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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5章 竹园

    想起诸般烦心事,朱氏便觉气闷得紧,到底坐不住,起身向两位殿下告了个罪,又留下齐禄家的并绿烟、绿芜两个陪着徐婉贞,自己只带了两名丫鬟,离开了赏春台。

    台矶下正守着几个小丫头,见朱氏出来了,便有个面相机灵一溜烟跑过来,陪笑道:“王妃要去哪里,奴婢给您领路。”

    今年的芳春会,选在了虞园。

    说起来,此处乃是一位老郡王的私产,原是前朝某位皇叔府邸的后花园,景致极美,在京中颇有声名。

    只是,那老郡王脾气很古怪,花大价钱买下这园子后,便禁止外人游玩。今番还是因两位公主大驾光临,太后娘娘亲自出面说项,他这才松了口。

    朱氏从不曾来过虞园,亦不识路径,见这小丫头模样干净,看着像个伶俐的,便随口道:“有没有人少些的去处?我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那小丫头立时笑道:“王妃真会挑地方,这院子里正好有一间竹园,最是安静无人的,奴婢听说郡王爷平素很喜欢在里头读书散步呢。”

    朱氏并无赏景的兴致,不过寻个地方走走罢了,听她说得这般好,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那就去竹园吧,前头带路。”

    那小丫头忙脆声应了,转身在前引路。

    朱氏一行便随在她身后,穿竹桥、转朱门,所过之处,无不成景,一花一木皆有意趣,果不负盛名。

    约莫半炷香后,前方便现出一带青墙,墙内修叶森森、清风细细,即便离得尚远,那一种幽静自在、洒然于天地的意味,亦迢递而来,令人心头一静。

    “王妃您瞧,就是那里了,好多竹子呢。”小丫头嘻嘻笑道。

    朱氏亦颔首而笑:“确实不错。”

    至少不比王府花园差。

    而待进得园中,却见一道青石小径辗转绵延,渐渐没入万千竹影之间,端是清幽。

    朱氏很满意,命绿藻赏了那小丫头一个银笔锭,将她打发走了,便在园中漫步起来。

    竹林很安静,但却并不阴森,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鸟雀啁啾,令人如入空山。

    似是被这宁静感染,朱氏心头的燥动,亦变得平静了些,一面缓步而行,一面欣赏着周遭景致。

    “当啷”,一样物事忽地滚落裙边,朱氏下意识停步,低头一看,面色陡变,飞快踏前半步,将东西踩在了脚下。

    随行于后的绿藻二人亦听见了这声音,绿藻忙上前几步,问:“主子,可是撞着什么了?”

    “没有,你们退后。”朱氏疾言厉色地道。

    绿藻吓了一跳,忙退回原处,岂料朱氏又将手一挥:“你们两个都去外头守着,我想独个儿呆一会。”

    她最近喜怒无常,绿藻她们如何敢劝,两个人话都不敢说一句,忙忙退了下去。

    见她们已然离开了小径,朱氏又转头往四下看,待确定再无旁人,她方才移开脚,弯腰将那物事捡了起来。

    那是一枚虫草玉,下头系着梅花络子。

    络子很旧,线头都出来了,玉的质地也很一般,雕工更是粗糙。

    朱氏紧紧地握着玉,满手冰凉,一如她的心。

    许多年前,这枚玉是她最心爱的、亦是唯一算得上值钱的饰物。

    后来,她将它赠予了心尖儿上的那个人。

    只可惜,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她要的他给不了,而他倾尽所有付出的,她却并不想要。

    再后来,她的每一天都被华丽的衣裙、精美的首饰与许多许多的财富填满,直到蓦然回首时,她才发现,她其实一无所有。

    那些填补她生活的一切,全都不属于她。

    而她唯一曾经拥有的,却又被她自己无情地舍弃了。

    朱氏心里凉凉的。

    然而,那凉意并不能漫进眼眶。

    这许多年来,她似乎连流泪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她叹了一口气,手指轻抚着那枚玉。

    如同轻抚着她经年以来走过的路,如同轻抚着那些她为了不知什么缘由而虚掷的光阴与韶华。

    “阿莲。”一个声音突地响起。

    朱氏如遭雷击,霍然转首。

    竹林深处,那一袭蓝衫、袍袖飞卷如谪仙的男子,不是何思远,又会是谁?

    何思远一脸地不敢置信,上前两步,忽又停住,微茫的视线凝注于朱氏面上,神情变幻不定,时而激动,时而又哀凉。

    “你……你怎会在此处?”良久后,他轻声问道,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朱氏怔怔地看着他。

    数息后,她忽然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话:“你为什么把我送的玉扔了?”

    她惊讶于自己何以将重音放在“我送的”这三字上,而这一问,又似打开了匣盖,将她埋在心底的那些话,一股脑地地倾泻而出。

    “你是不是恨我?恨我先你而转身?恨我不曾守住诺言?恨我这么些年来对你、对你们家不闻不问?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抓着过去那些事情不放?”

    朱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她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这些话语却又是如此顺畅流淌而出,如乍然疏通的河道间流淌的水波,她甚至觉得松泛,仿似堵在心头的情绪,亦在这一连串的话语中尽数纾解。

    紧接着,她就像一个负气的少女,将玉向何思远怀中狠狠一掷,转身就走。

    那个瞬间,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她心里想的与她眼中所见,全都混在了一处,让她分不清这是真还是幻。

    而在心底深处,那一丝隐约的纠结的期盼,却令她冀望着,若这是一梦,只愿长梦不醒。

    两息之后,她的胳膊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拉住。

    一如很多年前,每每她作恼之时,她的大表哥便总会拉着她,说些软话,哄她欢喜。

    然而,此念方生,那胳膊上传来的力道,却又仿若重锤,击碎了当年旧梦。

    朱氏几乎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而后她才发现,她正被何思远紧紧揽在怀中。

    她大吃了一惊。

    天哪,她在做什么?

    身为王妃、身为一府主母、身为两个孩子的祖母,她居然不顾脸面地与旧爱缠杂不清?

    万一被人瞧见了,她可怎么活?

第256章 清账(二合一)

    “你……你快放开我!”

    “阿莲,我……我从未忘记你。”

    幽寂的竹林小径上,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齐齐响起,同样地低微,亦同样地带着颤音。

    话声落地,何思远猛地身子一震。

    那一刹,朱氏听见了他深长的呼吸,亦察知到那臂膀瞬间的僵硬,以及这两者间明显的那一息停滞。

    “放开我!”趁此机会,朱氏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三个字。

    急怒攻心之下,这语声竟带着一丝破音。

    然而,那双手臂却并不曾松开,反而箍得更紧了。

    紧得令人窒息。

    朱氏只觉胸腔最后的一丝气都被挤了出来,脸色瞬间憋红,复又转紫,不由得张开嘴,竭力吸取着这暮春时节的空气。

    不出两息,她身上便浸出汗来,遂下死力挣动手足,然发出的声音却仍旧极低,唯吐字极重,撞得何思远耳鼓微疼:

    “你发的什么狂病?外头还有我两个丫鬟呢,她们很快就要进来了。”说话间,朱氏仍在不遗余力地拼命推拉撕扯,试图脱出那个怀抱。

    何思远面朝着无人的小径,清瘦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阴鸷,手臂却越发加大了力道。

    丫鬟?

    他很想仰天长笑。

    那两个丫鬟,不正是你亲口赶出去的么?

    没有你的吩咐,她们哪里敢进来?

    你踩到了那块玉,怕被人瞧出端倪,便把丫鬟都支走了,你以为便没人瞧见么?

    如今却又来说这样的谎话哄人,仅仅因为他何思远好欺么?

    他的面上阴云翻滚,将朱氏的脑袋牢牢按进肩膀,神情扭曲得不成样子。

    果然变了啊。

    他勾着唇角,笑容如同假人。

    当年那个直脾气、爱作恼的小姑娘,不仅变成了高贵的王妃,且还能将谎话说得信手拈来。

    枉他留着那破烂玉这么多年。

    枉他每每午夜梦回时,还会淌下痛悔的泪水,为当年那个怯懦少年而叹惋。

    他嫌恶地捏紧手中玉,每一息都在压抑着将之砸烂的冲动。

    那些所谓的念想与不舍,真是拿去喂狗都嫌脏啊。

    可他却像个傻子,拿着这么个腌玩意儿当心肝宝贝,连络子旧了都不舍得换上一个,只因那是她亲手编的。

    何思远颊边的肌肉抽搐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整个人亦似分成了两半,一半冷笑唾弃,另一半却在清醒地估算着时辰。

    “大表哥,我求你了,快别这么着。”见他总也不放手,朱氏急得快哭了,出声哀求起来。

    “求求你,瞧在我们多年前的份上,好不好?”

    哀婉的语声,若只是听着,却也怪真切的。

    何思远冷冷一笑,松开双臂,手腕不经意一转,似有若无拂过了朱氏的衣领。

    “撕啦”,裂帛之声骤响,朱氏的衣襟竟被这一拂扯散,露出了里头雪白的中衣。

    何思远控制着面上的肌肉,怔然不动,似是被惊住了。

    朱氏亦是一呆,旋即直是羞愤欲绝,一声尖叫逼近喉咙,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滚!”她低声咆哮着,使尽力气一把推开何思远,又手忙脚乱将前襟拢住,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两耳嗡嗡作响,脑中似打翻了热油,灼得她从头烧到脚。

    那个瞬间,她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而后,一股悲凉漫上心间。

    这情形若被人撞见,她除却一死,再无别路。

    念及此,残余在心底的那些许柔情,骤然化作狂怒,朱氏恨不能生撕了这男人。

    何思远显然比朱氏还要受惊吓。

    朱氏那一推,他踉踉跄跄直退出好几步,复又飞快转过脸,不敢再看去她,神情又是难堪、又是愧疚、又有几分凄楚。

    “你这是做什么?”朱氏两眼充血,刀子般的眼神剜向他。

    “我……我……对不住,我险些害了你。”何思远面白如纸,再不复方才那大袖翻卷的从容,局促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

    “我……我在寺里求了串保平安的佛珠,那珠串是拿铜丝拧的。”

    他的身子摇晃着,将手扶住修竹,支撑住身体,另一手衣袖褪去,露出了腕上的珠串。

    朱氏一脸怨毒,眼神凶得像能吃人。

    何思远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凄绝得令人心碎。

    “三表妹不信我,我不怨你。毕竟咱们隔了好些年没见,在三表妹心里,我这个大表哥想必……想必是很不堪的罢。”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眼角泛红,举起衣袖拭了拭,拱手道:“罢了,我还是走罢,此处……”

    “诸位仁兄,咱们先把这竹园赏了,再去别处赏玩。这大好春(光,可莫要辜负啊。”

    小径尽头蓦地一道男子语声,打断了何思远的话。

    何思远并朱氏齐齐色变。

    有人来了?!

    听那声音张扬饱满,似是个未满二十的年轻人在说话。

    旋即两人便发觉,来的不只一人。

    随着那年轻人话音落下,远处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参差不齐的笑语:

    “哈哈哈,子良说的是。”

    “此言大善,吃酒不如观竹,否则面目可憎。”

    “子良兄可带着笛子?这竹子清影,闻笛则雅啊。”

    众语喧嚣,至少是五、六个人的动静,且闻其声息,正向着此处而来。

    “不好,他们是从东角门来的。我不能回去,不然正与他们撞上。”何思远飞快掉头走来,面色微白,嘴唇颤抖。

    朱氏的脸色比他还要白,两手打战,前襟重又落下。

    她绝不能往院门去!

    被两个丫鬟瞧见她衣衫不整,是可以拿言辞遮掩的。

    可现在,何思远若是往回走,就必与那群士子撞上。届时,东平郡王妃衣衫不整地冲出竹院,而同时何思远神色慌张地被人撞见,只消有一人将这两件事连起来想,朱氏便只能一死以证清白了。

    唯今之计,藏起来才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这虞园她根本不熟,并不知晓哪里能够藏身?

    “怎么办?怎么办?”朱氏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原地打着转,渐近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便如加身之屠刀、割喉之利剑,她想不出一点法子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剑刺来。

    “三表妹小心。”

    朱氏面白如纸、摇摇欲坠,何思远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急声问:“表妹……王妃,你怎么了?”

    朱氏无力地依着他,额头布满汗水,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满脸绝望、泪水横流。

    完了。

    他二人有染之事,已然坐实了。

    她闭上了眼,泪水决堤般往下淌。

    可怜她的贞儿还没说上亲,她这一死,孝期至少一年,这孩子真要拖成老姑娘了。

    王爷是必定守不住的,说不得百日没过便要续弦。

    不出两年,这玉京城中,便再无人会再记得她这个先王妃了罢。

    一刹时,朱氏直是心如刀绞,不甘与怨恨几将她淹没。

    “王妃莫急,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藏人。”

    清冷的语声乍然入耳,朱氏一下子睁开了眼。

    “快,要来不及了。”何思远向她点了点头,似是以这个动作向她保证,旋即便半扶半抱起她,径向西面而去。

    一竿竿修竹飞快掠向身后,朱氏朦胧的视线中,是一张清瘦坚毅的脸。

    不知何故,这一刻、这一副容颜,竟令她那颗跌落冰窟的心,渐渐地回了温。

    “别怕,我在呢。”何思远忽地垂眸,展颜一笑。

    阳光流转,这个笑容如此清晰,如永恒不变的光阴,刻印在朱氏心间。

    竹林小径间,很快便不见了那对男女的身影,四下悄然,仿似从无人来过。

    五、六息之后,小径深处,现出一个鼠须男子。

    并非朱氏以为的五、六人,而是只有一人。

    这男子年约四旬,生得平平无奇,然每一开口,都会变幻一种语调,或年轻、或老成、或清越、或沉稳,一个人竟发出了好几个人的声音,且间错有致,闭目听着,就像是好几个人在说笑。

    更为奇特的是,他的靴底亦藏着机关,每一迈步,便如五、六个人杂步而行,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会觉着,这是好些人在走路。

    这男子一直走到朱氏方才停留之处,原地踏步说话,似一群人正行过此处,旋即又慢慢后退,足音渐稀、语声渐悄,似人已远去。

    园门外的绿藻与绿荷,并未听见内里的动静。

    她们一直以为,竹园之中唯朱氏一人而已,而这园子也只一个正门。

    是故,半炷香后,当徐出现二人面前时,她们也只以为,他是来赏景的。

    “你们两个果然在此处。”徐含笑道,俊美的面庞如阳光般耀眼。

    绿藻忙抢上前陪笑:“五爷是来寻王妃的么?可要奴婢领您进去。”

    “不用了,我得了件新氅衣,想给王妃送去。你们便守在此处罢。”

    徐似是心极好,将搭在臂弯的珠光紫重纱鹤氅展开给她们瞧:“你们瞧,这是江南才出的料子,我好容易买下的,这颜色王妃想必喜欢。”

    说着又掏出两枚约二两的银锭,予了绿藻她们。

    双婢万没料到,竟能得如此厚赏,千恩万谢地接了,再一想徐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自不会相拦,由他进了竹园。

    徐似是对此园很熟,很快转过小径,信手一招,便见那林中闪出两个人,一人是方才的鼠须男子,另一个则是卧佛寺挂单的觉明。

    前者身怀绝技,而后者亦显然并非所谓“高僧”,不过野和尚罢了。

    “去金二那里拿银子罢。”徐当先向那鼠须男子道。

    那男子直喜得眉花眼笑,连连打躬道:“谢爷赏。”

    “快去吧,金二就在角门那儿呢。”徐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男子生怕银子跑了也似,脚下如飞地走了。

    徐便又转向觉明,蹙眉问:“你给何思远用的那个药,效验如何?他会不会死?”

    觉明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放心罢,死不了人的。何思远原本不过小恙,不吃药也能好,我那药巧就巧在能将那咳嗽绵延下去,何时停药,何时即可病除。”

    徐淡然一笑:“那便好,我会慢慢把他的药换掉,你明日便先离开吧,这个大恩且让他记着,待有需要,你再现身。”

    “洒家明白。”觉明笑嘻嘻地道,两脚挪了挪,便将一双眼睛往林深处瞟,笑容有些猥琐:“里头的事情这是办成了?”

    “自然成了。何思远身为誊抄书生,这时候自然要去外院抄诗去,留下的这个,我自有法子处置。”徐没有一点要瞒他的意思,亦无算计嫡母该有的羞愧之意,面色十分坦然,有什么说什么。

    觉明压着声音“哈哈”一笑,拍了拍徐肩膀:“洒家就喜欢你这样子,真小人,真小人也。”

    他笑指着徐,缁衣晃了几晃,转身大笑而去。

    眼瞧着他消失在小径尽处,徐方抖了抖衣袖,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地向西而行,未几时,便来到了一处山石洞前。

    他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啪”地将鹤氅抛在地上,似笑非笑地道:“王妃,拿去遮一遮罢。”

    朱氏瘫软于地,惨白着脸看向脚边华裳,绝望得想要去死。

    然而,她舍不下的。

    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膏梁之地、锦绣之乡,她哪一样都不想放手。

    虽然,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也都不属于她。

    可她还是舍不下啊。

    就在方才,当徐突然带着几个婆子妈妈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便清楚地知道,她中了圈套。

    何思远,便是这套中最关键的那颗棋子。

    而有此一局,从今往后,她便再也不能在徐面前挺直腰板,也再不能拿着嫡母与王妃的派头,拿捏这个庶子。

    可笑的是,想明这一点的瞬间,她当先觉出的,不是恨,而是庆幸。

    徐没想治死她。

    约莫她活着于他有用,是以他不曾引来东平郡王,而是亲自现身。

    那就好。

    只要还能好生坐在那个位置上,朱氏便满足了。

    她惨笑一声,将鹤氅披在了身上。

    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前世时,朱氏想尽一切办法摧毁他,最后更是以卑污手段,让他成了枉顾人伦的逆子,不仅羞辱了他的父王,亦羞辱了整个王府。

    而今,他们两清了。

第257章 药膳(二合一)

    芳春会后,东平郡王府徐五郎“诗文第一”的名号,就此打响。

    究其原因,套用徐五郎本人所言,“无它,唯才气尔”。

    这句气死人不赔命的大话,出自一个年仅十七、姿仪俊美,且确然才华横溢的少年之口,居然并不令人讨厌。

    原来,芳春会当日,徐应《惜》字之题,当场挥就一阙新词,直是惊艳四座,立时便将那十首诗的风头盖了过去,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更是教人拍案叫绝。

    于是,从荼蘼开尽的暮春,至榴花盛火的五月,那章台柳下、彩袖腕底,不知有多少花魁优伶,在那酒宴歌席之上,轻敲着红牙板儿,伤春复又自伤,直将这曲子唱得满城皆知,便连讨饭乞儿都能哼上两句。

    这一场风雅的热闹,让玉京城的夏天变得格外火热,而在这喧阗之下,一个名叫“肃论”的学派,悄然出现。

    这是个不甚起眼的小学派,其主旨兼具法、道、儒三家,还夹杂着一些心学理论,初看时,似是有些不伦不类。

    然而,若有人讥其驳杂,便会发现,那一个“肃”字,一是对诸子百家诸般糟粕之“肃清”,次则对诸学派流传至今曲解之“肃正”,再则,对自身之“肃醒”。

    竟是俨然将肃论置于百家之上,大有天老大、地老二,它老三之意。

    对此等狂徒,士林中人自是嗤之以鼻。

    大齐每年冒出来的小学派多了去了,不过石子入海罢了,都是些小打小闹,莫说动摇根基,便是最底层的“吏社”,他们都撼不动。

    此之所谓“吏社”,乃是大齐官场一个奇异的群体,其成员皆为各衙门的胥吏。

    这些吏员泰半乃秀才出身,差一些的也是童生,贱吏则有师门或祖传相承。

    总之,这是一群永远不可能当上正经官员的人,然而,朝堂各部门的运转、各政令的下达,大到定立国本、小到换一根毛笔,都离不开他们。

    说句玩笑话,若有朝一日,这些胥吏联合起来撂挑子,那么,大齐朝堂也得跟着瘫痪。

    是故,官员们对“吏社”还是存了几分忌惮的,且官员一任也不过两三年,而胥吏却很少变动,他们熟知一切明面儿上的流程与桌底下的技巧,他们的存在,对官员迅速熟悉并融入环境,大有裨益。

    换言之,官吏乃是共生关系,他们必须是一心的,否则,便会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

    而与之相较,“肃论”不过是一帮子狂生罢了,士林中谁也没当回事。

    按理说,这些学派朝堂之事,后宫是不可能触及的。

    可是,在喈凤宫二公主的书案上,红药却偏偏瞧见了一本《清风阁记》。

    那正是某肃论士子所著,红药前几日去乾清宫送东西,正逢着两个秉笔太监,听他们说了一嘴,这才知晓的。

    她是万没想到,这本肃论著作,竟会出现在二公主的案头,且听其所言,这书竟还是她好不容易向大公主借来的,三公主想要翻两页都不成。

    这情形惹得三公主就有点不大乐意。

    “二皇姐不给我看书,我就不叫红药嬷嬷给你讲故事,哼。”小姑娘嘴撅得老高,撇过头不去看自个儿的二姐。

    二公主便笑着揉她的脑袋:“好啦,不生气哦,你若是乖乖的,我就给你一样好玩的东西。”

    “真哒?”三公主立时转头,眼睛都亮了。

    “自然是真,姐姐何时骗过你?”二公主柔声道,转身便命人将东西拿了过来。

    那是一只拿竹篾编的鸽子,漆作雪白,红玛瑙作眼、红玉磨成尖喙,翅膀还能动,果然新鲜有趣。

    三公主开心地抓起鸽子,带着几个小宫女便去阶下玩起来,小脸上笑容绽放,再也不提看书之事。

    看着阶下雀跃的身影,二公主面含浅笑,眸光是宠溺的,随后,又渐渐放空。

    良久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也长大了。”

    红药站得离她最近,断不好让尊贵的二殿下自言自语,遂只得接话:“二殿下说的是。”

    二公主目注开心的小女孩,语声悠然:“从前她生病的时候,笑也真、哭也真,只是笑得太少了些。如今她病好了,那笑和哭,我却再瞧不出真假来了。”

    语毕,又是一叹。

    红药眼观鼻、鼻观口,一字不出。

    给她八百个胆子,这话她也不敢接。

    可是,若是没丁点儿反应,却也得罪人。

    红药满嘴发苦,只能躬了躬腰。

    二公主转过眼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顾典事,你最近还给我三皇妹说故事么?”

    红药袖中两手绞紧,语气却还是从容的:“回二殿下,三殿下最近不大听故事了。”

    “哦,我想起来了,三皇妹最近在教你识字儿,是么?”她似是颇有兴致,一双眸子炯炯看来。

    这天气本就热,再被她这样一瞧,红药直出了一身的薄汗,敛容道:“回二殿下,正有此事。三殿下教了奴婢快四个月了,托三殿下的福,奴婢如今认了好些字儿,不太难的书也能读上两页。”

    她委实很想多说几句的,最好天长地久地说下去。

    惜乎宫人回话也有规矩,主子问什么,便只能答什么,多了少了都不成。

    她遗憾地停住了话头。

    所幸三公主此时跑来,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挂着晶莹的汗珠,用力一拉红药的手:“红药嬷嬷,给本宫讲个小白鸽的故事。本宫要听。”

    “小孩子家,就爱听故事。”二公主笑道,再不看红药,只向三公主招手:“快进屋吧,这时候虽还早着,暑气也重,瞧瞧你这一头的汗,过会儿沐浴了换身衣裳再听故事,好不好?”

    三公主拉着红药的手紧了紧,歪着脑袋,大大的眼睛如天空般澄澈:

    “好呀,就听二皇姐的。一会儿还要劳二皇姐叫人给红药嬷嬷上杯茶,让她先润润嗓子,好给我说故事。皇祖母说啦,御下要宽,严则生怨。我要听皇祖母的话,当个宽以待人的好主子。”

    这一番话,再配合她时而嘟嘴、时而展颜的神情,竟是严丝合缝,在情在理,又不令人过于难堪。

    红药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三公主这是给她撑腰呢。

    以这段看似孩子气,实则滴水不漏之语,告诉二公主,红药是她哕鸾宫的人,而太后娘娘对哕鸾宫亦很看中。

    果然长大了,晓得护着下头人了。

    红药蹲身替三公主理着发鬓,面无异色,心下却大是感慨。

    二公主像是听得怔住了。

    其后,便弯腰笑了起来。

    根本就没生气。

    也根本不以为意。

    事实上,她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嘉许的,伸手轻轻一捏三公主的脸颊,笑嘻嘻地道:“是,是,我听明白啦,还请三殿下快去沐浴,别叫汗沤出病来。”

    三公主本就聪敏,见她开起了玩笑,立时见好就收,蹦蹦跳跳地跟着小宫人进屋去了,行止间一派天真,哪里瞧得出半点心机?

    二公主似是颇为满意,接下来果然信守承诺,再不曾以言语试探红药,茶点也命人赏了,还额外多赏了红药一块银角子。

    红药闹不清她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多想,陪着三公主说了会故事,又玩了两个游戏,一行人便辞出了喈凤宫。

    此时已近巳正,日头毒得很,红药惦记着中午那一顿药膳,匆匆安顿好了三公主,便撑着把青油伞,一路擦着汗去了尚膳监。

    药膳房位于尚膳监的西南角,颇雅致的一所小院,围墙是一圈篱笆,篱角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红药亮出腰牌,那守门的太监早识得她了,笑眯眯唤了声“顾典事好”,便将她让进了院。

    院中只三间正房,打通成了一大间,以及顶的大药柜隔作三段,每只药柜皆开着一个一个的小抽斗,抽斗外标注着药材名目

    红药进屋时,便离见了浓重的药材与食物混合的香气。

    最外间有一具大石台,上置着药杵、石臼、竹匾等物,又有未经收拾完的食材,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散落着,十来名太监宫女正弯腰忙碌,见了红药,俱皆含笑致意。另有六、七名样貌干净的小太监、小宫女,端端正正坐在角落。

    红药笑着依次打过招呼,便自来到了第二间屋子。

    这里比外间安静些,几名上了年纪的宫人守在最里间的门口,红药将腰牌予她们验了,方坐在了药柜下方的矮凳上。

    里间乃是灶台,亦是药膳重地,闲杂人等是绝不可入内的,便是红药这样的品级,也只能在外等候。

    她原本就是探风来的,此时自是不急,只闲闲坐着,控制着速度与频率,偶尔往旁扫上一眼。

    这数月间,她每隔三日便来一次药膳房,里里外外都仔细瞧过了,人头也全认齐了,有几个还混了个脸熟,连他们与后宫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亦查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于她而言,药膳房是全然陌生的所在,前世她一次都不曾来过这里,这些人与事究竟与前有何不同,她察觉不出。

    好在她自己亦知晓,此事不可操之过切,只能拿出水磨功夫来,一点一点地往下查,是故这么久以来,她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一直老老实实地,很不惹人注意。

    坐了约有一刻,里间屋门忽地开启,一阵浓郁的甜香随风传来,刺激得人口舌生津。

    正是红药惯熟的药膳味道。

    她立时起身笑道:“今儿倒是快。”

    一名圆脸老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三殿下正长身子呢,耽误不得。”

    说话间,另一个老宫人已然转进扇,很着便捧着托盘走了出来。

    “哕鸾宫朱子雪莲羹,成”圆脸宫人拖着长腔,唱出了药膳名目。

    红药徐步上前,将抄录好的方子奉上。

    老宫人接过方子,认真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示意旁边的宫人将托盘交给红药,同时再度唱道:“离灶两刻,温汤缓食。”

    先说名目,再说药膳食用的时间与办法,这是药膳的规矩,每次皆是一样,红药已经很习惯了。

    她捧起托盘,并不及走,而是转行至屋子东角,背墙而立,耳听得那老宫人第三次唱道:“试膳”

    语声落地,一名小太监、一名小宫人便自外而来。

    他们是专门试毒的,方才一直候在外屋,听唤方可进来。

    两个人一脸平静,先向红药行过礼,方执起银匙,各试了两匙羹汤。

    再等了约半刻,小太监并小宫女便退了下去,老宫人最后唱道:“三殿下福寿安康”

    “三殿下福寿安康。”红药随众念了一声,这整个过程便算是结束了。

    说起来,尚膳监别处并没这样的规矩,只药膳牵涉到不少药材,比寻常吃食更容易出纰漏,因此规矩也特别地大。

    而方才试毒的二人,则表明这药膳在离开药膳房时是干净、可食用的的,若三公主吃出了问题,则药膳房可以首先排除。

    自然,若三公主当真中了毒,药膳房也绝不可能脱了干系,但此举有胜过无,不过求个安心而已。

    将药膳搁进备好的食盒,又依着礼数与众人打过招呼,红药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两名哕鸾宫的小宫人正守在院外,见她出来了,双双接过食盒,红药依旧撑起油伞,顶着毒日头往回赶。

    可谁想,行不出数步,前方忽地行来一个宫女,观其服色,乃是三等宫人,眉目平平,唯身量高挑,倒也颇为打眼。

    红药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几乎就在她抬眸的同时,那宫女恰也看了过来,二人的视线地半空里略略一触,又飞快分开。

    那宫女显是瞧出了红药的身份,屈膝道:“典事姑姑好。”

    虽语声很轻,却有着一种尖脆的穿透力。

    红药登时汗毛竖起,执伞的险些松开。

    是她!

    榕树下的那个宫女!

    就算那张脸红药始终没瞧见,可是,那两道阴沉的视线,以及那独特的尖脆语声,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第258章 偷看(二合一)

    一瞬间,红药仿佛听见了自个脑瓜子“咣当咣当”转动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巨大而噪切,她怀疑旁人也听到了。

    要不要问这宫女为何来药膳房?

    要不要干脆找个由头把人骂一顿,再命人找她的管事姑姑来?

    再不然,搭讪两句,问一问她何处当差?

    无数想法在红药脑中流窜,每一种都看似可行,却又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漏洞。

    这宫女是陈长生的同伙,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陈长生与红菱几次三番算计红药,皆被她轻松化解,最后还反将了红菱一军,废掉了陈长生的一步好棋。按照从徐那里学来的新词,红药与他们,存在着利益上的冲突。

    易地而处,设若红药是陈长生,她是一定会记下顾红药这号人物的,说不得还会派人暗中查探。

    此时出头,合适么?

    会不会打草惊蛇,让本就存疑的对方,越发警觉?

    短短一息,红药的脑瓜子转得发烫,脑门儿都快冒烟了,最后终是下定决心:

    啥也不干。

    她始终牢记着徐的叮嘱:

    保全自个儿为上。

    事实上,纵使没有徐,红药也会当先选择护着自己的。

    这宫里出头最早的,死得也最快,红药觉着,还是躲在暗处放个冷箭什么的比较适合她。

    一息思忖,万念驰过,红药已然拿定了主意,而此时,那宫女才行过礼,正垂首立在道旁,一副老实本份的模样。

    “罢了,忙你的去吧。天气热呢。”红药和声说道,冲那宫人摆了摆手,甜糯的语声,一如那药膳所散发的香气,亦如宫中传闻:

    这位顾典事,是个软和的性子,很好说话。

    那宫女怯生生地应了个是,却像是不敢走,始终低头恭立着,直待红药走远了,方才抬起头来,阴冷的两道视线,久久盯视着那个纤秀的背影。

    “韩喜灵,你杵那儿做什么呢?”一道不虞的声线忽地传来,惊醒了这个宫人。

    随着话音,药膳房走出来一个中年宫女,若红药在此,便能认出,这中年宫女方才便在外间捣药,名叫秦禄英。

    她与皇后娘娘身边的谢禄萍乃是一辈儿的,却远没有后者那样的好运气。

    入宫至今十余年,秦禄英也才混到二等,且还是在药膳房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这地方规矩大不提,是非又多,更兼头上还压着一堆福字辈甚至更老的宫人,根本没机会出头。

    这么些年来,当年义气早便消磨殆尽,秦禄英只求能混到出宫,是以拼命积蓄钱财,想着出宫后先置些产业傍身,再嫁个差不多的男人,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那叫韩喜灵的宫女一听此声,立时换过一副憨厚的笑脸,回头低声道:“姑姑恕罪,刚才半道儿上遇见了顾典事,我不敢就走,在这儿多站了一会儿。”

    秦禄英引颈前顾,见那路穷处哪里还有人迹,倒是那树上知了叫个没完,引得人心浮气躁地,不由瞪眼道:“人都走没了,你还傻站着作甚?还不快随我进去?”

    说着转身便往回走,口中骂骂咧咧地道:“怎么就给我找了这么个傻子!干脆傻死了倒干净,活着还带累好人。”

    韩喜灵只一味憨笑,再不复此前阴沉的模样,瞧来倒真是傻乎乎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药膳房,半刻之后,又都走了出来,秦禄英甩手在前,韩喜灵小心翼翼提着食盒紧随其后。

    那守院门的太监见状,便笑着问:“哟,今儿又是你们送过去啊?”

    秦禄英忙笑着回道:“是啊,今儿仁寿宫换家伙什,忙得抽不出人手来,便叫我们捎带个手。”

    语毕,两个人相视一笑。

    什么换家伙什?仁寿宫养着大几十号人呢,就算把地皮都给掀了,也总能抽出人手来送药膳的。

    不过是底下人嫌天气太热,随便找个由头偷懒儿罢了,两下里心知肚明,都不点破。

    事实上,莫说三伏三九了,便是那春夏好时节,那起子人也是能躲便躲,只叫药膳房代送。

    好在,太后娘娘的药膳日子不定,原先是七日一次,现下却是有时隔上半个月也不用,有时又是连着两天都要。

    此外,她老人家也不是总吃的,若没了兴致,碰都不碰一下,是以谁拿谁送便也没那般讲究了。

    秦禄英二人进得内皇城,便沿着金水河畔种的那一溜垂柳,拣那凉荫地走得飞快,终是赶在未初正时,将药膳送进了仁寿宫。

    那等膳的宫人早就急了,接了提盒便往里走,只将一句冷话丢在热风里:“候着。”

    到得此地,秦禄英早收起了此前的作派,低眉顺眼地,连应的那一声“是”,都透着万分小心。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太后娘娘宫里的人,自也是拔高了好几截,别看那小宫人才只是个杂役,却也很敢给她甩脸子了。

    那小太监很快走了,秦禄英和韩喜灵便立在角门边。

    大太阳高挂天空,阳光白亮,地面上暑气蒸腾,周遭的温度似是一点就能烧起来。

    两个人尽量缩在门檐下,避开这直射的骄阳,然那热气却是无处不在,不消多时,二人俱是满头满脸的汗,秦禄英早将腰上折扇抽出来,打开不停地扇着,心下又生出几分烦躁。

    送膳这等差事,最易出岔子,可恨那些老东西一个个贼精,硬生生就把这差事安在了她身上,换在别处,她这样二等的已经很吃得开了,偏她命苦,落手的皆是苦差。

    也不知谢禄萍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秦禄英怅怅想着,忽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

    她当即心头火起,挥起折扇“啪”一下打开韩喜灵放在她衣袖上的手,立着眉毛道:“你作什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韩喜灵忙缩回手,似是很怕她,缩着脑袋怯怯道:“姑姑,我……我想去净房。”

    一面说话,她一手便按在了肚子上,两只脚在地下来回地倒着,眉头紧皱、表情痛苦,似是内急。

    秦禄英陡然思及前事,一下子面色铁青,飞快朝后退了半步,举起扇子掩鼻:“快走,快走,别又像上回那样儿溺了一身。”

    那还是两个月前的事,有一回,韩喜灵也说要去净房,秦禄英一时没理她,不想这人竟直接溺了一裙子,那个气味,弄得秦禄英几天没吃好饭。

    见她应下了,韩喜灵傻笑一声,拎着裙子便往仁寿花园跑。

    园中有好几处净房,却也便宜。

    看着慌里慌张的背影,秦禄英不由暗自摇头。

    这韩喜灵人有点傻,原先只是洒扫上头的杂役,后尚膳监人手不够,便将她调了去。

    她虽然心智有缺,当差倒是很勤勉,还是个一根筋,将上头的话当圣旨,为了差事无视一切外物,任谁也收买不了。

    这样的人,无疑是最适合尚膳监的,因此,即便她笨了些,最后还是被留了下来,专管着往各处送膳,秦禄英每次来仁寿宫,都是她跟着。

    秦禄英摇着扇子,兀自低头沉思,却没发现,那仁寿宫偏殿的屏风后,悄然滑过一道人影。

    “顾典事去用饭么?”一名宫人讨好地问道,又指了指屏风:“瞧您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可是里头呆得凉了?”

    仁寿宫里不仅有大冰鉴,还有一种从未见过大扇子,只要轻轻摇动正中的手把,那三柄羽扇便能自个儿轮转着扇风,十分神奇,据说是东平郡王献来的。

    有此二物,仁寿宫自是极为凉爽,呆得久了,还会觉着冷。

    这宫人显是以为红药禁不得风,便问了出来。

    红药自自然然地顺着她的话道:“正是呢,我刚才对着下风口,一阵阵地凉风吹得有点儿难受,就出来暖一暖。”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拂鬓道:“嗳,我这话说得有点儿矫情,这大热的天,我竟还说要暖一暖,外人听了定要说我轻狂。”

    那宫人忙陪笑:“话不是这么说的。顾典事怕是不知道,里头当差的都和您一样,也常说要出来暖和暖和。”

    红药掩袖一笑:“多得你不笑话我土气,还是太后娘娘会调理人。”

    一句话,赞了主子、夸了奴婢,那宫人亦自笑起来。

    红药借口要用饭,很快便出了偏殿。

    出门时,她又往角门处扫了扫。

    那个阴沉宫人仍未回来。

    红药心下沉吟,在配殿用饭时,也一直在思忖此事。

    她今日会出现在仁寿宫,也是一个“巧”字。

    原来,三公主不知从何处得知,今日恰逢她与太后娘娘同日用药膳。小姑娘临时起意,说是要来“陪皇祖母一同吃药,与皇祖母同甘共苦”,便命人给仁寿宫送了信。

    这原不过孩子话,太后娘娘却被逗得前仰好合,心情大好之下,自是应允了。

    于是,取回药膳后,红药便直接去了仁寿宫。

    也就在跨进仁寿宫正殿时,她忽尔福至心灵,想着,莫不是那阴沉宫人的出现,与太后娘娘的药膳有关?

    细说来,其与红药相遇的地点,正在通往药膳房唯一的那条小径,亦即是说,药膳房便是此人的目的地。

    其次,红药出入药膳房数月,却从不曾与此人谋面,偏偏今日太后娘娘用药膳,这人便出现了。

    有了这两个前提,红药便觉得,此事已有七分准了。

    而就在方才,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那阴沉宫人,竟当真来了仁寿宫,那药膳不仅是由她亲捧着的,且她送完了药膳没多久,就跑去了仁寿花园。

    且不论药膳如何,只看她往仁寿花园跑得如此熟稔,红药便敢打包票,她一定经常如此,而此举的目的,不言而喻,正是去瞧小石塔。

    却不知,那小石塔的位置,是否仍在原处?

    除此之外,太后娘娘的那份药膳,也很关键。

    只可惜,方才红药没得着服侍的机会,只来得及将覆于其上的药方子看了两眼,还没待细瞧,三公主便让她先下去用饭,至于药膳,她却是根本不知长什么样儿。

    既然今日撞上了,总得瞧上一眼才是,也免得浪费了这么个大好机会。

    心下计议已定,红药飞快地扒拉着筷子,三下五除二便将整碗饭咽下,匆匆漱了口,便又回到了偏殿。

    她去得很及时,太后娘娘恰好命人盛了一碗药膳,置于手边,那淡淡的鲜香味道随凉风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红药目不旁视,碎步行至三公主身旁,躬身道:“殿下,奴婢回来了。”

    三公主正努力对付着小碗里的一枚肉丸子,闻声便回过头,奶声奶气地道:“那红药嬷嬷留下,你们都去用饭罢。”

    几名服侍的小宫人应声退下,红药便上前两步,执起布菜的银箸,视线不经意扫过桌案。

    那碗药膳放在案角,从她的角度看去,一目了然。

    那是一碗色泽微黄的羹汤,颇为粘稠,几样食材与药材于汤面正中堆尖儿摆放。

    红药不敢盯着细瞧,只飞快一眼扫过,认出了其中嫩笋尖、鹌鹑蛋、淮山、枸杞这四样。

    皆是药方子里有的。

    至于剩下的,有一些因熬煮太久,颜色与形状都已改变,还有些干脆煮成了糊状,红药自忖没那个眼力认出来。

    似乎也无甚可奇处。

    红药暗忖道,瞥眼见三公主吃掉了肉丸,大大的眼睛正瞄向一碟凉拌脆心瓜。

    她忙举起银箸,向三公主的小碗中拣了两片。

    三公主小脑袋一低,嘴巴一鼓一鼓地便吃了起来,因好瓜极脆,她口中还发出细细的咀嚼声。

    趁此机会,红药第二次扫向那碗药膳。

    还是什么都瞧不出来。

    所幸太后娘娘似是不大想吃这东西,一直任由它在那里放着,根本就没碰过,却是方便了红药。

    她便一面给三公主布菜,一面左一眼、又一眼地往那药膳上飞眼刀子。

    也不知是瞧到第几眼的时候,终是教红药发现了一丝异常。

    那些枸杞。

    确切地说,是那几个枸杞中的两个,看着有点儿怪怪的,越瞧越是不像。

第259章 幽语(补九月欠更二)

    前世红药开了三十年酱菜铺子,倒也没少接触枸杞,这东西颜色好看、又有营养,有一段日子,红药曾拿它和别的调料配伍着,腌出了白萝卜。

    那腌制出来的酱萝卜,是一种淡淡的粉色,味道亦是微甜带鲜的,小孩子很爱吃,也算是她店里的一块招牌。

    而以她的经验来看,那两枚特殊的枸杞,不大像是枸杞,反倒像是她前世看过的一种十分奇异的果子神秘果晒干了后的模样。

    这神秘果原产自南洋,而岭南因与南洋离得近,红药在迁往小镇的路途中,曾有幸见过一回。

    不过,这东西价极高,红药无缘尝味,只听人说,这神秘果有一奇效,便是能改变人的味觉,只要吃了它,无论多么酸的东西,入口皆甜。

    红药自个虽未吃过,却见有人品尝,那人吃了神秘果后,便喝了一碟醋,直叫“好甜”。

    如此神奇的果子,自是令红药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今亦不曾忘,而此刻经多番辨认,她有七成把握,那枸杞里头混着的,正是神秘果。

    大齐皇城有这东西,也并不稀奇。

    可是,那张药方子里,有神秘果么?

    红药记忆中是没有的。

    然她也不敢保证,只将此事记在心里。

    接下来半个月,红药用尽手段,在不惹人怀疑的前提下,终是看到了太后娘娘的药膳方子。

    没有神秘果。

    亦无红药不知的药材。

    到底这也不过是药膳,又非正经汤药,用的皆是些寻常益气补血之物,红药久在宫中,这几味药材还是识得的。

    除一味枸杞,药膳中再无与其形状相似之药材。

    察知此事后,红药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不敢多耽搁,借故去了趟尚宫局,寻机给李九牛递了消息。

    他们那一队金执卫长年在附近巡视,原先,红药都是在指定处藏字条,与他传递消息的。

    只如今情形有异,她担心被人拿到实证,遂演了一出戏,将字条藏在帕子里,当着李九牛的面儿“丢掉帕子”,再被他“眼疾手快拾起”,在众侍卫的轰笑声中,悄无声息地达成了此事。

    而在如筛眼般处处漏洞的大齐皇城,这样的字条,几乎每一天都在某些隐秘处传递着。

    五月末的一个黄昏,六宫某所安静的偏殿,一只夹着字条的竹筒,出现在了一双春葱玉手之中。

    “怎么又来了?”

    残阳如血,绯色的彤云直铺满了半个天空,那眉目疏清的女子著一身水合色轻容纱衫,斜倚窗前,怅望着被余晖洒红的庭院,雪肤之上,亦似染了一抹朱色,说不出地艳丽。

    “回主子,像是挺急的,奴婢下晌瞧见的消息是十五数。”肃立于下的中年青衣宫人小声回道,又踏前半步,低劝:“西晒还是很热的,主子可要去里头歇一歇?”

    “不用了,这里挺暖和的。”纱衫女子回眸一笑,目中有凉意,乍起而落:“这地方一年里头也没几日暖和的,我都快长霉了呢。”

    青衣宫婢面色哀惋,慢慢低下了头。

    纱衫女子似不知此言凄凉,语毕,便将指尖轻点着竹筒,也不去拆,只微拢眉心,轻嗽了几声:“咳咳……既然这事情很急,怕就是大事了。”

    青衣宫人低应了一声:“是,主子。奴婢就怕是大事,想着先知道一天,也好早一天准备,就马上把东西拿回来的。”

    纱衫女子轻轻点头,伸手将竹筒旋开,抽出了字条。

    数息之后,她“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青衣宫人不明所以,忙问:“主子,怎么了?上头写了什么?”

    纱衫女子摇摇头,笑声渐息,唇角却还是弯的,目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讥嘲:“我是没想到,他们竟连仁寿宫都要算计。”

    青衣宫人一下子抬起了头。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便又垂下了眼眸,用很低的声音道:“主子先前做了好多事,他们约莫以为主子得来容易。”

    这话颇有些不敬,只她神态黯然、语气消沉,这一分不敬,便也被更多的无奈所掩去。

    纱衫女子盈盈浅一笑:“是啊,就像你说的,他们以为我无所不能,如今竟想叫我想个法子,让太后娘娘多吃几次药膳。”

    青衣宫人身子震了震。

    她虽不知字条内容,仅凭此语,便能猜出个大概来。

    更何况,她的主子所谋之事,又岂止药膳这一样?

    更大更严重的,她们都做过了。

    青衣宫人轻叹了一声,悄语道:“主子,奴婢去点蜡烛可好?”

    纱衫女子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青衣宫人忙去至屋角,将那仙鹤铜台上的红烛点上。

    满室余晖中,这一星红光,毫不显眼。

    她将烛台捧至窗前,轻轻搁在案上。

    纱衫女子凭窗远眺,忽尔叹了一口气:“年年岁岁,这窗子外头的景儿,倒是一点儿没变。”

    她回过头,斜光穿户而来,她苍白的面颊似变得红润,衬着那双清亮的眸子,越发耀眼:“风物犹在,而人事殊易。你瞧瞧,我是不是也老了?”

    青衣宫人鼻子一酸,忙摇头道:“哪儿有的事?主子年轻貌美,正是最好的时候呢。”

    “最好的时候么……”纱衫女子喃喃轻语,半晌后,复又掩袖:“原来,我最好的时候,就是坐在这窗前瞧景儿呢。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她笑了起来,一时气息不济,咳嗽了两声。

    青衣宫人忙斟了盏温茶,含泪送上:“主子,快别劳神了,先喝口茶罢。”

    纱衫向她面上望了两眼,柔声道:“放心吧,我还死不了,且得熬着呢。”

    她就着青衣宫人的手喝了两口茶,咳嗽便轻了下去。

    青衣宫人上前取过字条,放在蜡烛上烧了,低语道:“主子还是要帮他们么?”

    纱衫女子没说话。

    然而,青衣宫人知道,这便是她的回答了。

    她低下头,入目处,是被火苗舔噬的字条。

    殿宇中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纱衫女子忽地道:“明年开春,陛下要给太后过千秋,可是当真?”

    她转望青衣宫人,那双总是很淡然的眸子里,闪动着两点幽暗的红光……

第260章 折罪(二合一)

    夏日天长,烟波桥畔绿柳垂烟,洒下遍地余荫。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兜头洒落,夏蝉高声嘶唱着,桥下水波在骄阳之下金光灼灼,刺得人睁不开眼。

    红袖执着一柄青布伞,匆匆行过烟波桥,被热气蒸得红透的脸上,浮出几分烦躁。

    尚寝局最近差事虽不算多,却是桩桩件件都让人挠头。

    宫里马上就要添丁了。

    除谢昭仪、郭美人分别于去年八、九月间小产外,余下几位怀孕的嫔妃,上至荀贵妃、下至徐昭仪,皆在待产之中。

    此乃头等大事,太医院已然加倍安排了值院太医,生恐哪一位提前发动起来。

    按理说,六局一司身上的担子,此时理应轻了好些才对。毕竟,最难熬的还是各位贵主儿孕中那段日子,那真是一天天地提着心、吊着胆,点灯熬油似地,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吓出一身冷汗来。

    所幸,宫里有位柳夫人坐镇,她医术超绝,又极擅妇人科,几位娘娘终是有惊无险地坐稳了胎,直至如今即将生产,也不曾发生什么大的变故。

    除此之外,陛下、皇后娘娘并太后娘娘更是亲自出马,将整个六宫的人手都理了一遍,差不多的地方,全都换了人,唯那些没人烧的冷灶,还维持着原样。

    而红袖所忧者,便在于此。

    依照原本的安排,她本该从尚寝局直接调入六宫,职司也将往上升一等。可现如今,她却仍旧留在原地,所谓升等、所谓进六宫,根本无人再提。

    这且不算,更让红袖不明白的,是帝后并太后娘娘调派的那些人手。

    一些在红袖看来偷奸耍滑、蠢笨愚驽或惫懒无赖之人,竟扶摇直上,不但以入得六宫,且其中几个居然还升了等;而另一些明明勤勉踏实、聪明能干之人,反被清出了六宫。

    红袖后来悄悄打听过,这些调离六宫之人,无一高升。要么分去六局一司,做些不当紧的差事,估计一年里头也难得见贵主儿一面;更有几个倒霉蛋儿,直接便被打发了惜薪司、司设监这等苦地方,也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

    这般看来,红袖不曾进六宫,竟还是因祸得福。

    可不知为什么,她不觉心安,反倒越发七上八下地,总怕哪天一觉醒来,便被发配去了外皇城。

    因心绪不宁,红袖这一路上只觉燥热难当,不停拿帕子在脸旁扇着。只这天气委实太热,那些须热风根本不起作用,越用力扇便越是热得慌。

    待行至景仁宫时,红袖已然有些头晕目眩,所幸那守门小监早识得她,问也没问,便将她放了进去。

    偌大的院子空落落地,青砖地被太阳晒得几乎冒烟,满院花树都打着蔫,没点儿精神头。

    直到踏上游廊时,红袖方才舒了口气。

    比之庭院,廊子里却是凉森森地,那沿路微启的窗缝,正源源不断往出漏着凉气,没走上两步,红袖便觉得活了过来。

    她将帕子拭净了汗,收好青伞,又立在廊下歇了片刻,方悄步行至偏殿门前,低声道:“红袖求见。”

    “咿呀”殿门立时被人从里拉开,大股凉风扑上面颊,随后,掌事宫女华禄清端秀的脸,便出现在了红袖眼前。

    “哟,是你呀。”一见红袖,华禄清立时温声笑语,将门拉大了些,招手道:“进来罢,里头凉快。”

    红袖忙谢了她一声,快步走了进去。

    转过六扇屏风,红袖便瞧见,那殿角设着今年最时兴的连轴扇,一名小宫人慢慢地转动着手柄,羽扇旋转处,恰有凉风来,整间殿宇比外头凉快了好些。

    荀贵妃却不在此处,而是在扇之后的凉厦歇午,红袖进屋时,便见贵妃娘娘正斜倚着美人榻,阖目养神。

    凉厦的温度比外屋略高些,想是荀贵妃有孕在身,不好过于贪凉。

    红袖悄悄向上瞧了一眼。

    许是产期临近,荀贵妃瞧来比月余前更显丰腴了,宽大的齐胸襦裙将她衬得珠圆玉润,美艳之余,别有一番风韵。

    “奴婢见过贵妃娘娘。”红袖屈膝行礼,复又不着痕迹地抬起头,往四下扫了一圈。

    红杏并没在。

    她莫名心头一松。

    她实则是有点怕红杏的。

    或者不如说,她在红杏面前很是心虚。

    因为,偷偷向荀贵妃举荐红杏之人,便是红袖。

    红袖荀贵妃的人。

    两年前,她才进宫,因不怎么懂规矩,一时不慎竟犯了桩大错,且还恰好撞在贵妃娘娘手里。

    接下来,便是最常见的戏码了。

    荀贵妃先是极言要严厉处置这不知死活的小宫女,后经不住红袖苦苦哀求,终是格外施恩,不予追究。

    自然,这恩也不是白施的。

    从那以后,红袖便成了荀贵妃藏在六局的一枚棋子,而贵妃娘娘交代她办的差事,只有一件,便是物色合适的美貌宫婢,用以固宠。

    此前芳琴、芳月那对姐妹花,便是红袖挑中的。只可惜,她们来景仁宫没几日,便撞上建昭帝撤换人手,两姐妹很不幸地又被退回了原处。

    其后,红袖偶尔瞧见红杏,一时惊为天人,当下便向荀贵妃举荐了她,只荀贵妃彼时正忙于争宠,顾不上此事。

    再往后,贵妃娘娘突然验出有孕,这天大的喜事自是令她欣喜若狂,同时却又生出一层隐忧,生恐建昭帝冷落了景仁宫,遂听从红袖的建议,将红杏调拨了进来。

    如今,红杏“诗婢”的名头已然响遍内宫,红袖便生出了一种危机感。

    荀贵妃的手段,她比谁都清楚,那就是一只笑面虎,笑得越甜,你的下场便越惨。

    若红杏生得寻常些,只怕还能留下一条命,可偏偏地,她是个容颜绝世的美人儿,且,正值豆蔻年华。

    照红袖揣度,怎么着红杏也比荀贵妃年轻个七、八岁。

    如此年轻鲜嫩、艳冠群芳的美人,荀贵妃哪里容得下?

    而以红杏的聪明,必定也早知贵妃为人,红袖不认为她会老老实实坐以待毙。

    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反击。

    红袖最担心的,便是红杏知悉前事之后,一气之下,拿自己开刀,用以威慑荀贵妃。

    这位诗婢如今正在建昭帝的心尖儿上,她可能斗不过荀贵妃,但捏死一个红袖,跟捏死只蚂蚁也无甚区别。

    “你来了,起来说话罢。”荀贵妃慵懒的语声传来,拉回了红袖的心神。

    她忙应了个是,直身而起,恭声道:“不知娘娘找奴婢有何事?”

    “哦,没什么,就有个人想跟你打听打听。”荀贵妃的语气有些飘忽,似是心情欠佳。

    这也不难理解。

    宫里好几个孕妇呢,此时比的是谁的肚子争气,而这种事,多半要看老天的意思。

    尤其是眼下,六宫各处人手换了好些,即便地位尊崇,荀贵妃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深吸了一口气,将诸般情绪按下,荀贵妃闲闲语道:“本宫恍惚记得,两年多前,你说起过一个叫什么药的小丫头,你瞧着很合适。本宫就想问问,这丫头如今是不是就在哕鸾宫?”

    红袖万没料到她竟问起此事,愣怔片刻,方垂首道:“回娘娘,那丫头叫顾红药,如今确实是哕鸾宫的典事。”

    “哦?”荀贵妃淡淡地看向她,神情间不辨喜怒:“本宫前几日瞧见了这顾典事,本宫很中意。本宫就不明白了,如何后来你便没个下文了呢?”

    红袖的后背浸出了冷汗,强抑下满心慌乱,嚅嚅地道:

    “回娘娘,奴婢先瞧着她是不错,只她一直被调来调去的,奴婢总捞不着机会看她的脾性,心里也没个底,就没敢跟娘娘提了。”

    荀贵妃“嗯”了一声,面无表情:“所以呢?你就给本宫荐了那个不要脸的骚蹄子?”

    红袖“噗嗵”一声便跪了下去,颤声道:“娘娘恕罪,奴婢那时候瞧着红杏……”

    “啧啧,人家如今可不是你一个奴婢能直呼其名的了。”荀贵妃不冷不热地打断了她。

    红袖浑身一震。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红杏居然侍寝了?且还一下子就得了位份?

    刹那间,她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这一步踏上去,荀贵妃往后再要对付红杏,便没那么容易了。

    生得美貌,便有如许好处么?

    若自个儿也有这般美貌,该有多好。

    果然,荀贵妃又接着道:“人家现下是昭仪娘娘了,这运道,谁比得过?”

    似凉似暖的语声,滑过红袖的耳畔。

    刹那间,她整颗心都像泡在了酸水里,那水里还掺着黄莲,连喉头都仿佛被这酸苦浸满。

    昭仪?

    竟是一来便封了昭仪?

    红杏的命怎生这样好?

    这一刻,红袖来不及庆幸逃过了红杏的报复,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

    这等好事,我怎么就轮不上呢?

    “怎么着?你这是吓傻了?”荀贵妃的声音陡然变冷,冰锥般扎进红药耳中,刺得她浑身一抖。

    她再不敢胡思乱想,扶地颤声道:“娘娘恕罪,奴婢错了,求娘娘恕了奴婢这一遭。”

    荀贵妃打量着涂着丹蔻的手指甲,好整以暇地道:“那若是本宫偏不想恕你的罪呢?”

    红袖的面上再无一丝血色,张口要说话,偏偏喉头发紧,竟是一个字都发不出,只能“咚咚咚”以头触地,平整的青砖上,很快便染了一抹血渍。

    荀贵妃恍若未闻,仍旧垂眸端详着手指甲,仿似那指甲上开了花儿。

    好一会儿后,还是华禄清上前,轻声劝道:“娘娘,柳夫人说胎儿虽在腹中,五感却是有的,总不好听这些败兴之事。”

    荀贵妃神情紧了紧。

    的确,柳夫人确实这样交代过,说是胎儿五感俱全,人在外头说话做事,他都听得见。

    如此一想,她立时挥手:“罢了,起来回话。”

    她的声音并不高,红袖又正磕头磕得脑袋嗡鸣,一时竟未听见,还是华禄清走过去拉住她,又将荀贵妃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才知晓,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谢……谢贵妃娘娘,谢娘娘开恩。”红袖颤巍巍地起了身,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由闭上眼踉跄了两步,所幸华禄清就在一旁,适时将她扶稳。

    “本宫用不着你谢,要谢你就去谢禄清,是她救了你。”荀贵妃淡淡地道。

    红袖忙又谢过华禄清,这厢荀贵妃便道:“你既然知罪,就该晓得将功折罪。本宫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做成一件事便可。”

    她停住话声,冰冷的视线扫向红袖:“本宫不想瞧见纪昭仪。”

    红袖面色惨然,浑身上下像被冰水浸透。

    她就知道会是如此。

    可是,她一介宫婢,又远在六局,便是一命换一命,她也没法子弄死一位昭仪娘娘啊。

    似是察知她所思,荀贵妃轻笑了一声:“瞧你吓得这样,放心罢,用不着你动手,本宫不过是要你往外递个消息而已。”

    红袖一怔。

    往外递消息?

    递给谁去?

    难不成贵妃娘娘还留了极厉害的后手?

    思忖间,荀贵妃又轻声地道:“前几日,本宫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金海桥西有那么一些人,专门收钱做这事儿。本宫给你的差事便是,去打听出那些人是谁。”

    听轻细的声音,令红袖被寒意冻住的血液,重又恢复了流动。

    原来如此。

    她听明白了。

    荀贵妃的意思并非要她动手杀人,而是让她去打探消息。

    虽则这也是凶险至极之事,却好过了前者太多。

    红袖暗自松了口气。

    “听说,那人是个老嬷嬷,年纪约莫有五十多,你多去冷宫那里瞧瞧。本宫觉着,她可能就是冷宫的也未可知。”荀贵妃再度说道。

    红袖躬腰听着,心里恍惚得厉害。

    当年同在尚宫局学规矩的小宫女,而今,已然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安稳如红药、登高如红杏,还有红袖自己,一直且将永远受制于人。

    她怔忡地想着,一时悲从中来,只觉得这盛夏天气已然变作数九寒冬,令人彻骨地冰冷着、颤抖着。

第261章 喜事(二合一)

    小暑将尽,天气愈加炎热起来。晴天倒还好些,最苦莫过于雨天,那水汽和着热气齐齐涌来,真真是上蒸下煮,简直能把人给烤熟了。

    这样的时日,冰块总是用得格外地快,加之三公主又正是屁屁上三把火的年纪,越发禁不得热,每日定例的那些冰也未必够使,红药三不五时地便要带人去外皇城催领些回来。

    这一日,三公主歇午起榻,红药服侍她念了会书,因见那冰鉴里又只剩了一层浮冰,根本支撑不到晚上,便叫上几个小太监出了门。

    才转过狭长的夹道,迎头便见对面走来两个宫女,皆穿着六局服色,其中一人还是熟人,却是红袖。

    “哎呀,顾典事,真是巧得很,我正要找你呢,可巧半路就遇见了。”一见红药,红袖立时笑吟吟地迎上前来,屈身行礼问好。

    红药向来对她存了些警惕,侧身只受了她半礼,面上堆起一个甜洽洽的笑:“红袖姐姐好,咱们好久没见了。”

    一面说着话,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心下生出几分骇异。

    红袖瘦得厉害。

    不是那种抽条长个儿的瘦,而是一种点灯熬油似地瘦,原先丰丽恬和的面庞,此时却现出了骨相,两腮微凹、眼窝深陷,皮肉紧绷在骨头上,虽还未到形销骨立的地步,却也有些脱形了。

    她这是怎么了?如何瘦成了这样?

    红药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节,她在烟波桥上发呆,红袖办差归来,曾与她闲话过两句。

    彼时的红袖,神完气足、内蕴灵秀,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光泽柔润,自有一股知书识礼的气度,而更要紧的是,她看向红药的眼神中,有着一股研判品评的意味,居高临下,如同主人拣择手中的物件儿。

    这种眼神,红药前世今生曾见过无数次。

    在这皇城之中,唯有那些有背景、有靠山、底气十足的婢仆,才会以这样的眼神看人。

    而对这样的人,红药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此等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站在她们背后的人。

    是故,她从不与红袖接近,在她面前连话都不肯多说,以免平白招惹上什么是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此刻的红袖,却与红药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大相径庭。

    “呀,红药妹妹如何这样看着我?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似是知晓自己形容憔悴,红袖抬手摸了摸脸,笑容中有着一丝合宜的无奈:

    “唉,最近我总是没什么胃口,晚上又常走困,姑姑说我这是苦夏,还赏了我两副药吃,却也没见好。所幸也就是瘦些,旁的却没什么。”

    她轻言细语,一行一止如往常般亲切和善,言辞亦是滴水不漏。

    “这话说的是。天气确实是太热了,我胃口也不大好呢,晚上也总是要热醒几回。”红药含笑应和着她,笑容依旧甜美,却丝毫不显亲近。

    对于红药若有若无的疏离,红袖似是毫无所觉,犹自叹道:“是啊,这天儿真是太热的。我记得从前咱们在尚寝局的时候,夏天也没这般热法。今年也不知怎么了。”

    红药点头道:“嗳,这话说的是。”

    随口敷衍一句,立时转入正题:“不知姐姐寻我何事?”

    她可没功夫与这一位打哑谜。

    红袖闻言,“哎呀”了一声,拍手道:“净与你说些闲话,却忘了正事儿。”

    说话间,她便从旁边小宫人的褡裢里取出一本簿子,陪笑道:

    “再过两天,三殿下便要去定国公府贺寿,原定了肩舆一抬、八伞、八扇、十二羽,再帐幔若干。昨儿太后娘娘忽然说了,要多多加派些仪仗,姑姑便叫我来与顾典事说一声。”

    她将薄册翻开,指点其上几处道:“顾典事瞧,都记在这上头呢,您请过目。”

    一旦论及正事,她立时换了称呼,规矩上也是一丝不苟。

    红药早便知晓此事,伸手接过簿子看了片刻,点头道:“数目都是对的,公函拿来与我画押罢。”

    这事她完全做得了主。

    事实上,增派人手的要求,便是她提出来的,而出某种因由,太后娘娘问也没问,便自准了,因此,红药此举并非逾越。

    红袖忙将一式两份公函取出来,红药仔细瞧了,见果然正确无误,便命小宫人取过早就备好的笔墨,在公函上签写了自个儿的名字。

    如今,她再也不必装不识字画圈圈了,真是可喜可贺。

    见红药一脸地淡定自若,签写公函如若寻常,红袖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曾几何时,红药、红杏并芳月姐妹,不过是任由红袖挑选的棋子,甚至她还一度掌握着她们的命运。

    而眼下,人皆登高,唯有她还停留在原处,周遭无一人相助,脚下还有万丈深渊。

    人和人的命,怎生就如此不同呢?

    一时间,她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艳羡、落寞、怨怼、不甘,诸种情绪堆叠,却也只能强擎出笑来,与红药作别。

    看着那个在烈阳下渐行渐远、瘦到脱形的背影,红药的思绪只停留了两息,便即丢开。

    举凡她不懂之人、之事,她通常都不会为难自己。

    为难了也没用,不如省些心思做当做之事。

    说起来,红药最近心情甚好。

    经过数月的“苦教苦学”,她的识字大计已有所成:她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看闲书了。

    这漫长的宫中岁月,亦就此有了些意味,不再如往常那般乏味,这怎不令人欢喜?

    当然了,比之徐手中的话本子,哕鸾宫那几部闲书,委实不大够瞧,红药半个月前就开始看第二轮了。

    而看到第三轮时,她实是腻味得不行,只能硬着头皮拣起《中庸》、《大学》,胡乱啃上两页,聊以充“饥”。

    红梅便笑话她是“字痴”。

    这是比照着红杏“诗婢”的名号而来的。

    红药自是不敢认,红梅也知这话大不敬,不过私下说说罢了,明面儿上,还是必须称人家一声昭仪娘娘。

    这个夏天,皇城之中喜事连连,与之相比,红杏侍寝升等之事,根本提不上筷子。

    几位嫔妃生产以及新添的那几位小皇子、小公主,才是宫里头等大喜。

    一下子添了三女两儿,可把建昭帝给高兴坏了,险些又要开恩科,被内阁摁了下去。

    去年大皇子降生才开了一回恩科,明年太后娘娘大寿,又来一拨恩科,再加上今年……陛下,恩科不是大白菜,想开就能开(众臣苦口婆心)。

    建昭帝这才记起来,确有此事。

    于是,思忖再三,龙手一挥,赦了一批人犯。

    先把诏狱空出来,如此才能装得下后来的那堆人。

    毕竟,高兴的事儿办完了,接下来,那必须办更高兴的事儿啊。

    比如充盈国库、让大齐诏狱间间有人住、房房不空置。

    建昭帝深为自己鞠躬尽瘁的节操而感慨,甚至一度想给自己加官进爵。

    自然,他要真敢这么般,这光辉灿烂的事迹,必将永载史册,好在他还算保留了几分理智,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

    天子龙心大悦,后宫自亦是一片欢喜。

    然而,这欢喜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又难言得紧。

    荀贵妃、淑妃并贤妃这三位高位妃子,无一例外地都生了女儿;反倒是和嫔、徐昭仪二人喜得龙子。

    因产子有功,和嫔很快便将顶上空出来的德妃之位,而徐昭仪亦将获封嫔位,甚至更高。

    此亦大齐后宫祖制,纵是有谁不乐意,那也得扯出个乐意的笑脸来给人瞧。

    那几日,景仁、翊坤、储秀三宫的气氛,十分古怪,搞得前去宣旨赏赐的侯敬贤、常若愚两位大管事都有点儿怕。

    想想也是,任是谁被一群脸上带笑、眼神幽怨,说话阴阳怪气的女人围着,都不可能会觉得愉快。

    而除却这头等大喜,更有一件令某些人欢欣鼓舞、而另一些人则怨毒愤懑的喜事,传遍了六宫。

    周皇后又有了!

    若此番再诞下皇子,则她就真是三年抱俩,外头差不多的夫人太太们,也未必有这般好运。

    一时间,坤宁宫外排起了求见的长队,诸位嫔妃纷纷以行动表示,她们深深地敬爱着皇后娘娘。

    喜事连番而来,皇城中一派热闹,一如这火热的时节,而喈凤宫与哕鸾宫,却显得有些冷清。

    三位殿下不约而同地“学业繁忙”,只派人给诸位产子产女的娘娘们送去了合宜的、绝不会惹出是非的贺礼,便再没往前凑过。

    其后,皇后娘娘又验出有孕,欢喜之余,各赏了三位公主几套头面,又命人传话,让她们“专心读书”,免了她们的定省。

    自此后,三位殿下更是只在仁寿三宫走动,鲜少外出。

    她们的举动,长辈们是默许并赞赏的。

    原先宫里就她们三个晚辈,太后娘娘并帝后皆极宠爱,而如今,她们多出了三个弟弟外加三个妹妹,身为皇姐,自不好与弟妹争宠。

    更何况,有时不争即是争,争不如不争。

    三位公主心思清明,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无论心中如何想的,此举却大有一国公主之风范。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定国公夫人寿辰当天,三公主早早起榻,收拾妥当,便去仁寿宫向太后娘娘辞行。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醒得比三公主还早,正叫人传早膳呢,见她来了,便心肝宝贝地搂着她一阵揉搓,又温声道:“好孩子,祖母给你多带了好些人手,你在外头也莫要怕,咱们人多得很。再一个,刘夫人最疼你了,你好生坐席散了心,下晌再回来。”

    三公主这是头一次单独离宫,李太后多少担着心思,且最近也确实有些冷落了小姑娘,她心下难免歉疚。

    “欢欢晓得啦,皇祖母自己在家也要乖乖的,欢欢回来了就来瞧您。”三公主奶声奶气地道,软软的小身子紧偎着太后娘娘。

    李太后心都要化了,拉着她切切叮嘱了好半天,过后又叫来红药,仔细吩咐一番,方让她们去了。

    走在宽阔的宫道上,红药往左右瞧了瞧,胆气十分之足。

    她带上了数倍于常的人手。

    此之谓人手,专指健壮有力、粗手大脚的太监宫女。

    虽不知今日寿宴到底会发生什么,但红药有感觉:

    占八成要干架。

    就算不干架,吵架也免不了。

    所以,这些“人手”之中,有她特地挑选的嗓门巨大、熟练掌握各地骂人方言的婢仆。

    文有文法、武有武技,再加上三公主这座大靠山。红药觉着,她约莫可以在国公府横着走了。

    而前有太后娘娘的歉疚,后有红药的私心,于是,此番三公主出宫的阵仗,空前地隆重。

    当公主凤驾抵达定国公府时,定国公夫人刘氏立在仪门边,放眼望去,便见那一对又一对的宫人绵延着,队首已近仪门,而队尾还在大门外。

    “怎么……怎么来这么多人?”世子夫人常氏禁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刘氏与太后娘娘向来走得近,往常府中也并非没来过公主,只是,哪一次都没这回人多。

    “怕有百来号儿了。”刘氏约略点数了一下,神情间却无变化。

    莫说百来号人了,再多上几倍,他们国公府也招呼得住。

    定国公乃大齐唯一的一等爵,住着陛下特赏的五进六路的大宅子,整个玉京城除了皇宫,就属他们家地方大。

    多年前,就是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定国公夫人手提毛竹板、脚踩七星步,满院子追打孩子、找被打后藏起来的孩子,再继续追打、继续找……就这般循环往复,渡过了漫长的峥嵘岁月。

    而今,孩子们都长成了男子汉,顶门立户不成问题,她的毛竹板子,也在阁楼上寂寞了好些年。

    思及往事,刘氏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然而很快地,这笑意便又被愁色替代。

    她如今最挂心的,还是那个孩子。

    这孩子,往后可怎么办呢?

    刘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眉心紧锁着,面上忧色愈浓。

第262章 荷叶(二合一)

    国公府二夫人姜氏是个心细之人,见婆母突然便走了神,微一凝思,便知她在担心什么,一时却也无由深劝,只得柔声提醒:“母亲,三殿下已经到了。”

    刘氏回过神来,见仪仗果然已在不远处,便轻轻拍了拍姜氏的手,面上重又扬起笑容,迎上前去。

    接下来,不过是诸般见礼问候之事,自不必细说,待好容易寒暄已毕,刘氏便带同世子夫人程氏、二夫人姜氏并三夫人阮氏,一行人浩浩荡荡,陪三公主去到了府邸东院的大花厅。

    那里已被设作燕息之处,三公主会在此处稍事停留,与前来国公府贺寿的勋贵并官员眷属会面。

    到得此时,红药便不能亲随在公主身侧了,转而由几位教养嬷嬷侍立在旁。

    身为哕鸾宫八品典事,她当先要做的,便是提前一步去得花厅,将一应陈设等物仔细查验一遍,以免有不合规制之处,被人诟病。

    其次,花厅外的布幔围幛等遮挡之物,亦疏忽不得;

    最后,众宫人于何处奉茶、何处通传、何处引路等等,亦需由红药逐一安置。

    前两桩事物,国公府见惯场面,倒也无需红药太过费神,不过略动动嘴的事儿。最让人头痛的,还是宫人的安置。

    她带来的人手委实是多,其中大部分是用来镇场面的,并不能真正当差。红药思来想去,索性将他们都打发去了花厅外,按高矮胖瘦排了几排,站着听用。

    还别说,这乌泱泱一堆宫人往那儿一站,原本便极为轩阔的花厅,便越显得肃穆森严,成功地吓住了不少年岁尚幼的小贵人,并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三殿下好可怕”,以及“等长大了我才不要娶这么凶的媳妇儿呢”诸如此类的种子。

    若干年后,这个隐患终于显示出它的威力,三公主择婿之艰难,堪称大齐之最,直教她的老父亲建昭帝龙须捻断、白头搔短,愁得不行。

    此皆是后话不提。

    却说众眷属依次觐见罢,时辰便也不早了,众人又离开花厅,前往宴客的敞轩。

    许是幼时曾见过刘氏之故,三公主对刘氏竟是格外亲近,赴宴途中,她自然而然地便伸出小手,拉住了刘氏的手。

    刘氏当下便“哎哟”了一声,心都快化了去。

    那又小又软的手,简直正正戳中她的心窝,她这一路笑容就没断过。

    说起来,刘氏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这国公府加上国公爷在内,老老小小十位纯爷们儿,见天喊打喊杀地,唯独缺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给她当贴心小棉袄。

    外人皆道她命好,不但连生四子,且头三房儿媳所出亦皆是男丁,国公府可谓人丁旺。

    而更要紧的是,国公爷的心里眼里,竟也只得刘氏一个,连个通房都没有,满京城就再没有比她更舒心的贵妇了,直是羡煞旁人。

    也唯有刘氏自个儿明白,这四个儿子,实是她无数次吼破了嗓子、打断了藤条,才堪堪教成了才。

    不是她说风凉话,养儿子真的……太难了。

    刘氏甚至觉着,她那一身的杀气,就是养儿子养出来的。

    如今,牵着三公主的小手儿,刘氏心底那偌大的缺憾,总算补上了那么一丝丝,她自是欢喜得紧。

    西院敞轩外,便是一带清溪,溪畔丛竹修雅、奇石清俊,风景十分秀丽。

    原本刘氏为三公主专设了一席,居于众席之首,与刘氏的席面紧挨着,三公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就座,只说“长幼在先、尊卑在后”。

    刘氏并非矫情之人,见三公主十分坚持,便也从善如流,请她与自己同席,如此,长幼尊卑便也皆兼顾到了,皆大欢喜。

    定国公乃本就为京中勋贵之首,刘氏的寿诞从来都很热闹,更兼今日当朝公主驾临,这寿宴的规模亦空前地大。

    京中差不多的勋贵官员悉数到场,其菜肴之精美、装饰之奢华,种种喧阗热闹,直是罕逢。纵是以红药的见识,亦是大开了一番眼界。

    国公府安排得十分周到,宴罢之后,不仅设了小戏、游湖、赏花、博戏等玩乐,更拾掇出了好些小巧精舍,供年纪大的夫人太太们歇午。

    三公主亦有歇午的习惯,便由刘氏亲自陪同着,仍旧回燕息处安置,四位教养嬷嬷亲身相伴,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又有国公府会武的下人在外护持,直将花厅守得如铁桶一般,莫说人了,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

    见三公主歇得安妥,那时辰已然不早,红药匆匆用了饭,便寻了个去散心的由头,找人问明路径,领着三、四十粗壮婢仆,直奔国公府大花园。

    那里,便是今日戏眼所在。

    大花园离得不远,穿过两重庭院便是。

    这所花园极大,不仅横跨四、五两进院子,且还饶进去西面一所跨院,整所花园引活水注作湖泊,宽处可泛舟水上,观两岸风物;细微处则绕廊穿柱,赏桥榭亭台。

    而包括这湖景在内,国公府花园的风物,简单说来只有一个字大。

    一应树石楼阁,皆是大开大阖、大起大落,花草也有,却只集中在第四进的东南角,以竹篱围着,远远看去,繁花如海,到底脱不出一个“大”字。

    快到了。

    行至花圃左近,红药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道月洞门,撸起衣袖,朝手心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掌一击:“小的们,抄家伙!”

    众婢仆:“……”

    啥?啥家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去看红药。

    顾典事您是不是糊涂了?咱出宫可不兴带家伙啊,城门侍卫那一关就过不了。

    红药亦反应了过来。

    呃……她的错。

    这一激动,她便忘了此处乃是国公府,而非岭南石榴街,身后跟着的亦非那群泼妇,而是皇城里的宫人。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又回到了率众去隔街打架的逍遥日子。

    好怀念啊。

    红药暗叹了一声,旋即仰天打了个哈哈,开始强行解释:

    “那什么……我是说,你们多少找点儿趁手的东西先拿着,这花园里头贵人多,别碰见哪个不长眼的,堕了咱们三殿下的威名。”

    这话漏洞极多,红药却也不在意。

    先胡乱找了个理由安上,说得过去也就成了,若真有事,再临时现编个由头,若是无事,自然无须再说。

    这些宫人就没一个笨的,很快便有人聪明地从地上抄起了块石头,众人也有样学样,不一时,人人皆手执“兵器”,石头、木棍,还有抓两把沙子准备放阴招儿的,总之,拿什么的都有。

    红药也折了硬根树杈儿,别在了后腰。

    这一刻,她不再是哕鸾宫顾典事,而是打遍石榴街无敌手的

    顾、老、太!

    顾老太横着膀子,带领众人气势汹汹冲进了月门。

    月门之后,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浓荫匝地,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虽已是午后时分,林间却一点不热,微带潮意的风拂来,凉阴阴地,远处水声隐隐,越添爽然之意。

    就是这儿了。

    红药紧紧握住后腰树杈,当先走了过去。

    “哗啦啦”,穿过柳林,视野登时一宽,放眼放去,但见天高水阔、波光如洗,田田莲叶自水岸直漫向湖心,翠浪翻卷中,几朵迟开的碧荷亭亭而立,风里传来清浅的莲香。

    没有人。

    红药环顾左右,心下竟有几分失落。

    她想象中聚众斗殴、扎堆儿骂架的情形,并不存在。

    怎么和想的不一样呢?

    红药将树杈扛在肩上,拧眉沉思。

    徐此前切切叮嘱,让她务必于今日此时来到此处,阻止一件事。

    虽他不曾明言会发生何事,红药却本能地觉着,这将是一出全武行。

    以她多年深宫求活的经验,从来宴无好宴,而这宴上出的事儿,要么有关男女风化,要么,便是谋算人命。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

    这地方四面皆空,那林子也疏疏落落地,根本藏不下一对偷食的男女。

    这面湖倒是能淹死人,可方才这一路行来,她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更没听见有人呼救,湖上亦是风平浪静,不见舟舫。

    光秃秃啥都没有。

    徐郑重其事命她来此处,是要做甚?

    正疑惑间,身后忽地炸起一声惊呼:“啊!那……那荷叶在动!”

    红药吓了一跳,方要回身相询,旁边一个小太监忽然也“啊”尖叫了一声,颤手指着某处荷叶道:“姑姑您瞧,那……那下头……莫不是个……是个人?”

    真有人落水?

    红药心头一凛,立时凝神望去,看了片刻,终是发现,那小太监所指的荷叶下方,确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似是正在水底挣扎。

    因湖风甚大,荷叶翻卷时亦不停地动着,这人挣扎的动静竟完全被掩去了。

    刹那间,红药心底已是一片清明,知晓这应该便是徐所言之事,一时却也顾不得细思,只急急道:“有会水的么?快下去把人救上来!”

    话声落地,几个会水的宫人立时扔下“兵器”,开始解衣,余者亦将东西都给扔了。

    久在宫中之人都知道,此等闲事,沾上就是麻烦,若红药这个领头的不开口,他们绝不会往前凑,眼睁睁瞧着人死在面前这种事,在宫里实是寻常不过。

    红药自知此事干系不小,很快便又想起,那荷花之下必定满是淤泥。

    她有些担心,怕人没救上来,反搭上无辜者的性命,便让所有太监解下衣带,归拢一处系作长绳,缚在会水的宫人腰间。

    众人齐心合力,倒也很快将事情办妥,在这片刻间,那荷下的人影已然渐渐淡去,眼见得便要沉入湖底。

    红药焦灼万分,忙让那几个会水的下水。

    天幸那人落水之处离岸甚近,且腰带所系的长绳却也够用,不消多时,一名水性好的宫女便将人救了上来。

    街上岸之后,红药方才看清,那是个女子,瞧来约有二十出头,生得白白净净地,衣着亦很精致,只样式十分古怪,上衣几乎及膝,拦腰挽一根松绿绦子,下头穿着条从没见过的窄脚裤,裤角绣着卷草纹,绣工极为精美。

    红药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只看这女子的穿着打扮,便可知其身份不凡,再一想此女便关乎今后的话本子与美食,红药的一颗心已是火热,挥舞着树杈,大声指挥众人施救。

    幸得她今日带来了足够的人手,其中颇有几个能人,她们不但熟练掌握各地骂人的方言,也熟知如何对落水之人施救。

    那女子被人背朝上安放在一块青石上,一名宫人拍着她的后背控水,另一人拿来干布巾绞着她的湿发,更有甚者,捧来了成套的妆匣。

    看着忙碌的人群,红药再次感到庆幸。

    为防万一,她不仅带足了人手,亦带足了东西,这些用物,便是专门为她预想中的偷(情男女准备的。

    约莫五、六息之后,那女子忽地“咳咳”呛出几口水,红药提在嗓子眼的心,终是落回肚中。

    人救回来就好。

    两名宫人小心将那女子放平,那女子眼皮轻轻颤动着,猛地睁开。

    一双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眼睛,就这般,撞进红药的眼眸。

    那女子见身边围着人,先是张大眼睛左右看了看,忽又似想起什么,猛地翻身坐起,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掏摸着,喃喃地道:“娘的帕子……娘的帕子……”

    反反复复,只有这四字。

    掏摸片刻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推开欲上前搀扶的宫人,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中,径向湖中走去。

    众皆大惊,红药也自骇然,忙大声道:“快拦着她。”

    她以为那女子是要投湖。

    可是,那女子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她的意料。

    她居然在两名宫人的拉扯之下,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将身子来回扭着,胳膊也甩来甩去,口中发出孩子气的哭喊:“娘的帕子……娘的帕子掉了……我要娘的帕子……”

    随后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下,两足在不停地乱蹬,大哭不止。

第263章 慧娘(二合一)

    众人几乎看得呆了。

    红药亦觉出了几分异样。

    这女子衣着华贵,分明出身极好,可观其行止,却连最该有的规矩都没有,此其一;

    其次,在他们大齐朝,二十出头的女子,早就该成亲了,娃儿都该生下来了,然从这女子的发式来看,似乎还是个姑娘家;

    最后,这位非富极贵的老姑娘,说话行事根本不像成年人,倒像个四、五岁的孩子。

    莫非……

    红药心里飞快划过了一个念头。

    忖度片刻后,她终是提步行至女子跟前,蹲下了身子,试探地道:“小妹……姑娘,刚才您是因为把娘亲给的帕子落在了湖里,就跳进水里去找帕子了,是么?”

    她的语声很柔和,有点像是在哄小孩。

    “嗯,姨姨。”那女子居然立时应了声,随后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抓着衣袖向脸上胡乱擦了两下。

    潮透的衣袖糊湿了她的脸,她却毫无所觉,擦完了,抬起一双干净的含泪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红药:“姨姨,娘给慧娘帕子掉了。”

    她的嘴巴一扁一扁地,眼泪又开始“叭嗒叭嗒”往下掉,她也不知道拿块帕子拭泪,只用手背来回擦着,抽抽搭搭地道:“姨姨,慧娘的帕子……娘给的帕子,掉在大叶子后面,慧娘瞧不见。”

    她伤心地伸手指向方才落水之处,忽地又恼起来,用力一蹬腿:“大叶子坏,看不见帕子,大叶子最坏!”

    说着便又抽抽噎噎地哭,全无大姑娘该有的风仪,无论遣词用句,还是神情语气,皆如稚儿。

    红药心中有了数。

    事实上,方才这位慧姑娘一开口,红药就已然断定,她的推测无错。

    这姑娘果然有些心智不全。

    如此想着,红药心头便是一松。

    来之前,她一度很担心会撞上什么丑事,此际看来却是多虑了。

    以她这点儿可怜的脑瓜子,在那些妖魔鬼怪跟前完全不够看,所以她才会带上一大堆人来壮胆。而如今,她的面前是一个成人面孔、孩童肚肠的姑娘,红药自忖还应付得来。

    “啊嚏”

    正思忖间,慧娘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直喷了红药满裙子,随后她便抱着胳膊哆嗦了几下:“好……好冷啊。”

    这一说话,她便忘了哭了,脸上挂着泪花,颊边粘着湿发,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小动物。

    红药怕她冻出个好歹来,忙哄劝她道:“好了好了,姨姨知道了,姨姨这就叫人去找慧娘的帕子去,但慧娘也要听话,先乖乖地换上干净衣裳,不然要生病的,知道么?”

    “真……真的啊?”慧娘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不染杂质的眸光里,盛满了浓浓的希冀,瞬也不瞬地看着红药

    而后,忽地张开嘴巴,“啊嚏”,又是一个大喷嚏。

    红药这一回有了防备,飞快起身一闪,却不防下盘不稳,险些不曾摔倒。

    见她歪歪扭扭地,慧娘被逗得笑了起来,两手握着嘴“咔咔”直乐。

    红药存心试探于她,遂故意板起脸,佯怒道:“慧娘不听话,那姨姨就不帮慧娘了。”

    慧娘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一息之后,她又开始扁嘴巴,像是要哭。

    可是,她很快又仿佛记起了什么,抹了抹眼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两手抱着膝盖蹲好,复又抬起头,用力眨巴着眼睛,把眼泪都给逼了回去,很小声地道:“姨姨看,慧娘很听话的。”

    那一刻,这张干净的脸上的期盼是如此纯粹而强烈,竟让药莫名心酸。

    这姑娘,看来是真的心智不全。

    也是可怜得紧。

    红药心里叹了一声,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慧娘的发顶,柔声道:“嗯,慧娘真乖,姨姨这就叫人去找帕子。”

    慧娘登时破啼为笑,拿脑瓜顶儿在红药掌心蹭了蹭,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小猫儿一样。

    众人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俩。

    这位慧娘姑娘也就罢了,一瞧就是个痴儿。

    倒是顾典事,她今年应该还没满十五岁呢吧,此刻竟在个大姑娘面前自称“姨姨”,还一脸地理所当然。

    好些人直在那揉眼睛。

    错眼瞧着,这顾典事倒生像个七、八十的老太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像,太像了。

    红药自不知旁人所思,先命人去周遭守着,莫要叫人闯进来冲撞了慧娘,又唤来几个宫女,围成两圈儿,将慧娘遮在其中,红药亲自替她拭净水渍,换了身干爽的衣裙。

    慧娘果然很听话,整个过程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待换好衣裳,红药又叫来个手巧的宫女帮她梳头,再命人下水找帕子。

    当然,这些差事绝非白当的,人人都有赏,入水者加倍,方才救人的,以及过会寻到帕子者,再加一倍。

    重赏之下,众人自是个个踊跃,湖畔“噗嗵、噗嗵”下饺子似地一阵水响,凡会水的都跳进湖里碰运气去了。

    也是红药运道好,竟真有个宫人在淤泥里摸到了慧娘的帕子,踩着水高举着游了过来。

    慧娘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拍手又是叫好,待那宫人游上了岸,她伸手抓过帕子就要往怀里揣。

    红药忙拉住她的手,细声劝道:“哎呀,这帕子还潮着呢,放在身上会生病的,慧娘听姨姨的话,咱们找个地方先把帕子晒干了,好不好?”

    不闹脾气的时候,慧娘倒也能听得进劝,歪着头想了想,便弯了眼睛笑:“姨姨帮慧娘晒,慧娘在旁边看。”

    说着着,“啪”地一声,反手便将湿帕子拍在了红药身上。

    红药被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了,慧娘便又握着嘴“咔咔”地乐,眼睛弯弯、双髻晃着,模样倒也挺可人。

    红药又不好与她置气,只得摇头:“真是个小孩子,整天也不知道笑个什么劲儿。”

    话虽如此,到底撑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慧娘见状,越发笑得开心,扎着两手围着红药不停地转圈儿跑,口中“哦哦”地叫着,真跟个孩子一样。

    红药笑着拉过她,寻了块平整些的石头,拿湿布擦净,再将帕子展开铺平,四角压上干净的小石块儿,方柔声道:“就这样,先晒一晒,等晒干了,慧娘再装在身上。”

    慧娘“嗯”了一声,蹲在石头边儿,两手撑着下巴,鼓着嘴冲着帕子“呼呼”吹气,吹完了便道:“慧娘多吹吹,吹吹就干了。”

    见她一派天真,红药倒真起了几分怜惜,且也不敢当真丢下她,在在旁陪着她说话。

    便在此时,一个小宫人忽地跑来禀报:“顾典事,外头来了一个妈妈、一个小丫头,都穿着国公府下人的衣裳,说是慧姑娘屋里的人。”

    “国公府的下人?”红药站起身来,心下微凛。

    慧娘竟是国公府的亲戚么?

    若果真如此,那今日之事就真不是小事了。

    毕竟,谁也不知她方才是如何落的水,以她的心智,即便被人算计了,她也不会明白的。

    “快请她们过来。”红药吩咐了一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回身想要叫上慧娘,却见她犹自聚精会神地鼓着嘴给帕子吹气儿,一时却也不忍扰她,想了想,还是独个迎了过去。

    不消多时,那小宫女便领着一个妈妈并一个丫鬟走了进来。

    红药凝目看去,见那两个人果然穿着国公府下人的服色,手里满满当当地抱着好些东西,全都是纸鸢、风车、花绳、弹珠之类的小儿玩物,因东西很是不少,二人走路都有些吃力。

    “哟,姑娘这是……这是怎么了?”一俟踏出柳林,那妈妈一眼便瞧见了慧娘,立时惊呼了一声,却并不敢往前凑,只拿眼睛去瞧红药。

    红药也正打量着她们。

    国公府下人的衣裳,她记得很清楚,这位妈妈最多是个三等,那丫鬟撑死了也不过二等。

    “你们是慧姑娘屋里的?”红药问道,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

    二人俱皆神情一肃。

    这微冷的语气,淡漠的神色,辅以一堆宫人侍立在旁,一望便知,这位姑姑很不一般。

    那妈妈身子缩了缩,不敢说话,倒是那小丫鬟还算有几分眼色,视线扫过红药身上的腰牌,上前屈身道:

    “典事姑姑有礼。我们都是服侍慧姑娘的,姑姑若不信,问姑娘一声儿就成了,我们没骗您。”

    却是一口道出了红药的女官身份。

    红药但笑不语。

    问是当然要问的,只是,单凭慧娘一人之语却不行,尚须拉上个强有力的见证,否则,红药这趟辛苦不就白吃了?

    人情这东西,总要落在明处,才能算数。

    点手叫来两名宫人,红药淡淡地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们,只慧姑娘的情形有点特殊,我也不得不防。便叫她们两个随你去知会世子夫人一声儿吧。国公夫人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轻易打扰她老人家的好。”

    那丫鬟闻言,面色便有些发白。

    慧姑娘单独一人留在此处,贴身服侍的两个大丫鬟都不在,谁也不知方才究竟出了何事,万一真有个什么,她们都得吃瓜落。

    她咬着嘴唇僵立片刻,情知躲不过,只得强笑道:“就依典事姑姑的意思。”

    说着便将东西堆在了地上,转身与那妈妈低低说了两句话,便领着宫人去了。

    那妈妈此时已然知晓红药是宫中女官,神情愈加局促,将东西搁在地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站着,直出了满脑门儿的油汗。

    红药想了想,换过一副笑脸来,冲她招手道:“这位妈妈请近前来,咱们说说话儿。”

    那妈妈“哎”了一声,忽觉不妥,忙又改成“是”,上前两步,仍旧离红药远远地,期期艾艾道:“姑姑……姑姑要说什么?”

    “哦,也没什么,就想问问这位慧姑娘的事儿。”红药好整以暇,抬手掠鬓,语声很是平静:“却不知她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你们又是去做什么了?”

    那妈妈闻言,像是松了口气,挤出个笑来道:“我们姑娘爱玩儿,方才吃了饭,因见这湖边儿各府姑娘和哥儿玩得欢,我们姑娘也想一起玩,就命我们把这些都拿来。”

    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堆玩物,又道:“我和小红走的时候,芙蓉和芍药两个都还跟着姑娘呢,谁成想这一转脸……”

    她苦着脸没往下说了。

    红药“唔”了一声,没说话。

    听起来,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这位妈妈和方才那个叫小红的丫鬟,皆是被慧娘支走的,而芙蓉和芍药应该是贴身服侍慧娘的,此时却不知去向。

    她们去了何处?

    身为丫鬟,竟将主子单留在湖边,由得她落水,这当差当得失心疯了么?

    红药垂下眼眸,将思绪理了理,又似不经意地开了口:“慧姑娘是你们家的表姑娘?不知是哪个房头儿的?方才在席上我怎么没瞧见?”

    那妈妈面色变了变,绞着手站了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我们姑娘今儿没坐席,是在自个儿院里用的饭。”

    语毕,便牢牢地闭着嘴,再不多说一字。

    不好说么?

    看着她讳莫如深的模样,红药反倒有些好奇。

    这位慧姑娘的来历,只怕不简单。

    她倒想再打听打听,然那妈妈明显不愿多说,红药也不好过于追问,只索罢了。

    沉默只维持了不到两息,世子夫人常氏便来了。

    看着她身后的两个管事妈妈,红药越发觉得,慧娘其人,十分神秘。

    以常氏的身份,连丫鬟都没带,只领着两个妈妈,可见此事她不欲声张。

    “哎哟,顾典事跑这里来了,我就说呢,怎么一转眼就瞧不见你了。”

    人尚未至,笑语先闻,常氏一路走一路笑,待行近了,话亦收梢。

    转眸望一眼蹲在石头旁的慧娘,她面上的笑如若春风:“慧娘这孩子,劳姑姑受累帮着照看,我这里先谢你一声。”

    语毕,当真作势行礼。

    红药飞快侧身避开,面上的笑容丝毫不输常氏:“世子夫人太客气了,奴婢也不过捎带手罢了。”

    两个人笑眯眯地说着场面话,语气之亲昵、气氛之融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

第264章 婚书

    说了几句合宜的废话,常氏终是转上正题,笑道:“顾典事,却不知您是如何遇上我们慧娘的?”

    红药早便想好了托辞,闻言亦笑:“奴婢这也是赶巧了。原是听闻贵府有个挺大的湖,正好三殿下又睡着,奴婢一时得了闲,便想着来见识一番,却撞见了慧姑娘。”

    她说着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语声压低了些:“说起来,这事儿奴婢得亲向夫人说道说道,还请夫人移步。”

    常氏见状,心下倒也有几分感慨:

    到底是宫中女官,一行一止大方得体不说,这一份利落劲儿便极难得了。

    两个人各怀心思,笑容却是越见真诚,双双去到无人之处,红药方细细道明事情始末,还添上了方才那妈妈所言,末了又道:

    “……奴婢到的时候,四下里空无一人,莫说玩耍的各位小主子了,连个下人都没有。还好奴婢带着的人眼尖,更可巧奴婢带着的人里有精通水性的,若不然哪……”

    她摇头叹了一声,没再往下说了。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叹之中。

    想必常氏能够明白。

    常氏自是明白了。

    此刻的她,面色委实说不上好看。

    不过,她在来的路上便已然有了思想准备,是以很快便又擎出笑来,上前两步,亲昵地拉起红药的手轻轻拍了拍:“顾典事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这份恩情,我们不会忘的。”

    红药怔了怔,旋即客气地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她这心里却颇有点不舒服。

    就在方才拉手时,常氏悄悄塞过来一枚金锭。

    捏着那坚硬冰冷的物事,不知何故,红药总觉得有点儿灰头土脸地。

    合着在这些贵人的眼中,她的一切举动,皆不过是为了一个“赏”字。

    一刹儿的功夫,她忽然便记起了话本子里瞧来的一句话:

    【为奴为婢,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

    此刻的感觉,便是尊严被践踏的感觉么?

    红药出神地想着,常氏与慧娘是何时离开的,她亦只恍然有所知。

    她垂下眼眸,反复端详着手中金灿灿的物事,头一回觉着,钱这东西,若拿得不舒服了,也挺膈应人的。

    用力地握紧金锭,红药想象着将它砸进湖中时那“噗嗵”的一响。

    那一声响,想必会是很令人痛快的罢。

    她扯动唇角,手腕一翻,金锭落入袖笼。

    她又没傻,干嘛跟钱过不去啊?

    这钱来得干干净净,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拿点儿钱怎么了?与其丢水里听响儿,不如买点好吃的。

    正当红药独立于柳烟深处,努力平息心底那几分郁结之时,国公夫人刘氏的心情,亦颇郁结。

    她端坐在水阁之中,身畔是临时支起的玄漆木案,案上只一壶、一盏,再无别物。

    水阁风凉,有曲声袅袅而来,悠扬清越,似能化去这盛夏的炙热。

    刘氏略略挪动了一下(身子。

    座上的锦垫亦是临时拿来的,远不及她常用的湘妃竹那般凉爽,然事急从权,也只好先将就着了。

    她缓缓摇着手中纨扇,眉头轻锁。

    方才常氏悄悄使人传话,道是殷巧慧出了事儿,正由宫里来的顾典事陪着在湖边儿呆着。

    便是从那一刻起,刘氏这心里便火烧火燎地,偏外头客人一大堆,好容易方才脱身出来。

    所幸他们家地方大,清静之处甚多,这水阁四面开阔,又离听戏之处不远,正合攻守兼备之意,刘氏便叫人布置起来,也算是个说话之处。

    “启禀老夫人,大夫人像是回来了。”半启的门扇外,忽地传来小丫鬟轻细的语声。

    刘氏摇扇的手一停,转首望向身畔小轩窗,却见那透雕竹叶寿石的窗格里,遥遥地嵌着两道身影,正是常氏并许妈妈,另一位江妈妈却没跟着。

    “等她们到了,直接叫进来。”刘氏吩咐了一声,搁下纨扇,心头莫名涌起一丝燥意,捧起案上茶盏,饮了两口茶。

    微凉而清苦的茶水入腹,却并不能浇灭她心底燥热,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越添烦闷。

    她重又拿起扇子扇着风。

    谁来告诉她,究竟该如何安置这个殷巧慧?

    只消一想起这孩子竟和老四定了娃娃亲,且还立了正经婚书,刘氏就像一口吞了个苍蝇,浑身都难受。

    然而,再一转念,想起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那软软糯糯的孩子气的语声,刘氏却又总会心软。

    那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大人的事儿,并不与她相干。

    可是,脑子里清楚,这心里却未必能转过弯儿来。

    这三年间,刘氏每每思及此事,便觉无限烦难。

    事实上,若非为着这件事,四郎的婚事早便定下了,又何至于一直拖到如今,外人还当刘氏挑花了眼,又如何知晓她心里的苦?

    心智有缺,这可是大症候,几乎等同于无法受孕。

    哪怕这孩子是个手脚残疾的呢,刘氏咬咬牙,也就认下这个四儿媳了。可偏偏地,她先天便坏了心智,才来的时候天天发狂,几个健妇都按不住,如今虽养得好些了,谁也不知她何时会犯病。

    找了好些大夫来瞧,都说了,这种病没的治,且还会传给孩子。

    若是老四这一支就此坏了血脉,你教刘氏这个当娘的,于心何忍?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狠心认下这门亲事,再让老四纳几房妾室,生下健康的庶子,那么,殷巧慧这个主母,又拿什么去压伏这些妾室?

    人心总是易变。

    殷巧慧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而国公府四夫人的名号,又足以令最软弱的绵羊,变成吃人的虎狼。

    若当真出了丑事,到时候她的四郎可怎么办?

    可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

    虽则殷家的婚书已然被那场大火烧毁了,可国公爷手头的婚书却还在。

    刘氏无数次想要毁掉那份婚书,却又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人无信不立。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两种念头,便是刘氏挣扎至今的因由。

    到底如何是好?

第265章 兰心

    思及前事,刘氏的面色渐渐黯淡了下去,无情无绪地捧起茶盏,又饮了一口茶,旋即便皱起了眉:“这是什么茶?”

    “回老夫人,这是从天水茶庄新进的老君眉,送了两匣子来给夫人尝味儿的。”一个模样颇为秀气的大丫鬟恭声说道。

    “难喝。”刘氏心头正烦,只觉这茶水苦涩不堪,“笃”一声搁下茶盏,冷着脸道:“回头告诉采买上头的,往后天水茶庄的茶,一律不许再往府里进。”

    见她神色不虞,那丫鬟忙应了个是,召来两个小丫鬟,快手快脚将茶撤了,又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要不要换上今年新出的春茶您尝尝?这是梅氏百货新到的货,奴婢听说很好喝。”

    刘氏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那丫鬟忙吩咐了下去,不多时,新茶便送了进来。

    而随新茶同来的,还有常氏与许妈妈。

    “母亲,儿媳回来了。”进屋后,常氏立时屈身行礼。

    刘氏忙叫起,命人倒上新茶,又将服侍的都遣了出去,方问:“你这是从慧娘那里直接过来的?”

    “是的,母亲。儿媳是亲眼瞧着慧娘睡下了才回的。因耽搁了些时候,回得晚了点儿。”常氏垂首立在她座前,一面说话,一面便拿帕子拭着额角。

    这一路紧赶慢赶,她早出了一身的汗,衣裳粘在身上,怪不舒服的。

    见她脸都热得红了,刘氏心疼儿媳,忙拉她道:“你先坐下喝口水,歇一歇,让许妈妈说着便是。”

    那许妈妈生得一张四方脸,五官平平,唯一双眼睛透着两分精明,闻言便躬身道:“回老太太的话,慧姑娘这事儿委实是有些险的……”

    她三言两语将慧娘落水、红药施救之事说了一回,那厢常氏也缓了过来,便接口道:“余下的还是儿媳来说罢。”

    刘氏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成,那就你说。先说那两个丫头,她们那时候去做什么了?”

    芙蓉与芍药分明有问题,刘氏自是当先问起她们。

    听了这话,常氏尚未开言,便先叹了一声,低低地道:“唉,这事儿说起来,真真是……孽缘。”

    刘氏闻言,面色微变:“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孽缘?”

    言至此节,心头忽地一动。

    常氏又叹了一声,面上神情变幻,有不忍、有难堪,亦含着一丝心有余悸,声若蚊蚋地道:“母亲,儿媳这话您听着便罢,万莫多想。”

    她说着便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慧娘亲口告诉儿媳,说是章大姑娘的丫头突然跑了来,将她的帕子给扔进了湖里,芙蓉和芍药便说去找会水的人来捞帕子,也都跑没了影儿。慧娘等不及,就自己跳进了水里。”

    刘氏霍地抬头,满脸愕然:“章大姑娘?你是说……兰心?怀恩侯章家的……兰心?”

    “是的,母亲。慧娘一口咬定就是兰心。儿媳问了好几次,她也没松口。如今江妈妈正审着那芙蓉她们呢,约莫再过半刻,也就有消息了。”常氏低声回道,神情很是复杂。

    最初听殷巧慧说起此事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只消稍加思索,便能明白,殷巧慧这话,九成九是真的。

    一则,这孩子根本不会也不懂撒谎,二来,怀恩侯与国公府乃是世交,章兰心只比四爷萧戟小了三岁,两个人从小玩到大,称得上青梅竹马。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刘氏原本属意的四儿媳,就是章兰心。

    章兰心乃侯府嫡长女,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亦是娇憨可人,刘氏可以说是看着章兰心长大的。她原就喜欢小女孩,从小拿章兰心当半个女儿疼着,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上心。

    平心而论,国公府与怀恩侯府这椿亲事,实是天作之合,两家门当户对,又知根知底,萧戟与章兰心更是情投意合,且婆媳间也处得极好,真真是美满姻缘,满京城打着灯笼也难找。

    原本依刘氏的意思,早些成亲也好,可侯夫人曹氏只章兰心一个闺女,疼得跟眼珠子也似,不舍她早嫁,便说再等一等。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等,萧、章两家姻缘未成,却多出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便在三年前,国公爷突然接了一封信,匆匆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就领来了这位殷姑娘。

    直到那时,国公爷才说,萧戟与殷巧慧,早就定了亲,还找出了婚事。

    这门亲事是他老人家喝醉酒定下的。

    说起来,那还是二十一年前之事,这殷巧慧之父原是国公爷麾下一员猛领,骁勇善战。

    当年,国公爷率部征战辽北,打了胜仗,饮酒庆功时,那殷将军正好接到家信,得知夫人产下一女,国公爷便开玩笑地道,若是国公府再添一个老四,就与他的女儿定娃娃亲。

    两个人皆吃得大醉,竟趁着酒意写下了婚书,不但画了押,还互留了信物,殷将军留的是一个荷包,国公爷则留了一枚玉。

    而到了次日,前方军情吃紧,殷将军领兵而去,国公爷则根本将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直到二十一年后,病重的殷将军来了封信,国公爷才想起这一茬来。

    而当他带人赶到殷家之时,那殷家居然遭了一场大火,全家老幼葬身火海,只活下了一个殷巧慧。

    算算殷巧慧的年龄,国公爷便知道,这便是当年定下娃娃亲的那个女孩,便将人领了回来。

    再然后,他才在书房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那份落了灰的婚书,并用作信物的荷包。

    见到这两样东西时,刘氏险些没晕过去。

    国公爷其实也有些后悔。

    二十一年前,刘氏已经过了三十,且也生了三个儿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刘氏会在三十一岁那年,老蚌含珠,竟当真生下了老四。

    只能说,这一切皆是天意。

    而如此一来,怀恩侯府那一头,便只能不了了之了。

    因两家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刘氏不得已之下,只得将事情透了个底,虽不曾言明,章家也约略知道了个大概。

第266章 处置(二合一)

    “兰心这孩子,怎么……怎么这样傻?”刘氏的眼圈儿忽然红了,语声中亦含着一丝颤抖,含泪道:“这都怨我,都怨我。是我害了这孩子,若不是我,先侯夫人也不会……”

    她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将帕子按住眼角,阁中很快便响起了她压抑的低泣声。

    见她伤心,常氏心下极是不忍,忙不迭地劝她:“母亲快别这么说。这事儿怎么能怨您呢?二十多年前辽北的事,您远在京城,哪得知晓?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爷没长眼,兰心那孩子也是命苦。”

    她说着也觉心酸,眼眶亦自红了。

    章兰心的遭遇,确实很令人唏嘘。

    三年前,怀恩侯夫人曹氏得了急病,故去了,章兰心一下子便成了没娘的孩子。

    刘氏对此极为自责。

    曹氏原就有些病弱,是当年生章兰心的时候落下的症侯,这些年慢慢将养着,也逐渐好转了起来,正想着要将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不想却冒出来个殷巧慧。

    女儿的亲事眼见得是不成了,曹氏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深恨自己误了女儿终身,若是早早允之出嫁,也就不会有后来之些事儿,一时急怒攻心,竟至呕血不止,没几日便撒手尘寰。

    章兰心遭此重创,一下子病倒在床上,直躺了好几个月才痊愈,而自那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

    原先她是个活泼的性子,逢人便笑,现在的她却是沉默寡言,即便在笑,那笑靥深处,亦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曹氏去逝年余之后,怀恩侯便续了弦,新夫人姓贺,如今已然有孕在身。

    说起来,怀恩侯也算为先夫人守足了一年,堪谓情深。他今年也才四十过半,正值壮年,续弦亦是理所应当的,否则这偌大的侯府,无人主持中馈,也不成话。

    生母病故、继母掌家,章兰心在侯府的地位不说一落千丈,想必亦是与前不同的了。

    也正因此,在听闻此事竟涉及章兰心之时,刘氏的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自责。

    “老夫人、大夫人,江妈妈回来了。”门外响起了丫鬟的通传。

    刘氏此时已然收了泪,清了清嗓子,提声道:“叫她进来。”

    “咿呀”一声,随着话音,江妈妈推门走了进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干净利落,说话亦很剪断,进门后便屈身道:“回老夫人、回大夫人,奴婢已经问完了话,芙蓉和芍药都招了。”

    刘氏神情倦怠,只抬手挥了挥,常氏便在旁出声问道:“不知妈妈都问出了些什么?”

    江妈妈躬身禀道:“回大夫人,奴婢是分开审的,芙蓉和芍药口径一致,都说是章大姑娘先使钱打听到了殷姑娘的来历,这半年来又时常送她们些精细物件儿,两下里混得颇熟。前几日,章大姑娘悄悄予了她们两个各五十两银子,又许了一样天大的好处,让她们今日把殷姑娘哄去湖边,还帮她们编好的事后搪塞的话,她们两个一时猪油蒙了心,便照做了。”

    “这天大的好处,又是什么?”常氏一下子便挑出了这话里的毛病。

    相较于五十两银子,这“天大的好处”,只怕才是勾动人心的关键。

    江妈妈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刘氏叹了口气,也没叫一旁的许妈妈退下,只淡淡地道:“还能有什么好处?那两个丫头的心思,这府里差不多的丫头也都有。不过拣高枝儿罢了。”

    常氏怔得一息,蓦地恍然大悟,一时间尴尬不已,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兰心许下的好处,无非是“等我过府嫁给了四爷,就给你们两个开脸”诸如此类。

    不得不说,若殷巧慧今日果然死了,则章兰心嫁入国公府,还真是指日可待,她的承诺,也未必不能达成。

    “这孩子也真是……”刘氏再度叹了一声,抬手捏了捏眉心,刹那间,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几将她没去。

    然而,她还不能歇下。

    此事必须有个交代,哪怕殷巧慧不懂得追究,身为国公府主母,亦不可放任不管。

    “母亲,要不这事儿便交给媳妇处置罢,您就别劳神了。”常氏含笑说道,清滟的面庞上,写满了关切。

    今日刘氏过寿,更有三公主驾临,本该欢喜才是,如今却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毁了,常氏委实是不落忍。

    刘氏转眸望了她一眼,目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慰。

    此事就是个烫手山芋,里头缠杂着好些人,一个处置不当,便要生出麻烦来。而常氏却主动站了出来,这便是她身为世子夫人该有的担当,刘氏对这个儿媳自是大为满意。

    她拍了拍常氏的手,和声道:“罢了,这事儿还是为娘出面罢。若我有一时顾不到的地方,你便帮着周全周全。”

    这却是摆明了给常氏作脸,帮她立威呢。

    常氏心下感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刘氏抬手止住了她,复又转向江、许两位妈妈,面色微沉,语声亦变得冰冷:

    “你们两个现就拿着我的腰牌去查,凡陷在今日这事儿里头的,凭他是谁、凭他有天大的脸面,一律阖家发送去庄上,十年内不得回府。若有不服的,先打五十军棍;再有不服的,抄家论处。”

    常氏听得眼皮直跳。

    刘氏这招可真够狠的。

    细说来,国公府这些世仆,个个皆是刁奴,暗地里不知刮了多少油水,若只挨打,他们可能还不怕,但若是抄家,那就是在要他们的命。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些人精明油滑,自是晓得权衡利弊。

    此时,刘氏语声再响,比方才更为冷厉:“芙蓉和芍药两个,勾结外人、卖主求荣,咱们家断容不得这样的人,都按逃奴处置了。至于她们的家人,国公爷军中正好缺人手,便都送去劳役吧,往后也别回来了。”

    许、江二人闻言,俱皆变了脸色。

    依大齐律,逃奴是要处死的,亦即是说,芙蓉芍药已是必死无疑。

    而这还不算,她们的家人也要受其牵连,被罚去军中服苦役,那也是随时会丢命的。

    为了区区五十两银子,自个儿死了也就罢了,却还带累得阖家搭上性命,何苦来哉?

    两位妈妈不约而同地叹息着,领命去了。

    刘氏吩咐完了,一时也有些累,常氏忙替她斟了盏茶,一面便问:“母亲,兰心那里,该怎么办才好呢?”

    有句话她没挑明。

    若今日之事得成,殷巧慧一死,那就是一死百了,是断然查不到章兰心头上的。

    毕竟,这位殷在姑娘本就有点疯疯颠颠的,且事发时小红并那个妈妈根本不在场,芙蓉、芍药就更不会往自个儿头上套绳套了,届时定会以意外收场。

    其后,章兰心亦可如愿嫁入国公府,皆大欢喜。

    可偏偏地,殷巧慧被顾典事救下,更有大堆宫人亲眼目睹,这事儿便有些不好处置了。

    听得常氏所言,刘氏静默了良久,方答非所问地道:“我如今便与你说实话罢。那死掉的殷将军写来的信,我也瞧过。他在信里含糊地说大姑娘也就是慧娘有些病症,他其实是想把二姑娘嫁过来的,没成想一场大火,活下来的却偏偏是慧娘。”

    常氏先是一怔,旋即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怪道国公爷当初接了信便匆匆赶去殷家,却原来是为着此事。

    刘氏紧接着又道:“老爷打听到,慧娘还有个族兄在外求学,三年前的大火他没赶上。他是殷家如今唯一活着的男丁,老爷就想找着他,当面把亲事退掉。我也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法子,总比暗地里弄手段强些。”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微黯:“兰心这孩子,也太急躁了些。这话我没法儿明着与她说,她也不来问我,反还自作主张,唉。”

    话说到此处,常氏也自叹惋。

    章兰心确实是操之过急了。

    国公府是怎样的人家,她理应比谁都清楚。

    让殷巧慧无声无息地死去,法子多得是,可国公府并没那么做,却也不肯让殷巧慧与萧戟完婚,这便表明,他们有别的想法。

    可惜,章兰心没往这上头去想。

    “兰心那里,咱们……就当不知道罢。总归慧娘也无大碍。”刘氏再度开了口,语声低微而轻。

    常氏心下了然,点头叹道:“这孩子,怕是把先侯夫人的死,都算在慧娘头上了。”

    “是啊,换作是我,这个弯儿也不容易绕开。”刘氏也跟着一叹。

    如果没有殷巧慧,曹氏便不会死,章兰心想是恨毒了她,今日之算计,说是为母报仇,也不能算错。

    “往后,咱们府送过去的帖子,便都交给怀恩侯夫人处置吧。还有四郎的婚事,都已经拖到现在了,也不急在一时,看看再说罢。”刘氏平平语道,面色变得冷淡起来。

    这是不再将章兰心视作未来的四儿媳,只待退了殷家这门亲事,便要重新给萧戟相看起来了。

    常氏心下感慨,却也不便说什么,刘氏显然也没了谈兴,婆媳两个再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水阁。

    回到花厅时,那戏文正唱到好处,怀恩侯夫人贺氏挺着肚子前来作辞,章兰心却并没陪在她身边。

    刘氏随口问了一句,贺氏便笑答:“兰心这几天不舒服,今儿才略好些,我怕她经不住暑气,便叫她先回去了。”

    言辞之间,对这个继女却是多有回护。

    刘氏不由暗自感慨。

    看起来,怀恩侯这位新夫人,倒是个聪明宽厚的,只希望章兰心晓得惜福,莫要行傻事。

    送走了怀恩侯夫人,刘氏方一转脸,便见世子爷萧戎并四爷萧戟,连袂而来。

    她心中有数,面上却是不显,待二人到得近前,便笑着打趣:“外头的小番儿你们不爱瞧,偏跑到里头来听这软绵绵的南曲,可是转了性了?”

    这话引得满厅之人皆笑,便有那些娇羞的姑娘家,将隐隐约约的视线,投去了萧家两位郎君身上。

    世子爷萧戎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如今虽已年过三旬,依旧身量修长、眉目丽,放眼整座玉京城,比他出身高的,不如他生得好;比他好看的,又没他出身高。

    总之,万里挑一、百万里挑一的如意郎君,说的就是他了,据说,他成亲当日,好些姑娘都哭得肝肠寸断,而再见世子夫人常氏,她们便哭得越发伤心了。

    常氏虽出身不显,却是生得极为美貌,风姿绰约四字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这样一对神仙眷侣,真是让人一点想头都没有,只有羡慕罢了。

    相较于乃兄的俊美,四爷萧戟容貌略逊,却胜在有一种干净利落的硬朗劲儿,很有男子气概。

    他们两个一来,自是引得满厅女眷顾视。

    因见刘氏心情甚好,萧戎心头便是一松,朗声笑道:“母亲说笑了,儿子们是来跟母亲打商量的。等一时外头还要吃酒,儿想跟母亲讨两瓮清露桂花酿尝一尝。”

    刘氏自然而然站起身来,萧戎忙伸手让她搭着,她便笑道:“罢了,你们难得跟我这个娘讨点儿东西,我自不能不应,这便亲去给你们说项说项。”

    在满厅女眷的笑声中,母子三个默契地开了花厅,直待到了无人处,刘氏方敛了笑,轻声地道:“湖边的事儿娘已经处置好了,你们放心便是。”

    又看一眼萧戟,加重了语气:“慧娘无事。”

    萧戟绷紧的身形,微微一松,沉默地点了点头,嘴唇紧抿,着温和干净的脸上,有着与之极不相衬的坚硬。

    萧戎上前拍了拍萧戟的肩膀,笑道:“罢了,四弟,这下子你可该放心了。”

    “既然无事,那我先回去了。”萧戟冲着刘氏并萧戎微一颔首,转身走了。

    他素来就是这个脾性,刘氏与萧戎也惯了,萧戎便摇头道:“四弟这脾气,还是那么认死理。”

    刘氏怅怅而叹:“是啊,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若不然,他这三年也不会自苦到这般田地。”

第267章 泠泠(二合一)

    自从知晓殷巧慧便是自己的未婚妻之后,萧戟便再也不曾见过章兰心,更与怀恩侯府断了往来。

    某种程度而言,章兰心今日下此狠手,也未必不是这三年来积怨之故。

    这让刘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你回去给四郎透个风,就说是我说的,殷家之事是必定要了掉的。他们做得不地道,咱们也不能白吃了这个哑巴亏。”她切切叮嘱着自己的长子,说话时,眉间拢着一层阴霾。

    殷巧慧生下来就心智不全,那殷将军分明有二十年的时间说明此事,可他却连提不都曾提过,这是厚道人家的做法么?

    而国公爷至今不肯松口,想来亦是恼恨殷将军瞒得他苦。

    幸得萧戟彼时尚未成亲,否则,一夫二妻,是什么好事不成?便是满京城老百姓的议论,就够国公府喝一壶的了,更遑论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那是能活活要人命的。

    听得刘氏所言,萧戎微有些惊讶,却也没多问,沉声应了个是,便道:“那儿子这便去罢,倘或遇见了四弟,便与他说。”

    刘氏笑着点了点头,命人开库房取酒,又劝他少喝两盅,仍回花厅应酬不提。

    却说萧戎,很快便追上了萧戟,将刘氏的话转述了一遍。

    萧戟听了,干净的脸上神情温和,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便再无他言。

    萧戎有心劝他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便自离开了。

    望着长兄大袖飘飘的背影,萧戟的面上,现出一抹无奈。

    全家人皆觉着,他这三年过得苦闷,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不敢轻易提及那件事。

    殊不知,他根本无所谓。

    摇头笑了笑,萧戟负手而行,心绪十分平静。

    方才听闻殷巧慧出事,且事涉章兰心之时,他其实也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唯点担心,以及愕然。

    担心殷巧慧是否有事,以及,愕然于章兰心娇憨的外表下,竟有着如此的心机与狠辣。

    仅此而已。

    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萧戟几乎想不起她们来,纵使偶有思及,亦如晴蜓点水,很快便被他丢开。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他想那么多作甚?

    当然,该做的萧戟还是会做。

    比如,这三年来他很少回家,即使回去了,亦鲜少往后院去,以免碰见殷巧慧,坏了男女大防。

    毕竟,他们已然有了婚约,未婚夫妻同室而处,于礼不合。

    也同样为着避嫌,他切断了与怀恩侯府的一切往来,章兰心给他写来无数封信,他一封未启,悉数退还。

    只要那婚约还在一日,殷巧慧便一日是他的未婚妻,是比别的女子更重要的存在,他敬重于她,予之以礼。

    至于章兰心,虽然萧戟与她几乎谈婚论嫁,但,那也是“几乎”罢了。如今,身为有婚约之人,不该招惹的他绝不会招惹,此亦是他待她应有的礼仪。

    他已然有充足的准备,且亦有坚定的信念,与他未来的妻子相敬如宾、至死不离。

    无论那是殷巧慧,还是章兰心,抑或是别的什么女子。

    他知道,男女之情是细微、美妙而复杂的,会令人百转千回,如痴如狂。

    可他对这些真没兴趣。

    他总在想,人生于世,若只能囿于这些微末之情,那也太过儿戏了。

    他志不在此,且也不愿因情受缚。

    当然,他并无意于指摘旁人,他只是想遵从自己的心,做想做之事而已。

    这般想着,萧戟面上的无奈,便换作了自嘲。

    他承认,他就是个粗人,哪怕外表看来温和知礼,但他自己清楚,他的心是粗疏的,或者不如说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他顾不到这些细处。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遇见过令人心动的女子,亦被好些少女钟情爱慕。

    他一概没有感觉。

    他委实不太懂为情所苦、为情所伤的那些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诚如那些人也不懂得他。

    他日之所思、夜之难寐者,乃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以有限之躯、行男儿当行之事,这是唯一牵动他心肠之事。

    他想,或许是他的那片天地太过广阔,令得男女之情变得极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令人无奈的是,他越是表现得冷静克制,刘氏、萧戎以及一干知情的亲人们,便越会生出误会,以为他面冷心苦,这三年过得煎熬无比。

    其实,没有的事。

    只他也懒得去解释。

    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翻几页兵书、多练几招锤法呢。

    “你……你为何在这里?是追着我来的么?”蓦地一道声线响起,很清晰,似是就在耳畔。

    萧戟吃了一惊,举眸四顾,却未见说话之人。

    此时,他正置身于大花园曲廊之中。这廊庑亦是国公府一景,有个别号,叫做“泠泠廊”,却是因了廊外便是连片的山石,石上引活水为泉,涓滴泠泠、好作清音,因而得了此名。

    “我们……是不可能的。你这又是何苦呢?”那人再度说道。

    这一回,萧戟终是听清,说话之人离得并不远,与他只隔了一角假山。

    他眉峰动了动。

    这声音,很有两分耳熟。

    凝思片刻,他的脑海中便现出一张胡子拉茬、沧桑落魄脸。

    徐肃?!

    徐徐五郎的二哥?

    他不是在前头听戏的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有,他在跟谁说话?

    一俟听出这是徐肃的声音,萧戟便想往后退。

    他不愿听这个壁角,更不想看野眼。

    只可惜,天不遂不愿,他这厢心念方动,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已然转了出了山石子,险些便与他撞上。

    他常年习武,动作敏捷,飞快闪去石后,同时迅速扫了一眼。

    那男子果然是徐肃,而那女子则只能瞧见背影。

    居然是个宫人!

    这必须躲了。

    萧戟皱着眉,心下颇有些不自在。

    徐肃也就罢了,过府贺寿的客人,便撞见了也无甚要紧,关键是那个宫人。

    说不得那便是萧戟的熟人,万一撞上了,却也尴尬。

    便在他思忖间,那两人已然进入了萧戟的视线。

    并非他有意偷看,实是那山石有几处孔洞,好巧不巧,那两个人便嵌在孔洞之中,他不看也得看。

    却见那宫装女子在前、徐肃在后,二人快步前行,看这情形,追的是徐肃,那宫装女子似是在逃。

    可偏偏地,徐肃所出之言,竟像他才是逃的那一个。

    “唉,我本风流客、倜傥戏人间,姑娘对我一见倾心,道理我都懂。只你也不该这样追过来,我当真为难得紧,还请姑娘放下执念,莫要再倾心于我,好不好?”他一面紧追在人家身后,一面苦苦相劝。

    萧戟看得眼角直抽。

    分明是你紧随不放,没瞧见人家躲都躲不及么?

    你从哪里瞧出来人家“追过来”了?

    以往倒是没瞧出来,这徐肃不仅自大,且还毫无自知之明。

    风流倜傥四个字,至少得是他大哥萧戎那样的才算,徐肃……是不是从来不照镜子?

    萧戟挑了挑眉。

    他知道不该这样想。

    然此情此景,这想头自己便冒了出来,却也由不得他。

    “我说,你……您老有完没完!”红药被追得再也忍不住了,霍然回首,眼刀子一个接一个地扎了过去。

    这人什么毛病?

    她都不认识他好不好?

    约莫小半个时辰前,她打发走了众人,想要独自散会步,理一理思绪。

    她相信,徐不会无缘无故让她救下慧娘,她便想好生回忆回忆,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来。

    结果却是,她不但啥都没想起来,还招惹到了一个疯子。

    她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这个满脸胡子的人认为她倾心于他?

    不过是走了个对脸儿,因见对方衣着华贵,是她惹不起的主儿,她便依着规矩先行一礼,随后避立道旁。

    然后,这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就开始说疯话了。

    谁啊这是?

    “姑娘,你……还是去罢。”看着眼前那张嗔怒而美丽的脸,徐肃心下一阵凄苦。

    他知道,这小宫女是故意的。

    她定是与他一样,两年前仲秋宴上初见,便自此不能相忘。

    而今日,她故意守在他的必经之路,故意与他走对脸,又故意装作不认识。

    那是她空自牵念,却又无由诉说的无奈,而这欲拒还迎的态度,便是她对自己一往情深的见证。

    他懂。

    他都懂。

    只可惜,他的妻室是个悍妇,连个通房都容不得,更何况,他二人隔着高高一道宫墙,他纵使有心,亦只能相负了。

    真真是情深不寿。

    徐肃眼眶子都红了。

    “那奴婢可走了,您老可别再追过来了,成不?”红药从头到尾就没想起徐肃其人来,此时更是虎起了脸。

    这情形落在徐肃眼中,便成了小宫女忍痛话别。

    “姑娘……你……近来可还好?”他一地脸凄绝,仿似生离死别,浑身都在轻轻颤抖着。

    红药膈应极了,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讽道:“奴婢好不好的,不需老太爷您知道。您老还是快点儿回去拿拐棍儿吧,别摔断了腿。”

    摔断了才好呢。

    红药恨恨想着,意思意思福了福身,掉头便走。

    “姑娘”

    身后陡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呼。

    红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随后,脚底生风,走得飞快。

    开玩笑,万一这疯老头儿讹将上来,她百口莫辩,不如早早遁走。

    “姑娘,等一等!”身后再度传来凄切的呼唤,旋即便是滞重的脚步声响起。

    那疯子竟追过来了!

    红药一刹时慌了神。

    疯子能不能打?

    打坏了要赔不?

    她宁死也不想再与那疯老头儿说半个字,一边往前跑,一边满世界乱瞄,想要找件趁手的武器,心下可惜此前把树杈给扔了。

    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可用之物,她只得从地上拣起块石头,霍地转身,拉开了架子。

    她已经打算好了,管他什么贵人,先打了再说。

    可谁想,便在她转身的当儿,疯老头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一伸手,便薅住了他的后脖领。

    “呃”徐肃发出了一种被人扼住咽喉的闷哼声,脑袋在后、两腿在前,以一种倒行逆施的姿势,悬着空停下了脚步。

    红药飞快将石块藏在了身后。

    “徐二爷,原来你在此处,快……快随我去席上吃酒去。”萧戟手臂一用力,硬生生将徐肃翻了个个儿,伸手勾着他的肩膀,一副醉眼迷离的模样。

    红药张大了眼睛。

    萧……萧将军!

    她认出来了。

    两年前仲秋夜初逢,又在大雪的河畔助她救下吴承芳的那一位,正在眼前。

    他和那个叫李九牛的关系很好,只今日没见李九牛,只有他在。

    红药立时把石块给扔了。

    自己人,她放了心。

    “谁啊?你谁啊?”徐肃被萧戟拿胳膊死死压着,头都抬不起来,只觉得身上如同压了块巨石,沉重不堪。

    “是我啊,徐二爷,你……你听不出来了么?”萧戟含混地道,单手背后,朝红药挥了挥,让她快走。

    他一眼便认出了红药。

    仲秋夜宴那晚,他头一次见着这眉眼精致的小宫女,过后,又在河畔见过一次。

    他知道,她是徐的人。

    他不能眼瞧着她遇险。

    不过么……

    萧戟脚步顿了顿,脑海中现出少女手拿石块、气势汹汹的模样。

    遇险的那个,应该是徐肃吧。

    他想着,莫名有些想笑。

    “你放开我……我还没……唔唔……”徐肃反抗的那点儿意图,被萧戟轻松制住。

    他的力道拿捏得很巧,既让徐肃出不得声,又给他留着口气儿。

    徐肃很快便憋得头晕脑胀,死狗一般被拖了下去。

    红药怔立原地,满心憾然。

    她都没来得及说声“多谢”。

    这位萧将军,已经帮过她好几次了,尤其是这一回,帮她解了围。

    留待以后再说罢。

    红药很快按下心思,在身上扑打了两下,转身前行。

    然而,尚未行出多远,她忽地打了个趔趄。

    慢着,徐二爷?

    难不成……那疯老头竟是刘瘸子的二哥?那个前世的所谓大才子?

    哟,他怎么老成了这样?

    红药咂嘴摇头,感慨了好一会儿,复又前行。

    随后,再度打了个趔趄。

    等一等,萧将军。

    萧姓……国公府……

    红药的眼睛越张越大。

    这位萧将军,莫非便是国公府的某位爷?

    她记得,刘氏膝下有四个儿子,从年龄上看,萧将军不是老三、就是老四。

    想明此节,红药直是矫舌不下。

    徐真真有手段,竟将国公府的爷也拉上了船。

    再一想今日诸事,红药便觉着,用不了多久,这整个国公府,很可能都会变成徐的人。

    她止不住翘起了唇角。

    这一刻,她并不知这欢喜缘何而来,亦分不清,这欢喜是为着她自己,还是为着另一个人?

    她只是单纯地欢喜着,面上扬着笑,分花拂柳,须臾而去。

第268章 状元(二合一)

    光阴倥偬,已而秋深,遍植玉京城的银杏树,一夕之间便褪去绿衣,换了金裳。

    京城今秋的天气不大好,晴少雨多,老人们都说,这个冬天怕是难熬,不少百姓忙着添置冬被厚袄,又早早贮备冬菜,街面上倒是一派热闹。

    白露这一日,天阴沉沉地,却也不曾下雨,唯空气湿寒,晓霜浸衣。

    红药晨起梳妆,见那花圃里薄白一片,万叶皆枯,倒是墙角几丛野菊开得正好,紫瓣黄心,亦有一种美丽。

    她今日休沐,又恰逢一年一度的观音出家日,那神宫寺要唱整出的《莲台记》,红药早早便向三公主打过招呼,今日要去听戏。

    三公主如今学业繁忙,已然无暇教红药识字了,听闻她要去听戏,十分羡慕,糯糯叮嘱她“仔细瞧好了戏,回来说故事与欢欢听”。

    红药自是满口应下。

    这戏她前世听了不下十回,不敢说倒背如流,耳熟能详却是一定的,到时候保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收拾妥当后,红药便辞出了哕鸾宫,甫一步出宫门,红梅便在后头叫住了她。

    红药便问:“有事么?”

    红梅一脸谄笑:“红药妹妹,听人说神宫寺的素面果儿做得特别好,你瞧……”

    她一脸地期待与垂诞,仿佛马上就要流下口水来。

    看着她又见圆润的脸,红药知道她这是馋了,遂颔首道:“得了,我知道了,回头便捎给你,不知你要什么馅儿的?”

    红梅登时满脸笑开了花,欢喜地道:“我不挑嘴,随你带什么馅儿的。”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捏着帕子道:“如果能每种都给我来点儿,那就最好了。”

    红药不由骇笑:“你这是多大的肚子?那素面果儿可有一百单八种馅儿,便是你吃得下,我也拿不了这么多啊。”

    红梅一听竟有这许多口味,越发心痒难耐,当下不住央告:“好妹妹,千万多买几种回来,一年里只有这一次,我也就这点儿想头了,求妹妹成全。”

    红药被她缠得无法,只得答应尽可能多买些口味,方才脱身。

    出得西华门,红药先去神宫寺逛了一圈,见那戏台子果然搭好了,只尚无人登台,台下的座儿却是满满登登,太监宫女磕着瓜子吃着茶,讲究点儿的还自己带了点心,显是一早就过来占座的。

    “大阴天的,戏瘾倒真不小。”红药暗自嘀咕了一句,假作不经意的东瞅西看,便见人群中一个模样俊秀的宫女,以及一个其貌不扬的太监,俱皆向她点了点头。

    此二人皆是徐安排下的,此前李九牛曾偷偷指给她瞧过,他们两个今日在此,是帮着红药查看有无盯梢之人。

    如今看来,并无人暗中窥伺。

    红药心头微松,不着痕迹冲他们点了点头,三晃两晃,便出了人群。

    当她来到约定的小院时,徐正负手立在梅树下,金线青缎锦靴之旁,瘫倒着一只大黄猫。

    “丸砸!”一见那猫儿,红药直是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徐,三步并两步跑上前去,将丸砸给抱了起来。

    丸砸正睡得熟,被人挪动了,它也只抖抖耳朵、晃晃尾巴,眼都不带睁一下的。

    “这家伙现在吃了睡、睡了吃,除了这两样再没别的,你便叫它,它也不理你。”徐在旁笑道,弯腰折下一茎草叶,在丸砸的鼻尖儿戳了戳。

    丸砸被他戳得短脸一皱一皱地,懒洋洋挥起白爪子扒拉了两下,见躲不开,索性一扭脸儿,大脑袋埋进红药怀里,又睡过去了。

    红药一颗心软成了水,轻轻顺了顺它松软的背毛,满脸柔笑:“丸砸真乖,跟我多亲呢。”

    徐一下子黑了脸。

    这只贱猫,真不要脸,你瞧瞧它爬的那地方,他都还没……

    徐飞快打住,没敢再往下想。

    不是他煞风景,实是那话本子里曾经说过,世有河蟹大神,挥舞两把大螯,但凡你敢多个想头,必定一老钳子剪下来,就问你怕不怕?

    反正徐是怕了。

    抱着丸砸玩了一会儿,红药到底力有不逮,整条胳膊都酸了,只得将它放进了徐带来的大篮子里。

    徐安置好肥猫,便自袖中取出一沓纸来,“刷”地递了过去,笑言:“喏,欠了你好些话本子了,这里有三十章,你先瞧着。”

    红药探手接了,却一反常态地未及去看,而是转首望住他,澈眸如水,映出将雨的阴霾的天。

    “我能问问慧娘的事儿么?”她启唇问道,目中蕴着积压已久的不解:

    “不瞒你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天天琢磨这事儿,总也想不明白,也不记得前世的时候,萧家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难得地黯然起来,眉轻拢、眼微垂,睫羽覆下来,眼窝下便有了一片细淡的影:“换以前我也不爱想这些,只这一次却不一样。”

    她又抬眼去看徐,长睫如浓密的扇,拢住清莹莹两汪眼波:

    “从前你叫我做的那些,多多少少我还能猜出个大概来,唯有国公府这一遭儿,都是你在后头安排的,我就像那装点门面的人偶,你说一句,我便动一下,我就有点儿……”

    她停住话头,眼波睇去一旁,似是在思考该如何措词,数息之后,方解嘲地一笑:“罢了,我脑瓜子笨,也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那么个意思,你应该能懂。”

    说着,那眼波便又流盼而回,凝在徐的脸上,随后,红唇轻启,吐出一句软糯低语:

    “刘瘸子,跟老身说说呗。”

    徐险些没一口喷出来。

    前头还说得好好儿的,最后这一句,破功了啊。

    他咳嗽了一声,顾自转去阶前坐了,从袖笼里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迎风抖开,平平整整铺在阶上,方冲着红药招手:“坐这里说,这话有点儿长。”

    红药忙跟过去坐了,两手捏住话本子,切切望向徐。

    徐再度清了清嗓子,方道:“这话要从前世说起。前世的鸿嘉年间,我在辽北呆过段日子,就此结识了正在军中的萧四和李九。”

    “萧四?就是金执卫的那位萧将军么?还有那李九就是李九牛?你前世就认识他们了?”红药连声问道。

    徐点头叹道:“是啊,上辈子就认识了,我们还结拜了兄弟。他们那时候都是小旗,下头的兵老弱病残,别说打仗了,种地都不成。”

    他拍了拍衣袖,感慨万千。

    那个时候的辽北,赤地千里,庄稼连年欠收,军饷又迟迟不发,各大门阀势力绞缠,致使边军羸弱不堪,能打仗的龟缩不动,不能打的却尽驱前线,被金兵铁骑杀得节节溃败。

    直到后来,金军越战越勇,积聚了大量的人、财、物,而大齐边军却被杀得吓破了胆,所谓能战之兵竟逃得比谁都快,于是,一败涂地。

    徐勾起唇,将这些冰冷的回忆抛开,续道:“有一回,我们哥几个在一处吃酒,不知怎么便说起家中事来,萧四醉了,就告诉我说,建昭年间,他家里出了件大事,致使家道中落。”

    怕红药不明白,他又解释:“那时候我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他没认出我来,且我也没敢告诉他们实情,怕给他们招祸。不过,我却是识得萧四的,他一说家中出事,我便知道是在说国公府。”

    “萧将军说的,便是……慧娘那件事?”红药试探地问道。

    徐“嗯”了一声,道:“的确就是此事。萧四说,当年他母亲做寿,三公主驾临,寿宴办得很热闹,却不料他未婚妻殷姑娘淹死在了湖边。因那一处荷叶特别多,尸首直到晚上才被人发现。”

    原来,前世的慧娘,竟是真的淹死了。

    红药不禁有些叹惋。

    这姑娘,真真是个可怜人。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又讶然,眼睛都张大了:“慧娘……是萧四爷的未婚妻?可她……”

    “心智不全,是不是?”徐接语道。

    红药点了点头:“萧四爷怎会和个这样的姑娘定了亲?再一个,很快姑娘怎么住去国公府了?这也不合规矩啊。”

    徐叹了一口气,简短地将萧、殷、章三家的纠葛说了一遍。

    待他说罢,红药便也跟着叹气:“这也真是阴错阳差,那位章大姑娘也是被拖累得惨了,殷姑娘也是可怜。”因又问:“那后来呢?

    见她大眼睛亮闪闪地,徐直是哭笑不得。

    看起来,红药是拿这桩往事当话本子了,倒是听得一头劲。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便又说道:“前世时,慧娘死后,萧家和殷家的亲事便也作废,国公府便又和怀恩侯府说定了亲事,当年秋天,也就在差不多这个节气吧,萧四和章大姑娘拜堂成了亲。”

    他停顿了片刻,面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也就在两位新人进洞房的时候,那位殷家的族兄,突然找上了门。”

    红药“哟”了一声,忙问:“他这是打上门去了?要为慧娘讨说法?”

    “这倒没有。”徐的面色有些冷:

    “此人原是五年前某地之案首,却并不姓殷,据说是先过继到了殷家,后来又回了原籍,个中因由我亦不知。总之,这位案首当年乡试落榜,便去外地拜师苦读,后因思念殷家,回去了一趟,才发现殷家被大火烧了。”

    红药立时接语:“他想是打听到殷姑娘被国公府接走了,便一路寻上了门。”

    “这就没人知道了。”徐淡声道:“他找上门后,要求见殷姑娘一面,结果可想而知,殷姑娘死了,国公府便把殷姑娘的旧物送还给了他,他也没多说什么,捧着东西就走了。”

    “这么容易打发的么?”红药疑惑起来。

    徐没有直接回答,管自续道:“这位案首走后,国公府打听到他是来京中参加会考的,还派人给他送过东西,他和和气气地收了,转过年来,高中榜首,殿试时点中了状元。”

    红药一怔,旋即“咦”了一声:“那不就是明年的事儿?可是,前世的建昭十六年,太后娘娘和三公主都……薨逝了,这还有殿试么?”

    “推迟了一个月。”徐言简意赅地道。

    红药点了点头,又催促他:“那你快往下说,后来如何了。”

    徐倒也没去管她这听故事的态度,只道:“这位状元爷在打马游街的时候,突然跑到国公府门口,高举着一份婚书并一枚玉,大喊了三声‘我族妹如今有个状元兄长,可配得上你们国公府的门第了么?’然后一头栽倒。”

    红药眼前似是浮现出彼时情景,状元游街,那满街得多少看热闹的,闹了这一出,国公府可算丢了大脸。

    徐此时又道:“此事太多人瞧见,当下便闹上了朝堂,那状元爷一口咬定殷姑娘是被国公府的人害死的,他拼着状元这个名头不要,也要给族妹讨还公道。”

    言至此,他忽地又叹了一口气:“此事一出,国公府、怀恩侯府并大半个督察院都牵了进去,弹劾两府的折子扑天盖地,最后还真有人查出,那殷姑娘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于是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便成了勋贵与文官两方势力的较量。”

    红药越听越是惊心。

    一桩婚事、两段姻缘,说到底也不过是家事、私德罢了,却不想竟演变成了朝堂之争,简直匪夷所思。

    念及此,红药忽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那位状元爷,便是文官一伙的先锋官儿么?”

    徐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颔首道:“确实如此。”

    红药便又道:“既然萧将军后来说家道中落,也就是说,这朝堂之争,最后是状元爷他们赢了。”

    “是。”徐说道,面色渐渐沉肃下去:“此事最终得以消停,是因为那位章夫人死了。”

    这转折委实大出红药意料,她吃惊地看着徐:“章大姑娘……死了?”

    “投缳自尽,一尸两命。”徐的神情再度转冷:“她死之后,国公夫人忧急交加,很快病故,紧接着怀恩侯也病死了。萧四抱着殷姑娘的牌位续了弦,而后便是国公爷降等,萧四自请去辽北从小兵做起,战死疆场,连个后人都没留下。”

第269章 秋雨(二合一)

    寂寂语声,回荡在秋阴的院落里,说不尽地凄清。

    红药唇角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忽觉颊边一凉。

    她抬起头。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几线透明的雨丝,正疏疏落落地往下飘,风一吹,悠悠荡去别处。

    “下雨了。”徐似言似叹地说了一声,低沉的余音,被秋风拂乱。

    红药没说话,心下却极是叹惋。

    国公夫人刘氏的殷殷笑语,犹在耳畔,那华宴之上的风光,亦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谁又能想到,国公府竟会败落得那样彻底?

    还有那个容貌干净、音线温和的萧将军,出身高贵、人品上乘,最后的收梢却是如此地凄凉。

    即便红药与他们连熟悉都称不上,此际听闻他们前世际遇,却还是有种难言的唏嘘。

    然而,这念头才将泛起,她眼角余光里,忽地划过一角衣袖。

    灰蓝底素菱纹的料子,黯淡得一如这阴雨的天,亦让她记起,前世时,与她比邻而居的那个孤老头儿,无家无室,到她死的时候,都没个子嗣。

    若论孤独,这世上怕是无人及得上他了吧。

    那位萧将军至少还有过家室,即便身死,即便家道中落,他京城的亲人却还活着。

    而徐,才是真的天地之大,无一亲族存世。

    红药忽然便有点难过。

    刘瘸子那一辈子,委实怪让人心酸的,而与之相比,萧将军以及国公府,几乎已经算是结局圆满的了,至少一家子人活了大半不是?

    “重生之后,我便一直想着此事,只手头事情太多,顾不过来,殷家那里我也没匀出手去瞧一瞧。”徐此时缓声说道,探手伸出檐外,似是在接取雨水。

    只是,那雨实在下得太小,他的手伸出去半天,仍旧是空。

    他笑了一下,缩回了手,又慢慢地道:“不过,这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毕竟萧四与我情同手足,我不能眼瞧着兄弟一家遭算计,那位殷姑娘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能救自然是要救的。”

    他微叹一声,振了振衣袖,转眸看向红药。

    红药也正在看他。

    可当他看过来、二人视线即将相触的一瞬,她却又飞快扭头,望向一旁。

    徐怔了怔,旋即黑下了脸。

    虽然红药闪得快,可他眼神儿多好啊,一眼就瞧出来了,红药的眼圈是红的。

    肯定是哭了。

    至于因由么……

    徐拧紧了眉头。

    他这厢才说完萧四身死,那厢红药就哭,这不明摆着的么?

    喂喂喂,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你哭破了大天也没用,轮不到你。

    一刹儿的功夫,徐真想把这话说出来,幸得张嘴之时,好巧不巧灌进一口冷风,他喉头一冷、心底一凉,终是醒过了神。

    随后便有些好笑。

    他这是往哪儿想呢?怎么就能想到这些事上头去?

    说不得红药是被沙子迷了眼呢?

    就退一万步,她是在为萧四流泪……

    这个真不能忍!

    徐眯着眼磨了磨牙。

    看来,有必要尽快把萧四的婚事往前提一提了。

    这并不难。

    想他徐徐二郎,那可是京城神算,大名传遍京城勋贵圈儿。届时只消他稍稍松口,给国公夫人刘氏透个风,这些女人家最信这些了,准定上赶着把萧四的婚事了掉。

    他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忽闻红药语声响起:“算计?你这话的意思是,那位状元爷是把国公府给算计了?”

    方才徐的那番话,她细细揣摩了许久,终是想到了这一点,遂问了出来。

    徐忙拢回思绪,见红药重又看了过来,一双眸子水汪汪地,衬着微有些泛红的眼圈,眸光盈盈,几令他不敢回视。

    他下意识掉转视线,口中含混地“嗯啊”了两声,实则那脑瓜子如同搅翻了的热油,“噗呲噗呲”炸着油泡,烫得他从头顶心到脚底板都往外冒热气,这阴雨天里居然出了一身热汗。

    “你干嘛不看着我?是不是不方便说?”见他动作僵硬,又不肯与自己对视,红药便会错了意。

    “啊?哦,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徐忙掩饰地一笑,又折起衣袖向脸旁扇着,神情老大不自在:“我就觉着有点儿热,呵呵。”

    红药瞪他一眼。

    瞧这人傻的,亏得她方才还觉着他可怜呢,细想想,这人有什么可怜的?

    托生在郡王府,吃穿用度样样皆是最好的,人也生得俊,如今眼瞧着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娶个美娇娘回家,再生下几个孩子,这辈子也就齐活了。

    呸,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红药简直恼将起来,“嘁”了一声,一扭脸儿,丢过去一个后脑勺,并一句冷话:“随你,爱说不说。”

    “我说,马上就说。”徐以为她是嫌自个答得太慢,忙忙语道:

    “先说那位状元爷。原先我以为他是假冒的,但后来想想,国公府并怀恩侯府有那么些能人,不可能没人想到这一点,前些日子我派人去查了,果然,这位状元爷还真就是殷家过继的那一位。”

    红药被这话引得回了头,疑惑地道:“这其实也挺奇怪的。我方才就在想,这位状元爷既然只是殷将军的族侄,又还是过继的,隔着不知多远,殷将军干嘛要把婚书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收着?他们殷家没别人了么?”

    “谁说是殷将军把东西交给他了?”徐笑得有些神秘:“你有没有想过,那婚书和信物,其实,一直都没离开过殷家?”

    红药怔怔地看着他,脑瓜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这话她真没听明白。

    好在徐也没卖关子,很快又解释:

    “我的人打听到,火灾过后没多久,状元爷其实就回了殷家,那一片儿的街坊都瞧见了。他在殷家废宅呆了很久,等出来的时候,衣服上都是灰,他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红药的神情仍旧有些发木,约莫五、六息之后,她的眼睛才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掩口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想到了?”徐笑望着她。

    红药忙点头:“我想到了。想必那殷将军把婚书信物收在了隐秘之处,可能是墙砖、地砖之类的暗格,大火没烧坏。这位状元爷可能之前听过一点风声,所以就去废宅里搜了。”

    徐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笑道:

    “对,就是这个思路。虽然我也不曾亲见,但大致应该如此。而有趣的是,虽然早早拿到婚书与信物,这位状元爷却根本没来国公府接人,而是仍旧回去读书。”

    红药此时已然转了过来,便道:“换一般人,当然是要先把族妹接过去才好,可他分明知道殷姑娘就在国公府,却一直等到三年后萧将军成亲那一日登门,确实很奇怪。”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国公府被人算计了。”徐说道,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还有另外一人我也很在意,便是那位章姑娘。”

    “章姑娘?她又怎么了?”红药问道。

    徐便蹙眉:“前世时,萧四酒醉,话也说得很含糊,我一直以为章姑娘是含恨自尽的。直到前些时,我叫人盯着怀恩侯府,才发现那位章姑娘,也并不无辜。”

    红药被他说得一惊,不过,再下个瞬间,她便已然反应了过来,颔首道:“你这么一说,倒也顺理成章。殷姑娘是章姑娘最大的绊脚石,约莫前世殷姑娘的死,便是章姑娘暗中作的手脚。”

    她叹了一口气,语声有些发闷:“后宅与后宫也没什么两样,这种事情多的是,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话虽如此,她的神情仍旧恹恹地。

    她讨厌与人争斗。

    可是,身在其中,争斗却是必须的,甚至是活下去的根本。

    照此说来,她并非讨厌争斗,而是讨厌令这争斗无处不在的……什么呢?

    红药忽然茫然起来,本就不大灵光的脑瓜子,再度陷入了停滞。

    所幸徐适时开口,才将她自这思绪的泥淖里拉了出来。

    只听他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方才的话非是指内宅争斗。内宅争斗只是手段,把国公府拉下马,才是章姑娘真正的目的。”

    他目注红药,神情凝重:“依照我的估算,章姑娘杀掉殷姑娘、状元爷登门报仇、章姑娘一尸两命自尽,这是一个连环计。有人利用章姑娘的恨意,针对国公府设下此局,至于意图么,不外乎权力之争、党(派之争罢了。”

    红药张大了眼睛。

    这一回,她是真的惊住的。

    “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徐笑问,凤眸之中却含着冷意:“这些人阴谋算计,为的不过是自个儿的利益,枉他们读了那么些圣贤书,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光明正大,实则手段下作、用心险恶,简直不要脸!”

    越往下说,他的面色便越冷,整张脸都仿佛罩着寒霜。

    红药忖度了片刻,到底还是叹了一声:“我还真没想这么远,就光觉着章姑娘对殷姑娘有杀心。可见我还是太笨了。”

    她颓然地低下了头。

    徐此时才惊觉自己方才有些过于激动,忙敛下情绪,和声道:“你说什么呢?你一点儿也不笨,聪明得很。我原先也没你想得这样多,还是前些时候叫人盯着章姑娘,才瞧出了些端倪。”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也叹了一声:“这章姑娘也是命苦,前头父母宠爱,出身又高,还有个将要谈婚论嫁的如意郎君。结果殷姑娘一来,搅了婚事不提,亲娘也死了,爹又娶了个继母,萧四那家伙……”

    他摇了摇头,唇边现出一个苦笑:“……这家伙就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章姑娘给他写的信,他看都不带看一眼的,怀恩侯府下的帖子,他更是一次都没去过。”

    红药还是头一遭听闻此事,闻言想了想,亦自了然:“这萧将军做得虽然没错,在章姑娘看来,却是太过绝情了些。约莫她最恨的人,便是萧将军了吧。”

    否则,前世的她便也不会怀着身孕,投缳自尽。

    想必她是势要绝了萧将军的后,以报当日之仇的。

    红药本能地排除了章兰心被国公府逼死的可能。

    从殷姑娘的事情来看,国公府不是那一等腌地方,国公夫人刘氏人很好,世子夫人常氏亦通情达理。

    好在,这一世,好人终有好报。有徐和她顾红药在,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红药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

    细细想来,她如今也是能力挽狂澜的人了,就和话本子里的女主一样,关键时刻一出手,立时扭转败局。

    “红药,我想……问你个事。”徐忽地开了口,却是丢开了此前的话题。

    这话一出,红药忽然觉着有点不好意思,生恐他瞧出什么来,忙缩了缩肩膀,将身形放低些,小声儿道:“你问。”

    徐“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后脑勺,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好半天才道:“那个,你觉着国公府怎么样?”

    红药被他问得呆住了,旋即失笑:“你这话问得奇。我一个宫里的奴婢,什么国公府家公府的,与我何干?”

    徐脑门儿上憋出汗来,仍旧硬着头皮往下追问:“你就说说嘛,你觉着国公府如何?说说看,我想知道。”

    红药觉得奇怪极了,然一转眸,见他虽然额角挂汗,神情却很坚持,不像在开玩笑。

    她支颐想了想,便回道:“我觉着国公府还是不错的,比如国公夫人就很好,宽厚得体。你是没瞧见那殷姑娘,白白净净地,穿着好漂亮的衣裳,可见国公府待她很好,是个厚道人家。”

    “那衣裳是我们梅氏百货的新品,你若是喜欢,下回我给你带几套来。”徐笑嘻嘻地插了句嘴。

    红药今日份的惊讶已然用尽,此际闻言,也只抬眼扫了扫他,又道:“除了这些,国公府的下人也还不错,规矩都是上好的。”

    殷姑娘身边那个叫小红的丫鬟,并另一个妈妈,都是知晓分寸、口风很紧的人,该说的不该说的心中有数。

    哪怕是在宫里,这样的人,红药也愿意结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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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介绍:
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