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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5章 齐心

    红药在旁暗自咋嘴。

    啧,这才有点儿宫斗的架势。

    到底是大场面,若少了这出戏码,却也无趣。

    一刹儿的功夫,红药很想掏把瓜子出来嗑嗑。

    自然,她也只敢想想罢了,面上却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贤妃姐姐这么一说,充嫔可比本宫大了快十岁呢。”此时说话的乃是和妃。

    她于去年夏天产下一子,不久后便由和嫔晋位为和妃,住进了从前宁妃的住处钟粹宫。

    她本是江南人士,虽生得不甚美,却胜在婉约细腻,那京腔里亦带着绵软的调儿,很是动听。

    上下打量了充嫔两眼,和妃温婉的脸上笑意盈然,作势举手行礼:“姐姐在上,小妹一时失言,您多包涵。”

    这话一出,众人俱皆笑了起来。

    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绪,这笑声显得格外响亮,直如万鸭齐鸣,险些没把屋顶给掀翻。

    难得这些高位嫔妃这般齐心,你一言、我一语地寒碜人,也算替众女出了口气,大家伙儿自是笑得开心。

    所谓枪打出头鸟,充嫔既然要出这个风头,那就需做好被大风刮掉一层皮肉的准备。

    “姐姐是故意来得这般迟的吧?”笑声未歇,丽嫔语声便又响起,嘎嘣脆的京腔,爽快极了。

    到底她是个直性子,这一开口,便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充嫔却是恍若未闻,只向上微一折腰:“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恕罪,妾因要吃药,多耽搁了一会儿,这才来得迟了,并非有心为之。”

    太后娘娘专意盯着茶盏上的描金纹,一声不出。

    周皇后倒是微微颔首,面上还含着笑,却也没说话。

    “其实姐姐大可不必如此。”丽嫔永远那么心直口快,再度说出了众人想说而不能说的话:

    “有了这身儿衣裳,纵使这殿里站了一万个人,纵使姐姐老成了嬷嬷,陛下也能头一眼瞧见的。”

    简单一句话,便将这身衣裳拔到了极高处,却将那著衣之人,贬到了尘埃里去。

    “人靠衣装”么,没了这身华服,你充嫔也不过一个半老徐娘而已。

    这是丽嫔的未尽之言。

    所有人都听懂了,且深以为然。

    丽嫔语罢,眸光流转,忽尔一笑:“哎呀,这说着话,陛下就到了呢。”

    说着便盈盈而起,屈身见礼。

    众女俱皆大惊,忙看向殿门,果见侯敬贤正绷着张老脸,肃然立在门边,在他身后,正晃过一角明黄的衣袍。

    建昭帝真来了!

    诸嫔妃纷纷起身见礼,刹时间,殿中似拂过一阵暖风,再不复此前的剑拔驽张,美人们扬起笑脸、飞出娇音,那一声声又甜又嗲的“参见陛下”,简直能把人给酥化了。

    建昭帝负着两手阔步走来,朗声笑道:“朕还想悄悄儿进来呢,丽嫔倒是眼尖得紧。”

    “臣妾失礼啦。”丽嫔笑靥如花,一身火红的红裳,映出她美艳的容颜。

    建昭帝含笑看着她,眸光倏然一滑,便滑向了宝座下方俏立的那一道倩影。

    这一刻,天子心中有着无限感慨。

    满殿莺燕、姹紫嫣红,却是终不及那素洁天鹅、孤高冷月来得醒日啊。

    却不知,这出挑的美人儿又是哪位?

    瞧着倒是怪眼熟的。

    心中转着念头,建昭帝脚步不停,行至宝座阶前,方转身冲着下方摆了摆手:“众爱妃平身,都坐,都坐。”

    众人俱皆直身落座,建昭帝便侧首望向仍立在阶下的充嫔,将那专注而带着热度的眸光,尽拢于对方身上:“爱妃也快快归座去吧。”

    实在想不起这是谁了,只能一句爱妃走天下。

    这略显低柔的语声,让充嫔的身子不禁一颤,旋即秀项微弯,启唇轻语:“谢陛下。”

    带着水音的语声,似能化散人心,话声未了,她忽似站立不稳,“嘤咛”一声,堪堪便要软倒。

    建昭帝眼疾手快,上前一把便揽住了那一握纤腰,清隽的脸上,漾满了关切与柔情:“爱妃小心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充嫔在他怀中抬起眼眸,与至高无上的圣天子柔情相对,语声娇且颤:“臣妾……无事,臣妾失……失仪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目中水波盈盈,似得见天颜的激动,又似与久别的爱侣重逢,不知蕴了多少情愫在其中。

    贱人!

    臭不要脸!

    狗……!

    满殿嫔妃齐齐在心中怒吼。

    便连红药亦是瞠目结舌。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狗男……子伟岸如皇帝陛下,与嫔妃公然眉来眼去,这也太有伤风……流种子说的就是陛下啊,真是人不风流枉中年。

    就很美好。

    再美好不过了。

    “咔巴”一声,红药抬手合上了自个儿的下巴。

    圣天子陛下当面,她一个小小宫女,那是绝对不能出言诋毁的,连想都不能想。

    总之,后宫嘛,你懂的,这种事情委实并不鲜见,至少建昭帝比元光帝那狗皇帝好得太多了,那元光帝……呸、呸,那老肥男才真是臭不要脸呢,活脱一个昏君。

    与之相较,建昭帝温文俊秀,看着就顺眼,更别提人家励精图治,前世今生都把大齐治理得很好了。

    “嗯咳。”李太后响亮地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漱了漱口,“噗”一口喷进了青瓷盂。

    一连串带有警告意味的响动,终是惊醒了美人在怀的建昭帝。

    他连忙扶稳充嫔,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有点儿意犹未尽。

    只是,倒也不能太过,到底今日乃是阖宫举宴,满殿皆是眼睛,万一伤了别个美人儿的心,却也不好。

    再一个,他家母后也不高兴了。

    回首召来个小太监,命其将充嫔扶回座中,建昭帝这才颠颠儿地走了过来,腆着脸道:“母后恕了儿吧,儿来得迟了。”

    李太后哪里会真恼了他,只轻斥道:“这会儿倒想起你母后、你媳妇和你闺女来了?”

    小孩子都在呢,建昭帝就想风骚,也要看个场合不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儿,他这个当爹的也好意思。

    太后娘娘的不虞,便是由此而来。

第286章 散场

    三位公主倒都还镇定,大点儿的已经懂事了,自然心中有数,小的如三公主,现下还在盯着充嫔瞧呢,心里想着:

    好漂亮的裙子啊,红药嬷嬷穿上一定更好看。

    至于周皇后,那是久经沙场,面上几无异色,只柔声相劝:“母后也别怪罪陛下,陛下日夜为国操劳,难得今儿有暇,又是一家子团圆,您就由得他松泛松泛罢。”

    大度得体的一席话,却令殿中不少人面色微变,荀贵妃更是当即沉下了脸。

    【不是本宫瞧不起诸位,在座的都是妾。】

    这便是周皇后的未尽之意。

    妾,不就是玩意儿么?

    建昭帝跟个玩意儿打情骂俏,有什么要紧?

    琼华殿的气氛,在这一瞬变得压抑起来,反倒是居于末座的充嫔,仍旧一脸地云淡风轻。

    建昭帝自不会去驳周皇后的话,且他打心眼儿里觉着,这话本就无错,且对皇后娘娘的大度深感欣慰。

    他转身执起周皇后的手,温言道:“梓童辛苦了。”

    说这话时,他的眸光切切望向了皇后娘娘隆起的小腹,语声亦极温软:“朕知道你畏寒,特为叫人备了白虎皮褥子,这就给你拿来暖着。”

    周皇后立时浅笑盈眸:“谢陛下厚赐。”

    建昭帝亦笑了起来。

    帝后二人相顾而笑,直令琼华殿的风都变得温暖了几分

    于是,这场因一身华服而引发的骚动,终是在白虎皮的镇压下,归于平静。

    那白狐皮再好看,也远不及白虎皮来得珍贵。

    更何况,这白虎皮还是陛下亲赐的。

    此一役,充嫔虽然赢了,却终究还是输。

    有些东西,争是争不来的,你这厢费尽手段、使出浑身解数,人家轻轻吹口气儿,就能把你之前所做的一切破去。

    不一时,白虎皮便铺上了皇后娘娘的宝座,流水般的酒菜亦捧至玉案,熏风和着酒香,珠翠映衬晶盘,这繁华盛宴终是开启,众人忙于吃喝,倒也少了讲闲话的功夫,场面十分和谐。

    红药手执着一副象牙箸,立在三公主身后,见她一味只要吃肉,绿叶子菜却是碰也不碰,便替她布了一筷子。

    看着小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青菜叶子,三公主回过头,瘪着小嘴巴委委屈屈地道:“红药嬷嬷,欢欢要吃肉。”

    “奴婢这就给殿下布菜,殿下先把这碗里的吃干净了好不好?”红药柔声说道,手中牙箸却向着一盘绿菜徐徐挺进。

    三公主连忙挟起碗中青菜塞进口中,小嘴一鼓一鼓拼命嚼着,还不忘讨价还价:“欢欢吃掉青菜啦,嬷嬷快给欢欢布两块……三块……四块肉,好多肉。”

    红药忍笑点头:“是,奴婢这就来。”

    牙箸自青菜盘上轻盈掠过,移向一旁的炙肉脯,正待落箸,红药旁边忽地蹿过一道人影。

    她吃了一惊,分神看去,却见戚良单手提着袍摆,似是一路跑来的,正一面擦汗,一面跪在周皇后身前,急急地说着些什么。

    因离得稍远,且他说话声又压得极低,红药只隐约听见“永宁”、“滑倒”、“见红”这几个词,再多的却听不清了。

    周皇后面色微肃,颦眉听着,一时并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太后娘娘脸上浮起焦色,拉着戚良问:“可请了太医?”

    这一问声音略高,坐得近的几位嫔妃便皆望了过来。

    事实上,有些眼尖心活的,一早便瞧见戚良方才被个宫女叫了出去,回来时,神色明显有些不对,再加上此际太后娘娘这一问,几可断定这是出事了。

    果然,戚良闻言忙禀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已经去请太医了。”

    建昭帝原本正被几位嫔妃拉去偏席吃酒,此时闻言,转首扬声问:“这是怎么了?”

    戚良不敢不答,忙束手道:“启禀陛下,永宁宫纪昭仪方才突然滑了一跤。”

    “笃”,建昭帝抬手便将酒盏向案上一搁,霍然起身,大步走了过来:“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摔倒了?她情形如何?胎儿可还好?”

    “回陛下,方才永宁宫来人传话,说是昭仪娘娘原想去屋外散一散,不想在门口石阶上滑了一跤,摔得有些重,身上已然见了红。”

    戚良低着头,干涩的语声在众人的耳畔回荡。

    琼华殿中,一片死寂。

    纪昭仪因才验出有孕,今日便告假没来,谁能想到,她在自个的住处也会摔着。

    这到底是不小心滑倒,还是……

    众嫔妃心思各异,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却无一出声。

    殿中变得越发寂静。

    建昭帝沉着脸站了片刻,转身便往外走,没走几步,抬脚踢翻了一张碍事的椅子。

    “咣当”,巨响声中,满殿嫔妃噤若寒蝉,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周皇后并三位公主亦皆离了座儿,唯有太后娘娘,端坐不动。

    “摆架,去永宁宫。”建昭帝袍袖当风跨出殿门,忽又于门边顿住,厉声喝道:

    “来人,叫金执卫来护送皇后回宫,再告诉他们,把坤宁宫给朕守好喽,但凡皇后少了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恚怒的语声,和着微温的风传向四处,连阳光都变得寒冷起来。

    建昭十六年的迎春宴,就此草草收场。

    纪昭仪滑胎了。

    两个多月的身子,胎相本就不大稳,更兼那一跤摔得又重,便没保得住。

    她自己亦因小产大出血,险些血竭而亡,幸得柳夫人医术高绝,到底将人救了回来。

    只是,人虽得活,却是落下了病根儿,往后需以药物慢慢调理,三年五载之后,才有可能再度怀孕。

    纪昭仪如今还没满十六岁,年纪轻轻就得了这么个病,她醒来后,便哭着向建昭帝求死,要“跟着臣妾那没出世的孩子一起走”,哭得建昭帝心都碎了。

    他原就对纪昭仪很是宠爱,否则也不会一来就将她晋为昭仪,原本还想着待她产下孩儿,无论男女,都要将她晋位为妃。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空。

    而更令人愤怒的是,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你教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第287章 惜别

    震怒之下,建昭帝将许承禄、潘体乾二人召进永宁宫,当着纪昭仪的面儿颁下口谕,着他二人彻查此事、不得有误。

    两卫果然手段非凡,当晚便将事情查出个大概。

    原来,这是尚寝局一个叫做红袖的宫女使的毒计。

    她趁着往六宫送东西之机,偷偷在纪昭仪住处的门口抹了油脂,致使其滑倒落胎。

    据她交代,她是出于嫉妒才如此施为的。

    她与纪昭仪乃是同时进的宫,对方一步登天,而她却还是个奴婢,见着从前的熟人还要行礼问安、小心奉承,久而久之,她心下生怨,遂铤而走险。

    这话自然无人会信。

    一个小宫女,仅仅出于嫉妒就敢以下犯上,做下这等杀头大事,这也太扯了。

    再一个,她又是从哪里知晓,纪昭仪有饭后散步的习惯的?

    此外,那永宁宫婢仆成群,她是如何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油脂抹在台阶上的?

    就凭她一个人,能成事么?

    疑点重重,两卫自不会听信她的谎话,正要用刑逼供,红袖却突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须臾便断了气,其死状极为可怖,显是中了剧毒。

    许、潘二人大怒,命仵作剖尸查看,结果,在红袖的腹中,挖出了小半枚尚未化尽的药丸。

    潘体乾找来精擅毒物的下属,对这药丸细加查验,终是验出,那药丸的外层乃是柴胡等寻常药物,并无毒性,唯里层裹着药汁,却是鹤顶红。

    两卫马不停蹄,连夜提审尚寝局诸人,追究药丸来源。

    然而,问来问去,竟无一知晓这药丸的来历,只说红袖去年秋天确实染了风寒,但很快便好了,没听说她从哪里领过药。

    查问至此,线索便断了,两卫怕建昭帝等得急,先行上报了此事。

    这个消息,便成了压垮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受够了!

    太特娘地受够了!

    这窟窿眼儿比天大的皇宫,他真是一天都不想再忍下去。

    于是,当夜子时,六局一司所有宫人,便被赶出了皇城。

    近百号老少宫女衣衫不整,抱着匆匆收拾出来的包袱,被如狼似虎的两卫兵士驱赶着,如同一群逃荒的流民,狼狈地离开了皇城。

    好在遣散银子早便发了下去,这些人手头都有些余钱,倒也不至露宿街头。

    紧接着,六宫几乎所有的太监,亦在两天之内走得干净,便连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惯用的大管事如李进忠、戚良之流,亦未曾幸勉。

    留下来的,唯有侯敬贤、常若愚并吴承芳,这区区三人。

    至于司礼监等紧要之处,亦遣散了大半太监,留下的非老即小。

    至正月初九,所有正当壮年的太监,基本已在六宫绝了迹,就算有命好留下的,也被赶去皇城外的浣衣局当差。

    这却是因为,建昭帝临时将年龄上限调到了五十岁。

    如今还留在六宫的,除年满五十及以上的老太监之外,就是一群总角小儿。

    当然,辽北的人手很快便会充入后宫,这种情形只会维持一两天而已。

    红袖曝尸北安门,所有遣散出宫之人,都会路过她的尸首,也都会在两卫的勒逼下,绕尸一周,以作警示。

    幸运的是,红药离开的那一日,尸首并没在,也不知是被人偷了,还是收回了。

    她是在初十那日离开的。

    临别之际,三公主直是哭成了小泪人儿,一路跟着红药送到仁寿宫外,又踮着脚尖儿目送她转出了宫道,这才抹着眼泪回去了。

    红药躲在宫道转角,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自红了眼眶。

    三公主待她是真的好,若非大势当前,她都想留下来伴着小姑娘长大了。

    转身踏上青石宫道,红药心中,有着淡淡的不舍,一如方才依依惜别的三公主。

    而在六宫之中,似她们这般主仆惜别的情形,还有很多。

    便如此刻,在启祥宫的偏殿之间,充嫔的身前,亦跪着一名哭泣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三十许,一身宫装早便还了回去,只穿着寻常的青布衣裙,发上包着蓝花布帕,收拾得十分干净。

    她两手扶地,哽咽地道:“奴婢这一走,怕是再见不着主子了,只求主子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别太劳神,晚上早些安歇,按时喝药。”

    “我省得了,你也莫哭。离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我是真的替你高兴,你也该高兴才是。”

    褪去了华服的充嫔,再不复那一日的风华绝代,鹅黄褙子披落于月白裙畔,雅淡清素,宛若一枝幽菊。

    她目注那叫采青的女子,唇边擎着浅笑:“说起来,你原本的名字却也好听,采青,多雅致,可比那什么寿菊好得多了。”

    采青抬起头,颊边早已挂满了泪水:“主子,奴婢舍不得您,奴婢想一辈子都叫寿菊,可如今却是不成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充嫔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她,柔声道:“傻丫头,跟着我有什么好?我这里冷清得紧,偏事情又多,累你受苦了。”

    采青拼命摇头,满脸的泪也不去擦,只睁大眼睛道:“主子待奴婢很好,奴婢愿意为主子做事,奴婢……奴婢……”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低着头不停地抽噎起来。

    充嫔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去案边,亲手倒了一盏茶,含笑递了过去:

    “罢了,从前都是你给我倒茶。如今你要走了,便教我替你倒上一碗茶吧,也算全了咱们主仆的情分。喝了这盏茶,你便好生地去,往后山长水远,说不得咱们还能见面儿。”

    采青哪里敢接她倒的茶,只将两手乱摇,迭声哭道:“使不得,使不得,主子,断使不得的。”

    充嫔却是不由分说,硬将茶盏塞进她手中,佯嗔道:“我说使得便使得。你既还叫我一声主子,便听我的就是。”

    采青僵着身子捧住茶盏,一时间又是感激,又是伤怀,又为着前路而茫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那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安静的小屋中,她低泣的声音像一曲单调的乐韵,零落地,散在风里。

第288章 步摇

    充嫔没去管这个哭泣的旧仆,径自倚窗坐了,支颐望向庭院。

    残雪已然化尽,春风却还尚远,空寂的院中,一株桃树孤零零站着,枝桠如勾,切割出破碎的苍蓝的天。

    “没了你们在,我也省些手脚,自己动手总好过假手于人,你说是不是?”她说道。

    很轻的声音,似在向着窗外的天空低语。

    采青面色惨然,捧盏的手颤抖起来:“主子,您当真打算……”

    “嗯,我是那么打算的。”充嫔淡然地打断了她,忽尔转首,染了唇脂的红唇弯了弯:“说起来,初七那日可真是个好机会呢,可惜没成。”

    她微蹙了眉,像一个挑错了首饰的少女,语声柔软而又轻飘:“那纪昭仪怎么突然就滑了胎,倒坏了我的大事,枉我那样打扮着,这步摇又特别地合衬。”

    抬手拔下鬓边插戴的珍珠步摇,她纤长的手指轻抚钗尾,满眼皆是痴迷。

    精钢打造的锋利金属物,约有五六寸长,在阳光下泛出刺目的光,映出一副精心描画的眉眼。

    这刻的充嫔,再无以往的病弱,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

    “呛啷”,茶盏落地,碎片与茶水飞溅四散。

    “噗嗵”一声,采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唇青面白,从喉咙里逼出尖细而颤抖的话语:

    “主子,您……您再想想别的法子,奴婢求您了。总有别的法子的,总有的……您犯不着……真的……再想想……再想想……”

    “哪儿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充嫔再度打断了她,臻首微侧,略显无奈地看着她,指间寒光犹自闪烁着:

    “人都走光了,启祥宫眼下连个端茶的都没有,定嫔今儿还是自己去小灶上烧的水。虽然很快便有新的再来,只那些人从哪里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捻动着步摇顶端的珍珠,珠串儿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吟。

    “从今往后,这宫里再没了我能信之人,再者说,那新来的里头有没有掺着眼线,也难说得紧,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用她们。”

    她转首笑望着采青,脸上是一抹温柔而浅淡的笑,涤去了方才那种妖冶之感。

    “所以呢,就只能靠我自个儿啦。”她笑着,手一松,珠串立时一阵乱晃。

    采青用力咬住嘴唇,面无血色,身子亦渐渐委顿了下去。

    辽北来的这批宫女太监,皆是那东平郡王府的徐五郎亲自挑的,个个身家清白,祖上八辈子都与京城扯不上关系。

    这样的一群人,委实很难往里掺沙子。

    来处都是一样的,没准都是一个村儿的,纵使花重金收买,那也是需要时间的,非一日之功可成。且谁又能保证,他们收买之人,会不会亦是对方伏下的眼线呢。

    充嫔所言,确实无错。

    至少在近段日子里,她手头能用之人,一个也没有。

    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

    “如今我与你说实话罢,初七那日,我险些就动手了。”充嫔轻笑着开了口,纤指在尖利的钗尾上来回抚弄,小心而又珍惜,如抚弄最名贵的珠宝。

    语罢,又憾然地叹了一声:“这东西要是淬了毒就好了,随便划两下子便成,可恨如今处处不通消息,毒物却是没那么容易到手。”

    她息住话头,望着手中步摇出了会儿神,随后便又叹:“据说,那红袖便是被毒死的,真是胡闹。这般珍贵的毒物,却用来毒死个宫女,太暴殄天物了。”

    采青抬起头来,举袖拭净泪水,强笑着道:“便没有毒物,主子这般聪明,想来也是成的,只是奴婢却没法子亲见了。”

    “你不在更好,我还能少带累几个人。”充嫔笑了一下,似是心情甚好,向她眨了眨眼:“那你可知,我那天何以没动手?”

    “奴婢愚笨,奴婢不知。”采青尽力擎出笑脸,扮演着一个好的听众,配合她给出反应,同时悄然抬袖,将溢出眼角的泪水抹去。

    充嫔只作不见,笑道:“他穿着软甲呢,这东西估摸着扎不进去。”

    她作势比了个刺击的动作,复又摇头,面上涌出讥嘲:“好些年没见,他这胆子啊,真是越来越小了,我的手一碰到他的肩膀,隔着衣裳都能知道,他至少穿了一层软甲。”

    采青闻言,不由有些紧张起来,浑身轻颤着问:“主子,该不会陛……他……他发现了什么吧?”

    “这怎么可能呢?”充嫔抚袖笑了起来,似是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采青啊采青,你怎么忽然就傻了?若他有所察觉,你我还能在这屋里说话么?怕是早就被大卸大八块了罢。”

    “啪”,她忽地启开妆匣,将珠钗向里一搁,抚鬓笑语:“罢了,这么多年我都等下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话间,流转的眸光向采青身上掠了掠,面上又现出怜惜之色:“还是说说你罢。你虽去了,想必他们也不会由得你走,总要给你寻个去处,却不知你要去哪里?”

    采青的眉间尚余着一丝焦忧,却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回主子的话,他们说了要把奴婢安置去朱家,让奴婢想法子与那老太太多亲近亲近。”

    “朱家?哪个朱家?”充嫔疑惑。

    采青便道:“回主子,这朱家乃是东平郡王妃的娘家,听说她家里正要买人,奴婢出了宫正好过去,那边说是已经都安排好了。”

    充嫔“哦”了一声,沉吟地道:“东平郡王府……也不是个安生的去处。”

    一语说罢,她又解嘲地扯了扯唇角:“罢了,我也是自身难保,又哪有余力管你呢。”

    叹了一声,她起身上前扶起采青:“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用在你我身上却也合适,咱们各行各路,也未必不是好事。

    不瞒你说,初七那天我没动成手,实则心里也自庆幸。还好不曾连累了你,若不然,我这手底下便又多了个枉死的人,你教我如何忍得下心?”

第289章 授受

    说至此节,充嫔忽地凑去采青耳边,声若蚊蚋地道:“若到了那一日,能逃你便逃,逃得远远地,再也别进京了,知道么?”

    微热的吐息喷在采青颊边,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充嫔将她拉开些,定定望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你主子我最后的吩咐,你须应是。”

    采青哭得不能自已,脸上糊满了泪,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胡乱而又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单音,像是“是”,又像是“好”。

    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旧仆,充嫔的眼圈微微一红。

    然而,那双干涸了经年的眼眸中,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来了。

    “去罢。”她拍了拍采青的手,向前一推。

    采青身不由己便被她推去了门边。

    “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充嫔冲她挥手,面上的笑容灿烂明洁,如窗外的阳光。

    采青抬起手,抹净模糊的泪眼,蓦地双膝跪地,“咚咚咚”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充嫔没去看她,只转首望着窗外。

    窗框里,慢慢剪了一道微有些佝偻的背影,风吹过来,卷起青裙与蓝花帕,凄惶地、黯然地,似一羽离群的孤雁,渐渐消失在了她视线的尽头。

    这院子,可真空啊。

    她无声叹了一句,行至案边,伸手摘下支窗。

    “嗒”,一声轻响,满院子的风吹过,再无声息。

    …………………………

    坐上国公府来接的骡车时,红药面上带笑,心中却有些失落。

    挺小一车子,青幄半旧,轮子更旧,走起来“吱嗄吱嘎”直响。

    完全不够风光嘛。

    她原本以为,她会在万众瞩目之下,昂然跨上华丽的马车,身边八个漂亮大丫鬟、十六个清秀小丫鬟,还有成堆的婆子妈妈围随,再来一队跟车的小厮并侍卫,共同簇拥着她这个新晋贵女,闪亮离开皇城。

    结果却完全不搭边。

    虽说那拉车的骡子毛色油亮,长得还挺精神,可是,它到底不是马呀。

    多好一出风头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红药一口咬下半拉枣泥糕,冲徐翻了个白眼儿:“谁让你来的?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我一贵女,岂能与你这纨绔子弟同车。

    这像话么??

    然而,徐带来的那只大食盒,红药却是牢牢抱在怀里,死不撒手,而大量美味精致的点心,亦正在她的大吃大嚼下迅速消耗。

    虽说这食盒是他授的,她也受了。

    但,这个不算。

    她说的才算。

    将剩下的枣泥糕丢进口中,红药又拿起了一块松子酥,眼睛还觊觎着一旁的桃花糯米糍,鼓动嘴巴嚼得飞快。

    看着着那张精致而又生动的脸,徐忍不住地乐。

    成了。

    终于把人给拐……不,是请,终于把人给请到了。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拐呢?

    必须请晶啊。

    丝毫不知自己早已被人套牢的某前宫女、现贵女,迅速吃完了几样小点,又拉开一层食盒,从里头扒拉出两碟藕粉莲茸球,意思意思地让徐:

    “刘瘸……呃,五爷,尝尝不?”

    “好。”徐启唇道。

    那笑容极深,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恰是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只可惜,顾少女眼中唯有美食,却对美色视而不见。

    探手拣了个莲茸球,徐漫不经心地吃着,一面便问红药:“你可还好?走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儿吧?”

    “倒也没什么事。”红药挑了枚藕粉的吃了,拿帕子拭着指间的糖霜,轻声道:“我能在这儿问你几件事儿么?”

    徐点了点头:“能,你说。”

    红药便向前挨了挨,小声道:“我记得仁寿、喈凤这两宫里,藏着个会武的宫女,我之前还特意告诉过你来着。后来你们找到人了么?”

    那个会武的宫女,曾使手段令二公主摔倒,进而让红菱“舍命救主”立下大功、升作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红药亦因此事之故,被当时还活着的吴嬷嬷拉进战局。

    细算来,那之后发生的魇胜之事、吴嬷嬷身故、红菱死遁等等诸事,皆是从这会武的宫人扔出的那颗小石子开始的。

    这人一直让红药大是忌讳,此时便问了出来。

    听得她所问,徐不在意地一挥手:“费那个劲找她作甚?不如一并赶走完事儿。”

    红药一想,这话也对。六宫都走空了,什么钉子不钉子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留不下来。。

    这般想着,到底还是不放心,遂又问:“那个尚膳监的宫女呢?她可是外皇城的,这回遣人能不能轮到她?”

    那尚膳监的宫女不仅专门给太后娘娘送药膳,且还经常用小石塔与人联络,乃是陈长生一伙的。

    “这人我倒是留下了。”徐撇了撇嘴,神情十分淡定:“她又不会武,与陈长生又常联络,只要别让她碰吃食,再派人盯着点,也能从她身上挖出点儿东西来。”

    言至此,他的语声逐渐变冷:“陈长生我也留下了。他本就在外皇城当差,留下也无妨。眼下他们在六宫布下的人手已然除尽,我就想瞧瞧,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会去找谁。”

    红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我有点儿明白了。那会武的万一暴起伤人,却是麻烦,因此不能留。陈长生并那个送药膳的宫女却容易对付,留下来也不怕。”

    她又拣起一枚莲茸球,另一只手则在徐的胳膊上戳了戳,好奇地问:“你就不怕那会武的宫女提前生事么?不瞒你说,我这几日可担心来着。”

    这话并非虚言,红药确实有这样的担心。

    万一那宫女狗急跳墙,硬要做些什么,就算事不得成,惊吓了哪位主子,也是大罪。

    “两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徐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

    红药没话说了。

    那会武的宫女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两卫,仁寿三宫若是被两卫暗中护得周全,这宫女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得还要夹起尾巴做人,最后也只能乖乖出宫了事。

第290章 红橘

    忖度了数息,红药将莲茸球扔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道:“介就四一腻降十肥,对不对?”

    徐被逗得直乐,又怕红药作恼,咧开的嘴拼命往里收,还要点头作严肃状:

    “对头。就是一力降十会。任她会武不会武,我方大军压境,她只有老老实实这一条道儿走,不然,定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红药“噢”了一声,一面吃点心,一面转着脑袋瓜子。

    这般看来,这会武的宫女倒也精明,没去犯那个傻。

    当然,也可能这有另一重原因,比如,在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形下,对方选择了保存实力、后退固守,以图东山再起。

    若是后者,却也不得不防。

    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红药也顾不得徐那怪模样,又问:“既然都派人护着了,那红杏,嗯,我是说纪昭仪她滑倒落胎,还有红袖的死……”

    她语声顿了顿,面上划过了一丝戚色。

    同为红字辈,她不可能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她们这拨红字辈,前世死得只剩下了几个,而这一世,虽然她们中的大部分都摆脱了厄运,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在了。

    红柳、红袖,都死了。

    红衣龟缩坤宁宫,生死不知;红菱被徐以死遁的法子关了起来,结局只怕也好不了。

    她们也算红药的同僚,此时言及,心绪难免波动。

    略凝了凝神,红药又接着问:“……总之,这两件事吧,你查到了什么没有?我在宫里只听到了一点风声,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说罢了,一双水眸切切望了过来,目中流转的波光,似能漫进人心里去。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徐的心跳蓦地转急,忙掉头不去看她。

    然而,纵使不去看,那如水明眸亦似烙在了身上,哪儿哪儿都是。

    唉呦喂,这磨人的小妖精。

    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徐花了好大的力气,将才忍下那股悸动,开口时,语声犹带着几分暗哑:

    “红袖一死,这事儿便查不下去了。不过我听潘体乾漏过一句,说是从大前年到去年夏天,红袖往景仁宫走动得很频繁。去年秋天的时候,两下里忽然便断了往来。”

    景仁宫?

    荀贵妃?

    红药愕了一息,忽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红杏就是从景仁宫出来的。”她压低了声音,说着话还往四下看,像只偷油的耗子。

    这是在宫里呆久了作下的毛病,说点儿什么都心惊胆战地。

    徐见状,忍不住又想笑,乍着胆子拿手指尖儿轻轻碰了碰红药的发髻,又飞快缩回,咳嗽了一声:“咳咳,那什么……这又不是在宫里,你说话用不着这般小心。”

    红药一怔,旋即醒悟。

    着啊。

    她如今已然离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那如履薄冰、步步小心的日子,再也没了。

    她自由了。

    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她的身上再没了束缚,从今往后,她尽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说她想说的话,做她想做之事。

    天地之大,任她遨游。

    “哈哈哈”,红药开口大笑,忽又觉这模样只怕不大雅观,忙两手握着嘴,眉眼儿弯弯,越想越是欢喜。

    笑了片刻后,她不由又有些作恼,下死力冲徐翻了个白眼:“你个老……死……坏……”

    一开口,忽觉怎么说怎么不对,末了只得含糊略过:“你啊,也不知早点儿提醒我,就知道看我笑话。”

    语毕,重重哼了一声,扭头给了徐一个后脑勺。

    徐只管看着她笑,并不说话。

    不算大的车厢里,清朗朗美少年,与俏生生美少女,一个笑、一个嗔,尽皆无言。

    然而,这狭小的空间却并未因此而寂静,反倒热闹得仿佛他们已然说了千百句话,又像那千百句话亦无须说,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自明了。

    直待骡车拐了个弯儿,那大骡子喷出个特别响的响鼻,红药被吓了一跳,这才将那别扭的坐姿换了过来。

    见她似是不恼了,徐忙献宝般拉开食盒的最下层,捧出一碟金灿灿的甜橘,笑颜似亦那金红色的果物,灿然生光:“这橘子可甜了,我剥给你吃。”

    红药面上转了过来,自是道好,由得他举帕拭手、剖开新橘,浑忘了自个儿方才还在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就算想起来了,她也理直气壮。

    吃的不能算授受。

    话本子也不能算。

    她说的才算。

    就酱。

    金红的橘皮剥开,露出柔软浅红的果肉,一阵清芬的甜香在车中弥漫。

    徐取出一只白瓷碟,将剥好的橘子放在其上,尚未开言,红药便在旁挑起了眼。

    “把那上头白筋挑干净点儿,我不爱吃。”她怪嫌弃地蹙着眉,模样矫情得不行。

    偏徐受用得紧,还巴巴冲她笑:“你当我是谁?我还不知道你这老毛病?放心罢,早都准备好了,你等着啊。”

    他笑呵呵说着,一面自暗格里取出一枚精巧的小银镊子,持之在手,一点一点地将那橘肉上的白筋往外挑。

    手上忙个不停,他口中亦没闲着,问道:“红药,国公夫人让你想的那件事儿,你可想出结果来了没有?”

    红药没说话,两眼只盯着他的手瞧。

    那双手,骨节匀称、修长洁净,执银镊、挑红橘,瞧来甚是养眼。

    再往上细瞧,鼻梁挺立而直、凤眸清幽而专注,修鬓若裁、乌眉如墨,略一抬眼,便有泠泠眸光淌过。

    画中士子,怕也及不上这刻的他了罢。

    红药恍惚地想着,一颗心飘过来、又荡回去,伸手够不着、踮足也够不着,便乘着云梯上了天,怕也是够不着的。

    她痴痴支颐,飞上天的那颗心,再也归不到原处。

    见她一径盯着自己瞧,徐误以为她急着要吃,忙加快动作,一面又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红药终是听清了。

    清朗和润的语声,山泉一般,将她那悠悠荡荡的魂儿,又给冲了回来,还顺带着洗涮干净,清清明明地。

第291章 甜酸

    轻轻咳嗽了一声,红药移开视线,不大自在地拿手指戳着食盒:“那件事么,我自然是愿意的。傻子才不乐意呢。”

    歇一拍,又笑:“反正我就一个人,又没个至亲,我自个儿说行便行了。”

    徐此时已然将白筋挑净了,正推着碟子到她跟前,半垂着的眼帘,掩去了那幽深的眸光。

    “你不还有我呢么?”他的声音很低,似流过耳畔的幽泉。

    红药拿起橘子,还没吃,心间忽然一酸。

    “你是你,我是我。”她闷闷地道,一口咬掉半个橘子。

    甜中带酸的汁水,迅速溢满了她的唇齿。

    可真……酸啊!

    特别、特别地酸!

    眼眶里忽然便蒙上了潮气。

    红药眨眨眼,冲徐一撇嘴,甩出个跟哭差不多的笑:“什么甜橘,都快给我酸死了,一点儿不甜嘛!”

    徐一直低着头,并未瞧见她的异样,听她言辞凿凿,以为这橘子真的酸,也不敢看她,只夺手去抢她手中剩下的半个,语声同样有些发闷:

    “那你快别吃了,下剩的都给我,我马上再给你剥个甜的。”

    红药侧身躲开他,趁势将另半只橘子塞进嘴里,鼓着嘴巴含糊地道:“我自己来,不用你。”

    一面说话,一面拣起一只红橘,恶狠狠一用力,剥去了外皮。

    索性酸死得了。

    她想着。

    破罐破摔地,又好像是恨声恶气地,也没去挑什么白筋黑筋,剥出来一个就直接吃。

    眼眶子里的潮气又来了,从里到外地漫着。

    红药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不对。

    分明该是眼睛酸得难受,可她酸的,却是心。

    这是怎么回事儿?

    鼓着腮帮子,将满口酸甜的果汁咽下,红药的水眸中一片迷蒙。

    徐呆呆地看着她。

    不知何故,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让他觉着,红药像是在发狠。

    这是被橘子酸出气了?

    可既然酸得很,那她怎么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拼命吃?

    徐不敢拦她,欲要问,又被她盈泪的长睫弄得心慌。

    也或许,是情怯罢。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疑惑。

    会不会是他想得太美了?

    会不会他以为水到渠成的一切,实则并不会那样顺利?

    更有甚者,会不会她……根本无意?

    天爷祖奶奶,求求您了,千万别是最后一个,老夫这身子骨儿受不了哇。

    徐拼命祷告着,一颗心却是忽上忽下地,越是祷告,越是患得患失。

    尚未待他将心绪理清,车身陡地一震,原来是国公府到了。

    他只得按下心思,先行下了车。

    红药也没要他扶,自个儿蹦了下来。

    徐此时已然失了方寸,竟也没敢多问,只悄眼向她面上细细端详。

    眼圈儿还有点红,神色倒是还好,也不知她是不是还在恼着那些酸橘子。

    下车之后,各怀心思的二人自仪门而入,世子夫人常氏正立在门边,长长的湘裙迎着风,柳烟般铺散着。

    “等了你好一会儿了,总算把你到了。”她笑盈盈地走来,携起红药的手,似笑非笑的眸光,往徐轻轻身上一掠:

    “五爷辛苦,主动替我们走了这一遭,不然哪,我就亲去皇城外头迎我们二妹妹去了。”

    红药一怔,下意识略掉了那声“二妹妹”,只问:“夫人原打算亲去接我的么?”

    常氏掩袖笑道:“可不是么?马车都快出门儿了,徐五爷偏说有要事与你说,单赶了驾小骡车去,我只好又回来了。”

    原来真有马车啊。

    原来,她真的可以“闪亮离城”的啊。

    红药袖中的手绞得紧紧地,以防忍不住捶死那个瘸子。

    都怪这人,把她的好事儿都给弄没了。

    好气哦!

    徐一脸讪笑,抬手摸了摸脖子。

    怎么忽然间地这后脖子就有点儿凉呢?

    许是今儿穿少了罢。

    拢紧身上的玄色大氅,徐毫无被某贵女记恨的警觉,笑嘻嘻地道:“我就是个粗人么,这种跑腿受累的活计自然就得由我来不是?”

    常氏含笑瞥他一眼,故意将红药往身边拉了拉,漫声道:“徐五爷,我倒想问您一声儿,您是从哪儿瞧出来我们国公府缺了跑腿的人的?”

    她一脸“别演戏了你已被我看穿”的神情,面上的笑容渐渐加深:“不说别人,从世子爷往下这一溜的爷们儿,今日可都在家等着认小妹妹呢,他们就不能跑这个腿了?”

    徐“嘿嘿”笑着不说话。

    自个儿的媳妇,当然要自个儿接回家,他可不乐意把这差事交给别人。

    尤其是萧戟!

    这厮太可气了。

    你说你好好一男的,身板儿那么好、模样那么俊,算怎么回事?

    就不兴长丑点儿么?

    当然,在他徐五郎的推动下,这家伙眼瞧着就要娶亲了,且方才常氏也改口叫红药“二妹妹”,往后萧四与红药就是兄妹关系,断不会再生别事。

    可是吧,认亲宴一日不摆,警钟就必须常鸣。

    这么好的姑娘,从上辈子一路跟到了这辈子,他徐是绝不会放手的,必须抱回家,而任何可能的阻碍,也都必须铲除……

    呃……萧戟好像他铲不太动。

    徐咳嗽了一声。

    那就不铲除,绕开便是。

    总之,自家媳妇自家看好,弄丢了可没处哭去。

    红药哪知徐所思,此时正与常氏说话。

    “今儿出来得迟了,让您久等,是我的不是。”她客气地道。

    常氏摇手直笑:“哎呀,你可别这么客气,一家子人,可别说两家话。”

    她弯着眸子,目中有着真切的欢喜:

    “母亲上回从宫里回来,就叫人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了,那院子叫晓烟阁,就在湖边儿上,旁边还有一片杏林,等过上些日子,那杏花开了,真真好看得紧。”

    红药闻言,心头微暖,忙笑道:“多谢夫人……”

    “叫大嫂。”常氏立时纠正了她,杏眼里含着笑,像春风吹皱的湖水。

    红药一时有些羞赧,心中亦拿不定主意,不由自主地向徐瞥了一眼。

    脑瓜子不够用了,刘瘸子快来救驾。

    红药以眼神如是说道。

第292章 青天

    神奇的事发生了!

    正魂游天外、想着该给两人的孩子取啥名儿的徐,居然被红药这一眼,硬生生给看回了神。

    这且不算,更有甚者,他竟还从这一眼中,读懂了红药此时的处境,并迅速给出了反应:

    点头。

    快速点头。

    并保持微笑。

    红药立时会意,转首望向常氏,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嫂”。

    常氏“噗哧”笑了出来,斜睨了徐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成,今儿这事我先记下。”

    说着又摇头,状甚无奈:“徐五爷,你这跟着我们又是作甚?我们女人家说话,你一个大男人总听着算什么?”

    如此明显的逐客之语,徐硬像是没听懂。

    他眉弯着、唇翘着,俊美的脸上一派单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在旁边走走,大家顺路嘛,用不着分开那么麻烦的。”

    常氏直是哭笑不得:“徐五爷,我现下才知道,你怕是属粘糖的,粘上了就甩不脱了。”

    徐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笑容如一张干净的白纸:“哎啊,粘糖多好吃啊,往后我就属粘糖了,嘿嘿嘿。”

    见这个未来的二姑爷没皮没脸,就是不肯走,常氏也自无法,只得拉着红药加快脚步向前。

    熟悉的曲廊、一重又一重的庭户,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红药渐渐觉得恍惚。

    前番来时,她还是哕鸾宫的顾典事,虽说也有几分脸面,终究是个听人使的奴婢,低到了尘埃里去。

    而今重访旧地,她却成了国公府即将认下的闺女,当初拿一块金子打发她的常氏,则成了她未来的嫂子,而她很快就将住进大院子,有湖看、有花赏。

    这不是在做梦吧?

    红药游目四顾。

    脚下是一格一格方正的青砖,身边是香鬓飘拂、亲昵笑语的丽人,身后还随行着一位翩翩美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她没做梦。

    她离开皇城了。

    再也不用回去了。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出这“离开”的真切。

    哪怕方才在骡车上经由徐提醒时,她那短暂而又激烈的欢喜,亦远不及此刻一步、一步踏过砖地,走向那道陌生而又熟悉的垂花门的感触来得深刻。

    那不是行经,而是她的归途。

    她……回家了?!

    红药缓缓垂眸。

    月白布裙下,是一递一换交替前行的双足。

    这一刻,她顾红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这个家,是徐替她找到的。

    以前世所知,以百般筹谋,他为她找了一个家。

    一刹时,红药的心中五味杂陈,欢喜、紧张、担忧……凡此种种。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唯知晓,有他陪伴,此心即安。

    东风忽疾,掠过满庭枯瘦的花树,掠过这欢喜说笑的一行人,那墙角无人处,已有春草细细,探出嫩叶……

    …………………………

    黄朴站在青龙桥边,看着桥下一丛初生的春草,神情怔忡。

    春寒料峭,水波犹自森森,几块碎冰杂在其中,一路浮沉,终究随水东去。

    “黄大人,我来得迟了,让您久等了。”通政司左参议傅伯谦撩袍踏上桥面,拱手笑着行礼。

    黄朴回过头,展了展衣袖,平凡的眉眼,却自有着一种温润,举手还礼:“傅大人客气。我也没等多久,倒是劳傅大人跑了一趟,您辛苦才是。”

    傅伯谦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口压着赤红的火漆,显是公文。

    他将公文奉上,笑容堆了满脸,直视着着黄朴的双眼,眸中有着一丝隐约的尖刻:“黄大人亲身而来,我又岂能偷懒?”

    黄朴接过公函,仿若没瞧见对方神情间的讥诮,笑容清和而淡:“是我催得急了,傅大人不见怪吧?”

    “不怪,不怪,咱们为官者,自当公事为重嘛。”傅伯谦哈哈笑着,虽则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内容,笑声也空洞至极。

    然那到底还是笑。

    便如官样文章,你又能说它不是文章?

    黄朴仍旧是那副淡和模样,与他客套了两句,又婉拒了对方午饭的邀约,方提溜着打了补丁的布包,缓步下了桥。

    眼瞧着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转过长街拐角,傅伯谦方才呼出一口浊气,抖了抖袍袖,负起两手,返身往回走。

    通政司离着青龙桥颇远,他先自西长安街行过,再转南沿着衙门林立的正阳大街穿行,经定安门正门复又转北,这才抵达通政司。

    饶是初春天寒,他还是走出了一身的汗。

    看门小吏打老远便瞧见了他,忙飞跑着迎了出来,殷勤笑问:“大人这是去了哪里?累着了吧?”

    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道:“里头正急等着呢,大人快去罢。”

    傅伯谦谢了他一声,一面往袖笼里掖擦汗的布巾,一面皱起了眉:“再催也无用。那边来了尊大神,我推不得的,那公函只能我亲自送。”

    小吏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陪笑道:“方才小的见您走得急,就没敢问,早知道是送公函,小的就该抢着跑这个腿儿才是。”

    傅伯谦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黄大人当面,你当真愿意跑这个腿?”

    一听他说及来人,那小吏顿时瞪大了俩眼,咋嘴咋舌地道:“哎哟喂我的天爷爷,今儿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黄青天’、‘清贫御史’黄大人么?他来干嘛?”

    “公事。”傅伯谦简短地道,眉眼间没有一丝波动。

    只那小吏在他跟前当了好几年的差了,一望便知,对方实则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既言公事,又是来的都察院有名的那位青天大人,只怕这公事也并不那么美妙,傅伯谦多半心里正窝火儿呢。

    “大人慢走。”小吏识趣地停了步,躬身送行。

    这一位显然心情欠佳,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傅伯谦面无表情地走了。

    那小吏虚眼瞧着,总觉得,那道平素总是显得富态且端正的背影,此时透出了一股子惶急。

第293章 黄昏

    两个时辰后,当黄朴从都察院下衙出来时,面上带着和蔼亲切的笑。

    他从来都是笑着的。

    在下衙之后,在面对芸芸众生之时,他面上的笑永远温润平和,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在办公事时,他却是刚正不阿,谁的面子也不卖的。

    品行端正、诚实朴素、于公则一丝不苟,于私则温文而雅,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黄青天”黄大人基本占全了。

    正人君子。

    一个好人。

    这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

    无论那人是恨他、妒他还是敬他,这个评价,始终未变。

    此刻,正人君子兼好人黄朴,正微笑地行过了长街,沿途偶遇的一应官员、吏目或衙役,无分贵贱,皆会得他一声温言问好。

    而后,在对方或感激的、或崇敬、或不以为然的甚或是怨恨的注视下,他缓拂袍袖,款步而去。

    回到柳叶渡家中时,天色已近黄昏,浓重的暮色笼罩着小院,廊柱上新油的青碧漆色,似是更深了。

    黄朴没急着进屋,而是立在廊下,手抚廊柱,管自出神。

    小厮尘清挑着两盏白纱灯笼走来,见此情形,立时委屈地皱起眉,大声嚷嚷道:

    “老爷,奴才昨儿才叫了个木匠上门修补门户,一转脸您就把人赶走了,奴才后来听姜伯说,您又把钱都买了书。”

    抱怨完了,又鼓着嘴嘟囔:“姜伯还说,您还卖了幅字去接济那家子孤儿寡母呢,有这些银钱,却还不叫修院门。”

    一番话没大没小,偏黄朴竟似被他说得有些惭愧,掩饰地清嗽了一声,道:“我也没乱花银钱,家里还有米呢,够吃到月底了。”

    一听这话,尘清的小脸登时一黑,身子都垮下去几分:“老爷,咱们家的大门都快散架了,这可是脸面哪,有米没米倒在其次。”

    简直语重心长。

    黄朴于是越发显出几分愧色来,语声也低了下去:“无妨的,等我歇两日再写几幅字,多卖些钱来,再把这大门补好便是。”

    “老爷说话算话?”尘清一脸地怀疑。

    黄朴负手望向远处,笃定颔首:“自然。我何曾哄骗于你?”

    尘清叹了一声,高举手中竹篙,将白纱灯笼挂去了檐角:“老爷许是忘了,您去年开春儿就说过,马上修门户、马上修门户。这都马上到今年了,这马都还没上呢。”

    说话间,他还不忘摇头长叹,就差安部胡须捋一捋了,絮叨得跟个小老头也似。

    黄朴再度咳嗽了一声,故作茫然地反问:“我说过这话么?咦,我怎么不记得了?”

    尘清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看向自家主子视线里带着种阅尽人世的沧桑:

    “老爷啊老爷,家里真是太破了,当真不好见人哪,您衙门的同僚来了,也要笑话儿尘清这个奴才偷懒,求老爷赏奴才两分体面罢。”

    这话绝非一个下人该说的,然奇怪的是,黄朴不仅未恼,且还像当真听进去了。

    “呃,好,我知道了。明天,就明天,你就把那木匠叫来修院门儿,好不好?”他的语气宽纵得不像在跟下人说话,甚而还有些小心翼翼。

    尘清老气横秋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道:“奴才就再信老爷一遭。”

    黄朴似是松了口气,面上浮起笑来,冲他招了招手。

    尘清塌着肩膀走过去,尚未说话,眼前忽地现出一只修长的手,那布满笔茧的手掌难开,托着一只油纸包,焦甜的香气直扑鼻端。

    “喏,拿去罢。”黄朴微弯了腰,温声向他说道。

    尘清“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眼睛都亮了,抬头看着他:“老爷,这烤红薯是给奴才买的么?”

    “那是自然,我又不爱吃甜的。”黄朴将纸包塞进他手中,又轻轻向他的小脑袋上敲了一记:“这下子不恼了罢?”

    尘清咽着口水盯住纸包,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只迭声道:“谢老爷,谢老爷。”

    “罢了,快去吧,别叫姜伯瞧见。到时候我可也救不得你。”黄朴笑道。

    尘清最怕姜伯嗦,闻言立马揣起纸包,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儿。

    目着注他消失的方向,黄朴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拢着衣袖,缓步转上短径,昏黄的光线糅着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出来罢。”他提声说道,平凡的脸上,一双眸子映着烛火,清亮有若晨星。

    “刷啦”,风动修竹,竹影下恍然现出一道人影,虚烟也似,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属下九影见过主子。”那身影单膝点地。

    漆黑的斗笠将他的面目隐去,唯能听出那声音很年轻。

    “近前说话。”黄朴缓步行至廊下,坐在铺了棉垫的竹椅上,就着灯笼投下的微光,向粗瓷青盏里倒了些茶。

    滚烫的茶汁,白烟蒸腾,冰凉的瓷盏渐渐有了温度。

    他双手捧盏,感受着掌中的暖意,举首望天。

    暮色越发深浓,檐角勾着一弯弦月,月华淡薄,陈旧的青砖墙上,涂了一层浅白。

    “主子,皇城出来的人手已经都安排下去了,只有几个还没定,请主子示下。”九影立在烛火的边缘,躬身禀道。

    黄朴望向那轮残月,仿似瞧得痴了,并不曾说话。

    九影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石像般伫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朴才像是回过了神,疲倦地抬手抚着眉心:“这几个都是什么人?”

    “万寿云、刘福春、何得水……”他一连报出七、八个人名,又道:

    “那万寿云武功不弱,属下本想将她带去庄上,后来却听她交代,从去年冬天起,仁寿、哕鸾并喈凤三宫,便一直处在两卫的监视之下,那边让她见机行事,她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言至此,他压低了语声,身形也随之躬下:“那边原本的打算是,让她想法子混进哕鸾宫,最好能混进仁寿宫,寻机出手,然后……给李氏办个丧事。”

    他语中所言的李氏,自然便是指李太后了,而此言中所包含的意味,堪称大逆不道。

第294章 除去

    “异想天开。”黄朴摇了摇头,眉眼平静,似是连“不屑”这样的表情,都吝于展现。

    九影沉默地站着,并未搭话。

    黄朴亦未去看他,只抬头望向那一勾淡月,语声悠长:“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法子把李氏弄死,届时举国皆哀,他就能趁着奔丧之机回京了,真是……”

    他的手又抬了起来,按向眉心处,倦意浓得似是化不开:

    “目今却是人家占了先手。他人已在京城,身处下风,又被我们威慑住了,这才一副老实样。若不然,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把宫里这些人拱手交给咱们处置?”

    九影仍旧不出声,如一根虚幻而又僵直的石柱。

    黄朴实则也并非问他的意思,不过是厘清思路罢了,停了数息,道:“你接着说,两卫守着仁寿三宫,又待如何?”

    九影这才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叉手道:“回主子,属下事后想了想,总觉此事蹊跷。两卫分明人手吃紧,却将仁寿三宫护得严密,这很不正常,属下便斗胆将万寿云剔除了出来。”

    言至此节,他停顿了一息,又续道:“余下那几人与她情形相仿,都是突然便被什么人或事妨碍,以致动弹不得的,属下也把他们都单列了出来。”

    “依你所见,他们这是被人发现了?”黄朴换了个坐姿,扶案的手摩挲着粗瓷茶盏,似在描绘其上纹路。

    九影肃声禀道:

    “是,主子。属下虽然人在羽林军,进不了皇城,但多少也能听到些消息。据属下所知,两卫最近又从辽北募了一批青壮,眼下正在某隐秘之地操练,属下据此推断,两卫人手相当吃紧。

    此外,徐家才出生的三个男丁并有孕在身的周氏,才是需两卫全力护卫之处,最多再加上个柳神医。而仁寿三宫,依属下浅见,委实并不紧要。可他们却偏将其纳入视线,可见万寿云或是别的什么人,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本朝皇室姓徐,而其所谓三个刚出生的男丁,则是指才出生的三位小皇子了。

    黄朴低低“唔”了一声,屈指在竹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旋即作出决定:“既如此,除去便是。”

    “属下遵命。”九影叉手应道。

    黄朴施施然举起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将之置于竹案,单手扶案,缓声问道:“我叫你安排的人,你可都安排下去了?”

    九影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又反应了过来,躬身道:“回主子,向采青已经被朱家买去了。”

    “甚好。”黄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步我缓谋良久,终是派上了用场。你告诉她,尽心服侍朱老太太,很快她就会去东平郡王府的。”

    “是,主子。”九影垂首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又道:

    “另外,属下今日收到消息,定国公府下月初五要办认亲宴,殷巧慧和另一个叫做顾红药的宫女,都会被认作义女。帖子已经散下去了,邀的多为亲朋并几位交好的勋贵,余者一概未请。”

    黄朴眉峰动了动,目中有了一丝异色:“一下子认两个女儿么?”

    “是,主子。”九影说道,又进一步解释:“属下已然查明,这顾红药乃哕鸾宫八品典事,原先很得三公主宠信,去年国公夫人作寿那一日,这顾红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殷巧慧的命。

    其后,国公夫人进宫谢恩,曾与顾红药有过一次长谈,万寿云说这是她亲眼所见。再后来,顾红药出宫当日,被一乘骡车接走,直接去了国公府。”

    黄朴“呵呵”笑了起来。

    灯笼投下惨淡的白光,在他目中化作两点幽焰:“一个险死、一个救命,定国公府么……却也有趣。”

    他扶案的手微微蜷握了一下,很快便又松开,骨节突出的手指舒展着,轮番敲击竹案。

    “笃、笃、笃”,击节如鼓点,与轻细的竹风应和,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数息后,他方才缓缓开了口:“殷秀才、章家那位姑娘,二者择其一。”

    忽一转眸,目中晃动的幽焰,陡然灼向九影:“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九影身形不动,沉声道:“属下愚钝,不明白主子要问什么。”

    这不是回答的回答,显然不能令黄朴满意,只他也未曾再追问,而是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又觉出了疲惫来。

    “主子若是乏了,属下明日再来。”九影很有眼色,立时说道。

    黄朴松开额角,摆了摆手,被烛光照得发白的脸上,浮起一个似乎并不存在的笑:“殷秀才这等人,便有了前程,亦不过禄蠹而已,浪费国家米粮,不如早早除去。”

    话音落地,九影却罕见地不曾应是。

    那一刻,他石像般的身影微微晃动了着,似在犹疑。

    黄朴扫他一眼,却也不急,悠悠然地端起茶盏,再饮了一口茶。

    暖茶入腹,他的语声中,似亦带上了几分温度:“有话你便说,你我之间,用不着那样谨慎。”

    九影晃动的身形一滞,旋即不再犹豫,叉手说道:“禀主子,殷秀才身边一直有暗卫盯着,不易下手。”

    似是怕对方不虞,他又飞快补充:“那暗卫绝非国公府的侍卫,属下亦不知其来历,只知这几人身手极好,属下数度派人暗查,都没瞒得过他们,还折损了几名手下。”

    “哦?”黄朴玩味地看着他,被阴影覆盖的眼睛,仿若弥漫着沉暗的雾气:“有这般厉害么?连你也应付不了?”

    “一命或可换一命。”九影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天气。

    黄朴微有些动容,抬起头直视着他。

    烛火再度拢上他的脸,他的目中有着一丝难掩的讶然:“竟致如此么?”

    “属下不敢期瞒主子。”九影恭声语道。

    黄朴点了点头,垂眸盯着掌中茶盏,片刻后,将之搁下,起身在廊下踱起步来。

    九影一动不动,兀自立于烛光边缘。

    明与暗两种颜色,将他的身形分作两半,如黑白两色雕成的泥塑,却又有着泥塑所没有的飘忽。

第295章 无人

    “既然如此,只得退而求其次了。”良久后,黄朴的语声和着夜风拂来,冰冷透骨。

    “属下遵命。”九影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似是方才黄朴那一念所系的,非关其生死,而是无与之不相干的事。

    看着他不动如山的身影,黄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凝视他数息,温声道:“你们是我多年精心培育起来的,如无必要,无须涉险。”

    言至此,语气中倏然变得端重:“好钢当用于锋刃,你们九个皆是我的臂膀,我,珍而重之。”

    他笑了一下。

    温情、关切、珍视,仿若廊下那交杂着虚幻与凝实的影子,乃是他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人。

    哪怕他们不过是他养的狗。

    然而,狗亦是需要安抚的。残羹冷炙、泥舍草窝之余,偶尔也要施舍几根肉骨头,这样才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进而以命相报。

    黄朴勾着唇,面上的笑容前所未有地温暖。

    “属下愿为主子效死。”九影的声音仍旧无甚起伏,一如方才他说“一命换一命”时的平静。

    黄朴目注于他,片刻后,拊掌而叹:“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九影,真豪杰也!”

    这一次,九影并未接语,而是深深地躬下了腰。

    黄朴温润一笑:“莫要如此,起来说话。”

    九影依言起身,黄朴又踱了会儿步,方道:“定国公府认亲宴,倒是个好机会,你看能不能安排个地方,让章家姑娘现个身。”

    他负手望向廊外青竹,高挑的身影亦如竹,笔直而修挺:“你当谨记,此事不可突兀,循序渐进方为上策。便如写文章,先立,而后再破。”

    停了一息,忽尔叹了口气:“身死他府,也算客死罢,可怜,可怜。”

    他清和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将手在身前挥了挥,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及别事:“郭先生可有信来?”

    “有,一共两封。”九影上前几步,不知何时,手里便多出了两个黄竹筒,呈了上去。

    黄朴接过竹筒,挑开带着印记的封蜡,自其中抽出纸条,方欲去读,忽似想起什么,抬手拍了拍额角:“这一忙我却是忘了,我叫你替我买的眼镜,可买到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灯笼,苦笑道:“此处太暗了些,我如今眼睛益发不好,瞧不大清楚字迹。”

    九影依然是那副石头般的样子,无甚情绪地说了句“属下该死”,手中便又突然多出一只黑布卷儿。

    他将此物递了过去,平平语道:“回主子,属下请人逐个试过了,这一副应是正好。”

    看得出,他对黄朴的起居近况十分了解,一应行止自然而然。

    黄朴温笑着谢了他,接过眼镜戴上,眼前一切果然变得清晰了些,他方展信读了起来。

    两张字条儿都很短,很快便读完了。

    将字条信手塞入袖笼,他长叹了一声,仰首望向天边的那一弯眉月,喃喃地道:“早知有今日,当初这一步棋就不该走,而今,悔之已晚……”

    九影默然不语。

    怅怅地收回视线,黄朴转首望向他,然那眸光却是空的,似是穿过他的身体,望去了别处。

    “初影最近如何?伤势好些了么?”他忽地问了一声。

    九影叉手回道:“大家兄一直盯着青云巷,没回过庄子。属下前番见他,还是在半个月前,他的伤已经全好了。属下替他谢主子赏的好药。”

    “这是我当做的。”黄朴温厚地笑了笑,又道:

    “那就还是交代给你吧。你回去就给郭先生去封信,告诉他,那批军械还没好,让他再等等,何时有消息,我再与他联络。近期……就不要再与我们通消息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东州四杰已去其二,余下两家如惊弓之鸟,此时不好过于逼迫,当以怀柔为上。毕竟,他们也算为国捐躯。”

    语罢,转首四顾。

    除了沉默如石的九影,并无人与他唱和。

    那个曾经与他对坐相谈的人,已然在他的命令下,埋尸于荒野,永远地消失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挥了挥手,语声低微:“再,告诉郭先生,我南山党(啊)人中兴之志,至死不悔,让他放心。”

    “是,主子。”九影应道。

    黄朴望他数息,再叹一声,提步踏过短廊,转进了屋中。

    弦月如勾,月华如水,竹影下再没了那明暗交错的身影,清贫的小院中,一派静谧。

    …………………………

    雨水节气一过,玉京城已是醺风似酒,醉了满城春色。

    这一日,红药清晓起榻,未及梳妆,先自凭窗而立,贪看那杏花吹雪、春风浩荡的好景致,一时竟瞧得痴了。

    花儿开得绚烂,微冥的曙色下,融融若一带粉云,又似喷薄而出的明霞,直将半个天空都染亮了。

    活了两辈子,红药还是头一遭独揽这般风物,每每凭窗远眺,总疑心在做梦。

    弯起唇角,她回头观瞧。

    宽敞的华屋,陈设着一水儿簇新的黄花梨家什,多宝格上间间错错,摆放着精美的玩器,拔步床上堆满了柔软如云絮的丝缎被褥,光滑平整的妆镜前,则置着成套的螺钿香脂、头面首饰,角落里还有成箱的时新衣裙、香包帕子……

    这么些个金贵东西,皆是她定国公府二姑娘顾美若天仙顶级勋贵家世显赫红药的。

    红药忍不住握着嘴偷笑。

    这富贵舒心的日子,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不说旁的,只说这几天,她每日光是试新衣,就要试上半日光景。

    这非是她眼皮子浅,贪图那些漂亮的衣物,实是刘氏的意愿。

    这位国公夫人不只成箱成箱往红药房里送衣裳,且她自个儿亦每天都要来晓烟阁坐上半日,让这个新认的闺女换上各式各样的衣裙、搭配各式各样的头面,给她瞧。

    日日不辍,乐此不疲。

    这也难怪。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最为引恨的,便是没个女儿让她打扮着玩儿。

    这是她此生之憾事。

第296章 大闹

    想想看,女孩子有多么地好打扮不是?

    单一个发髻就能挽出无数的花样来,更遑论数也不数清的四季新衣、簪环钗钿等诸如此类的物件儿了。

    可儿子却是没了这个乐趣,左不过衣裳、帽子、靴子老三样儿,想花哨都花哨不起来。

    当然,若真有哪个儿子精于打扮了,刘氏这个当老娘的可又得担心了。

    虽说后来又来了个殷巧慧,聊慰刘氏那颗装扮闺女之心,只这孩子心智不全,性子又躁,根本坐不住,哪如红药这般乖巧懂事?

    更况且,红药生得还好看,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便只这般瞧着,刘氏也觉欢喜。

    最近下人们都在传,说是老夫人拿新认的二姑娘下饭,一顿能多吃大半碗呢,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这等闲话,红药自不会听,听了也不会信,信了则更高兴。

    刘氏在国公府的地位,等同于太后娘娘之于皇城,得她青眼,红药便是长出八只脚来横成了螃蟹,整个国公府也没人敢管她。

    将支摘窗向外推了推,红药极目望去,却见湖畔跑来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一个个拿着箕帚开始洒扫。

    不消多时,她们的肩膀上、发鬓间,已是落英斑驳,似担着白雪,湖水青碧、红杏如霞,真比那画儿还好看。

    “姑娘,外头风大呢,可别吹着了。”大丫鬟荷露此时挑帘进了屋,见红药只穿着中衣立在窗边,忙柔声劝了一句。

    红药应声回首,浅笑着道:“无事的,天气暖了,这风也不凉。”

    口中说着话,到底将窗扇合上了大半,返身往榻边走,一面便问:“你怎么来得这般早?芰月呢?”

    荷露、芰月、菡烟、莲香四个乃是红药的贴身大丫鬟,皆是刘氏与常氏亲挑上来的,不只生得齐整,规矩上头也好,并未因红药的出身而瞧她不起,服侍得很是尽心。

    当然,照红药看来,在服侍人这件事上,她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及自个儿。

    不过,这也不是甚值得夸耀之事。

    难不成红药还能天天摆出一副“我比你们更会服侍人”的架势来,睥睨众生么?

    见红药相问,荷露忙陪笑着回道:“回姑娘的话,芰月领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因见天色尚早,她又轻声问:“姑娘是要再歪一歪呢,还是现就梳洗起来?”

    红药正坐在榻边着袜,闻言便道:“就起罢,再睡也睡不着了。”

    荷露忙应是,挑帘唤进几个青衣小鬟,捧来巾栉等物,服侍着红药慢慢洗漱完毕,又扶她坐去妆台前,正欲替她挽发,那门帘忽地一挑,芰月走了进来。

    荷露自镜中看去,见她两手空着,不由诧异:“不是说领饭去了么?怎么空着手?”

    芰月面色如常,摆手笑道:“别提了。大厨房不知怎么的,竟漏了半屋子的水,几个妈妈忙着找管事去堵呢,乱糟糟地,我见一时半会儿领不着饭,就先回来了。”

    荷露“哦”了一声,留神看了红药一眼,见她半阖着眼睑,似在醒盹儿,并没往这里瞧,遂提声笑道:“哎呀,大厨房那屋子老旧得很了,依我说早该修好才是。”

    “是啊,上回我去的时候,那梁顶还往下掉木头屑子呢,招了我一头的灰。”芰月笑着应承她,趁红药没瞧见,悄悄往外呶了呶嘴。

    荷露会意,口中仍旧与她闲话,手上动作却是飞快,麻利地替红药挽了个垂鬟分肖髻,又细声说道:“姑娘,头发梳好了,不知姑娘想戴哪套头面?”

    红药似是被她唤醒,张开双眸,向镜中顾盼一番,摆手道:“罢了,先别戴上那些,一会儿吃饭碍手碍脚的,还是饭后再说罢。”

    “那奴婢先把羊乳给您端来,您先喝两口润一润可好?早饭恐要迟些了。”荷露收将梳拢之物收好,一面觑着她的面色说道。

    红药实则早便察觉她与芰月方才的动静,却也懒得多问,只笑着点头:“就听你的。”

    荷露领命出了屋,见芰月微丰的身子正立在廊角,一个劲儿地冲她招手。

    她打了个手势,回身先唤来个机灵的小丫头,命她去小灶上端羊乳,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出事了。”尚未走近,芰月便压着嗓子说道。

    她生得一副丽的眉眼,遗憾的是鼻梁微塌、肤色也不够白,损去了几分颜色,却也算得俏丽了。

    “我知道。”荷露沉稳地点了点头。

    芰月空手而回,定然是出了事,这她早就猜出来了,此时却也不着慌,只道:“你别忙,慢慢说。”

    芰月秀眉紧蹙,说道:“我在半道儿上遇见了明萱堂的墨书,她悄悄告诉我说,昨儿下晌,章大姑娘竟闯到了四爷当值的地方,险些没闹起来。”

    明萱堂乃是上房,国公爷并刘氏便住在那里,墨书亦是刘氏的贴身丫鬟,向来消息比别处更灵通些。

    荷露闻言,着实吃了一惊,一双鹿眼张大了好些:“吓,竟有这等事?这章大姑娘也太……”

    她咬住唇没往下说。

    身为奴婢,好些话她是说不得的。

    芰月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耳语般地道:“那章大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竟以为咱们姑娘是要配给四爷的,说了好些难听的,简直是……”

    她摇着头息了声,面上的神情说不出地古怪。

    荷露被她说得一怔,旋即直气得浑身乱战:“这是哪里来的混帐话?谁不知咱们姑娘是府里的正经主子,怎么还有人胡说乱道的?也不怕烂了舌头!”

    她越说越怒,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地,显是气得不轻。

    “我也这么说呢。”芰月跟着道,旋即又叹:

    “不是我说,我们姑娘的品貌,真真是出挑得很,我瞧着那些个什么才女、什么淑媛,又是什么大族里的姑娘太太的,也不过那样儿,好些还不如我们姑娘呢。我想着,怕不是那些人看不得咱们姑娘好,这才乱传闲话的。”

第297章 传话

    听得此言,荷露勉力将火气按下,点了点头,又思忖了片刻,方强笑道:

    “罢了,总归再过几日就到了认亲的正日子,等咱们姑娘过了明路,再跟外头那些姑娘学学,办个茶会、花宴什么的,自然就能把那起子人的嘴给堵上了。”

    言至此,她的面色变得郑重起来,切切叮咛道:“芰月,这事儿你也别往里回了,没的让姑娘生闲气,咱们就当不知道。再,敲打敲打底下那几个嘴快的,告诉她们有敢乱嚼舌根儿的,一律禀了老夫人处置。”

    语至最后,面色肃杀,格外有一种头等丫鬟的威严。

    芰月却不似她这般如临大敌,一脸轻松地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就敲打过了。”

    说着又笑:“再一个,这起子人眼睛又没瞎,老夫人待咱们姑娘那般好,他们会瞧不见?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绝不敢当着姑娘的面儿造次,你且放心便是。”

    荷露比她年长些,素性沉稳,虽觉她说的不无道理,却还是肃容道:“你这话虽也不错,只咱们不能不防,老夫人把咱们调拨过来服侍姑娘,咱们就该小心些,姑娘好了,咱们才能好。”

    芰月点头应是,忽又似想起了什么,掩口笑道:“哎呀,说来可也有趣儿。出事那天,徐五爷刚好去找咱们四爷,章大姑娘还没说上两句儿呢,徐五爷就叫跟来的婆子把她给摁住了,四爷这才能抽出手来往怀恩侯府传信。”

    她说着已是一脸地感慨:“说起来也真是多亏了徐五爷,不然哪,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荷露与她对视一眼,二人皆露出好笑的神情来,芰月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徐五爷老往咱们府来,见天儿都能瞧见呢。”

    荷露作势敲她脑门儿,轻斥道:“偏你话多,姑娘若是听见了,又要恼。”

    说着话,到底撑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徐五爷对她们姑娘的心思,她们几个俱皆瞧在眼中。

    事实上,阖府上下,就没几个不知道的,而这有限的几个人里头,就包括她们家姑娘。

    说也奇怪,她们姑娘瞧着挺聪明的,平素行事亦是进退有度,可偏偏在这件事儿上却迟钝得紧,徐五爷已经表现得那般明显了,她们姑娘还是没事人一个。

    不过,那徐五爷待她们姑娘是真好,这样了也不急,反倒是她们姑娘气性儿大,前两日不知为着什么,又恼上了。徐五爷巴巴送了好些东西来告饶,她们姑娘东西照收,脸色却没好上半分。

    无法之下,徐五爷只好行了个迂回之策,跑去讨好老夫人并大夫人,天天早请安、晚问好,简直拿国公府当家了。

    这般看来,章大姑娘闹事儿那天,徐五爷恰好与四爷在一处,想必亦是要与国公府拉近关系,却是赶巧撞上了此事,而芰月方才所言,亦是在言明此节。

    “徐五爷待咱们姑娘真好。”荷露难得地多了一句嘴。

    芰月深以为然。

    正所谓好人有好报,她二人皆觉着,徐五爷这个姑爷,怕是没跑儿了。

    俩大丫鬟头凑着头,又悄悄说了几句私话,便分开了。芰月仍去领饭,顺带再警告那几个小丫头,荷露则捧着羊乳回至屋中,服侍红药喝了。

    不一时,芰月也自回转,早饭自然也领了回来。

    红药用罢了饭,因见时辰不早,刘氏过会儿怕就要到了,便吩咐正摆案的菡烟:“你去,带两个人到西梢间儿,把东角架下最里头的那只四角包银的朱漆箱子抬过来。”

    那箱衣裳是前两日才送来的,红药尚还未试过,她便想着,过会刘氏一来,便先试给她瞧。

    菡烟应了个是,挑帘出了屋,正要唤人,忽见个小丫鬟飞跑进来道:“菡烟姐姐、菡烟姐姐,我瞧见素琴姐姐往这儿来了呢。”

    素琴乃刘氏身边最得用的丫鬟,亦是国公府众丫鬟之首,虽然她与菡烟她们皆是一样的头等,然月例却比她们高出了一截,可见其在府中的地位。

    听见是她来了,菡烟转身就要往里回话,然脚步未动,忽又觉出几分不对来,忙转首叫住那小丫头:“慢着,你是说,素琴是一个人来的?”

    那小丫头却也机灵,立时心领神会,脆声道:“素琴姐姐是独个儿来的,老夫人却是没来呢。”

    这却奇了。

    菡烟皱起了眉。

    老夫人最近皆是按时按点儿地来的,为了这个,她老人家连晨定都给免了,如何今日却只来了素琴?

    这是出事儿了?

    命那小丫头下去了,菡烟思忖数息,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进屋禀明此事。

    红药闻言,心下便已有了数。

    不必说,今儿上晌迟来的那顿早饭,想必便应在此处了。

    她如今还算客居,国公府的家事却是不便多问的,闻言只说了声“好”,仍旧命菡烟去抬箱笼,只作不知。

    一时素琴来了,果如菡烟所言,正是独自一人。

    甫一进屋,她当先向红药请了安,旋即笑着禀道:“老夫人叫奴婢来和二姑娘说一声,今儿府里要算月钱,没空儿过来,叫姑娘各处玩玩、散散,别总闷在屋里。”

    红药忙应是,又将手指尖点着下颌,故作不解地道:“母亲竟是能掐会算不成么?不然她老人家怎么知道我正想去湖上划船顽呢?”

    这话引得满屋之人皆笑了。

    素琴一面笑,一面暗自点头。

    这位二姑娘,真真生了颗七巧玲珑心。

    刘氏这话听来寻常,其用意却是让红药勿去正房打扰,而红药显是听懂了,才有了那番回话。

    怪道老夫人一眼就相中了这位呢,就冲这聪明忠勇的劲儿,那些差不多人家的姑娘,那是远远不及的。

    此时红药便又笑道:“罢了,既然母亲那里忙,想必你也不得闲儿,我也不拉着你说话了,你忙你的去便是。”

    素琴手头确实有事,闻言便也顺势辞了出来,荷露等四人一直将她送出了院门,方才回转。

第298章 利亨

    回屋后,菡烟脚步轻悄地上前,屈膝请红药的示下:“姑娘,这衣箱可要搬回梢间去?”

    刘氏既然来不了,红药便也犯不着试衣裳了,这衣箱自也没了用处。

    红药却是摇头浅笑:“用不着那般麻烦,就放在这里罢,终究用得着的。”

    菡烟忙应下了,红药又笑着抬手指了指衣箱:“趁着眼前无事,不如你们先替我从里头挑套衣裳出来,我穿上出去走走。”

    这等事情,女孩子便没有不喜欢的,荷露等人俱皆笑着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帮着参详,很快便拣出了一套豆蔻色的来:浅翠上衣、轻粉罗裙,裙角处绣一枝烟霞色垂丝海棠,荼白腰带的正中,亦是样式相同的砂绿色绣花。

    红药换上新衣,往镜跟前一站,刹那间,那镜中便似有了海棠春娇、烟波碧水,好似将外头的春色都搬了进来。

    一屋子丫头尽皆看直了眼,芰月当先叹道:“姑娘穿上这一身,真把那一林子的花都给比下去了。”

    莲香嘴巴最巧,此时便巧笑着奉承:“正是呢,奴婢若是会画画儿,就把姑娘这样儿给画下来,当花神供着去。”

    众人俱皆笑了起来,红药唇边亦噙起了一抹淡笑。

    然而,她的心情实则并不怎么好。

    国公府必定出了大事。

    否则,刘氏不会连门都不让她登。

    是什么事呢?

    她倒有心叫个人来问问,却又怕问出什么不好的来,徒增烦恼。

    该如何是好?

    要不要把徐找来,向他讨个主意?

    红药心中跳出了这个念头。

    可是,转念想想,这似乎有点意想天开。

    最近她待他可是十分冷淡的,一时之间,你教她怎么拉得下这张脸?再一个,这忽然间的,她又往哪里去找刘瘸子去?

    这人也真是,平素不想见他,他总冒头。如今她倒想着他了,他却又没了踪影。

    所以说,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烦人!

    红药恨恨想着,指尖轻绞着衣带,有些举棋不定。

    到底要不要派个人去给徐递信,让他过来一趟?

    抑或者,索性丢开手,不闻不问?

    正思忖间,帘外忽然传来小丫头的通传:“启禀姑娘,外头来了个徐五爷的小厮,说是来给姑娘带话儿的。”

    徐来了?!

    红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可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这厢正发愁呢,那厢徐就遣人来了,可见这人是真经不起念叨的。

    心下虽喜,然红药的脸上却没带出多少来,绷着脸点了点头,一脸地不耐烦:“怎么又来了?他就不嫌烦么?”

    荷露服侍了她一段日子,已然有点摸清她的脾性了,此时度其面色,便知她尚有些抹不开脸,心下实是愿意的,忙柔声劝道:

    “姑娘,论理这话不该奴婢说,只徐五爷好歹也是客,再,东平郡王府和咱们府又走得近,姑娘再是恼,面子情儿也不能不顾,也免得老夫人和大夫人为难。”

    红药一脸地矜持,心下却是大点其头。

    会说话。

    这丫头当真会说话,面子里子都有了,连梯子都架到了跟前,刘氏果然会挑人。

    “那……就让他进来吧。”红药一脸地“勉为其难”,皱着眉松了口。

    莲香也是个灵醒的,此时亦已察知红药明恼实喜,便又上前凑趣儿:“姑娘真真大度,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姑娘这肚量怕是能撑两条船呢。”

    红药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又胡说,长那么大的肚子可得有多难看?”

    众人俱皆大笑起来,红药也顺势换过一副笑模样,去至明间儿坐了,芰月点手叫进四个小丫头并四个妈妈,候在檐下听用。

    身为贵女,这点排场总是要有的。

    未几时,荷露便领着个小厮走了进来。

    打老远红药便一眼认出,那个正迈着小短腿拾级而上的身影,恰是利亨。

    日常徐派人传话,都是让这孩子来的。

    遥遥端详着他,红药不由有些疑惑。

    这孩子也该有十岁了吧?怎么就没见他长过个儿?

    莫非光长心眼儿了?

    可这孩子也不是太聪明的样子,脾气还倔得要命,也不知徐看中了他什么,偏要留在身边当个亲信使动。

    红药的思绪开始不着边际起来,直到利亨请安见礼之声响起,她方才拉回了心神。

    “你主子遣你来作甚?”她端端坐着,语声倒还温和。

    利亨躬立于阶下,小脸儿上一片迷茫。

    他也不知道他们爷让他传这通话是干嘛的啊。

    他们爷叫做的事儿,十件里头有八件他都是闹不明白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谨遵徐的吩咐,依葫芦画瓢地回话:

    “回姑娘的话,爷让奴才跟姑娘说一声儿,爷有很要紧的事和姑娘说,请姑娘去杏花林里最大的那棵杏树下头找爷去。”

    这话一出,旁人尚未如何,芰月低垂的脸上便先浮起了笑意。

    徐五爷之心,真是路人皆知啊。

    不只是她,荷露她们亦皆面色变幻,莲香更是握着嘴偷笑起来。

    红药心底毫无旖旎之念,唯想着国公府之事,倒像猫抓一般地好奇,只想着当即便点头应下,却又不能不顾着这一屋子的眼睛。

    清了清嗓子,她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来,说道:“你家主子也真有趣,说是有要事,却还叫本姑娘自个儿过去听,这又是什么道理?他就不能登门拜访么?”

    利亨早得了徐叮嘱,知晓红药必定有此一说,不慌不忙地继续背诵着记熟了的话:

    “爷说了,姑娘若是不去,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丸砸了。”

    语毕,也不待红药吩咐,躬身一:“奴才传完话了,爷说,传完了话不必待姑娘回话,让奴才马上就走呢。”

    话音落地,当真拔脚就走,小短腿捣腾得飞快,居然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跑出了院子。

    所有人都呆住了。

    不是,有这么回话的么?

    主人还没开口呢,传话小厮倒先跑了,这也太莽撞了罢。

    哪怕红药不是这孩子的正经主子,那也不能把人晾在那里,自己个先跑为敬不是?

第299章 老树

    屋中诸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少都有点懵。

    廊下一个妈妈终是反应了过来,抬腿想要追出去,只那利亨虽然人矮,动作却一点儿不慢,她这厢方一动作,那小人儿已然跑出老远去了。

    那妈妈扎着两手一脚前、一脚后地站着,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逃出晓烟阁的利亨,自不知身后一众老少女子们的心思。

    他蹦蹦跳跳地转出了晓烟阁外的青石路,一抬头,便见自家大哥元贞正立在道旁一株柏树下相候。

    “哥,你等我呢?”利亨扬起笑脸跑了过去。

    见他平安出来了,元贞立时大松了口气,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胳膊:“如何?你把话传到了?”

    “那当然,我可聪明着呢。”利亨挺起小胸脯,一脸地骄傲。

    “是,是,我们家利亨最聪明了。”元贞好笑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别摸我脑袋。”利亨登时不乐意了,矮小的身子左右移动着,拼命躲开自家兄长,一面还牢牢捂住了脑瓜顶儿,眼睛和腮帮子同时鼓了起来:

    “爷说了,男人脑瓜顶的头发越摸越少,会秃的。”

    元贞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笑骂:“小不大点儿的东西,秃还早着呢。”

    利亨却是牢记着徐之前的话,生恐当真被摸秃鲁了,奋力挡开大哥的魔爪,抬腿就往前跑。

    只可惜,元贞并非那些娇滴滴的丫鬟姑娘,这两年他身量窜出一大截,利贞那两条小短腿儿哪里够看?

    只见他迈开比利亨至少长了一倍的腿,几步追了过去,一胳膊肘便夹住了利亨的脖子,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通乱撸。

    利亨被撸得“哇哇”直叫,蹬腿儿直叫:“欺负小孩儿算什么英雄好汉!”

    “嘿嘿嘿,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回答他的,是自家大哥得意而阴森的语声。

    利亨好想哭。

    他不要变成大秃子!

    兄弟二人打闹了好一阵子,最终以利亨的屈服而告终,元贞这才罢休。

    几乎与此同时,杏子林中,正自花飞如雪,徐立在那株合抱的老树下,竹青袍角之上,飘落了几片嫩粉的花瓣。

    他微俯了身,屈指拈下落花,凝望着掌中的落英,心下大生出强烈的不安与惶恐。

    他怕了。

    经了昨日之事,他是真的怕了。

    当那章大姑娘如疯妇般吐出满口恶言时,徐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萧戟的名声、国公府的兴衰、抑或勋贵的起落。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红药。

    诚然,那章兰心所言不过是痴人乱语,是别有用心之人拿着道听途说的消息诱哄于她、令她突然失控所致。

    此外,萧戟的婚事业已板上钉钉,他是绝不会与红药走到一起的。

    可徐还是怕。

    他怕一个不好,再冒出个和萧戟差不多的、甚而比萧戟还要出色的男子来,跟他抢夺心上人。

    他不怕争不过,他只怕横生枝节。

    有过那样一段前世,他委实对所谓的“将来”,不大有把握。

    谁能保证今生的他便不会如前世那般,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他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结了果,哪怕那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

    更何况,一家有女百家求。

    红药这般出挑的女孩子,如今又成了国公府贵女,只消一露脸儿,必定会令国公府的门槛被求亲之人踏破。

    这让徐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好白菜必须被他拱……咳咳,错了,换一个,好花必须插在牛……咳,又错了……总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没媳妇儿。

    正因此,徐才会在章兰心大闹的第二日,便怀揣着一颗早已坚定了的心,先来下个定。

    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在认亲宴的第二日,登门求亲。

    至于为何要先下个定,这也是他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他的娘亲说了,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虽重,两情相悦更佳,而身为男子,更须对女子予以最大的尊重。

    告知对方、倾诉情意,便是一种尊重的表现。

    所以,他来了。

    “爷,奴才们回来了。话已经传过去了。”元贞的语声忽地响起,拉回了徐的思绪。

    他循声望去,便见元贞并利亨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立在不远处,利亨的小脸上满是愤愤,元贞却是笑得嘴都歪了。

    一眼扫罢,徐便挪开了视线。

    如今的他,委实没心思去管这兄弟俩的事。

    他心神不宁地挥了挥手,掌中花瓣随动作飘散,在半空里舞动着,一如他始终不能平静的心。

    元贞见状,悄悄竖起手指,向利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他退去了一旁。

    徐背着手,在树下缓步踱着,欲借着这样的方式,抑下满心的不安。

    然而,并没什么用。

    他掌心微潮,心跳更是时缓时疾,疾时有若擂鼓,震得他骨头抽抽,缓时又仿佛一切静止,只有心跳声不息。

    等待,实是这世上最消磨人的一件事。

    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停地重复着,脚下的步伐却仍旧有些凌乱

    “爷、爷,快看,顾姑娘来了。”耳畔陡然传来了元贞小声的提醒。

    徐浑身一震,蓦然回首。

    杏花纷飞如轻絮,漫天落英中,那豆蔻年华的少女杀气腾腾,炸着毛便冲了过来。

    “徐、五、郎!”

    怒喝自她的口中炸响,入耳时,却有着一种难言地软糯,直教人心神荡漾。

    反正,徐是给荡漾得有点儿痴了,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红药飞奔的身体如一枚炮弹,两眼通红。

    刘瘸子,你胆儿肥了啊,居然敢拿我宝贝丸砸要挟人?!

    吃我一记泼妇拳!

    她鼓着两眼,裙幅亦鼓荡如吃足了风的帆,“扑愣愣”疾奔至徐跟前,人未至,徐眼前,便现出一只逐渐放大的粉拳。

    “喝!”

    红药吐气开声,一拳直捣……呃,打哪儿好呢?

    打眼睛会肿,带出幌子来不好见人,他会为难的;可眉骨和鼻梁又太硬,打了手疼;腮帮子和嘴却又挨着牙,容易打出血来,怪不落忍地……

    红药迷惘了。

    那直捣出来的一拳,亦就此失了着落,变得迟疑缓慢,一如她那颗彷徨而混乱的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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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