悄抱去了窗户眼儿下头,伸手在里面掏摸着。

    一时间,屋中唯有轻微的之声,也不知她在做什么。

    红药俩眼瞪得溜圆。

    这人翻她衣裳作甚?

    正自疑惑间,耳畔蓦地传来“叮”地一声金属碰撞之声。

    红药愕了愕,再下一息,便惊出了半身冷汗。

    她的钥匙!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那夹袄的袖笼里,有一把钥匙。

    红菱……难不成竟是在偷那东西?!

    怪不得翻她衣物呢。

    此念方起,红药陡然如醍醐灌顶,脑中一片通透。

    原来如此。

    原来,前世种种,起因皆在于这把钥匙。

    红药咬着牙根儿皱起了眉。

    她就说么,之前的那个猜测,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没说清,却总也想不明白。

    却原来是她漏猜了一环,而此刻,看着正翻找着钥匙的红菱,那最重要的一环,已然严丝合缝地扣上了,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亦就此变得清晰起来。

    上辈子糊涂了几十年,直到今晚,红药才终是融会贯通,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她不由得暗自磨牙。

    这个孙红菱,真真害人不浅,弄得她前世过得那样憋屈,还总以为自己走霉运。

    不说红药如何在帐子里七窍生烟,却说红菱,摸到那枚小钥匙后,立时心头一阵窃喜。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红药的举动,已然将她收藏私物的习惯摸熟了,今日一试,果然如她所料。

    她拿着钥匙便去了红药专用的小妆台。

    这样的妆台,红菱亦有,却是用来放私物的,那妆台下头有一只小抽屉带着锁头。

    红菱便用红药的钥匙,打开了那只上锁的抽屉,从中取出了另一套钥匙,迎光看了看。

    竟真是尚寝局值房的钥匙!

    红菱喜出望外,手都有点发抖。

    到底叫她给找着了,真是老天开眼。

    小心地将那套钥匙收好,红菱又回至红药床边,掀开帐门观瞧。

    此时的红药,依旧是“好梦正酣”。

    盯着她的睡颜看了片刻,确定红药睡得“很沉”,红菱方轻手轻脚拉开了屋门,溜着墙根儿走到院门口,贴在门上听着外头的梆子声。

    那寻更之人显是已然远去,岑寂的夜色中,唯有风拂动花木的声息。

    红菱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四顾无人,方才蹑足潜进了夜色之中。

    小半刻后,玉带河畔某处废殿的荒芜花园里,红菱如约见到了陈长生。

    陈长生似是等了好一会儿了,样子极不耐烦,当红菱转过颓垣时,却见他犹在那山石子旁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看一眼天色。

    菲薄的月光投下,正照上他平凡脸,那压低的眉与冰冷的眼,令人望而生怖。

第185章 机关

    红菱自来畏之如虎,见此情形,一颗心登时高高提了起来,迈着碎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陈公公,奴……奴婢把钥匙拿来了。”

    因她一路走得急,语中犹带轻细的喘息,一句话说罢,便将早就握在手中的钥匙交了过去。

    陈长生闻言,眼睛一亮,上前一把便接过钥匙,连声问:“你搞到了?何时之事?这就是库房的钥匙吗?”

    红菱胆怯地低下头,轻颤着回道:“回公公,不……不是的,这是尚寝局值……值房的钥匙。”

    陈长生面色一沉。

    红菱似是知道他会不喜,忙不迭地解释:“公公听奴婢……奴婢说,那库房钥匙一向都是要交还给于姑姑的,管库的手……手头并没有。倒是有一套备用的库房钥匙收在值房里头,我那个……那个同屋很是勤勉,每天都会提前去库房洒扫,这么着……”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陈长生挥手打断了她,语气十分不耐。

    他确实已经听明白了。

    红菱那个管库的同屋,必定每天起早贪黑地往库房跑,那管事姑姑便予了她一套值房的钥匙,若是她偶尔起得早了,便可自行去值房将备用钥匙拿来一用。

    看起来,红菱的这个同屋,很得上峰的信重。

    依照陈长生的本意,他是希望红菱直接去偷于寿竹的钥匙,只红菱胆小,几次夜潜,皆是无功而返,陈长生还想着再逼她一逼,不想她倒是心细,兜了个圈子,却也将事儿给办了。

    陈长生握紧了手中的钥匙。

    如此也好,有了这套钥匙,则那库房钥匙自是手到擒来,到时候,那件东西的首尾也就能收拾干净了。

    念及此,他又皱起了眉。

    虽然这法子也不赖,到底还是耽搁了日子,免不了要被上头责骂。

    终究是他吃了瓜落。

    他身上的气息又阴冷起来。

    红菱悄悄打量着他。

    天穹如盖,拢一弯微月,浅白的月华如轻绡,照在陈长生的脸上。

    红菱觑眼瞧着,心底愈加惶惶,退后半步束手而立,不敢则声。

    皱眉想了片刻,陈长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便捺下心思,从身后的褡裢里拿出个大印泥盒子来,将钥匙逐一拓印完毕,复又将印盒收了,看也不看红菱,扬手便将钥匙往她脚下一抛。

    “哗啷”,金属碰击声骤响,斫碎了这宁静的夜色,却是那钥匙先打在红菱的裙摆上,复又滚落于地。

    “拿去擦干净了。”陈长生吩咐了一声,语气很冷,再没了往日的热络与温柔。

    红菱是情愿他冷淡一些的,那张殷勤的笑脸,她一息都不想多瞧,此际闻听,心底的惶惑反倒少了几分。

    低低应了一声是,她便俯身摸索着将钥匙拣起,迎光看了看,见上头确实沾了好些油泥,忙取出帕子来擦拭。

    “等拿到了库房钥匙,你找个机会偷偷潜进去,把一个檀木匣子里的两套帐钩偷出来毁掉。我过几日会给你一幅帐钩的画影图形,你照着样子去找,莫要别弄错了。”

    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冷得像掺了冰块。

    红菱躬腰应是,将擦净的钥匙收进袖中,默然不语。

    陈长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蓦地勾了勾唇:“我说,你就不问问我干嘛要让你偷那帐钩?”

    “奴婢不敢。”红菱的头垂得低低的,说话声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微不可闻。

    陈长生“呵呵”笑了两声。

    极冷涩的声音,从中听不出一丝笑意。

    红菱心头颤了颤。

    她顶怕陈长生这样笑。

    每当他这样笑时,便表示他心情很不好,而心情不好的他,总会让人心底发毛。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就想着少知道一点儿,还能多点儿活命的机会,是不是?”

    陈长生微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红菱,眼中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

    红菱后背冷汗纷披,根本不敢抬头,嗫嚅了半天,到底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心底里,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是,仅止这样想一想,在陈长生瞧来,似乎亦是可笑且可鄙的,仿佛他一早便知晓,红菱这条命,到底也不过悬在那刀尖儿上罢了,吹口气就能没了。

    虽然,她微薄的念头,是支撑着唯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可他却还是要把这虚妄的气泡给刺破。

    一刹时,心底的冷渗进骨缝,红药觉着,连头发丝都像被冻住了。

    陈长生又笑了。

    这一回,他的笑声总算不再空洞,然个中意味,却让红菱越发胆寒。

    有那么一瞬,她有种把耳朵堵起来的冲动,更想冲着这个毒蛇一样可怕的怪物大吼一声:

    你这阉人给我闭嘴!

    然而,几乎就在这念头泛起的同时,她用着比方才更卑微的姿势,深深地弯下了腰,鼻尖几乎触上干燥的泥土。

    红药艰难地扯动唇角,然而,她已经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你不想听,我可却偏要说。”陈长生笑吟吟看着她。

    恶毒地、戏谑地,如猎人看向猎物。

    那个害怕得浑身发抖的小宫女,不正像猫儿利爪下奄奄一息、却又拼命挣扎的老鼠么?

    陈长生莫名觉得兴奋。

    这种混合着残忍与快意的感觉,让他这些日子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他故意上前几步,将声音逼得又尖又细,嘴巴几乎贴上红菱的耳边,细声道:“我告诉你,我叫你偷的那两套帐钩是有机关的,里头早被挖空,填上了西域来的一种奇香,这种香和别的香料混在一起,宫寒的女人闻得久了,就会特别容易滑胎呢。”

    他捏着嗓子笑,口中喷出的气息吹在红菱的头发上。

    红菱白着脸,浑身似爬满了小蛇。

    她都听到了些什么?

    帐钩……香料……滑胎……

    这一切,可皆是指向六宫的!

    那帐钩本就是御用之物,尚寝局布置嫔妃侍寝的时候,亦多会从小库房领取这些物件。

    可是,这些物件,却被人掺进了香料,可致嫔妃滑胎。

第186章 花朝(二合一)

    刹那间,红菱脑中“嗡嗡”直响,鼻端前的土地仿佛正飞快向她倾斜。

    她想起了那些滑胎的嫔妃,想起了这么久以来,整个皇宫只活下来了三位公主。

    原来,这不是天意,而是有人在背后算计。

    算计各位贵主儿!

    算计陛下!

    冷风刮过,红菱的面皮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牙关“格格”作响。

    这些人到底是谁?

    他们怎么就敢算计皇帝?

    难道说,他们手中的权势,居然比皇帝还要大?

    她再也不敢往下想,闭着眼睛,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一只冰凉的手突地伸了过来,在红菱的颊边碰了碰。

    刹时间,红菱如同被蛇咬了一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再也不顾得怕,踉踉跄跄地直朝后退,语无伦次地道:“没……没有……奴婢……奴婢……没有不舒服。”

    陈长生的手底倏然一空。

    便在这片息之间,红菱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遗憾地负起两手,轻轻捻动着指尖,似是回味方才的触感,随后“啧”了一声,不满地翻了翻眼睛: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瞧你晃晃悠悠地,还以为你病了呢。这日子口正用得着你,你要是病了,我就只能去找别人了。”

    他故意把“别人”二字咬得极重。

    若是有人替了红菱,那么,红菱的去处,又会在哪里?

    红菱拼命按下这个念头,颤抖着摇头:“没有的……没有的事……奴婢没病……奴婢真的没病……”

    发髻很快便摇散了,她却犹似不觉,脚下还在无意识往后退着,直到又退出去五六步远,方颤巍巍地站定。

    陈长生倒也没追过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哈”地笑了一下,大度地摆了摆手,仿佛懒得计较红菱的失礼之举,只和声道:

    “你瞧瞧你,怕什么呢?我也不过这么一说罢了。既然你还有用,那自然我还是愿意用你的。总归咱们熟稔嘛,用你还顺手点儿。你说是不是?”

    尖细的声音里,偏带着一种怪异的温柔,轻飘飘直往人毛孔里钻。

    红菱死死咬住嘴唇,放在裙边的手下意识地来回摩挲着,似是要将那声音从毛孔里扫去,又恨不能马上跑开才好。

    陈长生笑呵呵地望着她,似是很乐于见她如此,停了片刻,方又心平气和地道:

    “罢了,这帐钩的事还能再拖一拖,上头便有人怪罪,有我担着,总不会带累到你身上。只另有一事却是紧要。你平素多去四处走动走动,替我打听打听皇后何以要去行宫?你那差事时常去六宫,消息比我灵通些,我如今有点不大方便。”

    说到这里,他的面色忽然便阴沉了下去。

    红药见了悄无声息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陈长生并没发现。

    他一脸败兴地皱紧眉头。

    说来说去,都怪他那个好弟弟。

    为何这位小吴公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去死呢?

    他知不知道,就因为他活着,他们这半年来的谋划便皆落了空?

    真真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陈长生的目中满是怨毒。

    若非如此,他又何至于把自己的命押上?

    所幸前些时建昭帝颁了道口谕,清出了好些宫女,改由内侍顶替,他们的人手这才顺理成章地安插了进去。

    只是,乾清宫却是无人得进,那原本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亦被安置去了仁寿宫。

    李太后年纪大了,喜静不喜动,下头的婢仆也难得有机会出门,于是,那所谓耳目,便也失去了作用。

    陈长生最近所忧者,便是此事。

    凝了凝神,他转头去看红菱。

    红菱呆呆地站着,泥塑木雕一般,他说了那一番话,她却像是没听见。

    该不会吓傻了吧?

    陈长生的心情忽又变得好起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和颜悦色地将又前言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红菱终是听见了,忙束手低声道:“是,奴婢知道了。”

    陈长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温声问:“还有,尚寝局是不是有个叫红袖的小宫女?”

    这话问得奇怪,然红菱此时但求速去,倒也没想那么多,只胡乱点头道:“是的,公公,确实有一个红袖。”

    颦眉想了想,又陪笑补充道:“这红袖比奴婢早一批分到尚寝局,如今在司灯处当差,平素与奴婢倒也说得上话,听说司灯处的掌事还挺器重她的。”

    “好。”陈长生眯着眼睛仰头望天,仿佛在赏月,语声也是淡而悠然的:“你盯着她些,看看她平素都和谁走得近,尤其她在六宫的动静,你想法子查一查。”

    语毕,他尖声笑了一下:“这丫头我碰见过两回,挺有意思的,我觉着她怕是有些来历。”

    很可能她背后还有别人。

    此乃他未尽之言。

    红菱木然地应了个是。

    此事并不难,暗中瞧着就好,红袖为人圆融,很爱说话,套话也容易。

    见她整个人都有点痴痴傻傻地,陈长生心下倒又生出了一丝不忍。

    然而,这情绪才将泛起,另一种更强烈、更古怪的快意,便又将之抵消了去。

    他翘着嘴角往四下看了看,朝红菱一挥手,轻描淡写地道:“你这就去吧。三日后这个时辰再来,那个水坑不能一直留在那里,得想法子填上,这天气下水也不算太冷了,你说是吧?”

    他关切地看着红菱,眉眼带笑:“你看,我还是很顾念着你的不是?天冷的那几日,我都没叫你下水。”

    红菱整颗心都凉了。

    如今才是初春,夜晚寒气犹重,水下更冷,陈长生的这番“好意”,谁人消受得起?

    会被冻死的吧?

    红菱想着,低垂的眼中,有着深切的哀凉。

    她的命便捏在对方手上,除了听命于他,又能如何?

    夜风缓缓拂着,寒意砭骨,浓云蔽月,乌沉沉的玉带河上,看不见一星波光。

    红菱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住处。

    当她终于推开屋门时,那窗纸上忽又亮起了一层薄白,却原来是云散月出,鼻端飘来隐约的花草清香。

    真奇怪,方才还觉残冬冷峭,而此刻,却仿佛又回到了春天。

    红菱轻舒了一口气,转去红药的妆台还钥匙。

    那一刻,她身后床帐里,正响起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红菱又羡又妒。

    若有可能,她真想和红药互换一下,也免得镇日里担惊受怕。

    然而,小半个时辰后,当红菱在一声“搓衣板儿”的大喝声中惊醒时,她的愿望则又变成了:

    谁来行个好把这厮的嘴给堵上?

    以及,我孙红菱就算死、就算从烟波桥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再去羡慕这个傻“大白”。

    恨恨在床上翻了个身,红菱咬牙切齿,捶床铭誓。

    她倒还没忘了她俩的外号。

    且也一直觉着,“小白”这绰号,很好听。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十分贤明的皇帝,名字就叫做公子小白。

    多好的名儿不是?

    就冲着这绰号,她也再不会生出那等互换身份的念头了。

    红菱模模糊糊地想着,望着窗前惨淡的月光,到底睡了过去……

    花朝节尚还未至,天气已然暖将起来,玉带河畔处处垂柳、户户桃花,正是一年好光景。

    便在节前两日,红药挑了个没人的时辰,偷偷去库房检查了那只假的檀木匣,却见里头的帐钩已然只剩下了两副,而匣中纸笺上,赫然留着一枚鲜红的手印。

    竟与她此前留在真品上的一模一样。

    孙红菱,你姥姥!

    红药捏着拳头从小库房出来,连灌了两大杯茶水,才算把火气压下去。

    不过,到得花朝节当日,她那点儿火气,便全数被欢喜代替。

    瞧话本子去喽。

    今儿的话本子是全套的,就算她想提前看到大结局,亦是行的。

    这念头仿佛催生出一种力量,丰沛而又温暖,令红药从晨起时便是满面春风,便连红菱那张虚情假意的笑脸,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去值房点了卯,又将小库房洒扫一新,红药便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匣子破损折扇,对芳葵说要去御用监换一套新的。

    芳葵自是应下了,又不免替她忱惜:“今儿过节呢,姐姐也不知道歇一歇,要依我说,索性明儿去就是。”

    红药当然是不肯的,义正辞严地说了一套话,将那“差事为重、过节次之”的意思表达明确,便在芳葵又钦佩又感激的目光下,离开了小库房。

    出得门来,迎面恰是一阵好风,软绵绵、甜腻腻,仿似那几树丁香正开在眼前。

    红药唇角含笑,行出细巷。

    春风温软,玉带河上杨花点点,扑面沾衣,过节的小宫女们三五成群,笑闹着在河边濯衣,祝祷来年顺遂,又向柳条编的篮子里折上几枝新鲜花草,提在手中作耍。

    此外,那鬓边襟上、袖畔裙裾,亦皆以花草作饰,真真是衣鬓带露、手染余香,红药一路走过去,喷嚏都打了好几个。

    为了应景儿,她自个也提了个小柳条篮子,里头装着随便摘的几束花,逢着相熟的姑娘,便互赠花草,说上两句吉祥话。

    便这样一路来到御用监,红药的提篮里已然装满了花,她便将之皆予了花喜鹊,又送了她一小匣子应时点心。

    花喜鹊喜孜孜地接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备得真齐整,老娘却是忘了今儿过节,什么都没弄。”

    红药便笑:“我知道姐姐会忘,姐姐太忙,这些节气自是顾不得。我这些姐姐就留着吧,等一时去各处办差,也算是没空着手。”

    花喜鹊笑着谢了她,红药便又将那匣折扇递了过去,含笑道:“还要请姐姐帮个忙,把这匣折扇换过新的。只我一时不能拿,先在姐姐这里存着,回来再取。”

    为不露端倪,她又说出了提前想好的由头,笑着道:“我们里头过节,也就摘个花儿什么的,听说你们外头还唱戏呢,我去瞧个热闹,总归今日闲在,晚些回去也使得。”

    花喜鹊自是满口应了,又歉然道:“论理我该陪你,只特娘地今儿还要当差,不得空,那戏台子想必就搭在神宫寺,你尽管去顽,等差事完了老娘也去乐一乐。”

    红药巴不得落单才好,便劝她:“姐姐还是先把差事当好吧,那老温公公眼睛毒着呢,别叫他挑你的错儿。”

    此之所谓温公公,便是温守诚。

    他与花喜鹊素来不睦,去年花喜鹊送帐钩之时,温守诚的干孙子还拿话排揎过她,两下里险些闹僵。

    听得红药之语,花喜鹊登时柳眉倒竖,掐腰道:“我呸,那老阉货算个屁,老娘才不鸟他。”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也知晓,温守诚手上还有几分权柄,心情狡辣,委实不好相与,若是被他抓到把柄,少不得要吃点苦头。

    红药劝了她两句,心下着紧话本子,很快便辞了出来。

    接下来这一路,可以四字概括,那便是:

    万水千山。

    从御用监到东路外皇城,两下里隔得极远,红药绕着那城墙转了大半圈儿,足足走了将近十里地,方才抵达她与徐约见的小院。

    甫一跨进院门,那风里便飘来了一股浓郁的鲜香味道。

    蜜汁烤大虾!

    红药一下子便闻了出来,登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鼻在前身在后,顺着味儿就拐过了那座青石照壁。

    照壁之后,曲廊之下,一位美少年长身玉立、丰姿俊秀,左手端一盘烤大虾,右手执一副牙箸,含笑启唇,吐出三字:

    “趁热吃。”

    “好嘞。”

    红药以前所未有的痛快劲儿应了一声,一个猛虎扑食就冲了过去。

    几乎眨眼之间,那牙筹已然换过一只纤手握住,雪白的箸尖利落地夹起一只肥美的大虾,一口就咬了下去。

    一瞬间,饱满的汤汁、酥脆的虾壳、弹滑的虾肉,和着蜂蜜与酱料调和的鲜香味道直冲舌尖,红药的眼角一下子就湿了。

    好、好、吃!

    太好吃了!

    一刹儿的功夫,红药心头涌起万丈豪情。

    十里地算啥?

    老娘还能再走上十里!

第187章 受用

    看着那将整个脑袋都埋进盘中的少女,听着那“嘁里咔嚓”轻快的咀嚼声,徐忽然就觉着,有点儿饿。

    今天他出来得早,早饭也就喝了两口粥,此际看红药吃得香甜,他不由口舌生津,肚子咕咕作响。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随后,风度翩翩地展了展衣袖,从中掏出了另一副牙箸。

    于是,在这春风沉醉、烟柳成行的花朝节,徐与红药两两对坐,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吃光了一大盘整整四十只烤虾。

    小院春浓,那殷殷细草在风里折了腰,然随风而来的,却是夹浓得化不开的菜味儿。

    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盘子,红药那颗被美食迷惑的脑瓜子,终于重新转动起来。

    然后,她便哭丧着脸嚎了一嗓子:“完了完了。”

    她用力朝袖边哈一口气,再凑过去闻,脸皱得如同开败的菊花:“唉哟这一嘴的腥味儿,老身这是十足要挨打了。”

    悔不该被好吃的勾去了魂,却忘了宫中严禁腥膻。

    这么大的味儿,顺风一里地都能闻着,偏她身上又没带个茶叶什么的嚼着去味,这一回去,打倒未必,骂是定然免不了的。

    偷嘴也就罢了,竟还带出幌子来,蠢成这样,自然要挨骂。

    红药苦下脸、塌着腰、拢了肩,瘪着的嘴巴一嚅一动地,小老太太一样。

    徐却是丝毫不慌,从容地掏出帕子来抹了抹油嘴,洒然将袖子一拂:“莫慌,莫慌,老夫这里刚好有个新鲜玩意儿,你拿去试试,据说去口中之味很有效验。”

    “真哒?”红药立时站了起来,晶亮的眼睛望住他,目中盛满了期待。

    这时候再看,她倒又变回了小姑娘,娇娇俏俏立在春风里。

    徐瞥她一眼,心下偷笑,面上却是一脸地老神在在地,“嗯”了一声,便自袖中取出了两样物件,招手唤她近前,指点着道:

    “你瞧,这个呢,叫做牙刷,那一个呢,便叫做牙粉,只消将牙刷沾上牙粉刷牙,便能去掉口中异味。这是最近外头才时兴起来的,我瞧着新鲜就买了两套,咱俩一人一套。”

    说着便将东西递了过去。

    红药并未就接,只就着他的手好奇地打量,却见那牙刷以竹为柄,顶端一小簇平整的鬃毛,根根直立着,瞧着似乎颇为坚硬。

    而那牙粉则装在一只很讲究的剔红盒儿里,其色黄绿,闻起来像是薄荷,又有一点淡淡的茶香。

    红药立时便信了七成。

    薄荷与茶叶,确实能够去除异味。

    “这个要怎生用法?”红药拿起牙刷,虚心求教。

    徐便将方法细细告诉了她,又从里间捧了个粗瓷海碗,装上半温不凉的水,递去红药手中,旋即起身便朝外走,口中道:“若要去味儿,你便好生刷上三次牙,我去照壁后头等你。”

    语声沓处,那一身竹青衣袍已然不见。

    红药先还不明其意,等到当真刷起来,才知这牙刷并牙粉虽好,然刷牙的过程却不大好看相。

    口吐白沫啊这是。

    怪道徐要躲开呢。

    便连红药自己亦觉着,这样子很是见不得人。

    徐倒真是细心。

    她不由笑起来,心里说不出地受用,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岭南小镇,那舒心畅意的日子,而今回思,亦是温暖。

    仔仔细细地刷了三遍牙,红药再张口时,吐息间清香浅浅,果然腥味儿已然没了,比那柳条沾青盐管用多了。

    真真好物。

    欢欢喜喜将手脸擦净、诸物归还原处,红药方提声唤:“我好了,你过来罢。”

    徐从照壁后探出半个脑袋,弯眸带笑:“果真好了?”

    “好了。”红药点头,又指了指那盒牙粉,盈盈浅笑:“这个我装一点带回去备用,余下的就算了。”

    这东西瞧着就新鲜,显是价值不菲。如今,宫里的贵主儿们都还没用上呢,她一个小宫女反抢在了头里,没的招人眼。

    徐亦知此理,含笑应下,缓步自照壁后转了出来。

    红药此时已是一脸地正色,端坐于阶前,肃容道:“快坐下,咱们说正事儿。”

    话本子不就是正事儿?

    徐早知她所思,并不挑明,施施然地走来坐了,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帐钩你都弄好了?”

    一提起此事,红药当即便是满腹牢骚,一时将那话本子也忘了,恨恨将红菱之事尽述一遍。

    见她气得变貌变色,徐不免也跟着骂了两句,过后便歪着脑袋冲她乐:“其实吧,你根本犯不着生气,待到事发之日,有她的好看,如今且让她先得意着。”

    红药一想,这话却也不错。

    前世时,红菱凭此事诬陷于她,而这一世,她早早有了对策,倒要叫对方也尝尝那百口莫辩的滋味。

    思及此,她这心里便又缓过来些。

    见她神情渐复,徐又压低声音问:“仁寿宫那里,你可打听出些什么没有?太后娘娘身子可还好?”

    此事他甚是着紧,总想早点拿到消息。

    红药闻言,便斟酌着字句道:“我打听过了,太后娘娘并没生什么病,身子也还好,听说她老人家很讲究养生之道,日常会吃些滋补的东西,还有就是,每隔三日,她老人家都会用一顿药膳,别的么……”

    她蹙眉细思片刻,摇了摇头:“别的也没了,只有这些。”

    此言虽短,然得来这些消息,却殊为不易。

    打听贵主儿的情形,在宫里是很招忌讳的,若被人察知,不是罚去浣衣局,就是贬至内安乐堂。

    前者倒还好,至少还能苟活几年,后者却是有死无生。

    由此可见,红药这寥寥数语,是花了多少心思、冒了多少风险方才得来的。

    徐于是越发惭愧。

    “多谢你打听出了这些,若是没有你,我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只能干着急。”他低语道,万千思绪,终究亦只得此一言。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欠了红药的,往后总要想法子尽数报还了才是。

    至于太后娘娘的安危,若非因此事牵涉到诚王,他也不会催得这样急。

第188章 守恒

    见徐满脸歉然,红药心下大是得意,面上却还端着,庄容道:“为了话……救下大齐,我乐意之至。”

    一句话险些没咬着舌头,好悬就把话本子给说出来了。

    她咽了口唾沫,偷眼去瞧徐。

    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没听见就好。

    红药掩饰地咳嗽了两声,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不去打扰他

    约莫小半刻后,徐才回过了神。

    他锁眉站起身来,缓步行至阶下梅边。

    那梅花已然谢尽,如今正是满树新叶,毛茸茸的一层嫩绿,也自有一种可爱。

    信手扯下一片翠叶,拿在手中把玩着,徐漫声问道:“红药,你可知那药膳并那些滋补的吃食,都是谁,或者是哪一处进献给太后娘娘的?”

    红药被他问得一怔,旋即有些好笑。

    这还能有谁?

    左不过那几处罢了。

    心下如此想着,她口中已然流畅地答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着落在哪一头,不过么,尚膳监、尚食局,再添上个太医院,也就这几处了。”

    “还有个光禄寺。”徐接口道,旋即目露沉吟,低声重复地道:“又是太医院……”

    因是背向而立,红药并瞧不见他的神情,唯觉那语声极幽微,仿似隐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感染,红药的心情亦沉潜下来,静默片刻,蓦地想起一事,忙忙道:“呀,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前世的时候,尚食局出过件大事儿。之前好几次我都没来得及说,今天便一总说予你知吧……”

    她压低声音叙述了起来,徐摒息听着,神情越来越肃杀。

    小院中,微风摇动着梅枝,柳丝如绵、软絮飞舞,轻飘飘地,似下了一场雪。

    一个时辰后,红药离开小院儿,循原路回转。

    相较于来时心切,回程的这一路,她走得不紧不慢,倒是与沿途那些过节的小宫人们一般情态。

    跨进御用监所在的宫门,她没急着去寻花喜鹊,而是特意往神宫寺绕了一趟。

    那寺前果然搭了戏台,台子下站满了人,挤挤挨挨、满满登登,泰半皆是外皇城打杂的仆役,亦有些是从六宫跑来瞧热闹的。

    红药亦立在人堆后头看戏。

    台子上正锣鼓喧天,生旦净末丑齐齐登场,打一阵、唱一阵,满台枪花筋头,好不喧嚣,红药盯着看了好半天,硬是没瞧出这唱的什么戏文。

    因怕对不上花喜鹊的问话,她便花了几枚大钱,悄悄向个小宫人打听了,这才知晓,今儿唱的竟是全本的《八仙飘海》。

    红药不由跌足叹可惜。

    这戏她前世就听人说过,据说特别好看来着,只她来得太迟了,此时已是尾声,那何仙姑、吕洞宾的戏文,已然唱完了。

    红药懊恼了一阵,便又专心看戏,直混到那戏文结束,她方去了花喜鹊处。

    花喜鹊正自忙得不可开交,见了红药便像见了亲人,拉着她就开始倒苦水,又为自己没能去寻红药致歉。

    自然的,花喜鹊那苦水里可是混着辣子的,骂骂咧咧好一通说,红药便笑嘻嘻地听,偶尔劝上两句。

    待骂完了,花喜鹊便取回一匣子新折扇,告诉红药:“这些是外头新出的花样子,扇骨皆是沉香木的,断不会再坏。”

    红药打开瞧了,那匣中果然蕴了沉香的味道,有几柄连扇骨都是洒金的。

    她便逐一打开验明无误,又将数目核对过,便在那签单上画了押,再与花喜鹊叙两句别话,便哼着小曲儿离开了外皇城。

    她今日心情特别地好,究其原因,却是徐果然践诺,带来了全本的农家女,红药方才连着读了十来章,过足了瘾。

    惜乎那话本子很长,据说有两百来章呢,便一整天不吃不喝也瞧不完,就这小半日功夫,她自是看不到大结局的。

    徐便撺掇她先把最后一章瞧了。

    红药思忖再三,到底不肯。

    瞧话本子最大的乐趣,便在于揣想其结局,若提前得知了,反倒没了趣味。

    而即便如此,红药仍旧心满意足。

    上辈子她可是吃足了追更的苦头,如今却有一个全本等着她瞧,想想就觉丰足,好似那手有余粮的地主老财。

    不消说,“追更”这个词儿,亦是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直到进了内皇城,红药方将面上的笑敛去,摆出一副“我是去办正事儿”的架势,抄近道转去西苑。

    此时已是午初过半,原本在西苑过节的贵主儿们,差不多也都散了,红药自忖苑中无人,自然就更是无事了。

    果然,当她跨进西苑时,四下里早已不见人迹,空余繁花碧树、燕子双飞,黄莺儿在树梢间间关关,那空山啼鸟的意味,却也令人低回。

    在西华门验过腰牌,红药便踏上了一条极长的夹道,由这条夹道出去,便会直抵玉带河。

    谁想,才走出没多远,忽见几个小宫人夺路而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口中胡乱叫着“死人了”、“杀人了”。

    红药脚步一顿。

    死人?

    这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死人?

    再看那几个小宫人,个个神情慌乱,却也不像说谎,尤其是一见了她,越发缩头缩脑地,也不敢再跑了,避在墙根儿下头簌簌发抖。

    红药缓下面色,上前细问因由,又予了她们一把大钱,那几个小宫人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个道:“回姑姑,有个死人,是个女的,就泡在……泡在慈宁宫的井里头。”

    那一个便道:“是啊是啊,来了几个老公公去抬呢,刚才我瞧见那门板儿了,好大好大。”还比划了两下。

    第三个又插口:“姑姑姑姑,我瞧见那死人的衣裳了,跟我们大管事姑姑的衣裳一个样儿。”

    “我还瞧见脸了呢,肿得老大。”第四个颤声接语,目中露出惊恐之色。

    红药越听越是凛然。

    徐此前便曾说过,那慈宁宫有古怪,如今居然有人死在了井里,且还是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姑姑。

    会是谁呢?

    忖了忖,她决定去看一眼。

    如今的她,再非从前那个懵懂胆怯的小宫女,就如徐说的,她是要救下大齐之人。

    而既然要救下大齐,则宫中无论大小事,都不能放过,说不得这其中那一件事,便能帮上徐。

    不及再问,红药朝那几个小宫人挥了挥手,她们当下一轰而散,她也没去多管,提步便往角门而去。

    这道角门,正通往慈宁宫。

    她一路疾行,转出角门,果见那慈宁宫门前围着好些人,里头的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往门中瞧,外头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地。

    红药正犹豫着要不要凑过去,忽听里头传来一声喊:“来了,搭出来了。”

    众人立时四散,将宫门给让了出来,红药亦停下脚步,半个身子隐在角门后,凝目观瞧。

    数息之后,便有两个老监抬着块门板儿自门后而走,旁边跟着几个管事模样的太监,看服色像是外安乐堂的,俱是一脸地晦气。

    “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甚好瞧的。”管事中的一个见外头人多,便说了一句。

    他形容瘦削,面色焦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地,并无威慑作用。

    人群略有些骚动,也不过往旁退了退,让出更多地步来罢了,散却是没有的事。

    红药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此时便盯着那门板。

    门板上盖了一方灰朴朴的麻布,原先应是白的,只是用的时日太久,已然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说来也巧,红药这厢才一看过去,忽然便起了一阵大风。

    春天本就风大,那宫门前道路又窄,穿堂风便越发地急,而几阵风过,将那麻布的一角竟被吹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张青灰肿胀的脸。

    红药一下子抠紧了木匣。

    便在那肮脏的麻边之下,邓寿容双目圆睁,灰黯而空洞的眼珠子,直直盯着头顶的那一线天空,唇角边干涸的淤泥如一道曲折的伤疤,蜿蜒探进了前襟。

    “扑啦啦”,东风浩荡,须臾便又将那麻布吹得再度翻回,遮住了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那黄脸管事沉着脸走过去,从旁边拣起块石头,压住了麻边。

    四周响起一阵议论声,又有压抑的低呼声,与风声交错着,“嗡嗡”一片。

    看起来,有人已经认出邓寿容了。

    红药怔怔地站着,捏住匣子的手指,渐渐变得青白起来

    …………………………

    邓寿容的死,并未在宫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当然,几声议论是免不了的,到底邓寿容也非无名之辈,在六宫婢仆里也算排得上号,大家难免唏嘘感叹。

    而这其中议论最多的,自然便是她的死因。

    有说她是因被宁妃娘娘训斥了几句,羞愧之下投井自杀的;也有说她是得罪了人被害死的;

    还有一种离奇的说法,说她恰好死在花朝节,又是死在水里的,说不得便是花神娘娘身边缺个捧花的侍女,于是便选她登列仙班,从此在花神娘娘座下听用。

    按理说,前两种说辞才较为可信,而第三种则纯属牵强附会。

    可奇怪的是,这最无稽、最经不得推敲的的说法,竟渐渐便传开了,仿佛邓寿容真成了仙。

    更怪异的是,宁妃娘娘居然也信了这说辞,还写了篇优美的祭文,命人去那井边焚了,也算全了主仆间的情谊。

    再往后,风头渐淡,再无人提。

    皇城那么大,哪天不死个把人?邓寿容死就死了,委实不算多大的事,些许议论亦很快烟消云散。

    倒是钟粹宫因祸得福,虽死了个宫人,却换来了无数荣宠

    原来,听闻邓寿容的死讯后,宁妃娘娘据说极是伤心,哭了好几回,陛下心下怜惜,一连数日宿在钟粹宫,安慰这位伤怀的美人。

    其后不久,宁妃祭文面世,皇帝陛下越发觉着美人有颗玲珑心肠,遂龙手一挥,连着赏了好些名贵的衣裳头面,其中有一条百褶裙,据说比淑妃娘娘去年仲秋节的那条裙子还要漂亮百倍。

    有了陛下这番眷顾,钟粹宫摇身成为六宫最热闹之处,一时风头无两,连荀贵妃亦要退出一射之地。

    至于死掉的邓寿容,鲜花着锦之下,谁又会记得那花肥是香是臭?

    春分后的一日,红药奉命去钟粹宫送东西,宁妃娘娘十分赏脸,亲唤了她近前说话,还赐了座儿。

    彼时,立在宁妃身边服侍的,是个圆脸大眼的中年女子,红药不记得她的名字,只知她姓宋。

    这位宋姑姑显是比邓寿容更为得宠,在送红药出门时,红药亲眼瞧见,她的腕子上套着一枚极贵重的镶红宝石金绞丝镯子。

    不说旁的,只说那上头镶的三块宝石,怎么也要值个三、四百两银子。

    如此贵重之物,寻常宫人哪里戴得起?自然是主子赏的。

    由此可见,宋姑姑在宁妃心中分量不轻。

    除却这些琐事,红药的日子无波无澜,平静得好似玉带河轻缓的水波。

    她的梦游已经好多了,红菱最近看她的眼光,亦少了几分幽怨。

    转眼已是春深,那尚寝局门前的丁香已然开尽,落了满地浅紫的碎花,风过处,香气凋残,让人想起春尽花落的意象来。

    谷雨过后,红药与徐见了一面。

    坐在被浓绿笼罩的曲廊下,红药问了徐一个想了许久的问题:

    “邓寿容的死,与我们有关么?”

    问这话时,她的眼睛里,有着一丝掩不去的戚色。

    活了两辈子,她其实早已见惯了生死,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时时刻刻坦然面对。

    事实上,只要一想起邓寿容那张泡肿了的脸,红药心里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一个有头有脸的宫女,死了也就死了,甚至连死因都没查明,便草草将此事收了场,几乎无人过问。

    这和前世的红杏,何其相似?

    设若死的不是邓寿容,而她顾红药呢?

    是不是她死之后,亦会如现在这样,被人们略略谈论两句,便被丢去了脑后?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分明邓寿容死得极为蹊跷,可偏偏地,那流传最广、众人笃信的说辞,却与她的死因毫无关联。

第189章 肥瘦?(二合一)

    红药有种隐约的感觉。

    皇城中,似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着宫中的风声,将那无谓到可笑的言论,变成了真的。

    或许,那些人真正的目的,便是要以假代真,而真相则被那花团锦簇的谎言所掩盖,再也无人会去追寻。

    “前世邓寿容当然也死了,只是,不是死在这个时候。”红药轻声说道,怅怅地叹了一口气:“我上回都与你说了,她是死在……”

    “我觉得是红衣的缘故。”徐蓦地开了口,截断了红药的语声。

    红药微微一怔,凝眉望他:“此话怎讲?”

    她有点不明白。

    红衣怎么又被扯了进来?

    她分明已经被周皇后带走了,如今应该正躲在行宫,而周皇后眼下似乎并没有对付宁妃的打算,仍旧在行宫静养着。

    既如此,红衣又怎会跑来弄死邓寿容?

    莫非,这竟是皇后娘娘暗中动的手?

    见她显然误会了,徐便道:“我非是说红衣害死了邓寿容,抑或是皇后娘娘出了手。而是说,邓寿容之所以会死,很可能是因为红衣活下来了。”

    言至此,他留出一小段空白,容红药细思,旋即解释:

    “之前你曾说过,红衣前世死在了上元节前后。可是这一世的上元节,她却被我们无意中救了下来。而她既然改变了命运,那么,与她相关的那些人,也就会相应地改换命途。”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红药缓缓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忽似想起了什么,眉心一拢:“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从前也说过差不多的意思,是从什么西洋来的一种学派的说法,他们把这情形叫什么什么量……”

    “能量守恒。”徐接语道。

    一刹儿的功夫,直有无限感慨。

    他的娘亲真是惊才绝艳、无所不能,他猜测她可能出身某个大士族,因家中长辈获罪,不得不沦落风尘。

    非如此,便不能解释她之博学多才,甚至以女流之身、精擅制艺之道,更遑论诗词歌赋、女红烹饪了。

    而“能量守恒”这个说法,便是梅姨娘遗著中所述。

    那本册子是单独埋着的,很薄,封皮上写着《高中数理化地》六字,里面的内容十分繁杂,天文、地理、算学等等尽皆在列,艰深广博,囊括天下万物。

    徐研读良久,很是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偶尔亦会说予红药听。

    此刻听得徐所言,红药立时颔首:“对,就是这个能量守恒。总归这个日子口老天要收一个人走,前世是红衣,今生就变成了邓寿容。”

    言至此,她不由又想起了去年的行宫走水。

    那几百名原该死去的宫人,尽皆得以活命,而上辈子一直活得好好的汤正德并其全家,则成了刀下亡魂。

    果真是一报一还啊。

    红药再叹了一声,神情有些恹恹。

    许是春困之故,她最近总打不起精神,做什么都像是欠了点意思,然细思之下,却又无迹可寻。

    徐端详她两眼,有点担心:“你怎么了?是身子不爽利么?”

    红药摇了摇头,没精打采地道:“没有,就是……”

    就是什么呢?

    她自个儿也说不清。

    自从亲眼见到了邓寿容的死尸,她就老觉得没劲。

    或许,邓寿容的死,到底还是触动了她,平素不显,此刻见了徐,心情一放松,便把最真实的那一面展示了出来。

    徐忖度片刻,蓦地一拍脑门儿。

    一打岔,倒把杀手锏给忘了。

    他掏出话本子冲红药晃了晃:“要不你先看两眼,过会儿再说正事?”

    红药未置可否,可她的手却像有着自己的主意,自动探前,接过话本子,随手翻开第一页。

    嗯,正接着她上回看过的那章。

    她的唇角弯了弯,头也不抬地看了起来。

    徐面现微笑,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油包的红糖花生仁,打开了,搁在红药手边,又去里间捧来茶壶茶盏。

    红药看书爱吃零嘴儿,吃得渴了就要喝茶,他都知晓。

    红药一双眼睛像粘在那话本子上,旁的皆瞧不见。

    徐也不扰她,转身步出游廊,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复又围着那几树梅花打转,时而望天、时而看地,琢磨着他自个儿的事。

    半个时辰后,红药一脸神清气爽地站在了他面前。

    “好了?”徐笑眯眯地问,顺手接下她递来的话本子。

    红药点头:“嗯,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

    那话本子里的世界,恰如良药,通身的病都给治好了。

    说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低眉道:“有劳你,还替我准备了零嘴儿,我一时看得高兴,就……就都给吃了。”

    一面说话,一面拿脚尖踢着地上石子,以掩饰此刻的尴尬。

    徐伸头一瞧,见石阶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张油纸,干干净净、光可鉴人,连个糖渣都没剩下。

    他不由笑起来:“你爱吃就好。今日我来得急,没准备好菜,下回给你带更多好吃的来。”

    说这话时,他不免有几分心虚。

    那菜谱现在还没拿到手,之前那几样菜,还是他想破脑袋才想起来的。

    主要还是太忙。

    忙着赚钱花钱,忙着拉山头找人手,忙着打探各路消息,那菜谱便被他抛在了脑后。

    红药被他说得越发抬不起头,深觉自己在徐眼中怕是很不堪,既贪吃、又看瞧闲书、脾气约莫也不大好,整天净干不当紧的事,反倒正事撂在一边。

    挺对不住人家……的吃食和话本子的。

    毕竟,徐也没要她的钱,都是白送。

    她难得地红了脸,勾头立在那芳草碧树间,裙带飘拂、发丝飞舞,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妙龄少女。

    徐不由得多瞧了几眼,一时竟也忘了正事。

    春风拂槛,花树成荫,两个人相对而立,你不言、我不语,那气氛渐渐地便有点奇怪。

    不知哪里来的落英,拂过少年身上的青衫,又滑过女孩子的精致的绣鞋。起起落落间,那树下温度便升高了几分。

    红药摸了摸发鬓,微汗。

    恰此时,徐亦抬手松了松衣领。

    而后,二人同时转首,一往东瞧、一朝西顾。

    花香缭绕、彩蝶翩飞,阳光筛下细碎的金粉,他们的颊边,各自落下明显的光斑。

    红亦不是,白也不是,嗯,一定是树影作祟。

    “咳咳,那个,你知道飞机么?”徐当先打破了沉默。

    语声一落,那天地便像换了个样儿,风依旧是风、花仍然是花,那红香与金粉,也不过是春日午后的花瓣与阳光,再寻常不过。

    红药莫名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口气未了,那心底里忽又一空。

    一呼一吸间,思绪绵长,遥山远水,仿佛那风儿兜过去、又绕回来。

    红药恍惚得像在做梦,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公鸭般的声线,才真切地落入耳畔。

    然后,她就震惊了。

    “飞鸡?那是什么鸡?能吃么?”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徐笑起来,张了几次口,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

    快要笑死他了。

    就知道会是这样。

    之前他问元贞与利亨之时,便曾听到过相同的疑问,甚至就连吞口水的动作,亦是差相仿佛。

    红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好容易徐笑够了,拿帕子擦着眼泪,眼珠转了转,憋着笑又问:“那你听说过手机么?”

    “什么鸡?”红药没听清,又或者是听清了却没弄明白,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瘦鸡又是何意?是说那鸡仔儿养得特别瘦么?”

    她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鸡太瘦的话,那肉就柴了,不好吃,还是肥鸡比较好。”

    言至此,忽地灵光一现,忙道:“你方才说的可是肥鸡?一肥一瘦么,又都是鸡,倒也能连在一块儿。”

    她料定这回必是猜准了,一脸地胸有成竹。

    徐拼命想要忍下笑,可又如何忍得住?

    纵使他用力闭紧嘴,那嘴皮子却在“噗噗噗”地往外喷气,其声古怪,于是他越发笑得厉害。

    说也奇怪。

    原本院中微有些压抑的氛围,被他这两问、两笑,竟自淡了去。

    庭庑洁净、阳光温暖,天边一抹闲云,悠悠飘向远处。

    …………………………

    立夏节气,宫中各处换帐幔、晒冬衣,御用监又送来不少新鲜物件,红药与芳葵日日繁忙,门帘都不及换,仍旧延用春时旧物,两个人也不觉得热,日常皆是将之卷着。

    夏日天长,午后时分,尚寝局便安静了下来,诸处皆在小休,为下晌漫长的忙碌积蓄体力。

    “笃、笃”,小库房的院门忽被拍响,满院阳光仿似惊了一惊,几只麻雀喳喳叫着,擦过白灿灿的屋檐。

    “谁啊,这大中晌的,有什么事儿?”芳葵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因是伏案小憩,她的颊边有两道清晰的衣褶印子,小脸儿直拉下三尺长。

    被人扰了清梦,总是不喜。

    “是我,红菱。”门外传来细软的语声,带了几分小心。

    “谁?”芳葵正自睡得口渴,起身去桌前倒茶,没听清。

    蓦地,身旁一人越了过去:“我去开门吧,红菱与我一个屋儿。”

    却原来是红药也起来了。

    “哦,她啊。”芳葵喝了一口茶,晃了晃脑袋,想起来了。

    “咿哑”,红药拉开院门,见红菱规规矩矩立在阶下,并不往里走。

    “有事么?”红药笑得十分温婉。

    虽然心下恨不能一巴掌糊过去。

    这厮憋着坏心害人,每回见了,红药都要生一会儿闷气。

    红菱面含浅笑,敛眸道:“是于姑姑让我来找你的,让你立时就去。”

    “好,走吧。”红药没有半分迟疑,利落地应了一声,跨出门槛,返身便要关门。

    “姐姐去何处?”芳葵趿着鞋立在廊下问,一手搭在眼前,眯眼瞧着大太阳底下的红药。

    红药向她道明去处,末了又笑:“我会早点儿回来的,若是忙了,就让她们先等一等,差事万万不可出错。”

    她身后的红菱抿了抿嘴。

    芳葵不情不愿地应下了,说了句“姐姐慢走”,便“刷”地放下了布帘。

    动作大了些,那帘钩“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红药浅笑着阖拢院门,转向红菱道:“咱们快走吧,别晚了。”

    红菱“嗯”了一声,落后红药半步,二人很快赶到了于寿竹办公之处。

    差事其实并不麻烦,前两日才往储秀宫送了几样器物,其中有个花斛,贤妃娘娘嫌笨重,便叫领回去。

    “因那花斛挺大的,须得两个人才搬得动,我就临时叫了你们来。”于寿竹轻轻扑打着扇子,几缕湿发粘在额角,看起来是才歇下。

    交代完了,她便将纸簿子取来,让红药二人画了押,又予了她们两面对牌,便打发她们去了。

    出得院门,红药与红菱不约而同停了步。

    红菱在门檐下掸裙子,红药便拢头发,心下打定主意不先开口。

    数息后,红菱蹙起眉,微有些不虞地扫了扫红药。

    红药改掸鞋了。

    红菱的眼神变得幽怨起来。

    “红药哇。”她舔了舔唇,到底扛不住先开了口:“咱们从这条道儿走好不好?那边日头太晒了,这边好歹有树和墙挡着,晒不着。”

    “好啊,就听你的。”红药立马赞同。

    总算这厮自个儿说出来了。

    红菱微微觉出一分怪异。

    这也应得太干脆了,简直就像专候着她这样说也似。

    她不由盯了红药一眼。

    红药恰于此时抬头。

    清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神,藏着红菱看不懂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

    再凝目时,眼前已是一道纤细的背影,耳中亦传来清脆的语声:“快走吧,回来了我还得去帮芳葵呢。”

    “哦,好的。”红菱回过神,紧紧跟上,那异样之感亦被挥去,两个人很快穿过夹道,转上了一条长巷。

    红药不着痕迹地往旁一扫。

    墙根下,有一座小石塔。

    然奇怪的是,那石塔居然只有两层。

    红药微觉讶然,视线却是平平掠过,似熟视无睹。

    红菱的眼神与她一样。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穿巷绕街,顶着大太阳,踏上了烟波桥。

第190章 暂约

    下桥的时候,红药恍惚听见了一声叹息。

    很低微,不比河风大多少。

    她佯举衣袖遮阳,袖底之下的眸子里,漾起了一丝疑惑。

    红菱这一叹,又是何意?

    莫非……她也有苦衷?

    思忖间,头顶忽尔涌来一片浓荫,阳光变得斑驳起来,原来,她们已然走进了那片柳林。

    红药遂放下衣袖拭汗,目不旁视,只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

    数到三十七的时候,红菱突然“唉哟”一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来了。

    红药想道。

    前世时,她被这惊叫声吓住,懵懂不知所措,而今么……

    “啊呀!”一声,红药用着比对方更大的嗓门儿嚎了一嗓子,飞身扑了过去,撞得红菱身子一歪,旋即又被红药扶稳。

    红药张大了眼睛,一脸紧张:“怎么了?不舒服?难受不?”

    关切三连,夹以粗鲁慌张的动作、惊恐扭曲的表情,同时抓住红菱的胳膊,晃、晃、晃。

    均匀地、有力地、不间歇地晃,以使对方无法反应并难以挣脱,而在晃的同时,红药还在继续发问:

    “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啊你千万别晕过去?”

    慌乱三连,以嘶吼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嚷出,最富感染力。

    红药自觉感染力颇强。

    汗珠子、泪瓣子、唾沫星子,噼里啪啦砸在红菱身上。

    反正也不要钱。

    红菱两脚几乎离地。

    委实是红药给她晃得太厉害了,她东倒西歪、发髻飞散、银簪子歪去一旁,衣领和裙子也给扯得不成样子,耳畔更如同响起炸雷,炸得她脑壳疼。

    她快晕了。

    本来是装的,这下是真的难受。

    “你停一下,停一下!”她喊道,就连尖叫都在晃动中一波三折。

    红药动作骤停。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红菱不要命般地挣出手来,连连后退,一面白着脸大喘气:“我……我肚子疼,你再这样晃……晃……我就更难受了呕……”

    她抱着树呕起来,心慌、气促、太阳穴突突直跳,看什么都在转,转得她两腿打晃。

    红药抬手抹了把眼泪,而后掩袖抬头。

    委屈、惶惑、愧疚、六神无主,丰富的表情层层递进,伴随着哽咽抽泣的语声:“我……我看你脸色那么难看,怕你晕倒,我真的……真的很担心你。”

    担心你不够难受。

    红药在衣袖下翘起唇角。

    红菱哪里顾得上瞧她,管自抱着树干呕,脸如白纸、满头虚汗,像一朵风雨中茕茕独立的小白花。

    “你……可还好?”红药泪眸中盛满了担忧,以及真挚的关切,踏前两步:“你呕完了么?”

    红菱立时警惕地抬头:“你别……别过来,不许……不许过来。”

    她真不行了,本来天气就热,这晃了几十下,任谁也好受不了。

    红药“哦”了一声,听话地停下脚步,身子仍旧微微前倾,精致的脸庞上,有着一抹忧戚:“那你怎么样了呢?要不要紧?”

    “不要紧,不要紧。”红菱飞快地摇手,生怕红药再近前。

    所幸红药只在原处站着,再不往前凑,红菱亦自放心。

    因恐对方起疑,喘息片刻后,她忙又强撑出笑脸来,颤声道:“我就是肚子痛。”

    语罢,继续闭着眼倒气儿。

    现下还有些晕,她得聚点力气才能往下说。

    红药长长地“哦”了一声,点头不语。

    戏不能太过,过就假了。

    数息之后,总算气息渐匀,红菱这才张眸,双颊已是微微作赤:“那个……那个……我可能要去趟净房。”

    她咬着嘴唇,面上是不多不少的三分尴尬:“今儿中午吃了凉的东西,这会子正……”

    她像是说不下去了,脸红得更甚。

    就跟真的似的。

    红药暗自冷笑,然口中却兢兢业业地念着前世的台词:“好的,我知道了,那你且去,我在此处等你就是。”

    红菱的表现也同样敬业。

    “咱们还是另约个地儿罢。”她说道,一如前世那般,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建议:“如今歇午的时辰已经过了,这条路乃是办差的必经之路,万一撞上人,又要费口舌,传到于姑姑那里,咱俩都免不了吃瓜落。”

    她停下话声,面上含了一丝歉然:“说来这还是我拖累了你,我实不忍叫你因了我挨骂。”

    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从“废口舌”上升到了“挨骂”。

    红药如今方知,红菱原来有着这样一副好口角。

    “那……那怎么办呢?”红药应景地问道。

    红菱飞快答道:“我们便约在离储秀宫近点儿的地方见吧,只要进了六宫地界,便被人瞧见了也不会说什么。我记得咸安宫那里就挺好,清静人少,也不晒,你说呢?”

    红药了然地点了点头。

    进出六宫是要验腰牌的,而有了这一道关卡,即便她想回头去找红菱,亦颇烦难。

    由此亦可知,红菱绝非要去净房,而是要去某个她不希望红药知晓的地方,于是便用这一道关卡拦住红菱。

    “好啊,那我就去咸安宫等你吧。”红药的声音很软和,听着就是个没主意的。

    红菱放下心来,笑着向她摆手:“那你快去吧,我过会子就来。”

    红药道了声“好”,果然转头而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夹道转角,红菱方才直起身来,略略整理一番衣物,便急匆匆地走了。

    数息后,红药自巷尾探出身来,目露沉吟。

    猜是早便猜到了,此际亲眼所见,再无相疑。

    却不知,红菱到底要去何处,是办事还是见人?抑或是两者兼顾?

    红药一路思忖着,来到了咸安宫。

    咸安宫本是某太妃娘娘的住处,几年前她老人家病故,这地方便也空置了下来,与慈宁宫的情形差不多。

    不过,比之慈宁宫的冷寂,咸安宫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这却是因为,此处有一所极精致的园子,里头遍植海棠,春秋两季、花开如锦,常有嫔妃到此赏玩,陛下亦偶尔光顾,是以咸安宫内外皆新,有专人每天前来洒扫。

第191章 山洞

    红药在角门边站了一会儿。

    夏日炎炎,又值午后,赏花与洒扫之人,自然都不会出现,诚如之前红菱所言,这地方确实很清静。

    说起来,咸安宫正位于慈宁宫的斜后方,两下里隔了三条长街,因夹道交错、遍植银杏,元光朝时,被附庸风雅的元光由命名为“金霞路”。

    红药怅然想着,掏出帕子来扇风。

    “砰”,身旁角门突然被人拉开,一个穿绿衣的小宫女慌里慌张冲出来,险些与红药撞个正着。

    那小宫女不意此处有人,直吓得花容失色,蹬蹬蹬连退数步,脱口便叫出一句“哎呀”。

    语毕忽觉不妥,忙两手捂住嘴,一双大眼睛怔怔看着红药。

    红药亦张大眼睛回望于她。

    四下寂静,错落的巷弄间,凉风习习,并无人来。

    这数息的安静,让小宫女心头渐松。她慢慢放下手,歪着脑袋打量红药,两个眼睛转来转去地,显是在打什么主意。

    红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面色虽不曾白,声音却在打颤,拿帕子拍着心口:“天哪,真是……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似是吓得狠了,一脸地心有余悸。

    “呸!呸!什么死呀话的,不许胡!”小宫女登时恼了,用力朝地下连啐数声,昂着脑袋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红药:“你犯宫规了,知道不?”

    宫中忌不祥之语,红药之言确实犯了忌,依宫规是要打的。

    红药连忙噤声,哆哆嗦嗦地低下头绞动着手指,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两个字:

    害怕。

    瞧着就是个胆小的。

    前世时,她也的确是害怕胆怯,不知所措。

    小宫女见状,眼珠转了转,嘴角一翘,蓦地一把抓住红药的手,凶巴巴地道:“你跟我来!”

    红药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那小宫女已是不由分说将她扯进角门,回手“砰”一声把门关严,转身俩眼一瞪:“不许出声!”

    一面口头威胁,一面还晃了晃小拳头。

    红药实在没办法子让自己“吓白了脸”,只好低头装害怕:“我……我知道了,姑姑有话好好说。”

    “乖,听话,跟我来,有你的好处。”小宫女哄小孩子似地道,手上竟也颇有把子力气,扯着红药步履如飞便往里走。

    庭院很静,知了早被粘得没了,满地白亮的大太阳,砖缝之间,蔫搭搭地弯着几根细草,树叶子也都萎着。

    红药跌跌撞撞被小宫女拉进花园,穿过几道小径,便来到了一处很大的山石子前。

    “蹲这儿。”小宫女伸手一指某处背阴处,示意红药蹲下,复又抬手擦去鼻尖儿上的细汗。

    红药老老实实地蹲了下去。

    诚如前世。

    而后,悄然四顾,心下生出几分感慨。

    几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这片山石子亦尝于梦中出现,而此时、此刻,梦中之人、之事、之物,就在她的眼前,触手可及。

    “啧,往哪儿摸呢你。”小宫女像是又恼了,声音也凶。

    红药被她说得怔了怔,低头一瞧,便见自己的手正搭在石头上。

    还真摸上了!

    她忙缩手,抬头陪笑道:“姑姑恕罪。”

    口口声声姑姑,并非红药示弱,而是这小宫女虽瞧着不比红药大两岁,却是一身头等宫女的服色,比红药高着两级还多呢,自然得称一声姑姑。

    哪怕红药自觉能当她祖奶奶。

    小宫女鼻孔翘上天,“哼”了一声,竖起手指朝红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旋即面朝山石子下方一个很小的洞口屈了屈膝,柔声道:“殿下,我找了个人来陪您说话,这样儿您就不会闷了。”

    “……”洞中并无回音。

    “殿下,奴婢这就去找吴嬷嬷来,到时候您就自个儿出来,好不好?”小宫女细声软语,鼻尖儿上又有了汗。

    “……”石洞里依旧没有回音,仿佛那小宫女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她毫不气馁,再接再厉:“那奴婢这就去了,您便在里头歇着吧,若是闷了,便和这丫头说话。”

    “……”还是毫无动静。

    红药往边上瞅了瞅,却见那洞口约两尺见方,小孩子能钻进去,大人进去就比较困难了。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叹,却是出自小宫女。

    她怅怅地向着山洞又一蹲身,起来后,一张脸又变得凶巴巴地起来:“你好生在这里守着,哪儿都不许去!”

    言至此,再度晃了晃小拳头,呲牙道:“知道了吗?”

    “是……姐姐么?”一个很慢、很低的声音忽地响起,阻住了红药的回话。

    奶声奶气,一口京腔却是字正腔圆。

    红药立时闭嘴,面现愣怔。

    当然,这是演的。

    事实上,她不仅知道洞中是哪位殿下,亦知她何以至此。

    那小宫女闻言,却像是欢喜极了,大眼睛弯成月牙儿,笑眯眯地道:“是的呢,殿下,奴婢给您找来的是个小宫女。”

    说着上下端详红药两眼,很快又道:“这小宫女是六局的,瞧着有点儿笨笨的,长得还算不讨厌。”

    洞里又没声音了。

    小宫女仍旧笑吟吟地,仿佛只听见那一声问话,便已心满意足。

    她最后一次望向红药,以动作与表情加以威胁,随后便飞跑了出去。

    周遭一下子变得极静。

    没有风,连花香都闻不到一丝。

    红药蹲了好一会儿,只觉脚底发麻,悄悄换了个姿势。

    “姐姐……会说……故事么?”那个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

    很慢的吐字,每个字的间隔至少比常人长了三息。

    红药莫名有些伤感。

    一刹儿的功夫,她眼前似是幻化现出一个很小的身影,坐在那满天满地的缟素间,圆鼓鼓的双髻垂下两根细麻绳,风一次,就轻轻晃荡一下。

    很孤单。

    红药鼻尖酸了酸。

    三公主。

    那个不怎么爱说话、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小公主,前世时,死在了太后娘娘的灵堂。

    太医说,三公主是因太过伤心,损及心脉而身故的。

    世有“心碎欲绝”之说,而三公主,却是真正地命绝于斯。

第192章 故事(二合一)

    红药的眼睛有点发涩。

    这个早早便离了人世的小女孩,如今正躲在她身边的山洞里,问她会不会讲故事。

    真是孩子话。

    或许,前世便是总也没人说故事给她听,所以,外头才来了个不认识的宫女,她开口便要听故事。

    捺下万般思绪,红药放柔语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呢?”

    没有回音。

    像是那洞中的小女孩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红药却能想象出小姑娘支着下巴、皱着小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

    前世有限的几次,她亦曾见过三公主这个表情,就像一个满腹忧愁的小大人。

    虽然她才只有八岁。

    红药耐心地等着。

    夏风拂来,轻而且静,似是生恐惊动了什么。

    “那……姐姐会讲……什么故事呢?”许久之后,小女孩终是问出了想问之事。

    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

    很显然,思索加上提问,让她的反应变得格外地迟缓。

    红药无声一叹。

    三公主原先是很活泼的,话也说得很好,不过,自前年她母妃病故之后,她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时常一个人发呆,只有在太后娘娘跟前时,她才会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可是,三位殿下功课很紧,即便她们就住在仁寿宫后头,每日里也就只能在晚饭后见上太后一面。

    久而久之,三公主便越发地沉默,说话行事亦比常人慢了好几拍,功课也落下了。

    她心里约莫也是急的,听人说,每天晚上,三公主寝宫里的灯,总是熄得最晚的。

    然而,即便她花了成倍的时间与精力读书,那功课却还是越落越多,与两个姐姐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于是,她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有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了一句,太后娘娘甚是着紧,请太医来瞧过好几次,而几位太医给出的诊断却是一致的:

    三公主这是心病,而这世上,心病只能心药来医。

    太后娘娘便给她换了活泼的小宫人服侍,又想停了她的功课,可太医又说,与两个姐姐时常在一起,于三公主的病情是有益的,若是落了单,病症只会更重。

    看着一天天沉默下去的三公主,太后娘娘极心疼,好吃的、好玩的不知赏的多少,却鲜少换来她一个笑脸。

    前世时,直到三公主身死,红药亦不曾见她笑过一次。

    可怜的娃儿。

    红药怜悯地想着,面上仍旧含笑,柔声道:“启禀殿下,奴婢会说的故事特别多来着,要不奴婢就先讲一个,殿下若是觉得好听,就听着,若是不好听呢,殿下就告诉奴婢一声,奴婢再换一个,好不好?”

    回答她的,仍旧是如若无人的寂静。

    小女孩定是又犯愁了,这会子没准儿连小手帕都要揪起来了。

    直到又一阵微风拂来,六角亭下的马蹄铁发出一声清响,三公主才低低说了一个“好”字。

    那声音险些便被盖了过去,所幸红药一直侧耳细听,才不曾错过。

    她忙应是,张口便要开讲。

    然而,再下一息,忽又踯躅。

    说起来,这故事却也不好乱讲,得好生拣择一个。

    说哪个好呢?

    她摸了摸下巴。

    前世时,她也是被三公主命讲故事,只彼时她腹内空空,绞尽脑汁才讲了个从于寿竹那里听来的狐仙的故事。

    如今的红药自不可同日而语。

    她可是有话本子打底的宫女,故事一大把,可是,这选择多了,却也犯难,不知讲什么才好。

    要不……就讲《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红药想了想,又飞快将这念头按下。

    不好,这书里见天儿地斗,一家子姐妹为块布料都能吵上好几章,一点都不友爱,会教坏三公主的。

    那就换成……《重生之富贵大闺女》?

    红药咂么了一会儿,又觉不妥。

    书中最大的反派可也是个公主,这不正犯了三公主的忌讳么?

    不成不成。

    她连连摇头,又将这故事给否了,再忖片刻,最终决定,就讲农家女的故事。

    一则这故事正新,她记得很清楚,二则这话本子不犯忌讳,那农户的日子三公主没见过,倒也算新鲜。

    迅速做下决定,红药便清了清嗓子,娓娓开讲:

    “奴婢要说的这个故事呢,是说的一个村姑,姓费名珠,生在水乡。这位费姑娘一大家十几口子住在一起,虽家中也有几亩薄田,只因年年灾荒,收成很不好,且这费珠又是个姑娘家,根本算不上壮劳力,在家里便很不受待见,她祖母时常使唤她不提,每天连口饱饭都不给吃,日子过得特别地苦。不过,费姑娘很聪明,有一极手精湛的箭术,她便自个儿想法子……”

    “吭吭吭吭……”山洞中忽地响起一阵闷笑,打断了红药的讲述。

    她愕然停声。

    这说得好好儿地,三公主怎么笑起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一息之后,红药忽又震惊。

    天,三公主居然在笑?

    她没听错吧?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想到,居然能亲耳听见三公主的笑声。

    此时,那笑声已然越来越清晰,从开始的“吭吭吭”憋笑,到后来的“吃吃吃”偷笑,且笑声中还伴随着衣物摩擦之声,以及几声很慢、很慢的“唉哟”。

    这是……笑得肚子疼了?

    红药猜想。

    于是,越发震惊,以及不解。

    她就不明白了,这故事哪里好笑?

    这么苦一村姑,饭都吃不饱,多可怜哪,红药最初看的时候还挺揪心的呢。

    “肥……肥猪……嘎嘎嘎嘎……”偷笑终于变成了大笑,三公主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奇怪的是,这样笑着的她,居然语速变快,说话也变得连结了起来:“这村姑的名字怎么叫肥猪……好好笑……嘎嘎嘎嘎……”

    清脆的笑声,小蹦豆儿似地一粒粒往外跳着,似能想见那张笑得发皱的小脸儿。

    红药愣住了。

    肥猪?

    琢磨了一会儿,她蓦地恍然大悟。

    费珠,可不就肥猪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红药是看的话本子,自难以瞧出端倪,而三公主却是“听”故事,这两个字字音相同,反倒比红药更早明白过来。

    这一想,红药自个儿也绷不住乐。

    这谁写的话本子啊?女主居然叫肥猪,这也太促狭了,赶明儿定要告诉徐。

    于是,寂静的花园深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咭咭咯咯”笑个没完,红药最后脚都笑软了,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蓦地,一道清冷的音线响起在身后。

    洞内洞外,笑声俱皆一静。

    红药虽早有预感,却还是微觉吃惊,忙息了笑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个三十许的女子,著青衣、系黛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丰润白晰的脸上,眉头夹得死紧。

    在她的身后,方才那小宫女正束手立着,再不见之前凶巴巴的模样,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红药忙向身上扑打几下,掸去浮灰,起身行礼:“红药见过吴嬷嬷。”

    来人正是那小宫女所说的吴嬷嬷,亦是三公主的乳母。

    “笑什么呢?”吴嬷嬷似极不虞,沉着脸走过来,看向红药的视线蕴着几分责备:“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以为这里是外头坊市么?”

    说着又转向洞口,语声与神情同时变得柔和起来,屈膝道:“殿下,奴婢来了。”

    洞中寂然。

    方才还笑得喘不上气的三公主,此时又不出声了。

    吴嬷嬷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款提裙摆,从容跽坐于地,腰背挺直、颈项微曲,姿态之优雅,仿佛她膝下并非泥地,而是华贵的锦毡。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不出一声。

    红药束手退至一旁,与那小宫女并立于侧,亦是沉默不语。

    “嬷嬷……我……本宫想……踢毽子。”良久后,三公主终于开了口。

    这一刻,她又换回了方才那种慢吞吞的语速,唯一不同的是,尾音略略扬起,像是在撒娇。

    看得出,她与吴嬷嬷很亲近,语气中有着极强的依恋。

    “殿下,奴婢很早以前就和您说过,您是全大齐最高贵的姑娘,说话行事自有体度。如今您不现身、不露面儿,只藏在那洞子里头与奴婢说话,奴婢连您的脸都瞧不着,难不成竟向着洞子回话么?这成什么了呢?”吴嬷嬷的声音非常温柔,字字在理,谆谆教诲。

    歇了一息,她又不紧不慢地续道:“殿下想踢毽子,这原也没什么,等殿下身子养好了再踢也不迟。只奴婢不过略劝几句,殿下便赌气跑到这洞子里,万一撞坏了哪里,奴婢自是罪该万死,可殿下忍心教太后娘娘担心么?万一她老人家急出什么来,殿下心里就好受了么?”

    说到此处,吴嬷嬷微抬起头,双眼平视,面上痛心的神色:“再,殿下乃是千金之体,那市井野话竟是少听为妙。殿下如今还小,尚不懂得分辨好坏,万一被那些歪话引去邪路,奴婢便是犯下了万死莫赎之罪。”

    她忽地伏地,重重叩首,那沉重的“咚”地一响,直震得地面都以颤抖。

    而当她起身时,额头正中已然留下了一个极为醒目的青印。

    她肃容道:“说来说去,这都是奴婢的错儿,奴婢一时懒散,忘了提醒殿下远小人,奴婢稍后自会去领板子。只奴婢在这儿还是要劝一句,请殿下想一想太后娘娘,万莫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语毕,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青印迅速洇出紫斑,可见这两下是下了死力的。

    洞中许久没有声息。

    吴嬷嬷亦不说话。

    红药与那小宫女更是噤了声。

    不过,红药之噤声,只流于表面,实则面色如常、低垂的眼底甚至还有几分无聊,显是对吴嬷嬷这番话毫无触动。

    那小宫女却不同。

    此刻的她,面色惨白如纸,搁在身侧的手亦在轻颤。

    “嬷嬷……不打……”许久之后,稚嫩的童音才慢慢响起,每个字都吐得极重,还带着几分鼻音。

    随后,洞中便响起衣物之声,再过数息,一双丫髻缓缓探出洞品,那髻上的珍珠一摇一晃,不多时,便晃出个白晰瘦弱、眉眼清秀的小人儿。

    正是三公主。

    她自己从洞里爬出来了。

    “殿下您可算出来了。”一见三公主,吴嬷嬷登时面色一喜,不顾那泥地碎石,膝行上前,一把便将三公主搂在怀里,目中滚下泪来,哽咽道:“殿下怎么就跑到那里头去了呢?奴婢真是……”

    她似是哽住了,忙举袖向眼角揉了揉,又将三公主略略拉开些,急急地端详她的脸,还拉起她的手翻看,连声问:“殿下有没有伤着哪里?手上可破了?可撞着脸不曾?身上痛不痛?要奴婢给殿下揉一揉么?”

    殷殷皆是关怀,纵是亲生母女见面,亦不过如此。

    三公主小脸儿瘦瘦的,一双眼睛出奇地大,此时,那大眼睛里已然蓄了两泡泪,盈盈欲坠。

    “嬷嬷……不必领……板子……”她紧紧抓着吴嬷嬷的衣袖,似是生怕她走开,瘦小的面颊涨得通红,带着哭腔的语声比方才更慢、也更断续:

    “都是……欢欢……自己……不好,嬷嬷……不挨……板子,欢欢来……替嬷嬷……挨板子,欢欢……不怕痛……”

    短短几句话,她说得极慢,面颊涨得通红,像是想要快点把话说完,可偏偏舌头打结,越说越慢,越慢越急,渐渐地,她的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颊边的通红亦开始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然而,在那“呼哧呼哧”的急喘声中,她细瘦的小手却始终紧紧抓住吴嬷嬷衣袖,因用了大力,手指都有点变形了。

    “嬷嬷……嬷嬷……欢欢……”她像是还有话要说,却怎样也说不完整,面色由紫转青,两眼反插上去,瞧着竟似要晕倒。

    红药大骇,想着,若是三公主晕倒了,她只怕讨不得好去,脚下动了动,忍不住就想过去帮忙。

    然而,再一转眸,却见那小宫女始终站着不动,苍白的脸上,表情一如方才。

第193章 诡笑(二合一)

    红药见状,抬起的脚登时一收,也学着那小宫女的样儿,低眉垂首,肃立不语。

    事态应该并不算严重。

    这是她从对方的表情推断出来的。

    因最近时常与徐见面,潜移默化间,红药便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基本门道,虽用得尚不纯熟,但照猫画虎,总算也有点样子了。

    “脑瓜子总是越用越聪明的。”

    徐曾这样告诉过红药,而红药对此深信不移。

    虽脑子仍旧转得不快,然而,只消肯花时间细细揣摩,多少会发现些什么的。

    果然,吴嬷嬷此时亦并不惊慌,神情十分泰然。

    她将三公主重又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柔声细语地道:“好了,好了,殿下别着急。奴婢不去领板子了,殿下也不用替奴婢挨板子,咱们都好好儿地,好不好?不着急,不着急啊。”

    “嬷嬷……不要……丢下……欢欢……”三公主哽咽着道。

    似是被吴嬷嬷的言语宽慰,她小脸上的青气一点一点地淡了去,呼吸也渐趋平缓。

    “好,好,都听殿下的,奴婢不走,就守着殿下。”吴嬷嬷温柔地道,再不复方才那严厉板正的模样。

    三公主带着鼻音“嗯”了一声,伸出小胳膊,紧紧环住她的脖子,满是泪痕的小脸埋进她颈窝,整个人窝在她怀里,小身子一起一伏地,仍不停地抽泣。

    吴嬷嬷十分有耐心,将她轻轻揽住,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低低唱起了一首儿歌。

    这清冷而又柔婉的歌声,似是有很好的安抚作用,三公主哭声渐微,绷紧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只偶尔发出一声细弱的低咽,跟个小奶猫儿也似。

    看起来,她与吴嬷嬷的关系,比寻常母女更亲近百倍。

    红药不无感慨地想着,自眼睫下向外溜了一眼,忽地一怔。

    就在那一瞥眼间,她清楚地瞧见,正哼着儿歌的吴嬷嬷,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那是一个极淡的笑。

    这本也不出奇。

    三公主不哭了,身为奴婢,自是为主子高兴。

    只是,吴嬷嬷的这一笑,无关欣慰、疼爱或是庆幸,而是一个阴恻恻地、诡异而又得意的冷笑。

    如狡计得逞的奸人。

    红药极是讶然,眼睛一下子张大,又忙忙敛眸站好。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吴嬷嬷忽有所感,眼风陡然扫来,入目处,只有两个低垂的脑瓜顶。

    她眉峰耸了耸,轻屑地一撇嘴,收回了视线。

    红药直吓出半身冷汗。

    幸得她反应及时,否则就真要露馅了。

    而待凝下心神,她又开始反复回味方才那一瞥。

    吴嬷嬷笑得很怪。

    那是一个奴婢该有的笑容么?

    红药百思不得其解。

    忖之再度,红药终是乍着胆子,再次偷眼觑瞧,却见吴嬷嬷一脸地温柔,那个笑仿佛只是红药的幻觉。

    看错了?

    红药只疑惑了一刹,便坚定地否去了这个猜测。

    她断然不曾瞧错。

    纵使眼神再不济,如此近的距离,亦足够她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

    吴嬷嬷就是那样笑了。

    可是,为什么呢?

    这位吴嬷嬷不是最讲规矩的么?

    前世时,红药半推半就地被红菱陷害,有一多半儿的原因,便在吴嬷嬷身上。

    在她的记忆中,吴嬷嬷是个循规蹈矩、严厉刻板之人,一行一止像是拿尺子画出来的,端方到了骨子里,一点情面不讲。

    彼时的红药,其实有些怕她,是故,她宁愿去司苑处看花看草看泥巴,亦不想与吴嬷嬷这老古板日夜相对。

    然面,此时所见,却颠覆了红药前世的印象。

    难不成,这位吴嬷嬷竟也是个内里藏奸之辈,就像红菱那样?

    “你走吧。”耳畔倏地传来一声轻语,红药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她如梦方醒,偏头看去,便见那小宫女正将手从她衣袖上拿开,又悄悄冲她打个眼色,口中厉声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红药怔得一息,忙点头应是,扭脸再瞧时,却正正撞进吴嬷嬷淡漠的眼神中。

    那是居高临下、高不可攀的一睇,虽二人离得极近,可那一眼却像从极远之处而来,迢遥得仿佛她们隔开了两个世界。

    看起来,这其实是吴嬷嬷的意思,只她不愿开口,偏要那小宫女来说。

    派头倒是不小。

    红药甚觉可笑。

    这位吴嬷嬷显是把自个儿当主子了,高贵得很,仿似与红药多说半个字,便是自降身份。

    什么玩意儿!

    红药低头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时,面色如常,向三公主端端正正屈膝一礼,然后掉头便走。

    老娘还不伺侯了呢。

    “跟谁学的规矩。”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低语,不疾不徐,全无责怪之意,像是懒得与红药这样的低等婢仆计较。

    红药牙都酸了。

    哎哟哟,这一位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呢,只可惜,好景不长,您老也张狂不了几日了。

    一路咬着牙根儿回到角门处,红药这厢方一站定,那厢街角便现出了红菱的身影。

    看起来,她这次漫长的“出恭”,终于结束了。

    红药弯眉一笑。

    “我来得迟了,劳你等了这样久。”红菱打老远便笑着致歉,清秀的脸上挂着汗珠,面颊红扑扑地,一路走一路还拿帕子扇着风。

    红药摇头道了句“无事”,又拢起衣袖问她:“你可好些了?”

    “都好了,托你的福。”红菱笑道,面上带着自然而然的红晕,略略低头。

    旋即,便蹙起了眉。

    红药的鞋帮子上,沾着几粒黑泥。

    她举首而笑,将帕子向额角拭着,随口问道:“我去了这样久,你一个人落了单,可是没遇见甚么人与事罢?”

    “没有。”红药立时道,面无异色地又笑:“罢了,咱们也别在这儿聊了,还是快些去吧,别叫贤妃娘娘等着。”

    红菱眸光闪了闪,面上笑容温和:“那咱们走吧。”

    语毕,微微转眸,仿佛不经意间看向角门,却见那门扉虚虚掩着,并不曾关严。

    “你怎么不走?”走在前头的红药忽于此际转身,朝她招了招手,笑得一脸灿烂。

    红菱忙提步跟上,口中笑语:“我落一落汗,这满头汗味儿的也不好。”

    轻轻巧巧便把话岔开了。

    接下来,诸事顺利,二人去得储秀宫,正逢着贤妃娘娘心情好,便予了她们各一钱银子的赏封,也算是收获颇丰。

    除此之外,再无枝节横生,红菱与红药双双交了差事,便各自忙去了。

    已而便是盛夏,天气一日热甚一日,小库房的棉帘子也终于换成了竹帘,还是红药亲自动的手,芳葵便又把那“好亲亲姐姐”叫了几十声。

    而随着天气日渐炎热,尚寝局的忙碌,亦告一段落。

    今年夏天热得反常,连着几个大朝会,皆有老臣当堂中暑晕倒,据说有一个还把牙齿给磕掉了。

    建昭帝体恤众爱卿辛苦,特意将年满五十的臣子单列了个名单,挨家挨户地赏冰块儿,有几日天气太热,他索性便免了早朝,让大伙在家消暑。

    这般热的天儿,皇帝纵使是条真龙,那也得钻水里取个凉不是?更何况,皇帝陛下如今亦不过肉体凡胎,整天身上汗浸浸地,自也没那心思跟美人儿耳鬓丝磨。

    如此一来,六宫自然也就消停了,各路美人偃旗息鼓,安心在宫里养精蓄锐,预备着天凉再战。

    闲时岁月容易,这话实则也只得听听而已,并作不得数。

    宫中岁月,又哪得一日是容易的?便无事亦要生出事来。

    这一日,恰是小暑节气,红药晨起梳洗毕,因见天阴沉沉地,恐要落雨,便去到院中,将几盆茉莉逐一搬到廊下。

    从前,她还是个老太太的时候……咳咳,这话听着挺怪,可却是事实。

    总之,这人吧,年纪一大,就爱个莳弄花草,如今虽然重返少年时,老毛病却是丢不掉,因此,这院子里的花草,基本上都是红药在照料。

    今年天时虽不好,茉莉却开得格外热闹,一茬一茬地开着花,红药时常掐来插瓶,故此对这几盆便十分上心,此刻也是怕被大风刮坏,这才不辞辛苦地搬运来去。

    正忙出一头的汗,忽听院门上传来剥啄之声。

    “谁呀?”红药心头微动,暗想来得好快,面色却是如常,将最后一盆花搁好,便走去了门边拨栓。

    “红药姐姐,是我,芳草。”门外传来芳草刻意压低的语声。

    红药忙将门打开,尚不及说话,芳草已然当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伸头往她身后瞧,低声而快速地道:“姐姐随我来,于姑姑找你。”

    说着将红药一拉,直往外走。

    红药见状,自不便多问,芳草亦不说因由,带着她匆匆来到于寿竹的住处。

    在六局一司,凡六品职司者,皆有单独的一进院落住着。而如于寿竹等七品女官,则是四人一所两进的院子。

    不过,虽说是四人同住,那院子却是以女墙隔开的,每个人都单独开了门户,勉强也算一人一院。

    红药与芳草赶到之时,于寿竹正在屋前踱步,面上皆是焦色,甫一见她们,立时招手道:“快,进屋说话。”

    三人进得屋中,于寿竹当先便问红药:“红药,你瞧见我钥匙了么?就是那串拿宝蓝带子系着、上头还拴了个吉祥结的,你可瞧见了不曾?”

    红药被她问得呆了呆,茫然摇头:“回姑姑,我没瞧见您的钥匙。”又问:“这钥匙您不是随身带着的么?”

    于寿竹似是极为失望,面色都黯然了起来,跌坐于椅中,喃喃地道:“你没瞧见么?那……这钥匙去了何处?我分明记得昨晚还在的……”

    言至此,霍然起身,快步转去里间,俄顷,那屋中便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并数声自语:

    “怎么不在呢……这柜子里也没有……我记得是放在……”

    语声渐低,终不复可闻。

    红药询问地看向芳草。

    芳草便皱眉解释道:“姑姑的钥匙丢了,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着,因丢的那套钥匙乃是库房和值房的,我就说找你问问。如今你也说没见着,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小脸皱成了一团,手指下意识地搓弄着衣带,显是极为焦灼。

    红药亦是面带焦色,压着嗓子问:“芳葵那里你问过没有?”

    “一早就问了,我俩同屋住着,我头一个问的就是她,还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也没找着那钥匙。”芳草揪着衣带道,唉声叹气地说道。

    见此情形,红药心下极是内疚。

    于寿竹的钥匙是她偷的。

    昨儿晚上,趁着红菱外出之际,红药便将于寿竹的这套钥匙给偷了出来,绑上几块石头,扔进了玉带河水最深之处。

    纵是红菱那样的水性,也断然捞不上来的。

    红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非情形紧急,她也不会打于寿竹的主意。

    说起来,这偌大的后宫之中,知晓于寿竹藏钥匙之处的人,除了红药,再无旁人。

    这便是多活一辈子的好处。

    也因这钥匙收得极为隐秘,故于寿竹发现东西丢了之后,根本就没想过是被人偷走的,亦不曾疑到红药身上。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芳草焦急的小脸,听着那里间传来的翻找之声,红药便觉着,自个儿做得有些过分。

    就算她欠于寿竹的罢,待她帮着徐救下大齐,于寿竹便能得以活命,如此便也两不相欠了。

    这般想着,红药到底还是不自在,左右看了看,便指着门外道:“这样吧,我去院子里找找,没准儿丢在哪个旮旯里了也说不定。”

    说着抬脚便往外走。

    芳草张了张口,想说“我才搜过一遍”,只红药走得太快,她话声未出,红药已经挑帘出去了。

    她皱眉想了片刻,一跺脚,也跟着跑了出去,口中道:“我来帮姐姐。”

    红药原想躲个清静,见她也来了,自不好赶她走,只得与她将院子从里到外翻了一通,连砖块儿都挨个儿敲过了。

    自是一无所获。

    两个人弄了一手的灰,芳草便去打水洗手,红药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先行回到屋中。

第194章 锁眼

    此时,于寿竹已然从里间出来了,正悄立于窗边,面容一片灰败,阴沉的天色映入窗格儿,越显得她愁云满面。

    红药轻手轻脚地走去案旁,斟了一盏茶,拿朱漆茶盘托着,捧了过去,细声细气地道:“姑姑,您先喝口茶吧,这一大早的也不得闲儿,看累着。”

    于寿竹扭头冲她笑了笑,只那笑容极为勉强,眼底深处有着难以掩饰的惨淡。

    “好孩子,你有心了。”她低低地道。

    语声未了,眼圈儿忽地一红,忙接茶喝了两口,复又举袖拭唇,强笑道:“正好我这儿口渴呢,这茶倒是不冷不热的,很适口,多谢你了。”

    见她一脸颓败,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红药心底涌起了强烈的愧意。

    然而,再一转念,她便又硬下了心肠。

    若要救下大齐,救下这阖宫无数人的性命,便少不得要走今天这一步。

    “罢了,既然找遍了都没找着,可见是我自个儿把钥匙弄丢了。你们便回吧,等会子我自去跟两位尚寝分说。”于寿竹低声说道,神情极是落寞。

    一下子将库房和值房的钥匙都弄丢了,乃是大过,一经查实,于寿竹这七品司设便没的做了,说不得便要调去外皇城,职司亦会降好个几等。

    究其原因,一是尚寝局绝非世外桃源,内斗得相当厉害,于寿竹的位子有不少人眼红,她犯了错,落井下石者必不会少。

    再则,犯下如此大错,革职并不足以惩戒其粗疏,往低处调职才是重惩。而外皇城如今正缺人手,且缺的都是末等杂役,于寿竹的命运,可想而知。

    想亦是推及于此,她才会如此地失落。

    屋中安静了片刻。

    竹帘之外,芳草正于廊下洗手,“哗啦”水声四起,却是此刻唯一的声响。

    数息后,于寿竹蓦地轻轻一叹:“唉,若是你手头那值房钥匙还在,就好了。”

    红药没吱声。

    那钥匙她好容易才脱了手,自然绝不会再往回拿。

    见她不语,于寿竹侧首望她一眼,面上又涌起几分涩然:“罢了,前些日子你也是受了委屈,姑姑对不住你。实是那孟寿兰将此事捅到了袁尚寝跟前,我不好违拗,只能把钥匙收回。却未想,孟寿兰倒成了值房管事,这也真是……”

    她摇摇头,长叹一声,黯然无语。

    红药依旧垂眸立着,似在摒息静听。

    于寿竹所叹者,仍旧是红药动的手脚。

    孟寿兰与其不睦,此事红药前世便知。

    而前不久,她便是利用这一点,故意当着孟寿兰的面儿,将那值房钥匙显摆了出来。

    依六局一司之制,值房钥匙远远轮不到红药保管,孟寿兰抓住这把柄,当即便去袁尚寝那里告了一状。

    袁、蔡两位尚寝自来便很器重于寿竹,闻听此事,也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几句,又命将钥匙收回,也就罢了。

    自然,两位尚寝也没忘了安抚孟寿兰,没过几日,便擢拔其为值房管事,钥匙亦由她保管,事情亦就此得以平息。

    这原也不过再寻常不过的内斗,可如今,却成了压倒于寿竹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值房钥匙仍在红药手中,则于寿竹便可凭此拿到库房备用钥匙,而有这两把钥匙在手,丢钥匙的罪责,便可转嫁于红药头上。

    于寿竹有的是法子令红药老老实实地就范。

    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是,孟寿兰虎视眈眈地呆在值房,于寿竹便有三头六臂,也拿不到她手中的钥匙。

    这就是一个死局,而于寿竹的苦涩,亦由此而来。

    红药自知其所思,且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后宫么,不就是你踩着我、我踩着她,大家伙一拥而上往前走么?更何况,若非她算计在先,又何来于寿竹意图在后?

    追根究底,此皆是红药种的因,自然就该由她承担后果。

    默立片刻后,红药踏前半步,启唇道:“姑姑莫要灰心,再仔细找找便是,说不得就在眼面前呢。”

    她的声音很轻,敛首低眉,一副恭谨的模样:“我记得,从前我在内织染局当差的时候,有个嬷嬷也丢了钥匙,因差事当紧,那嬷嬷没空儿多找,便索性拿了根木棍往那锁孔里捅,想要把锁头给捅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每个字却都咬得极重:“这一来二去地,那木棍竟断在了锁眼里头,反把锁头给堵死了。谁成想,那钥匙其实根本没丢,被个小太监找着送了回来。可那个时候,锁头里塞着木棍,便有钥匙也打不开,那嬷嬷也真是个急性子,但凡再等一等,也就……”

    “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于寿竹突地打断了她,一双眼睛炯炯望了过来。

    虽不能察其颜色,然而,那灼热的眸光,亦炙得红药心头狂跳,后背渗出汗来。

    她稳住心神,将头埋在胸前,作出谨小慎微维的样儿来,将声音憋得细细地,小声儿说道:“我刚才是在说从前在内织染局的事儿,有个老嬷嬷丢了钥匙。”

    “我没问这个,你方才不是说什么锁眼儿么?你再说一遍,那锁眼儿怎么了?”许是心急,于寿竹的语声拔高了好些,面上是罕有的急切神情。

    红药“哦”了一声,慢声细语地道:“姑姑原来是问那个锁眼啊,因那嬷嬷拿木棍儿往里捅的时候,木棍断在了里头,锁眼便给堵上了,不管什么钥匙都打不开,然后么……”

    “你先别说话,容我想想。”于寿竹第二次打断了红药。

    语毕,拢起衣袖,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药缓缓抬眸,向她的衣袖瞄了一眼。

    那衣袖正微微起伏着,可以想见那袖中的手正在如何地绞动、摩挲。

    红药吊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终是落了底。

    差不离了。

    于寿竹显然已经听懂了,而以其聪明,想必亦知晓该如何做。

    或者不如说,为守住自个儿的六品司设一职,于寿竹唯一的选择,便是红药替她留下的那个口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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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