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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0章 放人(二合一)

    听得红药所言,徐面上笑容愈盛,心下更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

    他就说么,他挑中的人家,准定是好的。

    当然,萧四那厮他现在是越看越不顺眼,但无论如何,国公府在京城勋贵之中,也算是头一份儿的了。

    “我说,你问我这些又是做什么?难不成国公府又有难了?再不然,你又打什么坏主意了?”见徐只笑不说话,红药便有些怀疑,目光灼灼地看了过去。

    徐如梦方醒,忙举起双手喊冤:“没有的事,断断没有的事啊。我就是有些好奇,想听听你的看法而已。”

    因怕红药再往下追问,他又连忙转移话题:“说到国公府,就不能不说那位章姑娘了。这女子心思歹毒,又对国公府有深仇大恨,绝不能让她嫁给萧四祸害。再一个,那殷姑娘也是个火药桶,谁碰谁炸,得想法子先把引线给弄掉。”

    红药听得似懂非懂,一时倒也忘了前事,只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说完了,她便又有些迷糊起来,蹙眉问:“说起来,有件事儿我没算明白。怎么明年也会有状元爷?”

    按理说,科考每三年才轮一遭,而去年恰是大比之年,红药就没想清楚,这大比之年如何会轮得这样快。

    徐便道:“去年皇后娘娘产子,陛下加开了恩科。至于前世,陛下也曾在十五年开过恩科,好像是为太后娘娘乞福还是什么的。”

    他语声略停,淡淡一笑:“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里注定吧,这位状元爷该当有这个命数。”

    “那这人就更不好对付了。老天都帮他。万一他再生些事,那就真要命了。”红药一脸地忧心忡忡。

    徐闻言,起身将衣袖一展,俊颜之上,笑容格外灿烂:“我徐五别的本事没有,算计这些小毛头,那是一算一个准儿。”

    说着已是朗笑出声,瞧来颇为得意。

    红药“哦”了一声,点点头,丝毫未觉讶然。

    方才徐也说过,前世时,这位状元爷便是于此时进京参加会考,以徐如今的手段,在京城找个人还是容易的。

    只是,人找到是一回事,解决问题却是另一回事。

    那位状元爷背后有人,而那些人又怀着明确的目的,若要化解,以红药看来,很难。

    不过,徐的脑瓜子比她灵多了,没准儿他已经想到了好法子,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

    “接下来就无需你出马了,你好生在哕鸾宫呆着便是。”徐笑罢,忽地伸手,向红药发顶上轻轻一按,温声道:“还有,我提前告诉你个消息,你听着便是,莫要与旁人说。”

    他说着便微微弯腰,因两人本就离得近,这一弯腰,他宽大的袍袖正正擦过红药的耳畔,带起几根散落的发丝。

    刹那间,红药半个身子都麻了,偏在此时,那磁沉若拨弦的语声和着温热吐息,斜倾而来:

    “明年千秋节后,宫里会换一整批宫人,从福字辈到最小的芳字辈,只要没晋了位份的,全都会放出宫去。”

    红药怔怔坐着,心下一片迷乱,不知是被这言语所惊,还是那擦身的袍角与耳畔的吐息,令她心如鹿撞、不能自已。

    …………………………

    “听说,宫里要放人了?”数日后,柳叶渡白溪巷某所小院中,一名身著道袍、气度不凡的男子,正闲闲坐在廊下,手指轻扣着竹椅的扶手,轻声问道。

    语毕,望向立在修竹之下的男子,展颜道:“初影,莫要站得那样远,近前说话罢。”

    那叫初影的男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面目尽被遮掩,此际闻言,应了个是,拾级而上,束手立于廊口处,恭声道:

    “回主子的话,宫里传来消息,因明年是太后娘娘千秋,陛下为贺太后寿辰,要把宫人都放出去。”

    “内侍也都放出去么?”道袍男子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掀起盏盖问道。

    初影叉手道:“回主子,凡四十五岁以下、十二岁以上的内侍,也都会放出去。”

    “豁啷”,道袍男子倏然合上盏盖,身子向后一靠,面上划过淡淡的讥诮:“釜底抽薪么?”

    “启禀主子,属下还听到了另一个消息,今年开春,徐五郎从辽北带回来好些丁口,据说,这些人会补上宫里的大半空缺。”初影又道。

    道袍男子面色不动,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只说了这四字,他便微阖双眸,似在出神。

    竹几上的茶盏,渐渐息去了白烟,廊外雨丝渐密,一片穿檐打叶声。

    “既然如此,咱们布置在里头的人手,便全交给西边儿那一位吧。”良久后,道袍男子方启唇说道。

    语声落地,他忽又笑了一下,玩味地道:“那一位在宫里的人手,并不比咱们少,且看他如何处置便是,咱们能不动便不动。”

    初影叉手应是,又问:“那几个传信之处,属下要不要先撤掉?”

    “不急。”道袍男子语声淡然,随后撩袍起身,负手在廊下缓缓踱步,眉眼间蕴了几分沉吟。

    行至窗边时,他便停了步,转望初影,明亮的眼睛里,似跳跃着一些什么:“国公府状告胡秀才欺诈之案,你派人去查过了么?”

    初影躬了躬腰,语声变得低沉起来:“回主子,属下查到,那胡秀才之所以被国公府告了,是因为他手头的婚书和信物,不止一套。”

    道袍男子挑了挑眉:“有趣,有趣。你继续说。”

    初影便又道:“胡秀才进京后,因时机不对,他一直按兵不动。却不想国公府竟找到了他,上门商谈退婚之事,还请了两位大人做见证。便在商谈的当儿,那胡秀才袖口里间掉出来一份婚书,却并非国公府的。国公爷便说他是江湖骗子,一纸状书告去了玉京府。”

    说到这里,他立时单膝点地,叉手道:“胡秀才应该是被人算计了。属下失察,让人钻了空子,请主子责罚。”

    道袍男子垂目看着他,温雅的脸上,有着一丝罕见的冷意。

    然而,这冷意也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地,他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上前两步,温言道:“此事你确实有错,然,我亦难辞其咎。”

    他亲手扶起初影,向他手臂上拍了拍,仰首叹道:“我们都疏忽了。”

    初影还要说些什么,被他抬手止住,随后,他返身坐回竹椅之上,将冷茶泼去廊下,执壶注了一盏热茶,那双往昔总是很明亮的眼睛,此时亦显得幽沉起来,似染上了这漫天阴雨。

    “章家那里,是我心软了。”他放下茶壶,闭了闭眼,唇角自嘲地扯动了两下:“她既失手了一次,我就不该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话音落地,初影霍然抬头,斗笠之下,是一双因惊讶而张大的眼睛。

    道袍男子扫他一眼,摇头笑道:“你看我作甚。我又没叫你去杀了章姑娘,她一个弱女子,便是要杀,也不该由你来。”

    他举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双眸微眯,似是在细品个中滋味,好一会儿后,方叹息地道:“章家与胡秀才,皆作弃子罢。”

    初影利落地应了个是,旋即叉手道:“还有青云巷那里,属下已经加派了两倍的人手。”

    “甚好。总算听见一点好消息了。”道袍男子靠坐在竹椅上,神情重又变得闲淡起来。

    数息之后,他方又问:“西边那一位,眼下应该已经启程了吧?”

    初影回道:“是,主子。诚王殿下已经离开了封地。”

    “如此。”道袍男子似是满意了,面色愈加温和:“他这一来,宫里的人便全换了也无妨,所谓殊途同归,只要目的相同,手段不过是末节罢了。”

    初影躬了躬身,只以一个“是”字作答。

    “去吧。”道袍男子抬了抬手。

    初影退后两步,转身便踏进了雨中。

    庭户寂静,唯雨声萧瑟,为这所清贫的小院,凭添了几分索然。

    “啪嗒”,正房布帘轻轻一挑,走出来一个圆脸男子,正是此前曾拜访道袍男子的方姓文士。

    “容季,过来坐。”道袍男子侧首望向他,眸光温和而清亮。

    方容季闻言,面上现出苦笑来:“学生如今这样子,哪里配坐在先生的跟前。”

    “这是什么话?”道袍男子一拂袍袖,意态洒然:“不过一座而已,我说你坐得,你便坐得。”

    说着便指了指对面的竹椅,含笑道:“寒舍简陋,容季莫要嫌弃。”

    方容季闻言,似是极为激动,面上亦带出来几分,颤着唇站了片刻,方躬身道:“学生谢先生赐座。”

    道袍男子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似对他的举动颇是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待他坐了,便替他斟了盏茶,温声道:“这几日委屈了你,待风声过去,我便命人送你去庄子上,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是个避世的好所在。”

    方容季眼圈儿都红了,张了半天口,才说出一声:“多谢先生。”

    “此皆我当做的。亦是你当得的。”道袍男子和声说道,举盏饮了一口茶,叹道:“当日我便劝你离开你家东翁,你顾念旧情,却是走得迟了些,若不然,我倒还能往上荐一荐你,如今可是不成的了。”

    方容季涩然道:“眼下能有个安身之处,学生已经很知足了。多谢先生收留。”

    道袍男子摆了摆手,显是不欲在此事上多说,很快转过话题:“贺知礼的案子,已然查到了五年前青江河道崩塌之事,再往下,就该是去年的泄题案了。这些不必我多说,你自有数。我在此处与你交个底,你家东翁,怕是熬不过今年。”

    方容季早有所料,此时闻言,亦不觉惊讶,只叹了一口气:“先生早前便提点过我,只恨我那时还觉得机会很大,没成想……”

    他颓唐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闷头喝起茶来。

    道袍男子眸光微闪,目注他片刻,笑着问:“我方才与疏影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方容季忙道:“学生都听见了。先生恕罪,学生并非有意去听的。”

    此处屋舍本就窄小,就算他躲去耳室,廊下的说话声还是能够传过去。

    听得他所言,道袍男子便笑道:“我原就是故意叫你听的。却不知,吾之所为,君何所思?”

    方容季似是没料到他会直接相询,一时间怔住了,好半晌后,方搁下茶盏,整了整衣襟。

    便是这一搁、一整,他身上的颓丧之气便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从容,气度颇为不凡。

    “既然先生考校,学生便斗胆答上一答。先生此前言辞间最重者,便是国公府诉胡秀才一案。不知学生猜得可对?”他沉声说道。

    道袍男子手捻断须,点了点头:“往下说。”

    方容季又道:“此案虽为小节,实涉大局,胡秀才并章姑娘两枚棋子,若运用得法,当为奇兵。只可惜,功亏一篑。”

    言至此处,他眉峰动了动,似是有未尽之言。

    道袍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启唇吐出了一个字:“讲。”

    方容季便道:“先生,在学生看来,怀恩侯府这步棋,用过一次便废,倒也合宜。那章姑娘原就是挟私恨报复,而仇恨这东西,太不容易控制,先生当机立断,学生拜服。”

    道袍男子没说话,神情间的赞许却很明显。

    方容季似是受到了鼓励,侃侃而谈:“胡秀才这步棋,学生却觉着,弃之稍早了些。此人到底乃一地案首,才学还是有的,万一明年会试高中,先生岂非失一良将?”

    道袍男子闻言,淡然一笑:“容季,你是不是忘记了两件事。”

    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举起一根手指:“其一,你家东翁的泄题案,马上就要被挖出来了。”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纵使明年会考不受前事影响,在你看来,这胡秀才会在殿试之中,有所得么?”

    一连两问,直教方容季变了脸色。

    而再一细想,他已然满身冷汗。

第271章 弃子(二合一)

    “学生……太浮躁了。”方容季陡地起身,束手而立,圆脸之上泛起惭色,甚而显得有些苍白。

    这一番动作很是不小,竹椅被他的衣袍带动,“格吱”摇晃了两下,方才停稳,几上茶壶亦跟着颤了颤,溅出了几点微黄的茶汁,沿竹案缝隙滴落了下去。

    道袍男子目注于他,唇角勾着一抹淡笑:“想清楚了?”

    “是,多谢先生提点,学生此前所言,实谓得失间只知方寸,却忘了考虑通盘局势。”方容季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抬起衣袖,拭了拭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又续道:

    “泄题案一经查实,明年会考必将格外严格,此时押注,风险太大,得不偿失;其次,胡秀才被国公府拉上台面,纵使他会考成绩优异,陛下亦是先入为主,绝不可能钦点此人入三鼎甲。”

    说到此处,他微抬起头,视线扫向廊外昏暗的庭院,语中有了一丝感慨:“唯有位列三鼎甲之一,胡秀才方有与国公府一战之力,而后,才能再论其他。然,国公府如今提前反将一军,令其沾上了官非。而无论官司是输是赢,胡秀才其人,已然在陛下跟前挂了名了,且,这个名,还是恶名。”

    他摇了摇头,神情比方才从容了些:“若国公府做得再狠一些,硬生生将官司拖到明年,则胡秀才能不能好生应付会考,都很难讲,说不得就会落榜。”

    “诚如君所言。”道袍男子轻轻拊掌,颔首笑道。

    方容季蓦地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一时说得兴起,竟忘了此境非彼景,他早已不是高官府中门客、出入皆是豪英,如今不过是惶惶然丧家犬一只,若非眼前之人收留,他的余生,很可能要在极北的苦寒之地度过。

    且这还是最好的情形。

    依照常理,他是活不到进诏狱的那天的,他的东主不会允许。

    “先生恕罪,学生一时忘形了。”方容季谦恭地弯下了腰。

    道袍男子衣袖一拂,朗声道:“无妨的。我还怕你闷出病来,今见你仍如往常,我也自放了心。”

    方容季涩然笑道:“学生无用,教先生费心了。”

    道袍男子笑容温和,招手命他坐了,一面执壶续茶,一面闲闲而语:“诚王已然启程,不日便将抵京。依你看来,接下来这一步,该如何走?”

    见他竟似是在讨教,方容季大是受宠若惊,不安地在座中挪动了几下,方轻声道:“先生既问了,学生便须直言。学生以为,此乃天赐良机。”

    “何以见得?”道袍男子目注于他,眸光中隐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方容季正低头沉思,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很快便道:“殿下多年筹谋,却苦于人在封地,如今却是陛下召其进京为太后贺寿,殿下此行合情合理,首先脚跟便是稳的。

    其次,陛下所倚重之两卫,此时尚且羽翼未丰,若由得其一家独大,则陛下乾纲独断之日亦不远矣,届时,诚王独力难支,我等亦将陷入被动的局面,是以学生才会说,这时机刚刚好。”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片刻,嘴角向下拉了拉,表情有些凄然:

    “最后,贺知礼案发,东主获罪,局面于我等大为不利,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很可能乱了全局。恰好此时诚王进京,正所谓一叶障目。有他在前,我等则可避开锋芒,得来余裕收拾残局,谋定而后动。”

    “果然是容季,此言深得我心。”他话音方落,道袍男子便立时笑着说道,看向方容季的视线更是充满了嘉许。

    被他这样夸赞,方容季直是信心大增,一时兴起,将竹椅向前拉了拉,竹几为盘、壶盏为子,详论起当前局势来,直说得口沫横飞。

    那道袍男子捻须听着,偶尔插一句嘴,更多时候,却是但笑不语,由得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那大半壶茶皆已进了方容季的肚子,而他移动茶盏的手、以及他口若悬河般的讲述,亦渐渐地缓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被困倦包裹的双眼,几乎已经睁不开,酸软的两臂,亦不足以支撑他捧起哪怕一只茶盏。

    透过模糊的视线,那个端坐着的身影变得虚无而空,如同一大片难以名状的阴影。

    这一刻,方容季的脑海中只剩有一片混沌,方才那犹如神助般的思绪与辨才,此际尽皆化作浓雾。

    他张了张口,涎水顺着嘴角缓缓淌落,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如同热锅中即将化开的油脂,想要说清一个字,都变得无比艰难。

    “先……先……”他的眼珠死鱼般地向上翻着,一字未了,“咣当”一声,歪倒在了几上。

    几乎便在脑袋沾上竹几的一瞬,他口中便发出了粗浊的鼾声。

    竟是睡着了。

    道袍男子淡然垂眸,打量着伏案酣睡的方容季。

    这一刻,他的神情与方才没有分毫区别,便连唇角弯起的弧度,亦不曾偏离半分。

    他探手取过茶壶,启盖视之。

    壶中自有乾坤,以机括隔作两重,第一重的药茶已然涓滴不剩,底座那一重的清茶,也只够斟上半盏。

    “九影。”他唤了一声,阖上壶盖。

    绵密的雨丝中,无声无息地现出一道轻烟般的人影,中等身量、体态窈窕,现身后,便向上躬腰行礼。

    “带下去,做干净些。”道袍男子朝昏睡的方容季点了点下颌。

    九影叉手一礼,走上前几步,轻轻巧巧提起方容季,退出廊外。

    “且慢。”道袍男子倏然语道,旋即提起袍摆,踏下石阶。

    九影连忙迎上几步,用很低的声音道:“主子有何吩咐?”

    “我替他整整衣裳。”道袍男子温言道,抬手将方容季的衣领正了正,又将下翻起的袖摆抚平,神情专注、动作轻柔,眸光亦自温和。

    待整理已毕,他便自袖中掏出一方青帕,轻轻揩着手指,面上浮起一丝叹惋。

    “弃子,亦为子。子去,棋犹在。”他最后说道,忽然背过身去,似是再不忍见此情此景,只无力地挥了挥手。

    九影应了个“是”,提着方容季,身影晃了两晃,便消失在了连天雨幕之中。

    …………………………

    玉京城的秋天,在一场细雪中落了幕。

    老天似是与人开了个玩笑,冷飕飕的残秋过后,预想中的寒冬却并未来临。

    虽是雨雪霏霏,晴光少见,然今年冬天却比往年更暖一些,那些提前备下大批冬菜的主妇们直是叫苦不迭。

    这天气一暖,菜便冻不住了,眼瞧着便要烂坏,她们只得一边骂着“贼老天”,一边勒逼着家里的男人和孩子使劲儿地吃。

    与突如其来的暖冬相比,京里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才更叫人弹眼落睛,那一种热闹,委实是别处没有的。

    而既有热闹可瞧,少不得大家伙儿便要聚在一起聊一聊、议一议。于是,那茶楼酒肆的生意竟是节节攀升,虽年关未至,那喧阗的氛围、满城躁动的架势,却也是不遑多让了。

    头一桩热闹,便是国公府四爷与殷家大姑娘退婚。

    说起来,退婚真不算什么大事,满京里的贵人多了去,哪一年不闹出几桩退婚、悔婚这样的事儿来?

    只是,通常说来,这种事情皆是两家悄悄议定的,再没见过像国公府这般,把个退婚闹得满城皆知,竟还打起了官司,一等爵爷定国公状告晋城案首胡秀才欺诈,那状子一递上去,京里便炸了。

    官司在玉京府足审了半个月,过堂的有定国公、有胡秀才、还有这将军、那大人的,阵仗堪称豪华。

    这种热闹事,玉京百姓最是中意。那听审的百姓每天按时按点儿聚在外头,卖瓜子花生烤红薯的小贩游走其间,据说生意十分火爆。

    最初,众人都很同情那位殷大姑娘,更兼国公府语焉不详,也不说明退婚的因由,众人便觉着,定国公府仗势欺人,殷姑娘着实可怜。

    可后来便有人传,那殷姑娘原是个天生的痴儿,疯起来几个男人都拉不住,且这病还会经由母胎传给下一代。

    这传闻一出,玉京城的风向就拐了个弯儿,众人皆道国公府厚道,手里捏着这么大个由头,却死不肯说,显是顾着殷姑娘的名声。

    自然,也有些认死理的,只说既有婚书并信物,就该践诺,出尔反尔绝非君子所为。

    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若其中一方生出悔意,也断没有硬拉着不许退婚的道理,大齐律里也没这一条。国公府退婚天经地义,不算大错,毕竟殷家早有隐瞒之意,细较之,国公府还吃亏了呢。

    于是,那萧、殷两家堂上辩论,堂下百姓亦分作两派争执不休,那一番唇枪舌箭,也不比讼师差多少了。

    因婚约乃是家务事,玉京府衙自也断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仍旧是两家相商,国公府退了婚,国公夫人将殷姑娘记在名下,算是多养个女儿,亦算两全齐美。

    至于胡秀才欺诈之案,国公府表示不愿追究,玉京府也乐得息事宁人,此案才算终结。

    满城百姓看了一出豪门大戏,津津乐道了好几日,很有一种“我虽非勋贵,但我对勋贵家的隐私一清二楚”的意味。

    只是,这个冬天的玉京城,注定热闹非凡,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厢余波未了,那厢便又出了件大事。

    相较于国公府退婚,这件大事更惊人,也更血腥。

    原来,那东州四大商行之一的贺家,里通外国,盗取大齐军情传递给金国,并私自向金国贩卖大齐禁售的米粮种子、盐、油、铁器等物。

    这还不算,这贺家居然还走通了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何元膺何阁老的门路,在西南一带哄抬米价,又于清江修筑堤坝时以次充,贪墨大笔河工银两,更有甚者,这何阁老竟在去年大比之时,私泄考题,令其得意门生高中榜首。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令得整个京城为之震动。

    尤其是最后泄题之案,令得士林群情激愤,原本京中便聚集了大批明年参加会考的学子,如今这些人天天堵在督察院、大理寺等衙门,叫嚣着科举不公,要求重考。

    京城百姓颇是领略了一番文人打架的风采。

    可别小看这一个个文弱书生,骂起人来不带脏字,连骂几个时辰都不会累的,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君子六艺可不是白学的,没点儿体力,你拿什么去应付三天连考?

    大理寺与督察院一众官员累得够呛,又要审案、又要检点抄家之财物,还要应付这些打了鸡血的书生,简直恨不能生出八只手十条腿来。

    直到冬至之时,这宗建昭年间最大的案子,才算初审结束,各项罪名落实到人头,各样证据并口供以黄纸封存,交由陛下亲自过目。

    比之民间的看热闹,此案在朝堂上引发的震动,堪称石破天惊。

    何阁老在朝堂的分量,以及其家族并子弟在朝野中的影响,委实是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他在建昭帝、东平郡王并两卫的联手之下,轰然倒台,而他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另几股暗中的力量,亦受此波及,或多或少发生嬗变。

    朝堂中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凝重到了甚至没有人敢于去打破这种停滞。

    只有几个何阁老的旧友,或是当年深受其恩惠的学生,上折替他求情。而更多的人,则以旁观、退避或改换门庭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立场与态度。

    诏狱满了。

    一如建昭帝所预期的那样。

    到得彼时,方有人悚然惊觉,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圣天子陛下便已然有所准备,否则,他老人家没事儿干嘛把诏狱空出来?

    而经此一事,两卫声威大振,朝野中关于两卫的微词,竟也渐渐地消失了,也不知是这些臣子们怕了,还是打算在沉默中聚集更大的力量,予以反击。

第272章 进京

    何阁老府邸被抄检的那一日,玉京城又下起了雪。

    纷扬飞洒的雪片,似一场漫不经心的舞蹈,从上晌至薄暮,飘摇不息。

    然而,这雪下了大半日,雪色却始终菲薄,那青砖地面被染得湿漉漉地,砖缝间探出的衰草,亦被飞快融化的雪水浸得软爬爬贴在地面,几经车轮辗过,便成了泥。

    从何家抄检出的财物,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多。

    沿路冒雪围观的百姓们等了许久,也只瞧见稀稀拉拉四、五十张车行过,车上箱笼也不过人高,远不及前几日大商贾贺知礼家被抄时的情景。

    说起来,那贺家不亏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富贾,光是放银票的匣子,就装满了几张马车,更别提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了,两卫马车塞满了整条朱雀大街,来回运了三趟才算完事儿。

    后来才有了一种说法,道是那何阁老一家在原籍乃是大户,族中仅良田便近十万顷,那富贾贺知礼名下的近半铺面,都有何家的干股,每年入息巨万,富可敌国。

    至此,何阁老在人前树立的那副安守清贫、谨持为公的形象,终是崩塌,而随着何、贺两家被抄,这桩不能称作热闹的热闹事,亦就此收了梢。

    百姓们对它的兴致,远不及前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国公府退婚案来得高。

    就在众人皆以为,建昭十五年末的京城,会在平静中迎来年关时,又一桩天大的热闹,陡然砸将过来。

    诚王进京了。

    大齐仅剩的几位王爷之中,就数他的封地离京城最远,而他此番进京,乃是受陛下之命,前来给太后娘娘贺寿,顺带在京城过年的。

    小雪过后没几日,见惯了大场面的玉京城百姓,便在难得一见的冬日阳光中,目睹了诚王进京的场面。

    不得不说,众人着实开了一回眼,而此事之风头,更是直接盖过了建昭元年以来所有热闹,在京中掀起了一波狂潮。

    数日之后,当红药混在人堆儿里,亲眼瞧见诚王一行车马驶进皇城的仪仗时,她的心中,亦生出无限感慨。

    活了两辈子,她自忖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事儿了,然诚王这副排场,委实是……绝了。

    这倒并非诚王仪仗的规制有多么豪华、队列有多么整齐,而是因为,那近百金盔银甲、威风凛凛的近卫马队,居然全是女子!

    且还个顶个儿地都是美人。

    难怪京城百姓都跟疯了似的呢,这谁顶得住?

    便如此刻,挤站在红药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一个个尽皆瞠目结舌,都快看傻了。

    那些女卫的银甲与寻常甲衣不同,乃是特别缝制的,其材制轻薄、其剪裁合体,将她们窈窕的身段展露无遗,再衬上那一张张粉面桃腮、杏眸朱唇,真是别有一番刚健婀娜的气韵。

    便连红药这个女人都看得心旌摇动,更遑论那些男人们了,气血旺盛些的,必定血脉贲张,说不得还会爆睛而亡。

    不过,红药的视线并未在这些女卫停留太久,更未多瞧那位肥胖的诚王殿下一眼。

    她的眸光,很快便凝向了诚王身后的那几张马车,神情殷殷,心念切切。

    湘妃,应该便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前世时,红药曾亲耳听她说过,当年诚王进京时,她便跟着来了。

    湘妃还说,她本就是玉京人,只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只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因生得太美,险些便被人卖去青(楼,幸得一个好心的伢婆收留了她。

    她随着那伢婆辗转来到临近西域的边城,伢婆重病不治,临终前,将她送进了诚王府,也算予了她一条生路。

    其后的过程,不过是婢女晋位的故事罢了。

    诚王好色,很快便发现府中多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婢女,当下便收进房中,对她极尽宠爱。彼时,王府妾侍极多,湘妃身边强敌环伺,为了自保,她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终是得着了一个侧妃之位,而待诚王登基后,她便也顺理成章地晋位为妃。

    再往后,她的生活安定了下来,便也息了争斗的心思,重又恢复了洒脱的天性,这才有了与红药的一场主仆缘分。

    此际,那几乘玄漆青幔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宫道,行经红药的眼前,她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张清丽绝伦的容颜。

    却不知,今日此时,故人安在否?

    毕竟,两世轨迹,已然大为不同。

    前世诚王进京,是为太后奔丧,而这一世,他是为太后贺寿。不仅太后娘娘好好的,三公主也很好,陛下的身体更是康健得很,孩子都生了一大堆。

    如此大的变化之下,湘妃的命途,会否亦发生改变呢?

    若果然有变,红药希望湘妃的命运变得更好,而不是如前世那般,被诚王这头肥猪给拱了。

    车声辚辚,已而淡去,宫道之上,烟尘袅袅,诚王一行车驾,在众宫人各色各样的视线中,渐渐远去。

    诚王府位于外皇城的西北角,当年未获封地之时,他一家曾在此处生活过数年光阴。

    如今故地重游,且很可能还要在此逗留一段日子,甚或是以此为基石,一级一级踏上那个至高之位,然诚王此时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甚至还有一点想要笑。

    苦笑。

    他来得不是时候。

    然而,天子有召,他不得不来,哪怕他已经死挺过去了,尸首也得来。

    谁教人家是天子呢?

    可他真不想来啊。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不是最好的人选了。

    那些人要的,是一个能够听凭他们摆布的傀儡,建昭帝显然不大听话,他手底下养着的两卫就像两条恶犬,逮谁咬谁,这让那些人越发希望他早早驾崩。

    为此,他们甚至连子嗣都给他灭了。

    而他这个诚王,便是他们希望扶持起来的傀儡。

    可现在却不同了。

    皇城之中,已经有了三位小皇子,皇后娘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相较于成年人,年幼无知,甚至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不才是更合适的人选么?

第273章 质子(二合一)

    站在阔大的花园里,诚王对着一株枯死的老柳树,露出了一抹苦笑。

    那些小皇子,可比他这个王爷要名正言顺得多了,不是么?若他此时登基,便非正统大道,而是谋朝篡位。

    这个名号,诚王一点儿也不想要。

    可如今,来都来了……

    诚王想着,两条乌蚕般的眉头皱了起来,细眼挤在一处,显得有些滑稽。

    然而,他的心情却与滑稽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很严肃、很认真地,后悔了。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那样早便爬上那条贼船,如今再要抽身退步,只怕已然太迟。

    诚王抬手向发间抓爬了两下,那粗短有力的手指瞬间便将整齐的发髻搅成了鸡窝。

    他犹自未觉,手指顺势向下,在双颊用力来回地搓着,脸上的肥肉在大力挤压下变形,眉眼五官尽皆挪了位。

    随后,他陡然松开手,抬腿一脚踹在柳树上。

    老柳树纹风不动,诚王沉重的身体却在原地转了半个圈,“duang”一跤坐倒,直震得地动山摇。

    烦人!

    真的很烦人!

    诚王用力地扒头发、搓脸。

    他好好一个闲散王爷,干嘛要凑这个热闹?好端端躲在封地看戏不好么?最多给这些人供点儿药啊、人啊之类的,让他们自个折腾去,而他万金之体,便躲在安全之处,坐山观虎斗。

    可恨竟是不成。

    建昭帝这狗皇帝,也不知听了哪个黑心烂肺的狗东西支的损招儿,竟把他给直接叫进了京城。

    这是要拿他当枪使呢,还是要拿他当鸡宰?

    若是当枪使,倒还能有个活路,怕就怕杀他这只鸡儆那群猴儿,那他这大好肉身可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念及此,诚王忽觉浑身无力,后脖梗子更是阵阵发凉,不由那眼珠子诡异地向上吊起,下意识开始模拟人头落地的感受。

    估摸着他死的时候,差不离就这样儿了。

    他想回家。

    他也真的很想告诉那些人,老子……本王不干了。

    可在心底深处,他亦清晰地知晓,这绝无可能。

    他们早就拴在了一条绳上。

    如今的问题是,和他这只蚂蚱绑一块儿的,不是与他同等大小的蚂蚱,而是蚂蚱王、蚂蚱祖宗!

    这搁谁不怕啊?

    万一蚂蚱祖宗一不高兴,把他这小蚂蚱一口吞了,他找谁哭去?

    你可千万别小瞧这些文弱书生,他们一张嘴,说天道地;一动笔,指点江山。当他们聚集一处时,那股力量足以摧毁很多东西。

    比如,皇帝。

    如今的情形很明显,建昭帝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诚如建昭帝视他们为恶客宿敌。两下里拼刀子拼到眼睛发红,可怜他这三百来斤的胖子,竟也莫名其妙入了局。

    诚王脸上的肥肉不住抖动着,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那双细小的眯缝眼里,时而闪过一道精光。

    不知此际向建昭帝投诚,还来不来得及?

    他其实对那张龙椅没多大兴趣。

    真心话。

    只是,这么些年来,如果总有人在你耳边跟你念叨“你是最棒的”、“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行”这种话,时间长了,你也就很难不会生出“舍我其谁”的错觉。

    而事实证明,错觉就是错觉,总有一天,会被坚硬的铁一般的现实击碎。

    就如此刻,诚王的心便已然碎成了均匀的三十二瓣,每一瓣上都凝着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

    他知道他不聪明,可他也绝非那些人所期望的傻蛋。

    他也是有脑子的。

    在来的路上,在那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子夜,他推演、他揣摩、他筹谋、他千百般地盘算,将局势掰开揉碎地解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胜算太低、前途无亮。

    诚王真心觉得,自己这三百来斤的肉,架不住这么折腾。

    可是吧,饭已经吃到了一半儿,若就这么撂下碗,他又有点不大甘心。

    于是,很矛盾。

    “王爷,您怎么了?”蓦地,一个穿玄色长衫的中年文士转过石径,陡见诚王坐倒在地,头发乱得像被人捶过一顿,着实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又转头欲叫人。

    “别叫人,本王无事。”诚王制止了他,手掌撑地、翻身而起,动作灵敏而又矫健,完全没有一个三百斤胖子该有的笨拙。

    那文士乃是诚王最为信重的幕僚,姓郭名陶,字子谦,打从诚王少年时起便常伴其左右,亦师亦友,二人情分非比寻常。

    起身之后,诚王掸去衣袍上的浮灰,又掏出帕子来拭手,若无其事地问:“子谦匆匆而来,可是有事?”

    郭陶微微躬身:“王爷,王世子并恒静郡王皆在前堂相候,王妃已与他们说了半天话了。”

    停了停,语声渐低:“王妃哭得很伤心。”

    诚王“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折成平整的方块,面上一派淡然:“本王知道了。”

    郭陶迟疑片刻,向前踏出半步:“王爷,您与王世子并恒静郡王分开已经十年有余,陛下让您先行回府安置,未必不是存了让王爷父子好生相见之意。”

    提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是建昭帝的意愿,诚王必须遵从,否则,天子陛下很可能便会多想一些什么。

    “本王省得。”诚王慢悠悠地说道,将帕子袖了,左右四顾,脚下却是不动。

    郭陶知他心情复杂,劝也无用,只得静立一旁,不再出声。

    诚王去往封地时,其长子与次子皆留在了京城,便是如今的王世子与恒静郡王。

    这还是当年诚王主动提出来的。

    彼时,建昭帝虽然未置可否,可是,当诚王留下二子离京之后,陛下便立时将二人安置进了早就备好的宫殿。

    很显然,对诚王以“质子”效忠的行为,他是认可且觉得有必要的。

    这十余年间,诚王在封地又接连有了三个儿子,而王世子与恒静郡王则居于皇城,如同隐形了一般地生活着。

    出于某种因由,诚王很少给京里写信,而王世子他们也不太可能主动往他那里通消息。于是,年来岁往、音信渐稀,到最后,也不过每年报一次平安罢了。

    “跟着他们的都有谁?”出神了片刻后,诚王问道。

    他问的自是跟着王世子与恒静郡王的从属。

    当初离京时,他留下了些人手随侍,此刻便是问他们的去向。

    郭陶的回答只有简短的五个字:“故人皆不在。”

    诚王点了点头,细小的眼睛里,挤出了一丝讥嘲。

    他就知道会这样儿。

    他留给两个儿子的人手,怎么可能还在?必须被圣天子铲除掉才对。

    这样也好,也免得当真留下一两个故人,他这里倒还要费心斟别。

    “书带着了么?”数息之后,诚王再度开了口,问的话却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郭陶竟像是早有所料,不疾不徐自袖中取出一部颇厚的书,封皮上写着《四海杂记》,双手呈了过去。

    诚王接过书,当着他的面儿翻开某页,这里指指,又翻到另一页,那里点点,全程一言不发。

    待指点了一会儿后,他便将书又还给了郭陶。

    郭陶亦是如法炮制,飞快地重复着翻书、指点这两个动作,稍后便又将书再反还诚王。

    如是者数。

    这是郭陶想出来的密谈之法。

    京城乃是建昭帝的地盘,他们不得不万分小心,话从口出皆是祸、笔谈就更容易落把柄,而此法则以书中之字代笔,想说什么,便找出相应的字来,组成句子。

    很简单的办法,却很奏效。只要每次都换一本书,即便被人发现了他们在密谈,也很难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于是,两个人便这样面无表情立在枯柳之下,你来我往地对着本书戳戳点点,如同两具只有手能动的僵尸。

    约莫小半刻后,诚王将书接过,沉着脸,如若耳语般地道:“本王要看到……”

    他翻开书,熟门熟路地点出了一个“诚”字,一个“意”字,旋即将书一合,斩钉截铁地往前一递:“否则免谈。”

    这是他的底线。

    他必须看到那些人的诚意。

    现如今的情形是,对方手中的筹码太少,而他要付出的,却是身家性命。

    这根本不公平。

    至少也要让他看到他们的手段,看到他们加下的筹码,他才好决定是坐下来谈,还是站起来跑,甚或是向天子跪地投诚。

    总之,一切要看这些狗屁文人的意思。

    这也让诚王有一种事不由己的感觉,有点憋屈。

    郭陶将书袖了,躬了躬身,低垂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些什么。

    “走罢,去前堂,见见我那两个孩儿去。”诚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负起两手,阔步而去。

    郭陶忙随后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前堂。

    诚王府的建筑与摆设,自然轩丽非凡,正房西次间雕花扇之后,诚王妃栾氏正红着眼睛与王世子说话,一旁的坐椅上,恒静郡王安静地坐着,一如他的封号。

    诚王故意没叫人通传,径直来到屋中,而他的出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王爷,您可算来了,妾都等您好长时候儿了。”一见到他,栾氏立时起身说道,眼圈儿又是一红。

    她拉着王世子的手走到他跟前,激动地颤声道:“王爷您瞧瞧,深儿都长这么大了,方才妾都没敢认。咱们走的时候儿,他才只有这么高呢,现下已经……已经长大了。”

    她拿手比了个高度,又踮脚摸着长子的发顶,展颜笑着,泪水却再度打湿了面颊。

    男人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并不懂,她只知道,这些年她过得苦。

    王世子徐祁深乃是她的头生子,打小就听话懂事,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好孩子。可她万没想到,孩子十四岁的时候,竟在诚王的授意之下,留在京里成了质子。

    那真跟摘了栾氏的心肝也似,离京的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直到后来又添了一个幼子,才算好些。

    而恒静郡王的生母便没她这般好运,去了封地后不久,她便因病故去。诚王对这个妾室本就不大上心,直到她死也仍旧是个妾,连个稍微像样点儿的名份都没有。

    而自她死后,栾氏便也渐渐死了心,想着,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长子的面儿了。

    然而,正所谓世事难料,她自己也没想到,竟还有峰回路转的一日,诚王重返京城,他母子二人亦于有生之年得以重逢,怎不教她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可惜的是,此番进京,诚王只带了王妃、侧妃并几个侍妾,余下的三个儿子皆留守封地。

    这其中的意味,栾氏不敢多想,她只能衷心期盼着,他们一家能够好好儿的,团团圆圆,一个也不少,那她死了也甘心。

    见栾氏哭得满脸是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那张本就瘦弱的脸,越发显出一种孱弱,诚王倒生出了几分怜意,上前柔声道:

    “好了,爱妃莫要哭了,孩子好好儿的不是么?我瞧着比我还高了些。”

    说话间,他锐利的眸光已然向王世子身上扫了一遍。

    王世子形貌肖母,面容清秀、文质彬彬,身量虽高,但很瘦弱,此时亦是双目微红,隐有泪光。

    诚王移开了视线。

    唯唯诺诺、不堪大用。

    这是他对自个儿嫡长子的第一印象。

    再看恒静郡王,倒是个很挺拔的青年,进度有度、举止从容,然而,那眉眼间偶尔闪过的戾气,却令诚王极为不喜。

    果然,把他们留在京城是对的。

    当年他就觉得跟个俩小子不投缘,如今再看,果然一个个的都没点儿样子。

    然而,再一转念,他又莫名有些得意。

    再不成器,那也是一个个长大了的男丁,至少比建昭帝要强。

    可叹他离得太远,那药粉似乎也被发现了,听说连那些人手也都要被整批清出去。

    多年辛苦,毁于一旦,这让诚王的心情又变得低落起来。

    说到底,还是这些人没用,排兵布阵了五、六年,居然一计未成,如今更是令他处于险境。

    想要做点儿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第274章 夜宴

    诚王府中父子相会、家人团聚,一派温馨景象。

    而这只是一个开端。

    两天后,当金红的斜阳垂落于天际,将皇城的琉璃瓦映照得格外璀璨之时,西苑琼华岛已是彩灯如星、红烛高烧,太液池宁静的水面上,流波淬金、光影迷离,教人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

    大齐皇族的冬至家宴,便在这个微温的冬日夜晚,如期举行。

    此番夜宴,乃建昭帝一早便安排下的,太后娘娘亲自出面张罗,就连周皇后亦挺着大肚子出席,场面可谓大齐顶级,而邀请的客人却并不多。

    除诚王一家外,也就只有一个东平郡王府有幸参加,至于那几个老郡王,他们年纪太大了,建昭帝怕冻坏了了他们,只命人于当晚赏了一桌席面儿,也算与天子同乐。

    虽说这是家宴,规制却是大齐国宴的标准,一应跪、叩、拜、舞、乐,种种礼仪无一或缺,帝后二人双双高居宝座,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打横相陪,以俯视的姿势,迎接了两府赴宴的众人。

    红药立在三公主身后,看着诚王拖着肥胖的身子,笨拙地起起跪跪、站站转转,时不常地扶个地、擦把汗,很是力不从心的样子,她心下生出强烈的鄙夷。

    装。

    真能装。

    想当年夜……五女、龙精虎猛,那身手不说堪比武人吧,却也是寻常人中难得一见地矫健,若非后来醉心于烧丹修仙,生生淘弄坏了身子,没准儿还能康健地活上好些年。

    就是这样一个灵活的胖子,如今却作乔作致,装出个样子来,演戏给谁瞧呢?

    红药悄然转眸,自睫羽下向上睇了一眼,便瞧见了笑容温润的建昭帝。

    不必说,诚王这戏码,就是专为陛下准备的。

    这前世的昏君、如今的胖子跟这儿唱念作打,无非是想要迷惑当今陛下,让对方以为他是个好色无用之辈。

    还别说,那一队美貌的女侍卫,确实收到了奇效,如今京城闲话满天飞。

    这两日来,红药颇是听来了几句风言风语,道是这诚王就是个酒色之徒,除了玩儿嘛都不会,据说每晚都在王府寻欢作乐,那些女侍卫半是护卫、半是姬妾,那嬉闹歌舞之声,半个外皇城都听得见。

    这死胖子如此卖力地演戏,不就反证其狼子野心么?

    红药活了两辈子,这一次可算看明白了。

    真是痴心妄想。

    别看你脸这么大,今生你是断不能再坐上那个位置了。

    这般想着,她又偷眼去瞧另一侧。

    东平郡王一家早就到了。

    此时,他们正端坐在大殿的东侧,每人身前一案一几,依照辈分依次排开。

    徐自然也来了,这锦衣华服的俊美少年,正一本正经叨陪末座,紧挨着眉眼乱动的徐婉顺。

    而诚王府一家则与东平郡王府相对而立,位列大殿西侧,亦是依次排开,从红药的角度看去,两家人的座位呈雁字型,一览无遗。

    湘妃并不在。

    方才拜舞之时,红药便仔细瞧过了,诚王所携那几位侧妃之中,并无湘妃。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失望。

    可是,当她的视线转向角落里那个的身影时,那些须失望,很快便被欣喜填满。

    真难得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他。

    红药微垂着头,眸光转哪转,一逮着机会,就要往那东首末座瞄一眼。

    还真是怪新鲜的一种感受。

    无须背着人,亦不必匆匆来去,她可以光明正大、悠闲自得地打量他、端详他。

    就很高兴。

    红药腰背插直,神情要多肃穆有多肃穆,与她偷瞄某人的行径完全相悖。

    细细瞧来,今儿这身藏蓝织金海牙袍子,倒真是很衬他,眉眼都深了几分,俊得让人挪不开眼。

    怪道人皆说秀色可餐呢。

    纵使红药此时还饿着肚子,那心怀里却是暖洋洋地,就跟吃饱了犯困一个样儿。

    就这般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瞄着,那厢终是开了宴,建昭帝当先举杯祝酒,满殿之人齐齐起身唱和,这宴席便算真正开始了。

    红药忙着服侍三公主,一时倒也没了看人的心思,所幸太后娘娘安排得丰盛,不仅有舞姬席间献舞,吹拉弹唱的也不少,倒是将这场家宴搞得有声有色。

    酒至半酣时,诚王一时来了兴致,扯着嗓门儿说要“献艺”,命那群女卫上场演了一套拳舞,那一个个身姿妖娆的美人,打起拳来竟也虎虎生风、英姿飒爽,很是赏心悦目。

    建昭帝自是大笑着叫好,命人赏了一盘金银下去,家宴的氛围至此亦达高潮,人人面上带笑,唯有周皇后,将衣袖掩了面,微微蹙了蹙眉。

    建昭帝瞥眼瞧见了,忙和声问:“梓童,可是哪里不舒服?”

    周皇后一手轻抚着隆起的小腹,浅笑道:“妾就是觉着有些喘不上气。”

    太后娘娘一直很注意着周皇后的举动,此时见状,便有些忧心起来,在旁说道:“你这身子重,坐得太久了自是不舒服的,当年我也一样。”

    周皇后没说话,只拢着眉尖轻轻点了点头。

    太后娘娘对她一这胎极是上心,见她面色虽然还好,额角却是微湿,很怕她这双身子的人有个什么,便向建昭帝道:“要不,她们几个就先回吧。”

    她又拿下颌点了点三公主的方向,眉间添了一丝笑:“陛下您瞧,欢欢这小脑袋都快赶上小鸡啄米了。”

    建昭帝转头望去,果见三公主虽然努力挺直了小身板儿,却架不住困意来袭,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幸得旁边那宫女机灵,总能借势将她扶稳,不然真要从座位上一头栽下去。

    建昭帝不由也笑了起来:“母后说的是,儿这一高兴,却忘了欢欢还小呢。”

    太后娘娘心情甚好,打趣道:“陛下与诚王好些年没见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说着又看了看天色,笑道:“天色不早,欢欢她们也该睡了。再一个,我们娘儿几个走了,你们也得个自在,省得束手束脚不尽兴。”

    这话却是太后娘娘体贴,的确,有女眷在场,建昭帝他们是玩不开的。

第275章 灯笼

    建昭帝被太后娘娘说得有些讪讪,一代君王,竟难得地显出几分尴尬,拢着衣袖道:“母后净拿儿说笑,儿其实挺尽兴的。”

    “罢了罢了,你们且高乐去吧,我去外头散散去。”太后娘娘摇了摇头,一脸地宽纵。

    语毕,她便起了身,笑着道:“今儿天气不错,一点儿也不冷,外头月色也好,我便想着也附庸个风雅,去外头赏月去,又怕人少了不够热闹。老八媳妇、小六媳妇,你们可愿陪我去外头走走去?”

    这老八媳妇是指诚王妃栾氏,诚王乃先帝第八子。而小六媳妇自是指的的东平郡王妃朱氏。太后娘娘这般唤她二人,亦是一种亲近。

    栾氏早便觉着不自在了,那些女卫一个个妖妖调调地,她巴不得快快离了这里,免了污了眼,闻言忙起身笑道:“妾身正好也想去外头赏月呢,想不到和太后娘娘想到了一处。”

    朱氏亦起身笑道:“是啊,才吃了酒,这里头又太暖,去外头吹吹风也好。”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出去。

    自上回竹园之事后,她对所有宴中离席之举,都有一种强烈的抵触,甚至是恐惧,总觉得离了众人视线,必定会出大事。只太后娘娘这时候已然开了口,她自是断断不能拒绝的。

    见她二人皆应了,太后娘娘似是很欢喜,冲她两个招手道:“那就一起走走去。我叫人在几处地方都备了果点,走累了咱们随处都能坐下来歇着,赏赏月、看看水,也落个自在。”

    说话间便离了宝座。

    李太后乃席中辈份最高者,她既说要退席了,众女眷自然必须跟着,徐婉顺心中极是不舍,却也不得不随大流起了身,一双美眸远兜远转,扫向对座诚王府的两位郡主。

    按辈份算,这两位乃是她的表姑,徐婉顺很想与她们多亲近亲近。只可惜,从入席至今,她根本便没捞着与对方说话的机会,倒是三姑娘徐婉贞,仗着县主的身份,跑过去与她们说笑了好半天,令徐婉顺大为羡慕。

    见太后娘娘这便要走,建昭帝并两位王爷忙亦起身,东平郡王便笑道:“臣送一送太后吧。”

    他方才便瞧见周皇后似是有些不大舒服,显然这一去便要回坤宁宫。而由西苑至坤宁宫,路程很是不短,建昭帝自不可能亲自护送,他身为晚辈,自需代劳。

    太后娘娘亦知他是好心,却故作嫌弃地将手一摆:“去,去,且吃你的酒去。”又含笑点手一指席末的方向:“叫你家小五子来,哀家就喜欢他这小机灵样儿。”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便皆看向了徐。

    徐此时正立在案后,闻言立时收回看向徐肃的视线,调整了一下表情,方向上微一躬身:“臣遵命。”

    心中却在大骂:徐老二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开席到现在,你都往红药那里瞅多少眼了?你特娘地是不是有病?

    那是你五弟妹!

    五弟妹!知道不?

    看起来,是时候祭出二嫂这面大旗了,回头就告状去,看二嫂不打死这个二货!

    徐半低着脑袋,神色极为阴森,然恨尾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旁的徐婉顺,见那条飘逸的月华裙一动,他便立时离开了座席。

    果然,太后娘娘带笑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得了,别低头装傻了,我还不知道你这小皮猴儿。”

    徐忙快步上前,凑趣道:“是啊是啊,臣就是那话本子里的孙猴子,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太后您老人家的掌心。”

    “咕”,旁边蓦地传来一声偷笑。

    太后娘娘循声望去,便见三公主飞快捂住嘴巴,小脸儿都羞红了,头低得恨不能戳进胸口去。

    “哎哟,我们欢欢可算睡醒了。”太后娘娘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

    众人俱皆笑了起来。

    三公主越发害羞得不行,一转身便藏在红药身后,说死不肯出来,引得太后大笑不止。

    一行人出得广寒殿,迎头便见朗月星辉、清波灯影,真真良夜好景,太后娘娘说要赏月,还真是不虚的。

    众人便一行漫步,一行闲话,往东过了石桥,便在桥下分开两路:

    太后娘娘等人往凝和殿而去,周皇后并三位公主在徐的陪同下,转上了通往西苑大门的石径。

    走出约莫半刻之后,坐在步辇之上的周皇后便轻抚着小腹,舒了一口气。

    总算离开广寒殿了,诚王那张虚伪的脸,她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瞧。

    可恨这家宴还推不得,哪怕她怀着身子,也得来忍受这无趣的一个多时辰。

    “娘娘可饿了不曾?可要吃些点心垫一垫?”坤宁宫大总管戚良碎步上前,用很轻的声音问道。

    方才在席上,周皇后几乎滴水未尽,就连建昭帝敬祝酒时,她也只是举杯略略沾唇,就将大半盏茶水都倾在了巾子上。

    如今的她,非坤宁宫小厨房做的食物,便根本不会去碰。

    说起来,连太后娘娘都改喝柳神医熬的养生粥了,尚膳监的药膳虽还如期送,她老人家却很少会吃,至于那几位产下小皇子的嫔妃,亦皆专设了小厨房。

    这些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周皇后因有前车之鉴,感受更深一些。

    此时听得戚良所问,她不大有兴致地摇了摇头:“本宫不饿,回去再说吧。”

    因他们一行走在前头,三位公主并徐则落后十余步的样子,这番对话便也只周遭数人听得见。

    许是有孕在身之故,周皇后最近性情大变,烦躁易怒,方才徐倒是说了要过来陪着说话,也被她推了。

    她现下真不喜欢人多,只想静静在宫里养胎。

    这般想着,她又回身往后看了看,见徐正伴在三公主身侧,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三公主“咯咯”直笑,周遭的宫人亦皆面上带笑

    “五爷给三殿下说故事呢。”谢禄萍从后赶了过来,轻声禀报道。

    看着三公主欢喜的小脸,周皇后面色柔和了些:“这孩子如今真是大好了,我这个当娘的也欢喜。”

    说完了,眉头忽又一皱,掩袖道:“哪里来的烛油的味儿?怎么这般重,闻着难得得紧。”

    此时,他们已然临近西苑大门,那门上悬着几只硕大的宫灯,风一吹,倒真有股子气味飘了过来。

    周皇后本就在孕中,这些反应亦属寻常,谢、戚二人忙命宫人加快脚步。

    周皇后强忍着不适,又轻声吩咐:“别忘了叫个人给后头传话。”

    谢禄萍应声吩咐了下去,这厢步辇也加快了速度,不消多时,便跨出了西苑大门。

    西苑大门正对着西华门,出去便是笔直的宫道,道旁皆挂着明烛大灯笼,照得四下如白昼一般。

    也就在步辇踏上宫道的一刹,左侧一名抬辇的宫人,忽然脚下一空。

    “啊!”

    “不好!”

    尖叫声中,步辇陡地大幅晃动起来,周皇后当下便被颠得东倒西歪。

    八人抬的步辇,分量本就不轻,而那失足宫人下意识的挣扎,令得她前后两人亦失去平衡,步辇才晃了两下,便“轰”地歪倒,周皇后亦滑了下来。

    “娘娘”谢、戚二人齐声惊呼,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夜幕,远远传了出去。

    几乎便在尖叫响起的一瞬,“刷、刷、刷”,宫道上倏然划过三道青影,闪电般直奔皇后娘娘。

    戚良直惊得魂飞天外,一声“刺客”几乎脱出而出,却又蓦地顿住。

    眨眼间,滑出步辇的周皇后,竟已然安稳稳站立于地面,两名青衣宫人手提短剑,一左一右护持在她身旁,另有一个身形瘦小、眼神凶厉的太监,双手各执匕首,警惕地左右张望着。

    这三人是何时冒出来的?

    方才显然就是他们救下了周皇后。

    当此际,周皇后虽然身形立稳,然面色却是苍白,胸口顶上一阵烦恶,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熄灯!快熄灯!”徐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见此情形,立时出声提醒。

    方才在西苑门口时,周皇后的语声便传到了后头,如今再见她这样子,徐立时便猜到这灯笼有问题。

    “听……听他的。”周皇后勉力直起腰身,掏出帕子向唇边拭着,后心已然被冷汗打湿。

    好险!

    她本能地以手护腹,心下一阵阵地后怕!

    幸好她听从徐的建议,迟报了两个半月的身孕,如今她实是足六个的身子,而非外界所知的三个半月。

    又幸好她一直按时吃着柳神医给的安胎药,且还是二胎,这一胎坐得极稳。

    更幸好徐与两卫联手,提前写下各种预案,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做足了准备。

    否则,她这一跤摔出去,便是胎像再稳,也未必能保得住。

    周遭的灯笼很快便被熄灭,两队内卫也已赶到,并迅速点亮灯笼火把,照亮了整条宫道。

    站在歪倒的步辇旁,望向宫道中被两卫赶作一堆、瘫软成泥的宫人,再望向不远处那张熟悉的、满是关切的脸,徐双唇紧闭、面色苍白如纸。

    他头一次觉得怕。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一直在宫里帮他、助他的人。

    他不敢想象,若事发之时她……便在左近,此时会不会也像这些被看押的宫人一般,颤抖着身子、蜷缩在角落,无力地等待着命运降下的屠刀?

    此念一生,徐几乎无法按捺自己冲过人群、将那纤秀少女护在身后的想法。

    不成!

    绝对不成!

    他不能忍受继续置她于险境。

    救下大齐是他的执念,而非她的。

    她想要的,是安安份份的小日子,是话本子和美食,可他做了什么?

    他怎能如此自私?

    徐愧悔得几乎想撞墙。

    他已经错了第一步、第二步,不能再错第三步。

    徐死死握住手掌,指尖传来的钝痛,让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很好。

    今晚之事虽然极险,却也给了他提前开始计划的契机。

    火已烧旺,只消他再添一把柴,他的目的便能达到。

    他收回远眺的视线,转望向头顶。

    皎月当空,清辉遍地。

    他对着这朗朗乾坤,展颜一笑。

第276章 擂台

    周皇后遇险的消息,并不曾在宫里传开。

    一来,当时周遭并没有多少人,三位公主是在事发后才到的场,具体情形根本没瞧见,而坤宁宫那一、二十宫人除谢禄萍、戚良之外,亦全部被看押了起来,封口并不难。

    其次,如今已近年关,帝后二人至少目今还不想将事情闹大,且他们还要顾着太后娘娘的身子,万一消息传出去,吓坏了她老人家,反为不美。

    最后,亦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经此一事,建昭帝已经对筛子眼儿似的皇城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打算听从徐的建议,一待过了年,便将大部分宫人都放出去。

    这比之前说定的日子提前了两个月。

    所幸徐那厢准备充分。

    他从辽北带来的丁口,已然提前在小岛习得礼仪,并经两卫反复斟别,挑选出了一批家世清白、性情老实、样貌端正的男女,只待旧人离宫,这批新人便将进入皇城。

    当然,男丁在入宫之前,皆需净身,这也是提前说妥且对方自愿的。

    便在事发后次日,梅氏商行的海船便已离开玉京,预计将在一个月后返回,届时,皇城将会大变样。

    除此之外,两卫亦对皇城守卫进行了重新调派,其中犹以内卫更辛苦些,这个年是过不安生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而周皇后遇袭之事,亦很快查明了真相。

    诚如徐此前所料,那些灯笼,果然有“问题”。

    不过,这所谓的问题,却非指灯笼被人动了手脚,或是那蜡烛被人下了毒。

    恰恰相反,灯笼和蜡烛都很正常,只不过,那一日所点之烛并非宫中惯用的牛油烛,而是外头市面上的一种烟烛。

    这种烟烛味道大、烟气浓,价格十分低廉,乃市井人家常用之物,毫无出奇之处。

    若换作往常,纵使宫灯里点上这种劣质蜡烛,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顶多味道重些罢了。

    可偏偏地,周皇后因有孕在身,对烛油味儿极是厌恶。宫里平素所用的牛油烛味道淡些,只消离得远,她也不会有太大反应。然那烟烛的气味却很冲鼻,她自是一闻便难受。

    而这一计最巧妙之处,便在于利用了周皇后孕中的反应,以烟烛为引,令她心头烦恶、要求速速离开,进而令其所乘步辇在快速行走中,踏上那条夹有中空地砖的宫道。

    地砖既空,而抬辇宫人的步履又极快,一脚踩空,必会反应不及,于是,辇倒人伤。

    当然,周皇后最终也并无大碍,一则暗卫来得及时,再则她心中亦多少有些防备,再加上柳夫人的安胎药,三管齐下,自是保她无虞。

    而据两卫查探,西苑大门至西华门这条宫道,至少有十来块半空的地砖,据周遭泥土及砖块破损程度来看,这些砖块并非新近挖空的,而是存在了至少三年以上,直到前不久,才有人将那砖中支撑处移开。

    两卫去内官监翻看了大批录册,终是查到,在建昭十二年,亦即三年前的四、五月间,这条宫道确实翻新过一次,而负责这宗差事的太监当年六月便死于一场火灾。

    那场火烧得不算太大,只焚毁了一间屋子,而诡异的是,除了那太监身死之外,另还有几十册录簿册子,亦与他一同葬身火海。

    眼下,两卫拿到的内官监记录,乃是后来补录的,因原件已毁,故补录的内容并不完备,一些略久远些的记录,已然无据可考。

    得知此事后,建昭帝遂决定采纳徐的建议,提前翻出“清空皇城”这张底牌。

    他真是受够了!

    原先他总以为,手握两卫、勋贵归心,再加上徐这支财大气粗的生力军,纵使他这个皇帝并非全局在握,然与那些人掰掰腕子,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他才彻底明白,对方亡天子之心不死,多年筹谋布局,若再不施以雷霆手段,他这个皇帝也未免当得太憋屈了些。

    于是,冬至后不久,何阁老何元膺并富贾贺知礼谋逆通敌大案,便以两府数百口人头落地收了梢。

    与之前的宋贯之谋逆案不同,此案从开审到斩决,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回,朝堂上下,再无微词,而士林中更有不少人大赞建昭帝“英明”。

    何阁老泄题一案已被查实,而这种事情,最是触动读书人的心(利益)。因此,在临死之前,何阁老的名声便已然坏到了极点,任何敢于帮他说话的人,都会惹来士子们的破口大骂。

    趁着这股难得的东风,建昭帝火速擢拔翰林院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编修王彦章进入内阁,任礼部尚书,而原先接替宋贯之入阁的礼部尚书许惟善,竟是再进一步,顶下了何元膺空出的吏部尚书之职。

    吏部掌管天下官员,吏部尚书职权之重,足可动摇朝堂,而有许阁老在前,何元膺余党自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其门生子弟或摘了乌纱、或降职遭贬,几乎全军覆没。

    更为有趣的是,那位新入阁的王彦章王阁老,居然是“肃论学派”的中流砥柱!

    这支异军突起的新学派,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令当初对它极不看好的朝堂官员大为吃惊。而随着王彦章的加入,亦内阁再非当年的铁板一块。

    肃论学派、孤介直臣、原有朋党,这三方势力,令内阁成为了他们角力的擂台。

    也正是从这一日起,朝党合一、齐心对上的局面,开始有了撕裂的迹象。

    不得不说,皇帝陛下这一系列招数,堪称快、狠、准,时机拿捏得亦极好,待到朝堂终于有所应对时,已是来年开春,终究迟了一步,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无论如何,于建昭帝而言,这不啻是一次巨大的胜利,他多年来郁结胸中的那口恶气,终是得以纾解。

    也正因此,在处置完了朝堂诸事后,咱们清隽的天子便又有了闲情,在后宫里勤勤恳恳地耕耘起来,打算趁着年前的这段空暇,再为他们老徐家添几个娃儿。

    定国公夫人刘氏请求进宫问安的牌子,便是在这个时节,递到了太后娘娘的手中。

第277章 谢恩

    “这都快年下了,国公夫人怎么想着这时候进宫来瞧我?”看着玄漆大案上那张精致的银红蜀锦拜帖,李太后微有些讶然。

    通常说来,年关是不作兴登门拜访的,除非有什么要紧事。

    但是,国公府最近好得很,跟那个什么殷秀才的官司也早结了,刘氏这又是请的哪门子安?

    程寿眉手中正捧着一只透雕百福鎏银手炉,闻言便笑着双手将之呈上,换下了太后娘娘手中已然渐冷的那只,一面便道:

    “娘娘,国公夫人许是来谢恩的罢。说起来,上回三殿下去国公府贺寿,到现在也好几个月了呢。”

    太后娘娘这才记起还有这么回事,颔首道:“这也就是了。我方才还说呢,何以她这帖子上竟还把三个丫头都给写上了,原是为着此事。”

    说着她便捧起暖烘烘的新手炉,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老啦,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可就真把那一茬儿给忘了,还奇怪她这是要做什么呢。”

    那拜帖本就是打开的,程寿眉顺势望去,果见其上写着要给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请安,便笑道:

    “娘娘最近忙着照料几位小殿下,哪里记得这些琐事?再一个,若是娘娘连这些都记得,那奴婢们可就一点儿用处都没了。”

    一听她说起“小殿下”,李太后的眉眼都柔了,笑道:“那几个小玉团儿真真是可人疼。”

    几位小皇子、小公主已经长大了些,个个都生得白净可爱,太后娘娘很是疼爱,趁着最近天时又暖,隔三差五便要去瞧一瞧,这日子过得别提多顺心了。

    见她心情很好,程寿眉便问:“娘娘瞧着,国公夫人这牌子要接么?”

    “接下罢,她也难得来一趟。”太后娘娘笑着说道。

    程寿眉应了一声,便去下头传了话。

    翌日一早,定国公夫人刘氏、世子夫人常氏便按品大妆,坐上了前往皇城的马车。

    护送她们的,乃是世子爷萧戎,他带着几名亲信侍卫,骑马随行。

    “母亲,您今儿气色真好。”常氏跪坐在刘氏对面,一面替她斟茶,一面笑吟吟地道。

    今天她们没带服侍的丫鬟,因为带了也进不了宫,索性不带,因而这斟茶倒水之事,便由常氏服其劳了。

    刘氏闻言,莞尔一笑,抬手向抚着面颊:“这些日子我确实是睡得好、吃得香,怕还胖了呢。”

    常氏凑趣道:“那可不?如今真是诸事都顺,四弟的婚事眼瞧着也要说得了,莫说母亲,便是媳妇也觉着天天都高兴。”

    “是啊,整揪了三年的心,可算是叫人喘上了一口气儿。”刘氏十分感慨。

    这三年来,殷巧慧与萧戟的婚约,便是横亘于她心头的一根刺,令她寝食难安。

    如今,这根刺,连同那刺底下藏着的毒,都已连根拔除,她只觉头顶的天都变得亮堂了。

    “噗哧”,常氏此时忽地轻笑了一声。

    刘氏奇道:“你这又是怎么了?笑什么呢?”

    常氏掩袖道:“媳妇就是觉着,那孩子也真真有趣儿,帮了咱们一个大忙,末了却提了这么档子事儿。”

    听得此话,刘氏面上也现出笑来,摇头道:“真真儿的让人想不到,他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言至此,话锋忽又一转:“不过,话说回头,那一位倒是个好的,除了出身差点儿,模样性情、规矩体度,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且那天也多亏了她,咱们慧娘才没出什么岔子。”

    常氏听得连连点头,说道:“母亲这话很是。媳妇每回想起那天的事儿,就觉着真是险得很。慧娘要真出了事儿,咱们就得落下口实,她那个族兄……”

    她没再往下说,只举手抿了抿鬓边发丝,神情却变得极冷。

    那位殷秀才,委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她曾在屏风后听他说过话,真是滑不溜手,一句话里能埋几个坑,比那内宅妇人的口舌还要尖刻。

    好在,他们国公府得着了一支强援,助他们抢得先手,若不然,此事会闹到怎样的地步,当真不好讲。

    正自想着,忽闻“笃、笃”两声轻响,常氏醒过神来,回首一瞧,却原来是刘氏敲着车板,又唤了一声“老大”。

    这是在叫萧戎。

    世子萧戎离得很近,立时便听见了,忙驱马近前,沉声问道:“儿子在,母亲何事?”

    “那殷秀才现如今怎样了?”刘氏不疾不徐地问。

    车内车外皆是信得过的人,她便也没藏着掖着。

    萧戎闻言,俊面微寒,“啪”地甩了下马鞭:“那厮还在客栈住着呢,最近正到处交朋友,只没什么人搭理他。”

    刘氏面色不动:“除了这些,他在学问上头可有什么动静?”

    萧戎忖了片刻,隐晦地道:“他最近……有点儿忙。”

    刘氏“嗯”了一声,唇角勾了勾,面上仍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罢了,我知道了。”

    殷秀才明年的会试,怕是要落榜了。

    毕竟,那位“爱俏不爱钞”花魁姑娘,对付男人的手段那是相当之多的,殷秀才一个穷书生,哪里晓得这里头的门道?

    车外的萧戎同样一脸淡然。

    他昨天才命人赠了殷秀才五百两银子,美其名曰让他拿这些钱好生置办吃穿用度,为明年会考做准备。而实际上,这些钱花在了何处,萧戎比谁都清楚。

    那销金窟,没这些银子傍身,殷秀才也进不去。

    萧戎并不介意给那个花魁赎身,也很愿意赠一笔银子充作嫁妆,再附赠殷秀才七、八个美貌的姬妾。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有了这么些个娇滴滴、妖媚媚的美人儿,殷秀才还能安得下心来读书?

    萧戎折起马鞭,的俊颜上浮起一丝淡笑。

    徐五郎这主意倒是高明,兵不血刃,就把这个死秀才给收拾了,死在温柔乡里,倒是个风流死法。

    思忖间,前方皇城已近,萧戎便也敛下心绪,在门口验过腰牌,护着马车进了外皇城。

    过了东华门,他就不能再往里走了,刘氏与常氏也皆下了车。

    由此处开始,她们只能步行。

    所幸仁寿宫离得不算太远,婆媳二人又是熟门熟路,约小半个时辰后,终是进了仁寿宫的大门。

    她们并没见太后娘娘跟前耽搁多久,见过礼、谢了恩,又呈上几件差不多的谢礼,便辞了出来,转去拜见三位公主。

第278章 花圃

    穿过西首垂花门时,刘氏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昏黄,铅云低垂,阳光早便不见了踪影,唯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几片枯叶在半空飞舞,满目萧索。

    她忍不住拢紧了身上的狐皮斗篷。

    “这风凉浸浸地起来,怕是要变天了。”常氏也自抬头看天,口中发出低声的呢喃。

    刘氏放平视线,徐步前行,说话声亦是舒缓的:“无妨的,总归也不冷。再一个,这天时也该下个雪什么的,不然都以为开春儿了呢。”

    “母亲这话说的是。总这么暖下去,还真有点儿叫人分不清四季了。”常氏笑着道。

    说话间,婆媳二人已然踏上了通往哕鸾宫的宽道,刘氏便拍了拍常氏的手:“一会儿你去了喈凤宫,记得替我向两位殿下请安。”

    常氏心领神会,颔首道:“媳妇省得,母亲慢慢来便是。”

    刘氏向她笑了笑,两下里便在宫道转角处分开,常氏径往第二进垂花门而去,穿过那道门,便是喈凤宫。而刘氏则直奔哕鸾宫。

    这是一早便说好了的,婆媳二人分去两宫,为的是刘氏一人说话方便些。

    说来,那件事实则并不繁难,然若要述之以清,却也颇废唇舌,且那一位是怎么个想头,也是难料。刘氏怕届时大家都尴尬,这才将常氏支开了。

    人少了,有些话才能说得开。

    今日恰逢半月一次的休沐,三公主难得有了闲暇,刘氏过去时,她正立在大花圃前,指挥红药等人调配椅案、备办笔墨,见刘氏来了,她登时笑弯了一双月牙眼,小手儿招得飞快:“夫人快过来呀,瞧欢欢画画儿。”

    她与刘氏有种特别的亲近,遂只以“欢欢”自称,这也是她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

    刘氏忙快步上前,先屈膝问了安,方含笑道:“三殿下好雅兴,这是要画花儿么?”

    “嗯,花儿好看,这里头好多漂亮的花儿呢。”三公主走过去,小手拉着她便往这边走,嘴巴说个不停:

    “这个是太真黄、那个是翠红妆,这边有两棵紫都胜,还有倚栏娇;那边一大片都是玉芙蓉,您来得迟啦,前头开了好多花,好看得紧,这边还种了茶梅,您瞧,梅花儿开得多好看呀。”

    三公主献宝似地拉着刘氏到处瞧,刘氏细品之下,便觉这花圃造设得趣,遂点头赞道:“这圃子真是精巧,三殿下果有大才。”

    “是红药嬷嬷帮着张罗的,都是欢欢喜欢的花儿。”三公主开心地张嘴笑起来,连缺牙都给忘了。

    她原本便是小孩子心性,点名要了好些花,很是杂乱,若当真按她说的来,这花圃是没有一点章法可言的。

    好在,红药前世在司苑处当了好几年差,见天儿摆弄花花草草,后又经湘妃调理,倒也懂得一些山水花木的雅致,是故,这圃中不仅有花,亦有白石修竹、幽径篱墙,那茶梅便开在一道竹篱边上,远远瞧着,倒也有几分山野意趣。

    一圈逛过来,三公主还要请刘氏进殿吃茶,刘氏便笑道:“老身可不敢耽搁殿下画画儿,那笔墨都摆了好半天了呢。”

    三公主被她说中了心事,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脸红红地道:“欢欢是很想画画儿,可是……可是夫人是客,欢欢不能怠慢了客人呀。”

    见她小脸儿绷着,极力想要做出大人的模样来,偏偏管不住自个儿的眼睛,总要往画案那里溜一眼,刘氏直是忍俊不禁,笑道:

    “方才太后娘娘赐了茶,老身这会儿肚子还饱着呢,殿下只管去画画儿便是,若是真怕怠慢了老身,便叫……”

    她作势抬头四顾,笑着一指红药的方向:“便叫顾典事陪老身说话便是,殿下瞧着可好不好?”

    三公主扭头看了看红药,又回首看一眼刘氏,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好,那就叫红药嬷嬷陪夫人说话吧。”

    刘氏忙笑着谢了她,又陪她去到案边,静立着看她画了会儿画,见时候差不多了,方悄步退后,向红药招了招手。

    红药早便听见了刘氏与三公主的对话,此时见状,便轻声吩咐几名小宫好生服侍着,方自走来。

    刘氏似是想要散一散,并没急着说话,只沿着花圃外的小径缓步而行。

    红药心下有些打鼓,并不知她今日此举意欲何为,便落后两步跟着,一面飞快转着那并不灵光的脑瓜子,一面随后而行。

    一时间,二人皆是无言。

    直待转到了花圃的另一头,刘氏方才停了步,侧首望向远处。

    隔着几丛修竹,三公主正远远坐于案边,时而抬头观花、时而低首运笔,很是专注。

    “好孩子,慧娘那件事儿,真是多亏了你。”刘氏蓦地开了口。

    头一句便点明了寿宴之事。

    红药方才动了半天脑子,心下也有些数,此时闻言,倒也未觉讶然,只笑着谦道:

    “奴婢也是赶巧了,说来这还是殿下福运当头,奴婢略沾了些光,这才得以救下了慧姑娘,再一个,国公府那福运亦是强的,慧娘吉人天相,想来便没了奴婢,也不会有事。”

    语毕,弯眸而笑。

    自知晓国公府前世的遭遇后,红药越想便越觉着,殷巧慧的生与死,紧紧牵系着国公府老幼今后的命运,而徐这一步棋,也委实下得精妙。

    以刘氏等人的眼光,即便他们并不知前情,亦不妨碍他们看清此节,而红药在此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想必他们能够明白。

    如今看来,刘氏这便是想明白了。

    “是啊,我们一家子都是托了三殿下的福。”刘氏此时笑道,看向红药的眼神带着几分欣赏。

    是个会说话的,且瞧着心性也不错。

    她转过身,缓步行至一株探出花圃的木芙蓉跟前,探手拨了拨那茎枯枝。

    “刷啦”一声,枝桠弹跳着,惊起几羽寒鹊,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刘氏的语声亦如那惊鹊,突兀地撞进红药耳中:“老身听说,宫里马上就要放人了。顾典事可想好去处了么?”

第279章 闺女

    红药微愕地看着刘氏。

    去处?

    她的去处,不就是刘瘸子么?

    然而,此念方生,红药的呼吸陡然一滞。

    一刹儿的功夫,突如其来的苦涩便填满了她整颗心。

    这世上,哪里来的刘瘸子?

    没了。

    再也没了。

    一瞬间,苦涩的滋味,便自心底漫上舌尖,又随着呼吸散溢。

    她前世的旧邻,而今却是大齐最尊贵的公子哥儿,很快便要娶妻生子。她一个小小奴婢投奔过去,算什么?

    朋友?

    就她这出身?

    她也配?

    红药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纵使徐先前便答应过她,要给她寻个好去处,然则在心底里,她其实并未觉得,那去处会有多好。

    左不过在他名下的庄子或铺子里当差,以他们前世为邻的那点儿恩义,得这一世安稳。

    原先,她还是愿意的。

    那话本子和美食勾着她,而她就像个贪玩的孩子,在那个徐所搭建的世界里,流连不去。

    然此际,经刘氏这一问,红药忽尔便觉得,没劲透了。

    话本子与美食,皆抵不过这一息涌上心头的涩然。

    毫无预兆地,她竟觉着,与其眼瞧着徐过他的好日子,倒不如还和前世一样,仍旧回去岭南石榴街,开一间酱菜铺子,自吃自做,就这么过一辈子。

    红药半敛着眉,所有心绪,尽在那一垂首间掩去。

    随后,她便抬起头,面上挂着合宜的笑,一如她合乎体度的回答:“待宫里放了人,奴婢自然是要回乡去的。”

    虽是孓然一身,回家瞧瞧总是成的,前世她也是先回了趟家,才去的岭南。

    刘氏目注于她,眼神中有着关切:“顾典事的家乡,可还有亲人在么?”

    红药再度打了个愣,旋即摇头笑道:“这个如今奴婢也不晓得,奴婢只记得,原先离开家的时候,倒还有几个远房叔伯在家乡来着。”

    这也不算谎话。

    那几个远房叔伯确实都在,就是不大愿意搭理她罢了。

    一个孤女,又穷,换谁也不爱搭理。

    刘氏笑了笑,松开了手中的枯枝:“听顾典事这话的意思,家乡已经没有很亲的亲人了,是么?”

    这话委实无错,红药便点头:“夫人这话说得很是。奴婢爹娘死得早,家里人丁也薄,还真没太亲的亲人。”

    见她一脸地淡然,刘氏心下倒生出几分怜意。

    父母双亡、举目无亲,这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也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

    更难得的是,即便身世畸零,这孩子的心性却极好,没有下人惯有的巴结逢迎、捧高踩低,亦无宫人那种古怪孤戾、阴狠狡赖的恶习,坦坦荡荡、端端正正,瞧着就很舒服。

    也难怪三殿下这般亲近于她。

    小孩子眼睛干净,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们凭着本能便能知道。

    那小子,眼光真真不错。

    这般瞧着,这顾典事配他们家老四也是绰绰有余的了,可惜,被那小子抢先一步。

    刘氏心下暗自惋惜,面上的笑容却很柔和:“我就多问了两句,顾典事可千万别见怪。”

    红药哪儿敢怪她啊,忙笑着摆手道:“再没有的事儿。夫人垂怜,奴婢感激不尽。”

    官面儿话说得极是熟练。

    刘氏越发觉得红药好,上前两步,轻轻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好孩子,我这年纪做你的祖母也成了。如今,我便倚老卖老问你一声儿,你觉着,我们国公府怎么样?”

    红药一怔。

    国公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话啥意思啊?

    这一刻,她似是听见自个儿的脑瓜子“咣咣”转着,极力想要从这话里听出点儿什么来,却终究徒劳。

    猜心思什么的,她真不擅长啊。

    便在红药的脑袋几乎转得冒烟之时,刘氏又适时开了口:“我就是想问你一声,你可愿意做咱们国公府的闺女。”

    “空”,红药的脑瓜子一声巨响,然后,彻底坏掉了。

    她听到了什么?

    她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张圆了嘴、睁大了眼,红药呆呆地望着刘氏,脑中一片空白,又混乱得像塞进了一万只蜜蜂。

    闺女?

    国公府的闺女?

    刘氏这是……要认她当干闺女?

    这也太……太……那个了吧。

    红药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简单说来两个字:

    傻了。

    她能不傻么?

    前一息,她还只是个宫中婢女,下一息,国公夫人便要认她当闺女儿。

    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此际,红药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没在做梦。

    就算有八百个脑袋,她也做不出这种梦来。

    刘氏仍在絮絮说着:“你看,你与我们国公府有大恩,若没有你,慧娘那事儿还不知会如何呢,且我这膝下只有四个小子,就差个闺女。我既想还你的恩,又想要个闺女,正好你都占了,你便来咱们家当闺女吧,如何?”

    “咕嘟”一声,红药吞了一大口口水。

    如何?

    如何啥?啥如何?

    红药要能知道如何,她就不会到现在都傻站着了。

    此时的她,整个身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僵的。

    见她傻傻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刘氏不由失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声道:“好孩子,我先就说这些了,你过会儿回去想一想,不着急啊,慢慢儿想。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个恩咱们家得先还上。这样吧,待出宫了你也别回乡了,先来我家里住一阵子,等你想明白了再看。”

    不由分说地将话撂下,刘氏便松开了红药,笑道:“这会子想必你这心里乱得很,我也不留在这里讨人嫌了。”

    说着又摇头笑叹:“这傻丫头,倒是个有福的。”

    一壁说着,一壁转身而去,只留下红药一人,直眉瞪眼站在那木芙蓉旁发呆。

    而后,她身子蓦地一歪,靠上了树杆。

    容我缓缓。

    红药两手扶着树,耳鼓里传来一记又一记的心跳。

    那样响亮,那样急促。

    而这充满韵律的声响,终是拉回了她涣散的神智。

第280章 笑声

    红药想起来了。

    是了,徐之前便对她说过,国公府之事,便是他赠予她的一场“机缘”。

    他还说,这关乎她后半辈子的话本子和美食,让她定要紧紧抓住。

    原来,他所谓的“机缘”,便是这个?!

    一念及此,红药的后腰陡然便是一挺,一声“尼玛”脱口而出。

    老身要变成国公府的姑娘了?

    老身要成贵女了?

    老身马上就要过上话本子随便看、美食随便吃的好日子了?

    娘呦,谁来把老身给打醒吧,老身……好得很!

    欢喜、开心、快乐,诸如此类的情绪如炸开的泡泡,“啪、啪、啪”地响着,满世界都像开了花儿。

    怪道那话本子里会说“美得冒泡”呢,原来还真是。

    红药几乎无法抑制满心的雀跃,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旁咧……咧……咧……

    还好有俩耳朵拦着,不然真能咧到后脑勺去。

    她挺背站直、两手叉腰,很想仰天大笑三万场。

    发达了!

    那些话本子里的女主才有的际遇,她顾红药也终是遇上了。

    去他的王府公子哥儿!

    去他的翩翩美少年!

    本姑娘还是公府贵女呢!

    本姑娘捣饬捣饬也是个美人儿呢,哼!

    红药鼻孔朝天吹着气儿。

    刘瘸子,你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这一刻,红药……膨胀了。

    她真的很想马上冲到刘瘸子跟前,大声告诉他这个消息……呃,好吧,这本来就是刘瘸子安排的。

    红药颓唐了一息,却又很快被更大的欢喜冲昏了头。

    管他呢。

    总之,她顾红药马上就要发达了,哦嗬嗬嗬……

    红药用力握住嘴,却终是握不住那喷薄而出的笑声。

    恰有几个小宫人路过,被这笑声吓得直哆嗦,红药这才惊觉,她似乎笑得有点儿过于惊悚,忙端端立好,不苟言笑地冲她们挥手:“去忙你们的。”

    小宫人一溜烟跑了。

    也许是吓跑的罢,红药没在意。

    这一刻,她的心早已飞出了宫墙,飞去了定国公那华丽的府邸。

    过不了多久,她便再非任人踩踏的小小奴婢,而是国公府贵主儿。

    好日子正向她挥着小手绢呢。

    红药越想越美,使劲儿控制着嘴角,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出格。

    再者说,她也不能高兴得太早。

    此事也不过先就这么一说,方才刘氏也说了,让她回去好好儿想想。

    没准儿人家府里也要好生想一想呢?

    平白无故地认个闺女,哪怕国公府家大业大,亦并非小事,万一事有不谐,她这厢不就白高兴了么?

    虽然勉力压抑着满腔的欢喜,可红药心里还是很清楚,这件事,八、九不离十。

    刘氏身为国公夫人,断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她既说出了口,则表明国公府已然打定了主意,如今就看红药的意思。

    红药的意思是:

    来啊,认亲啊。

    这等好事,她自是乐见其成。

    原先她还有些打不起精神,总觉得出宫之后,那日子只怕也没多大意思,可现下,她却充满了希冀。

    从前,那泼天富贵不与她相干;而今,眼前富贵已是触手可及,她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每逢夜深人静之时,哕鸾宫那一排后罩房里,便总能听见女子的笑声。

    这大冬天地,又下着大雪,大家都窝在被子里睡觉呢,冷不丁外头飘过一串“咯咯咯”的笑声,真能把人活活吓死。

    红梅她们都吓得不行,以为在闹鬼,好在那位始作俑者终于高兴完了,笑声也没了,这事儿才算消停。

    欢愉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不消多时,已至岁暮。

    建昭十五年岁暮的京城,被接连的几场大雪装点得格外晶莹,满城缟素映一川烟火,高楼上望去,宛若琉璃世界。

    这个年关,诚王府过得有些冷清。

    岁暮当晚领宴归来,诚王府中亦开了夜宴,便设在东暖阁,那大圆桌前零零散散坐着王爷一家子,拢共也就八个人,堪堪坐满一桌。

    王妃眼瞧着不像,便将随行而来的几名姨娘、侍妾也都叫上,还想请幕僚、管事、账房先生等一同的入席,在旁边开上两席,图个热闹,却被诚王给驳了。

    无法之下,王妃只得自己撑起场面,王世子并恒静郡王也在旁凑趣,总算是将家宴给应付了过去。

    待宴罢,王妃便领着王世子等一众小辈去正房守岁,诚王则托辞有事,先行离开。

    而其实,他根本无处可去,且哪里也不想去罢。

    他只是踏着漫天飞雪,将自己关进外书房,既不叫点灯、亦未烧炭盆,便在那冰窟一般黑暗的屋中枯坐,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而待书房大门开启时,他的面色已然黑得如同莲池上砸开的冰窟窿。

    “来人。”他站在屋门口唤了一声。

    两名小厮应声而至,齐齐躬腰行礼。

    诚王沉着一张胖脸,语气不善地开了口:“本王要去外头走走,你们把屋里都给收拾好,记得多烧几个炭盆儿、多点几根蜡烛。大冬天的,你们是要冻坏本王么?”

    最后一问,直是振聋发聩。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心下直喊冤。

    您老一来就进了屋,半天不吭声儿,他们哪儿敢随便往里闯啊?万一撞见什么秘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刷”,诚王吩咐完了,很是用力地一甩袍袖,指向前方黑漆漆的庭院,整张脸的肉都在不满地抖动:

    “再,叫几个人去花园把灯笼都给点上。大节下的,也不晓得弄喜庆点儿,本王看你们这一个个儿的都是人头狗脑,丁点儿记性不长的都。”

    骂完了,眯缝眼儿陡然瞪得溜圆:“还不下去传话?等着本王亲自请么?”

    两个小厮吓得浑身乱战,慌慌张张应了个是,便飞跑下去传话去了。

    吼了这一通,诚王似是舒心了些,展了展宽大的衣袖,负起两手,施施然跨出了书房的大门。

    雪下得正紧,北风低咽着穿过庭院,卷起大片的雪花,檐角的灯笼光影间错,映照出墙边一剪梅影,似有若无的梅香随风而来,淡极近无。

第281章 飞雪

    天气颇冷,而诚王却毫不畏寒,阔步离了外书房的院子,有小厮挑着灯笼跑来,将备好的大氅献上去,亦被他挥手斥退。

    玉京城的冬天,远比他封地的冬天来得温暖。

    而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在那个鬼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封地呆了太久,他已然忘却了记忆中繁华馥丽的京城风物,直到此际,他的双足稳稳地踩上了这片土地,他才想起,曾几何时,这里亦是他的家。

    “我呸!”诚王陡地停步,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直吓得门边一溜小厮齐齐打了个哆嗦。

    屁的家!

    诚王阴沉的视线扫过庭院。

    在这里,他连个正经客人都算不上,差不离就是个没戴刑具的人犯罢了,家什么家?谁把他当家人?

    他那个好皇侄,可是一心要拿他的命祭天呢。

    冷哼了一声,诚王提步向前,才一转过小径,幕僚郭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躬身道:“王爷,我等了您好些时候了。”

    他来得突然,诚王却并未觉得吃惊,只拿眼尾扫了扫他,咳嗽了一声:“你寻本王有何事?”

    郭陶没说话,只拿手比了个“二”的手势。

    此乃他与诚王之间的暗号,一为天子,二为皇后,三则太后。

    此时他比出手势意在表明,他有关于周皇后的消息要禀报。

    诚王心头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随意地一抬手:“走,去花园说。”

    郭陶应了个是,转身随在他身后,二人不紧不慢地穿过廊庑与庭院,来到了大花园。

    那两名传话的小厮腿脚倒是快,话已然传到了,庭院中间间错错,亮起了好些灯笼。

    那灯笼上蒙着一水儿的绛纱,点缀于花木山石之间,照得满园一片灼烂,那漫天大雪亦化作璀璨的星,从无尽处而来,穿越无垠的黑暗,坠入白茫茫的地面。

    而这偌大的府邸,亦在这红烛灯影、连天飞雪的映衬下,有了几分过年的氛围。

    诚王伫足看了片刻,嘴角一撇:“这么些个灯笼,也没见多亮堂。”

    比之封地的王府,京里的这座府邸虽小了好些,却荒凉得紧。

    没有了主人的空屋,总有种死气沉沉的味道,诚王眼下又觉着,所谓的家,倒不如没有。

    当然,这意思他是绝不会明着说的,只以这一叹代替。

    郭陶不曾接语,只沉默地随着他来到那株老柳树前,自袖中抽出一部《观雅斋集注》来,迎着头顶两盏明亮的灯笼,翻开书页,好一阵戳戳点点,却是将周皇后冬至夜宴后遇险一事,备细道来。

    诚王一面看,一面便越发黑下了脸。

    这都过去多久了?

    冬至的事儿,他却到年关才拿到消息。

    这要换在他的封地,早就把事情查清楚了,何至于等上这么久的时日?

    而在玉京城,他这个王爷就是个睁眼瞎,两眼一抹黑。

    沉着脸忖度了片刻,他终是想明了之前的许多事。

    怪道最近这段日子建昭帝对他如此冷淡,无论他表现得多么真诚、多么讨好,也始终得不来对方的正眼相看。

    尤其今晚领宴之时,东平郡王那臭不要脸的死胖子,居然被叫去了帝后宝座跟前,与他二人同席共饮。

    而身为大齐最尊贵的王爷,诚他王却只能远远缩在角落,敬个酒都得扯开嗓子靠吼。

    原先他还以为,建昭帝这是故意磨他的性子,如今才知,事出有因。

    诚王的恼火亦可想而知。

    他寒着一副眉眼,劈手夺过郭陶手中的书,下死力在上头戳出了一段话:

    【本王才进京没两日,头遭去皇城吃顿饭,结果当晚那女人就出了事,这些人是要往本王头上扣屎盆子么?】

    那个“屎”字在书中委实不好找,他只得拿了个差不多读音的“使”字换上。

    以郭陶的聪明,自是一眼就看懂了。

    他接过书,动作轻缓地戳了一句回话:

    【王爷此前说要看到诚意,他们便将诚意拿了出来。今日我收到了他们的消息,他们让我问王爷一声:这个诚意,您可满意?】

    这话几乎就是明着挑衅,郭陶戳字的时候,面色委实不大好看。

    身为幕僚,对东翁理当示以敬重,哪怕心里再是瞧之不起,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此乃不成文的规矩,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以身犯戒。

    因为,这就是对方的原话,一字不差,纵使明知诚王看了会发怒,他也只能如实照搬。

    果然,一俟他戳出全句,诚王当即大怒,红着眼睛一脚便喘在了树上。

    “嘭”,老柳树再度发起神威,将这个三百斤的胖子震翻在地,扑了他一身的雪泥。

    “王爷小心。”郭陶忙抢步上前去扶,却被诚王一掌推开。

    “本王无事,就是想试试这树结实不结实。”诚王一翻身便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拍去身上碎雪,面色如常,再不见方才怒色。

    想来他亦明白,这诚王府到处都有耳目,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建昭帝眼皮子底下,如果表现得太离格儿,人家就要相疑了。

    见他心绪平复得很快,郭陶便又退了回去,轻声地问:“王爷如今是怎么想的?”

    这是在向诚王讨要一个回话,向对方表明态度。

    诚王不语,只眯眼望向远处。

    雪下得越发紧,烛影下瞧来,宛若一挂巨大的珠帘,将山石树木都掩去了帘外。

    诚王觉着,他此时的处境,便如眼前之景,那帘幕外的一切皆隐约可见,却始终无法瞧得真切,若欲前行,只能凭借一腔孤勇,并上天赐下的大好运道。

    可是,孤勇也就罢了,运道这东西,当真在他这一边儿么?

    他移开视线,转望着头顶的灯笼,心下生出越来越多的不确定。

    那些人显示诚意的方式,充满了威胁。

    他们根本不在乎他。

    或者可以说,他们并不如诚王以为的那样在乎他。

    冬至夜宴之事便表明,只要那些人愿意,他这个本就屁股坐歪了的王爷,就会变成活箭靶,一旦这箭靶倒了,则君臣对峙的局面,亦必将缓和。

第282章 春宴

    面色阴鸷地想到此节,诚王一把抢过郭陶手中的书,在上头戳出了一个问句:

    【本王若退,是否便为弃子?】

    问罢,一双小眼紧紧地看了过来。

    郭陶垂下眼眸。

    封皮上飘落了几粒雪珠,在灯笼的照耀下,慢慢融作微红的水渍,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动,欲拭而未拭。

    诚王终于想通了。

    真是孺子可教。

    看起来,这位有时候显得极为愚蠢的王爷,实则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此时。

    懂得审时度势、有自知之明,这个痴肥的男人,终于像个真正的王爷了。也不枉这许多年来,他这个两榜进士跟着这一位在封地吃土。

    郭陶抬起头,入目处,是一双瞪得比往常大了好几圈儿的眯缝眼。

    纵使两眼瞪到最大,这双眼睛,还是很小啊。

    郭陶感慨地想道。

    或许,便是受制于这双小眼睛,诚王的眼界也始终大不起来。若非经年来有他在旁提醒着、鼓舞着,这位王爷只怕就真的甘愿守在封地,吃上一辈子的土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直视着诚王的双眼,郭陶给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

    此一言,便如一根尖针,刺破了飘浮于半空的肥皂泡。

    诚王身上的气势,陡然一散。

    刹那间,方才还怒意勃发的一国亲王,已是肩塌背弯、愁眉苦脸,如同垂暮的老者。

    【本王该如何是好?】

    他抬起软塌塌的手臂,有气无力地在书页上戳出了另一个问句。

    待问完了,再度抬起头,祈盼地望住他最信重的谋士,似溺水者望向救命的稻草。

    郭陶却似无所觉,只低眉沉思着,片刻后,方忧心忡忡地接过书,以指代笔,戳出了答案:

    【势成骑虎、进退维谷。依我之见,合则兴、分则亡,以合成势,方得中兴。】

    极具蛊惑意味的一句话。

    诚王的眼睛好似粘在了书页上,颊边肥肉有节奏地弹跳着,五官变得狰狞起来。

    是啊。

    他想。

    他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因为,那些人已然把他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只留给他一道前行的出口。

    诚王的鼻尖现出几滴油汗,又或者是雪扑在脸上化成了水滴,他也顾不上擦,只直勾勾地盯着书页。

    郭陶安静地立在侧畔,负手远眺。

    风回雪舞、琼枝玉柯,无数绛红纱灯缤纷摇曳,拖动出一道道灿亮的轨迹,与漫天飞雪、无边夜色间错着,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

    他的胸中亦亮着烛火,灼热的、激烈的,烧得他双目都亮起来。

    这一刻的他丝毫不曾注意,诚王那张布满油汗的脸上,划过了一闪而逝的讥诮。

    “先生高见。”诚王开了口,语声一如他的封号,真且诚。

    而与此同时,他拢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捏着一张字条。

    那是方才领宴之时,他从鱼肚子里吃出来的,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确切地说,是一个疑问:

    【郭先生到底是谁的人?】

    诚王的手攥成了拳头,低垂的细眼中迸出火花。

    而与这情绪正相反,他的姿态与动作,却是颓丧到了极点。

    “本王……一直想得太简单了。”他垂头说道,低落而又苦涩地叹了口气,双足在雪地上来回地倒着,将不安与忐忑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爷能想出个结果来,我也替王爷高兴。”郭陶抚须而笑。

    诚王也自抬头,将那张被汗水或雪水浸透的胖脸,完美无死角地呈现在烛光下。

    郭陶于是笑得越发欣慰。

    雪不停地下着,烛光投射于地,将这主从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影迹越过皑皑积雪、残枝山石,直延向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去。

    …………………………

    元日大朝会时,皇城内侍并宫人出宫之事,由光禄寺并司礼监拟折上奏,建昭帝亲批了一个“准”字。

    因此次出宫人数前所未有地多,故采用分批的形式,自正月初十至上元节,一众人等分作十拨离开。

    建昭帝似是心情极好,正月初二突然颁下一道口谕,着于正月初七人日这一日,在琼华殿举宴,以贺新春,并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三位公主并诸嫔妃尽皆出席。

    依大齐风习,人日委实不算什么大节日,远比不得紧随其后上元节,而人日这天应景的习俗,也不过是戴人胜、赠花胜、吃七宝羹之属。

    只天子既发了话,则这个不大紧要的节日,也变得郑重起来。而由此亦可知,清空皇城,委实令天子龙心大悦,而这所谓的迎春盛宴,换个角度看,称之为“送晦盛宴”还差不多。

    毕竟,被各方大小势力割据、漏洞多如筛子眼儿的皇城,终于迎来了改天换地的局面,可不得好生欢宴一番,以示庆祝么?

    得此口谕后,别处且不论,但说六宫,那真是热闹得紧。

    虽说岁暮宴才过去,可那是正宴,除帝后一家之外,够格领宴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如今陛下却亲口言明,所有嫔妃皆可参加迎春宴,如此难得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

    于是,从正月初二起,大齐后宫直是鸡飞狗跳,各路神仙妖怪齐出洞,一应衣裳料子、胭脂水粉、香膏芳泽、头面首饰等等,皆成了诸嫔妃争夺的目标,期间不知上演了多少出悲欢离合的戏码,发生了多少场惨绝人寰的争斗。

    红药身在哕鸾宫,离着东、西六宫也就一条街,眼瞧着那边厢闹得人仰马翻,她便时常拉上红梅,两个人抓几把瓜子,搬个小板凳缩在角门边,边嗑瓜子边戏。

    还别说,这真人演的戏码,就是鲜活,比话本子那白纸黑字可好看多了。

    得闲瞧戏,不得闲时,红药也没那样忙碌,日子平平顺顺地,无一事劳神。

    宫学里放了假,直到正月十六才复课,三公主除了每日定时的功课外,也无甚大事,唯牵念红药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再能得见,她心下很是不舍,遂拉着红药画了好几幅小像,说是要送给她做个念想。

第283章 缺席

    太后娘娘见状,倒也曾动念将红药留下,只此事到底不经她的手,而是由周皇后亲自操办的,李太后不欲令她为难,这念头便也只在心头一转,便即丢开。

    左不过一个宫女罢了,旧的去了,自有新的补上来,且周皇后亦曾言,那辽北来的宫人更老实、更忠心,比现有的可靠多了,用着也放心。

    有此前言,李太后便觉着,与自身安危相比,红药的去留,委实不值一提。

    正月初五这一天,断断续续下了多日的雪,终告停歇,天光放晴,红日高悬,满城雪色如著红妆,风拂处,玉屑纷飞、琼英轻舞,真如春风忽至一般。

    不过,这积雪连城的风物,在接下来两日的晴暖天气下,渐渐化尽,到得迎春宴当天,宫道上的雪水已然干透了,唯墙角尚有残雪堆叠,却也不成气候。

    红药起了个绝早,梳洗完毕后,便去了正殿。

    三公主也已起了榻,还没换衣裳,正穿着中衣坐在妆台前,由梳头嬷嬷帮着挽发,时不时拿小手揉着眼睛,显是没还没醒盹儿呢。

    见她一脸地睡眼惺忪,红药忙去到外头,将小灶上煨着的红枣莲子羹盛了一盏送来。

    三公主这年纪的小姑娘,就爱吃甜的,且柳夫人也说过,人没精神的时候,吃些甜食亦有裨益。

    果然,一盏甜汤落肚,小姑娘终是打起了精神,红药便走去一旁,将早就备好的衣裙捧了过来。

    因今日乃是小宴,不必大妆,故三公主这身衣裳乃是极可人的棠梨色,浅白嫩粉相映着,髻间珠花亦挑了名贵的粉珍珠,连脚上的小靴子亦是桃晕红织锦的料子,穿戴起来粉嫩嫩地,像才出锅的寿桃儿。

    今日早膳后,三公主要先去坤宁宫与周皇后汇合,再去琼华殿领宴,是故梳好了头,红药便命人摆上了早膳。

    待饭毕,再收拾一番,时辰便已然不早,红药带齐宫人,围随着三公主抵达坤宁宫。

    她们去得不算早,另两位公主已然先到了,此时正陪着周皇后说话,三公主一身粉嫩地现身,立时引得她两个皇姐一阵惊叹,齐齐拉着她说话,听她糯糯的小奶音,二人笑个没完。

    周皇后弯唇坐在一旁,也不插口,由得她姐妹三个玩笑,却也是满殿温馨。

    李太后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其实起得很早,只老人家惯于慢饮慢食,且也委实不想一大早在琼华殿里干坐着,遂直到近午初时分才来。

    人终于齐活了,那厢谢禄萍也适时进殿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启禀皇后娘娘,琼华殿才传了消息来,说是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周皇后说了声“知道了”,又向太后娘娘笑道:“母后,咱们这便过去吧,陛下一会儿也该到了。”

    李太后笑着点了点头,扶着两名小宫人的手起了身,当先往外走,周皇后领着三位公主随后跟上,一行人去殿外乘上步辇,很快便到得琼华殿。

    当此际,殿中早已坐满了嫔妃,放眼望去,真真是珠光翠影、云鬟雾鬓,满殿的美人儿看都看不过来,晃得红药两眼发花。

    她一面随侍着三公主往前走,一面便在心下暗叹,做皇帝就是不一样,这大小老婆怕不下百来号儿,他老人家就算一个晚上换一个,也得好几个月才能轮遍。

    这般想来,天子其实也挺辛苦的,雨露均沾这话,真是害人不浅。

    胡乱想着这些,皇后等人已然来到了最高处的席面儿,在一众嫔妃的见礼声中,众人各自落座。

    坤宁宫大总管戚良此时便碎步上前,将大红锦缎的名册呈上,轻声禀道:“启禀娘娘,这是今儿在席的名录,请娘娘过目。”

    周皇后“嗯”了一声,闲闲取过名册,也不当真去翻,只信手搁在一旁,问:“都有谁没来?”

    只看下方席面儿,坐得满满登登地,没来的只怕没几个。

    果然,戚良上前一步,轻声道:“回娘娘的话,今儿没来的只有景阳宫的韩昭仪,并永宁宫的纪昭仪,余下的都到了。”

    “如此。”周皇后面色不动,淡然颔首:“罢了,你下去吧。”

    戚良躬身退了下去。

    李太后在旁听着,便随口问道:“那韩昭仪是染了风寒,这事儿我记得。只那纪昭仪又是怎么回事儿?也病了么?”

    周皇后“”了一声,掩袖笑了起来:“母后想岔啦。那纪昭仪没来,不是她有病,而是她呀,有喜了。”

    她拖长了尾音,笑语嫣然,连眼底都含着笑意。

    红药在旁叹为观止。

    皇后娘娘的演技,又精进了呢。

    李太后闻言,直是喜动颜色:““哟,又有了一个?这可真是好事儿呀。”

    宫里又将添丁,她自是极为乐见的。

    周皇后也跟着弯眸:“可不是这话么。最近真是喜事不断,陛下也很欢喜呢。”

    太后娘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忽又似想起什么,问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纪昭仪是不是就是那个会作诗的?”

    “母后记性真好,就是她。”周皇后浅笑着举起茶盏,略沾了沾唇,复又搁下,拿帕子揩着手指,徐徐地道:

    “从前呢,她是在宫正司当差,后来调去服侍过淑妃一段时日,最后又去了荀贵妃宫里。因她能文会诗,生得也干净,陛下便予了她一个‘诗婢’的雅号。”

    “诗婢”二字一出,红药登时心头一跳。

    红杏?

    诗婢这绰号,前世今生,都只属于红杏一人。

    微蹙了眉,红药细细回思,终是记起,就在去年夏天,红杏被挑过去侍寝,建昭帝对她颇是宠爱,没几日便封做昭仪,搬进永宁宫居住。

    听说,荀贵妃当时还挺舍不得她的,一力叫她仍旧住在景仁宫,说是两下里作个伴儿,直到周皇后亲自发话,她才挪了出去。

    回思前事,也不过一年未到,却不想红杏已然有了身孕,说来也是运道奇好了,只不知前世的她,是否亦有如此际遇?

第284章 丽姝

    正思忖间,红药的身边陡然传来一片吸气声。

    她心头微凛,忙转眸望去,便见包括周皇后在内的上座诸人,俱是双目微张,面带惊异之色,望向殿门的方向。

    红药下意识也看了过去。

    殿门启处,扫进几束灿阳,一名丽人便置身于这明亮的光线中,款款行来。

    红药一下子张大了眼眸。

    她并未认出那丽人是谁,实则也来不及去细瞧,只因这一刻,她目所及、心中所念,唯有那丽人身上所著那身绮丽华美的衣裙。

    那是红药两辈子都不曾见过的样式。

    很美、很奇异,夺人眼目。

    那衣裙取用的是上衣与下裙合为一体的款式,其上身剪裁合体,勾勒出女子优美的线条,拦腰挽一根织金腰带,束出不堪一握的盈盈纤腰。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长裙蓬松而又宽大,裙幅呈半圆形向四周撑开,荼白的轻纱重重叠叠,宛若月晕云絮、又似轻岚白雾,其间点缀着无数细小的金珠,随步闪烁出斑驳金影,有若日光下流转的粼粼清波。

    除却这身别致的衣裙外,那丽人还披着的一领雪白的狐裘。

    那狐裘的样式亦极特别,既非斗篷、亦非披风,而是三四尺阔、六七尺长的一整条,松松搭在肩上,自两旁垂落而下,掩去了凹兔有致、微有些出格的上身,更有缀着小金珠的流苏披落腰畔,华贵富丽,又别有一番写意的洒然。

    一瞬间,嘈杂的琼华殿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无数道或炙热、或冰冷、或淡然、或怨毒的视线,尽皆落在那丽人的身上。

    恰此时,宝殿风来,拂过那丽人鬓边的珍珠步摇,“铃铃”清响,似若风吟。

    丽人抬手拢了拢狐裘,一行一止,风致嫣然,人淡如菊。

    “充……充……充嫔娘娘?”不知是谁呢喃了一句。

    分明极轻的语声,在这死寂般的殿宇里,却沉重得如同一记钟鸣,瞬间便将众人震醒。

    充嫔?

    这华服美饰、风采翩然的绝色丽姝,居然是那个病殃子?

    红药亦于此时回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人。

    是充嫔。

    她终于认出来了。

    眼前的美人,正是隐居启祥宫、好几年都没露面儿的充嫔娘娘。

    前世今生,红药对她的记忆都很淡薄,只知她长年卧病在床,据说每天都在拿药吊着命,

    而今日,她却以一身令人惊艳的衣饰,招摇过市,直将满殿嫔妃都给震住了。

    真是教人想不到。

    红药略低了眉,掩去目中划过的诧异。

    前世的充嫔娘娘,可是一直离群索居,从不曾在这等场合出现过的。

    也许亦是因此之故,诚王领兵血洗皇城时,后宫嫔妃死伤无数,唯有充嫔毫发无损。

    红药最后一次听闻她的消息,是听说她去了皇觉寺静修。

    照此算来,鸿嘉、延康两朝时,她应该也还活着。

    当然,这皆是前世之事了,而今生、此时,这位本该默默无闻的充嫔娘娘,却突然出现在了她本不该出现的春宴之上。

    且,艳压群芳。

    就连向以美艳著称的荀贵妃,在充嫔的面前,亦失却了原有的风华,更遑论旁人了。

    委实是那身衣裙太华美、太抢眼,无论谁穿上,都会为众目所瞩。

    周皇后眸光微凝,搁在案边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

    “咳咳……”李太后清嗽了两声,微有些不虞地收回了视线。

    身为嫔妃,谱儿摆得却比皇后、比她这个太后都大,这是要干嘛?

    逆天吗?

    真是妖精年年有,今年特别妖。

    太后娘娘老大不乐意,板着脸喝茶,懒得再多看这妖精半眼。

    “太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妾来迟了。”层叠如雪的裙摆在阶前铺散,好似一大片轻云微拢,而那云絮的中央,便是充嫔折腰行礼的身姿,乍眼望去,若娉婷的荷在云端盛放。

    说来也怪,这绚美华丽的衣裙,与充嫔淡雅的气韵竟是格外合衬,而这将清雅与艳丽这矛盾的美集于一身的丽人,此际端立于阶前,那一身素白与艳金交映的衣饰,令她如夜空中的月,皎洁复耀眼。

    有她在前,这满殿嫔妃、香风美人,便皆成了黯淡的星子,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烘托这轮皎月而已。

    一刹时,集中在充嫔身上的视线变得杀气腾腾起来,如千万柄钢刀扎下,恨不能将这衣、这人,捅出个透明窟窿来。

    而充嫔却似毫无所觉,从容直身而起,以微翘的唇角、浅笑的眸光,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她赢了。

    赢了殿中所有女人。

    而于女子而言,此际投注于身的每一道眼神,都如一枚闪亮的勋章,足可夸耀自豪。

    红药亦在心下感叹,充嫔这一来,真真是鹤立鸡群,只怕建昭帝的眼睛里再瞧不见旁人了。

    “噗哧”,殿中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突兀地,却又出奇合宜地,破去了这怪异的氛围。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是紧挨着上座的敬妃笑出了声。

    她素手轻抬,一脸闲逸地将帕子拭着唇角,不紧不慢地道:“本宫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充嫔妹妹。方才你这一路走过来,险些没把本宫的眼睛给晃瞎喽。”

    “原来姐姐也这样么?我还当只有我如此呢。”贤妃紧接着便开了口,天鹅般的颈项微侧着,好奇地打量着充嫔:

    “好些日子没见,本宫都不大记得你的长相了,如今见了才想起来,原来你长这样儿。”

    言至此,臻首微转、蛾眉半挑,鲜嫩的红唇轻启,吐出一句带着芬芳的笑语:“算算日子,充嫔姐姐如今也该到而立之年了罢,瞧着倒跟二十八、九一般。”

    说着又转向敬妃,揶揄道:“姐姐也真是,您就只比我大了一岁,比充嫔姐姐可小得多,再别叫人妹妹了,不合适。”

    敬妃“哟”了一声,似羞似恼,虚虚拿帕子向贤妃打去:“你这促狭鬼,专挑我的错儿。我这也不过细枝末节罢了,偏你拣着说个没完。”

    轻描淡写一番往还,先讽充嫔年长,再责其失仪,却又字字句句都如玩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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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