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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0章 暮雨(二合一)

    “说了半天,这药粉是如何放入食水中去的,杨氏采萍,你如何不交代呢?”杨管事笑问了一句,意有所指地拿下巴点了点陶瓮。

    被那两道阴沉的眸光扫过,宁妃只觉不寒而栗。

    比起严宫正,杨管事才更让她惧怕。

    这些年来,内安乐堂的种种可怖之处,早已深入后宫每个人的心底,那种恐惧是刻进骨头里的,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转过视线,再不敢去看杨管事,宁妃只一径望向东窗,语声轻颤:“那……那下药之法,其实也并不是很……很麻烦。”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察觉到舌尖传来一股腥甜,她却也无暇他顾,飞快续道:

    “为行事方便,邓寿容认了个干闺女,叫什么红柳的。这红柳彼时在尚食局当差,心比天高、脑瓜子也算灵便,总想着一步登天。因她生得有几分像邓寿容死去的幼妹,邓寿容便以此为由,假意与她认了干亲。”

    “慢着,我怎么记得,这个红柳,是去年死在行宫了呢?”严宫正插口道,一息之后,了然而笑:“罢了,我也是糊涂了,这必定是你们动的手。”

    宁妃立时点头:“是的,姑姑,确实是我让人动的手。只这是后话,我很快就说到了,姑姑且稍等一等。”

    她转换身份竟是极快,称呼也改了,态度亦甚是恭谨,再没了往常的高高在上,自然而然地便摆出了低人一等的姿态。

    严宫正面无表情。

    宁妃极擅察颜观色,见此情形,立时又道:“说来,德妃娘娘她们每月都要从尚食局领补汤,邓寿容便将药粉混进上好的茉莉粉中,赠予了红柳。小姑娘家爱打扮,自会日日涂抹,而只消她经手主子们的食水,那香粉多少便会落进去些,故此,虽她从不曾去过六宫,那药粉却是天天都在下着的。”

    听到这里,杨管事显是明白了,遂接语道:“原来如此。这法子倒也刁钻,只要这红柳过手之食水,俱是下了药的,贵主儿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吃着。无孕者自是无事,有孕者便是……”

    “滑胎,要么一尸两命。”严宫正一派淡然,看也没看宁妃,只出神地凝视着地毡上的陶瓮,语声亦是漫不经心地:“德妃并宜嫔出事后半年,你们便把红柳给灭了口?”

    “正是如此,姑姑高见。”宁妃奉承了严宫正一句,语罢,也没忘了杨管事,又道:“杨管事也是冰雪聪明,一猜即中。”

    严、杨二人俱被她说得一怔,两个人四道视线齐聚在这位曾经的贵主身上,随后,各自一哂。

    六宫里头的主子,哪一个又是简单的?

    便如宁妃,脑子转得快、情形看得明,能屈能伸、知人自知,也难怪她能一路爬到高位。

    只可惜,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行宫那么远,你们怎么动的手?难道你在行宫也有人?”杨管事盯着宁妃,黑洞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

    宁妃并不敢回望于她,垂眸道:“回姑姑的话,这也是邓寿容找那个老嬷嬷帮的忙。红柳虽不知情,但她却也不笨,有一次竟试探着问起那茉莉粉之事,自是留她不得。只我不想让她死在宫里,正巧听说太后娘娘要派人去行宫,我便叫邓寿容将消息透给了她。那时候红柳在冷香阁当差……”

    “原是这么着,我倒是听静嫔提过一次。”严宫正再一次打断了她,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静嫔便是从前冷香阁的主子张婕妤,如今,她便住在景阳宫,严宫正咱她说过两句当年之事。

    “姑姑既然听说过,那我也不说红柳是怎么去的行宫了,只说邓寿容,她找到那个嬷嬷,给了她些银子,让在行宫处置掉红柳,没多久,红柳便死了。”宁妃说道。

    很平常的语气,一如她此前述及下药诸事时的云淡风轻。

    死上个把人,在她眼里似乎不算什么大事。

    杨管事便露出叹为观止的神情来,点头道:“你这心性,倒是不比我内安乐堂那些老嬷嬷差了。”

    此乃她由衷之语,然听在宁妃耳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面色僵了僵,却也不敢多言,只当没听见一般,敛眉又续:“说到弄死红柳,倒也颇为棘手。行宫险些弄出岔子来。原本他们是要把红柳扔去后山,弄出个失足摔死的假相来的,只那天特别不巧,才把人抬到后山,就有两个扭了脚,还有一个砸破了脑袋。这些浑人吓破了胆,以为是山神发怒,就又把红柳给抬了回去。”

    她面上浮起一个轻屑的神情,撇嘴道:“不是我说,这些人既拿了钱,就不该这般胆小,连弄死个人都缚手缚脚地。所幸他们到底还是把事儿给办成了。只是,在把红柳扔井里的时候,好死不死地被个小宫人瞧个正着,他们也只能顺手一起把人弄了下去,却教我多花了几两银子。”

    言至此,宁妃渐渐有些忘形起来,面上竟现出了一抹得色:“这也真是天助我也。若是单死了一个红柳,说不得还会有人要查一查。如今却是一下子死了两个,那行宫的人只当她们小孩子打闹间失足坠了井,反倒无人多问,随随便便就给发送了。”

    看着那张娇柔温婉的脸,一丝凉意,慢慢爬上了严宫正的后背。

    她并非没见过后宫的血腥。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会习以为常。

    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你见得多便会习惯的,有时,每多见一次,便多会生出一丝厌恶。

    严宫正微阖了眼,掩去了眼底深深的疲倦。

    杨管事以眼尾余光扫她一眼,忽尔勾唇:“怎么着,严宫正这是累了?若是您累了,倒不如就由咱……”

    “我不累,就是觉得这秋雨怪恼人的。”没容她说下去,严宫正便张眸笑了笑,神色如常,方才的疲色已是一扫而空。

    杨管事被她打断了话头,却也未恼,“哦”了一声,黑洞般的眼睛向她脸上睃了一圈,客气地道:“那……咱们继续?”

    “好。”严宫正点了点头,随后转向宁妃,淡声道:“说说邓寿容是怎么死的罢。”

    “是啊,说说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杨管事漫声道,毫无形象地蹲了下去,将手向那陶瓮拍了几拍,感慨地道:“这个东西吧,咱其实也不是很爱用来着,实不及铁瓮来得好。”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比什么刑具都管用。

    宁妃的脸又白了,方才那一丝得色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打起了哆嗦:“邓寿容……不完全是我杀的。我猜……可能是内安乐堂的那个老嬷嬷动的手。”

    严、杨二人同时一怔。

    宁妃早知她们会不解,颤声解释道:“之前为着防身,我让邓寿容弄来了一点……一点毒药,我也不知那是什么毒,因一直没用上,便好生收着,后来她办砸了差事,我觉着她不能再留在身边了,便给她下了毒。”

    言至此,她忽地抬头看了严宫正一眼,似是想要堆出个笑来,却是不成,只唇角痉挛了两下:“那个薛红衣,是不是就在你们手上?”

    “不错,她就在我们手上。”严宫正并未否认:“若是没有她,我们也查不到红柳身上。红柳被人扔下井的时候,她虽然没瞧见,却猜到了。过后她又从别处打听到了邓寿容与红柳走得挺近,她就拿这事诈了一诈。”

    “这……这就是了。”宁妃点了点头。

    许是门窗紧闭、殿中闷热,又许是宋掌事一直反拧着她的两臂、让她颇为痛楚,此时,她的额角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神色亦有些恹恹地。

    略略喘息了几下,她方又道:“我其实并没打算把邓寿容毒死,到底她也是钟粹宫的掌事,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总是麻烦,是以我将那毒药分成了十几份,隔几天给她下一份,想让她先病上一场,这样……”

    “我懂了,你是想把她先弄到外安乐堂,再寻机动手。”杨管事到底长年浸yin此道,此时已然听懂了,遂一言点破。

    说完了,拍拍手站起身,围着宁妃转了一圈,真心诚意地赞道:“要依咱说,当年你就不该往六宫里混,直接来我手底下多好?至不济你能留下条命,名正言顺地做你欢喜之事。”

    言至此,她“啧啧”摇头,一脸惋惜:“可惜了儿的,多好的天份,眼下却是把自己个儿的命给折腾没了。”

    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戳心窝子,饶是心性非同常人,宁妃亦气得面色铁青。

    她出身并不高,当年亦不过一名小小淑女罢了,而那内安乐堂中,倒还真有不少经年不得圣宠、未曾晋位的老淑女,至死都没见过陛下一面。

    对于她们这些以淑女位份入宫的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比老死宫中更为可悲?

    “啊哟,你这是生气了?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作不得真的。”见宁妃气得浑身乱战,杨管事反倒笑出了一口黄牙。

    宁妃扭过头,索性不去瞧她,用力呼吸了几次,方续起方才的话头:“那个毒药我才下到第三次,邓寿容就突然死了。因她死的时机太古怪,我怕有人查,便把毒药都给扔了。过后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不过么……”

    她忽地将声音压得极低:“另有件事,你们想必并不知晓。便在邓寿容死的那天,她突然跑到我跟前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番话。”

    严、杨二人俱皆一凛。

    这一番话,想必便是宁妃求速死的筹码了。

    宁妃倒也没多卖关子,很快便道:“邓寿容悄悄告诉我说,她正在查一种很古怪的物事,且已然查出了一点眉目。而若此事查明,则那老嬷嬷便再不会威胁到我们,还要反过来为我所制。”

    她讥讽地挑了挑眉:“她约莫是想在我这里邀个功,以抵消杀红衣失手之事。只可惜,这一去,她便再也没回来。”

    她停顿了片刻,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旋即张眸,直视着严宫正:“我把知道的都说了,求姑姑赏个痛快。”

    直到此时,她亦仍不敢去看杨管事,更不敢去望一眼地上的陶瓮。

    严宫正凝视着她,良久后,轻声地道:“我会将你说的这些一字不漏地报上去,至于是怎样的结果,我这里说了也不算,想你也明白。”

    宁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惨笑:“如此,多谢姑姑成全。”

    “好说。”严宫正淡声道,转向杨管事一点头:“交予你了。”

    杨管事道了声“好”,旋即提声吩咐:“来人。”

    “吱哑”,殿门应声而启,十余名灰衣宫人走了进来。

    见她们来了,严宫正再向杨管事道了声“有劳”,便跨出了门槛。

    才一出门,那殿门便又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阖拢,如同从不曾开启一般。

    严宫正立在廊下,望向檐下的那一抹天空。

    暮色将至,阴云密布,雨还在下着,院子里站满了人,每个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一名高挑的女官撑着伞走上前,低声道:“宫正,回去么?”

    严宫正疲倦地挥了挥手:“我们的人都撤了罢。”

    那女官应了个是,迟疑片刻,又轻声问:“宋掌事呢?”

    宋掌事并非宫正司之人,而是被她们说动之后倒戈的,也算宫正司安插在钟粹宫的一枚钉子。

    而就在方才,这枚钉子,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宋掌事会几式拳脚,这也是她们当初看中她的因由。按照此前的约定,事毕后,她便会调去宫正司,正式升任七品。

    而此际,严宫正却是一个人出来的。

    “再等等吧。”严宫正的声音很轻,如若耳语:“总要容杨管事问完了,得出个结果来再看。”

    语声未了,偏殿中便传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严宫正皱起了眉。

    内安乐堂的手段,从来都不是那么温和的。

    “走罢。”她沉声道。

    这个地方,她一息都不想多呆。

    钟粹宫的角门,在黄昏时重又开启,白衣翠裙的女官们,押解着数十名钟粹宫的婢仆,如同她们来时一样,静静地消失在了漫天烟雨中。

第211章 明暗(二合一)

    掌灯时分,雨终是停了,天空渐呈青黛,一弯眉月探出头来,在琉璃瓦上,抹下几痕浅白。

    虽是云散雨收,那宫道却还湿漉漉地,砖地上汪着好些小水洼,斑斑驳驳,些须映几点宫灯投下的微光,风过时,一明一灭,不似星辰,倒像鬼火。

    “咿呀”,六宫某处宫殿的角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穿着二等服色的中年宫女,无声无息闪入门中,掩门、落栓、穿廊绕柱,一应动作熟稔至极,很快便来到了二进院的左偏殿门外。

    “主子,奴婢回来了。”在门外稍停了片刻,那青衣宫女轻声禀道,抬手拍打着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小心地褪去了足上木屐。

    那木屐下裹了数层软布,拿蜡厚厚地油了,行路无声,亦不沾水渍。

    “咳咳,快进来吧,外头凉得很。”屋中传来低柔的语声,中气不太足的样子,杂着几声明显的喘息。

    青衣宫女应了个是,屋门便从里打开,一个眼角已然生了皱纹、面目却还秀致的嬷嬷,单手挑起帘幕,向着来人点了点头,轻声叮嘱:“主子才喝了药,长话短说。”

    说话间,她便挑帘出了屋,凉风中只留下一句轻语:“我四处转转,你们安心说。”

    青衣宫人嚅动着嘴角,似是要道个谢,然那嬷嬷已经反手将门拢住了。

    她便在黑暗中出了会神。

    透过门缝间隙,隐约可见前头的院落。

    此时,那里早便是庭户灼灼、灯烛闪耀,然而,那些许光明,却并照不进她们这一进,于是,这同一所宫殿便也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进来吧,把灯给点上,方才我嫌闹得慌,没让点。”那低柔的语声自扇后而来,喘息声已经平定了许多。

    青衣宫人回过神来,忙应了个是,绕过一面蜀绣山水四扇屏风,转去里间,熟门熟路寻出火折,点亮了烛台。

    水晶连枝莲座烛台上,插着三支细长的红烛,幽幽烛光,映亮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一名挽高髻、著锦裙的宫装女子,正自凭窗远眺,烛火投射在她的脸上,疏清眉目、悠然气韵,那窗前便好似开了一丛淡菊,正在晚风中轻盈摇曳。

    “主子,宁妃娘娘没了。”青衣宫人躬下了腰。

    那人淡如菊的锦裙女子闻言,眉眼间不见变化,悠然细语:“可惜了儿的,多好的一面挡箭牌。”

    轻叹了一声,她仍旧支颐望向窗外,似是被那华丽的灯火引去了心神。

    青衣宫人继续禀报:“主子,因今儿这事闹得挺大,到处都有人在传闲话,奴婢四处走了走,打听到了不少事儿,择其要者,归纳有四,不知主子可有精神听?”

    她微抬首,明亮的眸子向锦衣女子身上一睇,复又垂下了头。

    不得不说,虽身为贱役,这宫人吐属却极文雅、条理亦极分明,显是识过字、读过书的。

    锦衣女子似是习以为常了,微微颔首:“你说罢。”

    青衣宫人稍稍斟酌了一下,便轻声道:“其一,陛下给宁妃定下的罪名是祸害皇嗣、毒杀嫔妃这两条;其二,宋掌事是宫正司的内应,钟粹宫上下几十口,只活下来她一个;其三,宁妃亲口承认杀了邓寿容和红柳;其四,”

    她忽然停了一息,交握在小腹前的两手紧了紧,旋即续道:“这其四,宁妃娘娘虽死,尸身却不得入土,由内安乐堂秘法泡制成干人彘,示众三个月,再扔进后山。”

    后山便是皇城的乱葬岗,位于外皇城最偏僻的北角,凡重罪身死的宫中之人,无论生前是何等身份,死后一视同仁,扔去后山喂野狗。

    谁又能想到,曾经煊赫一时的宁妃,如今却不过野狗裹腹之物,而大齐风习,横死之女,是连祖宗都不会认下的。

    看起来,陛下是恨透了宁妃,才会让她死后亦成孤魂野鬼,永世于尘世徘徊,不得往生。

    锦裙女子的唇边,缓缓噙出了一抹浅笑:“原来,她也有今天呢。”

    她弯了一副眉眼,转首望向青衣宫人,一双微长的凤眼,在烛光亮若星辰:“当年别人算计我的时候,她不仅知情,且还拍手称快,如今她自个儿却是尸骨无存,这可真是……”

    她掩袖轻笑起来。

    纵使口出恶言,那笑容却干净得不染纤尘,一如她淡雅的语声:“这可真是上天有厚德,报应不爽啊。”

    一语未了,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

    青衣宫女见状,面上便现出担忧的神色,低劝道:“主子,当年的仇已然报得干净了,主子看要不要……”

    “你觉着,我还有抽身退步的余地么?”她尚未说完,锦裙女子便浅笑着打断了她。

    青衣宫人面色一黯,垂首道:“是,奴婢糊涂了,还是主子看得透。”

    “当年,他们既然找上了我,便是看准了我这心里压着恨。如今,我若不自个儿找些恨来给他们瞧,他们只怕留不得我,更留不得你们了。”锦裙女子长叹了一声。

    青衣宫人静立不语。

    那一步,一经踏出,便再无回头余地,这个道理,她自是清楚的。

    数息后,窗前便传来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却是那锦裙女子执起温壶,正向盏中注水。

    青衣宫人抬头瞥见,忙抢步上前:“主子,还是奴婢来吧,这蜜水还烫着呢。”

    锦裙女子由得她接过温壶,仍旧转望窗外,忽地幽幽一叹:“等外头风声小些,你找个日子给杨采萍烧些纸罢。可怜见的,倒是帮我担下了大半罪名。”

    青衣宫人并未抬头,只沉声道:“奴婢遵命。”

    停了片刻,又迟疑地道:“那尚膳监的人,奴婢还要见么?”

    “自然要见。”锦裙女子一脸惬意:“越是这等时候,越需行动如常。找上我的那些人可聪明得紧,自是知晓以不变应万变之理,咱们还和往常一样便是。”

    青衣宫人忙应下,复又将蜜水捧去她手边:“主子,可以了。”

    锦裙女子接盏在手,浅啜了一口,兀自望着窗外出神。

    水晶台上,烛泪如涓滴如微雨,缓缓滑落下去,烛底红蜡如血,在夜风中,逐渐变得冷硬。

    …………………………

    建昭十四年,七月初七,去行宫静住的皇后娘娘,携子而归。

    在大朝会上,建昭帝当众宣布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一时间,朝野俱震,整个玉京城都沸腾了。

    建昭帝空虚了多年的膝下,终于有了一位继承者。

    既是嫡、亦是长。

    若不出意外,这位小皇子,便是当仁不让的太子殿下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小皇子能够安然地、康健地长大。

    目今看来,这似乎并非难事。

    据乾清宫透出来的消息,小皇子生下来足有七斤六两,白胖健壮、气血充沛,哭声嘹亮得聋子都能听得见,且出生当晚,行宫那株被雷劈死的大树,竟长出了一枝新芽。

    此乃祥瑞之兆,钦天监一字不漏地记录在册,建昭帝闻之大喜,当即派出五百“宣瑞使”,骑健马、举黄敕,自玉京出发,昭告全国。

    此等盛事,文武百官自需上表庆贺,放眼望去,朝堂上满是笑脸,每个人都似是发自内心地为建昭帝、为大齐朝而欢欣鼓舞、而额手相庆。

    建昭帝自是尽皆笑纳,顺势又将那五百“宣瑞使”给纳入了两卫范畴。

    前后花了整整五天时间,周皇后才算接待完了入宫觐见的大小命妇,并以一日三次的频率,向各位夫人展示了白白胖胖、圆润如球的小皇子。

    其后,建昭帝便颁下圣旨,大赦天下,并加开恩科,以贺小皇子降生。

    这举国同庆的喜乐氛围,却并未令周皇后绷紧的心神,有一丝的放松。

    “宁妃那毒妇已然死了,尸首还我亲去验的,衣裳都掀开瞧过了,断不会错。钟粹宫阖宫婢仆也都殉了葬,你也别总想着这事儿了,好不好?”

    坤宁宫的东暖阁中,太后娘娘拉着周皇后的手,柔声劝慰。

    此时的皇后娘娘,已不复二条胡同时的丰腴,双颊微凹、眼底乌青,眉间更是锁着一层愁云。

    所幸有柳娘子帮着调理,她也就是精神不大好,面色倒还白润,眼睛亦清亮有神,显是心中忧烦,身子却是无碍的。

    “媳妇不是担心这个,就是这几日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在太后娘娘跟前,周皇后自不会提起那些烦心事,面上堆起笑来,又将帕子拭着额角。

    暖阁里烧了地龙,又拿厚厚的锦帘遮着,热得人冒汗。

    虽然她是等孩子满月才回来的,柳娘子却说了,如今正值秋凉,若风邪入侵,于将来生养不益。

    听得这话,周皇后自是加倍着紧,事事小心。

    诞下皇儿自是好事,只是,仅有一个皇子,似乎又少了些,她这心也始终提着,若是侥天之幸,再生下一个男孩来,她这个中宫之主,才会稳稳坐牢。

    听得周皇后之言,太后娘娘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视线转处,便瞧见了睡在摇篮里的小皇子,不由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哎哟,你瞧瞧这张小胖脸,还有酒窝呢,长大了不知会是怎生俊法,真是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了。”

    老人家对隔代人本就有一种格外地疼宠,更何况,这又是建昭帝膝下第一个儿子,李太后这些日子见天儿地往坤宁宫跑,一坐就是大半天,饭都顾不上吃,只一心逗弄小乖孙。

    听得这话,周皇后亦是眉眼俱柔,转身望向襁褓中的孩儿,整张脸都漾起了一层暖光:“这孩子真是一点不烦人,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人逗他,他就自己抓着小手小脚玩儿,老人都说,小时省心,长大了必定聪敏。”

    说起自己的儿子,她的话就变多了,那一丝愁色亦自散去,面上有着无法掩去的骄傲:“不是我说,往常见那些命妇家的孙子儿子啊,那个闹腾哟,还有整宿哭的呢,哪里及得上我儿这般聪明乖巧。”

    这话太后娘娘爱听,登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就是这话,从前小六儿家的几个孩子,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个闹劲儿的,稍微有一点不好,立时就哭,偏那声音猫儿叫也似,哪里及得上我乖孙这般嗓音脆亮。”

    一旁侍立的李进忠听得眉头直跳。

    这位皇长子的中气,那可不是一般地足,那个哭声响得,直是能震下房梁的灰来。

    不是他背地里抱怨,每回一听那哭声,他这俩老耳朵就要背气,有时候还会“嗡嗡”响上半天,谁说话都像隔着一层。

    太后娘娘往常总说耳背,如今倒好,大晨定的时候,下头娘娘们扯着嗓门儿叫唤,她老人家都听不清了,只能让程寿眉在旁转述。

    就这么着,太后娘娘亦是乐此不疲,以听大孙子的哭声为人生一大乐事,就着大孙子那张小胖脸,她老人家能吃下一大碗饭去,饭量蹭蹭见长,笑脸也多了,时不时地就要赏人,他们几个这几天光赏钱就拿了快十两,玉件儿也有好几样,可见太后娘娘有多欢喜。

    便在李进忠胡思乱想间,忽地门帘一挑,却是谢禄萍走了进来。

    她这一来,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便皆歇了声。

    “咦。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六局办事,上晌回不来么?”周皇后十分讶然,挑眉问了一句。

    谢禄萍先向两位贵主儿见了礼,方“”了一声道:“娘娘恕罪,奴婢实是记岔了日子,方才走到半道儿才想起来,今日乃六局核销月账之日,奴婢便去了,也只能站着干瞪眼,只能打道回府了。”

    口中说着话,一面便悄悄向周皇后呶了呶嘴。

    周皇后见了,便知她有话说,只这碍于太后娘娘在侧,不好开口。

    她微微点了点头,仍旧与李太后说着儿女经,盏茶之后,方起身道:“母后,媳妇想去后头净个身,出了一身的汗,怪不舒服的。”

    说着便又拿帕子拭额角。

    屋中确实很暖,李太后也是脱了大衣裳的。

第212章 静好

    李太后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谢禄萍一眼,笑着向周皇后颔首:“好孩子,快去罢,我知道你难受,等捱过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周皇后告了个罪,便带着谢禄萍并几名宫人去了净房,又将旁人皆挥退,单留下谢禄萍说话。

    待屋中再无闲人,谢禄萍这才肃容道:“启禀娘娘,奴婢方才在半道儿遇见了华禄清,她领着个挺面生的丫头跟奴婢走了个对脸儿,原本这也没什么。只她遮遮掩掩地,生怕奴婢多瞧一眼似的,奴婢便留神打量了几眼,那小丫头倒生得一脸狐媚子样。奴婢挑了个由头问了问,华禄清才不情不愿地告诉奴婢,那丫头是从宫正司调过去的,叫做红杏。”

    华禄清乃景阳宫掌事,而景阳宫,则是荀贵妃的住处。

    周皇后“哦”了一声,神色淡淡:“贵妃上回找了两个丫头来,结果却没留住,今儿这是又找了更好的过来了,也难为她了,心倒还真是宽得很。”

    很显然,荀贵妃前番与今次之举,无非固宠罢了,这很寻常,不值当谢禄萍如此,想必还有别的因由。

    这般想着,她便问:“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儿?”

    “娘娘明鉴。”谢禄萍奉承了一句,面色却有些发紧,往前踏了半步,语声极低地道:“娘娘,这事儿其实也不算什么。只那华禄清讲起话来藏头露尾地,奴婢便有些疑,现叫人去景阳宫打听了打听,却打听出来一个消息。”

    她越发将声音压得极低,说道:“听人说,贵妃娘娘这几日爱吃酸的。”

    周皇后面上的淡然,一下子消失殆尽。

    她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盯着谢禄萍,眸光微凉,一如她不带情绪的语声:“查过起居注了么?”

    “回娘娘,奴婢回来的路上就先去查了,上头的日子倒是没错儿。”谢禄萍道,绷紧的面皮却没半点放松:“只娘娘也知道,那起居注虽作不得假,作假的手段却多得是。若是景阳宫那一位当真要瞒下点儿什么来,有的是法子,起居注这么个死东西,也做不得准。”

    周皇后没说话,只出神地望向屋角的某处,好一会儿后,“嗤”地一笑:“这也真是……咱们当初不就这样来着?如今却好,人家也跟着这么办了。”

    说着又摇头:“这宫里头的事儿,还真是没甚新鲜的,左不过那几件罢了。”

    去岁晚秋时,她刚刚发现有孕,为着不漏出消息,只将此事知会了建昭帝,陛下还帮着她做过手脚,那坤宁宫的起居注上,亦是一切如常。

    却不知,荀贵妃的起居注,是否亦是陛下一片爱意、亲帮着动的手脚呢?

    周皇后心底涩了涩,很快便又淡去。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该习惯了,如今也只是过了几天顺心日子罢了,便生出了这些不该有心思来,细想想,委实矫情得紧。

    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了啊。

    谢禄萍此时亦思及从前,心里有些难过,暗自一叹,轻声问:“如今这事儿该当如何处置,请娘娘示下。”

    若要动手,此时却是不迟。毕竟,那景阳宫眼下也还瞒着人呢,纵使有什么不妥,那也是贵妃娘娘自个儿不知保重,不与旁人相干。

    周皇后没说话,微凉的眸光,长久地停落于墙角那道狭小的窄窗之上。

    窗外,是一小格明净的蓝天,云絮如缕,青漆窗框边,探进数茎金黄的银杏,像一幅画儿。

    她忽然便觉着可惜。

    多么好天气啊。

    可是,在这皇城里,她却连抬头看一眼,都要躲进净房,才得偷闲。

    那一刻,她突然便很想回到二条胡同,住进那所逼仄却又安静的小院儿,每日看看水、听听风,坐在那阁子里头瞧一瞧日升月落,没有荀贵妃、没有陛下、亦没有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有的,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以及,岁月静好。

    然而,一息之后,周皇后便又讥讽地勾起了唇。

    她知道,真要到了那一步,她只怕更不甘心。

    她此生牵系、念兹在兹,都在这金壁辉煌的囚笼里,纵是死,也要死在她的位置上。

    更何况,如今的她并非独自一人。

    她有了孩子。

    那是大齐朝唯一的皇嗣,更是她费尽心思、搏出命去方才保下的骨血。

    所谓静好岁月,亦是要行上一程风霜、杀出一条血路,方能抵达的。

    而此刻,还远远没到时候。

    “这个好消息,可不能只有咱们知道。”周皇后终是启了唇,清亮的眸子里,似蕴了一层薄雾:“这是好事儿哪,知道的人越多才越好。再一个,不是本宫抱怨,这宫里的孩子也实在太少了,一点儿也不热闹。本宫希望小一辈儿越多越好,陛下……想亦如此。”

    她唇角含笑,眉梢眼角不见一丝烟火气:“还有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盼孙儿孙女也盼了好多年了,本宫身为晚辈的,自也要为长辈分忧。”

    谢禄萍被她说得一怔,旋即便明白过来,心头微有些酸楚,低声应道:“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想法子让人把消息透出去。”

    见她听懂了,周皇后笑得益发温柔:“另外,你再留心打听打听,看看另几处都是怎么个情形。若本宫所料不错,这宫里爱吃酸、爱吃辣、爱吃甜的,许是不止贵妃一个。”

    谢禄萍吃了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她,一时竟连规矩也忘了。

    周皇后见了,忍俊不禁:“你莫不是傻了么?你也不想想,柳娘子的药方如今就在陛下手里呢。从去年冬天到现下,算算也有大半年了,宫里这丸药已然吃了好几轮了。不是本宫说,那药丸本宫吃了都管用,何况那些更年轻、身子骨更健壮的?她们之中,怎么着也该有一、两个得着好消息了罢。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事儿大家一块儿摊着,才是好上加好呢。”

    见她一脸地若无其事,谢禄萍着实替主子难受,张口想要劝几句,却又知这话一出口,便是僭越逾礼,只得垂首应道:“奴婢明白了。”

第213章 真牛

    说起来,周皇后这话也不算错。

    自皇后娘娘避去二条胡同之后,建昭帝可是一天没闲着,不仅将六宫这一亩三分地给犁了个来回,西苑那几个最美貌的淑女,也都不曾明珠蒙尘,一个个地皆晋了位份,虽不过几个婕妤美人而已,到底那也是承了恩泽、受了雨露的。

    谁又能保证,这几十号美人之中,不会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

    “瞧你,板着脸作甚,这又有什么可难过的?”见谢禄萍神情黯淡,周皇后反倒笑了出来,其洒然自若,全无一丝挂碍,显然已是剔透到了十分。

    谢禄萍自知失了方寸,忙堆笑赔罪道:“娘娘恕罪,奴婢一时想得出了神。”

    周皇后笑吟吟地摆了摆手:“罢了,恕你无罪。本宫原本还烦着呢,坤宁宫这么大个箭垛子摆在那儿,不知多少人盯着,又不知多少人想要把咱们狠狠拉下去,彼时咱们在明、人家在暗,纵有三头六臂,也防不住不是?”

    她似是心情甚好,面上笑意款款,竟是容光焕发:“如今多好,这么些人上赶着要出头,咱们这灶头便冷一冷也没什么,总不能什么都让咱们占了先。雨露均沾、阖家同乐,这才是长久之道。”

    谢禄萍早明其理,此时便也笑道:“娘娘高见,有这么些人分担着,咱们倒也轻省些。”

    坤宁宫如今风头太劲,很容易成为目标,不利于小皇子平安长大,周皇后这法子也不能说不好。

    只是,如此一来,很难说往后会是怎么个情形。

    然此情此景,只能先行权宜之计,余下的暂且顾不上。

    计议已定,谢禄萍很快了下去,转头便悄悄损招来几名心腹,分派他们去各宫打探消息。

    不出半个月,荀贵妃、淑妃、贤妃、和嫔并徐、谢两位昭仪,以及一位才晋位的郭姓美人,便先后传出了喜讯。

    建昭十四年的秋天,荒寂了多年的大齐后宫,便如那雨后春笋一般,开始一茬一茬地往出冒孕妇,今儿你害喜、明儿她呕酸,这个怕风、那个惧热,六局忙得脚不点地,建昭帝还亲向周皇后借出柳娘子,轮流替各位贵主看诊安胎,倒是把太医院都给冷落了。

    八月初一大晨定,当李太后笑眯眯坐上宝座之时,放眼望去,头一次觉着,这满殿的莺莺燕燕,瞧来是如此地顺眼,她仿佛瞧见光头大胖小子满地走,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

    建昭帝比他老娘更高兴。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个儿就是一头光犁地、不出苗的老黄牛,如今才知,地是好地,牛,是真的牛(骄傲脸)。

    是故,这几次大朝会,皇帝陛下那叫一个和颜悦色,纵使有官员犯了错,也是轻提轻放、罪减一等,美其名曰宽仁,实则却是给他那些孩儿们积福呢。

    事实上,若非顾着国体龙威,皇帝陛下走路都能一步三蹦儿高。

    委实是太、太、太高兴了。

    再没有什么比如今的后宫,更能体现他建昭帝身为天子的体力、精力,以及男人的尊严的了。

    正所谓十年不鸣,一鸣就遍地开花,最近,大齐天子看几位阁老都觉着眉清目秀的,那份开怀可想而知。

    这一日,朝会已毕,建昭帝笑嘻嘻与众阁臣商议了几句恩科之事,便背着两手,溜溜达达地回了乾清宫。

    才一转过宫道,打老远便见东平郡王穿着件大红官袍,挺着在肚子站在那墙根儿下头,手里攥着块帕子擦汗。

    虽已秋凉,这位王爷肉大身沉地,还是稍稍一动就会出汗。

    而在他身边,则立着个身姿修挺的少年。

    他不似东平郡王那般怕热,笔直地站在秋阳下头,天光明净、阳光耀眼,衬着他丽俊美的容颜,尤其那一双眼睛,亮如秋水,比他那个王爷爹可养眼了百倍。

    这翩翩少年,便东平郡王家的小五子徐。

    “嚯,你们父子如何得空儿来了?”建昭帝心情极好,抬手便免了东平郡王父子的见礼,又笑着向徐招手:“你小子,好些日子没到朕这儿来了,还要朕请你才成?”

    徐规规矩矩躬身行礼:“陛下恕罪,草民……”

    “去,去,去,你一个镇国大将军,算什么草民?”建昭帝作势挥手,脸上的笑容明灿灿地,晃得人眼晕。

    东平郡王呆了呆,旋即便以一个胖子不该有的敏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肥肉与声音齐颤、马屁与脑门儿共响,叩首谢恩:“陛下圣明,谢主隆恩。”

    徐此时亦反应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跪下谢恩。

    陛下这金口一开,待他日郡王府分家,徐便是正正经经的镇国将军了。

    身为滥妾之子,却能与除王长子之外的王府其余诸子平起平坐,纵观大齐国史,鲜少有与他同等出身的王爵之子得此殊荣。

    陛下之宠爱,可见一斑。

    一旁的侯敬贤悄悄抬头,瞥了一眼正自伏地的翩翩少年。

    这位徐五郎,往后他可得好生地奉承着。

    没见陛下喜欢么?

    这东平郡王还没分家呢,一个镇国将军,就已经板上钉钉了。爵位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那一份圣宠,那才是最难得的。

    “都起罢,进去说话。”建昭帝龙手挥了挥,命东平郡王父子起了身,大步朝宫门而去。

    一行人径直去了偏殿,侯敬贤带领小监奉上茶点,估摸着陛下的眼色,自动自觉地给东平郡王并徐挪了座儿,便悄悄地退下了。

    东平郡王这才收起满脸的笑,起身正色道:“启禀陛下,臣今儿是来禀报这些日子的进展的。承许、潘两位提督襄助,却是叫臣查到了两个名字。”

    他说着便自靴筒里抽出张字条来,双手奉上:“这二人一个是雷奉义、另一个是贺知礼,乃东州四大商行中的两家。其中,那雷家为四大之首,依臣看,他一家便称大齐商贾之首亦不为过,贺家则次之。便是雷、贺名下的几间商社,最近有些不同寻常。”

第214章 西域

    “搁案上罢。”建昭帝漫不经心地拿下巴点了点御案,清隽的面上,不见喜怒。

    东平郡王将条陈置于案上,退后两步,继续禀道:“因存了疑,臣便又往前几年查了查,那几年正逢辽北雪灾,粮食颗粒无收,雷贺两家却有不少货物贩去辽北,说是收粮,那地方荒成那样,哪里来的粮给他收?据查,那运回来的粮车,比寻常粮车重了至少三成。臣过后又查出,辽北军中门阀子弟,多有与雷、贺过从甚密者。”

    建昭帝点了点头,面上仍无太多情绪:“这事儿朕也听说了,辽北苦寒,那些人想过好日子,自是需要大钱。不过,这钱又哪有白来的道理。”

    言至此,他忽似想起什么,眉峰一动:“无奸不商,古人诚不我欺也。这四大商行,不如改名叫四大奸商。没一个好东西。”

    此前的汤正德,便是东州四大商行之一,虽是四家之中的末位,却也富可敌国,家中抄出的银两,足抵国库存银的两成。

    与之相比,宋阁老家虽也富有,却是远远不及的。

    东平郡王闻言,便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来,掏出帕子来擦了把汗,说道:“陛下所言是极。臣也觉着,这四家都挺可疑。如今就剩下个倪守廉了,臣会加紧去查的。”

    “朕会让老许他们帮着你的。”建昭帝淡淡地道,玄金龙袖一摆,便笑着岔开话题:“罢了,今儿说了一早上的国事,腻得慌,贤侄可有甚新鲜事说来?”

    虽口称贤侄,他的视线却扫向这贤侄……身旁的少年。

    徐闻音知雅,立时起身道:“启禀陛下,微臣这里倒有件新鲜东西,陛下可愿一观?”

    既然有了镇国将军的爵位,再自称草民,那就是不拿皇帝的话当回事了,是故他便改了口。

    建昭帝便将手指着他笑:“就知道你小子藏着好东西呢,还不快呈上来给朕瞧瞧。”

    一旁的东平郡王见状,知趣地退去了一旁。

    很显然,他皇叔并不想搭理他,所幸他有先见之明,没管朱氏怎么黑着脸,硬拉着徐一块儿来了,果然来对了。

    徐告了个罪,上前几步,自怀中取出一只珐琅盒儿来,那盒子瞧着也只有婴儿手掌大小,描金镶宝,极为精致。

    “此盒中之物,是微臣最近叫人弄出来的,陛下只看看就好,切莫以手触之。”徐恭声说道,一面便启开盒盖,高举过顶。

    建昭帝就着他的手看去,便见那盒中之物,并非什么稀奇玩意儿,而是一小撮黄褐色的粉末,虽离得稍远,那股子又酸又苦的药味儿,却还是传了过来。

    他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此是何物?”他抬手轻叩着御案,目中殊无喜色。

    徐躬身道:“回陛下,这药粉乃是从陛下所赐四枚帐钩的两枚里取出来的。微臣请高人鉴别过,此乃来自西域的一种药粉,久闻、久食或久触,皆可致女子体寒,不易受孕。”

    言至此,他单手撩袍跪倒,恭声道:“微臣擅自私查陛下御赐之物,实属无奈之举。自前番夜观天象,见六宫阴云罩顶,微臣便一直心怀不安,那一日见这帐钩形制有些古怪,突发奇想,冒险一查,不想却查出了端倪,故臣今日斗胆觐见,乞请陛下恕微臣不敬之罪。”

    说着便深深埋首,伏地请罪。

    建昭帝面无表情。

    那四枚帐钩,的确是他赏给徐的。

    前些时,徐进宫献上新茶,恰逢底下人送上一小匣帐钩,四种花色、每样一枚,原是请他赏鉴挑选的,他便顺手赏给徐拿去玩,却不想,赏出了大问题。

    若换作一年前,徐说出这番话来,他必会起疑。

    可是,这一年多来,西边那位的一举一动,皆被他看在眼里,由不得他不去相信眼前少年所言。

    看起来,那位王爷,终于坐不住了。

    定定地看着那珐琅盒,良久后,建昭帝蓦地“呵呵”笑了起来。

    寂静且空阔的殿宇中,这低笑声听来很有几分人。

    东平郡王头垂得几乎贴地,恨不能把整个身子缩起来。

    这一刻,他对徐是极其埋怨的,怨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知道,诚王的封地便挨着西域,若骑上快马,从诚王府至两国边境,半日即可抵达。

    而徐方才说的这劳什子药粉,便是从西域来的。

    这用脚后跟儿也能猜着,此事必是诚王捣鬼无疑。

    如此一想,东平郡王便觉着后脖梗子有点儿发凉。

    诚王、东平郡王,以及京里的这些个大小王爷,最忌讳的,便是这等事。

    诚王好死不死拿什么药粉祸害后宫,哪怕如今并无实证,可陛下在上,还需要实证么?

    最可恨的是,这诚王一个人想死,怎么死不成?却偏要带累得他们这些王也跟着倒霉。

    再一想,这事儿竟是徐捅出来的,东平郡王简直恨得牙痒,若非陛下在前,他准定一个窝心脚踹上去。

    此事多么凶险,又是多么地招忌讳,这老五到底知道不知道?换作旁人,躲还来不及呢,他倒好,巴巴地还把东西给捧到了陛下跟前。

    正所谓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虽然此事与东平郡王府无关,可就怕陛下一个迁怒,把他们这些王都给一锅端了。

    念及此,东平郡王越发汗出如浆,帕子都擦不赢。

    徐却像是对乃父所忧全然不顾,此时又道:“陛下,昨夜微臣忽有所感,遂起身卜了一卦,却是第二十三卦,剥卦。此卦五阴一阳,阳爻诚君子、阴爻乃小人。其六五象曰:以宫人宠,终无尤也;上九则象曰,君子得舆,民所载也。小人剥庐,终不可用也。”

    他停了一息,语声越发萧瑟起来:“依微臣所见,既有小人,当顺势而止;六宫内闱,当除秽而还清。慎可也,行乃需,否则,大厦将倾、天穹将覆。”

    再歇一拍,肃容续道:“陛下,微臣觉着,此时,正当时。”

第215章 换衣

    说到此处,徐忽地收声,伏地重重叩首

    “咚”,寂静的殿宇中,这一响,竟有几分撼动人心的意味。

    建昭帝微有些动容,敲击御案的手指,亦自稍停,眸光凝在徐身上。

    数息后,他启唇吐出了一个字:“起。”

    徐立时应声而起,略理了理衣袍,便将早就备好的一卷纸奉上:“陛下,此乃微臣之卦解,陛下乃个中高手,还请陛下指点。”

    语罢,将珐琅盒盖好,与纸卷儿一同轻置于御案,方缓步退回原处,却不曾归坐,仍旧垂首立着,腰杆挺得笔直。

    东平郡王觉着,额角热汗,有渐渐变冷的趋势。

    他倒也想拿帕子去擦,叵奈两臂沉沉,似有千斤之重,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更别说抬起来了,只得任由那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

    也不知过了多久,御案之后,方才传来了一声清嗽。

    “来人。”建昭帝的语声不见喜怒。

    东平郡王面色如土,心悬得高高地。

    却不知这来人是金执卫、还是刀斧手?

    便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殿门已然被人推开,凉风随之而入,吹得众人衣袂飞起。

    “奴才在。”门外传来一道尖细语声。

    既非刀斧手、亦非金执卫,却是瘦伶伶的侯敬贤。

    东平郡王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可吓死他了。

    “老侯,你带郡王下去找件衣裳换了罢。朕瞧着他都流了三、五身汗了,再由得他站在此地,怕要沤出味儿来,朕可不爱闻。”建昭帝居然开起了玩笑,似是心情相当不错。

    这一刻,东平郡王真的很想大声地说一句:陛下,求您让臣把那倒霉孩子一块儿带走吧。

    委实是这老五太会惹事,他真怕自个儿一不在,这孩子再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到现在他这心还跳得像要蹦出来呢。

    虽然听着这声气,陛下像是没恼,可君心难测哪,万一他老人家笑着笑着,就把郡王府给灭了呢?

    到时候他找谁哭去?

    东平郡王哭丧着脸,真的快哭了。

    “得了,得了,快去你的罢,朕又不吃人。”见他那张胖脸五官挤作了一团,建昭帝不由失笑,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瞧瞧你,光长个子不长胆儿,你家孩子都比你强些。”

    这话着实透着亲近,东平郡王饶是被奚落了,那乱跳的心却踏实了下来。

    若是陛下能再多骂他两句,他会更高兴。

    不过,建昭帝显然没心情再理会他,说完了便向徐招手:“近前说话。”

    摆明了不想东平郡王在场。

    东平郡王自不敢违逆圣意,只得借着退后之机,将那眼刀子死命往徐后背戳。

    徐忽有所感,回过头,冲他一呲牙。那模样,真是要多惫懒有多惫懒。

    东平郡王都快急出内伤来了,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简直堪比怨妇。

    然而,再一瞅笑吟吟走来的侯敬贤,他也只能提着一颗心,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

    殿门在他的身后阖拢,里头的声音,半点透不出来。

    侯敬贤唤来两名小监,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又向东平郡王笑道:“奴才便不随殿下一同去啦,殿下慢慢来,不着急。”

    此言大有意味,东平郡王当下便听明白了,面上挤出一个笑来:“劳公公提点。”

    说着便作势行礼,侯敬贤忙伸手拦下,二人衣袖相触之际,一只厚厚的大红封,便滑进了侯敬贤的衣袖。

    侯敬贤一脸泰然地收下了。

    东平郡王见状,心又放下去一小半,再谢一声,便随小监去了换衣的静室,慢吞吞地擦汗、换衣裳。

    纵使他将动作放到了最慢,两刻之后,新衣裳也换得了。

    小监进屋收拾干净,又贴心地捧上了茶点,便安静地侍立于门外。

    东平郡王心里急得像猫抓,却也只得强捺下。

    因无事可做,又担着心思,他便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走累了,便坐下喝茶,喝完了再走。

    幸得那静室四门大开,秋风飒然,拂得满室生凉,他才没再走出一身汗来。

    约莫又过了两刻,那茶水已然换过一遭,东平郡王甚而还上了一回净房,侯敬贤才终于出现。

    看着那张白净净、笑微微的脸,东平郡王便知道,今儿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一高兴,又滑过去个大红封。

    果然,待回到偏殿,却见建昭帝正与徐说笑,见他来了,便信手指着案上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笑道:“贤侄,快过来瞧瞧,这物件儿委实有趣得紧。”

    东平郡王巴不得丢开前事呢,闻言立马屁颠颠地凑了过去,却见那案上之物晶莹剔透,似是水晶所制,磨得扁平光滑,外头拿玳瑁镶边,下头还有一个玉制手柄。

    “拿着瞧瞧,这叫放大晶。”建昭帝似是兴致极高,亲拿起放大晶的手柄,塞进东平郡王手中,又顺手递过去一本《大学》:“你拿着这放大晶瞧瞧这上头的字。”

    不必他说,东平郡王俩眼已然瞪圆了。

    那《大学》上的字迹,透过水晶面儿瞧过去,竟变得很大。

    他平素眼神不大好,自从有了眼镜,倒是时常用着。只他爱出汗,那东西架鼻梁上老打滑,已经摔坏好几副了,总换也麻烦。

    而此刻这个放大晶,那字瞧着竟比之前更大、更清楚,且鼻梁还不受罪,往后他看个邸报什么的,便更轻松了。

    “哟,这东西果然新鲜。”东平郡王半是惊奇、半是凑趣地叫道,一时忘了手中还拿着放大晶,转头看向了徐。

    入目处,是两个巨大的鼻孔。

    他忍不住乐了。

    徐也乐。

    相较于东平郡王,他的心情只好不坏。

    今日之举,实为行险,只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前世时,事态是从建昭十六年开始变坏的,那是因为:一、太后与三公主先后薨逝;二、建昭帝无子。

    面这一世,小皇子已然降生,徐认为,这是对诚王团伙极其严重的打击,打破了他们多年来的布局,由此可以推断出,事态必将发生巨大的转变,那些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他才行此险招,且还成功了,他自是欢喜。

第216章 修竹

    离开乾清宫时,东平郡王府的马车上,多出了一个挺清秀的小太监。

    当然,不是红药。

    徐便再有手段,亦断无让红药扮作太监、再堂而皇之带上府中马车之能。

    这小太监,是专门去程家颁旨的。

    柳娘子医术超绝,令后宫终于不再一片荒芜,如此大功,自当重赏,陛下便想赏程家一个前程。

    不过,在徐的干预下,这一份前程,便落在了年仅六岁的程良身上。

    他被封为“逍遥伯”。

    柳娘子因是其生母,便也相应地得了个诰命。

    有此封赏,柳氏母子从此再无须仰仗他人鼻息,反过来,程家还要格外巴结他们。

    说起来,这逍遥伯亦只是个虚爵,除每年定例之米粮银钱外,既无实权,亦不得荫封。

    换言之,程良一死,程家便仍旧回归庶民。

    而即便如此,于程家而言,这亦是泼天的富贵,那小太监宣旨时,程家父子很整齐地同时抽了过去,还是徐掐人中给掐醒的。

    此事在坊间颇为轰动,然奇怪的是,不出几日,消息却又被压了下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忽忽仲秋已过,玉京城中,银杏流金、桂子飘香,有那富贵人家,已然吃上了新上市的螃蟹。而那些并不富裕的人家,今年亦时兴起一样新鲜吃食烤红薯。

    这红薯据说是外邦之物,大齐本地却是没有的,也算罕物。只此物虽少有,种植的法子却似是很简单,京郊东平郡王府的庄子上便种了好些,且收成极好。

    于是,便有那徐家最会读书的五爷,想出了这么个吃法,以铁筒架炉,火烤食之,一经面市,立时便成了最时兴的吃食。

    虽然这东西不算便宜,却也不及螃蟹价高,且烤熟之后,自有一股香甜,而更紧要的是,这红薯极好种,几乎是一种即活,很快便引得周遭行省效仿,不出两年,辽北饥荒竟因之得解,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这玉京城中,有一处极幽静的坊市,位于城南,唤做柳叶渡。因居于此处者多清流士族、书香门第,又或是些专事文书职司的官员,故这柳叶渡又有个别号,叫做文人坊。

    这一日午后,天有些阴,似是将要落雨,一名士子打扮的青衣男子,不紧不慢地敲响了柳叶渡白溪巷一户人家的院门。

    许是院中人正歇午,他连敲了好几次,那院门方被个总角小厮拉开。

    “您找谁?”那小厮似是才睡醒,揉着眼睛问道。

    “我姓方,来寻你家大人。”青衣男子语声温和,面目却被帷帽遮住。

    小厮也不曾多看,说了句“您稍候”,便又将门阖拢,踢踢踏踏地去里头传信去了。

    不多时,他又返转回来,拉开门道:“老爷请您进去。”

    方姓男子温言道谢,顺手将个油纸包递了过去:“才出炉的烤红薯,小哥儿辛苦。”

    一闻见那纸包中的甜香,小厮立时眉开眼笑,迭声谢了几遍,喜孜孜接过纸包,将来人引去了后院。

    院子不大,拢共也就两进,除两边抄手游廊漆色尚新,庭户却显得颇为老旧,院中亦只两竿修竹、一架春藤,再无别的花木。

    二人进院时,便见那修竹之下,正立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貌平凡,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肃然望来时,便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然其衣着却极朴素,不过一领蓝布道袍而已。

    将人引至此处,那小厮便退下了,方姓男子遂上前见礼:“大人安好。”

    道袍男子淡笑地问:“是你家大人遣你来的?”

    语毕,晃了晃手中拿着的一页薄纸:“卿为此子而来?”

    “大人都知道了。”方姓男子说道,掀掉帷帽,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面上神情却不似对方那样轻松,圆胖的脸上,眉眼俱寒:“此子一出,谁还能记得今年解元姓甚名谁?”

    “一篇文章罢了,你家大人未免过于着紧了些。”道袍男子笑容依旧,示意来人坐下,又亲手替他斟茶。

    方姓男子见状,忙忙起身,诚惶诚恐:“学生不敢。”

    “盏茶而已,你是客,我是主,总不能客行主事。”道袍男子洒然摆手,到底斟了茶,又笑:“只我这里无甚好茶,委屈了你。”

    方姓男子始终站着未坐,直待双手接过茶盏,方才笑道:“得先生清音,什么好茶都比不过的。”

    道袍男子笑而不语,方姓男子亦自坐了,小心将茶盏搁下,面色重又沉凝起来:“这徐徐五郎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学生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我亦不明啊。”道袍男子悠然地道,视线投注于那纸页之上,面上浮起几许赞赏,低声道:“夫所谓智者,是其识之甚明,而无所不知者也。夫其识之甚明,而无所不知者,不可以多得也。(注)”

    他转眸望向对座之人,笑道:“此篇《好学近乎知》,可比那解元之文,强了百倍不止。”

    《好学近乎知》,便是今年乡试之题,而在这道袍男子看来,徐此篇,却是比今年的案首更为出色。

    “温公亦有此言。”方姓男子接语道,面上竟浮起一个苦笑:“梦祯先生还说,只要此子愿意,随时可拜入其门下。”

    温梦祯,本朝大儒,虽不曾出仕,士林中之声名却是极佳,其门生多入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看起来,徐五郎虽不曾参加乡试,亦无由入仕,然此篇一出,却是将那些应试的学子都给盖了过去,竟引来温梦祯先生青眼。

    也正因如此,方姓男子才会领上峰之命,登门造访。

    此时他便又道:“先生也知,今年这位解元,乃是我家大人极看好的,明年两试,他的名次亦不会错,且此子家世亦不凡,若能将其背后的力量拉过来,则于大事有益。”

    便在他语声之中,道袍男子微阖了眼,宽大的袍袖于竹风下轻轻晃动,似是闭目养神,也不知听见没有。

    方姓男子见状,忙停下话头,垂首坐着,神情极为恭谨。

第217章 清贫(二合一)

    茶香渐沓,风色犹凉,曲廊下,翠竹筛下些许天光,因风而动,摇摆不定。

    方姓男子悄然举首,见高墙之外,压着厚厚一层云,天色亦比方才更阴沉了些。

    方姓男子悄然一叹。

    山雨欲来风满楼。

    如今的大齐,便如这阴云密布的天空,一场大雨,只怕是免不了的了。

    便在此时,道袍男子微阖的双眸,终是缓缓张开,淡然的语声亦随之响起:“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此事,先不提。”

    方姓男子一怔,旋即便有些焦急起来,切切道:“学生请大人三思,此事若是按下了,不只我家大人不好交代,且余事亦难以进行。”

    “无妨的。”道袍男子振了振衣袖,神情洒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家大人既然问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放一放再说。”

    歇一拍,忽尔转头,神光湛然的一双眼,向他身上扫了扫:“若你家大人执意不肯,我看,你这个门客,也可以不必再做了。”

    方姓男子霍然色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道袍男子收回视线,平凡的脸上再无表情,信手端起了茶盏。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方姓男子见状,纵有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多留,只得起身行了一礼,心事重重地去了。

    小院重又恢复了安静。

    道袍男子却也不曾回屋,仍旧坐在竹椅之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饮茶,视线凝注于脚下地面,似在出神。

    “啪嗒”,竹叶间忽地滑过一声轻响,几不可闻。然而,再数息后,“沙沙”之声渐密,曲栏杆外,已是漫天细雨。

    道袍男子闭目听着。

    小院雨声,听来亦似有一种韵律,阶前点滴,犹如清漏,叶底银毫,像是有谁在抛洒着细盐,檐下跳珠般“叮咚”连绵,便是琴弦拨弄的声音。

    道袍男子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笑,手指轻轻点向竹案,仿若应和着这造物的乐音,打起了拍了。

    蓦地,一个穿葛衣、披青蓑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廊外。

    “嚓啦啦”,乐韵倏然一乱,道袍男子睁开了眼睛。

    “初影见过大人。”那叫初影的蓑衣男子立时单膝点地,执礼甚恭。

    “哦,你来了,进来说话。”道袍男子神色如初,并未因这突然出现之人而有分毫讶色。

    初影应了个是,拾级而上,蓑衣却不曾褪,雨水嘀嘀嗒嗒滚落,很快便湿了地面。

    道袍男子却是不以为意,只向他身上扫一眼,和声道:“看来你是有收获了。”

    “大人高见。”初影并未予以否认。

    道袍男子一脸兴味,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初影叉手道:“启禀大人,属下查出了两卫前段日子的动向,正如大人所料,他们确实在二条胡同调派了大批人手。不过,现下人手已经撤回来了。”

    “唔,周氏产子,想必便在彼处。”道袍男子淡声道,竟是直称当今皇后娘娘为周氏,堪称大不敬。

    初影闻言,神态语气却无一丝异样,沉声道:“正如大人所言,属下打听到,那户人家上个月似有家眷产子,然一个月之后,突然就搬走了。而他们搬来的日子,与皇后前往行宫的日子前后只差了几日。”

    “这就对上了。”道袍男子展袖道,其神色便如解决了一个小难题,似懒散、又似欣然。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缓缓在廊下踱起步来。

    那步履声嵌入廊外雨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而他淡然的语声,亦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今看来,我没让你们硬查,还是对的。”

    “属下惭愧。”初影躬身道:“庄上人手不齐,属下也没想到二条胡同竟是如此凶险,幸得大人提醒在前,属下等才不曾暴露。”

    “罢了。”道袍男子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两卫本就难缠,敌强我弱,自是不可硬碰。不过……”

    他忽地停下脚步,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宫里那个孩子,当真是周氏所出?”

    初影立时道:“属下正要向大人禀报。因属下曾亲去二条胡同踩点,与两卫的人也算照过面,却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个疑点。”

    言至此,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就在前天傍晚,属下在崇文坊青云巷撞见了两个熟人。这两人一个是在二条胡同卖瓜果的小贩,另一个是二条胡同某户人家打杂的老叟,属下曾见他晾晒衣物。而在青云巷中,他二人却成了要饭的乞丐。”

    道袍男子淡淡地“唔”了一声,抬手轻抚朱漆廊柱,说道:“两卫。”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大人果然明见千里。”初影的语气中,有着难掩的钦佩。

    道袍男子笑了笑,挥手道:“你接着往下说。想必那青云巷不简单。”

    初影闻言,迟疑了片刻,蓦地单膝点地,叉手道:“大人恕罪。发现那两名探子后,属下本想入巷细查,只是,才走到巷口,便感觉到几道气息,每一道气息都很强大,属下不敢逗留,便佯做路过,退了回来。”

    似是怕道袍男子不虞,他又飞快地道:“待人手齐备,属下会再去探一次的。”

    “量力而行罢。”道袍男子温言道,神情间并无恼色,甚至还有几许欣然:“你能查到青云巷,功劳已半,剩下那一半,不急。”

    他伸出手,接下几滴廊檐下的雨水,唇角微勾:“若我所料不错,真正的龙种,就在青云巷,皇城里的那个么……”

    他摇摇头,拢袖收手,撩袍坐了下去,和声道:“你起来说话。”

    初影依言起身。

    道袍男子目注于他,清亮的眸子映着雨水和天光,湛然有神:“初影,你要记着,侠者,仁心大义也,俯仰日月、无愧天地,这世上没有人比你们更高贵。所以,往后你们不必跪我,只因你们与我一样,皆是要改变这世道的真勇士、真英雄,除天地外,无人受得起你们一跪。你可记下了。”

    温润的语声,却是字字做金石声。

    初影显然被这言语震住了,笔直立于原地,随后,身上青蓑簌簌响起,却原来是心情激汤之下,浑身战栗不息。

    “坐吧,我还有事要问你呢。”道袍男子向他招了招手,神情温恰,似与旧友相谈。

    初影站着未动,似是有些犹疑。

    道袍男子也不催他,只安然视之,温和的视线带着缕缕暖意。

    被这样的眸光注视着,初影的身形又开始颤动起来,好一会儿后,方才低应了一个是,提步上前,坐在了竹椅之上。

    道袍男子满意一笑:“是真英雄,当不拘小节。”

    一面说话,一面亲手斟了盏热茶,沿竹案推了过去:“虽非寒夜,这秋雨桂香、故友对坐,以茶当酒,当浮一大白。”

    语毕,当先捧茶,一饮而尽,那举手投足,倒还真有几分尽饮杯中酒的豪气。

    初影显是被他感动了,虽不曾言,喉头却是“格格”数响,一息后,亦将盏中茶水饮尽,复又以袖抹去嘴角茶渍,赞了句“好茶”。

    却是不复之前拘谨,亦如对方一样豪爽起来。

    道袍男子拊掌笑道:“如此才好。”

    说着又替二人斟满了茶,示意初影慢饮,他这厢便浅啜了一口,徐徐问道:“池州府铜陵县汤家那个孩子,如今可好?”

    初影一愣,旋即似是想起什么,恭声道:“回大人,铜陵县并无异动,那一家人在属下等严密监视之下,连汤家倒台都不知道。”

    道袍男子点了点头,轻轻转动着手中茶盏,眉眼被温热的茶烟拢着,有些看不清。

    “杀了吧。”

    很清润的语声,与方才论及英雄大义之时的语气,如出一辄。

    初影再度一怔。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沉声道:“是,属下这就去……”

    “只杀知情者并那汤小公子便是。”道袍男子打断了他,语中含着一丝悲悯:“不知者,自是无罪,便不必多杀无辜了。”

    初影没说话。

    然而,他的坐姿却在一点一点地变化着,方才的豪爽,已然被恭谨所取代。

    再过一息,他无声地站了起来,退回原处,仍如方才那般束手躬立。

    不,应该说,现在的他,比前一刻更加恭谨了。

    道袍男子似是没瞧见,只凝目打量着茶盏,许久之后,忽地清醒了过来,扫了初影一眼,目中有着几缕讶然:“你还在?”

    “属下领命。属下告退。”初影立时叉手说道,退行数步,直至阶下,方才一个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道袍男子拂了拂衣袖,置盏于案,旋即顾视四周,眉头微蹙。

    “尘清。”他唤了一声。

    “来了。”院外响起稚子应和,辅以“啪嗒”足音,不消多时,那总角小厮便走了进来,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两只茶盏扔了罢。”道袍男子指向案上两盏,眉目一派温润。

    那叫尘清的小厮探头瞧了瞧,小嘴巴便鼓了起来,嘟囔道:“这虽是粗瓷的,不值两个钱,可那也是钱呀,大人的口俸又不高,偏是忒爱个干净。”

    他一面收着茶盏,一面嘀咕个没完,显是对自个儿的主子全无惧意。

    道袍男子竟也不以为忤,望他两眼,忽地摇头失笑,探手自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青帕,递了过去:“快擦一擦罢。”

    尘清呆得一刹,忽地醒过神来,忙向唇角一抹,却抹下了半掌黑红,那焦香混和着甜香涌入鼻端,正是烤红薯的味道。

    他一下子小脸儿涨红,知晓偷嘴露了馅,看着那帕子却并不敢接,喏喏地道:“奴才……奴才……”

    见他小脑袋快埋到胸前了,道袍男子不由忍俊不禁,将帕子再往前递了递,温声道:“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什么,快擦净,莫叫姜伯瞧见。”

    一听姜伯二字,尘清立时脖子一缩,飞快接过帕子向嘴边乱擦着,口中不住央求:“大人,大人,您可千万别告诉姜伯奴才吃了红薯,奴才最怕他唠叨了。”

    “现下你倒知道怕了。”道袍男子摇摇头,神情十分宽纵。

    说话间,尘清已然擦净了嘴,顺手便将那帕子塞进袖笼,涎着脸笑道:“大人这帕子肯定也不会再用了,便赏给奴才吧,奴才不像那大人那么爱干净。”

    道袍男子闻言,似颇无奈,隔空向他额头点了点:“你这小子,也就姜伯能治你。”

    尘清“嘿嘿”一乐,快手快脚将案上茶盏收起,沿游廊而出,正要去拿廊下倒放的油伞,忽见一白发老叟自院外而来。

    他登时大骇,抓起伞“哧溜”一下便蹿了出去,须臾不见踪影,反吓得那白发老叟险些没扔了伞,待瞧见是尘清,不由喝道:“院内不许乱跑。”

    只可惜,尘清早就跑远了,自是听不到他的喝止。

    道袍男子自亦瞧见了来人,便笑着劝道:“姜伯,算了罢,尘清还小,规矩要慢慢学。”又问:“可是有事。”

    那姜伯闻言,这才想起正事来,忙在阶前立下,愁道:“大人,家里没米了。”

    “又没了?”道袍男子似颇讶然:“前几日不是才当了几套夏衣么?银钱花尽了?”

    姜伯愁色愈浓:“大人,您忘了从当铺回来的路上,您就买了三部书么?这就花去了一多半儿。前两日,大人又去了朱家一趟,给那朱太太留了些钱,又花了好些。剩下的钱,也只够买三升糙米,哪里够吃?”

    他唉声叹气地,虽并不曾抱怨什么,可是,始终安之若素的道袍男子闻言,竟自窘迫起来,语中亦没了方才的从容:“这个……这个……我一时却是忘了。”

    语罢,转过头似是不敢再看姜伯,飞快地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写一幅字,劳姜伯明日拿去换些米粮。”

    话音未落,便掀帘进了屋,那身形,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姜伯立在雨地里,看向那兀自晃动的布帘,目中既有欣慰,又有心疼。

    “刷啦啦”,竹叶摇下细雨,这清贫的小院中,似有清香萦绕,久久不去。

第218章 寒雨

    小雪过后,玉京城难得地不见雪色,唯连绵阴雨,鲜少放晴,那天气亦是湿冷湿冷地,衣裳总也不干,只得放在熏笼上烘着。

    这般时日,晨起无疑是件痛苦之事,那温暖的被窝像是有着无穷魔力,引得人沉陷其中。

    然而,在这偌大的皇城中,除了那些个无事的贵主外,包括建昭帝在内,都不得免去这黎明即起之伤,更遑论红药这样的婢仆了。

    这一日,天依旧阴沉沉地,红药挣扎着起了身,穿戴完毕,便去屋角看炭盆。

    盆中炭火早已熄了大半,炭灰间只偶尔闪烁出几星红光,那暖意微弱得几如不在。

    她从炉边提起一只铁水壶,拿手试了试。

    冰凉。

    她叹了口气,转首看向窗外。

    寒风呼号,低咽的风声自窗眼儿里透进来,几树枯枝映于惨白的窗纸,打摆子似地乱晃。

    红药立时打消了去窗下风炉烧水的念头。

    将就着以冷水洗漱完毕,红药手脸皆麻,牙齿也几乎被冻掉,脑子倒是清醒了些,却是那冷水激的。

    草草收拾妥当,她便在厚棉衣并厚棉裙外,又套上了一件宫制棉斗篷,戴上棉手套、棉耳帽,全副武装,这才深深吐纳了数息,鼓足勇气,拉开了屋门。

    “呼啦啦”,门扇才一开启,棉帘子立时飞上了半空,冰冷的雨点裹着寒风,直扑在红药的脸上,险些没将她刮个趔趄。

    她连忙伸手一抓,扯住了帘子的半个边角。因戴着手套,手指变得格外笨拙,几经与大风的角逐,方勉强将之固定于铁钩,复又反身拉住门环,再经一番与自然伟力之较劲,才终是将门也给关严了。

    便只这片刻功夫,红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尽被寒风吹透,连血液都似是结了冰。

    “砰”,身畔传来熟悉的关门声,红药一转首,便瞧见了一张僵硬的笑脸。

    “今儿里好找啊。”红菱打了个招呼,嘴却是冻得不听使唤,发音十分古怪,生生把“今儿你好早”给说得不伦不类地。

    红药倒也没去挑她的眼。

    事实上,她脸上的笑也不比红菱好多少,颊边肌肉完全不受控制,只得稍稍点头,权作回答,亦是变相地护住了腔子里那一口热气。

    雨下得并不大,却极紧密,两个红字辈不约而同地转身,望着廓外飘摇的风雨发呆。

    北风猎猎,将雨幕吹得东倒西歪,根本不能维持一个固定的姿态。

    “打……不了闪。”秉持惯来的温柔性子,红菱此时又开了口,发音仍旧很古怪。

    红药“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风太大,打不了伞,这便是红菱之意。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苦笑,旋即反身拉开了屋门。

    再经一番与北风的搏斗,她们才总算拿出了蓑衣,各自披好,穿过阴雨和寒风,相携着去往正殿。

    “怎么这样迟?”才一踏上正殿的石阶,尚未感受到那殿中的如春暖意,迎头便是一声冷喝。

    红药忙停步抬首,便见吴嬷嬷身被素锦斗篷、手捧黄铜手炉,正高高端立于阶前,白净的脸上,有着一抹自然的红晕。

    那是在温暖的室内才会有的健康面色,而非红药与红菱这般,冻得唇青面白、状若女鬼。

    “肥……肥嬷嬷……”红菱艰难地开了口。

    而后,那张本就冻僵了的脸,便在吴嬷嬷刀子般的视线中,“咔”地一声冻结。

    饶是冷得手脚都麻了,红药依旧憋不住想笑。

    肥嬷嬷。

    红菱这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叫什么不好,非要叫肥嬷嬷?但凡是个女人,就一定容不下被人这样叫。

    吴嬷嬷这会只怕生吃了她的心都有了。

    红菱亦自悔失言,脸白得不能再白,却也很聪明地没再以言语补救。

    开玩笑,舌头都冻得不会说人话了,万一再说出点儿什么不妥的来,岂非火上浇油?

    于是,她弯了弯咔嚓作响的膝盖,“叭”地一下,痛快地跪在了雨地里。

    红药只得也跟着往下跪,心里不由大骂红菱个死害人精。

    好在,吴嬷嬷似是心情尚好,只冷冷看了她们一眼,便施恩似地一挥手:“罢了,进来。”

    两个人如闻纶音,连滚带爬地起了身,顶着能将人刮倒的大风,终是入得正殿。

    方一转过八扇黄花梨缂丝围屏,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还杂着几许幽幽梅香。

    红药只觉终是活了过来,一旁的红菱亦缓下了脸色。

    二人于屏风后褪下斗篷并蓑衣,放去规定的位置,这才在吴嬷嬷的注视下,转过了屏风。

    屏风之后,是数重锦帷,华美的湖蓝色蜀锦上,绣着折枝梅的花样儿,自梁顶直拖至地面,挡去了最后一丝寒意。

    “快些,别磨蹭了。”吴嬷嬷催了一句,当先走了进去。

    三公主并不在殿中,只两个小宫人正拿布巾揩拭桌案,红药与红菱进殿后,便也去一旁拿来箕帚并清水,开始了一天的洒扫。

    今日的差事算是极轻省了,只需打扫室内即可,而室外的廊柱、栏杆并地面,则是隔一日扫一次。

    此乃太后娘娘亲口安排的,明面儿上自是体恤这些下人,然红药听到的另一种说辞是,太后娘娘是在给小皇子积福。

    据余喜穗说,皇帝陛下以皇后并太后的名义,在城外起了几座大粥棚,专为那些流落街头的乞丐施粥,又盖了些临时的茅草屋供他们过冬,凡五十以上、十岁以下的贫弱老幼,还能领到棉衣和棉鞋。

    除此之外,皇帝还派出好几支队伍,远赴辽北、西塞、南疆等地,施以“送温暖、送爱心活动”。而那些队伍之中,无一例外地,都带上了红薯的种子。

    这到底是积福,还是另有因由,余喜穗说不清,红药却是知晓的。

    因为,徐一手创办起来的“梅氏商社”,亦在其中。

    红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徐去辽北了。

    他要将红薯的种子与种植技术,带去那个他两世里念念不忘之处,更紧要的是,他要借此机会,摸清辽北的军情、商情与民情。

第219章 来客

    红药用力刮着手里的笤帚,肩膀不由自主地往下塌。

    徐走了。

    好吃的没了。

    话本子也没了。

    难受。

    虽她亦知晓,徐此行乃是大事,若此事得成,则他这些时的布局,便能看出成效。

    为此,徐还特地让李九牛带来一封很长的信,信里说了,明年上元节时,他才得重返京城。

    而返京后,他便要着手士林之事,以诗言志、以文立身,再辅以词章雅调,将前世落于徐肃并徐婉贞身上的才名,尽拢于己身,力求于二十五岁之前,开宗立派。

    男儿有此大志,红药自为他高兴。

    可是吧,高兴之余,还是难受。

    没有话本子的冬天,可怎么熬?

    前世时,每逢寒冬腊月,她最喜拥衾读书,一旁的炭盆毕剥作响,球球便卧在她手边,再有两样茶点零嘴儿,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可是,这个冬天,她显是一样也得不着了。

    徐此去匆促,一个字的话本子都没留,吃食就更不可能留了,唯赠了几小罐牙粉并茶叶,一个寡、一个淡,无滋无味

    红药再度无声一叹。

    她的心便如这天气,死气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启禀殿下,大殿下和二殿下来了,鸾驾才过院门。”殿外忽地响起清脆的通传声,打断了红药的胡思乱想。

    她凝了凝神,低头做专心扫地状,却悄悄自眼睫下往外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通传声响起的那一瞬,吴嬷嬷的脸便沉了下去,仿似来人乃不速之客,而她,则是被扰了清静的主人。

    然而,一息之后,她的脸上便又堆满了笑,迭声道:“快去前头一迎,快去迎一迎,我去里头请三殿下。”

    语声落地,眸光蓦地往旁一扫。

    红药大惊,飞快垂眸。

    吴嬷嬷一眼扫过,并未发觉她的异样,只拍了拍手:“都停下。”

    众人俱皆停下活计,束手聆训。

    “此处不用你们服侍,退下罢。”没有起伏的语声,纯然是主子吩咐下人的腔调。

    此声一息,紧挨红药站着的红菱,便低低地呼了一口气。

    红药立时察知,身形却是未动。

    那一声吐息,压抑着强烈的郁结、愤懑与恼火,她甚至觉出了从红菱身上散发出的暴戾。

    想必是着急了。

    红药漫不经心地想着。

    自来到哕鸾宫后,她们就没见过三公主。

    一次都没有。

    吴嬷嬷便如一堵墙,所有她认为有威胁之人,尽皆被拦在墙外。

    或许,在她看来,那高墙之内,最好余三公主一人,便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以及陛下,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红菱、红药,还愣着作甚?”吴嬷嬷的声音陡然炸响,音量比方才高了好些。

    红药这才惊觉,她这一想心事,居然忘记领命,遂忙躬腰:“是,嬷嬷。”

    一旁的红菱亦反应了过来,同声应是,便与红药退出了殿外。

    匆匆在门边穿戴完毕,两个人便溜边儿跨出了门槛,正欲从游廊转出去,却不想,殿下们的鸾驾来得好快,居然已经到了眼前,刹那间,阶前廊外,跪了一地的人。

    红药无法,也随众跪了下去。

    她们是出来得晚了些,不曾躲过去,若是见着两位殿下就跑,那可是不敬之罪,依宫规是要吃板子的。

    吴嬷嬷此时也牵着三公主走了出来,瞥眼瞧见红药二人,脚步一顿,目中戾气翻涌。

    不知何故,她对这两个红字辈,犹为忌惮。

    “嬷……嬷……”见她忽然不走了,三公主便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小脑袋还歪了歪,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不解。

    吴嬷嬷当即换过笑脸,弯腰指向阶前正走下步辇的两位公主,柔声道:“殿下快瞧,两位殿下看您来了。”

    说着便起身上前,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大殿下、见过二殿下。”

    “免,嬷嬷起来说话。”大公主抬了抬手,一行一止,极是端雅。

    她今年也才过十岁,身量比两个妹妹都高出了一截,身姿如亭荷、气度若白桦,虽年齿尚幼,却已颇有一国公主的风仪。

    二公主此时亦笑道:“三妹妹出来了呢,哎呀呀,三妹妹变漂亮了。”

    她今年未满十岁,生得秀眉杏眼,笑声有若银铃一般,瞧来很是活泼。

    三公主被她夸了,似是有些羞涩,小脸儿微红,嚅动着嘴唇,好一会儿后,方才很慢很慢地道:“大皇姐……二皇姐……安。”

    寥寥数字,却像是花了她好大的力气,一语才罢,她便大口地喘息起来,额角迸出几粒细汗。

    大公主见状,忙柔声道:“三妹妹也安。咱们快点进去好不好,外头好冷呢。”

    说话间,已然徐步踏上石阶,笑吟吟地牵起了她的小手。

    二公主落后她数步,口中亦自笑道:“是呀是呀,今天正好休沐,又下雨,也没地方可去,咱们一会儿赶围棋好不好?”

    吴嬷嬷此时亦起了身,赶前几步,与大公主一左一右牵着三公主,笑语道:“两位殿下一来,这哕鸾殿就像开了春儿一样,百花都要笑了。”

    这话说得讨巧,两位公主齐齐娇笑起来。三公主虽一直不语,可一张小脸却灿烂极了,还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显是欢喜得紧。

    一行人便说笑着踏上了白玉阶,径往正殿而去。

    因她们是背对着红药的,红药便乍着胆子,偷偷抬眼去瞧。

    当此际,落在最后的二公主,正自行过红药并红菱的身边,那华丽的鹅黄锦裙,自红药身侧缓缓滑过。

    也就在这个当儿,红药眼尾余光忽地瞥见,阶下跪着的那一溜宫人中,有一个人的衣袖,似是动了动。

    她微有些讶然,正欲再看,耳畔忽地传来“嗤”地一响。

    那声音极轻,混在风雨声中,几不可闻,若非红药离得近,且又提前察知那一丝异样,只怕还听不见。

    随后,她便听见了一声惊呼。

    “哎呀!”

    那是二公主的声音。

    几乎就在惊呼声响起的同时,她身子一歪,不受控制地向旁便倒。

第220章 立功(二合一)

    红药懵了。

    她瞪着眼、张着嘴,眼瞧着二公主向着自己的方向栽倒,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超出了她的反应。

    她原先只是想要瞧清阶下那个行动异常的宫人,可下一息,她身侧便多出了一具逐渐放大、且无比尊贵的肉身。

    红药例来便转得不够快的的脑瓜子,登时停滞。

    依照本意,宫人才是她关注的重点,联想到三公主前世诡异的死因,她甚至觉着,此宫人之存在,与三公主身故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然而,前世今生那段漫长的、令人难忘的宫中岁月,却令她的身体早便生出一种本能,那种救主、护主、侍主如天的念头,深入骨髓,无法磨灭。

    而在此等心绪下,二公主的安危,占了绝对上风。

    于是,红药整个人的状态,便是呆若木鸡。

    “殿下小心!”

    蓦地,耳畔炸起一道尖厉的声浪,红药陡然醒转,尚未及动作,腰带便被人大力一扯。

    猝不及防下,红药直被扯得向后滑开数迟,险些滚落阶下,幸得伸手拉住廊柱,方才停稳。

    旋即她便瞧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合身地扑了过来。

    刹那间,一切都仿佛变得极慢,红药瞧见了红菱赤红的两眼,以及她扑上前横躺于地的那一跃,再一眨眼,二公主的身体,便重重落在了红菱的身上。

    “砰”,仿似过了许久,那重物落地之声,方才撞入耳鼓。

    倒地的红菱立时皱眉,发出一声响亮的闷哼。

    院中有一瞬的死寂。

    细雨飘飞,北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好些人的衣鬓之上,坠着晶莹的水滴。

    再一息,场中方爆发出女子的尖叫。

    “殿下!殿下!”

    “二殿下摔倒了!”

    “快救殿下!”

    惊叫声与脚步声此起彼伏,许许多多的身影飞跑而至,并不宽敞的台阶上,很快便塞满了穿各色宫衣的婢仆,红药迅速被挤去了一边。

    二公主摔倒,这是多大的事,众宫人直吓得魂飞魄散,忙忙将她扶起,几名管事嬷嬷急切询问她的情形,更有掸衣的、拭汗的、擦鞋的,直将阶前围得密不透风。

    至于地上的红菱,暂且无人顾及。

    红药揉着腰,暗骂了一声晦气。

    红菱这是豁出去了,这也就罢了,她顾红药怎么就这么倒霉,被人作了筏子。

    略略平定了一下心神,红药架不下心下好奇,踮脚往人缝里里瞧。

    人群中,红菱正直挺挺地躺着,面色惨白、眉心紧蹙,模样有点儿惨。

    红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这算是舍命救主了。

    虽则救的并非自个儿的主子,然三公主必定欢喜。

    这却是因为,三公主与二公主更亲近些,而大公主因是长姐,偶尔会摆出姐姐的款儿来,管教两个妹妹,三公主对她却是有些敬畏的,不似二公主,活泼爱笑、古怪精灵,能与三公主玩到一块儿。

    红菱这是熬出头了。

    心下思忖着,红药朝后退了几步,远远避开人群,佯作整理衣物,视线飞快扫过阶前那堆宫人。

    瞧不见了。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纵使宫规再严,那群宫人也已乱了套,方才那古怪宫人所在的位置,此时是空着的。

    一眼扫罢,红药便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生恐被对方看出端倪。

    做出躬身肃立的模样,红药开始反复思忖方才的变故。

    随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猫腻!

    有大猫腻!

    细细想来,方才那阵动静,分明有着一条清晰的“时间动线”。

    嗯,这个词儿也是从徐那里听来的。

    这条时间动线,以某个宫人诡异之举为起始点,依次为:奇异的轻响、二公主莫名摔倒、红菱舍身护主。

    何其凑巧?

    走得好好的二公主,毫无征兆地突然便摔倒了,且其摔倒之处,好死不死,正在红菱左近。

    再仔细回思此前种种,红药终是后知后觉地记起,方才行出正殿时,红菱似是几次试图走去外侧,只红药始终快她半步,她才未得逞。

    如今再看,红菱仿佛是提前知道,二公主必有一摔。

    这也太像话本子写的那些设局了吧?

    红药记得,有一本话本子里便曾写过类似的剧情,书中两位贵女相争,其中一人带了会武技的女仆,这女仆投石击中另一贵女,致其摔倒落水,湿身于众,坏掉了名声。

    而片刻前的那一角衣袖、一声轻“嗤”,不正与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么?

    一念及此,红药的冷汗便“刷”地淌了下来。

    哕鸾宫中,竟藏着一个会武的宫人?

    哎呀,忽然有点儿慌,怎么办?

    红药举袖拭了拭汗。

    据说,武者感知远强于普通人,一点动静便能被其察知。

    那是否表明,自己此前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眼中?

    一瞬间,红药直是白了脸,冷汗披了满身,所幸低着头,并无人发现。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这女武者与红菱合伙设局,以“救主之功”,谋求晋升之机,且眼下看来,她们已经成功了。

    阻止么?

    这似乎是必须的。

    可是,急切之间,红药的脑瓜子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

    再者说,以她洒扫宫人的身份,纵使想出了办法,亦很可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这她可不乐意。

    竭力抑下狂跳的心,红药又转身向阶下扫了一眼。

    此时,几名绿衣女官正执着油伞,肃立于阶下,将那群混乱的宫人给约束住了。

    红药飞快瞄了瞄方才那古怪宫人的位置。

    还是空的。

    此时,宫人们被女官被分成了三部分,分属哕鸾、喈凤、仁寿三所宫殿。

    见此情形,红药忽地心头微动。

    她此前好像漏算了一点。

    若是这会武的宫人就在哕鸾宫,则红菱来此,实属多此一举。

    就凭方才那人露的那一手,对付一个三公主,最多再加个吴嬷嬷,无论投毒、击杀或制造意外,都是足够的了,有无红菱,关系不大。

    因为,只要三公主一死,阖宫之人皆会殉葬,绝不可能有生还之人。

    既是必死之局,那宫人只消搭上她自己的命便能成事,又何苦再多饶上一个红菱?

    这也太不划算了。

    莫非……

    红药骤然想起了一个可能

    这个女武者,莫非不是哕鸾宫的?

    很有可能。

    红药很快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么,这女武者又会是哪里的呢?

    喈凤宫?还是仁寿宫?

    红药的脑瓜子开始糊了。

    脑壳疼。

    那并非意念中的那种疼,而是真正的脑袋刺痛,红药不由抬起手,向太阳穴处用力地按了按,

    “红药,傻站着作甚?”淡然的语声蓦地响起,令她瞬间醒过了神。

    她一抬头,便见台矶之上,再无闲人,三位公主想是早便进了正殿,唯有吴嬷嬷立于门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红药忙躬身:“嬷嬷恕罪。”

    吴嬷嬷点了点头,盯着她瞧了片刻,平素冷淡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个极亲切的笑:“得了,你也受了惊。方才那一下可摔疼了?无事罢?”

    态度竟是前所未有地柔和。

    红药心头微凛,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细声道:“嬷嬷折煞我了,我无事的……”

    言至此,忽地福至心灵,自然而又飞快地说道:“就是方才腰扭了一下,有点不舒服。”

    说着还向腰间捶了捶。

    吴嬷嬷仿佛早就在等这句话,立时点头道:“我瞧着你这脸色不大好呢,原来如此。”

    语毕,信手朝她一点:“进来说话。”

    红药忙应是,心下却不是不吃惊的。。

    吴嬷嬷的反击也来得太快了些。

    然再一细想,有她出面也好,红药也不必干着急了。

    随吴嬷嬷重回正殿,红药便瞧见,东窗之前,多出了一只大花斛,斛中一枝蜡梅开得正艳,满殿寒香。

    “去后头站着。”吴嬷嬷低声吩咐一句,便笑着上前给诸公主见礼。

    几位公主皆向她问好,并无人瞧见角落里多出的小宫女,待礼毕,她们便又说起话来。

    借着梁柱遮掩,红药偷眼观瞧,见二公主毫发无伤,连片衣角都没刮坏,大公主与三公主亦是神色如常,三人的宝座之下,则立着红菱并一个中年宫人。

    红菱是被扶进来的。

    她倒也想自己走,惜乎方才那一扑,她是结结实实撞在了石头地上,浑身上下到处疼,肩膀犹甚。

    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她居然能把红药给拉得滑开去,换作平常,她绝没这样的力道。

    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两下肩膀,红菱心底轻叹了一声。

    她并不想害红药。

    方才出殿时,她一直想走在外口,却不得成,若再多给她几息就好了。

    她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不忍。

    也不知红药有没有伤着哪里。

    她委实是不得已。

    那吴嬷嬷防她就像防贼,纵使她无数次示好、示弱,暗示对方自己不会取代于她,对方却毫不领情,反倒变本加厉,想要把她踢出去。

    若非陈长生提醒,又帮她想了这个法子,红菱自忖是越不过吴嬷嬷这座大山的。

    幸运的是,今日之事,终是成了。

    红菱强打精神,注意聆听着上座的声音。

    “二皇妹果然无事么?”大公主的声音里含着担忧。

    二公主脆声笑道:“皇姐姐都问好几回了,我好好儿的呢,一点儿都没碰着,方才嬷嬷也瞧过啦。”

    “二皇姐……乖乖的……”三公主软糯的语声紧随其后,虽说得很慢,关切之情却是满溢。

    “皇妹妹别担心,我好着呢。”面对她时,二公主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语毕,稍稍一顿,清脆的语声便直入红菱耳畔:“便是你救了本宫么?”

    红菱立时精神一振。

    终于问到她了。

    “上前回话罢。”立在她身旁的中年宫人轻轻推了她一把。

    这是二公主的教养嬷嬷,姓夏。

    因救下了二公主,夏嬷嬷似是对她印象不错,语中含着笑,神情间亦大有嘉许之意。

    红菱忙轻声谢过,旋即上前屈膝:“回二殿下的话,奴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儿,还是二殿下洪福齐天、诸神佛保佑,便是没有奴婢,二殿下也不会有事的。”

    说罢,红菱半低着头,以最为恭谨规矩的姿态,等待着二公主的回应。

    然而,除了两道明显来自于吴嬷嬷的冰冷眼风,并一声二公主发出的轻笑,殿中一片寂静。

    红菱等了一会儿,回答她的,却仍旧只有安静。

    她渐渐有点慌神。

    这与她设想的很不一样。

    亦与陈长生交代她的,大为不同。

    按理说,她的回答无懈可击,理应得到几位公主的赞赏。可是,这诡异的安静,却让她心里没了底。

    仿似过了一世那样漫长,二公主的语声,方才姗姗来迟:“本宫觉着,你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假呢?”

    话音落地,红菱“噗嗵”一声便跪了下去,两手伏地、额头已然见汗。

    这回答大出她所料。

    此刻,二公主杏眸微张,看向红菱的视线中,只有三分好奇,余下七分,却是不虞:“方才,分明是本宫险些摔倒,亦分明是你舍身相救,你却拿这种漂亮话搪塞于本宫,可是有点无趣呢。”

    红菱手心都潮了。

    她再没想到,看似活泼娇俏、只知玩乐的二公主,竟是一针见血,其辞锋之利,哪里像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

    便是大人,也没她这样的眼光与口齿。

    “夏嬷嬷,你说是不是呢?”二公主的语声又娇又脆,就像是在撒娇。

    夏嬷嬷早便知晓这位公主不好糊弄,此时便陪笑道:“殿下说的是。”

    停了停,见二公主面色倒还好,便柔声相劝:“殿下也莫要怪这小丫头不会说话了,她一个洒扫粗使末等杂役,见了殿下这般的天人,自是方寸大失,能说上句整话就不错啦。殿下大人大量,饶她一遭儿罢。”

    无论如何,红菱到底挡了件祸事,这夏嬷嬷也并非知恩不报之人,便帮她说了两句话。

    自然,这话也就到此为止,若二公主仍旧不喜,那就红菱就只能认个倒霉了。

第221章 争执(二合一)

    “本宫也没说要计较呀?”二公主掩唇笑了起来,水汪汪的一双杏眼,将红菱由下到下打量了一遍,娇声道:“你……”

    一字说罢,忽地想起还不知红菱姓名,又问旁边的吴嬷嬷:“吴嬷嬷,她叫什么名儿呢?”

    “回二殿下,这丫头叫孙红菱。”吴嬷嬷立时回道,旋即伸手向人后一指,状似不经意地道:“这红菱和那边那个叫顾红药的,方才都在殿下旁边,奴婢怕殿下要问话,便把红药也带来了。”

    “哦,本宫记起来了。”二公主将手指向额角轻轻一点,似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真个有傻乎乎的小姑娘在旁边儿呢,本宫摔下去的时候,那孩子都吓傻了,若不是这个红菱拉了她一把,本宫就该拿她当个肉垫儿了。”

    她笑得全无心机,红菱扶地的手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这位二殿下,着实精明得过分。

    这才十岁不到,便已经如此厉害,长大了还得了?

    不过,再一转念,红菱便又觉出些许释然。

    据陈长生透来的消息,三位殿下虽皆很得太后娘娘的宠爱,但相比较而言,大公主与三公主更得宠些,二公主就差了几分。

    看起来,她这过于精明的性子,便是因由了。

    在聪明人的面前,笨一点的,才更讨喜。

    便如红菱方才那滴水不漏的回答,在聪明的二公主看来,便是卖弄、是滑头,自是令她不喜,遂不留情面地出言点破。

    飞快想明此节,红菱立时改变策略,伏地颤声道道:“二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只想着在殿下面前好生展个才,又怕说的不好惹殿下不喜,便不曾说心里话。二殿下一眼就瞧出来了,奴婢请二殿下恕奴婢不实之罪。”

    一口说到此处,她用力喘息了几下,似是在聚集勇气,旋即下定决心似地道:“殿下一点儿没说错,奴婢就是……就是想拿下这个功劳,往上再走一步,出人头地。这洒扫的活计,奴婢……奴婢总觉得没多大出息,奴婢想进内殿当差。”

    这几乎便是挑明了她想要近身服侍三公主。

    “哎呀呀,这不就是了么?早说不就得了?”二公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似两弯月牙儿,眉间却无不喜,反倒有几分欣然:

    “本宫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家伙呀,心思可多着呢,偏又爱装个光明正大,一个个瞧着公忠体国地,那肝脑涂地之下,不还是前程、权势和银钱这些个俗物么?”

    她摇头晃脑地起来,似是颇为感慨:“俗又有何不可?本宫就喜欢玩儿,就喜欢看闲书、听闲事、说闲话,本宫哪,实则也是个俗人……”

    “二皇妹。”许久不曾出声的大公主,此时终是开了口,沉肃的语声,瞬间截断了二公主余下之言。

    与三公主一样,二公主对大公主亦颇敬畏,此时便收住话头,向她撒起娇来:“皇姐姐也别恼嘛,人家就是觉着这些人好玩么,就像那肥皂泡泡似地,瞧着花团锦簇,实则一点就破,里头不过是空,小妹就想着戳来玩玩儿。”

    “二皇妹,莫要再说了。若不然,那本书我可就要收回了。”大公主肃声道,语气亦颇威严。

    此言一出,二公主便像是被人击中软肋,立时开口讨饶:“好嘛好嘛,我不说啦,皇姐姐莫恼,还书的日子还没到呢,再容小妹多瞧两日。”

    大公主并未言声,只向她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二公主见了,果然不再述及前言,只转向红菱道,笑道:“好啦,虽则你没说实话,不过么,这一片向上之心却是不错的,且方才也多亏有了你,才没叫本宫摔着。这样吧,我让三妹妹给你提个等,允你近前服侍,可好?”

    却是一口应下了红菱所求。

    自然,这征询的语气,亦非当真要问红菱的意思,不过是上位者的一种态度罢了。

    红菱自知其理,且二公主之承诺,也正合她的期待,遂一脸惊喜地道:“奴婢谢二殿下,奴婢谢大殿下,奴婢谢三殿下。”

    高声谢恩的同时,她已是重重叩首,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

    “皇妹妹,姐姐替你做了主,可使得呢?”二公主未去理她,只柔声问了三公主一声。

    三公主张了好半天的口,许是自知说话太慢,想了想,便笑弯了一双大眼睛,乖巧地冲着二公主点头。

    这便是同意了。

    二公主素来与她要好,早知她不会拒绝,此时便又笑道:“那二姐姐再替你赏个人,也给她一份前程,可使得?”

    “嗯。”三公主仍旧不说话,颊边酒窝忽现,再度用力点着小脑袋。

    看得出,她与二公主的亲近,亦是发自真心的。

    二公主探手摸摸她细软的发顶,柔声道:“谢谢皇妹妹啦,皇妹妹真好。”

    三公主笑得更加灿烂了。

    二公主捏捏她的小脸,便转向梁柱的方向张了张,弯眸道:“顾红药,近前来。”

    吴嬷嬷闻言,双唇抿了抿,垂眸不语。

    她便是算准了二公主的性子,这才特意将红药推出来的。

    红菱是结结实实立了功,这谁也抹不去,而以吴嬷嬷对她的了解,自是猜得到对方想要什么。

    于是,她便想出了这“借力打力”之法,将红药拉入战团。

    这两个她都不喜,索性便凑在一处,收拾起来也方便。

    再者说,有她二人在前,太后娘娘想必也不会总盯着这里了。

    吴嬷嬷的面色阴沉了下去。

    太后娘娘许是已经瞧出了什么,若再不做个样子出来,吃亏的还是自个儿,倒不如退上几步,让这两个斗一斗。

    至于三公主么……

    吴嬷嬷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讥诮,旋即又转作得意。

    就凭她与三公主的情份,莫说两个小丫头了,便是太后娘娘亲来了,也插不下手去。

    可笑红菱,竟还做着被三殿下重用的美梦,简直不自量力。

    便在她思忖间,红药已然越众而出,行至阶前,屈膝见礼。

    “起罢,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二公主笑道。

    从头至尾,她的面上无一时不在笑,而越是如此,红药便越是觉着,这位二公主不好惹。

    她恭谨应了个是,微抬下巴,视线停落在宝座的扶手上。

    “模样也还干净。”二公主品评似地道,挥了挥手:“你也算吃了点儿亏,本宫不喜欢欠谁的情,便赏你与红菱一样的前程。”

    一锤定音。

    红药自是感激涕零。

    挺好的不是?

    所谓因祸得福,吴嬷嬷一推、二公主一接,却也达成所愿,皆大欢喜。

    交代完了这些,二公主便似是没了兴致,挥退了红药等人,只几个主子并掌事留在了正殿。

    自这一日起,红药的洒扫差事,便此告一段落,吴嬷嬷将她与红菱分在了一个班,而两个人的第一桩差事,便是值宿。

    也就是自彼时始,红药方才知晓,公主的日子,亦自艰难。

    三公主睡得很晚。

    一如前世传言。

    每晚换班时,红药总能瞧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便伏在那张格外长大的书案前,埋头写着功课。

    而那书案上堆积的纸页与书册,亦总是堆得高高地,从不见减少。

    吴嬷嬷每晚相陪,夜夜不辍。

    三公主写字时,她磨墨裁纸、洗濯笔研;三公主摆弄算筹时,她便剪烛捧灯、端茶送水。

    而当三公主终于做完了功课,吴嬷嬷便会亲手为她洗漱换衣,服侍她上榻,轻轻哼着儿歌,哄她入睡,最后才睡在旁边的美人榻上。

    每个晚上,这样的情形都在重复。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像是便拿浆糊粘起来的,时刻在一起,从不分开。

    偶尔有那么几回,红药曾察觉到小小女孩投来的视线,怯怯地、软软地,像两羽带着期盼与好奇的轻鸿,小心翼翼地飘了过来。

    而每当红药抬头回望,那轻鸿便会飞快躲开,留给她一个慌里慌张的背影,以及夸张而凌乱的纸张翻动声,似是在告诉旁人,本宫做功课呢,没走神儿。

    数次之后,红药便被告知,每天晚一个时辰上差。

    那个时辰,三公主通常已经睡下了。

    “听说你最近总头晕,这一个时辰便由得你好生休息,休息好了再来值宿。”知会红药的,自然便是吴嬷嬷了。

    她一脸地意味深长,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口中却发出轻轻的叹息:“你这孩子也是,何不早些告诉我,偏要自个儿强撑着,幸得红菱提了一嘴,我才知道你身子不爽利。”

    她摇着头,看向红药的视线中,破天荒地带上了怜惜:“咱们也算一处当差,往后有话你直管说,莫要生份了才好。我还指望着你们两个长长久久地陪着殿下呢。”

    言下之意,红菱乃小人,而红药若是将她算计走,则有可能成为三公主的亲信。

    红药闻言,喏喏应是,硬是不接她的话茬。

    傻子才上当呢。

    如此明显的挑唆,她再笨也瞧得出来。

    更何况,无论她言语与否,只要一转脸,吴嬷嬷便能再编出一番话来,去挑拨红菱。

    既是如此,红药便也懒得废唇舌了,爱什么是什么吧。

    浃旬后的大雪节气,眼见得红药与红菱一个装傻、一个充楞,不仅没斗起来,竟还颇为交好,气恨不已的吴嬷嬷便再生一计,将余喜穗又给提拔进了内殿。

    短暂的平静日子,自此被打乱。

    余喜穗远不及红药与红菱沉得住气。

    自进入内殿后,她便想尽一切办法往三公主跟前凑,而哕鸾宫的平衡,亦从此一去不复返。

    这一日,又是寒雨连天,掌灯时分,红药便按着时辰点,前往内殿上差。

    尚未进殿门,便闻里头传来轻微的争执之声。

    “殿下分明累了,嬷嬷不如让殿下歇一歇可好?您瞧,殿下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呢。”这是余喜穗的声音,又脆又亮,语气却还是客气的。

    吴嬷嬷的语声紧接着便响了起来:

    “殿下,您这张大字都写了一多半儿了,何不写完了再歇着?那学问书里不也说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殿下乃堂堂公主,自不能与那些下等人同流合污。再者说,殿下金枝玉叶,自然有神明护体,些许劳累算得什么?可别学那些贱庶之流,半途而废。”

    温柔中带着坚持的语声,并未直接回应余喜穗,然字字句句,都在骂她。

    不带脏字,且,居高临下。

    听至此处,红药叹一声,转身便走。

    阎王打架,她还是躲远些为妙。

    寝殿中,余喜穗捧着一盅温热的牛乳,直气得面色铁青,两手都在打颤。

    下等人?

    贱庶之流?

    你吴嬷嬷不也是?

    难不成你还就高人一等了?

    “夺”,牛乳盅轻轻搁在案上,余喜穗敛眉而笑,语声微凉:“嬷嬷可知,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强人所难?”

    她挑着眉毛,目色在烛火下变得极为幽深:“嬷嬷方才也说了,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便是太后娘娘亦是疼着宠着,何曾加过半句重话?嬷嬷莫非以为,手里拿着把金剪子,自个儿便也成了金身玉座了,啧啧,您也真敢想啊。”

    吴嬷嬷闻言,当即沉下了脸。

    余喜穗却是夷然不惧,冷冷地回视于她。

    吴嬷嬷的好日子,已经快要到头了。

    自近身服侍三公主之后,她便得了吕尚宫指点,约略知道了太后娘娘的想法,底气自是足得很。

    吴嬷嬷虽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胆子,却也知晓,这话不好接,心念转了转,蓦地转身,“噗嗵”一声,跪在了三公主脚下。

    自她与余喜穗争执,三公主的面色便有些惶惶,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袖。

    此际她忽一转身,三公主一时不防,脚下一个踉跄,竟是一跤坐倒,额头正磕在案角。

    刹那间,鲜血披了她半张脸。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似是并不觉得疼,小手一伸,又紧紧拉住了吴嬷嬷的衣袖。

    余喜穗大骇,忙上前欲扶,三公主却一下子甩开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缓慢而迟滞:“嬷嬷……欢欢……不累,欢欢……写大字……”

    语声未落,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

第222章 处置(二合一)

    “豁啷”一声闷响,仁寿宫偏殿的毡地上,一只粉彩茶盅应声滚落,盏中的参汤迅速浸湿了大红的地毡,潮渍斑斑,似盛开了一地绛红的花。

    一股微带苦涩的药香,缓缓在殿中弥漫开去。

    “你们是怎么当的差?”太后娘娘定定望向阶前跪着的两个人。

    自三公主被送进仁寿宫,余喜穗和吴嬷嬷便被押至此处,听候发落。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容易问出。毕竟,彼时内殿中并非只她两个,尚还有几名小宫人在外听用,且那阵动静也确实不小,就连喈凤宫也被惊动了,还使了人来问。

    太后娘娘心疼两位公主,怕她们小孩子家胆气弱,经不起这些惊吓,遂只说无事,将两位公主安抚住了。

    至于受伤的三公主,此时正由柳娘子亲自诊治,太后娘娘这才抽出空来,亲自问话。

    “怎么?这时候就不说话了?方才不还在三丫头跟前大呼小叫的么?到了本宫面前就哑了?”太后娘娘再度开了口。

    声音并不算高,神情亦淡然,然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冷得人。

    余喜穗的后心早便被不知第几身的汗水浸透,扶地的两手亦酸软难当,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浑身哆嗦着,几度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相较而言,吴嬷嬷情形稍好,唯面色异常地苍白,此时正端正地跪着,亦是一言不发。

    “吴喜莺,本宫是在问你。”李太后的语声陡然拔高,沉冷的眸光直扫向吴嬷嬷。

    吴喜莺,正是吴嬷嬷的名字。

    吴嬷嬷在这声音中震了震,随后,面色变得愈发惨白,低垂的鼻尖触上冰冷的地面,语声低沉而又涩然:“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实是无颜……”

    “啪”,一只茶盏蓦地飞来,重重砸上砖地,碎瓷四溅飞用,锋利的瓷片擦过的吴嬷嬷的面颊,留下了数道细细的血痕。

    “呼啦啦”,满殿婢仆齐齐跪下,那“噗嗵”、“噗嗵”的膝盖落地之声,提醒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素来好脾气的太后娘娘,大为震怒。

    “本宫不想听废话!尤其是你吴喜莺的废话!”李太后霍然起身,身后的落地大烛台火光晃动,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亦极大。

    在这片巨大的阴影跟前,吴嬷嬷和余喜穗的身形越发缩成了一团,渺小得不值一提。

    “回……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只是想让三殿下写完大字,奴婢真的是为三殿下好,奴婢也没想着会伤了三殿下。”吴嬷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这一刻,她终不敢再以虚言应对,说出了实情。

    虽然她知晓,个中详情,太后娘娘实则早便知悉,然而,李太后此时要听她亲口说,她就必须如实禀报,而非如从前那般,说些虚无空洞的漂亮话,搪塞过去。

    太后娘娘闻言,神情变得越发淡漠,然而,那如同淬了冰的两道眸光,却令余喜穗再度抖衣而颤。

    她忽地福至心灵,聚起仅存的那一点力气,声音嘶哑地道:“启禀太后娘娘,奴婢是瞧着三殿下有点儿累了,想请三殿下先喝口牛乳,缓一缓再写大字。奴婢不是……”

    紧涩的喉头让她短暂地失语了一瞬,而更大的恐惧则又迫使她鼓起余勇,将话说完:“……奴婢不是要耽误三殿下写功课,奴婢只是想觉着,三殿下太辛苦了,奴婢很……很担心殿下的身子。”

    此乃她肺腑之言,再由那嘶哑的语声说出,益发有种掏心挖肺之感。

    太后娘娘沉默了数息,低低“唔”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低叹,殿中那如有形质的压抑,似是减轻了几分。

    “娘娘还请息怒,喝口参汤缓一缓罢。”见李太后面色不似方才震怒,跪伏于地的程寿眉此时便膝行上前,轻声劝道,一面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托盘。

    方才太后娘娘气得将参汤都给砸了,程寿眉便又从外头捧进了第二盅,不想正撞见李太后发怒,她忙随众跪下,盏中参汤却是一滴未洒。

    李太后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缓声道:“罢了,你们几个都起来罢。”

    众人忙谢恩,皆起了身。

    自然,余、吴二人是不在其列的。

    程寿眉轻手轻脚走上前,将参汤搁在李太后手边。

    李太后也确实乏了,慢慢将参汤饮尽,又由小宫人服侍着净面匀脸,总算又提起些精神来,一时也不想再说话,只闭目养眼。

    半刻后,一名小宫人在外禀道:“启禀太后娘娘,柳夫人求见。”

    “快请柳夫人进来。”李太后一下子睁开眼,面上有着几分急切。

    如今,柳娘子有诰命在身,自是当得起一声“夫人”的。

    柳娘子进殿时,裙角上犹有寒意,鬓边亦悬着几粒晶莹的水珠。

    “外头雨大,有劳柳夫人跑了这一趟。”一俟她进来,太后娘娘便当先说道,语声中再不复方才淡然,而是颇为温和。

    柳娘子忙谢了一声,便开门见山道:“太后娘娘,三殿下额角的伤乃是外伤,并不曾伤及骨头,血也已经止住了。”

    说到此处,清缓的语声忽一顿,半抬了头,往宝座的方向投去一瞥,一脸地欲言又止。

    太后娘娘见状,心底里叹了一声,抬手挥了挥。

    满殿婢仆立时退去,吴、余二人亦被带走了,只程寿眉一人侍立在侧。

    “说罢。”太后娘娘再度阖上了眼睛。

    事实上,她已经猜到柳娘子要说什么了。

    “三殿下的外伤其实不打紧,倒是她心里的症候,委实不轻,若再经年累月地下去,殿下年纪还小,只怕打熬不住。”

    果然,柳娘子接下来所言,与太医们之前的结论完全一致,只是她说的情形,又更严重了一些。

    这也是可以预料的。

    心情长期郁结、且始终不得纾解,便是大人也受不了,何况才八岁的孩子。

    而李太后想听的,显然并非这些。

    她目注柳娘子,满是沧桑的眸子里,有着一丝隐约的期盼:“还要请问柳夫人,这个症候,可有法子治好么?”

    柳娘子轻声道:“不瞒太后娘娘说,这个症候,有些棘手。”

    太后娘娘眼睛一亮。

    棘手?

    这是否表明,此症候并非不能治,而只是不容易治而已。

    “依妾身浅见,三殿下这个症候,实则不该拖到这个地步的,简言之,三殿下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说这话时,柳娘子的面色十分肃然。

    这是她近段时间来查阅典籍、细加辨析、反复推导后,得出的结论。

    身为医者,她天然地对三公主这种病症感兴趣,早在徐与她初识之时,她便曾听过只言片语,而方才,她亲身见到了三公主,诊其脉、观其色、察其情,再结合进宫后得来的各方消息,方才如此断言。

    “此症候,分为先天与后天两种。先天者,胎毒侵脑、药石罔效,从幼时至成年皆如痴似傻,吃饭穿衣这样简单之事亦做不好;而后天者,则是因种种原因不与外界接触、或少与外界接触,进而对外界厌烦、惧怕或漠然,最终闭合心神所致。若好生疏导,,还是能够有起色的。”

    柳娘子的声音很轻,然那语中所蕴含的强大自信,却令太后娘娘动容,她忍不住问:“那依你之见,三丫头这是……”

    “后天所致。”柳娘子肯定地道。

    太后娘娘心头一喜:“那就要有劳柳夫人了。”

    “太后娘娘说笑了,虽妾身说有法可治,不过,那治病之人却非妾身。”柳娘子含笑说道。

    太后娘娘怔了怔。

    柳娘子也不卖关子,起身上前,细细地说起了一番话。

    不知何时,雨渐渐地停了,一轮久围的明月破出重云,素华清冷,为这座华丽的皇城,镀上了一层银霜……

    半个月后,三公主额角的伤疤,便淡得只剩下了一点微痕。

    太后娘娘足赏了两匣子的“玉容膏”,令得她的伤口愈合极快。

    说起来,这玉容膏还是高祖皇帝时传下来的,乃宫中秘法所制,生肌祛疤、增白淡斑,尤其对外伤形成的伤疤有奇效,在宫中亦是罕物,因其难得,这玉容膏又有个挺风流的别号,叫做“空谷佳人”。

    如此珍贵的膏药,太后娘娘一出手就是两匣子,不要钱似地给三公主用,那疤痕自然很快消失。

    而待伤势大好,太后娘娘便许三公主重回哕鸾宫居住,只是,其身边服侍的人手,却不再只吴嬷嬷一个。

    红菱被提做了内殿头等管事。

    太后娘娘亲自任命,由红菱负责三公主的起居、衣物、首饰等等,而吴嬷嬷手头的差事,便只剩下了饮食这一样。

    得此消息,哕鸾宫众人倒也未觉吃惊。

    吴嬷嬷毕竟犯下了大错,若换作旁人,杖毙都是轻的,而太后娘娘却只打了她十个板子,并削减其部分差事,这着实已是极大的恩典。

    据说,吴嬷嬷谢恩的时候,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见心情有多么激荡。

    与之相比,余喜穗的运气,显然要差得多。

    虽则三公主摔伤之责,她只担了一小半,可是,太后娘娘却直接将她的二等宫女给抹了,命她专管倒净物,唯一点可差告慰的便是,她不曾受皮肉之苦。

    而即便如此,从二等直降到末等,这脸面也算是丢尽了,余喜穗想要再出头,只怕是难。

    红药也受了连带之责,被罚了半年的月例。

    事发当晚正值她当差,虽则她并不在场,亦算失职,太后娘娘从来赏罚分明,自然不会漏掉她。

    至于在场的其余人等,因事发时不加劝阻,事后还在吴嬷嬷的威慑下试图隐瞒,罪加一等,尽皆被撵出了哕鸾宫,由尚宫局重新选拨一批宫人填补,不足的部分,则由仁寿宫出借人手暂代。

    如此一来,哕鸾宫的气象,便显得大不相同,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吴嬷嬷说话,再也不似从前那样管用了。

    仁寿宫来的那些宫人,可是很有几个比她资格更老、职司更高的。

    当然,因了三公主的关系,吴嬷嬷的权势仍旧很大,但以往那种一人之下、诸仆之上的局面,却是荡然无存。

    这一日晚间,又逢红药值宿,她比规定的时辰早了半刻来到寝殿,推门处,便见吴嬷嬷正陪在三公主身旁,手中捧着一碗甜羹,红菱立在书案的另一头,眉眼间压着几分不虞。

    红药一脸见怪不怪,屈膝见了礼,便去榻边拢帐子,又将被褥铺好。

    “孙姑姑,劳您驾,往旁站一站,别挡着殿下的光。”吴嬷嬷的语声忽地响起。

    话说得很客气,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而后,便是三公主稚嫩的、缓慢的语声:“红菱……退下……不用……服侍”

    竟是直接便下了逐客令。

    看着三公主晃动的衣袖,红菱的面色极为难看。

    她分明瞧见,吴嬷嬷轻轻拉了拉三公主的衣袖,后者才说出了那句话。

    还能做得更明显一点么?

    红菱心中十分气苦,然主子有命,她却也不得不从。

    这段日子来,她亦曾试过抗命不遵,而得来的结果却是三公主心急气促、满头热汗,每回都是由吴嬷嬷柔声哄劝,方得好转。

    几次之后,红菱便不敢再强项了。

    太后娘娘曾亲口交代,让她以一种缓和的法子,渐渐取代吴嬷嬷在三公主心目中的地位,且再三言明,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加重三公主的病情。

    如今看来,这所谓的“徐徐图之”,只怕是要许久、许久了。

    红菱神情灰败地退了下去,再过片刻,红药并另几名小宫人,亦被吴嬷嬷以同样的方法赶了出来。

    待殿中只剩了她主仆两个,吴嬷嬷方才红了眼眶,将三公主轻轻揽在怀中,悲泣道:“殿下,奴婢如今也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和您单独呆上一会儿了,殿下不会怪奴婢罢?”

    三公主乖乖地伏在她怀中,小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学着她哄自个儿入睡的模样,很慢地道:“欢欢……不怪……嬷嬷,嬷嬷……对欢欢……好。”

第223章 异味(二合一)

    “殿下!”吴嬷嬷将三公主揽得更紧了些,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奴婢唯一的念想,便是陪在殿下的身边儿,为了这个,奴婢不怕受责罚,奴婢什么都不怕。”

    她抹了抹眼泪,将三公主拉开一些,湿润的眸子看着面前的小女孩,目中有疼爱、有不舍,更有一种深切的怜惜:

    “如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每天都守在大皇子殿下身边儿,几乎寸步不离,难得有空过来瞧一瞧。殿下的两个皇姐姐更是时常去坤宁宫,承欢于娘娘们膝前。只可怜我的殿下,每天都是独一个儿呆着,若是再没了奴婢陪着,殿下……可有多孤单哪。”

    她说着又淌下泪来,前襟很快便被泪水打湿了。

    “嬷嬷……不哭……”三公主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替她擦着眼泪,瘦小的脸上,有着不合年纪的落寞与悲伤:“欢欢……笨……欢欢……说话……慢……”

    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将脸藏进吴嬷嬷的怀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低语:“是欢欢……自己……不好……”

    吴嬷嬷轻抚着她的后背,目中仍旧有泪,然唇角却勾起了一抹得色。

    火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她忍了一个多月,眼瞧着年关将至,太后娘娘忙于筹备岁末宴并上元节灯会诸事,将此前留在哕鸾宫的人手都给撤了回去,总算给了她一点喘息之机,否则,今日她还没那么容易把人都遣走。

    心下如此想着,她轻揽着三公主,柔声问道:“那么,奴婢这辈子便都和殿下在一处,再也不分开,殿下愿意么?”

    “欢欢……愿意……”三公主的声音依然有点发闷。

    吴嬷嬷面上得色愈甚,口中却在叹息着道:“殿下和奴婢是一般心思,奴婢可真欢喜。可是啊,有些人偏见不得殿下与奴婢亲近,就想把奴婢从殿下身边儿赶走,殿下越是和奴婢好,她们就越是瞧奴婢不顺眼。奴婢……可真是难办啊。”

    颤抖的语声,透出无奈与心酸。

    三公主搂住吴嬷嬷的小胳膊立时绷紧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虽不曾说话,然从她的动作便能瞧出,她很担心,也很害怕,因了那意象中的分离,以及,往后那无尽的孤单日子。

    吴嬷嬷心头一松,忙柔声安抚起她来。

    好一会儿后,三公主终是情绪渐复,吴嬷嬷方才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拉开两步,凝望着那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殿下,奴婢人微言轻,前些时又才犯了错,已经没有办法赶走那些人了,殿下愿意帮奴婢把她们都赶走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地听着,微红的小眉头皱起一会,便重重点着脑袋:“好。”

    吴嬷嬷的眼圈儿登时又红了,颤声道了句“谢殿下”,抹了抹眼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

    那一刻,殿中主仆皆不曾发现,红菱捧着一匣子首饰,正遮掩着身形立在那廊柱阴影下,侧耳听着殿中忽高忽低的说话声,面上神色变幻,瞳孔紧紧缩起……

    年关将至,皇城中弥漫着欢愉的氛围,更可喜老天凑趣,大寒当夜,竟下起雪来。

    雪下得并不大,飘飘洒洒,整宿都不曾息。及至黎明时分,那琉璃瓦上、枯木枝头,便似覆了一层春天的薄絮,又仿若开了满树琼花,满天满地风花坠落,倒有几分江南情致。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红药才从风炉上提起一壶热水,隔窗便飞来一阵笑语。

    她一扭头,便见前头窗户已然支起了半扇,红梅笑嘻嘻地趴在窗边,正冲自个儿招手呢。

    前番哕鸾宫换了一批小宫人,好巧不巧,将红梅也抽调了上来,如今,红药与她又在一处当差,二人缘份着实不浅。

    “早呀。”红药招呼一声,又掩唇笑道:“最近时常听人念起这句来,如今你也会了。”

    “可不是。”红梅大为得意,面上笑容却颇矜持,再没了从前在大净房刷恭桶的憨态,眉眼似乎也细致了几分,此时便捏着嗓子道:

    “芳巧每回来,都要背上两句在我跟前显摆,我就找人学了全套的诗,下死力背下来了。下回再遇见她,你瞧我怎么治她。”

    她叉起腰,头高高昂着,鼻孔都快翘上天了。

    芳巧乃喈凤宫小宫人,因时常随两位公主来哕鸾宫,与红梅便熟识了起来,走得倒也颇近。

    “那你可真厉害,竟能背出整首的来。我也就只记得前两句。”红药笑着说道。

    红梅便打趣她:“哎呀,这可不新鲜。那咸安宫的守门嬷嬷也会背最开头儿两句呢。”

    若换作旁人,听得此言,心中怕会不喜,认为红梅故意出言讥讽。

    红药却是素知其为人,再没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只笑着颔首:“到底是陛下亲口赞过的诗,如今皇城差不多的都能念叨两句,你却是背全了,可见比旁人更高出几分。”

    红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颊边飞起两朵红云,“砰”一声关了窗,躲进屋害羞去了。

    她与红药只隔了一间屋,两下里时常这样说笑。

    红药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心下也不是不感慨的。

    前世时,作此诗者,乃是蓬莱县主徐婉贞。

    而这一世,徐头上那个“边塞诗人”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连建昭帝都赞不绝口的诗,自是非同小可。红药听说,徐在辽北写下的名篇还不只这一首,眼下,他在士林中已是声名鹊起,有好些人干脆便称其为“徐大才子”。

    每思至此,红药便会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前世的徐大才子,乃是王府嫡次子徐肃,而今生的他,却是碌碌无名。

    不只是他,便连王长子徐直的风头,亦被徐死死盖过,或许,要不了多久,王府众人的称谓,便会换成“徐大才子之母”、“徐大才子之长兄”等诸如此类。

    却不知,这些从前将徐踩在脚下的人,届时又会是何等表情呢?

    红药弯着唇角回了屋。

    因下雪之故,黎明的天空反比从前更亮,天气亦较此前暖些,她将热水与冷水兑了,正自梳洗,那厢红梅已在外头叩门:“红药,快些,莫要迟了。”

    这一旬,她两个正该早班儿,因惯来要好,自是同进同出。

    红药忙应一声,蒙了满脸的温水走去开了门,急急道:“再等我一下,方才等水滚来着,耽搁了会儿。”

    红梅也不进屋,只拢着衣袖立在门外,鼻头耸来耸去地,面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我说,红药,你有没有闻着股子怪味儿?”

    红药此时已然净了脸,正将残水泼去窗外,忽尔一阵风至,携来几片细细的雪花,并些许异味。

    很不好闻。

    “咦,你不说我还没觉着,现下倒真闻见了。”红药被那味道冲了一下,心中也觉怪异,却也没当回事,将脸盆搁好,理了理衣物,便出了屋。

    离开了后罩房,两个人便沿游廊往前走。

    说来也怪,随着前方庭院渐近,那股怪味竟是越发地大,细嗅之,似是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却又比那更多了一种更浓重的臭味。

    “哎哟,怎么这般难闻!”红梅皱眉掩鼻,睁大眼睛直往四下瞧。

    红药没说话,只摒住呼吸,举首四顾。

    庭院中,几名小宫人正在洒扫,亦是捂鼻掩唇的,虽然不敢高声语,却时不时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地低低议论。

    一眼扫罢,红药忽地心头一动。

    吴嬷嬷怎么没在?

    这般大的味道,且洒扫宫人又心不在焉地,若换作以往,吴嬷嬷早就站出来喝斥了。

    她去了何处?

    是在服侍三公主起身么?

    正自猜测着,正殿大门忽地被人被推开,一道纤秀的身影自内而出,随后,便响起一管柔和的声音:“你们几个可快着些吧,等会儿雪大了,看冷着。”

    虽不曾喝斥,那语中的威严,却是不小。

    “孙姑姑好。”小宫人齐齐向着来人屈膝。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红菱。

    红菱点了点头,唇边笑容很是和软:“罢了,先把当中甬路扫净,别处不必管。若是雪再大,你们几个就按年龄齿分作六班,只管扫这甬路,半个时辰一换。”

    温言软语地,便将差事分派完毕,体恤之意,尽在言外。

    小宫人尽皆感激应是,便各自散开了。

    “你们也来了,快些进屋罢,外头还是挺冷的呢。”瞥眼瞧见红药并红梅并立于廊下,红菱便笑着招呼了一声。

    红药二人忙应是,快步踏出游廊。

    红菱乃内殿大管事,红药与红梅乃是她的下属,自需听命于她。

    待进殿之后,红梅便悄悄嗅了嗅。

    隔着殿门与锦帷,那股怪味虽淡了很多,却仍旧依稀可闻。

    “这一大早的,哪里来的怪味儿?”红菱想是也早闻见了这味道,皱眉自语。

    便在此时,一名小宫人忽地飞跑进来,蹲身禀道:“孙姑姑,吕尚宫来了。”

    红菱怔了怔,旋即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额头:“我却是忙忘了,吕姑姑要往各处送吉物来着,原就说这两天会来。”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往外走,旋即脚步微顿,回身招呼红药二人:“你们也和我一起去迎一迎吧,好么?”

    此乃上峰吩咐,红药二人自不得相拒,双双应是,重又去到殿外。

    甫一踏上台矶,那厢吕尚宫一行便跨进了院门,而后,一个个便皱紧了眉头。

    那股怪味比方才更浓了,几令人作呕。

    红菱的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堆笑迎了上去,口中说着客套话。

    吕尚宫却是没去理她,只微微翕动着鼻尖,蓦地神情一寒,飞快转身和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的嬷嬷低语了两句,那嬷嬷往院中扫了两眼,点了点头,很快便带着两个人去了。

    红菱尴尬地站在那里,上前不是,退后亦不是。

    好在,吕尚宫很快便走了过来,用很低的声音道:“孙管事,等会子这宫里怕是要搜上一搜,那味道有古怪。”

    红菱面色作难,支吾两声,似是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你为难,方才已经使人请太后娘娘示下了,还请孙姑姑约束人手,让她们站在原地不要动,您也一样,就在外头站一会儿罢。”吕尚宫面无表情,语气亦很淡然。

    并非商量,而是知会。

    她乃六局之首,在太后娘娘跟前亦是说得上话的,红菱不过一宫内殿管事,根本比不得。

    她抬起越发苍白的脸,深吸了几口气,方强笑道:“回姑姑的话,我明白了。”

    吕尚宫“唔”了一声,挥了挥手。

    身后几名女官齐声应是,散去各处,守住要道。

    吕尚宫则亲带着人回至院门边守着,看样子是防着有人通风报信。

    红菱咬唇站了一会,方转向诸宫人,提声吩咐:“大伙儿把差事都搁一搁,站着别动。”

    洒扫的小宫人早便觉出气氛不对,此时尽皆听命而立,面色都有些发白。

    红药亦她敛首站着,心情竟是出奇地平静。

    这让她自个亦有些吃惊。

    想象中的惊慌、忐忑与惧怕,此际尽皆未现,甚至就连她的呼吸,亦不曾有一丝变化。

    唯一让她有些料不准的,便是那股子怪味儿。

    这股异味,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呢?

    红药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依据味道的浓淡推断,宫人住的后罩房、正殿以及寝殿,皆可排除,因这几处味道极浅,有些地方甚至闻不到。

    相较而言,前院的味道则最浓,亦即是说,那怪味的中心,便在前院某处,或某人。

    红药悄然举眸,往周遭看了看。

    哕鸾殿勉强算有两进,后一进乃是后罩房,与前院只隔了一道游廊。而第一进院儿则要十分阔大,除当中正殿之外,左右各有一所配殿,屋舍约十余间,职司高的管事皆住在此处,只是,因此时人手尚不齐备,配殿却是半空着的。

    吴嬷嬷的住处,便在左配殿朝东最大的那一间。

第224章 袄裙

    一念及此,红药倏地心头微凛。

    对了,吴嬷嬷。

    按理说,吕尚宫来访,吴嬷嬷再是如何托大,也当出面迎上一迎的。

    诚然,她两个人背地里很不对付,余喜穗至今还在倒净物呢,吕尚宫想是恨毒了吴嬷嬷,然而,这一层你好我好的面皮,却也不好当真撕破。

    可是,吴嬷嬷却直到现在都没出现。

    这不应该啊。

    不知何故,红药后心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看向吴嬷嬷的住处。

    雪花如飞絮,犹自轻轻飘洒,那屋子的窗户紧闭着,不像有人的样子。

    说起来,吴嬷嬷平素总是与三公主在一起,所谓的住处亦是形同虚设,拢共一年里也住不上两三回,她人不在屋中,也无甚出奇。

    而即便如此,红药后心的那股子凉气,却还是不停地往上窜。

    “怎么没瞧见吴嬷嬷?”一道沉冷的语声忽地响起,令她醒过了神。

    她循声望去,却原来是吕尚宫又回到了院中,不带情绪的视线,正逐个扫过众人。

    她并非单独在问谁,而是在向这院中所有人提问。

    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复又各自摇头,俱是一脸茫然。

    唯有红菱,欲言又止。

    “怎么,孙管事有话要说?”吕尚宫扫她一眼,淡声问道。

    红菱迟疑了片刻,细声道:“回姑姑的话,嬷嬷前晚便说不舒服,殿下让她回屋歇着,从昨儿上晌到现在,嬷嬷便没进过寝殿。”

    似是怕对方不信,又忙解释:“姑姑若不信,可去里头问三殿下。只嬷嬷如今到底在不在屋里,我却也不知道。”

    她二人说话声不低,红药自是听见了,虽有些讶然,却也没觉着这是假话。

    一来,正如红菱所言,吕尚宫大可以向三公主求证,委实没有说谎的必要;再一个,红药已经有些日子没进过寝殿了,殿中之事,她一无所知。

    这般想着,红药低垂的脸上,便涌起一个苦笑。

    说来也是古怪,当初吴嬷嬷便很忌惮于她,而后,红菱更是变本加厉,视红药为洪水猛兽,连寝殿的门都不让她进。

    这一个两个的,还真是拿她当贼似地防着。

    此时,红菱又向吕尚宫报出了一个名字,说是这小宫人昨日给吴嬷嬷送过饭,可为佐证。

    吕尚宫倒也没含糊,将那小宫人叫来,一问之下,果然昨日吴嬷嬷根本没出屋,只说要静养,饭菜也确实是送进屋去的。

    命那小宫人仍旧留在原处,吕尚宫便又唤来红菱道:“罢了,你与我同去给三殿下请安。”

    看来,红菱再是言之凿凿,她也仍旧要亲自验证。

    红菱一脸地驯顺,亦步亦趋随她来到了寝殿。

    转过透雕缠枝葡萄纹的扇时,走在前头的吕尚宫错眼瞧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慌慌张张爬上床榻,锦帐晃起阵阵涟漪,随后便是一阵衣物之声。

    吕尚宫不由笑了起来,故意问:“三殿下已经起了么?”

    帐中声息顿止,片刻后,一个小脑袋慢慢地钻了出来,正是三公主。

    吕尚宫上前屈膝见礼,复又起身四顾,却见屋角那只半人高的衣箱半开着,几件衣裙散落了出来。

    “孙管事,你便是这般当差的?”她头也不回地问道,语声极冷。

    红菱咬着嘴唇,一脸委屈,却并不敢辩驳。

    所幸三公主此时开了口,语声是惯常的缓慢:“本宫……找衣裳……”

    却是在告诉吕尚宫,这衣箱是她弄乱了的,不关红菱的事。

    红菱闻言,面现感激,忙向三公主蹲了蹲身,又转向吕尚宫道:“吕姑姑,这委实……”

    “我知道了。”吕尚宫抬手打断了她,仍旧头也不回,挥袖道:“你退后罢。”

    主子有过、奴婢领罪,此乃天经地义,吕尚宫就算要打要罚,红菱也只能受着。

    她红着眼睛,委委屈屈地退了下去。

    三公主见状,小脸低垂,似有些羞愧。

    吕尚宫自不会责问三公主的不是,此时只笑着道:“三殿下这是自个儿找衣裳穿么?”

    三公主的小脑袋越发往后缩,一言不发。

    她素来话就少,方才能说上一句,已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而此刻,吕尚宫虽满脸含笑,语声亦极温柔,然她身上那种板正严肃的气息,却令三公主有点害怕。

    见她小脑袋都快缩回帐中了,吕尚宫自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便轻声问:“三殿下可知道吴嬷嬷在何处么?”

    三公主一下子抬起了头。

    那一刹,她记起了吴嬷嬷之前的叮嘱,忙用力点了点头,又伸手指向西配殿的方向,小嘴巴努力开合着,似是要说话。

    红菱在旁瞧着,心下倒有些着紧,生怕她一急又犯了病。

    所幸三公主这回学乖了,试了几次,见说话不成,便索性拉开帐子,平伸两臂坐在榻沿上,目视红菱。

    吕尚宫是当老了差的,立时便知这是要穿戴之意,忙亲上前去服侍。

    不一时,三公主穿好了衣物,起身行至案前,拿起一张白笺,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了吕尚宫。

    这也是嬷嬷教她的,若是不想说话,就以字代口。

    吕尚宫忙接了,却见纸上写明了吴嬷嬷生病休养之事,与红菱所言并无出入。

    她忙恭声谢过,将字条袖了,正要辞出去,忽见三公主又递过来一张字条,上头是墨汁淋漓的一行大字:

    【本宫要穿大红金线绣折枝梅遍地锦袄裙】

    吕尚宫看得一愣,旋即失笑。

    原来,三公主方才还真是在找衣裳穿呢。

    正想着,第三张字条又至眼前:

    【皇祖母喜欢吉祥的衣裳】

    连因由都写上了。

    细想之下,这缘由还挺令人唏嘘的。

    当然,吕尚宫断不敢去可怜三公主。

    所谓怜悯,那是上对下、尊对卑、富足对贫瘠的一种态度,她一个奴婢,哪来的底气去同情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

    疯了么?

    “是,三殿下,奴婢这就让人来找衣裳。”吕尚宫恭应了一声,转去外头,叫进来两名小宫人、两名女官,四人齐动手,在衣箱中翻拣起来,而她在站在稍远处瞧着,并不插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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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介绍:
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