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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5章 端平

    红药苦思冥想了好几日,才想到了这个法子,却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想必于寿竹是乐于顺手治一治孟寿兰的。

    虽然从寻常意义上说,于寿竹也算是个好人。不过,真正的好人,又怎么可能在六局混得风生水起?

    而只要她听懂了红药所言,则红药之目的,便也达到了。

    果然,于寿竹的衣袖很快分开,面上的神情亦舒缓起来,转首向红药笑了笑,和声问道:“红药,我上回送你的吉祥结,你可带着了么?”

    真是一点就透啊。

    红药感慨地想道,口中答道:“回姑姑,那吉祥结我一直随身带着呢。”

    说着便将之取了出来。

    这吉祥结她确实一直贴身戴着,从未示人,红菱亦不知。

    而这个吉祥结,与于寿竹遗失钥匙上的吉祥结,一模一样。

    看起来,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给我吧。”思忖间,红药眼前便现出了一只手,旋即又是于寿竹的语声:“芳草,你回屋一趟,把我上次给你的吉祥结取来。”

    芳草一直候在帘外,闻言脆应一声,飞跑下去了。

    红药亦将吉祥结交给了于寿竹,半句不曾多问。

    于寿竹满意地点了点头。

    平素只觉这孩子踏实,如今再看,聪明也是有的,且还是个内秀的性子,不显山不露水。

    真不枉她当年一眼相中。

    彼时,于寿竹自个儿亦未想到,这孩子居然还是她的福星。

    “好孩子,你回去罢,今日之事莫向外说。”于寿竹温和地道,忽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红药的发顶,叹了一口气:“也难为你了,拐弯抹角地提醒于我,姑姑记着你的情。”

    红药一滞。

    那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表情过渡,就像偷吃糖果被人抓了手的孩子,呆乎乎、傻愣愣地。

    于寿竹忍不住掩袖而笑。

    许是心情大好之故,她竟还有余裕打趣红药:“说起来,你这孩子也是古怪,有话直说就是,竟还和姑姑打起了哑谜,姑姑若是笨上那么一点儿半点儿地,怕还猜不出来呢。”

    她佯嗔地摇了摇头,目中却盛满喜色。

    红药这话虽递得隐晦,却又恰好能让人猜出来,于寿竹正被搔在痒处,心中自是舒坦得紧。

    红药抿嘴一笑。

    她就知道瞒不过,遂做了两手准备,此际借坡下驴,索性便认下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平素话不多,方才却陡然说了那么大一堆,若说没有别的意思,谁会信?

    红药低头捻弄衣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于寿竹见了,先觉好笑,过后又生出几分悔意。

    就在片刻前,她一心想着叫红药顶罪,只苦于钥匙不在其手。

    而此际,却是这孩子提点了她,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两相比较,她倒真成了坏人了。

    于寿竹皱了皱眉,不肯再往下想。

    罢了,前事休提,往后待这孩子好些,也就是了。

    念及此,于寿竹便温笑着道:“好孩子,真是多谢你,帮了姑姑好大的忙,若不然,姑姑只能自个儿领罪去了。”

    红药唯唯诺诺道:“姑姑也是一时心急,乱了方寸,若是静下来了,准能想着更好的法子。”

    轻得跟蚊子哼似的语声,于寿竹倒也听清了,越发觉着这孩子会说话,笑得眉眼皆弯道:“好了,你也别自谦了。姑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姑姑自会处置,你且回去罢。”

    红药捏着衣角站了一会,方自去了。

    且不说于寿竹如何布置起来,却说红药,搓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回了屋,直拿冷水洗了几次脸,方才好些。

    委实是学不来那小姑娘的作派,方才又是捏衣角、又是装害羞地,弄得她浑身不舒服。

    一时红菱也起了床,两个人闲谈几句,便相携着去大膳房用饭。

    待饭毕,红药没事人似地随大流去值房,才一拐弯,便见值房门前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地,好像在议论着什么。

    “咦,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红药拉住身旁一名宫女,明知故问地道。

    那宫女本就是同她一起来的,自不知详情,头摇得像拨啷鼓一般:“我也不知道啊,怎么全都围在这里?出什么事儿了?”

    正说着话,恰巧红袖从人群里出来,见了她们,便含笑上前道:“我说你们也别在这儿等了,这卯一时半会儿点不上的。值房的锁头坏了,孟姑姑鼓捣了半天也没打开,这会子去寻于司设去了。”

    红药闻言,知是事发,于寿竹的动作倒也真快。她便也没多问,谢了红袖一声,便去了小库房。

    不一会儿,芳葵也来了,因没有钥匙开门,两个人便缩在门檐下说话。

    暴雨将至,天色越发阴沉,远处雷声隆隆,天边偶尔划过一道雪亮的白练,大风吹得那紫竹弯下了腰。

    红药与芳葵皆不敢回去拿伞,只能暗自祈祷这雨等会儿下。

    便在此时,一个小宫女飞跑来,让红药去领库房钥匙。

    原来,因值房锁头堵死,于寿竹的钥匙也打不开,她便命人将锁头砸了,先将上晌的差事分派完毕,复又去到蔡、袁两位尚寝处,以此为由,提议给尚寝局换锁。

    尚寝局如今各处的锁头,皆是建昭元年旧物,时日久了,难免出问题,于寿竹的意思是,趁未出大事之前,先将各处锁头翻新,也免得再出现今日之事。

    袁、蔡两位尚寝一合计,便应下了。

    所谓防患于未然,自是要提前堵上一切漏洞,将出岔子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于寿竹的建议,堪称老成稳妥。

    于是,尚寝局便向内官监发了一份公函,内官监动作也很快,未出一个时辰,便送来了一大匣子新锁并钥匙。

    于是,尚寝局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换锁,从大膳房到小库房,尽皆在列。

    到得当晚,小库房的锁头,便换成了崭新锃亮的大铜锁,而值房管事,亦换了个人。

    孟寿兰因保管不力,当场便被抹了差事,于寿竹身为管事,亦被罚没一个月的月例。

    两位尚寝果然深谙平衡之道,赏罚之间,便又将尚寝局这一碗水端平了。

第196章 机缘(二合一)

    薄暮将近时,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是如期而至。

    那瓢泼大雨直下到掌灯时分方渐渐转小,淅淅沥沥的细雨,敲打着檐角与窗台,到最后,便化作滴水檐下间或的一响,清冷而又寂静。

    大雨浇去了连日来的暑热,夜中时,漫天积云便已散去,月出东山、星河如带,风里有着一丝夏日难得的凉爽。

    如此良夜,若能于枕簟间好睡一宵,实谓人生一大乐事。

    只可惜,红菱没有这个福份。

    她遮掩着身形、拣择着路径,小心地避开砖地上的每一处水洼,穿过空寂的长巷与荒芜的庭院,走一程遥遥的路,去见一个她惧怕且厌恶着的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夜晚了。

    而令人悲伤的是,这样的夜晚,时常出现。

    “你来了。”废殿荒园,仍旧如往常那样凄清着。丛生的杂草间,陈长生的面孔被月光照得惨白,纸人儿也似。

    “对不住得很,我临时起意找你,所幸你接信就来了。”他直勾勾地看着红菱,白脸上的两个眼睛如烧着火星,直往红菱身上钻,似是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经脉,都钻出来细瞧。

    红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用力咬住嘴唇,强抑下源自心底深处的颤抖,屈膝道:“好教公公知晓,奴婢每天都会从那里走好几回,纵使瞧不见,也有人给奴婢捎信儿。”

    微带着讨好的语气,仿佛生恐那听者作恼。

    陈长生拖着声音“嗯”了一声,眼皮子忽然向下一耷拉。

    刹那间,前一刻尚嫌灼人的视线,便忆冷得如同冰锥。

    “听说,你们尚寝局忽然就把锁头都给换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什么?”相较于视线的冰冷,他的声音却很淡,无情无绪地。

    语毕,掉转视线,不再去看红菱。

    红菱陡觉身上一轻,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泛了起来,暗自长出了一口气,恭声回道:“回公公,这事儿奴婢打听过了,却是两位姑姑斗法,拿着那钥匙做了由头,最后便成了这样儿。”

    她将于寿竹与孟寿兰之事说了,末了又道:“……先头孟姑姑赢了第一阵,如今却又败了第二阵,两边算是扯平了。眼下在值房做管事的是另一头的人,与她两个都不大对付,这事儿想还没完,且得有下文。”

    陈长生皱了皱眉。

    红菱所言,他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这皇城就是一所极大的牢笼,里头关着的,皆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每天若不斗上一斗,那日子岂不难熬?

    他们御用监斗得便很凶,弄出的阵仗时常是要拿人命去填的,相较而言,于、孟二人算是温和的了。

    当然,他绝无小瞧内宫群雌之意。

    这些女人一旦发起狠来,他也犯憷。

    他只是觉着,此事想是不曾牵扯到更大的利益,是以两方面都是点到即止,没去撕破那层脸皮。

    “罢了,既是她们几个斗了起来,你也别往凑。如今你羽翼未丰,还是躲在暗处为好。”陈长生不无好意地提醒了一句。

    红菱忙道:“奴婢会小心的。因今日大伙儿都在议论,奴婢也不必特意打听,各处走一走便成了。”

    陈长生点了点头,背着手踱了几步,忽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们手头的库房钥匙,却成了废铁,再也用不上了。”

    言至此,扭头看向红菱,树影遮住他上半张脸,唯能瞧见嘴巴一开一合地:“说起来,你那同屋手头可还有别的钥匙么?”

    红菱垂首低声道:“回公公,奴婢方才来之前通搜过一回,她手头什么钥匙都没了。”

    说这话时,她的心情极为复杂,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在心底深处,她不希望红药因己受过。

    然而,与自个儿的小命比起来,红药却又不算什么了。

    红菱心下涩然,却并不敢任由自己陷在这情绪中,略略凝神后,便偷眼去瞧陈长生。

    陈长生正立在山石子前,白惨惨的一张脸,面无表情。

    红菱心头打了个突,想了想,又小心地解释:“如今那孟姑姑正盯着于姑姑呢,我同屋又和于姑姑穿一条裤子,自然也就有人盯着她,若是她再拿着多余的钥匙,只怕……”

    “我明白,用不着你教我。”陈长生淡淡地打断了她,旋即又是一叹:“我只是可惜罢了。唉,这么好的机会,小库房就在眼面前儿了,她们这一斗,却让咱们跟着吃亏。”

    于、孟相争,甚或尚寝局内乱,这些皆是他乐见的,只可惜,城门失火,殃及的,便是他们这些池鱼。

    若非如此,有那库房钥匙在手,多少文章做不得?

    陈长生扫兴地摆了摆手,不欲再说此事,又在原地踱起步来。

    红菱胆战心惊地站着,等着他的下文。

    数息后,他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道:“我问你个事儿吧。那天午后,因我有急事寻你,恰巧你又要和你同屋去储秀宫办差,你便假说要去净房,支开你的同屋去咸安宫等你。过后,你同屋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红菱一怔。

    旋即便想起,那一日她谎称腹痛,让红药去咸安宫等她,而待她应约过去时,却瞧见红药的鞋上沾着泥,而咸安宫的角门,亦是虚掩着的。

    彼时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红药却只字不提。

    莫非,那天真出了什么事?

    思及此,她不敢隐瞒,简短地将当日所见说了,又道:“因那天本就耽搁了好一会儿,奴婢怕误了差事,就没多问。”

    忖度片刻,又添补了一句:“再一个,那咸安宫平素也常有人赏玩,奴婢想,那角门没准儿就是哪个主子叫开着的。”

    陈长生响亮地“嗤”地一笑,面上亦闪过讥讽之色:“你啊,真是太小瞧你那同屋了。”语罢,忽地又似想起什么,挑了挑眉:“哦,对了,你同屋叫红什么来着?”

    “红药。顾红药。”红菱答道。

    陈长生“啧啧”连声,双眼眯了起来,颇是意味深长地道:“看起来,这个顾红药很不简单哪。这么一想倒也是,她可是在翊坤宫、乾清宫都呆过的。不过么……”

    他再度嗤笑了一声,复又摇头作叹息状:“不过么,这位顾姑姑的运道,委实是差到了极点,翊坤宫也就罢了,那乾清宫多少年都没往外遣过人了,唯独她这一去,没几天就又给退了回去,简直是……”

    他一脸地嘲讽,仿似红药是个天大的笑话。

    红菱垂头站着,一字不敢出。

    她从来都猜不透陈长生的用意,唯恐说错了话,又引得他像上回那样近前。

    那一次,她足足恶心了三天,当晚回去后,光洗脸就洗了不下十盆水,险些蹭破了皮。

    那般滋味,她实是再也不想体会了。

    所幸陈长生也没指望红菱帮腔,不过是感慨两句罢了。

    说完了,他便又述及正事:“罢了,我告诉你,你那同屋这回又得了个大机缘。你可知,那天她在咸安宫遇见了何人?”

    他转首望向红菱,面上满是玩味。

    被那又毫无情绪的眼睛盯住,自红菱的后背迅速窜起一股寒气,她颤抖着躬下腰,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奴婢不知。”

    “啧,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陈长生大是不满,面色重又冷下去。

    红菱哪里敢抬头?

    这一刻,她恨不能将身入土,深深地把自己埋起来,让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再也找不见。

    明月皎皎,照见她颤抖的衣袂与发丝,仿似此时并非盛夏,而是数九寒冬。

    陈长生盯着她看了片刻,心头涌起一阵快意。

    “罢了,我也不吓你了,真把你吓坏了,我还心疼呢。”他很大度地挥了挥手,笑眯眯地看着越发抖作一团的红菱,黑洞般的眼睛里,渐渐涌出残忍而又兴奋的神情。

    “你那个同屋,也就是顾红药,她在咸安宫遇见了三殿下,据说还给小殿下说了个故事,小殿下很喜欢,就把她这个人给记住了。你说说看,这不是大机缘么?”陈长生终是吐露了实情。

    红菱着实吃了一惊。

    没想到,红药竟然攀上了三公主?

    这简直也太走运了。

    怪道那天她守口如瓶,却原来是为着这个。

    红菱低垂的眼睛里,忽尔划过一丝极浅的笑意。

    若是得此机缘,让红药从此离了尚寝局,则往后她一个人独住,却也是好。

    一来,再也不必听那一声“搓衣板儿”;二来,她这不祥之人,还是独一个儿呆着好,也免得带累了别人。

    她怅怅地想着,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冷笑:“罢了,实话告诉你说罢,我今日见你,就是要知会你一声儿,上头说了,这个机缘,你得拿下。”

    红菱怔住了。

    这也是能抢的?

    三公主不仅见过红药,且亦记下了她的名字,难不成还能冒名顶替?

    莫非,陈长生的意思是……除掉红药?

    此念一生,红菱已是手足俱冷,额头渗出大颗的冷汗。

    这是要叫她杀人么?

    可她不想杀人。

    无论红药,还是别的什么人,她谁都不想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顾红药已经是那名牌上的人了,这个机缘怎样也轮不到你,除非把人杀了,可你又下不去那个手,是不也不是?”陈长生又开了口。

    尖细而凉的语声,毒蛇般直往红菱耳朵眼里钻。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颤巍巍地道:“公公说的……说的是。奴婢……不敢杀人,奴婢真的……真的不敢。”

    说到此处,她忽然悲从中来,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忍不住抽泣起来。

    若是能够没什么痛苦地死掉,她情愿马上就去死,也好过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

    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瞧你,哭什么?小可怜儿似的,我都心疼了。”陈长生一脸地似笑非笑,偏那语气却柔得滴水

    红菱的眼泪登时便被吓没了,只张大眼睛,死死盯牢地面。

    今晚月光极好,那地上的影子清清楚楚,她想着,若是陈长生靠过来,她就往后躲,能躲多远躲多远。

    然而,那黑影却始终不曾近前,只有一声低笑,随风入耳。

    “好了,你也别哭了,用不着你杀人。抢下这机缘其实一点儿不难。你怎么也不想想,前些时候,你从那小库房里拿了什么?”

    红菱心头一动。

    帐钩?

    她只从小库房偷过这一样东西,且这东西也扔进玉带河了。

    这帐钩又与红药有甚关系?

    陈长生往前走了两步,却也不曾过于凑近,只压低声音道:“这事儿也是凑巧了,如今只要如此这般,你好生地唱上一出戏,自然会有人作主,将你顶替了顾红药。待你去了三殿下身边,有几件事还需你去做……”

    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

    红菱怔忡地听着,心底渐渐放松了下来

    能够不出人命地做成此事,她还是欢喜的。

    月华如银纱,轻柔地拢住这片荒园,将一切尽皆映作白茫茫的一片……

    暴雨过后,尚寝局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于寿竹丢钥匙之事,根本无人察知。

    过后有一日,芳草悄悄告诉红药,事发那天,于寿竹命人砸掉值房锁头之后,便悄悄将孟寿兰的那枚值房钥匙并备用的小库房钥匙,都用印盒儿拓了印。

    在换新锁之时,内官监要将旧的都收回去,于寿竹交上去的,是自个儿房门和柜子的钥匙。

    当天下晌,她便托信得过的关系,拿到了去外皇城的兑牌,随后便带着印盒,偷偷去了趟小坊市。

    那小坊市乃是结了对食的太监宫女们的住处,亦是外皇城最混乱之处,人员庞杂、屋舍交错,如同迷宫一般。与之相比,内皇城的“三不管”地段金海桥西,则要相形见绌得多。

    于寿竹久居皇城,自知其中关窍,在小坊市顺利地找到了想找之人,以拓印为准,重新打了两枚钥匙,又以特殊手段做旧,使之如经年累月使用的一般。

第197章 粉墨(二合一)

    拿到钥匙后,于寿竹便又转去内官监,只说上晌交错了钥匙,理由是“两套钥匙挂着相同的物件,一时弄混了”。

    内官监的人便将两者比较了一番,果见两套钥匙皆以宝蓝带子系着,其上还挂着相同样式的吉祥结,的确很容易弄混。

    后又拿了锁头来试,发现上晌交的钥匙打不开,新拿来的则能打开,于是,便将两者对调了过来。

    自然,在这个过程中,几位太监爷免不了骂骂咧咧地嫌于寿竹麻烦,直到她奉上打点银子,才算把几位祖宗哄高兴了。

    芳草最后拍着心口告诉红药,于寿竹亲口说的,那天晚上,她着实睡了个好觉。

    红药于是大为叹服。

    于寿竹真是谨慎到了家。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内官监的人最是懒散,那旧钥匙收回去,也不过放在角落吃灰,断不会有人去校验真伪,换不换都一个样。

    不过,也不能说于寿竹多此一举。

    毕竟,丢钥匙乃是大错,侥幸不得,万一哪天被人查出来,罪过更大,还不如早早堵上漏洞,永绝后患。

    而有此前情,就算她丢了的钥匙被人找到,她亦可一口咬定,那不是她的,届时有内官监众人为证,这话自是足够可信。

    更何况,库房锁头已然换了新的,旧钥匙自是作废,便被人拣着了,也无关要紧。

    换锁一事,到底也只些许烦扰,尚寝局的日子仍旧清闲。

    时序很快转至大暑,那气温不升反降,却是比小暑时还凉爽了一些。

    因闲暇颇多,红药便又趁空与徐见了一面,敲定了最后的计划,顺便瞧了十几页话本子,又将那樱桃糕、荷花酪、蛋黄酥吃了几块。

    便在会面后的第三日,久已无人造访的小库房,便迎来了几位贵客。

    “哟,花姐姐、小林公公,你们都来了,真是稀客,快请进来坐。”看着立在院门处的花喜鹊、林朝忠一行,红药含笑挑帘招呼了一声,旋即下阶相迎。

    花喜鹊自不必说,素与红药交好,二人见面总是有说有笑地,至于林朝忠,他干爷爷温守诚最近又升了半级,连带着他这个干孙子也跟着水涨船高,红药自不会怠慢。

    将一行人迎进屋中,捧上凉茶,花喜鹊大剌剌向主座一坐,顺手拿起案上的一柄葛布缝边大蒲扇,一面摇扇引风,一面便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什么破事儿,把老娘也绕进来了,真特娘晦气。”

    语毕,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

    芳葵登时不乐意了,眉毛一竖,也不管屋中有人无人,拿了把笤帚就去扫,直弄得灰尘四起,口中还在嘟囔:“脏死了,地也脏,话也不干净。”

    她一向不喜花喜鹊,又是个直脾气,此时作恼,自是不加掩饰。

    红药怕她们吵起来,忙从她手中夺过笤帚,又朝众人陪笑道:“诸位喝茶,今日来得这般齐,想是有要紧差事,还请说来。”

    花喜鹊自不会与她这小孩子家计较,一笑而过,而林朝忠则是满脸不虞。

    芳葵虽还在气头上,却也知红药是好心,跺了跺脚,撅着嘴跑去一旁生闷气去了。

    林朝忠冷冷瞥她一眼,捧起茶盏饮茶,又“噗”一口将茶吐在地上,嫌恶地皱起眉:“这什么茶?味儿都没有。”

    也不待人说话,他便将茶盏“托”地往案上一搁,翘着手指掏帕子拭了拭唇角,两眼望着梁顶,语气不咸不淡:“若不是正经办差,谁闲着没事往这破地方来?”

    芳葵险些气得倒仰,红药忙冲她摇了摇头,复又转向林朝忠,客气地道:“小林公公且说罢。”

    林朝忠斜了她一眼,淡声道:“罢了,这是我干爷爷交代的,上回顾姑姑亲去领的那匣新扇子,里头有一把写错了名目,干爷爷让我来改一改。”

    又一指旁边几个小太监,头一昂,鼻孔几乎翘上了天:“因是贵重物件儿,不好擅改,我干爷爷就让花姑姑这经手之人也来,做个见证,顺道儿让这几个小的见识见识好东西。”

    话音落地,那几名小监立时鼓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捧他臭脚,嘈切之声如群鸭齐鸣,好悬没掀翻了房顶。

    “少见,真是少见,少见得很哪!”花喜鹊突然开了口。

    极脆亮的音线,不比那戏台子上的花旦差多少,当下便盖住那些马屁之声。

    众人尽皆望了过去,便见她大摇其头,将扇子扇得“噼哩啪啦”乱响,讥诮地道:“不就一把扇子么,至于弄出这阵仗来?要我说,就是吃饱了撑的,特奶奶地,一把年纪,话倒比尿多。”

    这话几乎就是明着在骂温守诚多此一举。

    林朝忠当下面色一沉。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曾当场骂回去,只盯着花喜鹊看了一会,忽地冷笑两声,转而望向红药,学着那些积年老监的派头,挑眉歪嘴,一脸嘲讽:

    “闲话少叙吧,顾姑姑,劳您的驾,把那扇子拿出来,待咱改了名儿、验了货、画了押,大家也好交差。”

    语罢,斜睨着花喜鹊的方向,到底嗤笑起来:“可笑啊可笑,不过是个奴才命,竟还拿着主子的乔,多走两步都不成。既然这般不济,倒不如躺倒了挺尸,偏又不肯,也不知是不是嫌棺材窄,装不下那一身的肥肉?”

    这话简直阴毒,既咒人死,又骂人肥,但凡是个女的听了,个顶个地要炸毛。

    果然,花喜鹊当即大怒,铁青着脸站起身,张口欲骂,却不防一旁的芳葵抢先“砰”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

    “吵吵吵,有完没完?要吵外头吵去,库房重地,闲人免进。若要再这么着,我立时告诉姑姑去!真把咱们尚寝局当打擂的地儿了,谁都能在这里逞威风,当咱们是好欺的不成?”

    她着实是气狠了,小脸儿通红,额头青筋一跳一跳地,眼里还汪着泪,竟是快要气哭了。

    花喜鹊其实一直挺喜欢这小丫头的,见此情形,倒有几分不忍,想了想,哂然一笑:“得,得,得,人不与狗斗,咱们还是坐下喝茶。”

    说着便当真坐下,端起茶盏喝茶。

    总归还是骂回去了,姿态却是摆得很忍让。

    林朝忠直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一双牛眼将芳葵与花喜鹊挨个狠狠瞧着,似是恨不得生吃了她们。

    可诡异的是,他居然又一次硬忍了下去。

    闭起眼睛深吸了两口气,他复又张眸,僵硬的脸上挂着个干笑,朝红药抬了抬下巴,凉凉地道:“成了,顾姑姑也别跟这儿瞧热闹了,快把东西拿出来,办差要紧。”

    红药“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裙摆,挑帘进了库房。

    和前世差不多的戏码么,瞧了两回,也就不觉着新鲜了。

    当然,细品之下,这戏又是另一番滋味。

    比如林朝忠那堪称奇迹般的忍耐。

    前世时,红药一直以为,林朝忠之所以没与花喜鹊计较,乃是彼时自己劝和之功,如今她方知晓,这里头根本没她的事儿。

    人家分明就是无心恋栈。

    正头戏还没登场呢,林朝忠当然得掐着时辰点儿,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

    可怜花喜鹊,两辈子都被人拿来当枪使。

    不过,这一世,红药会护好她的,连带着也护好自个儿。

    弯着眼睛拉开柜门,红药将那匣扇子捧了出来,才要转身,忽听帘外传来一道熟悉而温柔的语声:“花姑姑、小林公公都在呢,这可真是巧了,你们瞧瞧,谁来了?”

    红药动作一滞。

    刹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孙红菱,你大爷!

    果然这一切都是这厮在背后捣鬼。

    还有陈长生这臭不要脸的,更可恨!

    用力呼出几口浊气,红药将火头捺下,悄无声息地行至帘边,自缝隙中向外瞧。

    当此际,门槛内外一片寒暄见礼之声,其中犹以一道清冷音线,最是雅致。

    “几位都别客气,坐罢,今儿委实是巧得很。”四平八稳的语气,透着股子尊贵劲儿,不知道的,还当哪位贵主儿驾到了呢。

    红药撇了撇嘴。

    吴嬷嬷这谱真是越摆越大了。

    “嬷嬷这边请,真是巧的很呢,难得能在尚寝局见着您老。”细细的帘缝间,映出红菱秀气的侧颜。

    她正扶着吴嬷嬷进屋,态度颇为殷勤。

    吴嬷嬷轻搭着她的胳膊,款步而来,仍旧是上青衣、下黛裙的朴素打扮,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唯一的饰物,便是髻上插戴的一枚水头极好的羊脂玉佛头簪。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尽皆拢向她的发髻,或羡或妒,不一而足。

    依大齐律例,贱役庶民所配之玉饰,唯杂玉一种,此外皆视为逾制,一经查实,那是要被问罪的。

    可是,身为奴婢的吴嬷嬷,却偏偏戴了一枚极名贵的羊脂玉簪。

    此即表明,此乃某位地位极尊者特别赏下的恩典。而纵观皇城,除帝后二人并太后娘娘外,再无第四人有此资格。

    而仅此一簪,亦可知吴嬷嬷地位之超然。

    花喜鹊此时已然起了身,请吴嬷嬷坐去上座,芳葵亦很知机地捧上新茶。

    吴嬷嬷姿态优雅地坐了,左右环视,见众人都还站着,便微笑地将手摆了摆:“你们都站着坐甚?坐下罢。”

    语毕,含笑转向芳葵道:“丫头,你也别只顾着我,如何不给红菱也上盏茶?难为她一路领着我过来,这么热的天,辛苦她了。”

    说着便招手命红菱近前就坐,似是很喜欢她。

    芳葵有点不知所措。

    论理,红菱与她一样,皆是四等,这一上茶,却仿佛她是丫鬟,红菱才是主子。

    她面色发全窘,站在那里近不得、退不是,既不敢驳了吴嬷嬷的面子,又不想平白让红菱踩在头上。

    红菱倒是很谦恭,笑着婉拒道:“嬷嬷言重了,我们这些粗人,没那么讲究,才来的时候我也喝……”

    “我来迟了,吴嬷嬷见谅,方才正忙着。”蓦地一道语声传来,娇脆甜软,略有一点南方口音,却是红药自内室而出,好巧不巧,打断了红菱的客气话。

    红菱抿了抿唇,拿帕子拭汗。

    吴嬷嬷循声望去,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一分:“我说怎么没见你,还想着你是不是自个儿躲开了。”

    听不出喜怒的语气,一如她面上莫测的神情。

    屋中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红药却是行若无事,笑吟吟一举扇匣:“我办差呢,怠慢了嬷嬷,您别见怪。”

    “无妨的,你们先办差,我等着便是。”吴嬷嬷淡然道,垂眸扫一眼盏中茶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约莫是嫌弃茶不好喝。

    红药心底微哂,一眼都不想多看她,意思意思地行了礼,便将扇匣捧给了林朝忠。

    林朝忠倒也客气,起身接了,却不及验看,只转首望向一旁的吴嬷嬷道:“这是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吴嬷嬷抿了抿唇,笑容十分矜持:“是有点儿事。”

    说了和没说一样。

    在她面前,林朝忠那作派便全没了,讨好地道:“嬷嬷想必忙得很,要不还是您先来吧,咱们等……”

    “这可使不得。”吴嬷嬷一口打断了他,面容微肃:“虽则我虚长诸位几岁,职司也高一些,却也不能拿着这些压人不是?”

    她举手掠鬓,姿仪之端庄,竟自有种雍容之意,一如那满口的公理大义:“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我既是最后到的,自是得我等着诸位才是。”

    “到底是嬷嬷,一举一动真是让人敬服。”林朝忠立时奉上马屁。

    有他带头,那几个小监也跟着凑热闹,聒噪不息

    吴嬷嬷坦然笑纳众马屁,一脸高人风范。

    红药低着头,花了好大力气才没笑场。

    演,继续演。

    这一个个角儿粉墨登场,真是唱得好一出大戏,还别说,演得都挺好。

    “这位姐姐倒是面善得很。”好容易安静了些,林朝忠又开了口,仍旧不提扇子,而是转向了红菱。

    今日的他,似是极为健谈,脾气也好得出奇,便如此刻,那一脸的笑能摘下来当花儿戴。

第198章 戏眼(二合一)

    红菱闻言,恭恭敬敬地道:“小林公公贵人忘事,却是不记得我了,我叫红菱,在司舆处当差,前两日随常司舆去御用监领过东西,小林公公当时也在。”

    “哦,是你啊!”林朝忠拍了拍脑门儿:“我就说怎么看你面熟呢,原来是见过的,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说着又向她打量两眼,问:“你这也是来办差的?”

    红菱点了点头:“姑姑叫我来领帐钩。”

    戏眼来了。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前世时,便是自红菱说出此言,整场戏才变得热闹了起来。

    “帐钩?”林朝忠眼睛一亮,仿佛听见了什么稀罕事,“哟”一声道:

    “可是那四套绝品帐钩么?那模子可是做完就毁了,恨只恨我那时候太没见识,竟不知这帐钩的妙处,听说,那帐钩在暗处是会发光的,可是真的?”

    最后这一问,却是问的花喜鹊。

    当着吴嬷嬷的面,花喜鹊也不好太下他的脸,只得颔首:“是真的。”

    “哎呀,今儿我可真太有眼福了。”林朝忠将扇匣往案上一搁,直身而起:“我能进去瞧瞧不?”

    居然想去库房看帐钩。

    芳葵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

    “库房重地”四个字,这人是没听过还是怎么?

    很快林朝忠便给出了理由:“听说这帐钩暗处才能发光,外头却是太亮了,便关了门窗也没用,唯那库房里常年点灯,瞧那帐钩却是最好的,只能进去开开眼了。”

    芳葵早便不乐意了,见他终是语罢,起身便要说话。

    却不想,她语声未出,林朝忠忽一扭脸,竟是朝吴嬷嬷打了个躬:“嬷嬷能不能赏小的一个脸,随小的进去瞧瞧?有您跟着,想必别人也没话说。”

    竟是摆明了要借吴嬷嬷的势压人。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还真管用。

    以吴嬷嬷在宫里的地位,便是两位尚寝在此,也不好多说什么,何况芳葵?

    她张开的嘴立时又闭上了,“哼”了一声,怏怏归了座。

    事情已然超出了她能管的范畴。

    林朝忠根本没去理芳葵,只一径哀求吴嬷嬷:“小的听说那帐钩是拿秘法烧制的,委实不是凡物,小的很想见识见识,求嬷嬷赏个恩典,小的这儿给您见礼了。”

    竟是涎皮赖脸地哀恳上了。

    吴嬷嬷先是一脸为难,蹙眉坐着不动,林朝忠便加劲儿又说了好些软话,那几个小监更是不停帮腔,又打躬又作揖地,尖利的声音直刺得人耳朵眼儿疼。

    “唉”吴嬷嬷长长地叹了一声,面上写满了无奈:“这也真是太为难人了。要不是瞧在你干爷爷的份儿上,这个忙我是断不会帮的。”

    言至此,忽又将面色一正,肃容道:“你答应我,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那是,那是。小的也就开开眼,再没下次了。”林朝忠满口答应。

    两个人一番唱和,反客为主,居然就这样把事情给定下了,红药与芳葵两个管库的,却是无人理会。

    芳葵直气得浑身乱战,却也无可如何;红药则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尾余光只拢在红菱身上。

    红菱敛眉坐在椅中,像个木头人,仿佛领帐钩这差事与她无关。

    此时,林朝忠正将吴嬷嬷扶起来,那群小太监亦一拥而上,众星捧月般围随着她,其中一人更是谄笑着挑起了库房门帘。

    直到这一刻,林朝忠才终是向红药丢去了一缕眼风。

    他拿下巴点了点红药、又点了点芳葵,倨傲地道:“你们两个,都来罢。”

    轻慢的语气,如同主子命令下人。

    说完了,抬脚就走,身后众人立时一拥而上,越过红药与芳葵,径入库房。

    红药却也不急,施施然坠在最后,面上无一丝异色。

    芳葵却是怕他们碰坏了东西,一咬牙,三步并两步打人缝里钻了进去,语声不善地道:“嬷嬷慢些,这里头东西多,别碰坏了哪里,大家一起吃瓜落。”

    到底她还是恼的,言辞间便也没那么客气,明着是关心吴嬷嬷,实则是拿这群人当贼看呢。

    吴嬷嬷闻言,脚步微顿,回过头似笑非笑望她一眼:“好丫头,真有你的,嬷嬷知道了。”

    同样地一语双关,明为赞赏,实则威胁。

    芳葵面色一白,旋即便赤红了眼睛,竟是不惧反怒,大声道:“都给我慢着些,里头都是御用的家伙什,哪一件都比咱们这些人加起来值钱,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借此机会,芳葵几步挤到前面,向吴嬷嬷微一躬身:“我是管库,自然由我领路。嬷嬷多担待。”

    竟自当真在前引起路来。

    一番话不带拐弯儿的,直教人下不来台,却也没法驳她。

    人家抬出了建昭帝,你还能说什么?

    吴嬷嬷自知此言刁钻,扫了芳葵一眼,神情极冷,却是闭上了嘴。

    “红药,对不住,我……我也是不得已。”红菱不知何时行至红药身边,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红药侧眸望去,见她咬着嘴唇,面色苍白。

    总算听见这话了。

    红药莫名松了口气。

    原来,一样的言辞,亦能解出两重意思。

    前世的她,可真是傻透了。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各有苦衷罢了。”红药笑道,轻轻拍了拍红菱的手:“我明白。”

    可不明白了么?

    这辈子总算活得没那么糊涂了。

    说罢此言,红药便笑微微地跟了进去,落下红菱一人在原地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红药不去管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冷不防手腕被人一拉。

    她吓了一跳,转眸看去,正撞进花喜鹊担忧的眼眸。

    她是唯一没被林朝忠邀请之人,却还是跟进来了。

    “这事儿有点不对。”她小心地往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在前头,并无人注意到这里,便又一拉红药:“我说,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一面说话,一面便朝吴、林二人呶嘴。

    她曾吃过无数暗亏,太知道这些人的伎俩了,此际自是嗅出了味道。

    红药闻言,心头微暖。

    原来,皇城之中,也还是有好人的,只可惜,前世时,好人皆不长命。

    “你倒是仔细想想啊!”见红药不说话,花喜鹊急了,声音却还是压得极低,目中满是焦色。

    红药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作答。

    花喜鹊会错了意,以为她吓傻了,想了想,一咬牙:“罢了,我先替你挡着,你快去找个能管事儿的来,今儿摆明了有人要治你,快走快走。”

    说着便用力将红药朝外推。

    红药不好明言,却也不能当真走,只能拼命朝她打眼色。

    花喜鹊见了,面现疑惑,动作也缓了下来。

    便在此时,红药忽地一笑,向她身后招了招手:“红菱,你要领的东西在里头呢,我带你去。”

    花喜鹊面色一凛,猛地回头。

    红菱悄无声息地立在帘边,也不知听没听见方才那番话。

    她当即放下脸:“你这人怎么回事?躲在那儿做甚?吓人玩儿么?”

    红菱被她一通抢白,也未生气,只敛首道:“花姑姑,我……”

    “得,得,我听不得废话。”花喜鹊跟她可没那么客气,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又招呼红药:“既这么着,我过去瞧瞧。”

    虽然明白了红药之意,她显然并不放心。

    红药颔首道了个“好”字。

    花喜鹊便拿扇子扇风,厌恶地道:“委实这事儿我也在里头呢,老的少的,都不是好东西。”

    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她便大步追了过去。

    那帐钩当初正是她送来的,这话却也不错。

    见她去了,红药便又向红菱招手:“你跟我来,我把东西交给你。”

    红菱柔柔颔首:“嗯,咱们同去。”

    便在二人说话间,前头众人已然在屋子最深处站定,芳葵正拿钥匙开柜门。

    那帐钩她也瞧过,知道收在何处。

    方才还在说笑的林、吴二人,此际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出,两个人四只眼睛,紧紧盯着芳葵开锁的手。

    屋中的气氛莫名压抑起来,那些小监惯会察颜观色,此时亦是摒声静气。

    一时间,满屋但闻呼吸之声,清浊不一,越发显得紧张。

    “咔嗒”,一片安静中,柜门开启之声格外突兀。

    芳葵似亦觉出了什么,一手牢牢捧住檀木匣,另一手将盖子一掀,板着脸看向吴嬷嬷:“嬷嬷瞧罢。”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芳葵所站的位置,恰好隔开林、吴二人,加之匣盖儿只是半开,因此,林朝忠并看不见匣中物事,入目处,唯有吴嬷嬷的脸。

    而此刻,那张四平八稳的脸上,陡然起了变化。

    林朝忠一眼瞧见,心下大喜,面上却是一脸地焦急,忙不迭问:“嬷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这帐钩不对?是少了还是坏了?”

    看都没看,张口便嚷嚷了出来,似是生怕旁人不知。

    吴嬷嬷尚未回话,他已经迫不及待往回瞧,待见红药正立于人群之后,登时作色道:

    “就是你,顾姑姑。这帐钩可是那天我和花姑姑亲手交给你的,收东西的时候就你一个人,是不是你给弄丢了?”

    语毕,仗着身量高些,伸臂向那檀木匣中浮浮一捞,居然准确地捞出了专事签收的那张纸笺,展开一扫,面上便飞快划过一缕得色,扬着纸笺道:

    “好啊,这上头果然就你顾红药一个的名字,东西出了岔子,自需唯你是问!”

    连说带唱地,也没容人插句嘴,就把罪名落实在了红药的头上。

    一如前世。

    这拙劣的演技,红药上辈子就瞧出来,这一世自是当笑话看。

    她也不说话,由得林朝忠一个人在那嚷。

    而在红药身后,红菱的头垂得低低地,也不知是不愿看,还是不忍看。

    “小林公公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成天乱说什么呢?”芳葵蓦地开了口。

    话音落地,轻轻巧巧一个转身,便将匣子朝向了林朝忠,一脸讥诮:“小林公公,睁开您的大眼睛好好瞧瞧吧,看清楚喽,再说也不迟。”

    林朝忠一呆,凝神再看匣中时,霍然色变。

    檀木匣中,四套帐钩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彩光莹洁、温润如新。

    竟是一个都没少!

    他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没错儿,全都在,便连摆放的位置亦与他送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分明他干爷爷告诉他,帐钩少了两套,而他今日来此,就是要把这事抖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流光溢彩的帐钩,神情在震惊与不解中来回倒换。

    随后,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不成这帐钩居然是伪造的?

    他下意识伸手便要去摸。

    “住手!”两声断喝几乎同时响起,直震得房梁几乎落下灰来。

    林朝忠吓得一哆嗦。

    不只是他,众人亦吓了一跳,循声看去,便见那出声之人,一个是红药,另一个竟是吴嬷嬷。

    红药也就罢了,毕竟这一盆脏水泼上身,她不出声才怪。

    可是,吴嬷嬷又为何站了出来?

    “吴嬷嬷请说。”红药目注于着这位公正严明的嬷嬷,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

    您更老,您先。

    吴嬷嬷也未谦让,肃声道:“小林公公,此帐钩乃御用之物,你一无公函、二无签簿、三无兑牌,如何碰得?”

    林朝忠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的确,以他如今的情形,但凡碰一碰这帐钩,那就是偷,万一这气性大的小丫头来个大松手……

    偷瞄一眼板着脸的芳葵,林朝忠后背一寒,缩着手就往后退,像是恨不能离那檀木匣远些。

    吴嬷嬷眯了眯眼,颊边肌肉微不可察地抖了抖,这让她失去了素昔的沉稳,变得狰狞起来。

    “啪!”芳葵利落地一关匣盖,返身将之置于柜中,关门、落锁、转身,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随后,眉眼一寒:“吴嬷嬷,小林公公,诸位,请吧。”

    她毫不客气地指着大门方向,指尖却抑制不住地轻颤着

    她已经看出来了,今日之事,就是专冲着红药去的。

    好险!

第199章 泼妇(二合一)

    芳葵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忙悄悄扶住柜子站稳。

    直至此刻她仍旧觉着,方才的一切就像在做梦。

    她再不曾想到,自来安守本分、淡然无争的红药,亦会遭人算计。

    虽不知因何之故,算计竟未成,可芳葵还是心有余悸。

    她与红药同处当差,荣辱与共、休戚相关,这些人算计红药,便等同在算计她,你教她如何不怕?又如何不恼?

    若非当中夹着个吴嬷嬷,她这会早就破口大骂了。

    这一刻,她突然便有点懂得了花喜鹊。

    原来,人在最愤懑之时,真的是很想骂娘。

    比如此刻,芳葵就很想骂一句“草特娘”。

    “草特娘,都什么破事儿,拿人当猴儿耍么?”人后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咒骂,几乎就是按着芳葵的心思来的。

    自然,这出口成脏之人,正是花喜鹊。

    此乃其秉性,走哪儿骂哪儿,倒也不能说她是特意针对谁。

    只是,到底这话还是难听。

    林朝忠的脸色像打翻的酱缸,忽红忽白忽黑,吴嬷嬷虽还是神情淡然,一双眼睛却变得冰冷。

    花喜鹊却是连眼风都吝于给上一个,骂完了,大摇大摆出了库房,仍旧归原处坐着吃茶、扇风,偶尔哼两句小曲儿,一脸地惬意,没事人也似。

    在她身上,你能够明显地看出,无论是林朝忠阴鸷的视线,还是吴嬷嬷冷淡的眸光,都“没个卵用”。

    芳葵大感痛快。

    这般看来,花姑姑倒也……生得很美呢。

    人美,心也美,嘴巴更美。

    她忍不住掩唇偷笑,眼珠转了转,故意去唤林朝忠:“小林公公,您可不敢现下就走呢,别忘了您还有差事没了呢。”

    她伸手往帘外一指,巧笑道:“那匣扇子才您可还没验,别一会儿忘了,回来又说咱们小库房当差不经心。咱们小地方小人儿家,可担不起这些个大帽子。”

    一席话极尽讥讽,直说得林朝忠脸都青了。

    却也无可奈何。

    他理亏在先,这时候被人衬几句硬话,也是该当的。

    他捏着嗓了干笑道道:“那是,那是,芳葵姐姐说得对,咱这就去验看,一会儿就成。”

    “然后呢?”一道音线忽地响起,凉凉地,似三伏天嚼了一块冰。

    林朝忠干笑的脸僵了僵,回首看向说话之人,面上的笑越发勉强。

    “小林公公的意思是,这就过去了?”红药浅笑盈盈,云淡风轻。

    林朝忠皱起眉,故作不解:“顾姑姑这是何意?”

    极重的尾音,隐有威胁之意。

    他不信红药不知道他认了个干爷爷。

    红药冲他一呲牙。

    洁白整齐的糯米牙,映着晶烛幽光,竟也有几分骇人。

    “小林公公是聪明人,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吧。”她慢悠悠地掸了掸衣袖,话却说得极快:“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您这里拍拍手,我头上的脏水找谁洗去?过后人人都骂我一声贼,我还不得抹脖子?”

    “哦?”林朝忠的面色冷了下去,看向红药的视线带着慑人的寒光:“那顾姑姑又待如何?”

    “少不得还要请小林公公随我去尚寝姑姑那里走一遭。”红药毫无惧色,面上的神情亦极冷厉:

    “损毁御用之物的罪名,我顾红药身微名贱,担不起。小林公公您清贵,是有大来头的,这我都知道。可您也不能仗着这些,就红口白牙地把人往死里治是不是?”

    她忽尔抬眸,冰冷的视线逐个扫过在场诸人,蓦地一抬手。

    “刷”,幽暗的烛火下,飞快划过一道雪亮的寒光。

    “娘,剪子!”一小太监眼尖,一眼瞧见红药掌中之中,当即吓得叫了一嗓子。

    众人尽皆骇然,待细看时,果见红药手中执着一柄银剪子。

    “别怕,这剪子也不算大,剪烛心的玩意儿罢了。”红药晃动着手中的银剪,刀子般的视线,自林朝忠的脸刮到吴嬷嬷的脸,一字一顿地道:

    “我顾红药丑话说前头,凡今儿进库房的闲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姑奶奶留下,谁敢动一动,姑奶奶认得你,这剪子须认不得你!”

    “砰”,剪刀重重拍在几上,满屋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有几个胆小的太监,更是吓得两股战战。

    唯有芳葵,嘴快咧到耳根儿了。

    红药姐姐威武!

    她在心里大声叫着好。

    这才叫真痛快,比那可几句骂解气多了。

    不过,这满屋里高兴的也只她一个,余者皆是叫苦不迭。

    原以为芳葵才是气性大的那个,却不想,这个不言不语的顾红药,才是真泼妇。

    不说别的,只看她那两个眼睛,又凶又狠,一看就知道,这是打惯了架的,不然也练不出这样的眼神。

    这是真要拼命啊!

    这谁惹得起?

    那群小太监齐齐将脑袋一缩,有志一同地开始往林朝忠身后挤。

    生死关头,小命要紧,什么干的稀的,都靠边儿站。

    “诶,这谁推我!谁推的我!”林朝忠忽然发现,他的身前很快空无一人,而身后却多出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

    这力量不大,却极有韧性,拱啊拱、挤啊挤,不多时,便把他硬生生给“拱卫”到了前头。

    “这谁啊?谁啊?”林朝忠想要回头看,偏偏那后脑勺也不知被谁撑住了,居然拧不过去。

    他一脸地气急败坏,死命往后赖,却架不住身后人多力大,竟被推着往前,直走到红药身前两步之处,方才停住。

    他腿都软了,却又不想弱了气势,抖着嘴唇想要说句狠话撑撑场面。

    可是,视线一转,却见那亮锃锃的刀尖儿好巧不巧正对着自个儿的脖子,于是,那到嘴的狠话就变成了:“行……行,都听……听……顾姑姑……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等先把这一关过了,容后再算。

    他浑身哆嗦着,在心里给自己找补了回来。

    望着眼前情形,吴嬷嬷藏在袖子里的手抽得发疼。

    红药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冲她去的,林朝忠不过是幌子罢了。

    她甚至觉得,红药一早便看透了她“借刀杀人”之意,遂拿着林朝忠作由头,干脆利落地顶了回来。

    虽则吴嬷嬷并不怕,然而,悔却还是悔的。

    悔不该贪图那五十两银子。

    原以为是个巧宗儿,顺手就能把这个她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宫女推了,却未想,这不仅是个浑的,还是个不要命的,偏脑瓜子还挺好。

    怪道能勾得三殿下魂儿都没了,没口子地要把人调过去呢,果然有几分本事。

    吴嬷嬷既惊且惧,又生出一丝隐约的妒意。

    她不希望三殿下亲近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是的,任何人。

    也正因此,她才会收下温守诚的银子,顺便料理了红药。

    而如今,事情却偏离了她的预期。

    她没想到红药这样聪明,一来就要把事情往大里闹。

    需知,此事一旦闹大,便不再是红药与林朝忠之争,而是御用监与尚寝局之争,而到得那时,唯有太后娘娘可居中裁断,

    听人说,袁、蔡两位尚寝时常在李太后跟前走动,与太后娘娘颇为亲近。而反观御用监,却是远在外皇城,两者谁亲谁疏,一目了然,就算加上个吴嬷嬷,也未必管用。

    事实上,吴嬷嬷最近时常觉得,太后娘娘对她的态度,已然大不如前。

    她并不知原因何在,却也敏感地意识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都请吧。”红药袖起剪子,面上的笑容又变得甜软起来,就仿佛刚才那个泼妇根本不是她。

    吴嬷嬷被这声音惊醒,袖中的手亦微微一松。

    便在这片刻间,她已有了决断。

    回头就把银子退给温守诚,先把自己摘出来。

    至于旁的,也并非大事。

    不过一个小宫女罢了,就得一时得三殿下看中,最后不还是落在她吴嬷嬷手下?

    届时,自是由得她这个管事嬷嬷搓圆捏扁。

    便由得你多蹦几日便是。

    吴嬷嬷一脸笃定,面上亦漾起淡淡的笑意。

    红药并不知其所思,只退回至角落,由得林朝忠等人出去。

    当然,她也没忘了另一个人。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红菱,歉然地道:“嗳呀,说了这么些,一时倒忘了你要领东西,要不,你也先去外头坐着吧,我一会儿就把东西予了你。”

    一面说话,一面端详着红菱的面色。

    方才还是白脸来着,这会儿改青脸了。

    嗯,直接往台上一站,能就唱青面兽。

    红药于是笑得越发温柔:“你别怕,今儿这事与你无关,等会你自去办差就是。”

    红菱呆呆站着,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自芳葵亮出帐钩之时起,她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唯有心底的冷,一点一点漫延至全身。

    直到炙热的阳光兜头浇下,晒得她面颊发烫,她才惊觉,自己正捧着那只檀木匣,立在小库房的门外。、

    她低下头,望向手中木匣。

    很沉。

    一如她沉甸甸的心。

    她恍惚记起,就在不久前,她的手臂中,也托过这样沉的木匣。

    而彼时,那匣中之物,已然少了一半。

    可是,那少去的一半儿,又是何时回到匣中的呢?

    红菱不明白。

    大太阳晒上身,她有些头晕,眼前一阵阵地发着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滚烫的、紧闭的院门,烙铁似地盖上后心,那铜锁尤其烫得怕人。

    小库房已是人去屋空。

    就在数息前,于姑姑亲自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将林朝忠等人“请”去了尚寝局。

    而此事亦果如吴嬷嬷所料,闹得很大。

    尚寝局和御用监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揭短、互相指责,陈年旧账一直翻到先帝时期某根鸡毛掸子是八根毛还是十根毛,最后,便闹到了李太后处。

    而结局亦如吴嬷嬷所料,尚寝局赢了。

    林朝忠诬陷无辜、携众闹事,降至末等杂役,罚去浣衣局;

    吴嬷嬷擅入库房、是非不分,罚没三个月的月例,并于静室思过一个月,不得外出;

    红药并芳葵也都挨了罚,因由是不过,只罚了半个月的例钱,过后两位尚寝又赏了她们各一两银子,反倒还赚了些。

    温守诚倒是毫发无伤。

    林、吴二人出于各自的理由,皆不曾抖出他来,却教他逃过一劫。

    这等结果,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到底也算有了个收梢,两方面也都消停了下来。

    此事说来复杂,实则却也没用多久,事起事落,不过三、五日的功夫。

    然而,在红菱看来,这短短数日,却似是长得望不到头。

    她一日日地捱着,每一天都像是一年那样漫长。

    直待风波定、诸事毕,她才终于在熟悉的墙根儿下,看见了她既期待、又畏惧的石塔。

    彼时,她已经足足瘦下去了一圈,

    她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赴约的路上,她莫名觉出了一丝欢喜。

    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的午后,夹道的角落里,正开着夏天最后的几朵月季,细细甜甜的花香,散在微凉的风里。

    能够死在这样的时日,总好过死在黑暗死寂的夜。

    踏进荒芜的庭院时,红菱如此想着,唇边竟还挂着笑意,甚至就连陈长生阴鸷的脸,亦不能令这笑意稍减。

    “你笑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么?”陈长生立在山石子下,整个人亦散出发石头般的气息,冰冷、生硬、没有一点人味儿。

    红菱被这寒凉的语声惊醒,抬头望了他一眼。

    刹那间,那刻在骨头里的惧怕又将她攫住,她的心脏一阵紧缩。

    她低下头,如往常那般,将鼻尖深深地朝向地面:“公公恕罪,奴婢失手了。”

    陈长生淡然地看着她,没说话,面上亦无表情。

    红菱在这沉默中颤抖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奴婢知……知道,奴婢没用,把差事……差事弄砸了。奴婢自知犯下死罪,现下就是……就是来领死的,求公公给个……”

    “谁说要你死了?”陈长生打断了她,一脸地古怪:“你差事办得不错,我是奉命来给你赏钱的,因怕日后寻你不便,就临时约在今儿了。”

第200章 分析(二合一)

    红菱一下子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陈长生。

    因太过吃惊,她甚至也忘了去害怕。

    这话是何意?

    她分明没把帐钩之事处置好,弄得林朝忠等人一团狼狈,御用监此番更是吃了大亏,可陈长生却说她差事办妥了?

    哪里妥了?

    若非地上明晃晃映着陈长生的影子,红菱会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

    这种鬼话,也是能信的?

    见她一脸地疑惑,陈长生眯了眯眼,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呵呵”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这话你不信倒也没甚么。”

    他仰首望天,意态颇为悠闲:“到底你们尚寝局消息没那么快,且你又是末等的,这最上头的才发了话,传到你这一头,且要等几日呢,你自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此节,他落低视线,一脸神秘地看向红菱:“那么我就告诉你罢,过不了几日,你可就是哕鸾宫的三等姑姑了。如何?孙姑姑可欢喜?”

    红菱完全傻住了。

    哕鸾宫,正是三公主的住处。

    因三公主性子沉默,太后娘娘平素多疼她几分,便将她挪到了离得近些的哕鸾宫,大公主与二公主则住在后面的偕凤宫。

    而此刻听陈长生之意,红菱很快便要调去服侍三公主了。

    亦即是说,他之前所谓的“抢夺机缘”之事,居然成了?!

    斜晖脉脉,几片火烧云投下明亮的光,金色与红色交织着,映在红菱木然的脸上,微温的,如同最浓时的花香,让人有些微醺。

    她似是沉在水底。

    陈长生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见,然却始终弄不懂那话中之意,于是反复地、来来回回地琢磨着、思忖着,面上的神情亦是茫然的、猜测的、迟疑的。

    许是心情甚佳,又许是红菱已然今非昔比,陈长生的脾气竟是空前地好,没有一丝不耐,只含笑看着她,眉眼间是罕有的宽和。

    “公公是说,奴婢要调去哕鸾宫了么?”良久后,红菱方喃喃问了出来,仍旧是一脸做梦般的神情:“奴婢当真没听错?”

    “是的,当真,你没听错。”陈长生点了点头,夕阳投射在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拢出一层柔和的暖光,却是比往常添了几分俊秀:“你很快就要升任三等了,此乃好事,上头很满意。”

    红菱痴痴听着,数息之后,颊边终是现出一朵笑靥,很快地,这笑靥又转为狂喜。

    她活下来了。

    且还活得比从前更好。

    此念一生,她几乎喜极而泣,眉眼俱皆泛了红。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叫人欢喜的了,哪怕她此前抱定了必死之念,可在心底里,她还是想要活下去的。

    红菱的眼角,终是滑下了一行清泪。

    见她哭了,陈长生的神情愈加温和,笑道:“傻丫头,这是好事儿啊,你哭个什么?”

    红菱说不出话来,眼泪却越淌越凶。

    陈长生便又和声道:“三殿下本就乏人服侍,又因吴嬷嬷最近正禁足,殿下越发失了陪伴,太后娘娘今儿才降了一道懿旨,点名要你和顾红药过去服侍三殿下,又把你两个的职司调高到了三等。”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切:“如此一来,你的差事也算成了,想来,吴嬷嬷那一日还是很看中你的,听说是她亲口向三殿下求了这份恩典,你的名字亦是她亲口说予三殿下知晓的。”

    红菱哭得浑身发颤,几乎不能自已。

    她确实办成了差事。

    看起来,在陈长生他们中,相较于帐钩,三公主相更加重要,而只要能够进入哕鸾宫,则帐钩之误,便也算是过去了。

    至于何以如此,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她不仅不必去死,且从今往后,陈长生再不敢小视于她。

    他今天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证明。

    红菱的腰杆儿一下子挺得笔直。

    “多谢公公相告。”她拭干眼泪,目注陈长生,略略屈膝一礼。

    人有了底气,一行一止,自是大不相同。

    红菱忽然就觉得,陈长生也没什么可怕的。

    陈长生眸光微闪,面上却仍旧笑吟吟地,说道:“罢了,我今儿就是来给你透个底的,你心中有数便是,万不可将这事儿告诉别人。”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面布囊,向红菱轻轻一抛。

    红菱忙接过,便听他道:“这是些散碎银票并银豆子,总计一百两。那哕鸾宫不比别处,需要打点之处甚多,你留着用罢,若有下剩的便自己收着,若是不够,再来寻我就是。”

    “好,我知道了。”红菱直接将布囊收进袖笼,一眼不曾多看。

    陈长生至少贪了一半。

    不需看,拿手一掂便知。

    小人!

    她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红药拎着薄薄一页纸笺,也暗地里骂了一句“刘瘸子,小人也”。

    这一页纸,便是今日份的话本子。

    只有一章。

    还不够她塞牙缝的呢。

    “怎么只有一章?上回还是十几章呢?”红药横了徐一眼,白生生的脸上挂着霜。

    其实不必问,她已然想得明白。

    上回徐求她办事,话本子自然不可少。如今大事已了,这刘瘸子就开始过河拆桥了。

    准是如此。

    徐心下着实有愧,一脸陪笑地道:“姑奶奶,您就饶了小的这一遭吧。委实是最近事儿太多,没法子帮您整理话本子。”

    最近确实事多,且又正在紧要关头,就连潘体乾、许承禄这两个狠人,也是整天提心吊胆地,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徐的压力,比他二人加起来还要大。

    毕竟,整件事皆是因他而起,但有差池,建昭帝自是唯他是问。

    他已经十几天没回过自个儿的住处的,今日亦是直接从二条胡同进的宫,就红药手头这一页话本子,还是他在马车上现回忆着写的,也不知能不能与后面的章节连上。

    他用力搓了搓脸,再三向红药许诺:“下回,等下回我一定给你多带些来,我徐在此铭誓。”

    那件大事,这两日便将见分晓,至于结果是好是坏,也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见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疲倦,红药不由细细端详了他两眼。

    瘦了,还黑,眼睛底下挂着青,下巴竟长了一圈青胡茬。

    红药这才吃惊起来。

    也就半个月没见,徐竟像老了好几岁,憔悴得很。

    “你这是干嘛去了?每天晚上去外头抓贼么?”红药张大了眼睛,立时将那话本子抛在脑后,一把拉过徐近前细瞧,一面“啧啧”连声:“我的个娘,你这是熬了多少晚哪?脸上都褪皮了。”

    徐“嘿嘿”笑着摸了摸脸:“就是忙来着。”

    怕她担心,又忙说出早便想好的托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头好些铺子呢,最近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也就越来越忙了。”

    红药“哦”了一声,又向他黑瘦的脸上望几眼,忍不住劝他:“你也别太累了,累坏了,没的教那起子坏心肠的高兴。”

    徐脑袋一昂,衣袖一拂:“放心吧,他们绝占不着一根毛的便宜。”

    前几次会面,他隐约向红药说了前世梅姨娘之事,对朱氏等人的行径,红药是极为不齿的。

    仲秋夜宴那晚,她便曾亲眼目睹蓬莱县主种种行径,亦推断出了王妃娘娘就是个没谱的。

    而听了徐所言,她才知道,她还真是太高看东平郡王妃了。

    这朱氏不仅没谱,还忒不要脸,口口声声骂人家梅姨娘是“不要脸的贱妾”,可是,这“贱妾”留下的东西,她倒是不嫌弃,一口吞个干净不提,甚而为着这些钱财,施毒计把人家儿子赶出了王府。

    真真下作。

    如此一想,红药的心便软了。

    可怜见的,这刘瘸子命也是苦。

    轻轻叹了一声,她摆手道:“罢了,今儿就算了。”

    说着又将一双清水眼瞪大了些:“可没下回了啊。”

    “一定,一定。”徐连声保证。

    红药再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捧起那一页纸,嘟囔道:“只能看慢一点儿了。”

    然而,就算她逐字逐句地细读,这寥寥一页纸,也很快便看到了头。

    她将纸交还徐,咂吧了一下嘴,疑惑地道:“我说,这一章怎么和上一章不大接得上啊?”

    徐立时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啊哈哈,过渡章节,过渡章节,后面就又接上了。”

    红药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没再往下问。

    徐到底心虚,忙岔开话题道:“今儿侯敬贤给我送了消息,你和红菱很快便要调去哕鸾宫了。”

    一听这话,红药立时蹙起了眉:“上回我就想问你了,做什么你要把红菱也弄去哕鸾宫?”

    说这话时,她目中写满了不解:“之前你提议换锁什么的,我都明白,这是要绝了红菱偷入库房的路,我才能拿真帐钩换回假帐钩而不虞被她发现,不过么……”

    她蹙起眉心,漆黑的两弯长眉,拢烟也似:“……不过,我是真不大想和她一个屋住着。这人……古怪得紧。”

    红药的声音小了下去,头也低了,没敢去瞧徐的面色。

    其实吧,她就是想睡几个好觉。

    虽然不再惧怕红菱,可她也必须承认,这丫头挺让人发毛的。

    尤其是听说红菱还会在水里挖洞,红药越发觉着,自己的同屋是个水鬼托生的。

    这换谁不发憷啊?

    见红药只拿一对丫髻冲着自己,徐不由失笑。

    他自是知晓红药的意思,然而,他把红菱弄去哕羽宫,却正是为了红药。

    “红药,你还记不记得前世吴嬷嬷是何时被太后娘娘撵走的?”他问道。

    却是不曾直接回答红药的问题。

    红药不大有兴致地道:“我当然记得,那是立秋后不久的事,因那日子口出了好几件大事,全都凑一块儿了,是以我记得很清楚。”

    事实上,相较于那几桩大事,吴嬷嬷根本不算什么。

    红药这样想着,又补充道:“后来我在西苑服侍湘妃的时候,也曾见过吴嬷嬷几回,她那时候是管倒净物的,人也有点痴傻,不过,她倒是把三公主的忌日记得清楚,每年都会烧纸,管事嬷嬷罚过她好几次,她也不改。”

    说到这里,她低低叹了一声。

    彼时,建昭朝的老人没几个过得好的,只有如陈长生之流,才得以高升。

    如今想来,这少部分高升的,应该都是为诚王的效力的“功臣”。

    “这就是我要把红菱送过去的原因。”徐此时接语道,神情颇为凝重:“我猜测,吴嬷嬷前世之所以被太后娘娘撵走,很可能与红菱有关。”

    红药讶然。

    这好像……不太可能吧?

    吴嬷嬷在哕鸾宫经营多年,三公主又亲近她,红菱不过是个外来的,如何斗得倒她?

    可是,再一回思两件事发生的日子,红药又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哦”了一声,道:“你是从时间上推断的吧?红菱一去,吴嬷嬷便倒台,从时间上看,前为因、后为果。是这样么?”

    “不错,但这也只是理由之一。”徐笑道,又将话题绕回到了从前:“你上回曾说,吴嬷嬷与三公主极要好,比母女还要亲近。换句话说,三公主的起行坐卧,哪样都是皆离不开吴嬷嬷的。”

    “那又如何?”红药反问,一下子又有点糊涂了。

    徐便细细解释:“你且想想,这吴嬷嬷把持着三公主身边大小诸事,与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若是红菱想要在三公主身上做文章,有机会么?”

    红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吴嬷嬷……碍事了?”

    “是。有这么个地位超然的乳母挡在前头,红菱根本施展不开,如果我是红菱,我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吴嬷嬷。”徐笃定地道。

    略停了一息,他便又续:“再说后来,元光朝时,吴嬷嬷过得十分落魄,却还是没忘了三公主的忌日,可见其行虽可鄙,然忠心却可嘉。由此亦可知,她与陈长生不是一路的,既然如此,红菱等人自是视她为眼中钉了。”

第201章 平安(二合一)

    听得此言,红药点了点头,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不过,此前的疑问却仍旧未解,眉头仍旧轻蹙着:“吴嬷嬷既然忠心可嘉,那就把她留下便是,这和让红菱进哕鸾宫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让她去斗倒吴嬷嬷吗?”

    “不错。”徐负手而立,一脸地胸有成竹:“吴嬷嬷虽然忠心,但她将三殿下控制得太死了,三殿下迟早有一天要被她毁掉,此人留不得,必须撵走,而将红菱调去,便是借力打力,用她的手除掉吴嬷嬷。此外还有三重好处。”

    他竖起三根手指,逐一解释:“第一,陈长生如此着力要将红菱弄进哕鸾宫,显然另有目的,若不能如愿,他们说不得还会继续对付你,倒不如遂了他们的意,也免得于你不利;

    第二,红菱与吴嬷嬷利益相悖,往后必定有争斗,而趁此机会,你正好可以仔细观察三殿下与太后娘娘的饮食起居,若能查出疑点,则我们便又多了一分把握;至于这最后一个好处么……”

    他忽然压低声音,附在红药耳边说了几句话,又在她诧异的眼神中直起身来,笑嘻嘻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人倒也并不是坏到了家,而有了此人,我们便又多了一个帮手,何乐而不为?”

    红药被说服了。

    其实,听到第一条时,她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确实忽略了红菱千方百计要顶替自己的决心。

    她不敢想象,若是红菱失手,陈长生一伙又会生出怎样的毒计,继续算计她。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红药委实不想总被陈长生他们惦记着。

    到底还是徐聪明,虑得周全。

    念及此,红药一时后怕,一时又庆幸,倒将那话本子没瞧够的缺憾也撂在了一边。

    再吃了两样新鲜果子,她便欢欢喜喜地告辞而去了。

    看着那个连步履都透着开心的背影,徐终是吐了一口气。

    可算把这位姑奶奶哄好了。

    今日确实来得匆忙了些,没将东西带全,下一次定要足足地备下,以偿今日所缺。

    徐暗下决心,眼瞧着天色不早,不敢再耽搁,去葛尧年去打了个招呼,便也匆匆而去。

    今日出行,他不曾带随从,故回程时,亦是先在皇城外雇了辆牛车,一路行至崇文坊下车,步行了一小段路,便走进了一间不甚起眼的茶水铺子,似是要此地歇个脚。

    而待出来时,徐已然改头换面,头上戴着大号范阳笠,腰里别着一杆破烂皮鞭,葛衫布裤,一身车把式的打扮,哼着小曲儿混进了人群。

    走出去两条街后,他便又钻进一家小车马行,半刻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戴帷帽的落魄士子,低头缩肩地走了出来。

    正是徐乔装改扮的。

    而这远非他此行换装的终点。

    半个时辰后,当徐来到二条胡同的路口时,已是一身朱衣、手摇羽扇的贵公子打扮,身后亦跟着两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长随。

    行至巷口时,徐自然而然地游目四顾,视线在街角处停了一息。

    一个买瓜果的小贩正缩在墙根儿下,嘴里刁着根旱烟,慢腾腾做着收摊的准备,那独轮车里只剩下了几个歪瓜裂枣,绑着麻绳车把,正朝着东南方向。

    一眼扫罢,徐便摇着扇子溜溜达达走进胡同,复又向上看了看。

    一幢二层小楼正伫立在不远处,楼上窗台搁了两盆海棠花,一个老叟探出身子,正收着晾衣竿上的衣裳。

    暮色四合,夏末的风携来几分凉意,胡同中人来人往,耍把式的、卖胭脂的、蒸饼的,不一而足,有些商铺已然点起了气死风灯,一街灯火衬着漫天斜阳,自有一番红尘烟火的况味。

    徐绷紧的心松了松。

    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甚好。

    潘体乾、许承禄这两个大贪阉,能为还是有的,这胡同中,至少十来处他俩布下的暗线,比如那卖瓜小贩与晾衣老叟,便是潘体乾的亲信。

    方才,他们给徐递了暗号,表明一切如常。

    面上带着富家公子当有的倨傲神情,徐大摇大摆踏进人流,很快便来到胡同西首的一户人家,那四扇开的玄漆门上镶着瓦亮瓦亮的大铜钉,一看便知这家人挺有钱。

    一名长随晃着膀子上前拍门,前来应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一见徐,那老苍头立时颤巍巍地躬下了腰:“爷您总算回来了,老太太念叨一天了呢。”

    絮絮的语声,渐被阖起的门扇掩去。

    而当院门落锁的一刹,徐面上的倨傲早便散去,一脸肃然地向那老苍头打了个手势。

    老苍头也不说话,转头便引着他来到后院。

    相较于前院的逼仄,后院倒是颇为宽敞,只是空阔了些,无花无树,青砖倒是铺得平整,四周围墙亦砌得极高,墙头黛瓦上,血红的残阳兀自铺散着,却终究照不进这寂静的院落。

    到得此处,那两名长随并老苍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庭院之中,唯有暮风拂过的空寂声响。

    徐抬手整了整衣襟,旋即快步行至墙角一扇朱漆门前,躬身低语:“姑姑,我回来了。”

    “咿哑”,朱门立时应声而启,一个青衣蓝裙、素帕包头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谢姑姑好。”徐举手行礼。

    若是红药在此,定会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那青衣女子,赫然是谢禄萍。

    这个周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此时理应在行宫服侍主子,可她却出现在了城南这所普通的小院中,而徐见到她时,亦是毫不吃惊,似是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

    “五爷怎么才回来?主子问了三回了都。”谢禄萍似是与徐颇熟,浅笑着嗔了一句。

    “姑姑见谅,我多绕了点路,如今正在紧要关头,小心些总不为过的。”徐规规矩矩地回道。

    这一刻,他不再是肆意张扬的徐家五郎,俊美的脸上,悬一抹温润的笑,晚风拂来、衣袂翩翩,俨然浊世佳公子。

    谢禄萍便掩袖道:“得了,五爷在奴婢这儿可用不着这般,还请随奴婢进去回话吧。”

    语毕,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礼数极为周到。

    徐应了个是,擦了擦这一路跑出来的热汗,拎着袍角随她进得门中。

    门后是极精致的一所花园,廊庑精洁、花木扶疏,一弯清溪如带,蜿蜒于错落的亭台间,水声潺潺,越添幽寂。

    谢禄萍将徐引到了花园东角。

    那里有一片颇大的花圃,此时,几朵异色月季正自盛放,花香潋滟,浓郁得风吹不化。再往前,是一座青石白栏铺就的板桥,桥下落英随流水,而在桥畔的朱漆栏边,一名锦衣贵妇正自倚栏闲坐,身旁侍立着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

    “你来了。”遥见徐现身,那贵妇立时温温一笑,招手道:“来,过来说话。”

    “是,皇后娘娘。”徐低应一声,迈着再规矩不过的步子,四平八稳行至周皇后身前,躬腰行礼。

    周皇后有些艰难地换了个姿势,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一胎,已然坐足了九个月。

    据那位神医说,发动就在这两日。

    周皇后丰腴的脸上,蕴满了温柔的笑意,微垂了眼眸,爱怜地轻抚着腹部。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儿。

    她的孩儿。

    她的眼角湿润了起来。

    她有孩子了。

    完全地、纯粹地属于她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而非从别人肚子里爬出来、唤她“母后”、却与她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孩子。

    周皇后将帕子拭了拭眼角。

    长这么大,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欢喜过。

    有时候,看着那肚皮鼓起一块,她就会觉得特别地神奇。

    神医说,那是孩子在那儿舞动手脚,想要早点出来呢。

    周皇后弯唇笑了出来。

    等了这么些年,她几乎已然绝望了,却不想,老天终是开了一回眼。

    这一切,多亏了眼前这翩翩少年郎。

    她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徐。

    若非徐五郎给了方子,又说动建昭帝在坤宁宫呆了好几个月,她也坐不下这一胎。

    据那神医说,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男丁。

    周皇后的心底涨满了欢喜,连喉头都泛出丝丝甜意。

    大齐朝,就要有太子了。

    而她,便是太子嫡嫡亲的母后。

    从今往后,她再不用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黯然神伤了。

    周皇后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

    花香和着暮夏的风,自鼻端沁至肺腑,让她整个人都通透了起来。

    她张开双眸,含笑向一旁的常若愚道:“常公公,快给五郎挪个座儿。”

    徐忙谢过了,又朝常若愚打了个招呼:“常公公也在呢。”

    常若愚微微躬身,表情严肃,亲自从旁边捧来了一张绣墩。

    “地方寒酸了些,好孩子,将就坐罢。”周皇后似是深为不能赐个好座儿而憾然着,柔声细语地说道。

    徐自是又谢了一通,告了个罪,方才撩袍坐下,两只手搭在膝前,老老实实地。

    “宫里现下是怎么个情形?”周皇后柔声问道,将帕子向颊边拭了拭。

    虽然有风吹着,到底还在夏天,她穿得又多,此时便有些微汗。

    一旁的谢禄萍忙拾起案上的羽毛扇,动作轻柔地替她扇风,因怕风太凉,拿了块薄衾搭在她的肚子上,那一行一止,显是将皇后娘娘当成了水晶玻璃人儿,生恐动作一大,便碰碎了她。

    也不怪谢禄萍如此着紧。

    皇后娘娘的肚子,可牵系着整个大齐的未来。

    从去岁仲秋夜宴至此际夏末,近十个月战战兢兢地煎熬着,好几次都算错了日子,一时喜、一时忧,还要防着那些牛鬼蛇神,这日子实是太不易了。

    直到去年的九月末,周皇后才终是完全坐实了这一胎。

    而一待胎儿稳当,皇后娘娘便于上元节后离开了皇城,假行宫静养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藏进了这所小院,安心养胎。

    为着这未出世的太子殿下,帝后二人把能调的人手都调出来了,明面上还得演一出“夫妻不合”的戏码,两卫更是暗中派来大批人手保护皇后娘娘,又不能露出人手调动的痕迹,那日子想必更难。

    好在,他们这边有个徐五爷,莫看这位徐五郎年仅十六,行事却大有章法,要钱出钱、要人有人,比如那位神医夫人,便是徐荐来的。

    说起这位神医夫人,那医术端是了得,谢禄萍觉着,太医院的太医们加在一起,也没人家厉害。

    除此之外,这二条胡同内外的“安保工作”,亦是徐五爷帮着潘、许两位完满起来的,如今看来,调派极为得当,二条胡同外松内紧,比那铁桶也不遑多让了。

    “回娘娘,宫里又有人手调动,主要是哕鸾宫三殿下那里,另外,草民这里也拿到了一样挺有趣的玩意儿,只不好呈予娘娘跟前,娘娘恕罪。”徐低眉顺眼地说道。

    在周皇后面前,他例来秉持“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形象,唯在天人感应时,才会无伤大雅地抽抽那么一两下。

    周皇后闻言,面色微变,本能地将薄衾向怀里拢了拢,蹙眉问:“这什么玩意儿,是你之前说的那脏东西么?”

    “是,娘娘。草民已经把东西交给信得过的人了,那人乃江湖中人,手段非凡,约莫一两日之后也就能验出结果来了。”徐一派从容。

    那四套帐钩,他每样挑了一枚带了出来,交给了手下的人。

    以及,他之前用来换装的茶水铺子、车马行并另几家小店,都是他的产业,而里头的人手,则是他从各处搜罗并养着的。

    嗯,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周皇后闻言,眼底飞快划过一丝戾气,咬着牙根儿道:“这起子人是疯了么?竟下得如此狠手?她们就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这么些年来陛下可是……”

    她忽地咽下话头,提起帕子来拭了拭唇,神情亦随之一淡:“罢了,好好的日子,没的说这些晦气事作甚。”

第202章 忧虑

    此言一出,水畔略有些压抑的氛围,立时变得松泛了起来。

    徐自是希望周皇后身心舒畅,此时便道:“娘娘这话说的是。胎教可是很重要的,柳神医也说了,娘娘要长乐长欢喜,开开心心地才于小殿下有益。”

    “嗯,本宫知道了。”周皇后笑了笑,轻轻抚着腹部,低下头柔声道:“我儿莫怕,娘在呢,娘会护着你的。”

    谢禄萍与常若愚皆是满脸含笑,谢禄萍便道:“有娘娘在,小殿下定会平安康健的。”

    徐亦在旁凑趣:“是啊,小殿下但请放心,草民也会略尽绵力,为小殿下斩妖除魔地。”

    这话引得周皇后直是笑出了声,掩唇道:“你这孩子,又说怪话,你又不是那下山的道士,什么妖啊魔啊地,没的吓坏了本宫的娇儿。”

    说着又低头轻抚肚子道:“我儿乖哦,别听你五侄儿的怪话。”

    建昭帝乃是东平郡王的皇叔,太子殿下便也比徐长了一辈,叫徐一声“大侄子”是没错的。

    徐笑眯眯地不说话,心下却在磨牙。

    小屁孩,辈分倒大。

    正想着往后要怎么想法子打这孩子两下屁股出气,周皇后忽地叹了一声,面上涌出些疲色来,按着额角道:“罢了,本宫这记性啊,真是越来越差,光想着不说这些糟心事儿,却忘了本宫手头就有天大的一桩。”

    她蹙着眉,面色极为不虞,有那么一瞬甚而显得很阴郁,压着声音问:“禄萍,那个薛红衣现下是怎么个情形如何?本宫可有些日子没听见你提她了。”

    谢禄萍忙上前两步,躬腰道:“启禀娘娘,这薛红衣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奴婢正叫人查呢,只到底也是前年的事情了,一时半会儿还没个消息。再一个,”

    她迟疑了片刻,轻声续道:“那邓寿容已然死了,那一头的事越发不好查。”

    “真麻烦。”周皇后蹙起眉,虽明知要保持心情愉快,却也架不住愁烦上涌,语气也变得焦躁起来:

    “这也怨本宫,前年本宫正查得好好儿的,不想忽然就病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结果呢,这事儿最后还是落在本宫手头,真跟那命中注定似地。”

    她咬着嘴辰,一时间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前年之事,原本她已然查出了几分眉目,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病打断。

    如今想来,那一场病,也来得真是巧。

    她沉下脸来,勉力抑下翻涌的情绪,强笑着向徐道:

    “也多亏了你,替本宫甄别出了好些人手,若不然,本宫也不放心让禄萍就这么去查。真真是常年打雁,却叫雁啄了眼。如今,那地方本宫都不知谁能信、谁不能信,心里也没个底。”

    “娘娘放心,草民别的本事没有,相几个婢仆的眼光还是成的。”徐沉声说道:

    “等娘娘回了宫,草民会再帮娘娘相些信得过的人手给娘娘使动。想来,由他们服侍娘娘并小殿下,便可保无虞了。”

    说到此节,他又正色道:“不过,草民还是想劝娘娘一句,最好将那柳神医也带进宫去,凡过手之物,先由她瞧上一遍,她熟知各种香料药材,总能帮上些忙。”

    周皇后闻言,面上便又添了一抹忧虑:“本宫自是会带着她的,只是,她到底只有一个人哪。”

    说到这里,她忽似想起什么,扬眉道:“要不,干脆便把太医院的人都罢黜了罢,既然他们不可信,倒不如齐齐扫净了的好。”

    “娘娘,就算把人都撵走了,再换来一批新的,也不能保证个个可信哪,且草民的相人之术,也只对婢仆管用,那读书识字之人惯是虚伪,草民也没法子逐一相准。”徐一脸地无奈。

    他倒也想把太医院那一个或几个内鬼揪出来,只可惜,红药前世并不知太医院之事,于是,他便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达成目标。

    是的,徐所谓的相人之术,实则全部来自红药的记忆。

    凡元光朝时落魄的、受欺压的宫人,基本都是可用的,反之则不可信。

    红药前世的宫中十八年,此时便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徐手头的那份名单,便是她死命回忆出来的。

    所以,他此前所说亦并非虚言。

    若无红药相助,救大齐,难。

    仅只是这份可信名单,便省却了徐无数精力。

    周皇后亦知其理,闻言微微颔首,面色却是越发阴沉。

    道理她都懂,可是,还是膈应得慌。

    只要一想到太医中有人图谋不轨,而她和她的孩子很快便要处在这些人的视线之下,她便不可遏制地觉得后背发凉。

    她不怕自己如何,一颗心只在这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徐见状,便又劝道:“娘娘也不必过于忧心,您可以换个角度来看。与其换一批不知深浅之人,倒不如将现下这些人放在眼前盯着。此外,娘娘也要相信,两卫绝非吃素的。”

    这话乃是实情。

    此前因毫无头绪,建昭帝便也没往这个方向查,如今却是敌在明、我在暗,陈长生等人已然浮出水面,他们的一举一动亦皆在两卫眼皮子底下,只消顺藤摸瓜,总有一天,能够一网打尽。

    这不仅是徐之意,更是建昭帝之意。

    钓鱼么,线足够长、饵足够多,那大鱼才会上钩不是?

    这个道理,周皇后想必亦是明白的。

    于是,她又是一声长叹。

    她管不了那些男人家的争斗,唯愿这暗潮涌动的大风浪,莫要打湿了他们娘俩。

    见她始终愁眉不展,徐便知,这正是柳神医所说的“孕妇焦忧之症”,有孕的妇人常会有这种心绪上的波动,亦是孕期一种症候。

    而其实,皇城虽有不少钉子,却远还未到周皇后所担心的程度,她显然是过虑了。

    毕竟,这一世的建昭帝不仅身体康健,且朝堂掌控力亦仍在,两卫更是强横得很,前几日又抄了一个贪腐官员的家,而朝堂的反对之声,却比上一回杀宋贯之时小了许多。

第203章 倾盖

    接下来,只要周皇后诞下太子,朝堂局便必将继续向建昭帝倾斜。

    说到底,文官集团也并非铁板一块,中间派、骑墙派、边缘派等等并不在少数,而这些官员便是徐一方争取的力量,小太子的降生,则无疑会令徐他们手中的筹码更多,也更具竞争力。

    届时,这些官员中的一部分,很可能便会转投褒皇一党,而余下的那些,亦会持续保持观望态度。

    正所谓此消彼长,这些人的倒戈或按兵不动,势必会令那暗中试图倾覆大齐的力量受到影响,再不会如前世那样,一夜之间便壮大了起来。

    不过,周皇后的情绪,也必须考虑到,否则她这一宫之主整天疑神疑鬼地,却也于大局不利。

    心下如此作想,徐便站起身来,恭声道:“娘娘,草民这几日夜观天相,见那荧惑星已然黯淡无光,而紫微星则大放光明。草民觉着,时机已然成熟,娘娘回去后便可动手了。”

    “哦?”周皇后眸光亮了亮,旋即却又有些迟疑:“可是,如今本宫还没查出头绪来呢,这没个实证,也不好就去抄人家老窝不是?”

    徐从容展了展衣袖,手腕一翻,便多出了一张字条儿,双手呈上,不疾不徐地道:“草民昨夜忽有所感,得来了几句似是而非之语,想必对娘娘有用。”

    言至此,神情变得端重起来:“不过,草民尚有一言相告,娘娘此举乃是敲山震虎,不宜妄动,否则便会打草惊蛇。”

    周皇后不及答言,只接过字条扫了一眼,眉头微微挑了挑,挑起一个淡笑:“真是不出本宫所料,就是她。”

    她一脸平静地转手将字条予了常若愚,吩咐谢禄萍道:“禄萍,余下的事儿你都听常公公的,他让你如何,你便如何,先布置起来。”

    谢禄萍忙应是,常若愚面无表情地将字条袖了,看都没看,便恭声应下。

    如今皇后娘娘为大,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必须应下,这是陛下的交代。

    见事情有了着落,周皇后心绪稍解,眉眼间的焦虑也自散去。

    徐见状便知,待她回宫,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不过,前世此时,这事儿也被查了出来,那一位贵主儿,看来是命中逃不过这一劫了。

    思忖至此,他便也将这心思按下,转而又说了几件街头趣闻,直将周皇后逗得开怀大笑,方才辞了出来。

    不过,他并不曾循原路返回,而是自西首角门穿去后巷,又走了几步,敲开了另一户人家的后门。

    应门的乃是熟人,正是纯均。

    在徐与红药初逢的那一天,便曾见过纯均,彼时她扮作红药的丫鬟,随侍在侧。

    如今,她依旧是婢女装扮,一身葱绿的衫儿,面上的晒斑比从前更明显。

    见来人是徐,纯均没说话,微一躬身,便侧身让进了徐。

    “劳驾。”徐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许承禄手下干将,听说武技颇为高超,他自是要客气些。

    “给五爷请安。”纯均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蹲身礼,又轻声道:“他们都在家呢,没出门儿。”

    徐点了点头,负手踏上了游廊。

    游廊尽处是一道月洞门,门后则是一方小小的天井,穿出天井,才是柳神医的住处。

    甫一推开朱漆门,“嘭”,一只球状物便迎面飞了过来。

    徐敏捷地一歪脑袋,那物事撞上他身后的门扉,再度发出“嘭”地一响,落地后“嘭噔嘭噔”弹跳了几下,却原来是一只藤球。

    “徐叔,你怎么来了?”一个梳着冲天辫、年约五、六岁的男孩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见了徐,张开缺牙的嘴巴大叫了一声,上前便抱住他的大腿,整个身子都猴了上去:“徐叔徐叔,我要吃糖,你上回答应给我吃的。”

    “牙都没了,还吃糖!”徐拨拉了一下他的小辫儿,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个油纸包,笑嘻嘻地道:“喏,给你,小庸医。”

    小男孩此时眼中只有糖包,哪里听得见他说了什么,“吸溜”吞下一口馋涎,上前便要接。

    然而,手伸到一半,他忽似想起什么,忙从徐身上跳下来,两手合抱在肚子上,弯腰打了个躬:“多谢徐叔。”

    “哟,懂事儿了。”徐挑眉笑道,将糖包塞进他手中,顺势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记:“走你。”

    小男孩直乐得见牙不见眼,抓起糖包一溜烟便跑了,连地上的藤球都顾不得拣。

    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徐不由暗自好笑。

    这一位姓程名良,字子静,号孤山先生,是徐前世的忘年交。

    一个大庸医。

    说来也奇怪,分明有个神医娘亲,可这程子静却没从老娘身上学到多少本事,医术十分之稀松平常,也就只能瞧个头疼脑热什么的。

    不过,他的心性却是不坏,徐彼时请他看腿疾,他自家事自家知,倒也没胡乱开方子骗药钱,反将徐荐予了一位金伤科大夫,那大夫倒是有真本领的,保住了徐的腿。

    徐就此便与程良熟识起来,二人虽差了十多岁,气味倒也相投,遂成倾盖之交。

    也就是在那时,徐才知道,程良的母亲柳娘子,是个神医。

    原来,柳娘子出身杏林世家,天资聪颖、自幼学医,医术十分了得,犹擅妇人科。

    只这柳娘子命却不大好,成婚后十余载,始终膝下无出。她是个安份守己的性子,因怕被夫家休弃,于是相夫教子、上孝下悌,将那妇德看得比天大,直到生下程良,才算松了口气。

    因这个独子得来不易,是以有了程良之后,柳娘子便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对程良十分溺爱,一身医术却是很少施展,直到程良十岁时,亲眼瞧见娘亲给相熟的妇人看病,真真是一眼辨症、药到病除,他这才惊觉,自个儿的娘亲不一般,遂缠着也要学医,柳娘子自是倾囊相授。

    只可惜,天纵奇才的娘,生下的儿子却是个庸才。

第204章 神医

    前世时,程良学了近二十年医术,直学到柳娘子年老病重,却也仍旧是个半桶水。

    临终之前,柳娘子抓这个笨儿子的手,命他立下“不通则不医”的毒誓,这才撒手而去。

    程良不敢忘生母教诲,果然谨遵“不通则不医”之誓,医术虽然稀烂,德行上却无一丝亏欠。

    也正因其坦荡诚实,徐才与他成了忘年交。

    而这一世,徐很乐意早早遇见这位“老友”。

    毕竟,这时的老友多好哄啊,一包糖豆儿就能高兴个半天,不像后来,纵使拿着名家字画登门,也未必能得来他一句好话。

    是的,这位医术不精的程大夫,鉴古赏宝却是无师自通,只可惜,他对医术极为痴迷,却视鉴古为不务正业,简直是本末倒置。

    徐决定,这一世要好生点化这位老友,以免他重踏前世老路,失意半生。

    自然,柳娘子这一身超绝医术,亦不能任由其消磨于内宅庶务之间。

    在推断出内宫诸嫔妃身体情形之后,徐便拿银子砸开了程家的大门。

    事实证明,这世上大多数的事,不过“价钱”二字。

    价钱给足了,什么都好谈;否则,公理大义压不死你。

    而在大注的银子面前,程家人还是很讲道理的。

    拿着徐给的钱,这一家人很快便搬离住了三代的城北破院,在城西买下了一幢三进带花园的宅子,又平空在京郊多出了近三十亩上好水田,还附带一所小田庄,从此过上了呼奴使婢、出轿入车的好日子。

    至于柳娘子这个子嗣艰难的大儿媳,则成了为家族子孙出力、“谨守孝悌”的好榜样,那些所谓“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谁提程老太爷跟谁急。

    而在掏银子的时候,徐亦听从红药的建议,让程大老爷亦即柳娘子的夫君,并程老太爷,共同立下了一份“程大老爷终生不得纳小”的文书,并保证程良为程家所有产业的继承人。

    虽然在徐看来,这文书委实多余。

    随便拉几个金执卫去程家走上一趟,保管他们拿柳娘子当祖宗敬着。

    “公子来了,快快请进。”外头的说话声,惊动了正在屋中做针线的柳娘子,她笑着掀帘而出,向徐蹲了蹲身,又歉然地道:“阿良这孩子整天就知道淘气,教公子费心了。”

    因三十来岁才生下程良,她如今已是年近四旬,常年的操劳让她两鬓微有些泛白,面上亦有好些细纹,然她的眉眼间却有一股子书卷气,容颜亦颇端秀,年轻时想也是个美人。

    徐忙还礼:“柳神医辛苦。”

    柳娘子忙敛衽再还了半礼,神情略有些不自在:“公子只唤我程柳氏便是。”

    柳是她的娘家姓氏,她不在习惯被人这样称呼。

    徐笑而不语。

    梅姨娘在话本子里写过,在一些遥远的、神奇的国度,男女之间无分尊卑,成亲后的女子亦无须冠夫姓,若是那有本事的女子,生下的孩子还能随母姓。

    徐对梅姨娘的话,自来深信不疑。

    凡娘说的,都对。

    再者说,非是徐瞧不起程家,就那小门小户,守着几亩薄田的死出息,从程大老爷算起都是肩挑不动、书读不成的蠢材,还拿什么子嗣规矩拘着柳娘子这样的奇女子,简直暴殄天物。

    柳娘子这一身医术,那是能济世救人的,程家算个屁?再往后数五十年,也就一个程良拿得出手。

    那也是柳娘子教得好。

    是故,柳神医这称呼,徐不会改。

    她当得起。

    叙了几句闲话,柳娘子便叫来小丫头上茶,二人也未曾进屋,只在廊下坐了,徐问了几句周皇后的情形,柳娘子便斟酌着词句道:“夫人的身子已然调理得很好了,今儿晚上我就搬过去,定不会误了大事的。”

    她并不知周皇后真正的身份,然亦能猜出对方必定不凡,言辞间颇是恭谨。

    徐由衷地道:“这也多亏柳娘子此前赠的调理方子,那丸药真是有奇效。”

    一宫的嫔妃都在吃呢,建昭帝手头还有一份专供男人调理的方子,据说效果也相当不错。

    “公子太客气了。这方子也是我自个儿这些年琢磨出来的,委实不算什么,倒是您,帮了程家和我太多。”

    说这话时,柳娘子颊边含笑,目中泛出明亮的光,整个人神采奕奕。

    看得出,能够出来行医,她其实也是欢喜的。

    徐自是客气了几句,旋即便肃了容,沉声问道:“最近一直忙着别的事,却也没来得及问,之前请您辨析的那十几味丸药和汤药,可有结果了?”

    柳娘子闻言,轻轻颔首道:“公子不问,我也正要说这事,这半个月来我把这些药都试了一遍,方子、用法、剂量皆是无错的。”

    “哦?”徐挑了挑眉。

    都没问题么?

    莫非他此前的推断是错的,太医院并无问题,而是……

    “不过……”柳娘子忽地开口,打断了徐的思绪。

    他立时追问:“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倒也不能算是不妥,只是有个地方有一点奇怪。”柳娘子的语速颇为迟缓,面上的神情亦是犹豫的,似有什么事委决不下。

    徐却是精神一振,面上却还是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神情,洒然一笑:“能让柳神医觉得奇怪,那就真是奇怪了,还请您说来,也让我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轻松,柳娘子的面上亦添了一抹笑,道:“这话我不敢当,且那奇怪之处也委实不算什么大事,说来恐怕让公子见笑。就是这十几味药的味道,都……有一点点甜。”

    “甜?”徐怔住了。

    这话委实大出他预料,而后,又生出几分失望。

    还以为是多大的发现呢,却原来不过是药味偏甜。

    说起来,这些药皆是太医们开给后宫贵主儿吃的,这些贵人们一个个可都娇弱得很,哪里禁得药材之苦?于是,太医院的方子里,便多会添些诸如山楂、枸杞、甘草之类的药材,以改善苦涩之味。

第205章 味道

    “甜有什么不对么?”徐忍不住问。

    柳娘子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摇头道:“我说的这个甜味,和公子想的那种有点不大一样。”

    沉吟了片刻,她倏然离座而起,道:“罢了,公子还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转身进了屋,不一时,便捧出个托盘来,盘上搁着几只小茶盅。

    “这里头有公子拿来的汤药中的两味,一味是益气的、一味是补血的,方子并不出奇,我自己也配伍得出。”她将托盘放在小木案上,向几只茶盅指了指:

    “那蓝彩的便是公子拿来的,这素白的则是我自个配的,公子且尝尝,看看味道有何不一样。”

    徐凝目看去,见那几只茶盅里的汤药皆呈淡黄色,仅凭肉眼看,并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他对柳娘子是很信任的,此时亦未作多想,随意选了只蓝彩盅儿,端起来浅啜了一口。

    不好喝。

    也不难喝。

    就是最普通的药味儿。

    似乎也并不是太甜。

    他咂咂嘴,将茶盅放下,柳娘子便递过一盏清水:“公子先漱漱口,待口中药味儿尽了,再尝一尝我配的这一味。”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从素白盅儿里拣了一盏,单放在徐手边,又提醒道:“过会儿再尝。”

    徐依言拿清水漱口,又歇了片刻,趁此机会,说出了心中疑问:“这药甜么?我怎么没觉着?”

    不是他挑嘴,真是这药不好喝。

    柳娘子笑了笑:“至少公子没觉着药苦,是不是?”

    徐仔细回味了片刻,有点明白过来了:“照您这么说,这药原本的味道应该很苦,是么?”

    柳娘子笑而不答,只一指那只素白茶盅:“公子,可以了,请尝尝罢。”

    徐毫不迟疑地捧起白盅,再度浅啜了一口,闭目细品。

    随后,眉峰微微一轩。

    “是不是不一样?”柳娘子立时问。

    徐张开双眸,点了点头,旋即拿起清水漱口:“是不一样,比较起来,您配的这药可真是苦。”

    方才的药只能说不难喝,而此时这一味却是难以下咽。

    将口中药味漱尽,徐便道:“不过,说句实话,若您不事先提醒着我,我还真尝不出来。”

    两味药的味道相近至极,若非在间隔很短的时间内先后细品,徐自认是没那个本事尝出不同来的。

    念及此,他已是满脸敬佩,搁盏道:“柳神医果然是神医,这么一丝丝的不同,也叫您发现了。”

    柳娘子被他夸得有点局促起来,连连摆手道:“公子这话太过誉了,我也是尝了好几次之后,才觉出这么点不一样来的。”

    信手将白盅放进托盘,又理了理衣襟,她方正色道:“按理说,药味偏甜并不出奇,有甜味的药材更是比比皆是。然而,细品了这十来味药之后,我却发现,公子拿来的药,无论是哪一味、其药效如何,那一丝甜味竟是始终如一,没有丁点变化。”

    她蹙起眉,似是颇为不解:“这半个月来,我将市面上能找到的诸如大枣、枸杞、龙眼等此类药材都买了来,逐个配于汤药之中,或添减剂量、或几种叠加,想尽了办法,却总也配不出那种甜味来。”

    越往下说,她的神情便越是百思不得其解:“而更奇怪的是,在公子给的其中几味药里,分明也有甘草、党参等药材,亦是可添甜味的,可是,它们的味道却都被那一丝甜味给盖了过去。有时候我甚而会觉得,那甜味非是以药材配伍而出的,而是一种……一种……”

    她的眉头拧成了川字,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

    “您是不是想说,那更像是……调料……一样的东西?”徐试着接口道。

    柳娘子眼神一亮。

    然而很快地,她目中光彩又黯淡了下去,低眉沉思了良久,方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如今也只能这样说了。”

    事实上,那一丝甜味予她的感觉,以“调料”二字蔽之,也并不准确。

    然而,这已经是最接近的说法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有空就去试味,而那一丝甜味予她的感觉,很陌生。

    如果是调料,那应该也是她从不曾尝过的。

    言至此处,柳娘子忽地发觉,方才竟是自己一个人说了半天,忙笑着道:“公子见谅,一时说到药材上头,我这话就多了。”

    “不多,不多,您这一字一句,于我都大有裨益。”徐真心诚意地道。

    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如果没有柳娘子,又抑或柳娘子的医术非是如此高超,那么,这十几味药里的这一丝古怪,必定无人发现。

    徐有预感,柳娘子发现的这一点,很关键。

    甚至可以说,这古怪的甜味,很可能便是破解前世谜局最重要的一环,而只要查明其来处,则后宫频生落胎之事的因由,便也水落石出了。

    听得徐所言,柳娘子并未当真,只当他是在说奉承话,拘谨地道:“公子也别夸我了,我也就这点微末本事,这么些天来,也就只发现了这么一处不同,实则这一点甜味也未必能够如何的。”

    她略略停顿,站起身来,凭栏望向天边斜阳,叹道:“医术一道,博大精深,穷我一生也不过摸到些皮毛而已。或许,这奇异的甜味实则是某位大夫的家传绝学,却被我大惊小怪地视之为异样。若是先父他老人家在此,听了我方才那番话,说不定又要骂我井底之蛙了。”

    一抹淡淡的金红染上她的面颊,令她的眉眼愈发柔和,这一刻,她的眼中充满了回忆与不舍,似有雾气氤氲。

    徐见状,亦不免随之而叹。

    柳氏医馆早便关张了,柳老大夫亦仙逝多年,他膝下只得柳娘子一个传人。而前世时,这医术传到程良手上,便算是断了根,此际想来,亦使人唏嘘。

    看起来,有必要请柳娘子收下两名弟子,也免得她一身绝学后继无人。

    至于程子静,往后有他徐五罩着,必定成就非凡。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徐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咧嘴笑起来。

第206章 挑唆(柳仲严万赏加更)

    立秋之后,连下了两场雨。

    天气渐转凉,晨起时,那琉璃瓦上已然覆了一层清霜,后园的菊花也打了好些花包。

    哕鸾宫里里外外,皆换上了新的帐幔,窗纱亦由雨过天青缠枝西蕃莲的茜纱,换成了银红喜鹊登梅天净纱,从窗眼儿里望出去,雾蒙蒙的一片浅绯,却也添了几分暖意。

    红药小心地自竹箧中拣了块半湿的白巾,向那窗纱上轻轻拭着。

    立秋前几日,刮起了大风,虽还在夏天,那风却是干脆爽利,卷起残花、吹落枯叶,将那最后一丝暑热也给吹飞了。

    吴嬷嬷却是不觉天凉,只嫌灰大,催着赶着红药几个扫地擦窗,每天至少要抹上五回,且还专拣着三公主不在的时候。

    红药自不会如何,老老实实干当她的差,倒是红菱,眼见得便憔悴了下去。

    想必是陈长生催得紧。

    红药这样想着,抬起布巾看了看。

    洁净如新,如同从未有人使动一般。

    “成了,这里不必再擦了。”身旁传来清脆的语声。

    红药回过头,向那说话之人弯眸一笑:“是了,余姑姑,您的吩咐小的可得听着。”

    余喜穗便冲她呲了呲牙:“嬉皮笑脸,讨打!”

    话虽如此,她的唇角却是弯着的。

    这余喜穗,便是在咸安宫时威胁红药的那一位。

    她虽年纪小,辈份却比红药大了一辈,与花喜鹊是一拨进的宫,因彼时才只六岁,又伶牙俐齿地,吕尚宫很喜欢她,便将她带在身边教养。

    六年后,三公主身边的婢仆换了一拨,吕尚宫便荐了她来,如今她在哕鸾宫也当了两年的差了。

    即便背后有个大靠山,每每见了吴嬷嬷,余喜穗却还是怕。

    吴嬷嬷在三公主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是故,对吴嬷嬷布置下的差事,她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红药与她也算不打不相识,又因皆被吴嬷嬷冷落着,二人同病相怜,倒也亲近起来。

    仔细将窗户栏杆抹净,余喜穗便与红药离开了寝宫。

    “可算好了,我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跨出门槛时,余喜穗拍打着细弱的肩膀,苦着脸道。

    她与红药一个班儿,并不敢托大偷懒,因为若是教吴嬷嬷发现了,是会重罚的,她很吃过几次亏,便也事事亲力亲为。

    红药便劝她:“回屋抹点药油,那东西挺管用的。”又展了展胳膊:“我是干惯了粗活的,倒还好。”

    哕鸾宫的差事已经算很轻省了,至少比小库房舒服,她并不觉着累。

    余喜穗“嗯”了一声,再开口时,眉间便带出了几分怏怏之色来:“人家二等的都是端茶倒水,再不济也是打帘跑腿,偏我还得洒扫,有一点不到的地方都不成。”

    她撅着嘴嘀嘀咕咕地,声音极小。

    这也就是在红药的面前,若换作旁人,她是半个字不会说的。

    这话红药并不好接,只得含糊其辞,将话题混了过去。

    余喜穗倒也没再往下说,两个人转过廊角,恰好红菱与另一名小宫人抬着水走来,两下里撞个对脸。

    余喜穗正恼着,见了她们,便耍起了威风,命她们站下,上前看了看那水桶,皱眉问:“这水是做什么用的?”

    吴嬷嬷此刻不在,她这猴子便成了大王。

    红菱恭敬地道:“回姑姑的话,这水是嬷嬷叫打的,殿下回来了要沐浴。”

    “殿下还要有会儿才回来呢,这么早把水打了,不就凉了?你们这是偷懒呢吧?”余喜穗威严地叉起了腰。

    红菱眼神微闪,回答得更加恭敬了:“回姑姑的话,嬷嬷说了,殿下乃是全天下姑娘们的表率,不能挑吃拣穿、怕冷怕热地,凉水沐浴,于殿下的心性大有帮助。”

    红药低着头直翻白眼。

    红菱这是魔障了吧。

    这话明显就是在挑梁架火。

    吴嬷嬷那样着紧三公主,又怎么舍得让她在这秋凉天里拿冷水沐浴?

    冻病了怎么办?

    虽则吴嬷嬷对三公主的确很是严厉,可她也肯定知道,三公主出了事儿,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她又如何会做出这等自毁前程之事?

    想必红菱是断章取义,想要挑动着余喜穗去上头告状。

    看起来,她也知道余喜穗是吕尚宫的人了。

    若是吕尚宫当真对上吴嬷嬷,倒也旗鼓相当。

    只可惜,被吕尚宫教养大的余喜穗,又岂会上当?

    她那心眼子不说像筛子吧,却也不遑多让了。

    果然,余喜穗闻言,面上没有半点异色,更未搭红菱的话,只向那小宫人一抬下巴,傲然地道:“你来说,嬷嬷原本是怎么说的?”

    她特意将重音放在了“原本”二字上。

    那小宫人哪敢撒谎,老老实实地道:“红菱姐姐只说了前半句,嬷嬷后半句说,殿下乃千金凤体,以手代身,就算是与民同苦了,过后还是要多多添热水,断不可着凉的。”

    “原来如此。”余喜穗点了点头,讥讽的视线却凝在红菱脸上:“红菱姐姐,你这说话说半截儿的毛病可得改一改,没的让人会错了意。”

    红菱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清秀的脸上,是一个温柔的浅笑:“姑姑恕罪,因这话长了些,我才也只说了一半儿,正想往下说呢,姑姑却问了别人,我也不好插口了。”

    却是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

    也不能说她没道理。

    毕竟,她确实也没说她回完了话,那个停顿当作中间的断句,也成。

    余喜穗翘起手指,轻轻向下巴上点着,一脸地似笑非笑:“红菱姐姐真是伶俐哟,怪不得嬷嬷要亲点了你来呢,嬷嬷这个大恩,姐姐可得好生报还着才是。”

    这话可够毒的,几乎明着骂红菱是个白眼儿狼,背着吴嬷嬷算计她。

    红菱面不改色地一笑:“余姑姑教训得是,我省得。”

    轻轻巧巧,一笔带过。

    余喜穗见状,面上的笑立时一收,盯着她看了片刻,蓦地扭脸一拉红药:“红药,我们走。”

    红药由得她拉着,越过红菱并那小宫人,二人相携而去。

第207章 炒青(二合一)

    回到后罩房,余喜穗便与红药分开了。

    临去前,她似是有些不高兴,约莫是觉着红药没帮她一起对付红菱,小脸儿拉得足有三尺长。

    红药见状,既觉无奈、又有些好笑。

    她和余喜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人家有靠山,现就能帮得上忙,而红药的靠山,却远在皇城之外。

    再者说,红药进哕鸾宫服侍三公主的目的,亦非为了争抢什么名头职司,因而,这些许龃龉,在她看来没有一点意义。

    这样想时,红药并不曾意识到,她此刻的眼界,已然与余喜穗、吴嬷嬷之流不同了。

    那些前世时令她疲于应付、心力交瘁的争斗,在目今的她看来,便如窗外飘飞的雨丝,轻且虚浮,风一吹,便散了。

    回到屋中后,红药先去打来清水净面,又顺道去后窗瞧了一眼。

    因天气渐凉,太后娘娘体恤她们这些下人,便命仁寿、哕鸾、喈凤三所宫殿,皆在那后罩房角门的墙根儿下设了风炉,以使这些婢仆也能吃上一口热的。

    说来也是巧,哕鸾宫的小风炉,便设在红药窗下,方才进屋时,她特意探头张了张,见那炉子上炖着一小锅热汤,也不知是谁的。

    而待她收拾干净,又将屋中略略收拾一番后,再当窗望去,那炉子上已然空了。

    她忙去廊下提来一壶干净的井水,放在风炉上烧着,又回屋翻出一小罐茶叶。

    这是徐上回托李九牛带来的,据说是现下外头最时兴的炒青,只消取出十余片叶儿来,拿滚水一泡,便能直接入口,其香清幽、其味甘甜,却是比什么煎茶、煮茶都要方便得多。

    红药数着茶叶,向盏中拈了一小撮,想了想,又寻出个干净的陶盏来,也向里头拈了一些。

    余喜穗人还不错,消息也灵通,红药不想与她生份了,待会儿少不得捧茶登门,说上几句软话,做个小、服个低,把事情圆过去。

    她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总不能端着架子,由得人家小姑娘如此着恼,那样于公于私皆无益处,还不如早早修好关系,也显得她老人家大度不是?

    一面放茶叶,红药一面伸头往窗外瞧,那风炉火头倒是旺,小铁壶的壶嘴儿已然冒出了热气,她便将茶罐收好,正要去寻茶托,蓦地听见有人敲门:“红药,快开门。”

    是余喜穗的声音。

    还真是巧。

    正说要去寻她赔罪呢,她倒先来了。

    红药忙挑帘拨栓,口中笑道:“你不来我也正要去找你呢,我这里有点儿……”

    “出事了。”她这厢话音未落,那厢余喜穗已经一头冲了进来,开口便截断了红药之语,随后伸手用力一拉她,声音压得极低地道:“你跟我去西角门瞧瞧去,可有点儿吓人。”

    红药呼吸一窒。

    出事?

    莫非是前世那件大事?

    算算日子,倒也差不离了。

    她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余喜穗一眼,却见她面色微白,两个眼睛却亮得怕人,既似恐惧,又似兴奋。

    看来,还真是那事发了。

    思忖间,余喜穗早拉着红药直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还往四下瞧,小声儿地道:“快着些,别惊动了人。”

    红药险些被她逗乐。

    她这儿一通开门阖户地,若要惊动人,早惊动了。

    所幸如今哕鸾宫并没几个婢仆,且此际又正是上差之时,连红菱都忙着呢,后罩房更是空得很。

    这也全拜吴嬷嬷所赐。

    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她很不愿看到三公主亲近别的宫人,一旦发现了,便总要想尽办法把人撵走才好,是以哕鸾宫颇为清静,后罩房到现在还空着至少一半儿,红药如今亦是单独一个屋住,却也不必再为红菱而夜夜惊梦了。

    一面想着,她一面便由得余喜穗拉着穿过游廊,很快便来到了西角门。

    “快来,在这儿瞧。”余喜穗的声音越发地轻,冲红药招了招手,当先蹲了下去,凑在门缝处往外瞧。

    红药凝了凝心神,上前两步,亦向门外看去。

    角门外便是东二长街,当此际,街面上一如往昔地空寂着,唯那街口转角处处,正行过一群女子,素衣翠裙、油伞双双,自如烟细雨中缓缓行过。

    这似乎应是极美的画面。

    然而,在望见那身翠裙的一瞬,红药的面色,亦变得如余喜穗一般苍白起来。

    素衣翠裙,正是宫正司特有的服色。

    放眼皇城,再无第二局,司、监,有此衣着。

    而宫正司的职司,便是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凡后宫有违祖制、犯下罪行者,皆归宫正司处置。

    换言之,宫正司现身,必是大事。

    而此时此刻,那平素总是无人的路口,正一对一对地行过宫正司的女官们。

    她们举统一的油伞、著统一的衣裙,两人一排,安静地行过平素空阔的街口,一排行过,便又是一排,似是永无尽头。

    饶是早有所料,然此际亲眼所见,红药仍旧倒吸了一口冷气。

    余喜穗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启唇时,语声微颤,干涩得像是正在冒烟:“我方才一瞧见她们就去叫你了,你瞧,这是多少……多少人哪。”

    她打了个冷战。

    便在他们说话之时,宫正司的女官仍在一对又一对地自微雨中行过,虽人数众多,却不闻一声嗽声、亦无脚步声响,甚至就连她们面上的神情,亦在雨幕中变得模糊难辨。

    如同一群会动的纸片人。

    “我……我瞧着,怎么也有百……百来号了。”红药颤声说道。

    虽然心下并不太吃惊,然而,如此众多的宫正司来人,还是吓了她一跳。

    倾巢而出。

    一瞬间,她想到了这个从话本子上看来的词。

    想必,这便是皇后娘娘的手笔。

    她终于出手了。

    红药恍惚地想着,思绪不知飞到了何处,便连眼前所见亦似含混起来。

    蓦地,她的衣袖被人重重一扯。

    她回过神来,便瞧见了一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红药你你你你……你瞧,那是不是……是不是……”余喜穗的嘴唇不停哆嗦着,颤抖的手指向门缝处。

    红药顺势望去,霍然色变。

    街口处此时行过的,已非白衣绿裙的宫正司女官,而是一群灰衣宫人。

    相较于宫正司的女官,这群灰衣宫人予人的感觉,格外阴沉。

    几乎是清一色四十以上的女子,俱是三等以上的服色,眉眼灰寂、表情淡漠,通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

    “内安乐堂!”红药失声轻呼,旋即飞快掩口,目中涌出一丝恐惧。

    内安乐堂的人居然也来了?!

    她们来做甚?

    这是前世不曾有过之事。

    莫非,皇后娘娘这是要下死手了么?

    便在这个瞬间,那群灰衣人中,有一人忽地转首,幽冷阴森的两道眸光,直扫了过来。

    红药一时大骇,想也不想飞快将门阖上、插牢木栓,一应动作轻悄而又迅速,而后,拉起余喜穗便走。

    余喜穗已然吓得有点傻了,青白着一张脸,浑浑噩噩被红药拉着一路回了屋。

    进屋后,红药先将余喜穗按坐在椅中,旋即转去后窗,提来铁壶,将滚水倾入备好的茶盏中。

    刹那间,茶盏中白雾升腾,清浅的茶香四处缭绕着,那微带苦涩的香气,令红药怦怦直跳的心,亦随之静了下来。

    “来,喝一口茶,压压惊。”她将茶盏硬塞进余喜穗手里,自己亦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微有些烫嘴的热茶,在口中打了个转儿,再自喉头落入腹内,暖意如一道热流,驱散了方才那一幕带来的恐惧。

    余喜穗下意识地也喝了几口茶,苍白的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她转头去看红药,眼底尚余着几分惊恐:“你……你看出来了?内安乐堂的姑姑也……也来了,你说她们……”

    “她们不关咱们的事。”红药厉声打断了她,面无表情。

    余喜穗哆嗦了一下。

    红药目注于她,如水杏眸中,似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一如她沉静的语声:“余姑姑您听好了,咱们什么都没瞧见,也什么都不知道。哕鸾宫乃是三殿下的住处,咱们只管三殿下的事儿。姑姑说是不是?”

    看着那张精致而又干净的脸,被那柔软而又坚定的眸光笼罩着,余喜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数息之后,她才终是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对,就……就是这样。”她捧起茶盏猛灌了一大口,不顾那茶汁微烫,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抬袖向嘴边一抹,重重点头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咱们什么也没瞧见。”

    “这才对呢。”红药心下微松,上前替她续了些热水,柔声道:“咱们一直坐着吃茶呢,待吃完了茶,便一块儿做针线,外头的事咱们一概不知道。”

    歇一拍,饮一口茶,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消息说不得下晌就能传遍了,姑姑说是不是?”

    余喜穗强笑了一下:“正是这个话。”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这一刻,自己才是个小宫女,而红药,则是那皇城里打过滚儿的大行家,那一行一止,端是沉稳。

    她低下头,望着盏中浅碧色的茶水,酝酿了好一会儿,方才真正擎出一个甜笑来,举起茶盏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新鲜喝的,味儿真不错,回味还是甜的呢。”

    红药笑弯了眸子:“这个呀,叫做炒青。”

    几乎与此同时,钟粹宫中,宁妃亦正说着与红药相同的话。

    “这个呢,便叫做炒青,外头才时兴起来的。昨儿陛下叫侯总管给本宫送了点儿过来,本宫尝着也就那样儿。”

    说出此言时,宁妃斜倚于妆台边,撑出一截藕臂支着下巴,满头乌发挽作慵妆髻,水绿的裙摆堆烟也似,长长拖曳于地,层叠纱罗间,是大朵的折枝宝相花,影影绰绰地泛着金碧沉光,也不知是拿什么线绣的,华丽繁复,却又不觉张扬。

    宋掌事捧着只银漆托盘,陪笑道:“到底是娘娘,什么都懂。奴婢方才闻着这茶盏里头香得很,还以为是什么呢,却原来竟也是茶。”

    宁妃懒懒道:“也不过图个虚名好听罢了,教本宫瞧着,委实不比那煎茶来得香。”

    言至此,将一根纤纤玉指向旁点了点,浑不在意地道:“你拿去喝罢,这茶本宫喝不惯。”

    宋掌事闻言,一脸地受宠若惊:“唉哟,这茶可贵重得很呢,奴婢不敢要。”

    “给你你就拿着,那么多话作甚。”宁妃似颇不喜,娇柔白嫩的脸上,浮起一个无甚笑意的笑:“宋掌事自来了本宫这儿,事事都要操持着,辛苦得很,本宫最是赏罚分明,这是你差事办得好,赏你的,接着罢。”

    末了三字,细细柔柔,飞烟似地飘过宋掌事的耳畔。

    她眉头颤了颤,忙垂首道:“奴婢多谢娘……”

    “轰”,一语未了,门外陡然一声惊天剧响,直吓得她后半句话又缩了回去。

    宁妃也唬了一跳,正欲直身,一个小宫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没口子地道:“不好了,不好了,宫正司的嬷嬷来了。”

    “什么?”宁妃尚不及言,宋掌事已是白了脸,一把抓住那小宫人的胳膊厉声问:“你看清楚了?是宫正司的人?”

    那宫人张了张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奴婢请宁妃接旨。”

    那是一道极平淡的语声,随着话音,一群白衣绿裙的女官鱼贯而入,一个个面色端肃、行动敏捷,很快便将偏殿大门拥塞住,而正当中那个腰悬铜牌、神色淡漠的中年女子,正是严宫正。

    宫正,秩六品,乃是正正经经的女官。

    宋掌事面色苍白,手指一松,被她抓着的那小宫人立时趁机溜去了角落。

    宁妃缓缓站了起来。

    宽大而华美的裙摆在她的足边展开,如一朵盛开的绿牡丹。

    “谁颁的旨?”她问道,拢在袖中的手竟没有一丝颤动。

    便连她自己也觉奇怪,何以在这样的时刻,却是平静如斯。

    严宫正直视着她:“是陛下颁的旨。”

    语毕,不紧不慢地展开掌中捧着的明黄锦帛,平静地道:“娘娘,跪下罢。”

第208章 秋声

    宁妃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停落在那一抹明黄上。

    她痴痴地看着,像是看了许久,久到地老天荒、无边无涯,恍然回神时,却才知,那实则只是一念。

    她恍惚了一下。

    不远处,窗扇正半启着,落雨的声音如此清晰,淅淅沥沥,如春蚕啃食着嫩叶。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院子里,是一面又一面的油伞,如同被这连绵阴雨催开了一顶又一顶硕大的蘑菇,铺满了整间院落。

    那些在她用惯了的,于廊下走动、门前听用的婢仆,此时,一个也不见。

    严宫正淡然地看着出神的宁妃,既未命人上前押其下跪,亦不曾出声催促。

    她像是要留出一点时间,容这位曾经的贵主,明晰她如今的地位。

    良久后,宁妃终于笑了起来。

    清脆柔婉的笑声,斫碎了满殿的岑寂。

    她原就生得娇柔,平素笑时,亦总是柔弱纤细,有若叶底娇花,而此际这一笑,却是不同以往的明艳且夺目,犹如夜色中盛放的优昙花,直教整间殿宇都亮了几分。

    可是,一息后,那繁花便已谢尽。

    殿外是凄风苦雨,殿内,是永夜般的寂灭。

    宁妃的面色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身子也在摇晃,虽勉力挺直了腰背,可双足却似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着向后退去。

    妆台很快便抵上了她的后腰,首饰匣子并针线玉盒被撞得一通“叮咣”乱响,几粒珍珠耳坠滚落在地毡上,寂静地,如同水滴没入浩浩大江。

    “罢,罢,罢,本宫就猜着了,这宫里,又哪来常开不败的花儿呢。”宁妃笑着,单臂支住妆台,微茫的视线,掠过东窗前的梅花几。

    淡白的天光如水流泻,那高几上置着一只精美的水晶罐,折射出七彩的光华。

    宁妃怔忡地看着那水晶罐,再度“咯咯”笑了起来,而后,眼角慢慢滑下了一滴清泪。

    “那是昨儿陛下才赏下的炒青呢,却原来,今日……早非昨日了。”似叹似惋的语声,在寂静的偏殿中回荡着。

    她轻轻闭了闭眼,提起裙摆、向前半步,仿似要跪下接旨,谁想却忽地扬起手,掌中陡然划过一道寒光。

    “小心,她要自裁!”

    一声爆喝乍起,随着话音,始终僵立在侧、似是吓傻了的宋掌事,居然灵蛇般飞扑上前,手臂一推、裙脚一晃。

    “砰”,宁妃猝不及防,竟被她当场掀翻在地,重重摔了个嘴啃泥。

    她本能地挣扎欲起,不想后背骤然袭来一股大力,却是宋掌事以膝盖压住其身,轻而易举便将她两臂反拧了过去,一把夺了过她藏在手中的银剪。

    “她方才佯作害怕,从针线笸箩里拿了这个。”将银剪向严宫正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妆台,宋掌事便利落地将银剪掖进袖笼,又动作敏捷地将宁妃上下通搜了一遍,沉声道:“回姑姑,干净了。”

    宁妃脸朝下俯卧着,口眼鼻唇、四脚百骸、筋脉皮肉,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战栗,口中更漫进大量肉眼难辨的细绒。

    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钟粹宫中,贵主儿怕寒,遂教人早早铺上了细软的羊毛毡。

    彼时,这软毡踩于足下,总是能予人最舒适的柔软,而此刻,那细小的绒毛却直往口鼻里钻,由喉头至肺腑皆是一阵麻痒。

    宁妃直咳得面红耳赤,纤细的脖子与白嫩的额角上,攀爬起一根根青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娘娘,奴婢僭越,劝您一句,还是不要想那些无谓之事,不过白吃苦头罢了,何必呢。”一双素净的布履,缓缓出现在了宁妃的视线中。

    严宫正的声音很淡、很静,似是早便猜到会发生这一幕,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宁妃竭力抬头,想要张大眼睛瞧一瞧,然眼皮开合处,软绒与睫羽却纠缠在了一起,有些痒,又钻心地痛。

    她很快流下了泪水,细细的绒毛扎进眼底,她不得不连连眨眼,泪水越淌越多,糊住了视线。

    “得了,还是扶娘娘起来罢,这么脸朝下趴着,忒难看了。再怎么犯下了死罪,这一两分体面,总得给娘娘留着不是?”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比起严宫正的冷淡,这声音听来倒有了些情绪。

    阴鸷的、刻薄的、讥诮的,甚而还有着一丝兴奋,似是仅仅只是见着这样的情形,便足以令说话之人欢喜不禁。

    “就听杨管事的。”严宫正客气地同意了。

    随此话音,宁妃身上瞬间一轻,雪白的地毡飞快离她远去,她的双足重又踩上了地面,而后,一股大力按下,她不由自主地跌坐了下去。

    直到身子挨上坚硬的木质凳面,她才模模糊糊地记起,偏殿中,似是有一面海棠凳儿。

    那是她平素用来赏给有脸面的婢仆坐的,而即便是侯敬贤这样的乾清宫总管,往往也只敢搭半个凳边入座。

    可是,这一刻,这张海棠凳,便是她的仅存的“体面”。

    再一息后,她才听见了耳中的嗡鸣,像是脑袋里塞进了千万只蜜蜂,一时间,头晕眼花,视线一片模糊。

    这是那一摔之下的余韵,在她是平生未历之事,她头重脚轻地坐着,若非宋掌事从旁相扶,她可能早就一头栽倒了。

    俄顷,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含混不清地念着些什么。

    宁妃晃了晃脑袋,试图分辨出那些字句。

    可是,她的意识仍旧陷于方才的混沌,直到被人拉起、又强按着跪下,那耳中的隆隆剧响,才渐被窗外细密的雨声代替。

    “杨氏采萍,接旨罢。”严宫正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一道旨意,便教钟粹宫之主宁妃,变成了庶民杨氏。

    杨采萍,正是宁妃的原名。

    她很想要笑。

    只可惜,她的脑袋还晕沉着,这一笑抵达面颊时,只余下了唇角轻微的牵动。

    她被人强押着谢了恩,又被人拉了起来,一应皆不由她做主,那身后之人力道之大,令她无从反抗。

第209章 药粉

    宁妃起身后,两名灰衣宫人便走了过来。

    “杨氏,这便随咱走罢。”杨管事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笑,且也果然“呵呵”笑了起来:“哎哟哟,这么一听,咱俩还是本家呢。得了,等会儿到了内安乐堂,咱们可有得叙亲了。”

    内安乐堂!

    这四字甫一入耳,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寒意牢牢攫住了宁妃。

    她战栗了一下。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地一挺腰背,抢在灰衣宫女的手触及身体前开了口。

    “给我个痛快!”

    她笔直地看向那位杨管事,眼神近乎疯狂,毫无退缩之意。

    方才摔倒时,她的牙齿磕破了嘴唇,这一刻,她雪白尖秀的下巴上,正挂着一缕血丝,瞧来触目惊心。

    她没有觉得疼,甚至亦不觉恐惧,心底唯有一念。

    “邓寿容死前跟我说了点儿事,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们,还有些别的事,不必你们用刑,我全都说,一个字都不会少。”

    她盯视着杨管事,五官有些扭曲,飞散的发鬓与唇角的血丝让她看起来像是个疯子。

    然而,这个疯子的眼神,却是无比地清醒,甚至冷酷。

    “那些零碎苦我不想受,只求一个痛快,请几位成全。”她一字一顿地提出了她最后的、亦是唯一的要求,旋即跪倒于地,磕了个头。

    地毡极厚,那以头触地之声,沉闷得像敲击在人心上的一记重锤。

    杨管事与严宫正对视了数息,严宫正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杨管事似颇失望,叹了口气,转向宁妃:“既然你这么痛快,那么我也告诉你,你不会死。”

    语毕,双掌轻轻一击。

    拥塞于殿门的人群,立时潮水般向两旁散开,一名健壮的灰衣宫人捧着只朱色陶瓮,走了进来。

    “明儿晚上,你就住这儿了。”杨管事指了指那只陶瓮。

    宁妃怔望于她,先尚有些不明,然而很快地,她的嘴唇便开始颤抖,一息后,这颤抖已然漫及全身,再过一息,便连站在殿外之人,亦能听见她齿关发出的“格格”之声。

    人彘。

    原来,她不是要被处死,而是要被削成人彘。

    那是比死亡更屈辱百倍、亦更痛苦百倍的活法,她情愿一百次、一千次地去死,亦不想变成一瓮不人不鬼的东西。

    “你当知晓,你犯下的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无论是陛下,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都极震怒。若不是你暗中下毒,则德妃娘娘、宜嫔娘娘便不会一尸两命,丽嫔娘娘也不会滑胎。杨氏,以你的罪行,纵是凌迟亦是轻的了,这一只陶瓮,已经算是几位主子对你的顾念,你可知晓?”

    严宫正平淡的语声,如一根根冰锥,扎进宁妃的耳畔。

    顾念?

    是啊,确实是顾念。

    她毒杀了三位皇子、一妃一嫔,还让丽嫔落下重疾,此生不能受孕。

    她确实犯下了大罪。

    可是,她敢保证,若有孕之人换成是她,也会有别的人来害她。

    大家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自己没本事,却来怪旁人手狠。

    可笑。

    宁妃又想要笑了。

    可是,当视线触上那只朱瓮时,那一点笑意,便迅速被寒意冻住。

    不知何时,偏殿的人已然走了一大半儿,便连家什亦被搬了个精光,殿门阖拢,方才还半启的窗扇,也关得严严的。

    这是过了多久?

    宁妃又恍惚了起来。

    “好了,你现下可以说了。”严宫正的声音再度响起,仍旧是无情无绪地。

    宁妃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转首四顾,见整间偏殿里只严宫正、杨管事、宋掌事并她自己,以及,地毡正中的一只朱色陶瓮。

    她像被烫了一下,飞快侧身,不去看那陶瓮,仿似如此一来,便能避开她已然注定的命运。

    “我……我若是全说了,是否能够……速死?”宁妃艰涩地开了口,颤抖的语声,断续如窗外秋雨。

    严宫正淡然地拂了拂袖:“那要看你能够说出些什么来,若是分量足够重,我自然会向上陈情的。”

    此言一出,宁妃绷紧的身体,多少放松了几分。

    她明白了。

    若不想变成一瓮人彘,她便必须一字不落地说个周全,否则,她死不成。

    在那只陶瓮面前,她没有一丝犹豫地屈服了:

    “邓寿容认识一个内安乐堂的老嬷嬷,姓什么、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在何处当差,这些我一概不知,也从不曾问过。这老嬷嬷要么很有本事,要么就是很有些来头,总之,我花了五百两银子,就从她那里买到了滑胎的药粉。”

    “内安乐堂的人?”杨管事打断了她,面上划过一丝兴味。

    宁妃很快道:“是,就是内安乐堂的人。邓寿容临死前交代说,那嬷嬷只在金海桥西出没,因那里离六宫太远,她几次提出换地方,那嬷嬷却坚决不肯,说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地盘儿。”

    杨管事“唔”了一声,眉眼间涌起一丝冷厉。

    “那个药粉我后来试过了,很管用。”见她不再说话,宁妃又继续说道:“我亲眼瞧着邓寿容抱来怀孕的母猫母狗,只消喂下一小银匙,不出两个时辰,必定见红。”

    “那你又是如何将这药粉下到几位娘娘的食水里的?”严宫正没去纠结那个所谓的嬷嬷,转而问起其他:“几位娘娘的食水皆有人事先试毒,你是不是收买了试毒之人?”

    “这我哪儿办得到?”宁妃掩袖欲笑,然而,眸光一转,忽又瞥见那陶瓮,立时白了脸,颤唇道:“我……我是说,我没那个能为收买下那么些人。只这药粉有奇效,有孕的吃了才会见红,若是无孕,也不过就是当月癸水多些罢了。”

    严宫正面色不动,心底却是一寒。

    这药粉当真效验古怪,如此一来,那岂非无法防范了么?

    这绝非周皇后想看到的。

    可是,再一转念,她的眉头又松了松。

    罢了,皇后娘娘这一胎若是诞下小殿下,则这药粉有或没有,也无关紧要。

    至于因由,周皇后想必比她这个奴婢更清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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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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