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春妆TXT下载春妆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春妆全文阅读

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0章 拿捏(二合一)

    朱氏微阖着双目,也不言声,似是根本没听见徐婉顺的话。

    却也不曾继续赶她走。

    徐婉顺心中越发有了底气,轻声道:“王妃其实大可不必烦恼,若想要让五哥哥知晓利害,王妃手头现就有一事,随随便便就能压伏得住他。”

    “哦?”朱氏终于睁开了眼睛,目中亦无方才厌色,而是添了一抹兴味:“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王妃想是最近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五哥哥今年可也不小了,也该说亲事了。如今女儿就想着瞧瞧五哥哥能娶个什么样儿的嫂嫂呢。”徐婉顺弯了弯眸子,两个眼睛有若月牙儿。

    朱氏被她说得怔住了。

    再一转念,精神陡然大振,“啪”地向自个儿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可不是么?

    她怎么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呢?

    徐今年已经十七了。

    虽则大齐男子婚配多在十八以后,延至二十的也有,但是,相看婚事却也很不迟了。

    一念及此,朱氏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两个眼睛突突往外冒光。

    凶光。

    以及,得意的光。

    她还真是一叶障木,只想着怎么打压那贱种、让那贱种服软,却没顾得上此事。

    细说来,这也不能怪她。

    为着徐婉贞的婚事,这两年她头发都快愁白了,可恨这京里差不多的人家,对这门亲事都不大热络,而热腾腾倒贴过来的,她又瞧不上。

    如今,徐婉贞已年满十五,朱氏正着急上火,却是没想起来,现便有个能够拿捏那逆子的手段,还好四丫头提了个醒。

    不过么……

    朱氏微眯了眼,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眸光却自盏沿儿向上,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一脸温驯的徐婉顺。

    原来如此。

    她很快便想起了一事,心底不住冷笑,面色却是罕见地柔和,搁下茶盏,含笑语道:“难得四丫头还想着我这个做娘的,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今儿我可算是知道了。”

    徐婉顺吃惊地抬起头。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听见朱氏说这般软和话,直是受宠若惊,眼圈儿一红,半真半假地便泪湿了长睫:“母亲待女儿真好。”

    “傻孩子,做娘的哪能待女儿不好呢?”朱氏慈颜舒展,甚至还破天荒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瞧着你最近身子也大好了,再过不上一旬便是芳春会,你二姐姐素来身子骨差,我就不带她去了,倒是你和三丫头,正该去外头长长见识才对。”

    徐婉顺泣声一顿,帕子下的脸几乎扭曲。

    芳春会!

    朱氏居然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芳春会!

    徐婉顺被这意外而来的狂喜击中,心跳得险些蹦出来。

    然后,她就真哭了。

    这一回,却是喜极而泣。

    泪水顺着她的面庞往下淌,直若梨花带雨。

    她倒也心细,拭泪时始终半侧着身子,不教窗外人瞧出半点端倪。

    这些日子来,她心心念念、日夜辗转的,不就是这芳春会么?

    这可是大齐难得的男女共宴的盛会,若能于会中一展才情,搏一个好名声,于她大有裨益。

    更有甚者,在那春花遍地之处,偶遇着一位俊秀多情的郎君,则她一生所愿,便也足了。

    而在今日之前,这些想头,亦不过是空想罢了。

    朱氏早便言明,今年的芳春会,除了嫡亲的女儿徐婉贞,她谁也会不带。

    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徐婉顺知道,求亦无用,很可能还会引来朱氏厌弃,遂只得剑走偏锋,从姨娘那里索来压箱底的银子,四处打探消息,以求那一线之机。

    幸运的是,果真教她打听到了点儿事。

    她原本想着,先拿徐的婚事做个敲门砖,再慢慢往外透消息,不想朱氏竟也痛快,直接松了口。

    只是,这位嫡母,何时变得这样好说话了?

    一念及此,徐婉顺眼泪便尽了,心底只剩狐疑。

    当此际,朱氏却是话锋一转,开口道:“唉,虽说这芳春会是挺热闹的,只我如今心头压着座大山呢,若不料理清楚了,我也不得安生。至不济也要有个章程,我才能安安妥妥地带你们去长见识不是?”

    话里话外地,意思便透了过去。

    徐婉顺闻音知雅,心头立时一松。

    朱氏提条件了。

    那便好。

    此即表明,朱氏方才并不是随口说说的,只消徐婉顺拿出足够的诚意,芳春会纵使不成,旁的好处也能多少捞到一些。

    比如,一椿体面的亲事。

    徐婉顺不贪心,只要得一良人,便无所求。

    “说起来,珩哥儿和瑞哥儿两个的婚事,也就在这一年了。”朱氏再度捧起茶盏,吹了吹盏上飘浮的烟气。

    徐婉顺捏帕子的手当即一紧,紧接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朱氏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葛福荣家的在旁瞧着,大是叹为观止。

    在打压庶出子女这件事上,朱氏从来天赋卓绝,不需人教,一点就透。

    若执掌中馈之时,王妃也能有这般颖悟,那就真再好不过了。

    只可惜,除了算计庶出子女极有心得外,在旁的事情上,朱氏那脑瓜子简直……

    葛福荣家的目不旁视,一脸肃然。

    罪过,罪过,奴不言主蠢。

    着相了。

    “傻姑娘,哭什么呢?有什么话与为娘说了便是,为娘替你做主。”朱氏温柔的语声响起,一副慈母模样。

    徐婉顺颤声道:“母亲对女儿的好,女儿会永远记得的。既然母亲心下烦恼,女儿自当为母解忧。”

    朱氏含笑不语,眉尖却蹙了蹙。

    徐婉顺对这个神情再熟悉不过,心头微凛,再开口时,便改了称呼:“王妃,女儿最近打听来一点儿消息,王妃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听说五哥哥在外头……”她细声说了起来。

    杜妈妈立在院门处,遥遥往屋中看了一眼,却见月白描竹纹窗纱下,四姑娘与王妃两个头凑着头,言笑晏晏地,瞧来极是亲近。

    她不由愕然。

    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别人不知道,杜妈妈可是知晓朱氏脾气的。这些个庶的,就没一个王妃看着顺眼的,今儿不知又是吹的什么风,竟与四姑娘好成这样。

    狐疑地再瞥了两眼,耳听得绿云已然说出了送客的话,杜妈妈也不好再站下去,笑着点点头,掸了掸裙子,径去外书房回话。

    东平郡王此刻正与徐密谈,书房门关得严严地,外头守着几名侍卫,俱穿着皮甲,腰配刀剑,一个个牛高马大,门神也似。

    杜妈妈没敢往里去,只客气地向一个看起来是头领的侍卫屈了屈膝:“劳您往里传一声,就说奴婢从宁萱堂回来了,奴婢娘夫家姓杜。”

    “等着。”那侍卫生得一张青惨惨的脸,吊眉环眼,语气倒是挺和善,还冲她笑了一下,方才进去。

    杜妈妈抱着胳膊抖了几抖。

    大白天地,吊死鬼儿冲你笑,就问你怕不怕?

    青面侍卫很快又出来了,态度仍旧和善,笑容也依然人:“进来吧。”

    杜妈妈腿肚子转着筋,哆哆嗦嗦进了屋,也没敢往上瞧,低头行了礼。

    “王妃怎么说的?”东平郡王语声淡然。

    杜妈妈忙回:“回王爷的话,王妃没说什么,葛福荣家的告诉奴婢说,王妃最近有点儿头疼,叫把晨昏定省都免了。过后奴婢将要走的时候,四姑娘又来问安,陪着王妃说了半天儿的话,奴婢走的时候她们还说笑呢。”

    “那就好。”东平郡王点了点头,神情松泛了些。

    朱氏失魂落魄被人扶下去的情形,他自然看在眼中,因怕她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便命杜妈妈跟去瞧瞧。

    如今看来,朱氏这是明白过来了,自个儿便免了晨昏定省,也算是变相地表了态。

    东平郡王放下心,想了想,又吩咐道:“你这便下去说一声,这几天我都在宁萱堂歇着,若有事,便去那里寻我。”

    杜妈妈领命去了,一旁的徐便勾了勾唇。

    还别说,梅姨娘话本子里写的还真对,这一夫一妻多妾制。

    上下打量了东平郡王一番,徐单掌支着下巴,歪了歪脑袋。

    看起来,

    应该也还行吧。

    毕竟,府里今年才添了个小六徐琮,现在还没满半岁呢。

    “罢了,这些闲事儿少说罢,咱还是继续说方才的事儿。”东平郡王搓着手,大脑袋作贼似地往四下伸了伸,低声问:“你真算出来了大齐要遭天灾?且这天灾还要连着来上二十年?”

    “都说几回了,还问。”徐翻了个白眼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蹲着。

    不是他不顾形象,实是才挨的打,屁股还疼着呢,根本坐不下去,只能蹲,蹲累了就站起来走两步,过后再蹲。

    “您也不叫人拿块板儿来,我都没地方爬着。”徐拿手指捅了捅帽翅儿,有点儿不乐意。

    东平郡王一脸陪笑:“哎呀,小五呀,父王也就和你说两句话,就不忙着叫人搭板儿来了,你再蹲会儿,啊。”

    这倒不是堂堂王府找不着门板,主要是……不大吉利

    好好的外书房,书香四溢、文气丰沛,来来去去皆是读书人,这没事儿叫人搭块门板来,多膈应人?不知道的还当谁死了呢。

    “儿子脚都麻了。”徐又开始翻白眼,而且看样子很快就要口吐白沫了:“父王,儿子只能再呆半刻,半刻之后就得走。父王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

    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是,东平郡王就吃这一套。

    高人风范么,他懂的。

    “为父就是想知道,为父这往后运道如何?”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挤作一团的五官里,唯眼睛瞪得有若铜铃:“这所谓运道,不外乎官也、财也,好孩子,要不你替你爹再感应感应。”

    徐早知他会这般,哼哼哈哈应付了两句,最后,如郡王所愿,“嘎”地抽抽了一回,借天意之口,将该说之事说了,东平郡王这才满意,命侍卫将他送了回去。

    一行人穿过仪门,徐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侍卫打发走了,只叫元贞和利亨扶着,主仆三个沿着白石甬路,慢腾腾地往垂花门的方向挪。

    尚未行出多远,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哭闹,随后便见一名打扮得颇为体面的管事妈妈,领着几个婆子走了过来,一壁走,她还一壁回身笑语:

    “……我劝姑娘还是别闹了,没的吃苦头,咱们都是听命当差的,姑娘若觉着冤,到了地方再往上慢慢地说项,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好不好?”

    话说得很软和,只那几个婆子却一直骂骂咧咧地,似是拉扯着什么人,那人被堵了嘴,口中“唔唔”叫个不歇。

    直待走近了,徐方才看清,被押在当中的是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披头散发地,半边脸青肿,也不知犯了何事。

    “哟,五爷在呢,奴婢给您请安。”管事妈妈此时业已瞧见了徐,三步并两步抢上前行礼,诸婆子亦屈膝问好,态度极是恭谨。

    今日之徐,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府里但凡长了眼睛的,俱皆知晓,这位五爷是再也不能轻易得罪的了,备不齐往后这王府谁也没他走得高,下人们就算不上赶着巴结,亦是拿他当正经主子看待,从前那些冷脸,此际早换了笑模样。

    “我说是谁,原来是张妈妈。”徐亦认出了来人,挑了挑眉。

    这张妈妈乃外院二管事张贵的媳妇,如今在宁萱堂管着庄上出息,也算有两分脸面。

    “五爷怎么不叫抬个软兜来?就这么光靠脚走,万一动牵动伤口可就不好了,五爷若是不方便,奴婢去里头替您叫几个婆子来。”张贵家的很会来事,一脸地关切,说出来的话也很体贴。

    徐没接茬,只向那小丫头抬了抬下巴:“王妃又要卖人了?”

第241章 内应(书友20181024022558433万赏加更)

    不知何故,这一个“又”字,让张贵家的听出了几分讥诮之意,她登时有些讪讪地起来。

    最近朱氏发卖的丫鬟确实多了些,说出去并不好听。

    东平郡王府乃是皇亲国戚,寻常只有往里买人的,哪有往外卖人的道理?且还三不五时地卖?

    只是,这等事情,她一个奴婢也做不了主,如今听了徐之言,也只能干笑。

    那小丫头见有人相拦,似是看到了希望,当下拼命挣扎起来,“唔唔”之声几如嘶吼。

    徐皱眉看了她两眼,问:“这丫头又是怎么了?”

    张贵家的一时怔住。

    做儿子的,竟跑来问嫡母屋里的事,这也太……

    才想到此处,她忽地恍然大悟,忙束手恭声道:“回五爷,这丫头名叫翠儿,是二门外德兴家的三女儿,先前这丫头拿话诓了王妃,王妃很生气,命奴婢把人送去庄子上,倒也不是发卖。”

    说完了,安静地垂下头,似是在等候徐的吩咐。

    王妃虽然有命在先,五爷却也不好轻易得罪,如今看这情形,五爷似是要出手管这事了,莫不是看翠儿对了眼?

    也是,这丫头模样还算周正,虽不是第一等的姿色,却也不差了。

    就是年岁小了点,也不知有没有十二?

    张贵家的想着,动作极微地退了半步,让出了身后被押解的翠儿。

    那几个婆子也都是妙人,头都没抬,手上的动作却不约而同轻了好些。

    翠儿似是也明白了什么,越发哭得泪水长流,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望着徐,楚楚可怜。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扶着两个小厮,绕过她们一行,“哎哟、哎哟”地走了……

    走了……

    留下一地的妈妈婆子在那儿发呆。

    拦着问了半天,到头来啥也不干,就这么走了,那你问这么多干嘛?

    闲的么?

    翠儿哭得几乎断了气。

    张贵家的咂了咂嘴,转首笑看着她:“得了,姑娘看来是没这个命,那就老老实实去庄上呆着吧。”

    几个婆子重又大力辖制住她,一行人自去不提。

    直待穿过垂花门,一直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的元贞,方小声儿问道:“爷,您刚才干嘛拦下张妈妈她们呢?”

    “没事儿,就问问呗。”徐咧嘴道。

    元贞素知他脾性,又自忖乃是影梅斋小厮中的第一人,便尽忠职守地劝:“爷,那个院子的事儿您能不管就不管,奴才怕爷吃亏呢。”

    “啪”,一个巴掌忽地拍上脑门儿,他忙抬手去捂,不想,掌心却多出了两枚圆滚滚的物事。

    “赏你两个银豆玩儿去。知道心疼爷,替爷着想,可见爷没白疼你。”徐笑着道,收回了手。

    元贞摊开掌心看了看,确实是两粒成色极好的银豆子,忙谢了赏。

    然而,他依旧有点不开心,声音也是闷闷地:“奴才知道奴才年纪小,爷听不进奴才的劝。”

    “谁说爷不听劝来着?”徐笑了起来,见他像是很灰心的样子,反过来劝他:“好啦好啦,回去你就知道了。爷也不是白拦着那些人的。”

    元贞将信将疑,到底没再问,与利亨将他扶去了影梅斋。

    未出半个时辰,元贞与利亨的娘栾氏,便领着个戴长幂篱,藏头露尾的娇小女子,从后角门绕了进来。

    “娘,您怎么来啦?”一见栾氏,利亨蹦着高儿就迎了过去,又伸头好奇地往她身后瞧:“娘您带着谁呢?”

    “去,一边儿玩去,娘有正事。”栾氏将他拨拉开,并不敢朝前走,只在阶前禀道:“爷,奴婢把人带来了。”

    “进来说话。”徐隔窗语道,又提声吩咐:“金大柱,带上你家俩小子看门儿去。”

    金大柱乃元贞与利亨的爹,是个面相温厚的朴实汉子,闻言应了个是,便将两小带了下去。

    这厢栾氏亦提步上前,挑起冰丝绢的帘子,转身向那女子道:“进来吧。”

    那女子低声应了个是,便随她进了屋。

    徐正立在窗边,似是观赏院中景致,头也未回,只朝着东角一指:“坐罢。”

    那里倚墙设了一张梅花凳、一方三足玄漆高几,几上还有茶点,盏中热气升腾,显是才沏的新茶。

    那女子身子颤了颤,语声变得慌乱起来:“奴婢不敢。”

    “坐着便是。”徐回过头,从容看向来人,俊颜之上,浮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把幂篱揭了吧,绿烟姐姐辛苦了这半年,得个座儿还是该当的。”

    若有宁萱堂的人在此,一定会震惊地发现,随栾氏而来的女子,赫然便是宁萱堂四大丫鬟之一绿烟。

    绿烟咬了咬唇,掀开幂篱拿在手上,碎步行至梅花凳边,斜签着身子坐了下去。

    “说罢,王妃近来有什么动静?”徐转身行至案边,目注绿烟,眉眼淡定。

    他身量本就高,如今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绿烟只觉心惊肉跳,后心浸满了冷汗。

    她怕徐。

    打从骨子里地怕。

    原先,徐花重金收买她时,她除了贪图那些银子之外,亦是抱了几分旖旎遐思的。

    如此俊美多金、出身富贵的少年,谁见了不动心?

    彼时,绿烟十分地自信,认为凭自个的样貌手段,必能勾得徐共赴云雨,到时再怀上个一男半女,她便也算是王府半个主子了。

    可谁想,她这厢才露出一点苗头,栾氏便将绿烟两年前勾引二爷徐肃之事一语道破,更言明要禀告二夫人苏氏。

    绿烟当时直吓得魂飞魄散。

    徐肃是去年成的亲,其妻苏氏,乃是定北侯府嫡三女。

    那定北侯是大齐勋贵之中位置最稳、最得帝心的,朱氏亦是瞧中此点,才求着王爷将亲事给说成了。

    只是,那定北侯府是个大家族,十几房的人住在一处,苏氏出自这样的后宅,其手段可想而知。

    果然,进门还不到半年,苏氏便将徐肃身边的莺莺燕燕清了个干净,所有通房全军覆没,她又知书达理、能言善辩,渐渐将徐肃也给辖制住了。

第242章 芳春(二合一)

    王妃自是心疼小儿子,倒也插过几回手,还把苏氏叫去立规矩,誓要压下她的气焰。

    可偏偏地,平素瞧来身子骨儿极好的苏氏,这一立规矩,当下便成了病美人儿,没过上一日,便“病累交加”躺倒在床,有出气无进气地,大有一命归西的架势,直把王妃闹了个措手不及。

    紧接着,定北侯夫人便哭哭啼啼登了门,先拉着女儿的手哭,再拉着朱氏的手哭,成车的药材不要钱似地往王府搬,那厢苏氏便一天天地挺尸,母女两个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险些没把王妃给膈应死。

    几次三番下来,朱氏刻薄新妇的风声,渐渐地便传到了外头,而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徐婉贞的婚事。

    她的亲事原就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再搭上朱氏日渐坏掉的名声,越发艰难起来。

    到得此时,苏氏母女却又表现得格外热心,双双表示愿助朱氏一臂之力,替徐婉贞寻一门顶好的亲事,且还当真挑了几户人家请朱氏筛选。

    就这般正着来、反着去,朱氏很快便落了下风。

    她自也知晓,人家母女这是唱双簧呢,只是,那定北侯府乃老牌勋贵,根基稳健,细论起来,东平郡王府竟还要差上人家半筹,这么个背景雄厚的儿媳,凭朱氏那三板斧,根本压伏不住。

    再一个,徐婉贞的婚事亦是她的心病,人家都那么诚心地表示愿帮忙了,她也就借坡下驴,从此后将二房的事丢开了手,心中甚至还隐约觉着,如此强有力的姻亲,徐肃往后的日子也不必愁了。

    这也不能说朱氏想得错了,唯苦了徐肃,原本只是矮了亲大哥半个头,如今却连媳妇儿都比自个儿强势,他备受打击,一天天地颓废下去,虽才只二十,那一身的消沉暮气,直如人到中年。

    而自那以后,二房便成了苏氏的一言堂,针插不进,且她眼前又有孕在身,连朱氏都要退出一射之地去,更遑论旁人了。

    如此精明厉害的二夫人,绿烟但凡想要活命,便绝不愿往前凑,今见栾氏亮出证据,她自是吓得腿都软了。

    却不想,栾氏一招出罢,又出一招,竟拿出了绿烟的贴身衣物,很直白地威胁道:

    若再敢动别的心思,这些东西便会立时出现京城最下三滥的地方。

    绿烟由是知晓,那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哪里是她的良人?那分明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心硬如铁、行事狠辣,全无一丝怜香惜玉之心。

    从那天起,绿烟做回了一个老实人,在徐面前像只避猫鼠,喘气都要掐成几截。

    “今日有个翠儿被打发去了庄子上,是怎么回事?”徐不带情绪的声音响起,绿烟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她勉力凝下心神,方轻声将翠儿之事说了,末了又道:“……王妃念在她是初犯,只把人发送去庄子上,还说若再有下次,就要把她一家子都发卖了。”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徐嗤之以鼻。

    绿烟已经不是头一回听他如此评价朱氏了,早没了初时震惊,旁边的栾嫂子更是如此。

    “我记得,翠儿有个哥哥在跨院管传话,是不是这样?”徐问一旁的栾嫂子。

    金家乃是家生子,对府中情形比徐更熟,栾嫂子此时躬身道:“爷说的是,那小子叫生财。”

    “叫老金盯着些,看能不能把人拉拢过来。”徐的语气很淡。

    栾嫂子忙应下了,徐便又转向绿烟:“我方才的话你没听见么?王妃这半年都在做什么,且说来。”

    绿烟闻言,迟疑了片刻,颤声道:“回五爷的话,王妃这半年并未如何,不过是与二夫人斗了几场,皆落在下风。倒是四姑娘,因着三月的芳春会,她这些日子上蹿下跳地到处打探五爷的事儿。”

    徐眯起了眼。

    芳春会,他倒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四妹妹也是拼了老命了,可知她都打听到了什么?”徐问了一句,撩袍便欲坐,忽然想起屁股上还有伤,脸黑了黑,又将袍子放下了。

    绿烟因低着头,并不知他的动作,此际便道:“奴婢悄悄问了人,听说四姑娘最近两次出门儿,都是直奔梅氏百货。”

    徐微微颔首。

    梅氏百货也是徐名下的,里头还有东平郡王的一成干股,便被查出来也没什么,都是明面儿上的买卖。

    “还有,今儿四姑娘走后没多久,王妃便叫葛福荣家的去了朱府,说是要请几位表姑娘过府做客。”绿烟又添补了一句。

    徐双眉一轩,面带疑惑:“王妃要请娘家侄女儿进府?不年不节地,她们来做甚?”

    绿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忙垂首,战战兢兢地道:“奴婢听王妃漏了一句,说是……说是五爷的婚事也要相看起来了。”

    徐没说话。

    然而,绿烟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屋中的温度正在迅速变低,而那个不断散发出冷意的中心,正是徐。

    她用力地绞着衣袖,面孔有点泛白。

    她就知道,此事必定惹得徐不快,可她又不敢相瞒,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芳春会是几月初几来着?”徐忽地开了口,说出的话却完全不与前事相干。

    绿烟愣了片刻,方小声道:“回五爷的话,是三月二十八。”

    “哦,快到月末了。”徐心平气和地说道。

    随着话音,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亦渐渐淡去。

    “栾嫂子,带她下去吧,再去后头把金二柱叫来。”他吩咐了一声。

    绿烟如蒙大赦,很快便随栾嫂子退了下去。

    徐独自立于案前,垂眸打量着案上的青东瓷茶盏。

    盏中茶水早便凉得透了,浅碧的一汪,透出几分清冷。

    他将冷茶泼去窗外,提起茶壶倒了半盏温热的,尚未及饮,帘外便响起了金二柱的语声:“爷,奴才来了。”

    “进来。”徐笑应道,举盏浅啜了一口茶,那门帘亦自挑起,现出了金二柱那张正直的国字脸。

    他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再加上一张方正的脸,予人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好人。

    就是那种你迷路时会不由自主向他问路、丢了钱也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被坏人欺负了头一个向他求助的那种好人,正人君子、正气凛然,让人本能地生出信任。

    而其实,这货奸滑得令人发指。

    且因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金老二干起坏事来简直无往而不利,前世时,若非东平郡王府被灭了门,他很可能会代替葛福荣,成为王府新一任大管事。

    此刻,未来王府大管事那张正直的脸上,带着端严的神情,束手道:“爷,奴才把账本带来了。”

    徐之前便与他约定今日看账,不过,他此时却另有安排。

    他将茶盏搁了,问:“三个月前我要你找的人,你可找了?”

    “回爷的话,找到了。奴才遵照主子的吩咐接济了他几回,现下他瞧着倒是有点儿人样了。”金二柱想也未想,答得飞快,显是一听便知徐问的是谁。

    徐微微一笑:“甚好,过几日我会告诉你个地方,你把人往那里引一引。”

    “奴才遵命。”金二柱立时应下。

    徐满意地展了展衣袖。

    他最欣赏金老二的,便是这种不问前因后果,领命就干,且还能桩桩件件都干得漂亮的劲头。

    脑子灵活却不自作聪明,这样的下人,才是最得用的。

    “还有,三月二十八,你记下这个日子,待定下详细的时辰,你提前半日把人带到我说的地方去。”徐又吩咐道。

    金二柱自然又是二话不说地应下了。

    徐“嗯”了一声,转头望向窗外。

    院子里很空,那棵原就半死的梅树,已经被他连根拔了,空落落的青砖地上,些须散落着几缕斜晖。

    时近黄昏,天空渐渐由浅碧转作深蓝。

    暮春时节,原应花木葱笼,而影梅斋中,却着有一种难言的萧索,仿似这院子并无人居住。

    徐出神地看着窗外。

    芳春会,倒是可以让某人好生地扬个“名”。

    当然,在扬“名”之前,还要先把气氛给烘托起来,也免得过于生硬了。

    嗯,烘托,这个词儿也是话本子里瞧来的。

    却不知,到得那时,那初识情味、旧意绵绵的女子,在见到回忆中令人沉吟至今的君子时,又会是何等的表情?

    想来会很精彩吧。

    可惜的是,他瞧不见。

    徐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却是冰冷的。

    “便宜你了。”他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几个字。

    若非为着自个儿的终身大事,若非为着他割舍不下的那个人,他才不会临时改变计划。

    说来说去,他的那个好四妹,也算居功至伟。

    总有一天他都要讨还回来。

    “好了,不说这些烂事儿。”徐深吸了口气,抛开诸般杂念,转望金二柱:“车队到京城了么?”

    因急于进京,他带着十余名侍卫骑快马先行一步,后头还慢慢跟着几十张骡车,其中一半儿是梅氏商行的货物,余下的一半儿则是各地土仪,从江南绸缎到辽北皮货,应有尽有。

    “回主子,车队明日才能到京城,奴才先把礼单拟好了,请主子过目。”金二柱不愧是个人精,徐这厢才问,他便从靴筒里抽出备好的一沓礼单,双手奉上。

    徐接过翻了几翻,皱眉道:“三殿下那里少了点儿,得再添几样。”

    说着他便回身行至东墙的条案边,提笔沾墨,边写边道:“再加青金石手串儿一匣、东珠一匣、珊瑚四座、银丝幻月纱两端,桃花茜纱两端。”

    下笔如飞将诸礼添毕,又回身笑道:“三殿下最近身子大好了,咱们的礼也不能薄。”

    金二柱忙应是。

    徐将礼单还予了他,又吩咐道:“另两位公主殿下,也都比照着三殿下的来,小皇子殿下并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又是一等,你也酌情添几样上去,再拟来我瞧。”

    金二柱领命而去。

    不多时,栾嫂子也回来复命,道是绿烟已经回去了。

    徐沉吟片刻,吩咐她道:“再过个几天,你想法子让绿云病上一病,最好是个不太重的病,躺上半日即好的那种。”

    “绿云?”栾嫂子一下子抬头,面色极为讶然,以为听错了,忙又追问:“主子说的可是绿云么?”

    “对,是绿云,你没听错。”徐似是知她所思,很好心情地解释道:“咱们在宁萱堂的人不太够,那地方人都满了,只有先空出位置来,我才好往里安插人手,可巧我马上要做的事需要一个替罪羊,就绿云罢。”

    前世时,宁萱堂四个大丫鬟有一个算一个,没少给徐下绊子,徐每回背黑锅、受算计,背后都有这四位的影子。

    而今他侥幸重生,早便打定了主意,这辈子要做个睚眦必报之人,上辈子得罪他的,这辈子一个都别想跑。

    思及此,徐面上的笑容愈浓,又道:“至于绿烟,她的作用只有一样:便是打探消息。旁的都不需她来做。这颗棋子我还不想太早废掉。”

    栾嫂子这回听清了,虽仍旧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再问,应了个是,便自退下。

    屋中空了下来,徐悄立窗前,久久望向这寂寞空庭。

    风拍小帘,携来缱绻花香,却终是拂不散这院中的萧瑟,于是,辗转流连,终究散去……

    三月十五,朱氏雷打不动地去了卧佛寺。

    卧佛寺建于前朝兴历年间,位于京郊半月山的山颠,至今已逾两百年。

    最初修建寺庙时,半月山还叫做卧佛山,因此山形似卧佛而得名,卧佛寺之名亦由此而来。

    其后,前朝历战火而覆灭,灭国前夕,玉京地动,卧佛山生生被震下去半边儿,再无卧佛之形,倒如一勾残月,渐渐便有了半月山之名,反倒是卧佛寺留名至今。

    不过,名虽还是原名,寺宇却是几经重建,现下的卧佛寺,还是大齐开国年间重新修葺的,寺中香火却也颇旺,后山那片桃花林犹为三春之盛景,每年踏青游玩者数不胜数。

第243章 春深(二合一)

    朱氏来卧佛寺,自然非为赏花。

    每年的三月十五、九月十五,她皆会上山进香,为她的几个孩子并他们老朱家念上半日的祈福经文,再奉上一注香火银子。

    这也是她每年唯二两次与佛祖他老人家亲密接触的日子。

    事实上,朱氏是不大理会这些的。

    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只有钱。

    然而,身为京中贵妇,偶尔吃个斋、念个佛,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否则便失了那一重贵重雍容的风度。

    为不与诸贵妇们拉开距离,这种表面文章朱氏自亦需做,遂纡尊绛贵,以每年两次的频率,对佛祖说上几句心里话。

    不得不说,她选的日子很好,一为暮春,一在深秋,正是一年中最好的两个季节,天气不冷不热,山路易行不提,且那一路风物亦颇宜人,便偶尔遇了雨,亦是春烟温软、秋思缠绵,纵使坐在那禅房凭窗观景,也令人赏心悦目。

    “王妃您瞧,那边儿好像还开着两树桃花儿呢。”卧佛寺后院的游廊下,因见朱氏心情甚好,葛福荣家的便笑着指着远处桃林说道。

    朱氏果然眉眼含笑,侧首往旁瞧了一眼,微觉讶然:“哟,还真开着花儿。往年这时候,那林子里都是一片绿油油地,今年也不知怎么了,花开得这样迟。”

    “想是这几年主子都没赶上花期,那花神娘娘不愿怠慢了主子,便特为留了几株,专为迎候主子呢。”大丫鬟绿藻在旁凑趣,奉承话说得很是娴熟。

    此言极尽谄媚,朱氏听得舒坦极了,面上却还努力维持着矜持,抿唇浅笑不语。

    葛福荣家的瞅一眼绿藻,暗自摇头。

    绿云今日忽然病了,不曾跟出门,这绿藻便蠢蠢欲动起来,这会子人几乎就贴在了朱氏身边,生生将葛福荣家的都给挤出了圈外。

    这也太心急了吧。

    葛福荣家的暗地里直撇嘴。

    绿云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不过拉肚子罢了,等她病好了,哪里还有绿藻的事儿?

    这般想着,葛福荣家的又不动声色地往旁看了看,便见绿烟与绿芜尽皆低眉敛首,安静地随侍在后,越发衬出绿藻之聒噪。

    她索性紧走两步,客气地向引路的小沙弥道:“小师父,你说的明月禅房还有多远?”

    朱氏原先都是在清风禅房念经的,可今日住持却说,后院才翻了新,建了好些独院儿,其中有一间明月禅房最为清幽,因朱氏每年此时皆来上香,那禅房从落成起便一直空着,专候着朱氏这位贵主儿头一个用。

    朱氏闻言,自是无比欣然。

    一间禅房不算什么,难得的是那一份儿体面和尊重,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此刻,听得葛福荣家的所问,那干净清秀的小沙弥便合什道:“并没多远,穿过前头那个院子便是了。”

    葛福荣家的道了声谢,那小沙弥又施一礼,方继续引路。

    细看来,这后院儿确实翻新过了,青砖甬路洁净如洗,显是才铺上没多久,道旁花木扶疏、流泉白石,便是大户人家的花园,差不多也就如此了。

    穿过一重院落,前方隐约现出一角黄墙,那小沙弥引着众人三转两转,曲径通幽处,果是一所极雅洁的精舍,门前柴扉半掩、墙头藤萝垂挂,果然清幽。

    “这便是明月禅房了,施主请。”小沙弥合什立在道旁,语毕,微一躬身,便自去了。

    看着眼前清雅的小院儿,朱氏心下大是受用,启唇笑道:“真是个好所在。”

    一行人进得院中,略作安置,朱氏便换了身素净衣裳,去得正房静室,坐在那蒲团上敲着木鱼念起经文来。

    待一篇经文念罢,已是午错时分,有小沙弥送来素斋,菜色虽谈不上多么精致,却都收拾得很干净。

    朱氏自是瞧不上这些粗食的,不过略动了几样,便叫抬下去众人分食。

    那绿藻倒也有眼色,趁着葛福荣家的她们不在,巴巴地将备好的点心攒盒奉上,又沏了带来的新茶,得来朱氏一句“周全”的夸赞,就仿佛得了圣旨,恨不能跪下磕头才好。

    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小半壶茶,朱氏便叫都撤下去,因一时无事,便立在窗前出神。

    绿藻见状,忙见缝插针地凑了过去,讨好道:“王妃,您若是闷的慌,奴婢叫个小沙弥来与您说说话可好?”

    卧佛寺的小沙弥不仅模样干净,且机辩伶俐,能发常人所不能之语,其中亦颇有见闻广博者,贵客们倒也很爱叫他们过去说话。

    当然,这话也不是白说的,最后总要拿出点黄白俗物来,让这些小师父领略一番红尘铜臭之气,以便他们更好地一心向佛。

    朱氏被绿藻说得有些意动,便笑道:“依你便是,只你婉转些,莫要吓坏了这些小孩子家。”

    一席话慈眉善目地,绿藻自又是一通马屁奉上,直到朱氏笑着挥手,才退了下去。

    不一时,便有个干净的小沙弥随绿藻进屋,朱氏打眼瞧去,不由笑起来:“方才便是你领的路罢?”

    那小沙弥端端正正合什道:“正是小僧。”

    见他一本正经地,朱氏犹觉好笑,便逗他:“不知小师父怎么称呼?”

    “小僧了空。”了空小和尚仍旧答得一板一眼。

    朱氏也不过逗个趣罢了,便命人抓来些点心予他吃,又请教他些浅显的佛法。

    那了空果然口齿灵便,有问有答,不卑不亢,倒还真有几分高僧的派头,绿藻等几个胆大的丫鬟也拿些顽话与他说笑,他亦是一派风清月明,应对得体。

    正说笑间,忽有小丫头在外禀报:“禀王妃,才大管事送了信来,说是晴姑娘到府了。”

    “哟,这孩子先前说是病了,我还担心她来不了,如今看来是大好了。”朱氏一派欢喜。

    这位晴姑娘,闺名朱慧晴,乃是朱氏胞兄的小女儿,因生得颇有几分水秀,比另两位姑娘强上些,在朱氏看来,配徐是绰绰有余的了。

    赏了那小沙弥一两银子,将他打发走了,朱氏便唤来葛福荣家的问了问详情,得知朱慧晴住进了早就安排好的跨院,便觉事情已然成了大半。

    她相信,有她在旁推动,怎么着徐也会与朱慧晴“偶遇”个几回,而只要朱慧晴没笨到家,自是知晓该如何做。

    心头大事已定,朱氏只觉浑身舒畅,笑着向葛福荣家的道:“罢了,便去外头散散吧,坐了半天了,也好消消食。”

    葛福荣家的知道她其实是嫌寺里的铺盖太粗陋,不愿在此歇午,往年亦是如此的,便笑道:“王妃今儿可是赶巧了,这院子后头正挨着塔林,从前都封着不让人进,今年才开的,王妃要不要去那里逛一逛?”

    朱氏自是无可无不可,只淡声道:“只要清静即可。可别像桃林那里,腌得很。”

    说着还嫌弃地皱起了眉。

    那桃花林游人如织,虽不是三教九流俱全,却也有不少庶民前来赏花。

    朱氏自视高贵、更自诩高雅,不屑与平民为伍,更深以桃花为恶俗,是以每年暮春进香时,她从不会踏足桃林,最多远远瞧上两眼罢了。

    葛福荣家的便陪笑道:“王妃放心,奴婢方才问过了空小师父了,他说如今那塔林知道的人不多,空得很。奴婢又叫小丫头去看过,真真除了清静,也没别的可说的了。”

    这话引得朱氏笑了起来,翘着手指点她:“妈妈也太促狭了,当心佛祖怪罪。”

    葛福荣家的忙作势轻轻向嘴上打了一下:“奴婢说错了,奴婢该死。”

    朱氏缓缓起身,拂鬓道:“既这么着,那就逛逛去,瞧个新鲜也好。”

    众人自应是,围随着她出了明月禅房,沿修好的石阶拾级而上,正自赏玩景物,忽闻远处“铮”一声琴音,幽远清寂,恍若明月出东山。

    “这怕是那个挂单的高僧在弹琴呢。”朱氏尚还未问起,绿藻便抢先答道。

    朱氏一听“高僧”二字,便再不做他想,倒是绿藻还在旁解释:“奴婢也是方才听了空小师父说的,道是这卧佛寺来了个修闭口禅的高僧,从不说话,只偶尔会在后山弹琴。”

    “倒是挺雅致的。”朱氏随口应了一句。

    行不多时,便到了塔林,果是静寂无人,唯松柏参天,衬着一座座古朴的石塔,说不出地清幽。

    此时,那琴声也渐而清晰起来,铮铮琮琮,冲漠高远,在这松山古寺间缓缓回荡,直叫人心静神宁。

    朱氏虽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却也为此影此声所动,一时偶发感慨,立在石塔高树下,怅然远眺。

    便在此时,苍翠树影间,徐步行来一人。

    那是个年约四旬的男子,青衫落拓、形貌淡雅,修长的身形似与满地绿荫融为一体,就仿佛是那松柏化生而出的。

    “什么人?”葛福荣家的吃了一惊,当先喝道。

    恰此时,山风乍涌,吹动着那男子的青衫袍袖翻卷,不知哪里飘来几片浅粉的落英,在他身前随风飞舞,错眼瞧着,竟大有谪仙之态。

    众丫鬟一时看得都有点发呆,便连葛福荣家的亦觉方才那一喝造次了,这男子气韵超然,就算不是哪家士子,也显然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又岂是她这样的奴仆可以轻易呼喝的?

    这一刻,并无人发现,朱氏的面色,正一点点地苍白了起来。

    那青衫男子似亦颇为吃惊,此时早便止了步,从容整了整衣襟,遥遥作礼:“诸位见谅,在下寓居卧佛寺读书,偶尔散步至此,并不知有人……”

    “大……大表哥。”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

    他蓦地息声,看向说话之人。

    朱氏怔怔地回望于他,眼眶已有些微湿,神色却已然恢复了镇定,上前两步,强笑道:“大表哥认不出我了么?”

    青衫男子眉头轻蹙,似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然而,他望向朱氏的眸光,却是茫然的:“这位夫人见谅,在下因读书伤了眼睛,不知您是……”

    说到这里,他蹙紧的眉头忽然一松,失声道:“莫非是阿……是三妹妹?”

    “是我,大表哥。原来你已经回京城了。”朱氏的语气可谓平静,便连仅有的那一丝喜悦,亦在合宜的范畴之内。

    然而,葛福荣家的面色却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她并非朱氏的陪嫁,且亦从不曾听说,朱氏还有这样一位“大表哥”。

    委实是朱家的门第极为稀松,若非朱氏嫁进东平郡王府,那一家子都得回老宅喝西北风,再说难听点儿,那就是个破落户,十几亩薄田养活一大家子,这位大表哥是何来历,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这要是来打个秋风,葛福荣家的还不会如此变貌变色,可方才朱氏看这位大表哥的眼神,却让她眼皮子直跳。

    念及此,她再也顾不得朱氏作恼,抢上前拦住朱氏,陪笑道:“王妃,既然遇见了亲戚,便请回府中坐一坐吧,王爷正好在家呢。”

    一面说话,一面拼命给朱氏使眼色。

    您可长点儿脑子吧,在人家寺里跟您这什么大表哥叙旧,您真不怕佛祖赏两个雷劈劈啊?

    葛福荣家的恨不能从眼睛里飞出刀子来,把朱氏的脑瓜子给扎醒。

    只可惜,人家根本没瞧见。

    此时的朱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那青衫男子,甚至都不曾意识到前路被阻,身子一转、脚步一勾,自然而然便绕开了葛福荣家的,依然保持前行的方向。

    葛福荣家的急出满头汗,却也不好当真强拦着,只得回身吩咐:“绿藻三个便在此处,余下散开各处守着,莫叫人再冲撞了王妃。”

    小丫头们尚不明所以,一个个懵懵懂懂地,倒是那些仆妇,已然察觉事情不大好,却也没有那等看热闹的闲心。

    开什么玩笑?甭王妃出了什么事儿,最后倒霉的都是她们,此时只能求老天爷开眼,不要再让外人瞧见此间情形。

    葛福荣家的与她们亦是一般心思,见匆匆众人领命去了,又厉色低声道:“还有你们三个,都给我安生些,知道么?”

    三婢忙应是,绿藻亦没了争强好胜之心,敛首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第244章 听涛

    春风阔大而疾,掠过空寂的松林,午后的阳光抛洒于树梢,千万叶金针起起落落,惊起几只山雀,“扑楞楞”拍着翅膀,飞得远了。

    塔林之中,那一线清渺而悠远的琴韵,此时业已渐杳,似逐飞鸟而去,归于岑寂。

    何思远拢袖立在一棵孤松下,微有些空茫的视线,投向远处的山径。

    那里,已然没有了故人的身影。

    连同他多年来不曾释怀的旧梦,在那一刻、一息、一念,化作云烟。

    他抬起手,轻抚着腰畔玉,指尖传来温润而又坚硬的触感,一如许多年以前,那一句温柔而又坚冷的拒绝:

    “大表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原来……不是梦啊。

    他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方才出现在了他眼前的,真的是他的三妹妹。

    以一种他料想不到的方式,突兀地,现身于他的命运,又如从前那般,绝然而去。

    “咳咳……”

    何思远轻轻地咳嗽了起来,瘦削而温雅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伤怀。

    当年那个整天追在他身后、“大表哥、大表哥”叫个没完的小姑娘,而今,已然是高不可攀的雍容贵妇,呼奴使婢、珠环翠绕,再非他记忆中单纯青涩的三妹妹了。

    她变了。

    他也一样。

    全都变了。

    她过上了她想要的日子,那日子在何思远看来,远到无法触及。

    而他呢,妻死子亡、孤冷半生,那许许多多个秉烛苦读的夜,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具病体,并一个的“老童生”的名号罢了。

    他们的人生已然过半,她荣华富贵、得偿所愿,而他何思远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原来,已然老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了。

    而方才那个华贵的妇人,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提醒着他,他与她,一个是足底污泥,另一个,却是天上青鸾。

    低头看了看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何思远自嘲地勾起唇角,蓦地喉头一阵刺痒,引得他弯腰咳嗽不止。

    “咦,何居士怎地还在此处?”身后陡然传来了说话声。

    何思远忙回头,便见小沙弥了空正快步走来,清秀的小脸上盛满了关切:“您怎么又咳嗽了,可带着丸药了么?”

    “带……带着了。”何思远在咳嗽中艰难地说道,掏出素帕向唇角按了按,闭目喘息片刻,方珍而重之地自袖中取出一枚蜡丸,用力捏碎,将黑色的丸药放入口中。

    刹那间,略带甜意的清凉自舌尖漫向喉头,刺痒之感立消,心底的燥热与烦恶亦化去了不少。

    他终是缓过气来,直身向了空颔首:“劳动你来催,我这就过去。”

    嘶哑的语声,犹带着方才咳嗽时的气音,听来格外虚弱。

    了空关切地目注于他,语声很是柔和:“不着急的,觉明师父说了,让您慢慢来。”

    “还是快些去吧,我已然比约定的时辰晚了半刻。”何思远笑着道,转身不再看那条山径,拐向另一条羊肠小路。

    许是走得急,没行出多远,他便又轻咳了起来。

    似是不忍见他病弱,了空便劝道:“那丸药您要按时吃,觉明师父与小僧说过,只消按时吃上三个月的药,您的嗽症便能痊愈了。”

    何思远温笑着点了点头,心底却浮起一丝苦涩。

    按时吃药?连吃三个月?

    他手头那些银子,哪里够使?

    事实上,若不是觉明法师前去说项,他连卧佛寺的山门都敲不开,更别说寓居于此,省下住宿的花销了。

    佛门净地、布施行善,那也是要银子的。没有钱,何谈清净?

    而即便住宿不花钱,每日的吃喝用度,亦正在一点点消耗着他所余不多的资财,用不了一个月,他可能便要又靠典当渡日了。

    何思远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十余年前,他娶妻生子,原以为妻族家财可堪助力,却不想妻兄一病而亡,妻族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从那时起,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被债主堵上门、全家人瑟瑟而颤的情形,恍若就发生在昨天。

    如今,他已是孓然一身,可却也仍旧逃不开这样的命数。

    天意么?

    举首望天,何思远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浩叹:

    这世上当真就没个清净的所在,容他专心苦读、求取功名了么?

    他禁不住又是一叹。

    松涛阵阵,似在回应着他一递一还的叹息,此声未尽,彼声再起,周而复始,似是永无绝衰。

    “到了。”了空的声音打断了何思远的愁绪。

    他停了步,却见眼前是一方巨石,上刻着“听涛崖”三个字,正是他最近常来之处。

    觉明禅师极喜于此处抚琴,每与他笔谈,皆在此处,今日亦是有约在先。

    未曾想,赴约中途,偶逢故人。

    三妹妹……不,应该是郡王妃的出现,令何思远的心,怎样也无法平静。

    他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丛生之百念,方提步上前。

    这里是卧佛寺后山的一处断崖,因遍植松柏而得名,每临崖而立,听松涛连绵,倒也能令人心静。

    而此际,在那半壁悬崖下,正盘坐着一名缁衣芒鞋、黄面黑须的僧人,那僧人面前有一块天然形成的条石,上头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琴囊。

    “禅师见谅,在下来迟了。”何思远弯下了腰,执礼甚恭。

    觉明向他点头致意,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修的是闭口禅,从不说话,何思远已然习惯了,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席地而坐。

    风有些大,吹得二人衣袂鼓荡。

    了空不知何时退了下去,高崖之下,一僧一俗默然相对,一时皆无言。

    数息之后,觉明双手捧起琴囊,递给了何思远。

    “这是……”何思远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觉明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举在何思远面前的琴囊,却又往前送了送。

    这一回,何思远终是明白了,于是讶然:“禅师这是要将此琴赠予在下么?”

第245章 病倒

    觉明闻言,含笑点了点头。

    虽一字不出,然而,那眼神中的友善,却极分明。

    何思远接琴在手,鼻尖忽然有点酸。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便如三个月前,那位不肯具名的乡绅,赠银赠书,让他得以重返玉京;

    其后,当他于京城苦苦谋生之时,这位擅医术的觉明禅师又与他一见如故,不仅为他治病,还助他借居卧佛寺,连抓药的银子都替他出了。

    他的运道实在不算差,至少,命中有贵人相助。

    这念头泛起的一刹,不知为什么,何思远的眼前,现出了一张风韵犹存的女子脸。

    他眼神闪了闪,迅速将此念按下。

    而待回神时,一角缁衣,正自拂过他的眼前。

    他一惊,凝神看去,这才发现,方才还盘坐在前头的觉明禅师,此时竟已不再原处,那拂过眼前的缁衣,正是他从旁经过的身影。

    何思远讶然地转头望去,便见觉明禅师大衣飘飘,头也不回地拐过山径,倏然不见。

    这又是在做什么?

    怔忡地望了片刻,何思远忽有所悟,垂眸处,便见那琴囊间露出一张纸笺,抽出看时,却见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先生珍重。

    没有落款。

    何思远惶惶抬头,目之所及,唯峭壁石径,山风翻涌。

    他张了张口,欲问“禅师何处去?”

    而后方想起,觉明修的是闭口禅,纵使相问,亦不会有人作答。

    这就走了么?

    何思远茫然地想着,心里空落落的。

    他原还想着,再过几日,便厚颜再向觉明借些银子,将药钱先凑齐。

    此际看来,这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没了觉明,接下来的用度,又该向谁讨要?

    难道,他仍旧要过回替人写书、当街卖字的穷日子么?

    那样消磨人的日子,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好生读书?

    何思远满心茫然,只觉天地之大,竟无锥地容身,而他的手却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只琴囊,脑中模模糊糊地想着:

    这张琴……应该能当不少银子吧?

    他忽然涨红了脸。

    那一刻,他被强烈的羞愧攫住,一时无地自容。

    此琴乃友人所赠,而他不思留存、不念故友,却只想着拿这珍贵的赠物,换取些许钱财。

    何思远啊何思远,你怎会变得如此市侩?

    你怎会如此地面目可憎?

    若是三妹妹瞧见了,又会如何作想?

    再一次,那珠翠满头的秀致女子,占据了何思远的脑海。

    而此番他却不曾阻止这念头生发,反倒任由其无边无际地漫散下去。

    设若三妹妹愿意接济于他……

    设若三妹妹还念着当年的旧情……

    设若三妹妹并没忘了何家与朱家也是亲眷

    设若……

    无数个念头划过脑海,何思远僵立当地,竟有些痴了。

    隐身于拐角处的了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一脸落魄的老童生,唇角一撇。

    “蠢材,这就上钩了。”身旁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若是何思远在此,定会惊讶于这人竟开口说了话。

    早该“飘然远去”的觉明禅师,此时正抱臂靠立在一棵树上,张口得,露出满口的黄牙,与通身的烟火气。

    了空淡淡地扫他一眼:“还好你修的是闭口禅,不然就真露馅儿了。”

    “得了,给钱罢。”觉明一脸地不耐烦,翻掌向上,不住地舔着唇:“洒家多少日子没吃酒了,快把钱予了洒家,洒家要去吃个痛快。”

    了空看也没看他,抬手便是一小袋银子。

    觉明接过,熟稔地掂了掂,咧嘴露出黄牙:“痛快,洒家告辞。”

    话声未了,转身就走,须臾便隐没于树影间。

    了空却不曾走,仍旧遮掩身形藏在原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思远。

    东风时来,将他的衣袖拂起,现出他手中一张华贵的云笺,那笺上的“芳春会”三字,若隐若现……

    …………………………

    朱氏病了。

    从卧佛寺回来的下晌,便躺倒在床。

    因东平郡王领了西南赈灾的差事,两日前便离开了玉京城,葛福荣家的便将此事报予了王长子徐直,由他拿着东平郡王的名帖,去太医院请来御医诊治。

    那御医来得很快,三两下便诊了脉,又开了方子,叮嘱此症需得静养,便拿着诊金去了。

    至掌灯时分,宁萱堂便弥散出了淡淡的药香,葛福荣家的闻了半天,总觉着这药香与王妃平日吃的养生汤,一个味儿。

    然后,她的心便吊起了老高。

    这就是没病了。

    虽然她非常大逆不道地希望着,朱氏是真的病了,最好能病到要死的程度,也好消停些。

    可如今这情形,却正相反,葛福荣家的自是心慌意乱。

    没病,才是有病。

    且朱氏这病得还不轻,都躺床上哼哼了,显然就是那三横一拐弯儿的“毛”病啊。

    王妃,您还真好意思病啊这是。

    葛福荣家的很想一口唾沫把朱氏给喷醒。

    多大年纪了,孙子都有了,倒还得起了这让人说不出口的病来,简直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然而,纵使满腹牢骚,葛福荣家的却是只字不敢提。

    不但不敢提,且还不敢禁诸人之口,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妃在卧佛寺见着了娘家某位亲戚,这真不算大事,朱家穷亲戚本就多,每年上门打秋风的都有好几拨,有一些连朱氏都不认识,多出个大表哥也很正常。

    再一个,王妃彼时亦未如何,不过与那大表哥略叙了几句话,便自分开了。

    这整个过程,葛福荣家的都非常煞风景地在旁站着,两眼一霎也不霎地盯着这对男女,做好了拼了老命也要阻止他们私相授受的准备。

    幸而,这两个似乎也是懵的,虽都在竭力掩饰,那眼神中的震惊,却不像装出来的。

    这便表明,这是一次真正的偶遇,而非早有图谋。

    毕竟,当时提出去塔林的赏景的,并非朱氏,而是她葛福荣家的。

    一念及此,葛福荣家的就很想扇自个儿俩耳光。

    真是多嘴多出来的事儿。

    她发誓往后再也不多嘴了,管她谁亲谁疏,她只管做个闭嘴闷葫芦。

第246章 跨院(二合一)

    当葛福荣家的在宁萱堂悔青了肠子时,王府跨院儿中,三位表姑娘的日子,却是过得颇为惬意。

    朱氏卧病在床。

    这便表明,她们的安生日子,又多出了几天。

    自然,这想头只能压在心里,明面儿上,朱家三位姑娘还是颇为知礼的,相携着去了趟宁萱堂,欲探望生病的姑母,而后,不出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莫说是她们,便连王长子、二爷并三姑娘徐婉贞,亦被朱氏拒之门外。

    三位姑娘倒也行事周全,虽不曾见着朱氏的面儿,却各自留下了小礼物,或是手抄的颂平安的经文,或是亲手绣的荷包,不一而足。虽皆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礼数上头却是半点不缺。

    葛福荣家的见了,便越发觉着,朱家的风水也真是转歪了,爷们儿个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反是几位姑娘家,都还不错。

    朱氏这一病,便是忽忽数日,晴了好些天的玉京城,亦迎来了一场雨。

    如烟雨幕,扫尽满城落英,似是昭示着,烂漫春光已渐至尾声。

    这一日,又是个微雨天气,朱慧晴晨起梳妆,听见院中小鬟商量着,要拿木石塞了沟渠,蓄些水来放绿头鸭玩。

    她便想着,这王府果然富贵,下个雨还能玩出这些花样来,她想起小的时候,每逢雨天,屋里的墙面便要渗水,霉斑擦也擦不净。

    也就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些,却也是一个房头的人挤住在一间院子里,天井只有巴掌大,你在东厢梳个头,那头发丝儿被风一吹,便能飘进西厢的汤碗。

    朱慧晴叹了口气。

    住得逼仄亦是无法之事,整整六房人口,再加上十余婢仆,朱府却只有三进,自是塞得满满当当。

    而即便如此,当初置办下这处房舍,亦是全靠着朱氏一点一点从王府抠出来的钱,才能得成。

    这般想着,朱慧晴的心底里,便难免生出了一丝羡慕。

    王府的日子,与朱家真真是云泥之别。

    也不过一叹罢了。

    这泼天富贵、锦绣门楣,说到底,与她何干?

    所谓姻亲,终究还是两家人。而身为亲戚的,若一味只想着沾光占便宜,那也长久不了。

    只可惜,这个道理,她的父亲不明白,几位叔父也不明白,还一直做着靠姑母发家的美梦。

    虽说她身为晚辈,不好言长辈之过,然而,她朱慧晴不聋不瞎,更非榆木脑袋,且听且看,再细细思忖,自然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晴姐姐起了么?”帘外忽响起一道软糯的语声,让朱慧晴回过了神。

    她立时展颜:“我起了,娟妹妹快进来吧,外头还下雨呢。”

    语声落地,一只素手便探上珠帘,帘开处,朱家九姑娘朱慧娟走了进来,一袭新裁的杏红春衫上,蒙了层细密的雨屑。

    “嗳呀,我来得早啦。”甫一进屋,朱慧娟便往左右扫了两眼,又歪着脑袋笑,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满是孩子气。

    她今年虚岁才十三,比朱慧晴整整小了两岁,因性子有点迷糊,在姐妹中向来人缘很好,大伙儿都挺宠她的。

    见她伸着小脑袋到处瞅,朱慧晴无奈地摇摇头,熟门熟路地去旁边柜顶拿过一碟菱粉蒸糕,搁在她跟前的梅花几上,复又向她细软的发顶了摸了摸:“给你留着呢,快吃吧。”

    一见那碟糕点,朱慧娟登时便笑弯了眼睛,颊边显出两个酒窝来,甜甜地道:“晴姐姐真好。”

    说着便当先拿起一块糕点,却不及吃,而是递去朱慧晴的嘴边:“晴姐姐先吃。”

    话声未了,她倒先“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

    朱慧晴忍俊不禁,拍开她的手道:“我用过早饭了,不饿,你自个儿吃罢。”

    语毕,张罗着要去倒茶,旁边的小丫鬟极有眼力,三步并两步上前抢过茶壶,口中笑道:“晴姑娘也真是的,这些活计吩咐奴婢来就是,万一烫坏了您,奴婢要吃瓜落的。”

    朱慧晴抿唇浅笑,并未接话。

    她自个的丫鬟去前头看茶炉子了,屋中的这两个,皆是王府家生子,她委实不好太过使动,免得被人说轻狂。

    回至妆台前坐了,朱慧晴拣起一根玉钗向发上挽着,笑着问:“昨晚一直下雨,我没怎么睡踏实,娟妹妹睡得可好?”

    “我睡得好呢。”朱慧娟胡乱点着头,因包了一嘴的糕点,说话声有点含糊。

    朱慧晴回过头,目中满是温软:“娟妹妹,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呛着就不好了。再一个,我母亲从前给咱们授课的时候,也说过席间礼数,下回莫要如此了,好不好?”

    虽是教着幼妹礼仪,用词却很软和,便连旁边的小丫鬟亦觉着,这位晴姑娘脾气是真好。

    朱慧娟忙张口想要说“好”,忽又记起嘴里还有点心,忙飞快嚼着,嘴巴一鼓一鼓地,与松鼠没两样。

    满屋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便在此时,帘外忽又响起人语:“晴妹妹,娟儿是不是在你屋里呢?”

    极清淡的语声,不疾不徐,虽只闻其声,却也能够想见说话之人的性情有多么娴雅。

    一听这声音,朱慧娟“蹭”地就站了起来,紧紧抱着点心碟子,慌里慌张地,似是极惧,偏还没忘了继续往嘴里塞糕点。

    朱慧晴上前将她按坐下来,提声道:“慈姐姐请进,娟妹妹在我这里呢。”

    朱慧娟当下苦了脸,却也没敢再起身,两手死抠着碟子边缘,偷偷摸摸地扭头看去。

    “啪嗒”,珠帘挑起,一个身量纤长、容颜清秀的少女,缓步走了进来。

    她著着件湖蓝夹衣、荼白挑线裙,螺髻上只插着一枚简单的珠钗,单看容貌,远不及朱慧晴秀丽,然眉目间的神韵却犹胜。

    她是三姐妹中最年长的,今年已足十五岁,名字叫做朱慧慈,乃是朱慧娟的胞姐。

    朱家这三位姐妹,皆是嫡出。

    事实上,朱家也没有庶出子女。

    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字:穷。

    朱家不养闲人,也养不起。

    而以朱老太太惯来实用的态度来看,与其买那些又贵又不当用的娇滴滴的丫鬟,倒不如多买几个黑壮能干活的划算。

    是故,朱家每个房头能分到的丫鬟,只有两个,且个顶个地壮实,亦个顶个地难看。

    这倒并非朱老太太专门挑难看的买,而是难看的才足够便宜,越是歪瓜裂枣,价钱便越低。

    便如此番随三位姑娘来王府的丫鬟,比起王府婢女,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且三个姑娘,丫鬟却只有两个。

    朱慧慈、朱慧娟因皆是三房的,她们的丫鬟便也只有一个,朱慧晴是长房的,也只从长房带来一人服侍。

    虽然姐妹三人隔着房头,因年岁相近,平素倒是颇为亲厚,而今能够同时来王府小住,且不论朱氏抱着怎样的心思,于她们而言,却是一段难得的清静日子。

    延了朱慧慈落座,有小丫鬟捧上新茶,朱慧晴便笑道:“慈姐姐先别恼,这点心是我予了娟妹妹的,她如今正抽条长个儿呢,多吃些没什么的。”

    朱慧慈风仪淡雅,闻言点了点头,浅笑道:“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一转眼阿娟人就不见了,我怕她乱跑,就出来找一找。”

    朱慧晴闻言,眸光微动,与她对视了一眼,又各自转开了视线。

    朱慧娟却是懵懂的,见姐姐未曾责备,心下大喜,忙拈起一块点心,讨好地道:“姐姐尝尝,可好吃了。”

    见她一脸天真,朱慧慈清秀的脸上,浮起一丝疼爱:“你啊,整天就知道吃。”

    一面说话,一面便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朱慧娟顺势就将点心往嘴里一塞,笑弯了一双月牙眼,却谨记着方才朱慧晴的叮嘱,只嚼啊嚼,并不说话。

    朱慧慈望她数息,轻轻一叹,起身拂袖道:“晴妹妹,我瞧见那边有一株绿萼,虽还不是花期,却是风骨卓然,咱们过去瞧瞧可好?”

    朱慧晴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便笑着颔首:“好啊,去瞧瞧。”又回身吩咐小丫鬟:“那柜顶还有一碟松子,劳你驾帮娟妹妹剥一剥,让她好生吃着。”

    有这些零嘴儿,朱慧娟是哪里也不会去的,倒也不必担心她乱跑。

    那小丫鬟忙应下,又笑问:“两位姑娘去外头,可要奴婢叫人跟着?”

    “不用了,也不是很远,就在院子西角。”朱慧晴婉拒了。

    那丫鬟也没坚持,笑了笑,便去柜顶将松子取了下来。

    朱慧慈立在帘边招了招手:“晴妹妹,走罢。”

    朱慧晴轻轻应了一声,返身随她出了屋。

    雨仍未歇,轻飘飘地扑入绣帘,姐妹二人各执了一柄油伞,踏下石阶,步入雨中。

    行不出多远,朱慧慈便当先开了口:“这几日没来得及与你说话,想必……”

    她停住声音,拿手指虚虚画了个“姑”字,又续:“……这一位的意思,你也知道了罢?”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在问朱慧晴知道不知道王妃朱氏的意图。

    朱慧晴便点头:“母亲告诉我说,她这回是……”

    她将手掌举起,示意了一个“五”字,方道:“……是为了这一位,才把我们三个叫过来的。”

    此处的“五”,自是单指徐了。

    朱慧慈闻言,沉吟了数息,蓦地问道:“晴妹妹是怎么想的?你……愿意么?”

    这一问堪称唐突,可朱慧晴却似早有所料,面无异色:“若论本心,我自是不愿意,尾大不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母亲素常教我的道理,我更是记得清楚。”

    她忽尔叹了口气,神情微黯:“只是,有些事,由不得我们自个儿。”

    朱慧慈抬头看了她一眼,清亮的眼睛里,似映出漫天细雨:“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压根儿就觉着,这事儿成不了。”

    朱慧晴霍然转眸,面上满是疑惑。

    她们都知道,朱氏有意将她们三人中的一个,嫁予徐。

    朱氏乃是徐嫡母,她看好的婚事,按理说是一定能成的,除非王爷不乐意。

    可是,纵观大齐诸皇亲贵胄,其所娶妻室,多出自寒门,或干脆就是庶民,如徐肃那般娶了高门妇的,实属罕见。

    而若仅从门第来看,朱家还真挺合适,毕竟,那满府男丁无一成事,朱家继续破落个五、六十年,还是很有保证的。

    这也是朱慧晴有些灰心的因由。

    这椿婚事看似难成,而其实,只消有一个足够的由头,却是轻易至极,而东平郡王出于某种考量,也未必会坚持反对。

    “我告诉你件事儿吧,是我来之前母亲与我说的。”朱慧慈又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语罢,佯作观景,往四下看了看。

    丫鬟们都没跟出来,又下着雨,院中只她姐妹两个。

    “三婶婶与你说了什么?”朱慧晴便问。

    朱慧慈轻声道:“母亲偷偷告诉我说,那个很有名的梅氏百货背后的东家,就是五表哥。”

    朱慧晴当即张大了眼睛,面上有着真切的愕然:“此事当真?”

    旋即又追问:“三婶婶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事儿自然是真的,还是姑母叫人透的话,据说,是顺表妹查出来的。”朱慧慈淡然地道。

    听得此事当中还有徐婉顺,朱慧晴却是毫不吃惊,只问:“那又如何?何以你觉着梅氏百货是五表兄的,此事便不成了?”

    朱慧慈唇角微勾:“晴妹妹且想想,那梅氏百货在京里声势何其之盛,而姑母又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她将手伸出伞外,接着细密的雨丝,神态悠然:“晴妹妹觉着,身为梅氏百货的东家,且还能瞒着姑母整整两年的五表哥,是任人摆弄的主儿么?”

    朱慧晴终是恍然。

    她明白了。

    徐能够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还能死死瞒住朱氏,便表明此人精明厉害,绝非易与之辈。

    不是她瞧不起自个儿的姑母,就凭朱氏那点可怜的手段,只怕还未有动作,人家就已经先一步把她算计死了。

第247章 美人(二合一)

    思及此,朱慧晴不免有些歉然,却又仍旧禁不住想要笑,唇角微弯:“原来慈姐姐是这么个意思,果然三婶婶消息灵通。”

    说着又些埋怨,嗔道:“你也不早说,我这两天净担心了,就怕姑母一时病好了,便支使我去花园啊、水边啊走一走,又或是命我去外书房拿书什么的,每晚都要做噩梦。”

    只要一想起那可能会发生的“偶遇”,甚而是那些更为不堪之事,朱慧晴就觉心底发寒。

    诚然,她也想出了许多推托之策,母亲也教了好些临机应变之法,只她心里终究没底。

    名声这东西,一旦毁了,就再难复原。

    更何况,身为女子,若是拼着名声和脸面换来一椿婚事,则那婚后的日子,也绝好不了。

    这是母亲无数次告诫她的。

    见她一脸地如释重负,朱慧慈不由掩袖而笑:“啊哟,原来晴妹妹一向的稳重都是假的,心里想的倒是比谁都多。”

    朱慧晴被她说得脸红,啐道:“你这坏人,就只会编排我。”

    许是心头大石落地,她此刻的神情已然轻松多了。

    再笑了一会,朱慧慈便敛了容,蹙起秀眉,用很低的声音道:“说起来,你忧心也不无道理。幸得她到现在病还没好,说句不敬的话,那一日听说她病了,我真是……”

    她截断了话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是要将心底深处那些不能言明的情绪,尽付这一叹之中。

    朱氏生病,于她们三姐妹而言,是好事。

    此乃她未尽之余言。

    朱慧晴对此是赞同的,刚要颔首,忽又觉着有点对不起朱氏,只得顺势低下头,看向眼前的花圃。

    小圃中正开着几朵月季,嫣红的花朵,碗口大小,每一片花瓣上都蒙了一层雨雾,娇艳欲滴。

    她伸手轻轻抚弄着花儿,指尖处传来一阵微凉,将此前的烦躁尽皆抹去。

    她叹道:“不管怎么说,姑母待咱们还是好的。若没有她,咱们还住在从前的破房子里呢。这个恩情,咱们也不能忘。”

    太息般的轻语,仿若那伞外飘洒的雨丝。

    朱慧慈静默片息,再开口时,语声清冷:“姑母虽然是好心,却是办了件糊涂事,养出了这一大家子惫懒贪心之人,再者说,姑母如今又要拿咱们的名声……”

    她摇了摇头,唇角不自然地扯动着,笑容有些苦涩:“罢了,我如今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的,又有什么脸面去论旁人的是非?说来说去,咱们依附于人,总归不是个道理。”

    语声落地,两个人不约而同又是一叹。

    朱氏倒贴娘家,外人看来是她不懂事,可朱家却因她而得利,她们的四季新衣、丫鬟服侍,皆从朱氏而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然反过来看,朱氏欲让她们舍掉女孩子最珍贵的名声,以下作之法,去绑住一个身家豪富的庶子,其行径却又令人不齿。

    两种情绪缠杂一处,姐妹俩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

    半晌后,还是朱慧慈当先打破了沉默:“罢了,想这些也没意思,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她拂了拂衣袖,眉目间又恢复了方才的神采:“再熬两日,便找个由头早早家去罢,也免得受那池鱼之殃。”

    徐与朱氏显然有得斗,她们三个夹在当中,既不好押上自个儿的名声去帮朱氏,也不能掉过脸来对付自己人,走避是唯一的办法。

    只是,若没个正经由头,离开王府,却也不易。

    此乃朱慧慈最为难之处,亦是她今日与朱慧晴密谈的因由所在。

    朱慧晴本就极聪敏,自明其意,想也不想地道:“我也和慈姐姐想的一样。等会儿回屋我就修书一封,让小桃送给母亲去,母亲一定会想法子把咱们都接回去的。”

    听了这话,朱慧慈不由得心头微暖,眼圈也有些泛红,低声道:

    “多谢你了,也请你替我多谢大伯母。我实话与你说罢,若是来的只我一个,我也不怕,如今却有个娟儿,她还小,若是万一……我真是不敢想……”

    她面色发白,执伞的手轻颤着,虽竭力掩饰,却仍旧掩不去眼中的后怕。

    朱慧娟还是孩子心性,很容易被人哄骗,朱慧慈身为姐姐,自是怕她着了道儿。

    朱慧晴深知她的难处,心下亦自叹息。

    朱家人从上到下,也只有大太太亦即朱慧晴的母亲是个明白人,余下的,不是贪名、就是逐利,朱慧慈的父母更是个中翘楚,在他们眼中,女儿的清白哪有白花花的银子重要?

    这般想着,朱慧晴心头动了动,压低声音道:“慈姐姐,若是照你之前的说法,五表哥倒是个头脑清明、手段厉害之人,也算是良配,你何不……”

    “我不愿意。”朱慧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我的脾性你也知道,忍不下气的,若要一辈子看人的脸色过活,我情愿一头碰死。”

    这话说得就重了,朱慧晴忙连连朝地下啐了几口,又上前拉她的手,急急地道:“你可别这么说,佛祖会听见的。”

    又自责:“都是我的不是,把你想得这样浅,我跟你赔个不是,只求你再别说这样的话。”

    见她急得小脸通红,朱慧慈心下亦有些懊恼,深恨自己造次了,反过来又安慰她。

    姐妹两个正说话,忽见丫鬟小桃“蹬蹬蹬”几大步走来,壮实的身板儿山一样往那儿一戳,大声道:“两位姑娘,有个四姑娘在外头要见你们。”

    姐妹二人同时一怔,旋即便反应过来,小桃说的,应是徐婉顺。

    “快请进来吧。”朱慧慈年纪大些,此时便含笑说道,一面轻轻捏了捏朱慧晴的手。

    朱慧晴会意,面上早漾起笑来,盈盈语道:“正盼着有人来说话呢,四表姐就来了,可真是巧得很。”

    徐婉顺正随小桃进院儿,这一番话,恰巧落入她耳中。

    她面上擎出笑来,踏着木屐缓步向前,身后的小丫鬟忙将伞向前倾着,生怕她淋着雨。

    看着雨中行来的娉婷身影,朱家姐妹对视一眼,笑着双双迎了过去。

    表姐妹见面,自少不了一番寒暄,徐婉顺便娇笑道:“今儿下着雨,我怕你们在屋子里闷得慌,就过来寻你们说说话,还叫人带了点儿东西过来。”

    语罢,回手指了指身后四名小丫鬟。

    朱家双姝齐齐望去,便见那四名小鬟手中各捧一只檀木匣,彩漆雕花,分别是桃莲菊梅,合起来便是一整套,正是四季风物。

    仅是这套匣子,便已是极为名贵的了,她们朱家是断断没有的。

    “好精致的匣子,里头装着什么呢?”朱慧晴适时问道,秀眉弯着、明眸张着,好奇得恰到好处。

    徐婉见了,顺心下极是受用,故意作出随意的样子来,摆手笑道:“左右不过那些玩意儿罢了,象牙棋子儿、点心果脯之类。我素常一个人也腻得慌,所幸你们来了,我也有了玩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朱慧慈眉眼微弯,清亮的眸子,凝在她的脸上。

    必须承认,纵使说着很叫人讨厌的话,徐婉顺那张脸,还是颇为养眼的。

    这是朱慧慈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

    凡可厌之人、言可恶之语,她便会放空耳朵,只将注意力专注于别处,比如对方精致的头面、美丽的容颜,甚或是一口白牙、裙角绣花等等。

    相较于人,这些物事更赏心悦目一些,也更能让她忘记那些可憎的嘴脸。

    朱慧晴显然比她更应付裕如。

    她与徐婉顺相谈甚欢,言语温柔、态度和善,凡开口,必搔中对方痒处,引得这位四姑娘喋喋不休,却又不显刻意,从容有余。

    说笑间,一行人便来到了正房阶前,正要往屋中去,忽见一个小丫鬟飞跑过来,喘着粗气道:“慈姑娘、晴姑娘、四姑娘,外头来了好多宫里的人,说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三位公主殿下都赏了五爷东西呢。”

    三人同时一愣。

    随后,朱家双姝便各自垂首,一个拂鬓、一个理袖,并不言声。

    这等事情,身为外客,自然不好置喙。

    身为此间唯一的主人,徐婉顺的面色却并不好看,没有一点与有荣焉的模样,只皱眉问那丫鬟:“你这话可当真?”

    问话时,她垂在袖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可是在朱氏面前狠狠给徐上了眼药的,委实不愿见徐得势。

    然而,那小丫鬟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大失所望。

    “回四姑娘,奴婢是听杜妈妈亲口说的,杜妈妈还吩咐奴婢,一会儿那天使便要去宁萱堂,叫各院儿都关上门,不许乱走。”小丫鬟脆声回道。

    徐婉顺“唔”了一声,整颗心都揪紧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万一徐当真一步登天了,朱氏自是不惧的,她这个庶女可就难说了,说不得朱氏还要拿她挡在前头。

    然而,当着朱家姑娘的面,徐婉顺并不敢表露情绪,只强笑道:“这是好事,你回去告诉杜妈妈,就说我知道了。我们就在院儿里呆着,不会乱走的。”

    那小丫鬟很快便下去了,徐婉顺抑下情绪,转身笑道:“咱们进屋去吧,别在外头淋雨了。”

    朱家二女自然说好,三个人连袂进屋,一番客套自不必提。

    待坐定后,徐婉顺便将四季匣打开,取出各样物事,朱慧娟玩心最大,便提议赶围棋,众女心思各异,哪管玩什么,有件事做即可,便应下了。

    一时玩闹起来,朱慧娟大呼小叫地,一个人说的话比另三个加起来还多,玩得最是投入,慈、晴二人虽有些分心,却也还好。

    唯有徐婉顺,坐卧不宁,好几次忘了掷子,又或是数错了筹码,朱家两女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哄着幼妹玩,场面倒也热闹。

    小半刻后,徐婉顺终是坐不住了,起身告了个罪:“我坐得久了,想去外头散一散。”又将筹码尽数推给了朱慧娟,笑道:“娟妹妹替我几把,我一会儿就回来。”

    慈、晴二人识趣得很,略问了声“可要相陪”,在得到婉拒的回答后,便未再多言。

    至于朱慧娟,她一心扑在玩儿上,哪里顾得其他,更不会问了。

    徐婉顺满腹心事,带着丫鬟挑帘出屋,再不顾掩饰,直奔院门。

    方才在屋中时,她便听见了院外的动静,猜出那位天使正往宁萱堂去,她想要瞧一瞧是怎么个情形,也好心中有数。

    守院门的是两个粗使婆子,徐婉顺各予了她们一枚银锭,她们便也眼开眼闭,只要她不拨栓拉门,也由得她躲在门缝处偷窥。

    徐婉顺的耳力确实是好,当她将眼睛贴上门缝时,一队宫装女子,正自行过门前那条宽且长的青石板阔道。

    此乃通往宁萱堂正门的主路。

    徐婉顺凝目看去,见那些宫人泰半著青绿二色衣裙,云髻华鬓,自有一番气象,而她们中最引人注目的,乃是走在队伍中后段的一名女官。

    这女官瞧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著一身艳丽的朱色宫衣,金钗当鬓、眉目如画,皮肤白得如同牛乳一般,精致工丽的五官,衬着那烈焰般的衣裙,却没有一丝张扬,反有种端凝俨然的气度。

    真真是个美人!

    徐婉顺心中暗叹。

    她向来以美貌自居,而这女官的颜色,似是还要强上她一筹。若非熟知宫中婢仆的服色,她只怕会以为是哪位娘娘驾临王府了。

    再细看两眼,徐婉顺心下便生出了疑惑:

    这位姑姑,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不过,很快地,她的心思便被那一抬又一抬的金漆官帽箱给吸引了过去。

    她轻轻抿着嘴唇,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些箱笼,暗自点着数目。

    不消多时,青石路上,宫人过尽,再无半个人影,而她也身子一软,堪堪扶住门框,方才站稳。

    整整十六只官帽箱!

    宫里的赏赐,居然有这样多!?

    哪怕那箱子里装的是石头呢,这十六箱赏赐,也足以证明徐如今的地位。

第248章 净房(二合一)

    徐婉顺丢了魂也似,整颗心都被悔恨填满。

    早知如此,她做什么要凑去朱氏跟前?

    徐可比朱氏容易讨好多了。

    他吃了那么些年的苦头,只消有人稍稍表达出善意,他便一定会全力报还。

    徐婉顺闭上了眼,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双唇颤抖着,满心皆是苦涩。

    正走在青石路上的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感受着头顶描金玄伞遮挡出的这一小片天地,双目放平,唯眼尾余光搭一角衣摆。

    那烈泼泼、明晃晃的红,纵是她自个儿瞧着,亦觉耀目。

    她又升等了。

    确切地说,是有了品级哕鸾宫八品典事。

    除三公主外,整个哕鸾宫,就数红药最大。

    她努力地绷直嘴角,花了好些力气,才没让自个儿当场乐出来。

    前后活了两辈子,她都不曾这般风光过。

    这可是天使啊。

    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三位殿下之命,前来王府宣旨并赐赏,就算当年在湘妃跟前时,她也没得过这般长脸的差事。

    想叉腰怎么办?

    只可惜不知祖坟何处,若不然,红药真想让人在坟头儿上放几挂爆竹,以示庆贺。

    而更叫人欢喜的是,她很快便要与徐见面了。

    算一算,他们已经分开大半年了,对这个两辈子的旧邻与故友,红药还是颇为惦念的。

    除了话本子与美食,她也时常想起他来,如今久别重逢,自是欢喜。

    方才,在花厅先行宣读过懿旨后,红药正随众踏下台矶,瞥眼便见一只肚子贴地、肥嘟嘟圆滚滚的大黄猫,迈着骄傲的小方步,从人群外头晃了进来,她一眼便认出,那是丸砸。

    近两年未见,小奶猫已然胖成了球,唯有那双翠绿的、委屈巴巴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众宫人也自瞧见了这只肥猫,却并无人敢出手相拦。

    丸砸的胸前垂着一面黄玉牌,色泽温润、雕工精致,一看便知绝非凡品,再一个,只看这猫横着走的姿态,也表明它来历不凡。

    这些宫人一个个眼睛利得很,知晓这必是哪位主子的爱宠,只要不伤人,自是由得它去。

    当然,还有更要紧的一样,便是那徐五郎亲自跑去,将这猫儿抱了起来,又一个劲儿地向众人致歉:“它这是想我这个主子才跑来的,诸位见谅。”

    此情此景,直叫王长子徐直当下便黑了脸,却又碍于宫人在前,并不好过于责备,只轻斥了一声“胡闹”。

    彼时,红药已然接收到了徐递来的眼风,遂配合他演了一出“哎呀这猫儿好生漂亮快给我抱抱”的戏码,于是,顺利抱到了阔别年余的丸砸。

    在感受了一番那沉得压手的毛绒绒的触感之后,红药便拿到了藏在丸砸肚皮下的一张字条儿。

    红药借故独处了片刻,将字条看了,那上头写明了徐今日的布置。

    他要与她见上一面。

    可叹的是,今日这次见面,红药与徐只怕也说不了两句话,话本子与美食更是想都不要想,只能通个消息便罢。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时间紧迫,徐能想出法子来与她密会,已然很了不得了,再多的,红药也不敢奢望。

    所幸他人已然在京城,来日可期,红药遗憾了一会儿,也就丢开了手。

    暮春的细雨扫过伞面,青石路面泛起微光,道左恰植了数丛修竹,风过时,积雨顺着狭长的叶片滴落,好似又下了场雨。

    红药不敢再分神,凝目看去,见路穷处现出一所轩丽堂皇的院落,翘起的飞檐似勾住一角苍天,新粉的油壁光可鉴人,便连那地上方砖亦如镜面般匀净。

    宁萱堂到了。

    东平郡王妃朱氏此时已是按品大妆,穿着全套的诰命服,正扶了两个小丫鬟的手,黄着一张病怏怏的脸,立在门前,恭迎天使驾临。

    这也是皇后娘娘念在她病体难支,格外开恩,允她于屋中接旨的。

    自然,朱氏并不敢当真在屋中坐等,而是立在院外相候,以示尊敬。

    行至院门前,众宫人便停了步,雁翅般分散去两旁,红药居雁首之位,眉眼微抬,眸光平视,姿仪是倨傲的,然颊边的笑容却很温和。

    她目注垂眸敛首的朱氏,启唇吐出一句话:“皇后娘娘有旨,王妃便在此处接着罢。”

    略带些南方口音的京腔,入耳娇柔甜美,然所出之言,却令朱氏有片刻的错愕。

    这都不进屋的么?

    就在这院子外头接旨?

    虽说院门上方亦有瓦檐遮雨,砖地也勉强算是干净,可是,跪在门外接旨,怎么着……都不像是好事儿。

    换个不知情的,怕以为接完了旨就要砍头了呢。

    这位天使,好急的脾气。

    朱氏暗自腹诽,倒也没敢当作恼起来,只迅速抬头去看红药。

    方才隔得远,她眼神又不好,一时竟是没瞧清,而此际再看,入目处,却是一卷打开的黄诏纸。

    “臣妇接旨。”朱氏只能往下跪了。

    诏旨都打开了,她再不跪,是要抗旨么?

    红药在诏纸后弯了弯唇。

    嗯,她打算就在雨地里把差事办了。

    一来,这懿旨拢共也没两句话;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朱氏那张黄脸,实在是假。

    因站得高,红药不仅能瞧见她的脸,其手腕与脖子亦在视线之中。

    您老倒是抹匀点儿啊。

    脸是蜡黄、手是铅黄、脖子是土黄。

    还别说,打眼瞧去,颇有一种层次丰富的美感,宛若地下埋了千年的黄泥女俑重见天日。

    不是,干嘛要抹手腕和脖子呢?

    红药就不明白了。

    生病了气色不好,那就只抹个脸也就罢了,如今这上下统统一抹,这到底是得了病,还是天生黄皮子?

    徐说过,朱氏身边有个挺厉害的妈妈,如何也不劝一劝?

    心下如此作想,红药却也没多耽搁,待朱氏向那锦褥上跪好了,便朗声宣读了起来:

    “维建昭十五载,岁次戊寅……”

    此乃皇后娘娘正经懿旨,骈四俪六、词藻文雅,红药虽然字字皆识,在皇后娘娘跟前却是“死记硬背”下来的。

    托三公主的福,她如今也算“略识得几个字”,但这懿旨上的字却是“认不全”的,只能如此施为了。

    懿旨确实不长,其中泰半是在褒奖徐,说他如何忠孝知礼,对他敬献宫中礼物的行径大是赞许,涉及王妃朱氏的只有两句:

    一句赞她教子有方,另一句则点明,皇后娘娘赏了王府女眷两匣头面。

    然后,没了。

    朱氏脸真黄了。

    合着跪了老半天,就没她什么事儿?

    那要她接旨作甚?

    她抑住情绪抬眸,望向不远处那两只精致的描金匣子,再看一眼旁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官帽箱,蜡黄的脸上,开始往外蹿青气。

    阖府女眷得的赏,还及不上徐赏赐的半成。

    这是什么道理?

    旁人不说,她朱氏可是王妃,徐婉贞亦是县主,得赏最多的不该是她们母女么?

    陛下和娘娘最近怎么就这么爱下人的脸?

    她都快不想活了。

    下死力攥紧手指,朱氏半寸长的指甲直刺进正扶着她的绿云的手背。

    绿云面色白了白,咬紧牙关,不敢则声。

    数息后,朱氏忽然便觉出了不对。

    咦,葛福荣家的呢?

    她怎么没在?

    往常只要朱氏一发脾气,葛福荣家的早便劝上来了,且也每劝皆中,何以今日一点声音都没有?

    “葛家的人呢?”她放缓了起身的动作,声若蚊蚋地问道。

    绿云迅速拢袖,遮去被掐出血印的腕子,口中发出快而轻的语声:“回王妃,葛妈妈病了,才告了半个月的假。”

    “我怎么不知……”话才出口,朱氏猛然记起,还真有这么档子事。

    就在前儿下晌,葛福荣家的据说是得了急症,瞧着像是风寒,徐直便作主让她回家养病去了。

    因葛福荣家的在王府极为得脸,她男人葛福荣更是王府大管事,徐直很给她面子,不仅予了她半个月的假,还赏了好几包名贵药材。

    忆及此,朱氏这心里就有点憋火,又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惶然。

    她正想请葛福荣家的帮忙做件事呢,这老货却病了,那大表哥那里……

    朱氏轻咬着唇,面上的青气渐渐转白。

    往常总觉葛福荣家的嗦,而今才知,这耳根清静,却也乏味的紧。

    再过数息,朱氏心里的那股火,“噗”地一声散了。

    罢,罢,当年她便已负他良多,如今补偿无望,想来亦是天意,她若一味执著于此,也是无趣。

    就这样吧。

    她有些意兴阑珊,总算记着外人在前,并不曾当真松懈下去,只抬头往周遭看了看。

    目之所及,是一竿青竹。

    她的心似被什么触动,又仿佛一片荒芜。

    犹记那日重逢,大表哥身上的青衫,亦是这样的颜色。

    朱氏有点恍惚起来,也不知那天使都说了些什么,旁人又是如何回话的,只木然点着头,直待两点冷雨砸上面颊,才陡然回神。

    眼前已无空阶细雨,不知何时,她被人扶回了院中,周遭宫人林立,却不见了那宣旨女官的身影。

    “顾典事身子有些不爽利,去净房了。”绿云到底也服侍了朱氏几年,素知她心意,立时低声回道。

    净房?

    朱氏来精神了,眉毛挑得老高。

    是癸水?还是腹泻?

    最好是洪水肆虐、一泻千里!

    她不无恶意地想着,心里舒服多了。

    见她像是回了魂,绿云忙低声提醒她:“主子,要先把人安置下去,外头还下雨呢。”

    朱氏点了点头,打起精神发号施令,宁萱堂婢仆有条不紊地来回走动着,不多时,便将诸宫人都请进了偏厢,热茶点心流水价送上,算是暂时安生了。

    至于那十六只官帽箱,朱氏却似是忙得忘了,既未命人抬去影梅斋,亦没叫收进库中,就这样堆放在廊下。

    红药早便料到她会如此,临去之前,提前命人将备好的雨布盖在了箱子上,纵淋雨也不怕。

    离开宁萱堂后,红药在领路妈妈的指引下,带同红梅并三名小宫人,去往东院。

    王府的净房有好几处,据说,东院是最好的。

    穿过两重院落,她们便来到了一所很精致的小花园。

    “前头便是净房了。这里清静些,离着宁萱堂也不远,典事姑姑瞧着可好?”那嬷嬷停下脚步指向前方,面上满是讨好。

    红药引颈望去,见前方依墙处建了一所精舍,黛瓦白墙、青藤垂挂,四围又有一圈竹篱,篱边种着好些花木,细雨微风处,有未名的花香隐约而来,十分清雅。

    “到底是王府,比宫里也不差了。”红梅在旁赞叹了一句。

    红药心中有事,面上的笑容却很温煦,点头向那嬷嬷致谢:“有劳嬷嬷了。”

    红梅闻言,立时知机地上前,赏了那嬷嬷一串钱。

    嬷嬷眉开眼笑地收了,退去一旁,红药便向红梅悄声道:“你带人在外头多守一会儿吧,替我看牢了门,我现下肚子疼得很,也不知是癸水还是什么。”

    见她眉尖轻蹙,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痛楚,红梅心下早便信了十成,低声安慰她:“不怕的,有我在呢,且时辰又还早,误不了回去的,你慢慢儿来。”

    红药谢了她,又肃容转向那三个小宫人道:“你们在这里都听红梅姑姑的,不许乱跑,守好门。”

    虽然她向来脾气好,可一旦板起脸来,那一身威仪却很能唬住人,小宫人忙齐声应是,红药这才拉开竹扉,踏进院中。

    门后一条小径,绕着花木转了半个圈,便现出净房的大门,推门而入,迎面便是及地的锦帐,重重叠叠,也不知几层,却是将一间屋子隔作了两间。

    红药扫眼看去,那外间角落香兽浮烟,却是烧了名贵的沉水香,四壁亦拿锦缎蒙住,想是为了隔音。东墙的大花斛里插着几枝鸢尾,袅袅婷婷地,别有一番韵味。

    红药匆匆看罢,悄无声息地行至锦帐前,挑开重帷,走了进去。

第249章 水榭(二合一)

    重重纱罗,隔开了外间的灿烂天光,幸得壁上悬着水晶罩,内里烧着牛油烛,光线却也不暗。

    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立在墙角处,见了红药,略微愣了一下,旋即上前屈膝行礼。

    红药没说话,只冲她笑了笑,打了个手势。

    那丫鬟点头表示明白,转身将她领去一面小屏风后,那里备着一整套衣裙,与那丫鬟的款式相同。

    “都在这里了,姑姑请便。”那丫鬟很轻地说道,躬身退去了外头。

    红药手脚十分利落,很快便将衣物换好,发上钗簪也全都卸下,因梳的发式本就是最普通的双平髻,倒也无须重新的挽发了。

    一时收拾妥当,红药转出屏风,指着搭在其上的宫装低声吩咐了那丫鬟几句。

    接下来,这丫鬟将代替她留在净房,而红药则去见徐。因那丫鬟与她身量相仿,眉眼也有几分相似,换上红药的衣裙,加之烛光到底没那么亮,却也能瞒上一时。

    那丫鬟细心记下红药所言,便将她带去恭桶后方,弯腰俯向墙角。

    那里早就被徐做出一道暗门,位置极为隐蔽,她拉住铜环向上一提,便露出半人高的门洞。

    “快出去吧。”她以口型向红药说道。

    红药再向她点了点头,便提起裙摆钻了出去。

    门外便是净房隔墙的院落,一个总角小厮躲在山石子后头,正向着此处张望,一见红药,那小胳膊招得都快闪出虚影来了,小声而急切地道:“快点,快点跟我走。”

    红药疾步上前,也不辨方向,两眼只盯着那小厮的白底小皂靴,亦步亦趋地随行,同时心下亦生出几分佩服。

    徐回来也不过两年,这王府里就有不少人被他买通了,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她这个姑姑给弄了出来。而再回思朱氏此前拙劣的手段,这母子俩谁输谁赢,显而易见。

    胡思乱想间,那小厮引着她避开人多处,择小径穿过了好几重院落,约小半盏茶后,二人便来到一处雅轩。

    “请您等小的一会。”小厮在此稍停,匆匆招呼一声,便飞跑进了雅轩,很快便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茶托,托上是一只带盖的瓷盏。

    “等会儿可能会遇着人,你空着手不行,拿着这个。”他将茶托予了红药,气喘吁吁地说道,小脸上一派严肃。

    红药忙接过,颔首道:“我明白。”

    她既然扮作王府丫鬟,自是要尽量扮演好这个角色,徐安排得倒也周全,连差事都替她想好了。

    那小厮向红药弯了弯眼睛,干净清秀的模样,倒也颇为讨喜。

    二人再向前行,而余下的路,果然如这小厮所说,却是碰到了几拨王府的仆役,所幸那小厮机灵,红药这些年也算历练出来了,都是有惊无险地糊弄了过去,再穿两条夹道,终于到达了约定的水榭。

    徐早已等候多时了,此际正立在楼上窗边向外瞧,红药甫一现身,他立时扬声道:“快上来,爷正想喝茶呢,这茶炉子太慢了。”

    那小厮忙高声应是,又轻轻一扯红药的衣袖。

    红药低眉顺眼地说了句“奴婢这就来”,便捧着茶盅,迈着细碎而又轻巧的步伐,以标准的丫鬟的姿态,跨进了水榭。

    这水榭共计三,前两层皆未没瞧见人,不过红药相信徐一定布置了人手,那小厮亦守在了水榭大门处,显是明着把风的。

    到得此处,红药方才还有些慌乱的心跳,终是归于平静,仿佛一块大石落地,小心地托着茶,沿木梯来到了三楼。

    “委屈你了,我急着要见你,累你跑了好些路。”才至楼梯口,徐温润的语声便和着窗外湖风,扑入红药耳畔。

    语声未落,“豁啷”一声,他已将靠着花园的最后两扇窗阖拢,复又笑道:“这地方不怕人偷听,楼下都是我的人,有明有暗,你放心便是。”

    红药早便放下心来,顺手便将茶盏递了过去,轻声道:“我也挺着急见你的,你这一去就有半年,宫里也不太平,出了好些事儿呢。”

    语毕,心底深处忽地就浮起了一丝丝的委屈,她也未多想,随情绪发散出来,埋怨地道:

    “你不说是上元节就回来的么?这倒好,春天都快过去了你才回京,那话本子就算一天一更,你欠我至少也有百章了吧。”

    吃的都没算,光是话本子,红药就觉得自个儿亏大了。

    说着话,她便将茶托搁在了云芝纹四足高几上,“笃”地一响,很衬她此刻的心境。

    徐愧然地笑了笑,反手便将茶盏推了过去,语气有几分讨好:

    “你喝罢,我不渴。这茶本就是替你准备的,今年新出的云雾茶,很好喝的,整个大齐拢共也没两三斤,等会儿我叫人再给你包些。还有新出的樱桃味儿的牙粉,我也给你备下了,到时候一并带回去。”

    红药抬手便接了茶,丝毫未觉得王府公子给自己这女官递茶有何不妥,甚至还朝徐翻了个白眼。

    就这么点儿东西,就想抵消掉那百章补更么?

    做梦吧你。

    她端着八品典事的架子,轻启盏盖,浅啜了一口茶。

    咦,这么好喝?

    她忍不住又饮了两口。

    真的很好喝。

    想不到这云雾茶瞧着也就茶烟白了些,味道却是如此美妙。

    果是好茶。

    她的唇边不自觉泛出笑来。

    此时,几片雨线恰自临湖的窗缝里飘进来,茶香与水气交融,满室清净。

    红药心头的那些许不满,不知何故,竟在这茶香与湖风之间,变得淡了。

    “好喝吧。”笑意自徐的眼中溢出,那双清幽的凤眸正凝注着眼前少女,眸中似蕴了满天繁星,说不出地璀璨。

    红药并未察觉他的视线,努力绷脸道:“还成吧。”

    停了停,又用稍小些的声音道:“多给我两包。”

    “放心罢,都给你,我一点儿不留。”徐笑出满口白牙,不停地搓着手,特别高兴的样子。

    三言两语间,横亘于二人之间那长达半年的光阴隔阂,亦消散无踪。

    再闲话了两句,徐便当先道:

    “我先来说说我这里的消息吧,太医院的几个暗桩我已经全都查出来了,其中两个果然是擅妇人科的,他们时常在六宫走动,过手的药材与药方很多。”

    红药也早听他说过太医院有问题,此际闻言,却还是大吃了一惊。

    太医院可都是吃皇粮的,可他们却敢暗害各位娘娘与皇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些人是疯了么?连陛下都算计。”她喃喃地道,面色有些泛白。

    前世时,这些人是成功了的,建昭帝一个儿子都没留下,最后是诚王继的位。

    思及至此,红药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越发苍白,说话声也颤抖起来:“莫非……诚王便是那背后捣鬼之人?”

    她虽不通政事,这点道理还是能想明白的。

    “不光是他,他只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徐认可了红药的说辞。

    他负着两手,缓步行至窗前,眺望着被烟雨轻拢的湖面,语声低沉:

    “诚王是明面儿上的,他的背后还有另一些人,他们打着忠君爱国的幌子,暗地里与大商贾勾结,将大齐视作私产,为一己之私而出卖这个国家。”

    他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手背青筋突起:“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昌,他们,才是这个国家最顽固的毒瘤,一日不除,大齐便一日不得安宁。”

    红药茫然地看着他。

    徐所言,她并不是很明白,只隐约觉着,那似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正治窦争”。

    她支颐坐着,不是太有兴致。

    话本子里的此类情节,她都是一目百行地跳过去的。

    相较于宅斗与男女主相恋的戏码,这种朝堂上的争斗,她一点儿不喜欢看。

    根本没意思嘛。

    不过,这话从徐口中说出来,似乎也并非完全无趣,她还是乐意听一会儿的。

    “罢了,你刚才说宫里有事儿,都是哪些来着?”徐像是知道她所思,转过了话题。

    红药没想到他马上就不说了,倒是怔了怔。

    徐笑了笑,转去案边,拿了几碟子果脯点心,放在了红药跟前。

    红药自然而然地拈起了一枚蝴蝶酥,过后方才意识到,自来到水榭,徐端茶送水地,一直在服侍着她。

    这念头也只一晃而过,她很快便又记起约见的因由来,信手拣了块蝴蝶酥,也不及吃,而是将这期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她说罢,盏中残茶已然微凉,徐自小风炉上提起茶壶,替她续了些滚水,沉吟地道:

    “我先说说你最担心的红菱吧。她实则没死,已经在我们手上了,我在宫里安排的人手让她死遁了。”

    红药正吃着蝴蝶酥,听得此言,险些没一口喷出来。

    “咳咳咳……你……你说森么?”她口齿不清地问道,糕点呛进喉咙,不停地咳嗽着。

    徐忙将茶盏递过去,红药不及接过,就着他的手先饮了一大口茶,总算喉头不痒了,又忙问:“红菱没死么?”

    徐掏出帕子来,隔空点了点她的唇角:“沾上点心渣了,你先擦一擦,我慢慢告诉你。”

    红药此时只震惊于红菱之事,再顾不得其他,接过帕子便胡乱向脸上抹着,迭声道:“快说快说。”

    徐便道:“红菱死遁是我一早就想好的,她知道许多事,且又是直接与陈长生联络的,我想留她的活口。只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她‘死’得合情理,却是不易。离开京城前,我备了几个谋划,针对不同的情形,让他们酌情处置。”

    言至此,他看了红药一眼,目中有着明显的赞叹:“我一早就猜到你能把她干掉,果然我没猜错。”

    那样一双清亮的眸子瞧过来,红药莫名便有点别扭,似是羞赧,又像是尴尬,低头道:“我也是用的笨法子,所幸她一直看轻了我,我才侥幸赢了。”

    话虽如此,她的唇角却是弯着的。

    细细想来,她似乎也是有一点点聪明的,若不然,徐干嘛老夸她?

    徐笑道:“你也别妄自菲薄了。你要是真的笨,前世也不会活过两次内庭血洗,一直活到出宫。更何况,石榴街的泼妇少说也有十几个,她们联手也没斗得过你。你哪里笨了?”

    红药垂眸听着,心里渐渐觉着,这话仿佛也有点道理。

    再一息后,她又警醒了过来,忙摇手道:“罢了,我自个儿的斤两我知道,你也别夸我了,把我夸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也不好。”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徐眼中的赞叹几乎溢出来,点头道:“红药,你知道么,这世上最富于智慧的四个字,便是自知之明。你可能缺乏捷才、没那么多弯弯绕,但你识己极清,这是最为可贵的,很多自诩聪明的人,实则都及不上你。”

    红药没说话,亦未抬头。

    这没法儿抬啊。

    脸烫得都快烧起来了。

    徐这番话,至少能抵五十章欠更。

    见她一直拿脑瓜顶对着自己,徐唇角微翘,也不点破,只将一碟点心推了过去:“这个小雪球很好吃的,你尝尝。”

    红药拿眼风扫了扫,果见那点心团团如雪,似是拿藕粉和着百粉捏的,里头隐约透出一星嫩粉,像是馅心。

    没吃过。

    “这是我才叫人做出来的,以前你也没吃过。”徐推着碟子直到红药眼前。

    红药拈起一只吃了,却原来米粉团子,外面裹着层晶冻,馅心是红豆沙掺着别的什么做的,香甜软糯。

    “这馅心是拿红豆沙与玫瑰卤子混的,好吃么?”徐专注地看着红药,如同一个厨子急切地等待着食客的评价。

    “挺好吃的。我觉着味道不错。”红药低声道,面上的红晕,渐渐地褪了下去。

    讨论吃食让她觉得轻松,方才被徐一通夸,她是真不习惯。

    约莫再听了几回,就会好些了罢。

    这般想着,红药觉得,她有必要提醒徐以后多夸她几次,以便早些适应。

第250章 家事

    一碟小雪球也就五六枚而已,红药边想心事边吃,不一时,那碟子便空了。

    许是美食入了腹,方才的那种不自在,亦似被舌尖的甜糯化去,她聚了聚气,抬起头看了徐一眼。

    此时,徐已然又行去了窗边,正背对她负手立着,似在望着远处的湖面出神,她的一举一动,他根本没发现。

    红药心里仅余的那一丝忐忑,完全消散而去。

    “红菱现下被我关了起来,待时机一到,我自然会让她现身的。而她现身之日,便是铲除陈长生一伙之时。只这日子还要往后拖,包括那些太医,我也没叫人动。”徐开了口。

    分明是清越的声线,吐字却重,有一种少年人罕见的沉稳。

    红药“哦”了一声,心下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间,徐的说话声已然变了,从前的公鸭嗓子没了影儿,而她记忆中那个苍老的声音,亦变得遥远。

    她甚至不记得他是何时变换了声音的。唯觉着,此时此刻,这背向而立的少年身影,无比真切。

    真切到了让她几乎忘却了前尘。

    她头一次对今生今世,生出了实质的感受,亦头一次发现,活在当下,实在是有趣的,那些人与事,正因着她与他的存在而改变着。

    她不觉微笑起来。

    “除红菱之外,你说的那个会武的宫人,还有锯树之事,我会让人暗中查访的,红药,你身在对方视线中,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徐回首向红药一笑。

    很温暖的笑容,一如她身处的这个温暖的时节。

    红药不由自主地亦向他一笑,柔声道:“你且放心,能躲我一定会躲的,没事儿我才不往那险处凑呢。”

    上回爬树亦是无心之举,再有下次,她绝对不敢了。

    多吓人哪。

    徐赞同地点了点头,丝毫没觉得她避事有何不对,语声反倒更加温和:“唔,你只要好好地守着三殿下,再寻机查一查太后娘娘的……”

    他忽地“啊”了一声,抬手向额角拍几下,摇头失笑:“罢了,我一时却是忘了说。经查访,那太医院的暗桩几乎就没给太后娘娘瞧过病,太后娘娘常用的那几个太医,倒都还可靠,所以”

    他目注红药,面色郑重起来:“太后娘娘那边若是有人投毒,只能在吃食上头了。”

    红药闻言,眉心微蹙,沉吟地道:“若是吃食的话,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是太后娘娘和我并不在一处,仁寿宫那里我也只认识几个人,不好多问。”

    似怕徐不信,又解释:“宫里最忌讳吃食、香料这些东西,打听消息也容易惹人怀疑。”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说道:“我的意思时,你得空多往尚膳监跑一跑,多留心一点。光禄寺那里我来想办法。”

    红药仍旧是一脸作难:“尚膳监在外皇城,自然,以我如今的品阶,出入还是容易的,就是……缺个由头。”

    她苦着脸,精致的小脸似一朵将谢的花儿,皱巴巴地:“如今宫里好几位金贵的娘娘呢,这吃食上头需得万分小心。要是我没事儿就往尚膳监凑,万一她们有点儿什么,我头一个跑不掉。”

    宫里最近孕妇多,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尚膳监,红药若是老往那里凑,确实不好说。

    徐自很快也想明了这一点,歉然地道:“我一时倒忘了这事。”

    语罢,他离开窗边,缓缓在屋中踱着步,眸光闪动,似在沉思。

    红药乐得闲在,管自喝茶吃点心,偶尔看一眼窗外,那湖面上万千雨线被风吹着,似是整个湖面都随风轻摇,远处岸边垂柳依依,烟雨茫茫,大有旷远之意。

    红药眯着眼,唇角微弯。

    以美景佐美食,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此刻的她,心静而欣然、神宁而怡然,口腹饱而悠然。

    总之,很欢喜。

    “罢了,这事儿交予我便是,我来想法子。”没多久徐便又道。

    红药向例是能省心则省心,自也不会多问,起身掸了掸裙摆道:“也耽搁了好些时候了,我得走了。”

    徐没说话,只凝目看着她,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怎么了?可是还有事?”红药莫名地担心起来。

    徐要救的可是整个大齐,这是多大的事?他要面对的种种困难,想都知道有多麻烦。

    她怕他这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虽然她人单力微,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说不得就能帮得上他呢。

    红药这样想的,口中亦道:“若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你只管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出个法子来就是。”

    两个人加起来都快有两百岁了,仅是那些人生阅历,便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她相信,她多少会起到些作用的。

    不想,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徐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愁眉深锁、一脸忧虑:“这件事却是我的家事,只是……我不好办。”

    他抬手揉着眉心,似是极为烦恼。

    红药一听,心头却是松泛了起来,甚而还有些跃跃欲试。

    家事好啊。

    她看了那么多的话本子,别的不敢说,宅斗什么的,她可是精通至极。

    心下有了把握,她立时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打包票:“你说出来,我替你参详参详。这些内宅的伎俩我不敢说都懂,出个主意总是成的。”

    徐转眸望她一眼,目中似还隐着些疑惑,却还是开口道:“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直说罢。王妃要把她娘家侄女强塞给我做正室夫人。”

    他似是极为无奈,仰天长叹:“她是我嫡母,我的婚事她是能做主的,她现下知晓我身家富裕,就想拿这门亲事把我拴住,把我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谋夺殆尽。”

    红药听得呆住了。

    她自是明白了他的话,或许,是太过于明白了。

    于是,她便有点反应不过来。

    徐要成亲了?

    这一刻,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的,唯此一句。

    那她的话本子和美食怎么办?

    红药……惆怅了。

第251章 识字

    春雨笼罩的玉京城,在三日之后,迎来了一线晴光。

    天还是微阴的,云却是稀薄好些,偶尔投下几束阳光,似透明的金箭洞穿而来,照在身上时,已然有了些许热度。

    哕鸾宫的小花圃里,红药正看着两名小宫人浇花。

    这花圃是三公主才命人砌的,里头种的全都是月季,如今正是姹紫嫣红开遍,引得蜂围蝶绕,嘤嗡不休。

    红药盯着那小宫人手中瓷壶,心思却回到了三天前。

    那一日,她与徐水榭密会,虽是匆匆一晤,却是得来了不少消息。

    除最让她堵心的“那件事”外,最奇怪的,便是徐后来请她做的一件事。

    彼时,她正有些心神不属,徐说第一遍的时候,她根本没听清,直到后来徐说出此事关乎你往后的话本子和美食这句话时,她那飞到天边的魂儿,才算归了位,亦将事情记了个七七八八。

    可回宫之后,红药越是琢磨,便越觉诡异。

    何以定国公夫人刘氏的寿宴,会关乎她顾红药的话本子和美食?

    她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这其中的关联。

    当然,她那脑汁也确实不大多,这一点她承认。

    但是,前世今生,她便不曾与刘夫人打过交道,哪怕湘妃最受宠时,红药也从没见过这位国公夫人。

    红药当时便动了心思,欲提前找人打听打听,也好有所准备。孰料临别之际,徐却是一脸凝重地嘱咐她,万勿打探消息,以免坏了他的谋划。

    末了,他还指天划地地发誓,事后他定会合盘托出,只求红、药做到“心中有数、行止如常”。

    换言之,就是让她装不知道。

    红药倒也想,可她做不到啊。

    正相反,徐越是煞有介事,她这心里便越是猫抓一般,若非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早就按捺不住了。

    而纵使听从了徐之言,红药这几日亦是坐卧不宁,没事就要把这事想上一遍。

    而后,越发痛恨东平郡王妃朱氏。

    这简直麻烦透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搅风搅雨,闹得她连话本子都快没得看了。

    每思及此,红药便恨得牙痒,连带着徐也变得有点讨厌了起来。

    多大年纪了,还想讨个年轻小媳妇儿?

    真是个老不休!

    以及,老牛吃嫩草、老黄瓜刷绿漆。

    红药恨恨捏着袖笼,面上的笑容却是温婉的,一如她平素的模样。

    未几时,小宫人已然浇完了水,红药检视完毕,方命她们去了,她自个又在哕鸾宫各处巡视,连无人居住的配殿亦全都看了一遍,确定无事,方回正殿复命。

    才一转过围屏,正伏案写字的三公主便瞧见了她,弯着笑眼招手道:“红药嬷嬷,该考试啦,快来。”

    红药面上作出一副苦相,唉叹道:“殿下就绕了奴婢吧,前儿那几个字奴婢还没记熟呢,昨天的就更记不住了。”

    “多写写就记住啦,红药嬷嬷,畏学是不好的哦?”三公主语重心长地道,一张小脸却笑开了花。

    这是红药前些时候想到的法子。

    三公主虽然心绪渐开,但她的功课本就一直没补齐,再加上又病了好些日子,已然被大公主与二公主甩下了很远。

    而更要紧的是,她对读书有一种骨子里的怯意。

    书未启、笔未提,她心里便已先觉着自个是肯定读不好的,待稍遇难题,便想着“果然如此”,于是头脑昏昏。

    纵使她也明知,努力才是正途,不可轻言放弃。可是,心劲儿已然落了下风,越是穷尽精神,便越是苦不堪言,甚至生出本能的抗拒。

    说到底,这都是吴嬷嬷害的,她那令人窒息“爱护”,便是这一切的根源。

    诚然,太后娘娘很疼异三公主,也未对她的功课有所强求。

    然红药却知晓,身为一国公主,该有的学识教养,必须具备,否则,一旦太后娘娘疼爱不再,在宫中没有丝毫倚仗的三公主,便会立时跌落尘埃。

    陛下已经有子嗣了,再过几个月,这宫里的小公主、小皇子将会成倍增加,到时候,三公主又当如何立足?

    红药再是无欲无求,为了徐的大事,也必须让三公主一直住在哕鸾宫,一直为太后娘娘所疼爱。

    所以,她便使了些手段,拜了三公主为先生,教她识字。

    红药固然能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看闲书,三公主也将从中获益,所谓教学相长,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而这月余下来,红药且不去论,三公主却是对读书有了些兴致。

    她很看中这个先生的名号,为了不“误人子弟”,她居然开始主动看书。且红药亦以行动引导她“不耻下问”。

    最近,三公主已经敢于向宫学夫子提问了,有时怕说得不清楚,还会特意将不明之处写下来,给夫子递条子求解。

    相较于她从前在学堂里的沉默,这样的进步堪称惊人,太后娘娘很快知道了,高兴得合不拢嘴,赏了三公主好些东西,红药也被她老人家叫过去夸了一回。

    那个八品典事的品阶,便是由此而来。

    被三公主拉着考了试,又“痛苦地学了十个字“(实则是开心地读了两页山水游记),红药才算结束了功课。

    “回去后要好生温习,明儿我还要考你的。”三公主挺着小身板坐在案前,一本正经地告诉红药。

    红药唯唯应是,又告饶:“殿下,快到饭时了,奴婢要去外头看着去。”

    三公主拿出先生的派头,很威严“唔”了一声,大大的眼睛忽又一弯:“今天有炙鹿肉吃呢。”

    红药掩袖笑起来。

    三公主最近正在换牙,一笑就漏风,模样很是可爱。

    去得殿外,果见小宫人抬着食盒,两人一排地往前走,又有个年纪略大的宫人起来禀报:

    “顾典事,今日多了一味药膳,是太后娘娘亲叫送来的。这是方子,典事请收好。”

    那宫人递上方子,又道:“太后娘娘还说,让咱们往后每三日派个人去尚膳监药膳房领药膳,日子不能错的。”

第252章 镇厄(二合一)

    红药瞥眼瞧着宫女手中的那纸单方,心头微微一动。

    药膳?

    还要去尚膳监领?

    这般说来,她岂非有了极为合宜的前往尚膳监的由头?

    何其凑巧?

    若不是今日这女官说起,红药都快将此事忘了,却不想太后娘娘竟来了这么一出。

    莫非,这便是徐想出来的法子?

    面无异色地接过方子,红药低头扫了两眼,抬眸笑道:“太后娘娘对三殿下真真是好,连药膳都备下了。我虽看不懂方子,想必是顶好的。”

    那宫人不疑有他,陪笑道:“顾典事说的是,这方子是柳神医亲拟的,自然是好。”

    果然如此。

    看起来,徐这是请柳夫人出面,弄出个什么药膳来,倒是个四两拨千斤的好法子。

    一念及此,红药忍不住再度感叹:

    刘瘸子本事不小啊

    将此念按下,红药面上作出微讶的样子来,眼睛张大了好些,复又满脸欢喜:

    “哎呀,这可真真是好。柳夫人医术高超,三殿下如今身子骨大好,也是多亏了柳夫人的诊治,现下又吃上了药膳,定能一日日地康健起来。”

    那宫人自然迭声应和,红药顺手赏了她一串钱,她更是乐开了花。

    红药这厢便将方子仔细袖了,命宫人送上午膳,她亲自服侍着三公主吃了,又哄着她歇了午,一晃便到了未正时分。

    三公主起榻后,先叫人开门启窗,恰好天也晴了,阳光铺散于砖地上,似一地碎金,光束中微尘舞动,风里有浅淡的花香。

    “好多花啊,真漂亮。”三公主立在殿门边,小脸上洋溢着真切的欢喜。

    自吴嬷嬷离逝,她开始渐渐显露天性,喜欢鲜艳漂亮的物事,尤喜艳丽的花儿,有时候来了兴致,便叫人备齐颜料丹青,照着那花圃画上两笔。

    说来也奇,她读书上头天份一般,画之一道却悟性非凡,虽然技法尚显稚嫩,那画中却自有一股灵气,连建昭帝瞧了都会赞上一个“好”字。

    红药此时正立在三公主身后,闻言便轻轻将臂上搭着的银红百花氅衣披在她身上,笑问:“殿下可是要画上两笔?”

    前几日烟雨蒙蒙,满圃娇花真如含烟一般,三公主连着画了好几幅雨中春景图,红药便以为,她现下要再画一个晴天春景图。

    孰料三公主却摇了摇头:“今儿先不画了,等过几日再说。”又转头糯糯地道:“红药嬷嬷去书案备好笔墨吧,本宫要读书。”

    只消她安生呆着,红药自是欣然的,此时便笑着赞道:“殿下真用功。”

    因怕她过于劳神,又细声劝道:“那殿下就先读上半个时辰,若觉着累了就先歇一歇。总归上晌也读了半日的书呢,今儿的功课也差不离了。”

    “不可。”三公主晃着小脑袋,面色很是严肃,说话声却还是奶声奶气的:“我身为你的先生,须以身作则,不能偷懒的。红药嬷嬷也不可偷懒,等一下你要与我一同读书。”

    她如今深感“为人先生者,重担在肩”,为了教好红药这个学生,她可是卯足了劲儿的。

    听了这话,红药忙摆出苦脸来,长长地“啊”了一声,哀叹道:“上晌才考过试,下晌又要读书啊?奴婢真的头疼。”

    说着便拿手捂额,状甚痛楚。

    三公主明知她是装的,却还是没绷住,两手握着嘴“吃吃”地笑:“那可不成,先生吩咐的,学生就要去做。我叫红药嬷嬷读书,红药嬷嬷就要陪我一起读。”

    红药便又假意磨了一会,终是皱着脸应下了,唉声叹气地去准备笔墨。

    三公主跟在她身后,眼见她备得齐了,便挺着小腰板儿坐在书案前,捧起一本《大学》,摇头晃脑地读起来,遇有不解之处,便翻开讲解注集细读,时不时地还要再抽查一番红药的“功课”,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红药偷闲看了两页书,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招手唤人备茶点,正要劝三公主歇着,忽见一个小宫人碎步走来,禀道:“启禀殿下,程姑姑来了。”

    红药忙起了身。

    程寿眉来此,想必是替太后娘娘传话的

    三公主却是不急不忙,缓缓将放下,起身吩咐:“请她进来。”

    那小宫人快步下去了,不消多时,屏风后便转出一行人,除引路的小宫女外,程寿眉身后还跟着两个九品女官,穿着一水儿的白衣黛裙,瞧来年纪也相仿,其中一个,是红药的熟人麻喜慈。

    去岁秋时,红药调去淑妃所在的翊坤宫,曾与麻喜慈同处当差。

    其后,红药又转进乾清宫,而麻喜慈则在机缘巧合之下,调去了尚服局,两个人再不曾见过面。

    而今观其服色,红药便知,麻喜慈这是升了职司了,倒也为她欢喜。

    二人遥遥一笑,并不说话,那厢程寿眉等人向上见了礼,三公主命人赐了座,便语声糯糯地问:“程姑姑来此何事?”

    程寿眉忙起身道:“回三殿下,太后娘娘命奴婢来给殿下量个身量。如今天气热了,要裁夏衣,因殿下这一年来长得快,奴婢怕尺寸不准,便想着再量一回。”

    三公主点了点头,姿态优雅地一展袖:“程姑姑有心了。”

    若是不去看那张孩子气的脸,只观其行止,如今的三公主,已然颇具公主风仪了。

    程寿眉忙道了声“不敢”,又回手指了指麻喜慈二人:“她们两个皆是尚服局的,这个叫麻喜慈,等一时就由她来给殿下量身量;那一个叫严喜和,花样料子的事儿都归她管。”

    三公主边听边点头,待她语毕,便含笑看向麻、严二人,语声温和地道:“有劳两位姑姑。”

    二人早便起了身,齐声道不敢,便有小宫人将她们引去了寝宫,三公主也随后去了。

    红药原也想跟过去的,瞥眼却见程寿眉正悄悄冲她打眼色,她点头示意明白,假说要催点心,留在了最后。

    待正殿再无旁人,程寿眉便走上前,拉着红药转出屏风,寻了一处无人的廊庑,方轻声道:“这其实也不是甚么大事,就是有个消息知会你一声,让你有个数。”

    红药的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宫里哪有小事?

    大齐后宫凡有事,必是大事。

    掉脑袋的那种。

    “是,程姑姑请说。”红药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地绞着,面上却是一派恬和,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稳如泰山”。

    程寿眉见状,不由暗自点头,心道果然太后娘娘没看错,这孩子真是稳得很。

    其实红药慌得要命。

    可是,慌也没用。

    她如今在哕鸾宫也算位高权重,纵使天塌了下来,她也得在头里顶着。

    谁教她个子高呢?

    此时便闻程寿眉道:“三月二十八的芳春会,大殿下和二殿下都去。皇后娘娘原想叫三殿下也去的,只太后娘娘心疼三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就给推了。”

    红药愣了一下。

    芳春会?

    而后方记起,确实是有这么个会,前世的徐婉贞便是于此会名声大噪的。

    这么说来,那似乎也是建昭十五年的事。

    红药松了口气。

    她刚才险些没吓出毛病来,却原来是虚惊一场。

    然再一转念,她又觉着,虚惊一场总好过大事发生。

    一颗心早落了地,红药松开了手指,点头道:“我明白了。殿下不会在意的,殿下如今还不怎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这却是实话。

    三公主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时日久了,如今虽然心结得以稍解,却还是有些孤僻,除非周遭皆是熟人,否则,她仍旧不喜说话。

    以红药对她的了解,芳春会那样的热闹,她肯定不爱掺和。

    言至此,红药终是恍过神来,了然笑道:“怪道要量身量呢,原来,太后娘娘是要给大殿下和二殿下置办出门的衣裳。两位殿下既得了新衣,三殿下自然也不能落下。”

    这应该便是程寿眉专门点出此事的因由。

    太后娘娘不欲厚此薄此,想要一碗水端平,怕三公主因为不能去三春会而作恼。

    这真是不大事。

    以三公主的年纪,去芳春会还小了些。

    说起来,红药前世并没参加过芳春会,不过,她听说过一些有趣的会规,比如:

    与会者衣着需雅致,越雅越好,最好能穿出清风流云、修竹亭荷的风致,才是上佳。而华丽的、颜色鲜艳的衣衫,则是明显不合适的。

    自然,也不是说穿官服或诰命服就一定不好,明面儿上不会有人说的,但那些士子文人一来劲儿,写几首诗冷嘲热讽,却也很煞风景。

    两位殿下的新衣,想必亦是为此而新制的。

    “你这话也对,却也不尽是。”程寿眉接口笑道:“大殿下与二殿下出门儿的衣裳早做得了,头面都打好了。三殿下的新衣却是为着六月定国公夫人寿宴裁的,三殿下要去赴宴,自是要几身衣新。”

    定国公夫人的寿宴?

    红药心头“突”地一跳。

    那不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真没想到,她的疑惑,竟能在今日得解。

    红药又惊又喜,悄然抬眸,打量着程寿眉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便作出不解的模样来,问道:

    “我多嘴问一声,定国公夫人的寿宴,是几位殿下都去呢,还是就只有三殿下去?”

    程寿眉被她问得愣了愣。

    数息之后,她“噗哧”一笑,拍手道:“哎哟,原来我们顾典事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红药心里痒得像有蚂蚁在爬,直是想要马上得知真相,便也没再掩心中好奇,追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事?我来的日子短,当真不知道。”

    程寿眉笑道:“罢了,我也不与你卖关子了。这还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三殿下有段日子老爱惊梦,神宫寺说这是撞了祟气,需得命格硬的人来镇一镇。”

    红药点了点头,心下已然有点明白是怎么事了。

    果然,程寿眉很快又道:

    “恰巧定国公夫人便合了这命格,又因国公爷从前战场杀敌无数,命里带煞,夫人身上也沾了些煞气,太后娘娘便把人请进了宫。说来也是奇,夫人一来,当真三公主就好了。”

    她举眸望向庭院,似是回忆了起当年的情形,轻叹一声,道:“后来,国公夫人也来给三殿下请过安,只三殿下越来越不喜说话,也不爱见人。国公夫人便不来了。”

    她停顿了片刻,似是从回忆中惊醒,又笑道:

    “也就是这样了。以前三殿下身子不好,每年国公夫人寿宴,太后娘娘都是遣我去赏些东西。如今三殿下能够亲自赴宴,自然是最好的了。”

    红药已经将此事完全想清了。

    怪不得徐那般郑重其事。

    前世时,三公主定然亦曾前往国公府贺寿。

    算算日子,前世此时,吴嬷嬷早便被红菱斗倒了,而其加著于三公主心上的桎梏,自亦得到缓解。

    彼时的三公主,可能也出现了好转,所以太后娘娘才会让她赴宴。

    再结合徐此前所言,不难猜出,寿宴之上,定是出了什么事,很可能此事令三公主病情又开始反复。

    而这一世,徐交代红药的那些话,应该便是为了阻止或化解此事。

    想通此节,红药豁然开朗,不由面露微笑。

    “你笑什么呢?”程寿眉问道。

    红药忙拢住心思,作感动状:“我是为殿下欢喜呢,太后娘娘真的很疼爱殿下。”

    说着又作势屈膝:“多谢程姑姑提点,不然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程寿眉很愿意卖她一个人情,笑着摆手道:“不当什么的,我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语毕,向正殿的方向呶了呶嘴:“倒是那一处,你还要好生开解开解,太后娘娘也是一片慈爱之心,莫要教两下里生份了。”

    切切叮嘱,反教红药心下越发平静。

    太后娘娘很在意三公主的感受,这是好消息,比不闻不问可要强多了。

    再者说,也不过几件衣裳头面,三公主性情淳朴,天真得很,断不会为这些事生气的。

第253章 华宴(补九月欠更一)

    接下来数日,玉京城晴一时、雨一时,总也没个定数。

    所幸三月二十八芳春会当日,却是个艳阳天,天空蓝得通透,不见片云踪影,当真是一碧如洗。

    正如红药此前所料,两位公主只在驾临芳春会、并接受众人朝拜时,才身著公主大服,而当她们端坐于高高的赏春台之际,便已然换上了新裁的春裳。

    两位殿下甫一现身,台下诸位太太、姑娘们,便尽皆将视线,凝注在了她们的衣裙上。

    那飘逸而又别致的长裙,直教众人看花了眼。

    有那么一息,场中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被两位殿下的衣裙给镇的。

    随后,方响起一阵轻声的议论:

    “呀,大殿下的裙子可真是太漂亮了,那是什么花样子?我怎么从来没瞧过?”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江南才出的一种料子,叫做蕾丝。两个字写作花蕾之蕾、缫丝之丝。”

    “我也听人说过这种蕾丝。据说这料子很难得,先将一种什么蚕丝合上十几股捻成粗线,再拿一种特制的小钩针,一针一针钩出花儿来。十个绣娘花上一个月,才能织出半匹。”

    “吓,那要是做上一身的裙子,岂不是要等上好几个月?”

    “好几个月都是短的。听说江南那边的料子已经定到后年去了呢,就这还不够分,那些姑娘跟不要钱似地抢。”

    “大殿下的裙子很好看,二殿下的裙子也很美呀。飘飘若举,风一吹,就像吹着一池春(水也似,美得不沾一点烟火气。”

    “我也这么觉着呢。你们仔细瞧瞧,那裙子外头像是好几层的纱,重重又叠叠,真是仙子一样。”

    “那纱料子怕不是几层。你细看看,那料子又轻又薄地,几层是断不会有这般层叠不尽之感的,只怕十几层、二十层都是有的。”

    一时间,小姑娘、太太并少奶奶们议论纷纷地,虽是说着衣裳料子与花样,然那言辞间透出的意思,却是极深。

    如此衣料,市面上根本没有,而举凡听过这些衣料,或能道出一二来的,无不是出身极好的贵女。

    有些贵女自持身份,安静不言,但看她们的神情便可知晓,她们并没那种惊艳之感,可见早就见过,甚至家中就有现面的裙子。

    可她们却不约而同地没穿出来。

    何解?

    不过“此裙只应天上有”罢了。

    两位公主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在她们在前,谁能越得过去?

    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勋贵士族,这点儿眼力劲还是有的,而众女再是争奇斗妍,那花中牡丹,也必须是两位殿下。

    徐婉顺没在人堆儿里,微抬了头,仰望着高台上端坐的贵人们,眼中心里,皆是艳羡。

    王妃朱氏与蓬莱县主徐婉贞,此时皆坐在赏春台上。

    那台子并不高,然俯视之际,却予人千里迢遥之感,那种身份上的威压,令徐婉顺生出一种搓败感。

    她乃郡王之女,身份并不算低,至少场中有不少小官或小族之女,对她还是多有巴结的。

    然而,这巴结于她又有何用?

    她想要的,不在这芸芸众生之中,而是更高、更远的青云之间。

    可她想得再多、心气再足,却也只能囿于庶出这个身份,泯然于众,连想要多看一眼殿下们的裙子,也要瞅准时机偷瞧。

    她垂下眼眸,视线微旁转了转,便瞧见了徐婉柔。

    也不知高姨娘吹了什么枕头风,东平郡王竟然直接表明,徐婉柔必须参加芳春会。

    不许缺席,也不许生病,必须全须全尾地赴会。

    奇怪的是,朱氏居然没表示反对。

    那几日,她就像是丢了魂,整天神情恍惚,直到昨日,才像是突然回了魂。

    瞥一眼徐婉柔身上的衣裙,徐婉顺委实很想要笑。

    大红衫子、翠绿湘裙,再加上插戴了满头的金钗。

    徐婉柔这一身,简直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红配绿,丑得哭。

    再美的美人,也架不住如此俗气的配色,再加上那一头黄烘烘的足金首饰,直将徐婉柔那十分颜色,亦减去了七分。

    更何况,徐婉顺从不觉着她生得美。

    至少她徐四姑娘就比徐二姑娘美了太多。

    方才入席时,满座的浅碧淡青、鹅黄娇粉,唯有徐婉柔一身俗丽,像一只鲜艳的花鸡蛋,混进了仙鹤群,直引得众人侧目。

    在两位殿下驾临之前,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无数小姑娘、大媳妇背地里偷知。

    徐婉柔却像个没事人,始终面色如常,就算两位殿下来了,她也是该如何,便如何。

    徐婉顺不由暗啐了一口。

    真是个厚脸皮。

    若换作她是徐婉柔,早就羞得无地自容了,可徐婉柔倒好,照吃照喝,没一点儿难为情。

    徐婉顺真替她害臊。

    她眯起眼,轻舒了一口气,又出神地望向高台。

    罢了,她也没什么不足的。

    朱氏颇讲信用,果真带她来了芳春会,且在来之前,还叫来针线房的人,给她做了新衣、打了新头面,料子花样皆是上好的。

    比起大红大绿披满身的徐婉柔,徐婉顺觉着,能够泯然于众,也是件幸事。

    思绪纷乱间,她一时盯着高台看得有点久,蓬莱县主徐婉贞很快便察觉到了,忽地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徐婉顺陡然回过神,一下子便对上那双倨傲的眼睛,她心里一惊,忙低下头,再不敢偷瞧了。

    “嗤”,徐婉贞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屑的笑。

    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看两位殿下?

    不过,话说回头,两位殿下的裙子是当真好看,听说梅氏百货新进了一批料子,也不知有没有相同的?

    思及此,徐婉贞心头便热起来。

    她已经听朱氏说过了,那梅氏百货竟是徐的产业。

    这可太好了。

    在她想来,身为徐的嫡母,朱氏若想要接手这份产业,简直不要太容易,而只要一想到那梅氏百货种种新奇有趣的物事,徐婉贞便连两位殿下的裙子也瞧不上了。

    她往后的吃穿用度,一定会比公主还要好。

第254章 所思

    雀跃着收回视线,徐婉贞眼珠转了转,轻轻一扯朱氏的衣袖,嘟嘴道:“母亲您瞧那边,四妹妹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似是怕朱氏看不见,她还悄悄伸手往台下指点:“母亲您快瞧呀,她这会儿又在发呆了,两个眼睛都是直的,真给咱们王府丢脸。”

    说到此处,她快意地翘起唇角,视线往徐婉顺身旁一扫,“噗哧”笑了出来:“呀,二姐姐当真是太扎眼了,不管往哪里看,她那身儿衣裳都往人眼睛里钻。不行不行,我眼睛都要瞎了。”

    她嬉笑着将手去捂眼睛,心中是前所未有地畅快。

    以往每每被徐婉柔压下一头,举凡有这个庶二姐在场,徐婉贞皆会无比地憋屈。

    而今,徐婉柔也终于尝到了被人抢去风头的滋味……哦,不对,徐婉柔可不是被人抢了风头,而是大出“风头”。

    这让徐婉贞欢喜得快疯了。

    这种“风头”,最好每次赴宴时,都能让徐婉柔出上一出,才能解她这许多年来的怨恨。

    徐婉贞握着嘴不停地笑,眉眼皆挤在了一处。

    今儿她用的乃是梅氏百货新出的茉莉膏子,白腻润滑、匀净贴服,不必担心笑起来往下掉粉沫子,是以她才笑得如此开怀。

    朱氏却是有点心不在焉,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随便看了两眼,便将她拉转了过来:“别瞧了,没的脏了眼睛。”

    这话若是大声说出来,那就是把台下坐着的都给骂了。所幸她们娘俩语声很轻,也就离得近的人才听得见。

    而饶是如此,侍立在她身后的绿烟,亦“刷”地一下白了脸。

    台子上的贵人们,可有不少是带着女儿、孙女来的,朱氏这是专来得罪人的么?

    绿烟僵着脖子往旁看去,便见坐近的两位贵妇皆眉头微皱,虽然不曾拿眼瞪朱氏,面上却有着明显的不虞。

    朱氏根本没瞧见,又许是瞧见了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再或许,她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此处。

    总之,说完了那句话,她便又半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脚面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此际,两位公主已然将比试的题帖揭开,由几个丫鬟举着在院中走了一圈,一时引得阵阵喧哗。

    今年的题目只有一个字:《惜》

    这一字可展开的余地甚大,草木花树、流年光阴乃至于所念所思,皆可入题。

    比试的形式一如往年,只有诗、词这两样,由赏春台诸位贵人先行打分,再由几位德高望重的女夫子末后评点,择最优者为魁首,余者则以梅二、兰三、菊四的顺序排定座次,共计有十人可名列正傍。

    而举凡正榜诗作,皆会由专人誊抄后,送予外院男宾传阅,再由他们评出一个副榜来。

    前世时,徐婉贞便是接连夺得正榜魁首、副榜第一,这才嫁进了勋贵们最想结亲的士族清流之家,名噪一时。

    为保证比试的公平,芳春会亦仿效大齐男子科考之制,采取糊名制,最终定下名次后方可揭开,否则视同作弊。

    至于奖品,则皆是以牡丹、梅、兰、菊为题的器物,比如去年便是金累丝花冠,今年则是羊脂玉雕琢的整花摆件。

    奖品的价值倒在其次,要紧的是芳春会魁首这个名头。

    此时,望着那玄漆案正中的玉牡丹,众女俱皆神色凛然。

    牡丹只一朵,然台下却是众芳荟萃,今日她们比的不仅是身份家世,更是才情。

    谁的才情最高,谁才会成为三春之冠、百花之王,而其今后的命运,亦会因此而转变。

    先帝时期,便有寒门女子于芳春会一举夺魁、得以嫁入高门。

    建昭朝虽无此等传奇,然会中亦不乏因诗结缘的美谈。

    毕竟,这是极为难得的欣赏闺阁笔墨的机会,若是恰巧那少年公子看中的诗作,正与其母在内院瞧中的姑娘同为一人,则两家结亲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了。

    “嗡”,大公主与二公主同执金槌,敲响了玉磬,宣告比试正式开始。

    台下登时一片寂静,参加比试的众女各自端坐于案前,或提笔挥毫,或凝眉沉思。

    春风缱绻,拂动着她们素雅的裙裾,院中不闻人语,唯衣袂飘动发出轻细的声响,如画亦如诗。

    朱氏便于此时抬起了头。

    方才的人声笑语虽然喧嚣,于她而言却似一重薄帘,令她既可隔帘看众生,又有种我在众生外的感觉。

    而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便如同帘幕陡然落地,众生与她再无阻隔,她便也醒过了神。

    往周遭看了看,见并无人注意到这里,朱氏便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视线扫向台下。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徐婉柔那一身刺目的红裳绿裙。

    朱氏放下茶盏,将帕子轻拭唇角,亦掩去了那一抹得意的笑。

    这一个两个的,真当她这个主母没法子了么?

    殊不知,只消她这个主母随便伸伸手,有的是法子治她们,且还叫人挑不出错来,便如今次。

    王爷交代的事,朱氏依言照办,且还额外出钱出力,替两个庶女置办新衣、打制头面,任谁瞧着,都会说她这个嫡母宽和。

    而其实,仅是这身衣裳,便足以令徐婉柔失去一切高攀的机会,亦令高姨娘的如意盘落空。

    可惜的是,最近精神不济,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待回去后,高姨娘只怕有得闹。

    朱氏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心下生出无数愤懑。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葛福荣家的一病不起,据说每日昏睡不醒,王爷从西南赈灾回来后,听葛福荣哭诉了一回,便说若再这么病着,只能叫他媳妇去庄上养着了。

    偏巧绿云又得了急症,今日亦不曾跟来,朱氏只得临时从二等丫鬟里提了个叫绿荷的,而葛福荣家的空出的位置,则由陪房齐禄家的暂代。

    这齐禄家的忠心倒是有,人也不算太笨,唯眼皮子浅了些,做事总是畏畏缩缩的,嘴巴又碎,比葛福荣家的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880/ 第一时间欣赏春妆最新章节! 作者:姚霁珊所写的《春妆》为转载作品,春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春妆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春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春妆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春妆介绍:
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