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春妆TXT下载春妆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春妆全文阅读

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5章 空屋

    红菱见状,心下倒也佩服。

    吕尚宫行事,真是滴水不漏。

    三公主突然挑衣裳穿,谁知道里头有没有古怪,吕尚宫让两边的人一起找,互为监督和印证,且把自个儿了摘了出来。

    这些人,果然个个精明似鬼。

    “回三殿下,衣裳就在这儿了。”

    思忖间,那四人早将衣箱翻了个底朝天,在最下层找出了那套大红袄裙,由一名女官捧了过去。

    看着那鲜亮的衣裙,三公主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紧张。

    只她向来不爱笑,小脸儿总是木木的,因此,这细微的表情变化,除了熟悉她的红菱,包括吕尚宫在内的其余人等,并未觉察。

    红菱安静地站着,面上无一丝异动。

    吃惊了吧,三殿下?

    你最敬爱的嬷嬷想要算计旁人,却也不先想一想,算计不成,又会如何?

    红菱不无快意地想着。

    多日来的紧张与压抑,在这一刻,稍得纾解。

    “三殿下,奴婢服侍您把衣裳换上罢。”

    见三公主一双眼睛紧盯着那套衣裙,吕尚宫以为她急着要换上,便殷勤地说道。

    三公主却像没听见,犹自怔忡不语。

    吕尚宫等了片刻,因还担着心事,便又试着轻声问:“三殿下,您是现在就换上衣裳么?”

    三公主似是被这声音唤醒,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却是空的,似是魂飞天外。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像是听懂了吕尚宫之语,轻轻“嗯”了一声。

    吕尚宫也未再多想,服侍她换好衣物,那厢便有女官进来禀报:“外头来人了。”

    吕尚宫忙辞了出来,红菱等人亦尽皆跟出,众人却不曾走远,只在阶前立着。

    不多时,连天飞雪中便行来一群人,打头的赫然便是仁寿宫大掌事程寿眉。

    吕尚宫忙冲她招了招手,又将周遭人等遣去,待程寿眉走近了,方低声问:“太后娘娘知道了?”

    “我没敢说。”程寿眉面容肃杀,蓑衣上雪水融化,滴落于阶前,很快便湿了一小片。

    吕尚宫微颔首,问:“你寻了什么由头?”

    “我说三公主丢了样东西,要多些人来找。”程寿眉的语声压得极低,似若耳语:“你确定那是尸臭气?”

    “八成拿手。”吕尚宫此时亦肃了容,再不复方才的淡然:“你也知晓,我那里常处置这些事,若换作十年前,我不敢说,如今却是能闻出来的。”

    程寿眉对她极是信任,闻言面色一白,旋即点头:“既这么着,那我便带人进去服侍三殿下。”

    吕尚宫命人去仁寿宫送信,一是要知会太后娘娘,二却是为着三公主。

    若那味道正是尸臭,则此事只大不小,三公主的安危自须放在首位。

    “那就有劳你了。”吕尚宫向程寿眉躬了躬身。

    程寿眉一颗心如灌了铅,重得提不起来,摆手强笑道:“罢了,你小心些。”

    二人分头而去,吕尚宫便又回到院中,再等了片刻,方才离开的那年老嬷嬷终是回转,身后跟着好些尚宫局的女官与粗使仆役。

    见人手齐备,吕尚宫便将她们招至跟前,将人手分成三队,一队由那老嬷嬷领头,直奔后罩房,另一队在院中候命,吕尚宫自己再领一队,唤来红菱,淡声道:“孙管事,劳您驾,带我们去吴嬷嬷的住处瞧一瞧。”

    红菱怯生生应了个是,转身在前引路,很快将人带至吴嬷嬷的住处。

    才一行至屋门,吕尚宫已是面色微变。

    虚掩的门扉中,那股尸臭气已是越发地浓,她不紧不紧掏出方帕子,蒙住了口鼻。

    众人此时也都如法炮制,随后,一名身形矫健的女官便替下红菱,上前推开屋门。

    “吱哑”,木门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随着门扉开启,那浓郁的尸臭气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那矫健女官先行进屋,数息后便又退了出来,沉声禀道:“尚宫,里头没人。”

    吕尚宫紧皱的眉头松了松。

    只要尸首不在哕鸾宫就好,至于吴嬷嬷是死是活,现下可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你带几个人搜一搜。”她吩咐道。

    那矫健女官依言带人走了进去,里头一阵翻箱倒柜之声,旋即便响起一声压抑的惊呼:“这柜子里……这柜子里……”

    颤抖的语声,似能想见那说话之人惊恐的神色。

    吕尚宫神情一紧,疾步走进屋中。

    “噗嗵”,几乎便在她进屋的一瞬,一名年少女官恰好坐倒在地,在她的面前,是一具很高的黄花梨素面大柜,此时柜门大敞,里头垒放着数十余只大小不一、颜色黑黄的麻袋,其中一只已经被人打开,露出了里头的枯骨与腐肉。

    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臭,自袋中喷涌而出。

    “那是……那是人……人手……”饶是见多识广,那矫健女官此时亦是霍然变色,伸出微颤的手,指向那腐肉中的一截残骸。

    那的确是人的手指。

    从腐烂的程度来看,这尸首应该不是吴嬷嬷。

    这个天气,尸首没那么快腐烂。

    而即便如此,吕尚宫的脸色亦极为难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吴嬷嬷纵使未死,也和死了差不多了,这几袋腐尸,足见其是作了恶事。

    吕尚宫的胸口起伏着,心里怄得厉害。

    大节下地,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太晦气了。

    强抑下那股恶臭带来的眩晕之感,吕尚宫上前两步,正欲说话,蓦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她愕然回首,便见一人快步走了进来,细看之下,正是方才领队的那名老嬷嬷。

    此时,这老嬷嬷的神情虽还平静,然步履却有些乱,甚至可称踉跄。

    吕尚宫头皮一阵发麻,心头涌出阵阵不祥,当先问:“怎么了?”

    那老嬷嬷凑去她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的语声很轻,然而,这地方本就逼仄,再轻的语声,也能漏出几句来。

    于是,许多人都听到了一个词:

    魇物儿。

    半屋子的人登时白了脸,便连素来镇定的吕尚宫,此际亦是满面惶然。

    魇胜,乃大齐后宫最忌讳之术,凡有犯者,必将遭受最严厉的处置。

第226章 纸簿

    西配殿近门处,红菱安静地低着头,打量着自己的脚尖儿。

    方才出来得匆忙,未及套上雪屐,此时,那湖蓝地宫粉梅绣鞋的鞋尖儿上,已然氤了一小团化开的雪渍。

    穿过今日这一遭,这鞋怕便要扔了,怪可惜了儿的,她也就才穿过两回。

    她淡淡地想着,低垂的脸上,无悲亦无喜。

    魇物儿。

    可不是么?

    那一晚,她捧着一匣子新打的头面,正想去三公主跟前讨个好儿,却不料正巧听见了吴嬷嬷与三公主的一番私语。

    纵使二人语声极低,又隔着游廊与窗户,她有一句、无一句地听不到两成,却也足够拼凑出全局来。

    左不过是那些事罢了,这宫里难道还能有什么新鲜花样儿不成?

    红菱眉心蹙了蹙,微觉厌烦。

    吴嬷嬷的妙计,正是所谓的魇胜之物。

    皇城最忌讳这些东西,一旦事发,便是贵主儿也要遭殃,何况红菱一介婢仆?

    有时,越是简单的法子,便越快奏效,且大部分的人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多余的,管那么多做甚?

    所幸红菱提前察知了。

    从那晚起,她便留意观察身边诸事。

    她原就心细,举凡家什在何位置,何处有人动过,抑或是屋中摆设的些微变化,她是总能够发现。

    于是,三日后,她便在明显被人翻动过又重新整理好的大衣箱里,找到了一个纸人儿。

    那纸人所藏之处极巧妙,正在壁板下部与彩色雕花夹角的缝隙间,就像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而待看清那魇物上所写的内容,红菱犹觉可笑。

    吴嬷嬷真可谓忠心耿耿,虽定下了以魇物陷害于红菱、将她逐出哕鸾宫、甚而令她丧命的毒计,那纸人上头写的生辰八字,却是吴嬷嬷自个儿的。

    原先红菱还以为,那上头至少也会写上三公主的生辰八字,看起来,她还是低估了吴嬷嬷对小主子的赤诚。

    旁的不论,只这一份儿忠心,便已殊为难得。

    红菱对着鞋尖儿挑了一下眉。

    怪道三公主如此亲厚这个乳母,须臾不得离。纵观整座皇城,能这般替三公主考虑周全、一分一毫不愿伤及于她的,除了吴嬷嬷,再无旁人。

    太后娘娘原先倒是多疼三公主几分,可现如今,那坤宁宫里白白胖胖的小皇子,才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

    这也不能怪太后娘娘。

    老人家差不多皆是一般心思,重男轻女,概莫如是。

    找到那个纸人之后,红菱心中便有了数,仍旧将之依原样放回,又故意留出空档,由得吴嬷嬷对三公主耳提面命。

    自然的,她二人所言,有一多半儿,皆被藏身于后窗的红菱听得一清二楚。

    若换作从前,红菱是绝不敢这样偷听的。

    吴嬷嬷在哕鸾宫经营多年,眼线极多,红菱但有妄动,必为其所知。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三公主身边从上到下都是新人,吴嬷嬷就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红菱自无需顾忌太多。

    而今日,三公主寻衣、挑衣、以字代口等诸般行径,便是吴嬷嬷前番叮嘱所致。

    说来,这孩子可也真听话。

    尤其吴嬷嬷的话,她真是言听计从,就跟那提着线的木偶人儿一样。

    红菱眯起眼,眸光微凉。

    吴嬷嬷倒也小心,知晓这魇物若是在李太后、周皇后或两位公主的面前抖落出来,三公主必受波及,说不得还会被两位娘娘厌弃。

    这是她绝不能忍受的。

    因此,吕尚宫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她乃六局之首,品级高、职司重、说话有分量,本身却又是个奴婢。

    在她跟前撕掳开了,无论怎么难看都不为过,而贵主们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也就不会觉着三公主不祥了。

    可以说,一切或会伤及三公主的可能,皆被吴嬷嬷提前祛除了。

    此外,吕尚宫来的日子,也很容易推算,只消掐准余喜穗轮休之日,便可知吕尚宫登门之时。

    吴嬷嬷算得极准。

    红菱自然也不遑多让。

    再之后,便到了前日晚间。

    为显示“清白”,吴嬷嬷向三公主“告病”,回屋静养,算是将自己给摘干净了。

    这是她一手搭的戏台,想必彼时她是极欢喜的吧,好戏开锣前的等待,亦是很有趣的。

    到时候,那写着吴嬷嬷生辰八字的魇胜之物,必会让红菱百口莫辩。

    毕竟,她与吴嬷嬷的矛盾三宫皆知,且太后娘娘意欲让她取代吴嬷嬷之意,亦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有此前情,人们便会认为,红菱暗中以魇物诅咒吴嬷嬷、又在当差时不小心将东西落进衣箱,今日凑巧被翻了出来,于是东窗事发。

    很顺理成章的推断。

    即便有人相疑,亦无据可查。

    吴嬷嬷自不必说,事关生死,她定是咬死了不松口;而三公主原就少言,若逼问得紧了,她两眼一闭晕过去,倒还不如不问。

    宫里的许多事,便是这样囫囵了结的。便把红菱给打杀了,也还会有更好的补足空缺。

    红菱的眼神便更冷了。

    只可叹,千算万算,吴嬷嬷吃亏在了无人相助,不像红菱,帮手多的是。

    且正因有了那件魇物,红菱反倒得以一石二鸟,顺手除去她忌惮的那个人。

    能走到这一步,还要多谢吴嬷嬷慨然出手。

    “启禀尚宫,这砖地下头藏着本纸簿子。”屋中突地响起一声禀报,红菱立时抬头,向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

    这是极自然的反应,举凡候在屋外之人,亦都在往屋里瞧。

    昆时,吕尚宫正皱着眉,看向手中那本挂着泥灰的纸册。

    这是从床下砖地里翻出来的,约有二、三十页的样子,纸色微微泛黄,显是埋在里头不少日子了。

    她粗略翻了翻。

    这像是吴嬷嬷用来记事用的,只前七、八页上写着字,余下皆为空白。而第一篇记事的日期,便是三公主母妃病逝那一日。

    “她终于死了,从今往后,我便是欢欢唯一的亲人,甚欢喜。”

    不过二十余字,却占满了整页纸,墨迹之浓,直透纸背。

第227章 妆匣

    “啪”,吕尚宫飞快合上纸簿,一时间只觉气血翻涌,呼吸都有些不畅。

    吴嬷嬷这真是往死里作啊。

    也是,早死早超生,也免得活着带累人。

    “禀尚宫,屋子通搜了两回,没别的了。”那矫健女官此际走来禀道,又回身指了指黄花梨木柜,面色泛起青白:“装尸骨的麻袋共有十一袋,内中有六袋装的是腐肉,另五袋骨肉皆有,有几块骨头上还有利器切割之痕。旁的我便瞧不出了。”

    末了一句,带着几分惭愧。

    “罢了,你做得很好。旁的交给宫正司的人罢。”吕尚宫道。

    即便隔着一层布巾,她的语声亦很清晰,旋即又吩咐:“叫人去找个带锁的木箱子来,把这些都装上。还有这本纸簿,也拿单独的小匣子装了,同样要带锁的。”

    她平静的语气、安然的眉眼,令屋中那种压抑的气氛,稍有缓解。

    也唯有她自己知晓,她的后心早便被冷汗浸透。

    她撩起帕子,向额角拭了拭。

    仅是那十余只尸袋,便已然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吴嬷嬷留下的这本记事之簿,这个年关也休想消停。

    吴嬷嬷,你可千万、千万、千万要死了才好,若不然,这才安生了没几日的六宫,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那钟粹宫里的杂草,可还没生出几根来呢。

    吕尚宫闭起眼,勉力凝住心神,不令自己再往下想。

    便在此时,那矫健女官已然将所需之物都备齐了,一应东西亦皆收起锁好。

    这短暂的间隙,亦令吕尚宫终是打起了精神,她亲自袖起钥匙,又带人搜完剩下的屋舍,见再无可疑之处,方才离开。

    出得门来,便见庭庑裹素、廊檐披霜,那细雪犹自徐徐飘洒着,如若无心,天地间一片洁净。

    终于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一行人尽皆立于廊下,呼吸着清润寒冷的空气,如释重负。

    然而,当视线掠过廊下那只巨大的乌木箱时,吕尚宫的心情便又沉重起来。

    那尸首都烂透了,也不知能不能查出死的是谁。

    “东西在何处?”好容易压下心头烦恶之感,吕尚宫这才低声问方才那老嬷嬷。

    “回尚宫,那东西我没敢拿着四处走,如今还搁在原处,派了几个人守着。”老嬷嬷答得很谨慎。

    吕尚宫抬手去捏眉心。

    事情都凑在了一起,哪怕她乃六局第一人,此时亦觉头大如斗。

    再吹了会儿冷风,她便随老嬷嬷转去后罩房,红菱等人则留在原地候命。

    藏魇物之处,便在后罩房东首第二间屋子,她们过去时,那门外正守着两名粗使宫人,一见来人,立时俯身行礼。

    吕尚宫两条腿沉得像绑着石块,一颗心更似浸在冰水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进的屋。

    “东西就在妆匣里。”到得屋中,那老嬷嬷便抢上前两步,捧来一只简陋的妆匣。

    匣中只少得可怜的几件首饰,可见其主人之清苦,而在匣子正当中,则安静地躺着一只稻草人:

    头插针、足踩钉,身上还粘着写有生辰八字的黄草纸。

    吕尚宫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那就像是才会写字的孩童捉笔涂鸦,字迹有大有小、墨色亦忽浓忽淡,狗爬也似。

    足花了五、六息的功夫,她才将上头的些字给认全。

    “辛丑年……”她逐字念出纸上字迹,侍立在侧的女官便拿出早就备好的名籍簿翻找,很快便查到了相符之人。

    “这上头写的是吴嬷嬷的生辰八字。”那女官双手呈上名籍簿。

    吕尚宫就着她的手瞧了一眼,见确然无错,便让她拿炭笔勾了个记号,复又转身问老嬷嬷:“知道这是谁住的屋子么?”

    “回尚宫,我怕打草惊蛇,便没问。”老嬷嬷答道。

    吕尚宫点了点头:“也好,这便去外头问一声罢,也好瞧瞧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在作妖。”

    老嬷嬷心领神会,立时道:“是,我这就去问。”说着便往外走。

    “且慢。”吕尚宫唤住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唇边终是有了一丝笑模样:“我和你同去罢。这个时辰点儿,穗儿怕也要回来了,她今日休沐,没准儿就能在门口碰上。”

    老嬷嬷闻言,堆起了满脸的笑:“尚宫这话很是,小穗姑姑就快回来了。”

    一语双关,屋中皆是聪明人,闻言尽皆了然。

    正如此前红菱之推算,吕尚宫今日前来,送吉物只是其一,另一个目的,便是瞧瞧余喜穗。

    余喜穗是她精心调理出来的,她总不能丢下不管,被人知道了,那是要戳脊梁骨的。

    而最近这段日子,余喜穗并没住在哕鸾宫。

    究其原因,却是因了仁寿宫的规制。

    说起来,哕鸾、喈凤两宫,同属于仁寿宫的后两进院儿,仁寿宫正殿两侧的垂花门,可直通两宫,而有着好些名贵菊花的大花园,则在仁寿宫对面,

    因三宫同院,那倒净物的角门,便建在了最末一进的喈凤宫。

    前文曾有述,贵主儿们的净物是有专人登门收取的。不过,这些人乃贱役,不可进出宫门,因此,那恭桶便由三宫倒净物的宫人抬至角门外,等人收取。

    而为不扰主子清静,这些净物宫人有专门的值院,就建在喈凤宫北角门边,平素她们就住在那里,外出走动也只在喈凤宫北院,唯到了每二十天才轮到一次的休沐日,她们才被允许回原先的住处。

    今日哕鸾宫祸事频发,宫人尽被殃及,而久不在宫中居住的余喜穗,反倒因祸得福,成了阖宫上下最干净的那一个。

    以今日之事态,待事情平息之后,还能留在原处不动的,约莫也就两个人。

    一个是太后娘娘亲点的孙红菱,另一个,就是余喜穗了。

    所以,那老嬷嬷方才会说“小穗姑姑回来了”。

    余喜穗可不就要重返哕鸾宫了么?

    “这孩子,也是傻人有傻福。”吕尚宫摇头笑道,心下终是缓过了一口气,舒服多了。

第228章 雪迹(加更)

    那老嬷嬷闻言,便笑着凑趣道:“小穗姑姑若是听了这话,恐又要跟尚宫噘嘴不依了。”

    这话说得吕尚宫笑了起来。

    这大早上的,简直霉运冲天,还好余喜穗平安无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怀着较为轻松的心情,吕尚宫带人回到了前院。

    院子里,零星立着几名哕鸾宫的小宫人,虽是雪天不寒,然长时间站在外头,滋味却并不好受,她们中好些人因不敢动,肩膀上、头发上都积了雪,一个个嘴唇发紫,面色别提多难看了。

    吕尚宫见状,心下倒犯愁。

    这几个估摸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全,这可如何问话。

    正思忖间,视线一扫,忽见角落里站着两人,其中一个生得极是丰壮,浓眉大眼地,倒是挺有精神的样子。

    “就你了,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吕尚宫点手唤道。

    看着那只朝向自己挥动的手,红梅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去瞧红药。

    红药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敛目不语。

    “孟红梅,尚宫叫你过去呢,别发呆了。”一名尚宫局女官出声催促道。

    方才,她们已然问清了在场所有人的姓名,此时自是一口道出。

    红梅这才确定,吕尚宫叫的正是自个儿,忙快步上前见礼。

    吕尚宫摆了摆手,直接问她:“我问你,那后罩房东首第二间,是谁的住处?”

    红菱闻言,向着砖地弯了弯眉。

    嗯,这戏总算将要唱罢,她也能得个清静。

    那十几袋尸块,她可是忙了快一宿,才从河底里挖出来,又找地方藏好,昨晚才塞进吴嬷嬷的柜子里的。

    至于吴嬷嬷么……

    自然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接下来,再把碍眼的人除去,则今日之事便也成了。

    然而,这念头才泛起,红菱忽然觉出不对。

    东首第二间?

    怎么是东首第二间?

    那不正是……

    “回尚宫的话,东首第二间屋,正是孙管事的住处。”院门处倏然传来一道清脆的语声,逐风而来,又于雪中散去。

    “哦,是这样。那这个东西,就是孙管事的了。”吕尚宫淡笑着答道。

    立在她身旁的老嬷嬷立时举起一物,向一脸怔忡的红菱晃了晃。

    稻草人!?

    红菱瞳孔一缩,回首处,便见余喜穗提着裙摆,步履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方才那清脆的语声,正是她在说话。

    红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昨天她分明把那写着吴嬷嬷八字的稻草人藏在了……

    她猛然转身,惶惑而又惊惧的视线,来回向院中扫视着。

    红药呢?

    红药在何处?

    那西首第二间屋,才该是稻草人的出处。

    自拿到吴嬷嬷的生辰八字之后,红菱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红药。

    不怪她心狠,实是陈长生迫得太紧,要她尽早成为三公主身边第一人,她也是出于无奈才去对付红药的。

    她很早便发现,三公主对顾红药,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亲近。

    这让红菱很是着紧。

    她觉着,纵使吴嬷嬷被斗倒了,有红药在,一切亦皆枉然,她甚至还认为,用不了多久,红药就会变成第二个吴嬷嬷。

    当然,以红药的性子,断不会像吴嬷嬷那样视三公主如囚犯。可是,有她在前挡着,无论红菱要做什么,都将极难。

    相较而言,表面看来威胁更大的余喜穗,实则并不难对付,再者说,红菱也不愿激怒吕尚宫。

    余喜穗留下比离开更有利,而红药则正相反。

    于是,昨天黄昏时分,趁着后罩房诸人领饭之机,红菱悄悄潜入红药房中,将稻草人藏进了一只小柜子里。

    而此刻,这稻草人却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之处。

    是红药发现了什么吗?

    可是,从昨晚到今晨,红药一切如常,没露出半分端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的,姑姑,东首第二间屋正是孙管事的住处。”此时,红梅终是从惊怕中回过神,抖着嗓子说道。

    以红菱如今的职司,她原本可以住去配殿的。

    可她却说搬家太麻烦,仍留住原处,这种毫不张扬的性子,很得人心。

    听得红梅所言,吕尚宫点了点头,招手命余喜穗近前,用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这是休沐回来的?”

    “是啊,姑姑,好容易轮着一天,我便回来瞧瞧。”余喜穗答得一点不含糊,伸手一指喈凤宫的方向:“那边管事嬷嬷可是记着我的日子呢,早一天、晚一天都不成,姑姑若不信,可使人去问。”

    吕尚宫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聪明还是有的,假以时日,锋芒敛去,未必不能一用。

    思忖已毕,她便转向红菱,面色重又恢复了淡漠:“既然是孙管事的住处,那孙管事便随我们走一趟吧。”

    话音落地,一块厚厚的布巾,突如其来地便塞进了红菱口中。

    再一息,她的两臂亦被反拧了过去。

    红菱自惊恐中清醒过来,本能地用力挣扎,却被更大的力道扭得手臂酸痛,不由得痛哼出声。

    紧接着,一根结实的布带便自塞口的布巾外勒过,在红菱脑后打了个结。

    直到那一刻,红菱才想起,她其实可以将布巾吐出来,开口说两句话的。

    虽然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她被人拖着往前走,雪水很快便漫进了鞋里,她感觉到了袜子上传来的潮意。

    她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脚下打漂,若非被人架着,她可能连站都站不住。

    她拼命地想要回头,想要瞧一瞧那个本该被她构陷之人。

    然而,她的视线早便模糊,胳膊更是不知被多少只手抓着,那钻心的痛让她流出泪来,濡湿了冰冷的面颊。而除了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唔”声,她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雪地上,很快便现出一道拖痕。

    粗且蜿蜒,如巨蛇爬过留下的痕迹。

    红药微侧了眸,看向地面上那道醒目的痕迹。

    终于结束了。

    那日夜提防、几乎无一刻放松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

    她放缓呼吸,将腔子里那口浊气,吐了出去。

第229章 找到(二合一)

    找出那个稻草人,并不难。

    自红菱掌权,与吴嬷嬷的争斗日益加剧,红药便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诚如红菱敏锐地察觉出三公主对红药的亲近,红药亦早便觉出,红菱偶尔看过来的眼神,极为不善。

    她可不得防着些?

    惜乎她素乏急智,所谓的防备,亦不过照猫画虎,学着红菱的样儿,在一应家什上头做记号。

    比如,她屋门后布帘的两处边角,便系着头发丝儿。

    那发丝自帘幕缝线的空隙穿出,绕过老旧门框上头的木刺,系成死结,凡有人进屋,发丝便会断。

    这机关设的位置极低,用徐的话说,乃是“视线死角”,极不易被发现,红药彼时还颇自得。

    直到她发觉,每每进屋之后、出屋之前,总要先往地上爬那么一会儿。

    挺麻烦的。

    当然,与自个儿的小命相比,这点麻烦也着实不算什么。

    昨晚领饭回屋,红药照例扒地验发,蓦然惊觉那帘子一角的头发丝不见了,当即便吓出了一身冷汗。

    顾不上吃饭,她先将屋中其余几处记号查了一遍,最后发现,那小柜子被人动过,很快便找出了稻草人。

    至于是谁在陷害于她,一目了然。

    红药掸了掸裙畔落下的雪粒子。

    雪地上的那道拖痕,此时仿佛淡了几分。

    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庭中雪色,又会素洁如新了吧。

    红药莫名有些感慨,低垂的视线,轻轻掠过自个的手指。

    她已经许久不曾动笔墨了。

    从前在尚寝局时,她倒是偶尔会在屋中练练字。

    因“并不识字”,她那字迹便是忽大忽小地,墨色亦总调不匀,红菱还曾手把手教过她。

    再往后,闲暇日少,麻烦倒是层出不穷,红药疲于应付,便再没写过字。

    而在昨晚,看着稻草人上熟悉的那一笔烂字,红药便是再笨,也猜出这是谁的手笔了。

    红菱。

    她是三宫唯一熟知她笔迹之人。

    红药整宿没睡。

    气的。

    也是怕的。

    若非她提前防备,这腌玩意儿板上钉钉就是她的了。

    届时,红菱完全可以凭借当年同屋的身份,“偶尔”寻出她“不小心收起来”的红药笔墨,两相印证,坐实此事。

    每思及此,红药就恨不得一把抓花那张脸。

    天幸啊天幸,管库时她基本以圈、勾、叉并手印为主,就没写过字,倒也不虞再冒出什么人证来。

    缩在门边,红药啃着冷透了的饭菜,睁着眼睛到天明。

    红菱晨起、梳洗、出屋,乃至于偷偷贴上她屋门,细听屋中“鼾声”的举动,尽在红药耳中。

    她咬着牙根儿静待对方离开,又静等了半炷香,方偷偷潜至内殿后窗,确认红菱正在殿中,这才回到后罩房,把稻草人悄悄进红菱屋中,顺手还把自个儿的“墨宝”给拿了回来。

    做这些时,她丝毫不担心会被红菱事后察觉。

    这件事,没有“事后”。

    她顾红药是笨,却也并非痴傻。

    红菱与吴嬷嬷会算日子,她就不会了么?

    此外,尚宫局每年送吉物的规制,她可比红菱和吴嬷嬷加起来还清楚呢。

    今日必是“事发”之日,而孙红菱,再也没机会回到住处。

    将留下的痕迹清理掉,红药自红菱屋中回转,再借晨起烧水之机,将那张“墨宝”扔进风炉,毁尸灭迹。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没有一丝愧疚。

    “罢了,喜穗随我来罢。你们几个,都去一边儿站着,不许说话,也不许走动,等一时宫正司的人会来领你们走的。”吕尚宫的声音响了起来,让红药回了神。

    旁边几个小宫人一听见要去宫正司,当下簌簌而颤,肩上发间的积雪不停洒落。

    红药不好显得及特别,只得也跟着抖了两下。

    红梅原本便有些怕,今见红药如此,心中越发着了慌,不由也和着红药的节奏打起抖来。

    那几名小宫人见状,更怕了,抖得几乎连路都走不稳。

    红药心说你们有完没完,却又不能不往下跟着,以免显得太不合群,于是,便也加大了抖动的幅度。

    红梅自然不会落后,抖得比红药只强不弱。

    就这么着,两伙人比着劲儿一路抖进了宫正司。

    宫正司刑罚甚严,名声在外,宫人皆惧,然红药却不怕。

    前世时,她在宫正司几进几出,知晓这里还是能讲几句道理的,不像内安乐堂,那才是真的人间地狱。

    进得宫正司,管事嬷嬷便先行盘问了一番,随后,红药与红梅便被单拎出来,关进了“独步居”。

    挺雅致的名目不是?

    而实际上,这独步居却是一间仅容转身的狭小禁室,除铁门上方尺许小窗外,四壁空空,人在屋中只能半坐着,腿都伸不直。

    被关进这里,红药也未觉惊讶。

    她与红梅,皆曾和红菱同处当差,又同属红字辈儿,如今,红菱犯了事,她们这两个曾经的同僚,自然要重点审问。

    一听说要关独步居,红梅吓得哭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红药挤不出眼泪,只能继续抖。

    管事嬷嬷见状,以为她是怕得太狠,哭都哭不出来了,倒也挺满意,阴笑着将她推进独步居,“哐”一声便关上了门。

    刹那间,红药便被黑暗包围。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

    怕……

    是不可能的。

    这地方至少还能瞧见一星微光,那是从铁窗缝隙间透进来的,伸手亦能瞧见五指。

    就是不甚清楚罢了。

    有点儿犯困。

    红药掩唇打了个哈欠。

    昨晚熬了整宿,一大早又是跟踪又是搜屋,实是心力交瘁,这幽闭的独步居,反倒予了她安全感。

    她侧倚着铁门,断断续续地眯了几觉。

    睡实那是万万不敢的,若被人瞧见,那嫌疑可就大了。

    所幸,由上晌至薄暮时分,并无人提审于她,亦无人开窗窥视,唯那窗隙间的天光,由白亮转至昏黄。

    红药睡得半足,终是精神了些。

    她凑去窗边,凝视着那一线昏暗,估摸着此刻约为酉初。

    她错过了整整两顿饭。

    此亦为宫正司不成文的规矩。

    凡进独步居者,便如那衙门里挨杀威棒的凶嫌,两者虽情形有别,效验却相类,皆是先行折磨凶嫌之身心,再加拷问。

    有那意志不坚者,熬不过去,问什么招什么。

    一念及此,红药便觉腹中饥火灼灼,嗓子渴得几乎冒烟,且这天寒地冻地,那砖地与砖墙都透着寒气,她方才是太困了,才得盹着,如今却是不敢睡了,只在屋中绕圈打转,活动着几乎冻僵的手脚。

    数息后,外头便传来了红梅拍打铁门、嘶声哭喊的声响。

    显然,她熬不下去了。

    红药觉着,再等上半刻,她也该“熬不下去”。

    正在她闭目调息、凝神聚气时,铁门忽地“哗啷”一响,随后,烛光便照了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明亮,令红药下意识眯起了眼。

    “出来罢。”熟悉的语声随之响起。

    严宫正!

    她如何会来?

    红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以严宫正之尊,红药现下还够不着。

    难不成,是红菱招出了什么?

    这念头在脑中转了转,又被红药按下。

    红菱很聪明。她应该知晓,此时最好的办法,不是胡乱攀扯旁人,而是一推到底、一问三不知。

    而她更该想到的是,既然红药敢以稻草人反陷于她,便表明对方早有脱身之策,根本不怕她拿笔迹说事儿,说不得还张好了网等着她往下跳。

    红菱不至于犯这样的傻。

    然而,除此之外,红药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够连严宫正都给惊动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被几名健仆押进了问话之处。

    讯问的过程比红药想得更轻松。

    严宫正似是毫无头绪,虽句句不离红菱,却无一问在点子上。

    她好像知道得并不多,甚至是蒙在鼓里。

    半刻后,红药便做出如上推断。

    原因何在?

    是红菱坚不吐口、还是另生变故?

    红药猜不出。

    她只庆幸于不必编出话来骗人,严宫正的每个问题,她都能照实回答。

    饶是如此,红药还是累出了一身的汗,每句话皆是先在脑子里过两遍,方敢开口。

    严宫正也未起疑。

    大半天水米未沾牙,关在那狭小、黑暗且阴冷的独步居,红药此时已是面色青紫、嘴唇干裂,语声沙哑如八十老妪,模样极为凄惨,便语速慢了些,也不算奇怪。

    比红药说话更慢、更胆怯的,严宫正见过不知多少,自是不以为意。

    红药很快便被押回了独步居。

    接下来这一晚,她过得并不安生。

    寂夜之中,外面的声息总能传进来。

    脚步声、说话声,以及偶尔闪过窗边的灯火,无不昭示着一件事:

    宫正司出了大问题。

    直到两天后,红药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皇后娘娘听说了哕鸾宫之事,十分恼怒,遂命宫正司将红菱移交内安乐堂,无论如何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而就在押送红菱的队伍行至金海桥某处废殿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跑来一群野狗,对着她们一通狂吠,还扑上来撕咬。

    纵使队中不乏孔武有力的健仆,陡见群狗袭来,亦吓得脚软,女官们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幸得彼时有一队金执卫路过,提剑击杀了几条野狗,那狗群方一轰而散。

    众女惊魂未定,好容易收拢人手,方才发现,红菱不见了。

    此事非同小可,立时有女官报上严宫正,于是,才有了红药被宫正亲自提审之事。

    而那一晚红药听见的动静,便是宫正司尽起人手,寻找失踪的红菱。

    两天后,宫正司的人才在金海桥西的一座枯井里,发现了红菱的尸首。

    尸身打捞上来时,已是面目全非,单看脸根本瞧不出是谁。

    这却是因为,那井底只极浅的一层水,水底满是碎石,红菱的脸被碎石划烂,又在那脏水里泡了两天,肿胀腐烂得犹为严重。

    严宫正请来尚宫局女官,根据名籍簿所载红菱身上的几个记号,最后终是确定,那尸首就是孙红菱。

    她是投井死的。

    经宫正司女仵作勘验,红菱身上并无外伤,唯手指断了两根。

    此亦为投井自尽者的特征,盖因人对死亡有种本能地惧怕,纵使死意再坚,在落地的瞬间,亦会下意识以手遮挡,那断指便是这样来的。

    这个结果,皇后娘娘很不满意。

    她坚持认为,红菱是被灭了口。

    有人提前获知红菱将被押去内安乐堂,遂设下此局,以一群野狗惊乱押送队伍,趁乱掳走红菱并将之杀死。

    宫正司凡知情者,除严宫正外,尽被罢黜。

    红药与红梅也被放了出来。

    她二人乃是单独关押,与外界不通消息,且也根本不知红菱之事,自然也就不存在通风报信之说。

    坐在尚宫局逼仄的房间里,红药说不出是何滋味。

    红菱一死,反解了她的困局,这也真是福祸相依,世事难料。

    当然,红菱自尽一说,她是不相信的。

    此前她也曾与徐推演过,若是红药斗倒了红菱,红菱会如何。

    徐的答案,与周皇后完全一致。

    红菱一旦遇险,必成弃子,陈长生只会派人来杀她,而不是救她。

    然而,此际回思当时对话,红药总觉着,徐似是有所保留。

    至于他保留了什么,她猜不出。

    以红药此时境况,她也着实无心去想这些。

    虽则从宫正司出来了,可她也没能回到哕鸾宫,而是被送进尚宫局的一所偏院,红梅并另几个没有嫌疑的小宫人,也都住在此处。

    换言之,她们这是被看管起来了,何时出去、去往何处,无人知晓。

    虽然院子很偏,到底并非独步居,那守门的几个嬷嬷偶尔也会闲聊两句,说些外头的事,尤其一些大事,她们议论得颇多。

    吴嬷嬷的死讯,红药便是从她们口中得知的。

    她死在了玉带河畔。

    据说是因为挖河底之物,失足落水淹死的。

    直到尸首被人发现时,吴嬷嬷的手里,还死死抓着一只装满了尸骨的麻袋。

第230章 问话

    玉京城的第一场雪,不消数日,便被连绵的寒雨涤尽。

    坤宁宫东暖阁里,烧着暖暖的地龙,素面缂丝六角桌屏前,盛放着一枝早开的梅花,远远瞧去倒不像真的,反似绣上去的一般。

    周皇后倚窗而会,怅望着远处被雨幕洗作深绛色的宫墙,那琉璃瓦上的几缕残雪,早被连日阴雨洗刷成了灰色,再不复从前的洁净。

    在她身后,吕尚宫与严宫正束手而立,俱皆低眉敛首,呼吸声都比往常轻了几分。

    周皇后很不虞。

    这一点她们心知肚明。

    事实上,就连她们自己亦觉着,发生在哕鸾宫之事,透着股子诡异,分明有问题,却又偏偏无从下手。

    就在数日前,吴嬷嬷的尸首一经发现,她们便立时上报了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倒还好,她老人家如今最着紧的,除了小皇子,便是三公主,旁的她并不过问,想来亦是精神头不济。

    而周皇后自接手此事后,便无一事觉得满意,红菱之死、吴嬷嬷之死,她都认定了有蹊跷。

    可是,这几日连番审问相关人等,吕尚宫她们却是一无所获,那些被罢黜的女官个个叫屈,哕鸾宫的宫人更是任事不知,就算动了刑,也问不出什么来。

    明查暗访了这些天,也唯有吴嬷嬷的那本记事簿,让事情有了些进展。

    今日,她二人便是来向周皇后禀报此事的。

    “照你们这话说,那冷香阁一年前失踪了的罗喜翠,实则是被吴喜莺给弄死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皇后终是启唇问了一句。

    语毕,缓缓回首,看了看矮几上那本陈旧的簿册。

    那正是从吴嬷嬷屋中搜出来的。

    “回皇后娘娘,吴喜莺在簿子里就是这般写的。那罗喜翠嫉妒于她,屡次三番出言讥讽,吴喜莺便在气头上杀了她,又将尸首分成二十六袋,埋在了玉带河边。那尸袋已经尽挖出来了,簿子上的字迹奴婢亦让人验过,正是吴嬷嬷的笔墨。”吕尚宫答得沉稳,显是有备而来。

    根据记事簿所载,建昭十三年春末的一天,罗喜翠随侍当年的张婕妤外出访客,因寻净房出恭,恰巧偶遇吴嬷嬷,两个人口角起来,吴嬷嬷一时气怒,便拿石头砸死了她。

    过后,吴嬷嬷将尸首搬去隐蔽处藏着,原以为会有人发现,却未料,那尸首竟一直没被瞧见。她索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分尸藏尸,将此事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严宫正此时亦接口道:“为小心起见,奴婢让仵作验了那些尸块,从里头翻出了两样头面,奴婢拿去请静嫔娘娘瞧了,静嫔娘娘认出来了其中一样,说是她当年赏的。”

    “你说的就是这两件东西?”周皇后锁着眉,抬手指了指那簿册旁的一方素巾。

    素巾之上,呈着两样很旧的首饰,虽经擦拭,却仍旧布满了污渍,只能勉强瞧出一样是银鎏金蝎虎啄针、一样是玉蘑菇掠儿。

    严宫正见状忙回:“回皇后娘娘,正是这两件。那蝎虎啄针便是静嫔娘娘当年赏的。”

    周皇后目注案上的首饰,神情间不辨喜怒:“就凭着这两件头面,你们就认定了那尸首是罗喜翠?”

    “回皇后娘娘,除了头面之外,那尸首的腿骨处还发现了一处旧伤,据服侍静嫔娘娘的刘喜莲说,罗喜翠当年摔断过腿,在外安乐堂养了些日子才得好。”严宫正低声道。

    周皇后挑了挑眉:“这又是何时之事?静嫔也知道么?”

    “回皇后娘娘,那是她两个服侍静嫔娘娘之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她们都在西苑洒扫,罗喜翠贪近路从假山上摔下来伤了腿,不只刘喜莲一人知道,她们同辈的都知道,奴婢也找人问过了,都说确实有这么件事。”严宫正道。

    头面加腿伤,足可断定那碎尸就是罗喜翠。

    “原是这么着。”周皇后微微颔首,眉尖犹自拢着,丝毫不见放松。

    严宫正知道她不满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前番周皇后一怒,宫正司一下子就少了十来名女官,其中至少有一半儿乃严宫正臂膀,真真是多年经营、一朝成空,险一险没叫她呕出一口老血来。

    如今,宫正司补缺上来的人手,皆是周皇后亲点的,好些连严宫正都不认识,调派起来自然便不大顺手,偏哕鸾宫之事闹得又大,她最近焦忧烦难,无一日安枕,头发都白了几根。

    幸运的是,周皇后对她的信任还在,否则,也不会由得她进东暖阁回话了。

    “罢了,本宫乏了,东西留下,你们两个都退下罢。”静默良久之后,周皇后终是恹恹地道,抬手挥了几挥。

    严、吕二人如蒙大赦,忙躬身退了下去。

    暖阁中变得安静起来,周皇后望向小几上的簿册与头面,目中阴云翻滚。

    然而数息后,她忽又一叹,转过头去,似是再也不想瞧见这些东西,唯凝望着窗外阴雨,一任鬓边发丝被风吹得飞起。

    “皇后娘娘,茶沏好了。”扇之外,传来戚良恭顺的语声。

    周皇后闻言,略略打起些精神来,提声道:“进来放着罢,再,叫个人去把禄萍叫进来。”

    戚良应了声是,低声吩咐了外头小宫人一句,便捧着茶盘走了进来。

    素面儿褪光玄漆乌木盘中,盛着一柄春水碧玉壶、两只汝窑粉青瓷盏,那壶嘴儿处白烟袅袅,茶香清寂,在屋中弥散开去。

    周皇后在这浅香中舒了一口气,展颜道:“罢了,还是你这茶沏得好,一闻这茶香,我这心里都松快了几分。”

    戚良笑吟吟地将托盘置于案上,一面布盏捧壶,一面笑道:

    “能得娘娘一分高兴,奴才便心满意足了。奴才旁的不会,也就这么点子微末本事,侥天之幸得娘娘纡尊赏脸,奴才家祖坟儿冒了几辈子青烟,才有了奴才这般的体面。”

    一番马屁纯熟至极,周皇后也被他逗笑了,又故意板脸:“你这话也就在咱们这儿说说,到了外头可万不能说,人家要笑话儿的。”

第231章 锦囊

    此时,恰巧谢禄萍挑帘进屋,听得周皇后所言,笑着接语道:“哎哟,这是谁敢笑话咱们戚大总管哪,说出来,看我不拧他的嘴。”

    周皇后闻言,越发笑不可抑,面上再无愁色,显是心情好多了。

    戚良忙又打蛇随棍上,一个劲儿地在旁凑趣,直将周皇后说得欢喜起来,方才退下。

    他走之后,皇后娘娘便命心腹守好门户,将谢禄萍唤至近前,蹙眉问:“禄萍,你算一算日子,那最后一只锦囊可能揭了?”

    不待对言回话,她仰头便灌下了一大口温茶,全无从前细品之风仪,搁盏之时,面上已然溢满了焦灼:“三丫头这事儿闹的,本宫这心里就跟火燎的一样,偏那桩桩件件没个定数。想要瞧瞧锦囊里头如何写的,只上头定了日子,不好提前看。”

    谢禄萍忙劝她:“主子如今一则要照看小殿下,二则保重身子要紧,这些事儿交予奴婢便是,何苦劳神。”

    “成,往后都交予你,本宫不管了。只你先告诉我,可到了日子没有?那锦囊可能瞧了么?”周皇后迭声问,神情颇为急切。

    徐临行前,曾偷偷送过来三只锦囊。

    这第一只锦囊,指定了要在小寒之后打开,周皇后自是依言而行。

    而打开锦囊之后,却见里头是两页纸,写的尽是些似是而非之言,极是难解,唯最末处有一句注解:

    此事次日,即可启第二只锦囊。再七日,三计尽出。

    却是将后两个锦囊的开启之日给都定下了。

    周皇后先还不明所以,直到哕鸾宫事发、红菱投井,她才发现,那第一只锦囊上半部分影射的,竟正是红菱之事,而其后半部分的内容,则对应了宫正司十余女官之姓名。

    紧接着,周皇后便按照末尾注解所示,打开了第二个锦囊。

    这一回她理解起就容易多了,因那上头影射的也是人名,其中有好些还曾在去年的二条胡同呆过,而结合两枚锦囊开启的日子来看,徐之意很明显:

    新人换旧人。

    于是,才有了宫正司的罢黜与任命。

    而第三枚锦囊尚未启封,周皇后又急欲知其内容,这才问起了谢禄萍。

    谢禄萍倒还一直记着日子,此时便抿嘴儿笑起来,道:“主子问得可真巧,今儿就是正日子,主子便不问,奴婢也要说的。”

    周皇后心中大定,而后方觉此前有些失仪,遂掩袖笑道:“罢了,本宫也是一时情急,既这么着,那你就快去把锦囊取出来吧。”

    谢禄萍应声是,快步转去里间,不一时便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蔷薇锦匣。

    “快过来。”周皇后冲她招了招手,亲手启开匣盖,那里头放着三只锦囊,分红、绿、蓝三色,料子做工都很一般,其中红、绿二色的已经打开了,唯那银蓝色的还拿线缝着。

    “主子,奴婢来吧。”谢禄萍早拿过一只小银剪,剪开了其上缝线,周皇后探手从中取出一张纸,展开看了看。

    而后,神情一怔。

    那纸上竟画着一幅画儿。

    画上是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孤单单坐在山石子旁。那山石子画得高大,几乎占了半幅纸页,越显得小姑娘寂寥可怜。

    在画的上方,还写了着几个字:

    【药到、病除、现欢颜】

    “这是……”喃喃说了两个字,周皇后便闭上了嘴,若有所思的视线扫向谢禄萍,眸光游离,显是神思不属。

    谢禄萍见状,柔声说道:“主子,若是太费神就先缓一缓吧,多思多虑总伤身的。”

    而其实,这话连谢禄萍自个都不信。

    哕鸾宫之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如今宫里真正的大事,还是那一溜排的大肚婆,那可是关乎皇嗣的。想周皇后乃六宫之主,举凡这些皇嗣有事,无论大小,她总要担上干系的。

    这等情形下,皇后娘娘又怎能不多思多虑?

    相较而言,魇胜之事委实提不上筷子。

    她这厢正自忧心忡忡,一旁的周皇后却忽地笑了一声,随手将纸朝她跟前一递,笑道:“禄萍,你也瞧瞧吧。”

    谢禄萍忙依言接过,捧着字纸如捧宝物,仔仔细细瞧了好一会儿,抬起头陪笑道:“请主子恕奴婢愚笨,奴婢没瞧明白。”

    “这上头的小姑娘,你不觉着眼熟么?”周皇后笑吟吟地,神情颇是轻松。

    她确实不那么着急了。

    她原先还有些担心,怕徐的锦囊再影射什么膈应人之事,如今看来,她显是过虑了。

    徐这最后一卦,挺贴心。

    太后娘娘那里,想必会更欢喜罢。毕竟,她老人家一直挺疼三公主的。

    见她眉眼含笑,显是心情很好,谢禄萍自亦欢喜,继续捧场道:“奴婢请娘娘明示。”

    周皇后微颔首,却并不曾言声,只盯着她手中的画儿又瞧了半晌,轻轻一叹:“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多少人为她犯愁,没成想……”

    她忽地截断语声,再叹了一口气,便将纸页折进了锦囊,淡声吩咐:“拿去炭炉子烧了罢,烧干净些。”

    谢禄萍肃容应是,捧着匣子便走去了一旁的金狻猊大炭炉前,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将锦囊挨个儿投入其中。

    未几时,暖阁中便漫起了一股焦糊之味,窗外北风拂来,又将这味道吹散了些。

    “主子,那风口还挺凉的,要不您挪进来坐些吧?”谢禄萍轻声地道。

    周皇后一直凭窗坐着,那窗户虽只开了手掌宽的缝,到底风寒雨疾,她怕皇后娘娘冻出病来。

    “不碍的,柳夫人的药很管用,本宫如今并不畏寒。”周皇后漫声语道,两眼盯着毕剥作响的炭火,良久后,方问:“那几位都没事儿罢?”

    这话正中谢禄萍所思,她立时回道:“回主子,几位娘娘都还好,陛下送的丸药她们都吃着呢,也没见谁有点儿什么。再,坤宁宫的那些女卫,那几处也都有。”

    停了停,由衷地赞了一句:“柳夫人的药是真不错。”

第232章 童话(二合一)

    此言一出,周皇后便淡笑起来:“是啊,只有陛下欢喜了,大伙儿才能都欢喜了不是?”

    语至末梢,终不免一丝酸涩。

    身为国母,她自不好表现得太小气,虽则在心底里她是希望着,最好柳娘子只为她一人所有。

    自然,以如今的情形,这是绝无可能的。

    柳娘子医术超绝,建昭帝早便瞧在眼中,请她进宫的目的更是不言而喻。

    因此,柳娘子进宫后,也就只在坤宁宫住了一小段日子,便被皇帝陛下请去了“松林别馆”。

    那是一所极精致的小院儿,位于慈庆宫左近,因不在六宫范畴,调派两卫人手十分方便,又因离外皇城近,尚膳监的药膳亦能兼顾。

    皇帝陛下对这位神医十分着紧,不仅抽调了几名内卫轮班保护母子俩,更选出两名女卫寸不离地跟着,简直拿她当宝贝疙瘩,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迷上这位半老徐娘了呢。

    “主子,茶凉了,可要换一换?”见周皇后明显兴致不高,谢禄萍自悔失言,忙岔开了话题。

    周皇后闻言,倒觉好笑。

    她可是连夫君都与人分享了的,又何惧再多个柳娘子?况柳娘子到底立了大功,令她诞下龙儿,如今更是每隔几日便会来请一次脉。

    不是她说,她那个天子夫君还未必能来这么勤呢,她还有何不足的?

    这般想着,周皇后便当真弯眉笑起来:“罢了,我今儿也不是很想喝茶,就放这里罢。”

    谢禄萍恭应了,面上的神情却有些迟疑,似犹有未尽之言。

    周皇后扫她一眼,摇头道:“好了,有什么你直说便是,本宫又不是才来的小丫头经不得事儿,纵是天塌了,你苦着个脸也没用哇,总要说予本宫知道了,本宫才能告诉你是跑还是扛,不是么?”

    谢禄萍闻言,终是下定了决心,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奴婢才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就在前儿晚上,陛下去景仁宫瞧贵妃娘娘,结果……”

    她略斟酌了一会用词,方道:“结果,陛下‘遇见’了那个叫红杏的丫头。那丫头开口闭口都是诗云、子曰的,陛下一时起了兴致,与她论了半个时辰的诗文,据说,陛下回去的时候,脸上的笑便没停过。”

    说到这里,她不由偷眼窥察周皇后神色,生恐她作恼。

    孰料皇后娘娘根本不以为意,目中甚至还生出两分兴味,点头道:“这倒也挺有趣儿的,难得有个学问多的,你又说这一位生得甚美,陛下必定见色……猎心喜,想来还有下文。”

    “主子高见。”谢禄萍不似她这般轻松,面色微沉,肃声说道:“便在昨儿下晌,陛下又去了景仁宫,因贵妃娘娘去外头散步,陛下也没叫人去找,直接便把那红杏招了去,两个人单独在配殿里呆了快一个时辰……”

    “哟,这是侍寝了?”未容她说完,周皇后便挑眉问了一声。

    谢禄萍忙摇头:“这倒是没有。只陛下走的时候,赏了那丫头一个名号,叫做‘诗婢’。贵妃娘娘过后回来,又赏了她两套头面、两匹内造绸缎并一匣子银元宝,还提拔她近身服侍。”

    周皇后含笑掩唇:“贵妃倒真是有闲情,下着大雨,还能在外头散步散上一个时辰。”

    “主子这话说的是,贵妃娘娘当真尽心尽力。”谢禄萍满脸讥讽。

    屋中只她主仆两个,她说话便没了那些忌讳,且皇后娘娘也爱听。

    果然,周皇后眉眼俱和,数息后,方轻笑道:“既这么着,往后咱们越发远着景仁宫些吧,也免得受池鱼之祸。”

    这个所谓的诗婢红杏,眼瞧着就要起来了,荀贵妃虽是拿她固宠,却也未必乐意她风头太劲,更何况,荀贵妃还怀了孕。

    以周皇后多年内宫生涯来看,往后的景仁宫,堪比修罗场,只怕有得斗呢。

    谢禄萍原也不过将此事做个由头,此时听她所言,忙自应下了,又低头沉吟了片刻,便回身移来了一座小插屏,将炭炉暂掩,方碎步行至皇后娘娘跟前,小心翼翼地道:

    “主子,奴婢斗胆说一句,还请主子恕了奴婢的僭越之罪。依奴婢说,哕鸾宫的事儿,还是暂且收一收罢。”

    周皇后被她说得一愣:“怎么突然间地就说起这话来了?”

    谢禄萍早便想好了说辞,此时便道:“主子,眼瞧着就要到年关了,除夕、正旦、人日、上元,全都连在一块儿,这腌事儿夹在里头,大不吉啊。”

    周皇后蹙起眉,却也不曾反驳。

    这话也对,这大节下的,又是死人又是魇胜,确实不吉利。

    谢禄萍便又道:“再一个,这事儿如今已是首尾俱全,并非说不通。那孙红菱与吴嬷嬷本就不和,私下拿东西咒她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宫里比这更吓人的且多着呢。”

    周皇后微微点头,显是听进去了。

    谢禄萍继续进言:“事发之后,孙红菱畏罪投井也合情合理。不是奴婢说,‘内安乐堂’这四个字,便是老人也怕,何况红菱一个小丫头?还有那个吴嬷嬷,杀人在先、身死在后,这是因果报应,咎由自取,失足落水是老天开恩。”

    言至此,她稍停片息,觑一眼周皇后的面色,方垂首道:“主子母仪天下,手头管着多少大事,如果事事都要主子亲自过问,那这些事儿倒还有体面了,谁赏她们的脸哪?再有,那六局一司也不能吃白饭不是?”

    一番话说得周皇后连连点头,又笑嗔:“你劝就好生劝,何苦埋汰人?叫人听见了,又要说本宫轻狂。”

    谢禄萍此言,实是暗讽六局一司无能,反衬出周皇后英明神武,如此别致的谀词,皇后娘娘自是爱听得很。

    见此情形,谢禄萍便越发放开胆子,又道:“主子,这除夕与正旦、上元三晚,陛下都要来坤宁宫,如今六宫里能侍寝的也没几个,主子何不……”

    她突然收声,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空白,很快又续:“若是主子再一举得男,小皇子身旁有个照应是其一,主子膝下不也热闹些么?”

    周皇后不意她竟说起这些,一时间面色微赤。然再一转念,她却又生出一股心酸,只觉这话贴心暖肺,实是为她思虑到了极点,不由那眼睛便有点热,忙佯咳了两声,以帕掩面。

    谢禄萍只作不知,笑道:“不瞒主子说,奴婢觉着如今这时候挺好。主子上回不也说了,她们越是闹,咱们便越安生。

    景仁宫之事主子也好用一用,那红杏不是想登高么?主子索性给她架梯子,让她早些爬高望远。到时候,陛下高兴了,主子也就得着了机缘,也免得荒废光阴。”

    “噗哧”,周皇后绷不住乐了,面颊越发红得滴血,作势将帕子打了她一下,嗔道:“甚么荒废光阴?混说什么呢你?”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也知晓,自己之前那般着紧,确实操之过急了。

    而更要紧的是,谢禄萍真是一点没说错,如今六宫这里能侍寝的,确实没几个,既然如此,何不好生利用起来?

    毕竟,大的年节关口,帝后二人必须依制同宿,那些嫔妃是断不能来截胡的,这天然的好机会,再加个一个“贤德”之名,顺手兼得,岂不为美?

    思及此,周皇后便点头叹道:“罢了,你说的都对,本宫着相了,正所谓抓了芝麻丢了西瓜,若不是你一言点醒,本宫就要钻那牛角尖儿里头了。”

    谢禄萍闻言,终是松了口气,喜道:“那奴婢就把那新裁衣裳都拿出来,主子挑几件合意的,再有那新出的香膏和香皂,主子也先挑一挑……”

    “这事先不急。”周皇后笑着抬手打断了她,拿下巴点向插屏的方向,闲闲语道:“少不得先把这事儿了掉,也好教母后安心。”

    谢禄萍一怔,下意识回首望去。

    插屏之后,淡淡的烟气升腾着,那股子极浅的焦味,被风拂着、被梅香掩着,渐渐不复可闻。

    …………………………

    雨珠敲打着仁寿宫的屋檐,清响如弦音,虽不大,却是细密连绵,声声不绝。

    三公主靠坐在床前,两手抱着膝盖,小小的眉头紧皱着,望向窗外。

    屋子里很暖,炭炉子烧得旺旺地,窗纸上蒙着一层微光,并瞧不见外头的情形。

    三公主眨了眨眼。

    眼睛干干的。

    心也是。

    嬷嬷走了。

    她知晓的。

    虽然皇祖母从来没说过,母后也不肯说,可是,她们脸上的表情,她看得出来。

    嬷嬷不在了。

    和母妃一样,去到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公主抱紧了膝盖,身子缩成一团。

    她也想去那个地方,和母妃、和嬷嬷一块儿呆着,再也不回到这个地方来。

    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慢慢地抬起手,揪着头发,像揪着自己的心事。

    她不喜欢这里。

    可是,这里有皇祖母,还有皇姐姐,一想到要离开她们,她又有点舍不得。

    皇祖母的样子总是很伤心,有时候还会红着眼圈来抱她,叫她“乖宝宝”,大皇姐和二皇姐也会哭。

    她不想她们难过。

    她真的没有生病,头不痛、肚子不痛、胳膊腿儿也不痛,就是……不想说话。

    一个字也不想说。

    三公主将脑袋埋进臂弯,身后的大兔儿布偶也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感受着身后的密实与温软,她才想起,这个大兔宝宝,是昨晚那个宫女拿来的。

    那宫女叫什么来着?

    三公主的小眉头又皱了起来,随后便想起,那个宫女叫做红药。

    红药会说故事。

    三公主的眉毛松开了。

    嗯,她记得的,这个叫红药的宫女,从前也在哕鸾宫服侍过她,她还想偷偷问她故事的结果来着,可惜嬷嬷总在旁边,她怕嬷嬷生气,没敢问。

    原来,她回来了啊。

    嬷嬷没回来,红药却回来了。

    三公主有点失望,小脸微微皱着,像只小苦瓜。

    哎呀,红药,是不是也是一种药呢?

    药很苦的,她昨天还喝过,是一个长得很和善的女大夫开的方子。

    喝完了苦药,女大夫又给她吃了好几块蜜饯。

    三公主眯起了眼,拿后背蹭着大兔偶。

    软软的,真舒服。

    红药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三公主慢慢地伸出手,扳着手指头:

    昨天、前天、大前天……

    嗯,就是昨天才回来的,一来,就拿了个好大的兔儿宝宝来。

    那时候,她已经快要睡觉了,那个兔儿宝宝正好抱在怀里。

    三公主转过身,小手慢慢伸向布偶。

    “啪嗒”,扇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三公主飞快缩手,脑袋重又埋进臂弯。

    “三殿下,奴婢是来给您说故事的,您要听么?”

    耳边是很熟悉的声音,让三公主想起了窄小黑暗的山石子洞。

    第一回听到这个声音,便是在那里,那个叫红药的宫女,说了个肥猪的故事。

    可好笑了。

    三公主藏在膝盖里的脸,有了一缕生动的表情。

    可再下一瞬,她又难过起来。

    嬷嬷不在了。

    从前,无论她藏在何处,嬷嬷都能找着她,她们玩过好多次捉迷藏的游戏,她最喜欢玩了。

    可自打母妃离开后,嬷嬷便再也不许她藏起来了,还总要她注意礼仪。

    好想玩儿啊。

    三公主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叹。

    然而,还没待她叹完,那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就又响了起来:

    “既然殿下没说不听故事,那奴婢就开始讲了哦,先说一个《丑小鸭》的故事吧,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细软的语声絮絮地响起,像是带着种温柔的暖意,在殿宇中弥散开来。

    三公主没有抬头。

    然而,她埋进膝盖的小脸上,却有了一缕生动的、表示惊奇的神情。

    那个熟悉的声音,正讲着一个她从没听过的、神奇的故事。

    丑陋的小鸭子、美丽的天鹅,还有陌生而又遥远的国度……

    那声音是如此动人,一如那连续不断的故事,让三公主听得忘了时间:

    丑小鸭、矮子鼻儿、野天鹅、狐狸列那、拇指姑娘……

    红药不记得自己讲了多久。

    她只知道,她面前的那一大壶茶,已经被她喝干了。

    她有些疲倦。

    说话也是需要气力的,更何况,在说的同时,她还需拼命回忆那本叫做《童话》的话本子,将那些小故事从脑袋里挖出来。

    真有种脑子被人挖出一勺的感觉。

    可她不敢停,亦不能停。

    这不仅因为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两位公主殿下,此时皆在寝宫门口坐着,要亲眼看看她能不能真的“药到病除”。

    更要紧的是,不知何时,三公主已经坐在了她的身旁,小手抓着她的腰带,清澈而又明亮眼睛,紧盯着她开合的嘴,小脸上挂着梦幻般甜甜的笑意……

    (第二卷完)

第233章 买岛(二合一)

    苍穹如盖,大河奔涌,碎裂的冰块被翻卷的河水裹挟着,一路摧枯拉朽,滚滚向东而去。

    已是早春二月,阔大的东风掠过这片广袤的土地,寒意料峭中,吹开了冰封的沃野。播种的农人扎着羊角巾,于纤陌间辛苦劳作,远远看去,那黑土黄巾便成了这天地间最浓重的色彩。

    田陌之外的一处黄土坡上,徐著青衫、环绿绦,披一领玄青鹤氅,负手而立。

    在他身旁,一个著灰锦斗篷、兜帽遮面的男子,望向远处的天空与土地,发出一声感叹:“大齐的乡村,让我想起了我曾经游历过的英格列士,只是那里并没有这样雄伟的大河,但那里的大海也同样辽阔。”

    “哦,是么?”徐侧眸扫他一眼:“我听说,你们泰西人很崇尚科学,却不知泰西的农人又是如何劳作的?听说有一种风力驱动的水车,可以代替人力向田间洒水,果然有这样的事物么?”

    “呵呵,我尊敬的将军阁下,建造一台那样的水车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只要懂一点物理与天文学知识,再物色几名出色的木匠,就算是阁下的家将们,也能够轻松地完成。”

    那男子爽朗地笑着道,抬手理了理风帽,将一绺卷曲的黄发塞了进去。

    徐见状,不由摇头失笑:“我说霍学而先生,您也在这里住了快有十天了,您的几位同行……”

    “尊敬的阁下,我在这里要纠正您的错误说法。”这个名叫霍学而的金发碧眼的泰西人立时打断了他的话,激烈的语气铺以夸张的手势,显示出他强烈的不满:

    “我绝不承认他们是我的同行,更唾弃他们对我主的背叛,我霍学而与这些异教徒势不两立。如果不是将军阁下对主的信念格外坚定,我一开始就不会加入您的队伍。”

    说完这些,他开始不住在胸前划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替徐请求着主的宽恕。

    徐挠挠头。

    这些传教士,比他想得更麻烦一点,不过也并非不能解决。

    说起来,梅姨娘的书里倒是说过,这些泰西人信奉的主并不一样,只徐没想到,教义的不同会让他们彼此的关系这样紧张。

    为了笼络住这些泰西传教士,徐已经分别承诺给他们各自的主修建一座圣堂,而他沿途召集这些泰西人的真正目的,并非他们的教义或其他口花花的玩意儿,而是他们掌握的科学知识。

    这个时代,正是泰西诸国跨入伟大进程、飞速发展的起点,而大齐却仍旧遵循着此前的老路。

    结合前世经历,徐知道,此路不通。

    所以,这一世,他打算让大齐换条路走走,而这条路,就在梅姨娘留下的那些书本里。

    书中那些奇思妙想的物件,有些并不复杂的,徐还能够请匠人做出来,但有一部分高深的、对大齐亦是大有裨益的,他却是有心无力。

    大齐以圣人学说为主,科考亦无数学、物理与化学这三门学科,故士子皆以道德文章为要义,专习后者之人不能说没有,却非常之少,少到徐拿着大把的钱也找不到。

    若他本身便精于此道,那还好说,可偏偏他自个儿连管中窥豹都做不到,遂只得据梅姨娘书中所著,招揽具备一定科学知识与技能的泰西人,以各种方式诱骗……不,是邀请,盛情邀请,邀请他们加入他的队伍,为主的荣光以及其他一些什么东西而战。

    为完成这个计划,徐借助传播红薯种苗之便,以玉京城为起点,途经江南、中原、陇西等地,几乎绕着大齐走了半圈儿,方抵达目的地辽北,而这一路,他拿出掘地三尺的架势,终是挖来了十余名泰西人。

    他们中的一多半儿为传教士,在大齐各地宣扬着他们的信仰,而余者则以冒险家与罪犯为主,甚至还有一位自称流亡贵族的意塔利亚南爵大人,当时他落魄到差点被人骗去当奴仆卖掉,被徐慧眼救下。

    当然,徐也不是任谁都要的,他们必须能够答对数、理、化三门学科的部分题目,才能被招至麾下。

    他打算把这些人好生养起来,让他们成为大齐踏入“工业时代”的先驱者与引导者。

    他始终牢记着梅姨娘的话:只有让大齐加入全球工业化的进程,这个伫立于东方的国度,才能免于被外族侵略,延续它的文明与辉煌。

    徐知晓,这绝非一世之功,但他愿意为此付诸行动。

    无论大齐今后走向何处,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要让大齐变得强大,让这片土地不再遭受铁蹄的践踏。

    一想到这些,他的胸中就像有火在烧着,纵是东风冷冽,亦浇不熄那那一星灼热。

    “东家,东家。”忠叔忽地从路口转出,一路小跑着往这边赶,两手还护着耳帽,以防它被大风吹掉。

    徐立时大步迎了上去:“忠叔有事儿么?”

    忠叔气喘吁吁地跑至他近前,方道:“那边几位洋鬼……洋老爷让小的来问您一声,什么时候启程?”

    一面说话,他便一面伸头往徐身后瞧。

    这些洋人一个个黄头发绿眼睛,皮肤白得跟鬼一样,初见时他总以为是妖怪,现下好多了,却还是觉得这些人鬼里鬼气地,礼节也不成体统。

    霍学而此时亦随徐走下了土坡,见他看了过来,便礼貌地微微躬身:“您好,忠先生,见到您很高兴。”

    他知道忠叔并非奴仆,而是掌管着梅氏商社不少产业的大掌柜,因此态度十分客气。

    忠叔很不习惯被人叫先生,却也知道这是洋人的风习,别别扭扭地弯腰道:“霍先生您也早。”

    徐抬头眺望着远处的大河,清幽凤眸中似有流光闪动:“忠叔回去告诉他们,河水差不多化冻了,咱们三天后就启程。”

    忠叔擦着汗应下了,又偷眼往他身后瞧了瞧。

    霍学而很懂察颜观色,见此情形,便抬手轻触风帽的边缘,向徐道:“尊敬的将军阁下,请恕我先行告退。那村子里有几个聪明的孩子已经聆听到了主的呼唤,我希望能够引领他们踏出迷途,归于我主的怀抱。”

    徐委实很想撇嘴。

    主的呼唤?

    糖块儿的呼唤才对吧。

    您兜儿里所剩无几的麦芽糖,才是这些孩子的主。

    “请便,霍先生,衷心祝愿您有所收获。”他满面笑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霍学而姿态优雅地点了点头,迈着方步离开了。

    待他走得远了,忠叔才压低声音问:“主子,您当真要给这位霍老爷建圣堂么?”

    不是他胆小,实是这僧啊道地,在大齐还是挺招忌讳的,远的不说,先帝爷时便闹过一阵子的什么“红花教”,那些教众最后可没活下来几个。

    徐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是转而问及别事:“忠叔,金二柱那里可有消息了么?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前番徐向东平郡王讨要了金家一家的身契,那金家共有三个儿子,其中次子金二柱精明能干,被徐委以重任,算算日子,他也该有回音了。

    果然,听得徐所言,忠叔忙一拍脑门儿,“啊呀”了一声道:“东家恕罪,小的想起来了,金二柱确实有信来。”

    他说着已是满面惭愧,一面往外掏信,一面苦笑:“那几个洋老爷一开口,小的这脑瓜子就乱了,东家要是不提,小的还不知何时能想起来。”

    徐笑着摆手:“无妨的,我猜会是好消息。”

    说话间他接信在手,抽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虽不曾言声,只看那双凤目中涌动的喜色,便可知是好消息。

    忠叔约略知道一些他的事,此时见他眉飞色舞地,心下亦为他欢喜,笑问道:“东家这是把那个小岛买下了?”

    “对,成了。”徐扬着信纸笑起来,眉眼皆开:“待三日后渡了河,咱们就转东入海,先上那座岛瞧瞧去,往后那就是咱们的地盘儿了。”

    忠叔亦自为他高兴,笑着道:“东家想了这么些日子,如今总算事成了。”

    徐心情极好,随手将信袖了,便在原地来回踱着步,一脸压抑不住地兴奋:“我娘说,风和水都有很大的什么能量,有了风能与水力,就可以考虑炼钢了。我娘书里也写了点儿,只我不大看得明白……”

    他喃喃自语着,显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忠叔也不扰他,只微笑地立在一旁,听他一会儿念叨什么“钢铁洪流”,一会儿用着痴迷的语气嘟哝着“弗朗机燧发枪”,一时又握拳瞪眼、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坚船利炮、星辰大海”诸如此类的话。

    这话虽听来狂诞,如同疯人疯语,可是,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脸,感受着那少年意气风发的神采,忠叔打心眼儿里觉着欣慰。

    他至今都还记得头一次见徐的样子。

    那个时候,徐总会不经意地现出阴沉狠戾的神情,而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亦总藏着化不开的沧桑,如同暮年的老人,有时忠叔甚至会觉着,徐比自个儿的年纪都大。

    而此刻,这个有点絮叨,又有点张狂的东家,才终是有了点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年轻真好哇。

    忠叔揩了揩眼角,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发酸。

    “主子,属下回来了。”一个声音忽地响了起来。

    徐一下子停止了踱步,忠叔亦循声看去。

    土坡上站着一个人,葛衣麻鞋,黧黑面庞,如同当地人一样包着羊角巾,怎么看都像个农户。

    然而,就是这个农户一样的人,却让忠叔神情一肃,马上躬腰告退:“东家,小的回去传话了。”

    “好,你去罢。”徐温言道,甩了甩衣袖,徐步走上土坡。

    那男子单膝点地,飞快自袖中取出一只扁匣:“启禀主子,属下幸不辱命,东西拿到了。”

    徐满意地点了点头,自他手中取过扁匣,启盖看了看,温笑道:“很好,这次辛苦你了。”

    那男子道了声不敢,起身又道:“属下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西边那位有人看着呢,看身手像是两卫的。”

    “我猜也会是这样。”徐淡笑道:“那个药粉无论真假,陛下都会信。只是么……”

    他拖长了语声,面带沉吟,数息后方叹道:“只靠两卫那几千人,要想一网打尽,还是难。”

    那男子微微抬头,平凡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极为有神,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徐:“属下听说,主子想要把神机营重新弄起来,当真?”

    徐似是早料到他已知晓此事,并未否认,点头道:“我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咱们的鸟铳太次了,我在辽北试了十几回,八成都炸了膛。我打算把这事儿领起来,自个儿造铳。”

    “属下愿入神机营。”那男子立时伏身,语声微有些打颤:“小的一家原在辽北垦荒,前些年金人偷袭,一村儿百来口人,死得死、掳的掳,只小的囫囵一个。小的想杀金狗,求主子成全。”

    徐目视于他,神情有些变幻。

    前世时,这一位乃是叛将。

    当年为着报仇,他投身辽北大营,与金军打过几场硬仗,一度官至五品千户,算是武将里的高官了,因战功卓著,元光朝初调任京大营,还在京城娶妻生子。

    鸿嘉朝时,辽北动荡,他奉命北上,只彼时的大齐已然羸弱不堪,兵员、武器皆远不如前,他秉性耿直,与辽北门阀不和,便被拉出来顶了败军之罪。

    他自是不服,意欲抗命,文官集团却以谋反之名将其家小满门抄斩,他一怒之下,转身便投了金军。

    此刻,看着这前世的叛将誓言要杀金狗,徐如何能不感慨?

    这一切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

    他想。

    叛将原为良将、忠臣才是狗官。

    前世的大齐,绝非它该有的样子。

    而他徐想要那个大齐,似乎……正在眼前。

    他不由朗笑起来,清越的笑声,在阔水长天之间久久回荡。

第234章 春酣

    二月末的天气,日暖风轻,皇城中桃花开遍,浅浅深深,芳菲处,春正酣。

    三公主回到了哕鸾宫。

    回宫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素面儿雨过天青的窗纱,换成了出炉银喜鹊闹梅的样式。

    紧接着,帐幔、椅袱、桌围等物,她亦皆命人撤换,从前那种单调的青、碧两色,如今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鹅黄、葱绿、桃红等活泼俏皮的颜色,直将哕鸾宫装点得分外鲜亮。

    未出半个时辰,这消息便传到了程寿眉耳中,她当先便念了句佛。

    那送信的小宫人便“咯咯”直笑:“姑姑,好端端地您怎么念起佛来了?”

    因她素来脾性温和,小姑娘们在她面前倒也没那样拘谨。

    程寿眉正急着往里报信,哪里有空搭理她,只笑着摆手:“顽你的去罢,这般多话。”

    那小宫人笑嘻嘻去了,程寿眉亦忙忙起身,直奔寝宫。

    李太后方歇了午,正歪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程寿眉进殿时,便见两个小宫人跪坐在宝座脚榻前,各执一柄美人拳,轻轻地替太后娘娘捶着腿,殿宇东角的茶炉子上烟气氤氲,司茶小宫人正烧煮新茶,窗前的青玉案上,金鸭兽沉香霭霭,熏出满殿安然。

    程寿眉不由放轻了脚步,心底无声微叹。

    太后娘娘最近实是太劳神了。

    三公主这一病,足养了快两个月才好,这期间,太后娘娘一直担着心事,吃不香、睡不宁,整个人都变憔悴了,就算有个小皇子在旁给她老人家分心,到底她也已年近古稀,平素安养着还怕养不好呢,又哪里经得起如此操劳?

    幸得那个叫做顾红药小宫女颇为得用,天天陪着三公主说故事、玩游戏,人都熬得瘦了一圈儿,却是靠着那水磨功夫,一点一点化开了三公主的心结。

    再一个,柳夫人的药也好。

    不是程寿眉长他人志气,实是这位柳神医的药,瞧着比从前太医院的药更有效验。

    柳夫人却是谦谨得很,毫不居功,只言此乃红药之力,她的药也只是辅佐。然众人有目共睹,自吃了她的药,三公主夜夜好睡,再不曾有过夜啼或惊梦的情形,可见其药效之好。

    前几日,柳夫人前来诊脉,终是松口说三公主的脉象已趋平稳,只消慢慢调理着,往后无论说话行事,皆与常人无异。

    得着这个准信儿,太后娘娘才放心让她回宫。

    如今,三公主一回去,就让人把那些死气沉沉的装饰都给换了,足见这病是真好了。

    而更要紧的是,此举意在表明,对吴嬷嬷乃至于逝去的母妃,三公主心头的那一份执念,亦已消散。

    这才像话。

    说到底,三公主最该亲近、最该孝顺的,乃是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她们。那才是她正正经经的亲人,更是礼仪孝道之根本。

    不说宫里了,便是那些差不多的人家,一个妾生的姑娘,若是也像三公主这般,对个姨娘和奶嬷嬷念念不忘地,那就是不分尊卑,长辈们头一个便容不下?

    再说难听些,碰着个刻薄有手段的嫡母,治个庶女还不容易?又何曾有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这样的宽厚?

    “寿眉,你怎么来了?有事儿么?”太后娘娘此时正伸手要茶,瞥眼见程寿眉在旁躬立着,忙问了一声,又挥了挥手。

    几名小宫人立时退了下去。

    程寿眉趋前两步,含笑禀道:“启禀主子,并无大事,就是三殿下一回去就叫把帐幔窗纱都换成了鲜亮的,还叫拿小库名册出来,说是要将摆设家什也都换了。现下哕鸾宫可热闹着呢。”

    “这孩子,总算是开窍了。”太后娘娘消瘦的面庞上,浮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程寿眉亦陪笑道:“是啊,奴婢也觉着三殿下如今活泼多了。”

    语毕,眉头一拧,微带恼色地道:“这般瞧来,那吴嬷嬷去的实在是好,早就该把她打发走的,这人就会在背后弄鬼。”

    她自来得李太后信重,又是私下相谈,言辞便直接了些。

    太后娘娘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曾这般想过么?可从前是个什么样,你又不是没瞧过?”

    她摇着头,面上添了一重倦容:“只要我略动一动吴喜莺,三丫头便要哭闹,竟是一天都离不得那贱妇。这孩子原就生得瘦小,又没了娘,那么个小人儿,可怜见的,我于心何忍?”

    说着她已是眼眶微红,举起帕子按了按。

    程寿眉忙劝:“这却是奴婢的错儿,不该挑起这话头来。如今可喜三公主全好了,真真是云开见月,往后都是好日子呢,主子也自欢喜。”

    太后娘娘点了点头,又是一叹:“她能这么着,便是她自个儿的福分。我年纪大啦,又能陪着她几年哪?”

    此言大是伤感,程寿眉忙快步行至她身后,拿捏着力道替她揉额角,口中轻声道:“主子可是漫天神佛保佑着的呢,莫说长命百岁了,千岁也使得的。”

    李太后被她说得笑起来:“你就这么哄着我罢,总归这话我爱听。”

    正说话间,忽听外头小宫人禀报:“禀太后娘娘,哕鸾宫顾掌事求见。”

    程寿眉立时停了动作,太后娘娘亦睁开了眼,语中带笑:“这人真是不经念叨,说着就到了,定是三丫头叫她来的。”

    “那就叫她进来罢。”程寿眉会意,提声吩咐。

    那小宫人脆声应了个是,飞跑着下去传话了。

    不多时,红药一身青衣素裙,碎步走了进来。

    如今的她,乃哕鸾宫掌事宫女,拿着头等份例,是为三公主身边第一人,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羡慕的是,将她一路提拔上来的,乃是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

    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当初她们几个小宫人被关在尚宫局,众人还以为她们永无出头之日,不想红药与红梅也不知走了什么运,不仅躲过了发送浣衣局的厄运,且还复归原处当差,红药更是一飞冲天,直是羡煞旁人。

第235章 风筝

    “见过太后娘娘。”进得寝殿,红药立时向上行礼。

    李太后摆手道“免”,笑问:“可是三丫头叫你来的?”

    红药没敢笑,只束手道:“是,太后娘娘。殿下叫奴婢给太后娘娘问安,再叫奴婢问一声儿,去年那个金毛玉狮子的线轮,可是收在太后娘娘这里了?”

    李太后被她问得一愣,还是程寿眉在旁提醒:“主子,就是放风筝的那个。”

    “哦,你说那个,怎么着,三丫头这是要放风筝么?”李太后一脸地饶有兴致,面上的倦容亦早没了。

    红药便道:“是,殿下说今儿天气好,想去花园放风筝去,只没找着那个线轮,就叫奴婢来问一声。因那线轮轻巧好看,又今儿要放个大老鹰,殿下说狮子老鹰正合适”

    李太后忍俊不禁:“真是孩子话,什么狮子老虎的。”又转头吩咐程寿眉:“你去找找,我记着是收在哪个库里的。难得这丫头想着玩儿,别扫了她的兴。”

    程寿眉忙应是,自下去寻找,不多时便自回转,手里果然捧着只匣子,笑道:“主子,找着了。果然收在北库里了。”

    太后娘娘命她将东西予了红药,又叮嘱几句,红药这才退下。

    回到哕鸾宫,三公主正由个老嬷嬷陪着立在阶前,红药见了,忙疾步上前,呈上锦匣:“殿下,找着了,奴婢这就来绕线。”

    三公主小脸上扬起笑,糯声道:“好,快些儿,这会子正好有风,天气也晴好。”

    她说话还是慢,比从前却是顺畅得多了,且亦爱笑爱娇,再不复那小大人似地忧愁苦恼。

    许是与人接触稍频之故,她现下也渐渐知晓了些人情世故,便如撤换摆设之事,与其说是她懂事,倒不如说,她是学会了隐藏情绪。

    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看着眉眼皆弯、翻看着线轴的三公主,红药无声而叹。

    天真且不知遮掩的,永远只会是孩子,而待磕磕碰碰地长大了,自然便学会掩饰,学会言不由衷,学会做表面文章。

    而这世上的大多数的人,也只想看你的表面文章罢了,又有几人愿与你推心置腹?

    “好了,红药嬷嬷,都备齐了,快走吧。”一只小手不由分说塞进红药掌中,软糯的语声像小鸟儿在唱歌。

    “噗哧”,一旁的红梅捂嘴偷笑起来。

    红药挫败地看向三公主,作出最后一次挣扎:“殿下,老身……不是,奴婢今年才十四,还远远没到嬷嬷的年纪呢,殿下能不能就叫奴婢的名字呢?”

    虽然她的少女身之下,确实有着一颗火热的嬷嬷心。

    这一回,旁边的偷笑声更多了些,那老嬷嬷亦是面含浅笑。

    三公主转过头,清澈的大眼睛向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小脑袋歪了歪,疑惑地道:“可是,红药嬷嬷就是很……很……很……嬷嬷啊。”

    “咕咚”,红梅直笑得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唉哟”个不停,侍立在旁的宫人亦没有不乐的。

    说来也怪,当初红药给三公主说故事时,三公主开口唤她的第一声,便是“红药嬷嬷”。

    太后娘娘也曾纠正过她几次,后见她总也不改口,只索罢了。而从那天起,红药这个嬷嬷的名号,便算是过了明路。

    因她脾气很好,仁寿、哕鸾并喈凤三宫之中,倒有不少小宫人拿这个与她玩笑。

    最初时,红药其实挺怕的。

    都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她还以为三公主瞧出自个儿的老太太魂了呢,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回,得出的回答却出奇地一致:

    红药就是很嬷嬷。

    彼时,三公主说话还很慢,后待养得好了些,她便又向红药解释出一套话来,总结起来如下:

    所谓嬷嬷,无关年龄与长相,而是一种气质。

    红药的身上,便有一种嬷嬷的气质。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红药放弃了挣扎。

    只要三公主好好地,被人叫几声嬷嬷也无甚要紧,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嬷嬷。

    说笑间,一群宫人肩抬手提,簇拥着三公主去了仁寿花园。

    如今才是仲春,园中自是瞧不见名贵菊花的,唯桃笑李妍、花开似锦,那几树春樱更是流霞一般,染得半个园子都粉光融融。

    “咱们离菊圃远些,那里的好些花儿开得可漂亮了,别叫咱们碰坏了去。”甫一进得花园,三公主便当先带着众人绕开了菊圃。

    这是怕弄坏了太后娘娘心爱的名花,索性离得远远地。

    那嬷嬷便赞道:“殿下真真孝心可嘉。”

    她姓彭,另还有个姓范的嬷嬷,她二人乃是太后娘娘派来的,负责三公主的生活起居,实则却是李太后怕红药年纪小,压伏不住众人。

    “彭嬷嬷过誉了。”三公主笑得一脸灿烂,拉住红药的手却紧了紧。

    真正的她,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

    红药安慰地握紧她的手。

    绕过两座假山,眼前便现出一片空地,春草如茵,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花,直延伸至活水尽头。

    “便在此处罢。”三公主停了步,眸光扫向彭嬷嬷。

    此处位于花园的正当中,离围墙颇远,彭嬷嬷四顾一番,笑着颔首:“主子挑的地儿很好。”

    三公主笑着“嗯”了一声,红药一声令下,众人便忙碌开来,铺锦毡的、摆设茶点果脯的、烧风炉的、捧巾栉的,红梅因力气大,便与另一个小宫人负责放风筝。

    那风筝确实是只老鹰,两眼拿金漆点了,翅膀上亦描了金线,神气活现地,宛若活过来一般。

    红梅成心逗三公主开心,大呼小叫地高举着风筝到处跑,那小宫人亦配合她,风筝还没上天,三公主已经笑倒了几回,又命人多拿几只来,让几个小的一齐放。

    正玩闹得欢,一名哕鸾宫的小宫人从外跑来,冲着彭嬷嬷道:“嬷嬷,二殿下使人送东西来了,请您快回去瞧瞧。”

    彭嬷嬷回头看了看,见三公主正乖乖坐在锦毡上,旁边有个小宫人替她剥着松子吃,她放下心,点手唤来红药,叮咛几句,便自去了。

第236章 珠钗(二合一)

    葱笼花树间,彭嬷嬷苍灰的身影消失在假山背后,三公主以眼尾余光扫过,面上的无忧和喜悦,渐而转淡。

    她抬起头,痴望着天。

    天空蓝得似一汪通透的水晶,白云舒卷,不知何处亦有人放筝,硕大的五彩凤蝶盘旋于天际,蝶翼边缘的彩绢迎风轻颤着,恍若那蝴蝶已然有了生命,兀自于九天之上飞舞着。

    三公主怅然地叹了一声,低下头,肩膀向下塌了塌,摇头躲开了小宫人递来的松子儿。

    “殿下不想吃这个啦?那殿下想吃什么呀?”小宫人讨好地笑问。

    三公主扫一眼锦毡,不太有兴致的样子:“本宫不想吃东西了。”

    言至此,往左右看了看,忽尔弯唇一笑:“要不你去拿只风筝来吧,本宫也要放个来玩儿。”

    红药一直悄悄观察着她,此时闻言,忙笑道:“奴婢来罢。”

    说着便快手快脚走去一旁,将装满了风筝的大纸匣子捧了过来:“主子挑一个可心的。”

    那匣中尚余着好些风筝,俱是宫中内造的,极为精致,且还没有一个重样的。

    三公主很快便挑了只大雁风筝,叫人穿了线,让红药拿着玉狮子线轮跟在后头,她自个儿在前头放。

    也不知是那大雁风筝不对,还是她人矮腿短跑得慢,放了好几遭,那风筝总也飞不上去,两个人渐渐便跑到了空地边缘,再往前,便是一片茂密的树丛。

    “唉呀,怎么总放不起来呢。”三公主跺了跺脚,似颇恼恨,一双大眼睛却下意识偷偷往身后瞅,一待触及红药的视线,忙又扭头,软糯的声音扬得老高:

    “这个风筝……风筝坏,欺负本宫!坏大雁,本宫定要把你放上去。”

    配合着恼火的语声,三公主的小身子一拧一拧地,像在赌气,话音未落,便拾起地上的大雁,奋力向前一掷。

    “啾”那风筝上拴着竹哨,此时便带起一阵轻微的低啸,歪歪扭扭飞出去丈许远,雁首一歪,直栽入树丛背后。

    “本宫过去拣,红药嬷嬷等在此处,没本宫的话不许过来,本宫长大啦,自个儿可以的!”三公主急急说道,微有些发紧的语声,似是生怕有人追上来也似,两条小短腿捣腾得飞快,一弯腰便钻进了树丛。

    红药张了张口,然转念再想,到底不曾出声。

    纵使别人都忘了,可她却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纵使尊贵如公主,该守的规矩也一样不能少,甚而比寻常人的规矩更多,也更严。

    红药叹息一声,心底漾起怜意。

    三公主也是用心良苦,难为她小小年纪,也能有这般心思。

    明媚的春光洒落下来,树影间一片斑驳,红药身后,放风筝的小宫人正玩到兴头处,并无人察觉三公主不见了。

    她扭过脸,特意看了一眼方才服侍三公主的那个小宫人,见她此时仰着脑袋,张嘴看向飞满了空地上方的风筝,满眼惊叹,哪儿还顾得上看别的。

    看起来,太后娘娘还是对的,哕鸾宫,确实需要几个老成的嬷嬷。

    红药想着,缓缓转动手中的线轮。

    不出所料,未转上几圈,那绞丝线便绷得笔直,似是有么东西缠住了风筝,即便她用了大力,亦无法往回拉动分毫。

    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

    踏进树丛,行不出多远,便见那大雁风筝正绕在一根挺粗的石榴枝上,还绕了两圈儿,难怪红药拉不动。

    三公主却是不见了。

    红药并不着急,轻轻解下风筝,掸去其上浮灰,神情淡定。

    仁寿宫花园,并无通往外面的途径。

    没有角门、亦无狗洞,更不存在秘道机关,且四周围墙高逾丈许,三公主除非会飞,否则是不可能离开花园的。

    她定然是找地方躲了起来。

    以并不高明的伎俩,为她自个争取到了一段极短的时间,避开众人视线,做她想做之事。

    或许,她其实也没想着瞒过红药,因为知道瞒不住。

    她唯一防备的,还是彭嬷嬷。

    方才那个来传话的小宫女,应该便是被三公主收买了。

    红药怅怅站着,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她理当为三公主高兴。

    当年那个孤单的小女孩,眼下也学会了算计,长此以往,自保至少是不成问题的。

    可另一方面,红药却又有些伤感,为着这个突然间就长大了的小姑娘。

    “啪”,前方突地传来极轻的声响,似是有人踏断了枯枝。

    红药醒过神来,循声望去,便见一道小身影踽踽独身,自林深处走来,白皙瘦小的面颊上,犹有泪痕。

    “殿下回来了。”红药含笑迎了上去,也不问因由,只取出袖中帕子,轻轻拭着三公主颊边的残泪:“下回殿下再要做什么,告诉奴婢便是,奴婢会帮着您的。

    再一个,两位嬷嬷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莫要拿她们当坏人,处处防着她们,好不好?”

    三公主眼圈儿又红了,点了点头,张手扑进红药怀里,软糯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本宫……欢欢不是有意的,欢欢就是……就是想找个地方独个儿呆一会,才把彭嬷嬷给支开了。”

    果如红药所想,她并无隐瞒之意,开口便认下了买通小宫人之事。

    “奴婢知道的,殿下这回虽行了险招,却也不算太糟,奴婢在这儿呢,有奴婢帮殿下兜底,谁都不会发现的,殿下放心就是。”红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三公主的身子正微微打着颤,显是还有些怕。

    “红药嬷嬷知道……知道欢欢去做什么了么?”三公主的境闷闷地。

    “奴婢知道今儿……是殿下母妃的祭日。”红药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这是她悄悄打听来的。

    徐曾告诉过她,若要解开三殿下的心结,头一宗,便是要巨细靡遗、全方位地了解于她,这样才能有“针对性”地治好她的心病。

    是故,红药记住了这个日子。

    而方才彭嬷嬷一走,她当即便觉出不对,再细细一想,便明白了三公主的意图。

    三公主想必是找地方悄悄祭奠了先端妃一番。

    说起来,端妃生前只是个昭仪,死后才晋位为妃,这也是建昭帝瞧在她诞下三公主的份上才破的例。

    而红药之所以对仁寿花园如此了解,亦是因前世之时,元光帝的道观便建在此处,当时红药还在西苑,曾被抽调去做苦力。

    如今看来,那半个月的砖,不是白搬的。

    “母妃……”耳畔传来三公主压抑的低泣,令红药自回忆中抽身。

    她心中软了软,将三公主揽紧些,柔声道:“殿下,先端妃娘娘在天上看着您呢,殿下这样伤心,先端妃娘娘也会伤心的。”

    三公主鼻音极重地“嗯”了一声,再过片刻,那哭声便息了。

    她撑起手臂,便自红药怀中脱出,将帕子按着眼角,嘴唇嚅动着道:“红药嬷嬷,替本宫瞧瞧身上可妥当?”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已经自然多了。

    红药亦知此处不宜久留,便向她身上端详了两眼,末了,视线停落在了她的发髻,叹了口气:“殿下这是去了何处,钗子都少了一支。”

    三公主忙向发上摸了摸,果然,珍珠对钗只剩一枚了。

    她不由急起来,小脸都红了:“哎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彭嬷嬷会……会发现的。”

    一着急,说话便又变得慢了。

    红药怕她急出个好歹来,忙笑道:“无妨的,将这支钗子也取下来交予奴婢收着就是,殿下就说戴腻了,总归外头有备用的钗子,换上新的即可。嬷嬷若是问起来,殿下只往奴婢身上推。”

    “那……那嬷嬷若是找你要来查,怎……怎么办?”三公主不喜反忧,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红药嬷嬷会……会挨罚的。”

    “不会的,殿下只管放心。”红药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抬手将那支珠钗袖了,又问:“殿下方才去了何处?”

    三公主回手指向东南角,小声道:“那边……那边有棵大树,树上能瞧见……咸福宫,欢欢……远远地祝祷了几句,就……就下来了。”

    咸福宫,正是端妃生前的住处。

    原来,她方才便是遥望着咸福宫,思念着她的母妃的。

    红药心下唏嘘,也未责她爬树,只柔声细语:“下回再有此事,带上奴婢一起罢。”

    三公主乖乖地“哦”了一声。

    红药理了理她的衣裙,见再无破绽,方点头道:“好了,这般便成了,快出去吧,嬷嬷这会儿想是还没回来呢。”

    见她一脸地从容不迫,三公主终是放下心来,接过红药递来的风筝,拉着她的手离开了树丛。

    小宫人仍在玩闹着,无人发现她二人久去方回,而彭嬷嬷也果然不在。

    直到小半刻后,她方才回转,面上神色如常,显然并不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告了个罪,便侍立在侧。

    她也确实心细,没过多久,便发现三公主的头钗换了新的,便问是怎么回事。

    红药拿出方才的话搪塞了过去,彭嬷嬷虽有些奇怪,却也没深究。

    这一位如今是三公主心尖儿上的人,她自然不会轻易得罪。

    一桩大事,便这样轻轻巧巧揭过。

    三公主见状,终是心头大定,更兼愿望亦了,接下来却也玩得欢喜,当那老鹰风筝飞上云端时,她又是拍手又是笑,还赏了红梅她们几个小银笔锭。

    快乐的时光总是走得急,似只是一转眼,那太阳便已斜去西边,墙头的琉璃瓦金光耀目,似横卧了一条金龙。

    天色已然不早,在彭嬷嬷的催促下,众人兴尽而返,走到半道儿时,红药作势向袖边摸了摸,忽地面色一变,悄悄向彭嬷嬷打了个眼色。

    彭嬷嬷会意,落后众人几步,待前头人走远些了,方问红药:“顾掌事有事儿?”

    “我把殿下的钗子弄丢了一支。”红药面色焦灼,取出剩下那支珠钗向她示意:“方才只顾着放风筝,忘了把钗子收进妆匣,一直揣在袖子里,现下才发现少了一个。”

    彭嬷嬷“哟”了一声,忙也压低了声音:“怎么就少了一支呢?是不是掉在草地上了?”

    “我也不知道啊,得回去找找,这会子里头没人,也不怕有人去拣。”红药急出满头的汗,拉她的衣袖陪笑:“求嬷嬷替我打个遮掩。”

    这原也不是大事,彭嬷嬷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却故意皱眉作难:“殿下一时半刻就要问起掌事来的,这我可……”

    话音未落,一枚又硬又凉的物事便塞进了手中。

    她皱紧的眉微松,却仍旧一脸作难:“这个么……”

    红药恨得咬牙,又塞过去一角银子。

    彭嬷嬷掂了掂,面上立时堆起笑来,话也拐了个弯儿:“这个……我可一定得帮顾掌事这个忙,你只管去,殿下若问起,我就说是程掌事把你叫走了。”

    “有劳嬷嬷了。”红药作感激涕零状,心里却大骂“彭扒皮”。

    不过顺手的事儿,这彭嬷嬷却敲了她两钱银子的竹杠。

    一路暗骂着回到花园,红药当下直奔树丛。

    此时斜阳正浓,林中的光线也颇明亮,她按照三公主先前的指引,径往东南方向找,不消多时,果见眼前一株老树,树杆虬结,浓荫如盖,想是有人修剪之故,生得却并不高大。

    “原来是棵榕树。”红药低声咕哝了一句。

    榕树冠盖茂密,以三公主的身形,藏进去倒是不易被发现,且这树又很老了,树身上可落脚处甚多,想来不难爬。

    当然,如非必要,红药绝不想爬树。

    多大的人了,还做这孩子勾当,害不害臊?

    可让红药失望的是,她在树下找了两圈,却是一无所获,只得叹一声命苦,卷起衣袖和裙角,干起了孩子勾当。

    当然,一点儿不害臊。

    说起来,这树也确实好爬,红药手脚并用,没过多久,便见那繁茂的树梢尖上,闪过一抹流金。

    找到了!

    她心头一喜,再往上爬了两步,小心探手勾过树枝,见那上头果然挂着珠钗,正是三公主丢的那个。

第237章 又见

    可算找着了。

    红药大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拣了根最粗大的枝杆,爬上去小心地坐了下来,随后探手拉过那根枝杈,取下珠钗,一把塞进袖笼,又抽出根丝缎来扎紧了袖口。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觉出疲惫来。

    大半个下晌都没闲着,又是走又是跑,更兼寻钗路上走得急,还爬了一回树,此刻她早折腾出了一身薄汗。

    她一手攀住树枝,以防掉下去,另一手便掏出帕子来拭汗,又引颈四顾。

    这榕树虽然不高,视野却很开阔,透过重重翠影、越过高大的青墙,隐约可见远处六宫的几角屋檐。

    红药又抬头往上看。

    再上去些,亦有一段较粗的树枝,瞧来比现下这一处细些,红药估算了一下,约莫她自个儿就算爬上去的,坐是坐不下去的,也只有身量未足的孩子才得容身。

    那么,三公主就是在这里默奠亡母的么?

    红药恍惚地想着,不经意一转眸,忽见不远处的一座山石子旁,闪过了一道人影。

    她唬了一跳,忙凝目细看,却见那是个宫人打扮的女子,梳着双髻,瞧不见面容,只能看出身量高挑,怎么着也该有十七、八的模样,穿着一身不打眼的三等宫人服色,正低头立在那山石旁,不知在看什么。

    这是哪个宫的?

    红药微蹙了眉,下意识矮身藏进密叶中,将身形完全隐去,只将眼睛张到最大,极目观瞧。

    那宫女在低头站了一会儿,忽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举首往四下瞧。

    恰此时,东风忽疾,红药的视线被满树晃动的枝叶遮挡,她又不敢探出头去,一时竟瞧不清那宫人的长相,只得捺下性子等风停。

    数息之后,终是风静叶止,红药再看时,山石旁空落落地,哪里还有那宫女的影子?

    这么快就走了?

    红药动作极微地抻了抻脖子。

    茂密的树叶挡去了她一部分视线,那山石子本身亦有几处死角,仔细瞧了半天,也不知那宫女去了何处?

    挺奇怪的。

    莫非这小宫女是贪玩儿偷跑出来的?

    不太像。

    红药暗自摇头。

    这人行动间透着股子怪异,看着就鬼鬼祟祟地,且方才那一抬头,分明是察觉到了有人偷看。

    贪玩的小宫女,哪得有这般警觉?

    还有,那山石子下头有什么,引得她看得如此入神?

    有那么一瞬,红药很想马上爬下树去瞧个究竟。

    可是,此念方生,她的后脖梗子忽然便是一阵发凉,像是有人正在她朝着她吹冷气。

    她缩了缩脖子,飞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罢,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时候贸然下去了,说不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她可还记得红菱的前车之鉴呢。

    不是她胆小怕事,实则是她此刻的感觉,与当初夜探红菱住处之时,一模一样。

    若非她彼时气怯,搞不好就要触碰红菱设下的机关,那就没有今日活蹦乱跳的顾老太了。

    还是谨慎些好。

    红药如此安慰着自己,将呼吸放到最轻,身形也伏了下去,仍旧只露出一双眼睛。

    两个呼吸之后,山石旁忽地人影一晃,那小宫女居然又回来了!

    红药不由大骇,撑住树枝的手险些松开,所幸两只脚掌巴得牢,不然准得掉下去。

    当真是好险。

    她在意念中拍了拍胸口。

    还好刚才没下树,若不然,这鬼祟宫女可就看个正着了。

    红药愈加不敢乱动,只屏息盯着那宫人的一举一动。

    便在此时,远处忽地传来一声轻唤。

    因离得有些远,红药并听不清那声音唤的是什么,却见那宫女似是大吃了一惊,几步窜至之前所立之处,伸脚胡乱踩了几下,口中扬声应道“来了”。

    又尖又脆的语声,直扎得红药耳鼓作响。

    “快些儿,要回去了。”那先前之人再度开了口,声音却是比方才清晰了些,想是正往这里走,听声音像是个中年女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那宫女面色大变,像是很怕被人发现她在这里,一面飞快往回走,一面扬声道:“就来,嬷嬷先去外头看着家伙什,别少了什么。”

    口中说着话,那宫女仍在不住地往回看,看样子像是很不安,忽一抬眼,两道阴沉的视线,笔直扫上榕树。

    红药直吓得呼吸一窒,伏在枝叶间大气不敢出。

    所幸那宫女似是急着走,死死盯榕树瞧了没一会儿,到底还是转身去了,不一时,匆促的足音便已渐远。

    红药全身像是浸在冰水里,半晌动弹不得。

    就在那宫女看过来的同时,她亦终是瞧见了对方的样貌。

    不认识。

    那是一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扔人堆儿里找不着的那种,唯有眼神,冷得让人心悸。

    也不知她有没有发现树上有人?

    红药心里直打鼓。

    不过,再细细一琢磨,她又放下了心。

    不怕不怕,就算那宫女发现榕树有问题,也不可能返回。

    方才红药就瞧出来了,这宫女的服色有些不同,如今终是记起,那分明便是外皇城宫人的装扮,只因之前太过紧张,红药却是忽略了这一点。

    看天色,再过半刻宫门便要下匙了,那宫女若胆敢逗留,一旦被人发现,打板子都是轻的,没准儿还要丢命。

    无故滞留后宫,可是重罪,那宫女但凡有一分聪明,便绝不会回转。

    饶是如此,红药还是手脚发软,在树上伏了好一会儿,才算恢复几分知觉。

    快要吓死了。

    真是人在树上坐,祸从天上来。

    今儿她怕是走了背字,先是三公主奠母,后又丢了钗子,再到此刻,被个莫名奇妙的宫女给吓了一大跳。

    心有余悸地又坐了片刻,平定了心神,红药方才爬下榕树。

    此际已是暮色四合,西边的天空尚余着几缕余晖,菲薄的晚霞中,缀着一粒孤星。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红药站在树下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终是拿定主意:

    瞧瞧去。

    这一惊一乍地险些没把自个儿吓死,若不瞧个究竟,太亏了。

    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其实是觉得安全了,这才兴起去看看的念头的。

    因两处本就挨得紧,红药没走几步便到了山石子旁,略一查找,便瞧见方才那宫女站立之处,滚落着几粒石子儿,数一数,刚好六粒。

    红药便蹙起了眉。

    这情形,很有几分眼熟啊。

    若她没记错,那个神秘的小石塔,有一种便是六粒石子搭的,而每有六子石塔,则当晚红菱便会外出;若是七子或五子塔,则红菱下晌出去的次数便会多些。

    这是红药经过长时间观察找出的规律。

    不过,自来到哕鸾宫后,她很少有机会外出,相应地,也许久没见过小石塔了,没想到今日此时,会在仁寿花园再见此物。

    看起来,方才那宫女拿脚踢翻的,便是这六子石塔。

    如此一想,红药的后脖梗子就又有点儿凉。

    陈长生一伙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后宫里到处都能瞧见这倒霉破烂玩意儿?

    红药泄愤地拿脚踩了两下石子,又细细四周找了一圈,再未发现可疑之处。

    也就这片刻功夫,天光又暗了几分,因怕三公主等得急,红药亦不敢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庭院深深、东风寂寂,春樱落下细碎的粉色花瓣,点缀于苔痕树影间,便是夜中月冷,亦有一番旖旎。

    然而,这妩媚的春夜光景,瞧在某些人眼中,却是令人厌恶的。

    掌灯时分,六宫某处殿宇的角门启了小半个时辰,而待其重新阖拢,那重帏锦帐之内,一张字条儿便触上了烛火。

    莲枝烛台上,细白的手指有若春葱,染了丹蔻的指尖尽处,是渐成灰烬的火苗。

    再数息,“噗”,一声轻响,那纸灰余烬落进粉青瓷盏,盏中尚余着半盏微黄的汤水,细嗅之下,犹有药香……

    三天后,皇城里开始流传起一种说辞,说是曲阜孔圣人家里的那株老榕树,乃是当年文曲星君亲手种下的,又道那榕树经年受孔氏家族诗礼教化,已然沾染了仙气与文韵,折枝供着,最是蕴养人的。

    再过不上几日,传说便渐渐改成了:举凡有年头的老榕树,皆是孔府榕树之子孙树,而越是富贵清贵、最好家中还有人瑞的人家,那子孙树便越是文气丰沛。

    当然,这些树与它们的老祖宗自是不能比的,然只要多多折上几枝,放在家门口向阳处以清水供着,亦可蕴养满府,越是粗壮的树枝,便越有效验。

    更有甚者,若有能工巧匠,将这树枝刨光磨平,打制成家具,则那文气便会发散得更好,举凡家中有孕妇者,数月熏陶之下,必能生出个小文曲星来。

    说来也奇怪,往常这般的风言风语,总要过上个把月,才会传进各位贵主儿的耳中。可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一来,不出数日,差不多的主子们居然全都听说了这事儿。

    头一个坐不住的,便是几位娇贵的孕妇。

    谁不想生个聪明会读书的皇子?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沾点儿仙气和文气?

    哪怕讨个好彩头呢,这说辞听着也好听不是?

    再退一万步,就算诞下个小公主,那也是聪明伶俐的更讨人喜欢。毕竟,这世上如三公主这般好命的,委实不多。且宫里的日子,没有几分聪明,那是活不下去的。

    于是,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荀贵妃带着几名心腹,亲自登门,向太后娘娘讨要一根老榕树的树枝,以熏陶她没出生的孩儿。

    有她起了头,贤妃、淑妃并另几位有孕的嫔妃,亦先后求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娘娘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来者不拒。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健康聪明的孙子、孙女更重要的了。

    于是,仁寿花园那棵老榕树,秃了。

    这倒并非皇城里只这一株老榕树,而是能够同时满足“富贵、清贵、人瑞”这几样者,唯有仁寿花园这棵老树。

    谁教太后娘娘几样皆占全了呢?

    而放眼天下,除了孔府那棵树祖宗,又有哪一棵树,能比得上太后娘娘门前的这一株?

    莫说是几位有孕的贵主儿了,便是没怀孕的,也想讨要几根来熏屋子。而几个高位的嫔妃,确实也登门讨了,太后娘娘也同样有求必应。,并不曾厚此薄彼。

    后来,这说辞不知怎么竟传到了外头,有几位诰命夫人仗着两分体面,也腆着脸求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正所谓狼多肉少,这老榕树长得再大,也经不起这么些人一齐薅。

    半个月后,当红药陪同三公主再去花园放风筝时,看着那棵光秃秃只剩树杆、再无旁枝的老树,她心下很是惭愧。

    对不起大兄弟,让你受委屈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红药明白,这树何以会秃。

    是故,惭愧之余,红药也有点后怕。

    陈长生一伙能为不小,索性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后路都给断了。

    不过,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明,他们并不知晓红药与三公主爬树之举,否则,他们就不是砍树,而是灭口了。

    三公主难过得偷偷抹了两天的眼泪。

    红药便劝她,许多事,心到即可,不必太过注重形式。只要她心里念着故去之人,便是一花一叶、一水一瓢,亦足慰先人。

    这话不是她说的,是她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三公主天性敏慧,倒是从这话中悟出了些意味,从此更是高看红药一眼。

    相较于小小姑娘的忧愁,建昭帝最近却是心情极好的。

    他手中的锯子和刨刀,已然许久不曾有用武之地了,如今恰如宝刀饮血,那飞散的刨花与木屑,让他重又找回了“天下第一木匠”的感觉。

    徐入宫觐见时,便是在建昭帝的“御坊”中,见到了这位木工活儿干得不亦乐乎的皇帝陛下的。

    “瞧瞧,朕打的这个小家伙,不错罢。”见礼方罢,建昭帝便向徐显摆他才打的一只小杌子。

    不得不说,手艺确实不错。

    徐有幸被天子拉着试坐了一会儿,得出如上结论。

第238章 合计(二合一)

    “来来来,此处还有朕亲制的一样玩意,可是花了朕好些心思呢,你随朕来。”建昭帝似是兴致极高,徐才在那小杌子上坐下,就又被他给拉去了屋子东角。

    那里立着一件木器,却因上头盖着块烟绿色暗云纹蜀锦,瞧不出是何物,徐扫眼望去,见蜀锦下方露出两只木足,四四方方地,边角处浮雕着灵芝纹。

    建昭帝上前一把掀开那面锦缎,展袖道:“来,好生看看,能猜出这是什么不?”

    徐摸着下巴,作出一副沉思之状,心下却直翻白眼。

    建昭帝这木匠瘾真是大。

    想他徐五郎甫一回京,家都不曾归,直接从城门奔皇城根儿,原想着早早将诸事布置妥当,他也好去见红药一面。

    离京数月,他最思念的,便是这个当年的旧邻、如今的帮手。

    可建昭帝显然不着急,净在这儿显摆他的手艺,真是皇帝不急太监……啊呸呸呸,他徐五才不是太监,他堂堂正正八十人瑞一个,真是……皇帝不急老头儿急啊。

    徐都想抡拐杖砸这一位的龙脑壳了。

    估计到时候砸出来的也不是脑浆,而是木屑。

    当然,他也只敢这般想想而已。

    纵然心似油煎,又对某许久不见的老太太牵肠挂肚地,可明面儿上,徐还是十分诚恳、认真地盯着那木器瞧了半晌,又在天子的鼓励下摆弄了两回,而后,尴尬摇头:

    “陛下恕罪,此物精巧非凡,臣只能瞧出是个凳子,却不知该怎么个用法。臣愚钝。”

    求求您快点儿摆弄完吧,咱也好说正事儿。

    “朕演给你瞧。”建昭帝自是听不见徐的心里话,兴兴头头接过木凳,两边一拉,将之展开,大笑道:“看,这个是可以折叠的,也非凳子,而是马扎儿。”

    说着便将马扎放在地上,撩起龙袍一屁股坐了下去,还左右晃了两下,那马扎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瞧瞧,多结实,上头这布是朕叫人特制的,两百斤的胖子也坐不断。”建昭帝咧着嘴,难掩面上得意。

    徐一时倒也惊奇。

    这马扎居然有如此机巧,可见建昭帝这木工活计之精湛。

    不过,您老还是先把皇帝当好了吧,臣求您了。

    所幸建昭帝也未耽搁太久,很快便将徐轰去了正殿,看那样子,似是生徐弄坏了他的宝贝木器。

    半刻后,大齐天子便著着件海蓝肩挑日月八团金龙常服,环琥珀透犀黄革带,足蹬白底皂靴,头戴金二龙戏珠翼善冠,施施然走了进来。

    徐正式上前见礼,建昭帝抬手道“免”,命人赐了座,挥退众人,单留常若愚一人在侧,方问:“你回去见过你爹了么?”

    “臣进城就直接来见陛下了,毕竟,国事当先,忠在孝前。”徐沉声道,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尽忠报国”的气息。

    明知这话有水分,建昭帝心里还是颇为舒坦,满意地眯起眼:“朕知道,你这是心急你那什么神机营。”

    “陛下圣明。”徐立时一句马屁奉上,旋即翻身跪倒,手中已然多出了一只狭长的玄漆木匣:

    “启禀陛下,臣在辽北拿到了贺氏商行通敌卖国之铁证,因兹事体大,臣怕中途有变,不敢具折以报,故回京后便马不停蹄入宫,面呈陛下。”

    此言一出,建昭帝面上的笑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了下去。

    然而,徐接下来的话,却又令他的唇角再度勾起。

    “陛下,咱们大齐的国库又要变得充盈起来了,辽北军饷、西南灾情,皆可得解。臣只要一想到这些,这心里就……欢喜得紧哪。”

    说话间,俊美的少年微抬了头,清幽凤眸如炽如灼,烧得那张脸都明亮了几分。

    “噗哧”,建昭帝一时没绷住,乐了。

    哎哟你说这孩子,怎么次次说话都能碰在他心坎儿上呢?

    “咳咳,这个么……”建昭帝清嗽一声,勉力拉直唇角,面作忧色:“臣子不臣、商贾无良,朕这心里,并不好受啊。”

    他摇头叹息着,一脸地忧心忡忡,好容易才捺下了仰天大笑的冲动。

    早就看那帮子军中门阀不顺眼了,若能再顺手搞下去个把文官,他得乐好几天。

    想到此处,一挥衣袖:“常大伴,接着罢。”

    常若愚眼观鼻、鼻观口地上前接过玄漆匣,回身端端正正摆上御案,复又退归原处,整个过程如同隐了身,予人一种他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奇怪观感。

    徐不由得望了望他。

    那一刻,他忽然便想起了一只被某怪人关在盒子里的猫。

    真瞧不出,这皇城之中,竟还有个和那只怪猫一样的人。

    “听说,你已经把那红薯种子各处都传遍了,可是当真?”建昭帝含笑的语声传来,令徐如梦初醒。

    他立时恭声道:“启禀陛下,臣这一路都在让人教百姓种‘御赐红薯’,所过之处,百姓俱感圣恩,长跪不起,称陛下乃不世明君。”

    建昭帝微笑颔首,状甚欣然。

    他确实高兴。

    不用他花一文钱,徐自动自觉地便做了此事,他自是乐见。

    徐也挺高兴。

    此行果然不虚,又扳倒一个为富不仁的奸商,并且,他也没打算靠红薯发财。

    前世的大齐,天灾不断,田地大半欠收,甚至颗粒无收,就连向来富庶的湖广,亦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至延康年间,除金国外敌入侵,大齐内部亦有无数农民、商贾乃至于读书人揭竿而起。

    虽造成此等情形的原因很多,但不可否认,食不裹腹,乃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条。

    先解内忧,再决外患。

    徐不遗余力地到处推广红薯,是想着再逢饥馑之年时,大齐的百姓们,还能够吃上一口饱饭。

    这个国家,有着世上最淳朴、最勤劳的百姓,只要不将他们逼上绝路,只要让他们有一口饭吃,他们便会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种地、过日子,以他们的血与肉,反哺这片土地。

    徐希望……不,是必须,他必须让这些百姓过得好。

    因为他们值得。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们更配得起美好幸福的未来。

    而若要达成此愿,以徐一人之力,显是不足,所以,他拉上了建昭帝。

    事实上,就算有建昭帝的支持,此事亦并不容易。

    那些大士绅、大地主,出于各自的利益,未必乐于见到红薯的推广。

    相较于大齐百姓,他们自然是少数。

    可是,他们有钱有势,族中子弟或入仕、或读书,哪怕寄情于山水,亦掌握着远超于穷苦百姓的“话语权”这是徐从话本子里瞧来的词儿。

    而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还在朝为官。

    当官为民做主,嗯,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吧。

    而更多的人,为的不是民,而是私利,或是家族之利。

    所以,要杀鸡儆猴。

    想赚钱,可以。

    但必须在我划下的道道里,按我的规矩来。

    否则,前有汤家、今有贺家,便是最好的例证。

    徐不怕这些人反复。

    杀就是了。

    待神机营建成,他就不信谁还敢再拿百姓的血汗去换取他们自个儿的利益。

    思及此,徐立时想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遂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允准。”

    “你这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建昭帝心情大好,开了句玩笑。

    徐立时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道:“那什么,陛下,臣想请陛下颁个旨,着各地下发海捕文书,捉拿那些散布异端邪说的异族妖人。”

    建昭帝神情一凝。

    异族?妖人?

    这话听着可非小事。

    “细细道来。”他语声淡然地道,单手扶案,不带情绪的眸光,扫向案前少年。

    徐恍若未觉,面上的笑容越发讨好,甚至有些谄媚:

    “陛下,臣不是要建神机营么?这神机营里的枪炮之属,需要大批精通算学并格物之人。只大齐士子都不学这个,臣到处挖也挖不到人,倒是一些泰西来的传教士精于此道,臣便想着,把他们都给弄……呃,请,请到臣的那座岛上,让他们为大齐出点力。”

    他说着似是有些为难,长而黑的眉蹙着:“只是吧,这些人到处走,天南海北地,臣一时也找不齐,又怕耽误了差事,臣就想……请陛下帮个忙,把他们往臣的岛上赶一赶。”

    建昭帝愕然地看着他。

    赶一赶?

    赶鸭子么?

    若非亲耳听闻,他委实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哪里是“请”,这是赤果果地诓骗。

    这徐五打的好一副如意算盘,扯着他大齐天子这张虎皮,把那些泰西人骗到那座孤岛卖苦力。

    如果他们不想坐牢的话。

    而他徐,则是“收留可怜人的善心勇敢之人”。

    这不就是把人卖了还让人给他数钱么?

    “你爹知道你这样儿么?”建昭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徐半晌,终是发出了由衷的一问。

    你爹要知道你这样,早把你打死了吧?

    徐抬头,一字一顿地道:“为了大齐、为了陛下,臣这张脸,不要也罢。”

    语罢,抬手虚虚往脸上一揭,旋即重重掷地,再抬脚踏两下、辗一转,正义凛然,此心可昭日月。

    建昭帝气笑了。

    不就不要脸么?

    搞得视死如归一般,真是……太不要脸了。

    建昭帝转身一招手:“来啊,给朕把家法拿来。”

    常若愚云淡风轻地应了个是,就像他说的是“给朕把茶拿来”一样,当真领命下去了。

    建昭帝食指轻点御案,似笑非笑地看着徐:“你拿朕的旨意当什么了??还帮你赶一赶?朕是猪倌儿还是鸭倌儿啊?趁今儿高兴,朕要替你爹好好教教你做人。”

    于是,在这个美丽的暮春午后,凡路经乾清宫之人,都听见了里头传出的杀猪般的嚎叫,以及圣天子陛下爽朗的笑声。

    当徐步下玉阶时,侍立的小太监个个侧目。

    听方才那声音,还以为这位会横着出来,却原来还能走。

    就是走路姿势有点儿怪。

    而更诡异的是,分明挨了打,怎么这人走路还带笑啊?

    这是……打舒服了?

    徐确实怪舒服的。

    虽挨了两下打,事情却成了,这顿打,没白挨。

    建昭帝如他所愿,颁下了一道密旨,着两卫分布于各地的人手,密捕泰西传教士。

    至于何以不发圣旨,建昭帝的原话是:

    朕丢不起这人!

    不过,这也只是浅层原因而已,往深里说,若当真颁下明旨,一则要和文官们扯皮,来回就要耗上好些日子,此外,神机营之事,也必将为更多人所知。

    这是有违建昭帝心意的,徐亦觉,此事不宜过早声张。

    他买下那座岛,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么?

    如此一想,徐便越发觉得,建昭帝打得轻了。

    不是他徐五郎贱皮子,实是陛下当真教会了他好些事儿。

    他有自知之明。

    他今日混得风声水起,不过是仗着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有先见之明、能够快人一步罢了。

    若论为官之道、朝政大事,他所知却有限。

    好在,大方向他看得很准,知道利弊所在,且还有个惊才绝艳的亲娘给他掌舵,他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好。

    出得皇城,徐趴在马车上,忖了半晌,到底息了去见红药的念头。

    现下这模样,红药见了又要担心。况他也不能当真不回府。

    那到底是他的家。

    “主子,去哪儿呀?”元贞立在车门边儿,努力扬起小脸儿。

    我长得好看的,主子您瞧见没有?

    徐伸手弹了他一个脑蹦儿:“脑袋抬那么高,你不累啊?”

    元贞捂着脑门,身子矮下去半截儿:“奴才就问问……”

    “回府吧。”徐有气无力地趴了下去:“都回城半天了,再不回去,又得闹腾。”

    元贞应了个是,小脸儿也垮着。

    主子这话不错。

    王妃最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老找梅影斋的茬儿,他们老金家亏得身契不在王妃手上,且也不大往府里去,若不然,还不定怎么着呢。

第239章 口谕(二合一)

    当徐的马车往回赶时,东平郡王府中,却是一番宁谧景象。

    宁萱堂东次间儿,午后的阳光带了几分暖意,斜穿过玄漆透雕刘海戏金蝉扇,青砖地上,淡淡地涂着一抹薄金。

    朱氏倦起慵妆,一时来了兴致,命小丫鬟将妆匣呈了几只上来,着绿云、绿烟两个大丫鬟捧着铜镜,对镜试戴新打的头面。

    “不是我说,这蝉翼掩鬓簪子可不如上回的好。”将一对打得极薄的金簪插于鬓边,朱氏一面揽镜顾盼,一面横挑鼻子竖挑眼:

    “再一个,这红宝石顶簪也不是时新款儿,听说外头最近又有种什么金钢石的凤头钗,那水头极漂亮。上回宁安伯夫人戴了对水滴坠儿,我倒是瞧过,真真是亮得闪眼睛。”

    绿云便在旁陪笑:“王妃戴什么都好看,那些人便插了满头的金刚石,也不及王妃只戴一只珠钗来得好看。”

    朱氏闻言,秀致的眉眼都笑弯了,嗔道:“你可别以为你说了好话我就得赏你。就赏我也不赏你银子,最多赏你两碗苦药,把你那甜嘴儿给和一和,免得你抹了蜜似地腻味人。”

    这话引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绿云亦笑道:“主子既说了,奴婢倒真要跟您讨两碗苦药来喝。”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有些膈应:

    哪有说赏人药吃的?这不是咒人得病么?

    朱氏贵为王妃,手头抠得紧也就罢了,两句好话却也吝说,这分明是没把她们当自己人呢。

    如此一想,绿云便有些气馁。

    她与绿烟、绿藻、绿芜,乃是宁萱堂的头等丫鬟,然而,朱氏对她们却也不过尔尔,尤其是五爷最近眼瞧着势头起来了,朱氏越发爱拿身边人撒气,她们便有满腔忠心,也无处表去。

    葛福荣家的亦随侍在旁,此时便笑嘻嘻地道:“主子发了话,那奴婢就遵您的示下,赏这丫头几个钱买药吃去。”

    说着便自袖中掏出一小串制钱来,抬手便予了绿云:“拿着吧,还不谢主子赏。”

    这是怕朱氏平白与底下人生份了,替她做人情呢。

    绿云心下暗念葛福荣家的会做人,忙跪下谢赏。

    朱氏方才也不过一时忘形,倒也并非当真不通人情,便顺水推舟地道:“得了得了,也不过顽话罢了。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少一个都不成。”

    这话总算有了点儿意思,众人亦各开怀。

    朱氏将蝉翼簪子搁下,正想再试试那对儿蜻蜓的,忽听外头恍惚有人喊了一声“五爷回来了”。

    她当即放下脸,五指一松,簪子落进匣中,正撞在一对玉钏儿上,“叮叮铛铛”清响不绝。

    满屋子的笑声都停了,静得落针可闻。

    “他倒还晓得回来?不是连马车都没要就进宫去了么?怎么不回他自个儿的住处,反往府里来?”朱氏面沉如水,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前几日东平郡王便念叨着徐快回来了,朱氏不好当没听见,捏着鼻子派出人手车马,日日去城外相迎。

    哪怕心里再讨厌这个庶子,这些表面功夫她还是必须做的。

    可谁想,人家根本就不领情,回城后也不过随便派人打了个招呼,便直接进了宫,完全就没把朱氏这个嫡母放在眼里。

    朱氏直怄了一上午的气,葛福荣家的花了老鼻子的功夫,好话说了一箩筐,才算将她劝得好了些。

    彼时朱氏便想,这逆子现下风头正劲,压得徐直、徐肃两个抬不起头,回来了也不见得好,倒不如由得他在外头胡闹,何时闹出大事来,何时有他的好看。

    这也并非朱氏心眼儿窄,实是徐如今文名极著,春闱时,他人虽在外地,却还写了篇时文出来,据说,又是一篇盖杏榜。

    有他在前,王爷还能瞧见旁人么?

    这便是朱氏的一点心思,葛福荣家的素知其意,这才将她劝服了。

    待顺过气来,朱氏心情渐好,歇了个午,闲情更浓,这才有了试戴头面的兴致。

    孰料这还没过上几个时辰,徐倒又回来了,她觉得这心里堵得厉害,偏又无从发作,只得跟自个儿生闷气。

    “都收起来。”见她神色不虞,葛福荣家的忙吩咐了一声,又向绿云等人使眼色。

    众婢飞快将妆匣收了,绿云觑了个空儿,挑帘去得屋外,招手叫来个婆子问:“刚才谁说五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叫翠儿的小丫鬟便凑过来道:“绿云姐姐,才是我说话呢,我去外院儿送东西,瞧见五爷的马车进府了。”

    “你瞧真切了?”绿烟蹙眉问。

    翠儿忙用力点头:“真的不能再真。我还跟了一小段儿路呢,五爷的马车没去仪门,就停在了外院儿,他两个小厮扶他下的车。”

    “小厮扶着下的车?”绿烟立时挑出了重点,眼睛张大了些:“五爷怎么了?是病了么?”

    翠儿本就机灵,闻言便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儿来,往左右看了看。

    绿云很不喜她这作派,然此刻打探军情要紧,便挥退众人,皱眉道:“既有事何不早说?鬼鬼祟祟地作甚?”

    莫名吃了她一通排揎,翠儿不免心中腹诽,暗骂她“拿鸡毛当令箭”,面上却还是堆着笑:“绿云姐姐听我说,因我那时候也觉着奇怪,就悄悄去跨院儿问了我大哥。我大哥告诉我说,五爷在宫里挨了顿打。”

    “哟,挨打?谁打的他?”话一出口,绿云忽地明悟,吃惊地掩了口,眼睛张得越发地大。

    皇城里能打徐的,除了天子陛下,再没别人了。

    见绿云也被惊住了,翠儿极是得意,又道:“我大哥哥还说,王爷可能一早就听说五爷挨打了,方才正嚷着叫拿鞭子呢,我听见了就赶快回来报信儿。没准儿我和姐姐说话这功夫,那头已经打上了。”

    “有这等事?”绿云又惊又喜。

    这可是好消息,王妃准定爱听。

    然而,再一转念,她心头忽地一动,按下了直接往里回禀的念头,不着痕迹地笑看着翠儿,点头咂嘴地道:“啧啧,你这丫头倒机灵,今儿是立了大功了。罢了,随我进去亲向王妃分说吧,王妃一高兴,必有重赏。”

    翠儿原先不过是打算拿这消息讨好绿云,也好巴结上去,却不想绿云竟如此大方,一时倒呆了呆。

    “别傻站着了,快随我来。”绿云笑语嫣然,转过身往回走,又朝她招手。

    翠儿登时笑得满脸开花,没口子地道:“多谢绿云姐姐,多谢绿云姐姐。”

    这等巴高登顶的机会,求也求不来的,翠儿此时直是心花怒放。

    绿云抿嘴笑着,将她领进屋中。

    这翠儿倒也不简单,胆子大不提,口齿也便给,见了朱氏亦未露怯,行止规矩皆挑不错儿来,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一回。

    朱氏果然大喜,重赏了她一枚二两的银锭,又笑赞她“机灵”,命她再去探些消息。

    翠儿喜不自胜,揣着银子跨出门槛,正要往外走,迎头便见一名穿茧绸衣裳、青布包头的妇人跨进院门儿,却是外院管事杜妈妈。

    “杜妈妈好。”她立时笑迎了上去。

    杜妈妈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只正色道:“快进去传一声儿,宫里来人了。”

    她的声音并不低,朱氏隔窗坐着,自是也听见了,心下十分诧异,忙命人将她请进来问因由。

    杜妈妈便道:“回王妃,来的是乾清宫的侯公公,不知道是为着何事。如今王爷并王长子、二爷、五爷正在外接着呢,王妃也请快些罢。”

    朱氏直听得眼皮子乱跳。

    侯敬贤过府,这原也不出奇,建昭帝最近待郡王府很亲厚,时常赏个东西、传个话之类的。

    奇的是,徐一个庶子,如何也跑去前头相迎去了?

    这是哪一府的规矩?

    这一想,朱氏不止眼皮跳,额角青筋也跳个不停,心里的火又开始往上拱。

    杜妈妈管不得这些,她只是进来传话的,很快便离开了,朱氏再是恼怒不解,却也不敢拖延,黑着脸换了诰命服,带齐人手,便去了前院的大花厅。

    来的确实是侯敬贤。

    他是来传建昭帝的口谕并赐伤药的。

    打了徐一顿,陛下过后又挺心疼,怕当真打坏了这个侄孙,遂命侯敬贤过府赐药,让徐好生养伤。

    若仅是如此,朱氏可能还好受些。

    可是,陛下的那道口谕,却促狭得紧,险些没把她给怄晕过去。

    “小五是朕的爱将,朕还指着他办差呢,给他半个月,让他在家里好生养着,没事儿谁也别招惹他。等养好了,给朕送个信儿,朕再叫他进宫说话。”

    侯敬贤尖着嗓子、学着建昭帝的声气,说完了这份很随意、亦很亲切的口谕。

    待语罢,侯敬贤又笑眯眯地向东平郡王夫妇请罪:“还请王爷、王妃娘娘恕奴婢僭越,陛下说了,让奴婢定要把话一五一十地传到,但有不到的,便要拿奴婢是问,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东平郡王嘴都快笑歪了。

    这是多大的荣耀?

    饶挨了打,陛下还心疼着,怕养不好伤,特特送了上好的伤药不提,还专门下了口谕,叫在家里歇上半个月。

    当朝阁老也没这份儿体面哪。

    看着与侯敬贤说话的俊美少年郎,东平郡王心里那个美,真是怎么瞧怎么顺眼,恨不能把这个儿子供起来才好。

    朱氏恍恍惚惚地站着,总觉着像在做梦。

    不是说挨打了么?

    不说陛下厌着这逆子了么?

    怎么和她听说的不一样呢?

    若不是葛福荣家的力气大、扶得稳,朱氏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站着。

    “臣(臣妾)领旨。”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又觉着,那声音陌生得不像从她口中出来的。

    那一刻,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侯敬贤尖利的语声:

    没事儿别招惹他。

    朱氏眼圈儿都快红了。

    这谁招惹谁啊?

    她倒也想退避三舍,可这是她家啊,你叫她往哪儿躲去?

    陛下这道口谕,不是打人的脸么?

    朱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屋,直到指尖触上一片坚硬的温热,她才回过神来。

    “王妃是不是不舒服,可要女儿替您揉一揉?”耳畔响起柔柔的语声,带着几分情怯、几分孺慕,似能熨贴人心。

    朱氏心头一暖,转眸看去。

    那个瞬间,她以为说话的是徐婉贞。

    可是,入目处,并非嫡亲女儿熟悉的笑脸,却是一张妍丽的容颜。

    “四姑娘才说有事儿要说,奴婢请王妃示下,王妃一直没说话,奴婢便请四姑娘进屋了。”葛福荣家的陪笑说道,又一个劲儿地朝窗外呶嘴。

    朱氏顺势望去,见杜妈妈正立在院门处,绿烟和绿云陪在旁边,三个人似是说得挺高兴。

    朱氏黯然垂首,心头泛起一阵苦涩。

    她明白葛福荣家的意思。

    杜妈妈这是一路从花厅跟回来的,且不说她跟来有何事,若被她瞧见朱氏黑着脸拒徐婉顺于门外,东平郡王便一定会认为,朱氏这是在表达对那道口谕的不满。

    即便她的确不满。

    然而,此乃天意,朱氏再不满,又能如何?

    葛福荣家的是怕事情闹大,这才将徐婉顺让进屋的。

    说来说去,这满府里最知她心意的,还是个多年老仆。

    朱氏心头酸涩,却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换出一副笑脸来,向徐婉顺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什么事儿么?”

    徐婉顺张了张口,忽又往四下看,一脸地欲言又止。

    朱氏心下十分厌烦,只想早早打发她走,索性如了她的意,挥退了众人,只留下一个葛福荣家的。

    徐婉顺见状,方往前凑近些,低眉顺眼地道:“外头花厅的事,女儿也听说了,女儿为王妃不平。”

    朱氏抬手捏着眉心,语气不冷也不热:“这就是你说的有事儿?若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徐婉顺素知她脾气,知道她这样子便是极不耐烦了,不敢再卖关子,忙道:“不是的,女儿是来为王妃分忧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880/ 第一时间欣赏春妆最新章节! 作者:姚霁珊所写的《春妆》为转载作品,春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春妆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春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春妆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春妆介绍:
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