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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0章 烂漫

    “喵呜”老树根儿下蓦然转出一道橘色的身影,雪白四足似踏云,伴随着一声娇娇软软的猫叫。

    “丸砸!”红药直是大喜过望(如蒙大赦),趁机撤回了拳头,然脚下到底收势不及,向前一冲,便栽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刹儿,少女浅翠粉白的衣裙,蝶翼般轻覆在了男子的竹青长袍上,花钗与乌鬓纠缠、环和禁步相击,“叮铃铃”一阵清响,琮如若弦音。

    时间有了一息的停滞。

    乱红纷披、杏花满头,少女的手自然而然搭在少年的腰间,而少年的双臂,则下意识拢住了那副纤弱的肩膀。

    四目相对。

    目瞪狗呆。

    元贞和利亨的眼睛一下子瞪得铜铃样大。

    天哪天哪天哪,他们看到了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王府公子,居然做了这样的事?这到底是世风日下,还是他们爷脸皮太厚?又或是顾姑娘格外奔放大胆?

    二小厮同时陷入了深沉思。

    而后,飞快得出结论:

    爷没吃亏。

    嗯,那就好。

    元贞与利亨有志一同,目不斜视、笔直而立,甚至还隐蔽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姑娘请自重。”

    良久后,少年以清朗的喉音,吐出了一句不像人话的鬼话。

    老杏树下,一片诡异的安静。

    徐被自己的傻给傻住了。

    天爷爷呦、地奶奶呦,老夫真不是这个意思,口误、口误。

    心下转着千百个念头,偏舌尖发直、面皮发僵,往日的机灵劲儿尽皆不见,徐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句补救之语。

    于是,再度四目相对。

    火星四溅。

    红药两眼几乎喷火。

    她哪里不自重了?

    哪里?哪里?

    头发、眼睛、眉毛还是手……嗯,手,确实。

    她放在徐腰上的手下意识地一缩,旋即愈加气恼。

    她又不是有心的,不就是跑得急了点儿,一不小心撞人了么?

    再者说,你叫我自重,那你倒是松手啊。

    “刘瘸子!”咬着牙根儿吐出这三个字,红药狠掐了徐一指甲,奋力推开他,退后站好。

    “嘶”

    徐腰间一阵剧痛,整张脸几乎变了形,却也在这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一时间直恨不能抽自己俩耳括子。

    瞧瞧他方才说的,是人话么?

    他怎么就能说出那么句欠抽的话来?

    “喵”嗲里嗲气的猫叫声再度响起,登时引去了红药的注意力。

    或者不如说,那橘色胖猫的出现,让她混乱的心绪,有了暂可遮掩之物。

    她趁势敛了眉,理了理衣鬓,探头瞧去,却见丸砸肚子贴地小跑了过来,身子在她腿边蹭啊蹭,大脸高昂着,翠绿的猫眼委屈巴巴地看过来,求抱抱。

    方才徐将它拴在树后,它好容易挣脱出来,断不肯再理这个坏主人,只想和漂亮小姐姐多亲近亲近。

    红药哪里经得起它这般发嗲,心都酥化了,俯身抱起了这只大毛球,搂在怀里轻抚着它的背毛,柔声道:“丸砸不怕,我们丸砸最好了。”

    千万别学你那黑心的主子。

    “喵”,丸砸像是听懂了,毛绒绒的脑袋在她脸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趴好,眯眼打起盹儿来。

    徐酸了。

    这死猫,又占便宜!

    看我和谐大神咒死你!

    心中默念着这些,他讪笑着抓抓头,期期艾艾地道:“那什么,我方才说错话了,我就是……就是一时慌了神,就把话本子里瞧来的那些浑话念了出来。你……你别恼,好不好?”

    “啐,好你个头!”红药正在气头上,扭身不看他。

    此时,远远落在后面的荷露等人,终是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却见那满树杏花之下,她们家姑娘抱着只肥猫背对徐五爷,二人相距至少五步开外,俱是心头一松。

    说来也惭愧,她们还是头一遭服侍没成亲的女主子,好些事都不大明白,红药未进府前,刘氏特意请来一位曾经服侍过翰林府姑娘的嬷嬷,教了荷露她们半个月。

    那嬷嬷说了,未婚的女主子若要见外男,只消有丫鬟婆子跟着,两位主子相距三步远,就不算逾矩;若是表亲,放宽到两步也是成的。

    如今,徐与红药离得很远,显是不曾逾制,众丫鬟自是放了心。

    抱了会儿猫,徐又在旁说了两大箩筐的好话,红药的气便也消了。

    她原本也并非真恼,不过是气徐拿丸砸作筏子。

    猫主子岂是能得罪的?

    必须敬着才对嘛。

    “我错了,我真错了,我知错,请姑娘责罚,要不你打我几下出气,你别恼了好不好?”徐一遍又一遍地道着歉,语声温软得能掐出水来。

    红药没接话,踏前两步,一伸胳膊,将丸砸给递了过去。

    “抱猫请罪。”她扭脸儿不看他,口中嘟囔着道。

    实则是她抱不动了。这猫贼重,这会儿她胳膊都酸了。

    徐忙不迭接过肥猫,心下大呼侥幸。

    下回再不敢拿这死猫吓唬人了,险些弄出事儿来。

    不过,也不能说全是坏事,至少方才他和红药……咳咳,那个了不是。

    清嗽了一声,他侧首望向红药,衣袂在花影里翻卷,乌鬓有若墨染。

    红药揉着胳膊睇他一眼,眼底有了笑意。

    徐抱着猫的模样,倒是怪好看的。

    她往后退了两步,隔远些再瞧。

    确实好看。

    于是,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

    徐不说话,只凝目望她。

    这一顾、一笑,那纷繁花树之下,便有了几分春风温软的意味。

    徐转过头,向荷露等人扫了一眼。

    红药立知其意,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湖畔,笑着吩咐她们:“你们几个去那里,将带来的垫子铺上了,再把吃食都摆上,今儿我不划船了,就坐湖边赏花玩儿。”

    四个大丫鬟皆是一副玲珑肚肠,知晓他们这是有私话要讲,因这一带颇为开阔,从湖畔那里也能瞧见此处,众人便也没说什么,领命自去了。

    徐亦命元贞二人站远了些。

    待周遭再无旁人,红药当先便问:“府里是不是出事了?今儿一早我那两个丫鬟鬼鬼祟祟背着我说了半天话,母亲也破例没来,还不叫我去明萱堂请安,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说这话时,她的眉间有着难掩的忧色。

    徐原就未想瞒着她,遂简短地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

    红药听得眉头直跳,微愠道:“这章大姑娘是不是疯了?话也是能乱说的?再者说,就算她听来的消息是真,她以为闹就能闹得好了不成?简直不可理喻。”

    这话直说得徐心里针扎般地疼。

    什么叫“就算是真的”?

    好你个没良心的,莫非还真想着要和萧老四有点儿什么不成?

    你们可是兄妹啊!

    扎心了。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安,徐目注红药,鼓足勇气:

    “红药,我很快便要让人提亲了。”

    红药一愕。

    提亲?

    这样快?

    然而,再一转念,却又释然。

    东平郡王妃从去年就开始张罗着这事,大半年过去,也确然该成了。

    纵使心中早有防备,红药还是觉着,这话扎心。

    欲待说些什么,那心口里却一剜一剜地难受着,竟是开不得口,连带着两条腿都有些发飘。

    她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无处安放的手,下意识地开始拣拾起了地上的落花。

    这个动作,让她那满脑子的嘈杂思绪,渐渐清明,亦令她自那一堆浆糊里头,拣出了几句能说的。

    “哦,那不挺好的,呵呵呵,恭喜你啊。”红药数着花瓣儿,口中所言、手上所为,如同分割开来了一般。

    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做什么要捡落花。

    捡钱都比这个好啊。

    只可恨眼前无钱,唯有满地残损的花瓣儿。

    这个春天,多么地让人伤感哟。

    她打从心眼儿里叹了一声。

    “不是,红药,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要去向定国公提亲了。”清朗的语声,像一柄带着冰的剑,戳上红药的心尖尖。

    她不由自主捂住了心口。

    疼,真疼,疼死老身……咦,好像不对!

    她霍然抬头。

    抱猫的少年,立在杏花树下,微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双凤眸如星子般璀璨。

    “红药,我想娶你……不,是我‘要’娶你为妻,你……”徐噎了一下。

    急剧流逝的勇气,令他嘴唇干涩,他甚至不敢再去看眼前的少女,偏过头,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了最重要的那四个字:

    “你可愿意?”

    红药呆呆地看着他,手指不自觉一松。

    落花片片,被浩荡的东风卷去半空,杏子林中,一片烂漫春光。

第301章 柳篮

    景仁宫的庭院里,植了一株高大的枫树。

    据说是高祖皇帝亲手种下的,至今已逾百年,却依旧挺立如昔。

    荀贵妃很喜欢这树。

    春夏翠绿、秋来涂朱,到了冬天,便只剩满树寒枝。

    多么简单明了,四时风物尽揽于一身,比那些开开落落的花草可简致得多了,且还省心,不必怕被人以花草算计。

    这绝非荀贵妃杞人忧天,实是宫中手段层出不穷,先帝时期,便曾有精通草药的嫔妃以有毒的果木谋害她人之事。

    所以,景仁宫里,只得这一株枫树,除它之外,寸草不生。

    “咿呀呀”配殿里传出一道幼嫩的童音,细微地,如廊檐下脆弱飘舞的游丝。

    然而,有风拂了过来,珠帘轻击,发出的清脆“噼啪”声,那细微的声音立时便被掩去。

    “来人。”正于东窗边独坐的荀贵妃唤了一声,戴着宝石甲套的手不耐烦地点着漆案,黛眉拢得极紧。

    一名上了年纪、头发灰白的宫人走进来,佝偻的腰向下弯了弯:“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叫她们把配殿的门给本宫关严实了,太闹腾了。”荀贵妃举手轻捏着额角,语声疲倦:

    “再这么没日没夜地哭闹下去,本宫只怕就先要病了,让她们好生把小公主安顿好,别给本宫添乱。”

    “是,贵妃娘娘。”老宫应了一声,安静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配殿的大门便即阖拢,再无声息传出,院中亦重归寂静。

    荀贵妃的眉心却仍旧蹙得极紧。

    这过于寂静的庭院,让她有点儿喘不上气。

    她想起自己时常做的那些梦,梦中的她被黑暗与逼仄包围,那黑暗若有实质,沉沉压在周身,时而炙热如烈火、时而寒冷如冰块,将她的呼吸一寸一寸掠去,令她于窒息中一次次体会到死亡的恐惧。

    每到那时,她便会浑身湿冷地惊醒,在幽烛的光焰下,一遍遍确证自己还活着。

    荀贵妃闭了闭眼,很快又张开,微凉的手指抚向茶盏,一面提声吩咐:“春分进来。”

    这批亲进的宫人,皆以“春”字命名,而春分便是景仁宫新提上来的掌事。

    自然,她是绝比不得从前的华禄清的,只如今的六宫已是新婢换旧仆,荀贵妃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从中拣择一两个堪用的用着。

    所幸春分行事倒还稳妥,口风也算紧,瞧来像是个忠心的,荀贵妃对她观感不恶。

    “奴婢在。”一名样貌清秀的宫女应声而入,动作略有些生疏地蹲了蹲身。

    荀贵妃挑了下眉,心头泛起几分嫌恶,却也无可如何。

    这些辽北来的,身上总有股子村气,一时却也难改,只能慢慢调理着罢了。

    “陛下……上回是何时来的?”荀贵妃调换了一下坐姿,纤手支颐,语声带着几分踌躇。

    春分面色如常,利落地回道:“启禀娘娘,陛下去年腊月二十来过一遭。”

    从那以后,陛下的双足,便再也不曾踏进景仁宫的大门。

    尤其迎春宴后,乾清宫那里便再没了消息,连从前每隔几日都会有的小赏赐,亦自断绝。

    荀贵妃艳丽的脸上,渐渐褪去了所有表情,语声微涩地问:“那陛下最近都去哪里走动来着,你可知晓?”

    春分似是早有准备,恭声回道:“回娘娘的话,陛下这些日子去的最多的钟粹宫和永宁宫,然后是坤宁宫和储秀宫,景阳宫和咸福宫也去过几回,还有另几位娘娘的住处,陛下也去过一两次。”

    亦即是说,雨露均沾。

    唯有景仁宫被排除在外。

    荀贵妃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挥退了春分,仍旧转望窗外。

    黛青的屋檐下,探出一茎嫩绿新枝,春天的阳光如金屑泼洒,青枝摇曳,似绮年玉貌的美人儿,娉婷生姿。

    荀贵妃的唇边浮起一个冷笑。

    育有一子的安嫔,已然再度提了位份,如今乃是安妃,独占了一座永宁宫;和妃则是早就提了位份,眼下乃钟粹宫之主。

    这两处皆是沾了小皇子的光,才得陛下盛宠。

    至于原先住在永宁宫的僖嫔、胡昭仪与纪昭仪,则挪去了咸福宫,与康嫔挤住在一起。

    看起来,小产伤了身子纪红杏,已经快被陛下给忘了,方才春分也说了,陛下去咸福宫的次数并不多。

    荀贵妃握住茶盏,面上冷笑愈浓。

    所以说,纪红杏,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好生做你的奴婢不就挺好?没准儿这时候已经放出宫去,择一良人嫁了,夫妻美满、儿女双全,平平安安地便能过得一生,不比现在这样一身是病地要好得多了么?

    贱命一条,却还想攀龙附凤,也不瞧瞧自己配是不配?

    荀贵妃面上的冷笑转作得意,却又在须臾间淡去。

    她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陛下遗忘的,又岂止纪红杏?

    她不也一样?

    此念一生,她的神情便哀凉了下去。

    “主子,春月回来了。”扇外响起小宫人拘谨的通传声。

    荀贵妃愁眉一舒,立时吩咐:“叫她进来。”

    停了片刻,又冷声道:“你们都去廊外站着,没本宫的话,不许近前。”

    那小宫人战战兢兢应下了,不一时,春月便提着只柳条篮子,碎步走了进来。

    她生得一张圆脸,眉梢有些上吊,翘鼻丰唇,薄皮杏眼,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可惜皮肤黑且粗,生生将容貌减去了三分。

    “主子,奴婢把您要的柳条儿折回来了。”进殿后,她立时屈身说道,一面将那精巧的柳条篮子呈了上去。

    荀贵妃扫眼看了看,颔首起身:“甚好,你这就随本宫来。”

    说着便提步往外走。

    春月忙提着东西跟上,主仆二人出了正殿,沿抄手游廊行至东配殿。

    那殿门口守着两名老宫人,皆是白发如雪,瞧着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了。

    她们是从外皇城调进来的,荀贵妃并不敢太用着她们,平素也不过让她们看看门、扫扫院子之类,最多传个话,要紧事情却从不假她们的手。

    天知道这里头有没有藏着谁的钉子,且比起辽北来的小宫人,这些老宫人一个个精似鬼,不到万不得已,荀贵妃绝不愿让她们近身。

    命白发宫人守好殿门,荀贵妃带着春月来到了东耳房。

    那耳房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

    荀贵妃从袖中取出钥匙,开锁进了屋,春月熟稔地将柳条篮子递了过去,旋即将门掩上,立在门外守着。

    荀贵妃提着柳条篮,掀开薄帘,踏进屋中。

    这里被布置成了小佛堂,正当中的供桌上,供着一尊精巧的送子观音,通体以羊脂玉雕成,光华莹润,而玉像之前,则立着同样的羊脂玉瓶,瓶中以清水供着一根柳枝。

    荀贵妃自柳条篮中拣出一根新鲜的杨柳枝,换下旧的,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闭目祷告起来。

    说起来,大齐后宫倒也没禁着这些佛道之物,但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是以荀贵妃才会如此谨慎。

    约莫小半刻后,荀贵妃祷告完毕,又自柳条篮的下层拿出干净的白巾,一面嚅动嘴唇念念有词,一面将各处都拂拭了一遍,方才离开。

    重新锁牢耳房大门,春月上前接过篮子,主仆二人行至偏殿,将那悬在挂落飞罩旁的另一只柳篮给换了下去。

    “便这样摆设着才好看,春天么,总要有点儿绿才好。本宫又不爱那些花啊朵啊的,就拿这柳条儿应景了。”荀贵妃嫣然笑道,语声颇为响亮。

    春月心领神会,忙陪笑应和:“主子说的是,这篮子编得精,柳条也是新鲜又好看,奴婢觉着比花儿还漂亮呢。”

    荀贵妃轻笑起来:“这还是你手巧,过几日等这篮子旧了,你再编个新的来,换下这个。”

    “奴婢遵命。”春月答得十分温驯。

    荀贵妃不再言声,与她转出东配殿,正要往回走,忽见春分从廊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屈身禀道:“主子,充嫔娘娘来了。”

    荀贵妃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固。

    充嫔?

    她来作甚?

第302章 图纸

    景仁宫角门外,充嫔微敛了眉,凝望脚下平整宽阔的台矶。

    阶上落着几片落英,也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殷红且浓烈,丝绒般的花瓣在阳光下泛出微泽,粘稠地,如身体里迸出的血渍,在深青而黛的石块上,安静地绽放。

    两名小宫跪在她脚边,掸拭着她的裙摆,动作十分轻柔。

    “贵妃娘娘不喜欢花儿,你们弄干净些,别叫方才那些落花沾在我身上。”充嫔的声音很温和,唇边携着一朵浅淡的笑:“再,你们自个儿也互相瞧瞧,别带出幌子来,惹得贵妃不喜。”

    两个小宫人俱皆应是,细细收拾妥当,不敢有一丝疏漏。

    半启的角门便于此时从里拉开,春分与春月分立于门的两侧,屈身行礼,齐声道:“娘娘请。”

    充嫔点了点头,风仪淡雅地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春月忍不住悄悄抬头,目中划过惊艳与痴迷。

    充嫔今日所著衣裙,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上身是浅湖色素面儿窄袖立领的款式,腰身收得恰到好处,勾勒出近乎完美的曲线,袖口与领口皆镶着如今最时兴的蕾丝宽边,下系着深湖色素面长裙,裙外蒙着数重洁白如雪,薄如蝉翼的轻纱。

    奇异的是,那纱料子细看好似精密的渔网,且并不平整,而是自腰部向下抿出无数细直的褶子来,风一吹,裙幅飘摆,似万千云波轻涌,飘然若仙。

    春月不由露出艳羡的神色来,视线向上,扫过充嫔肩上搭着的那条蓝白双色纱料披帛。

    这东西叫做“披肩”,是大齐后宫今年才时兴起来的新鲜玩意儿,荀贵妃也做了两条,其中一条是火狐皮的,真真是艳丽如火、雍容华贵。

    据说,今年春宴之时,充嫔便是凭着一身白衣素裙并白狐披肩,艳压群芳,几乎复宠成功。

    只可惜,纪昭仪忽然小产,陛下忙着处置这件事,便又将充嫔娘娘丢在了脑后。

    春月曾听好些人说过此事,彼时尚还有些不信,总觉得以荀贵妃的姿色,充嫔再怎么打扮,亦是多有不及。

    而今日一见,她终是明白,美人亦需华服衬。

    原本不过六分姿色的充嫔,在这套衣裙的抬升下,足可与众美争艳,再加上她本就有的那种从容、淡雅的风韵,十足是个绝色美人儿。

    迈着碎步走在充嫔身前,春月与春分将她引去了正殿。

    荀贵妃此时已然换了身新裁的春衫,发挽云髻、鬓横珠钗,端坐于宝座之上,烟绿色轻纱裙摆湖水般地铺散着,而她美艳明媚的容颜,便好似开在水面的一朵红莲,无须风拂,便自有了种与世无争的夺目。

    充嫔视线低垂,在眸光尽处现出一角绿裙后,便立时止步,折腰见礼:“见过贵妃娘娘。”

    “起罢。”荀贵妃摆了摆手,控制着自己的眼神,没去多看那身扎眼的衣裙。

    哪怕心中已然生出了恨不能将之据为己有的念头。

    却也只是一念罢了。

    莫说是她这个贵妃娘娘,便是比充嫔位份更低的昭仪、婕妤,亦绝不会有此行径,否则是要被人笑话儿的。

    一身衣裳,也值当明着去抢?

    偷着学学也就罢了,总归这东西人人都瞧得见,也总会有心灵手巧的能学会,又何必急在一时?

    再者说,充嫔那天不也还是灰溜溜地走了么?

    由此可见,太出风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活该。

    荀贵妃抬手掠了掠发鬓。

    “我今日来得唐突,也没提前递个帖子,贵妃不怪罪我吧?”充嫔此时开了口,语中有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荀贵妃淡笑道:“本宫平素也是闲着,你能来瞧瞧本宫,也是你的一片心意,本宫自是欢喜的。”

    充嫔提起帕子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贵妃真是胸襟宽阔,我这儿也就安心了。”

    荀贵妃面色如常,拢在袖中的手却微微一紧。

    这是何意?

    刺探?

    尚未待她想明,充嫔已然又道:“贵妃在上,我有个不情之请,想与您说一说,不知成不成?”

    荀贵妃平视前方的眸光,终是落回到了充嫔的脸上。

    随后,心头一跳。

    此际的充嫔,正用一种哀恳的、乞求的眼神,切切地看着她,好似当真有什么特别为难、特别难以启齿之事,要向她诉说。

    荀贵妃见状,不喜反惊。

    充嫔其人,她还是有些了解的。

    虽说只是个嫔,但她却鲜少……不,是从不曾在高位者面前谄媚讨好。

    换言之,此人秉性清高,颇有些目下无尘之意。

    若非如此,当年她也不会在小产之后避居永宁宫,谢绝一切宴饮邀约,如同清心寡欲的比丘尼,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

    一个险些便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

    当然,她后来的举动证明了,那所谓的清高,也不过是演给外人瞧的戏罢了。

    可再怎么着,她此际行径,亦大为反常。

    荀贵妃美目微眄,在充嫔的身上扫了一圈,旋即勾起了唇角。

    有趣。

    她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好啊,你便说予本宫听听。”

    充嫔闻言,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喜色,张了张口,忽然又闭拢,举帕向唇边拭了拭,轻咳了两声。

    荀贵妃挑眉一笑,挥手道:“罢了,春分、春月你们几个都先下去,得了本宫的吩咐再进来。”

    众宫人俱皆领命退下,不一时,殿中便只余下她二人。

    “谢贵妃体恤。”充嫔姿仪淡然地向上颔首,旋即站起身来,轻提裙摆,盈盈跪倒,两手扶地道:“求贵妃娘娘帮我。”

    荀贵妃端坐着未动,居高临下的视线中,不带一丝情绪:“你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本宫又有什么能帮你的呢?”

    充嫔抬起头,疏淡眉目间,拢着无尽的幽怨与哀愁。

    “我已经三十岁了。”她说道,苍白的脸上,眼圈儿微红:“贵妃青春正好、美丽尊贵,想是不会明白我这畸零之人的心事。”

    寥寥数语,似是能勾动人心底深处的情绪。

    荀贵妃眸光闪动,口中却发出一声轻叹:“年华总是易逝,听你这般说着,本宫也伤感起来了。”

    充嫔苦涩地一笑:“我知道,贵妃未必肯信我的话,不瞒您说,便是我自个儿也觉得我这话听着假。所以,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求娘娘拉我一把。”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探手入袖,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囊,膝行数步,将之高举过顶:“这是我花去所有积蓄拿到的图纸,请娘娘过目。”

    “哦?”荀贵妃饶有兴致地看了她片刻,颔首笑道:“好,本宫便瞧瞧。”

    说话间,将锦囊接过,解开系带,从中取出两页纸,动作舒缓地展开了纸页。

    随后,神色一凝。

    那纸上画着的,竟是一身极美的衣裙。

    不同于充嫔身上所著,这套衣裙更典雅、更繁复,亦更奇异,衣裙旁还细细写明了如何量体、如何剪裁、如何缝制走线等等,连料子也标注得清清楚楚。

    翻至第二页,亦画着一套华丽的衣裙,诸细处亦如前注明。

    荀贵妃眸中划过异彩,旋即归于平静,望向阶下跪着的充嫔:“原来,你今日是向本宫递投名状来的。”

    “不敢,求娘娘垂怜。”充嫔的姿态摆得很低,以额贴地,语声中再没了往日的淡定:“我不奢望别的,只求能再见天颜。”

    “这又不难,每月初一都有大晨定,你只要去仁寿宫,总有那么几回能见着陛下的。”荀贵妃闲闲地说道,似是没听出她的恳求。

    充嫔滞了滞,语声越发黯然:“尊卑有序,我不敢僭越。”

    荀贵妃忍不住笑起来:“哟,这话可真新鲜。若你当真遵着这一条,春宴那天你就该……”

    “宴者为欢,然晨定却是礼。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充嫔突兀地打断了她。

    这一刻,纵使她根本不曾抬头,可荀贵妃却觉着,这个跪地乞求的半老徐娘,那骨子里的孤高,实则还在。

    “噗哧”,荀贵妃轻笑出声,语中亦多了几分温和:“这才像你么,方才本宫还想着你是不是转性了呢。”

    竟是对充嫔方才打断她的行为毫不介意,甚而还为之欢喜。

    充嫔缓缓抬头,面上的笑容极是苦涩:“我若是能改个脾气,也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如今我已是走投无路,只能请娘娘相助。”

    荀贵妃笑望她数息,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起来说话罢,本宫叫人送些点心过来,咱们慢慢儿说。”

    充嫔依言起身,神情似悲似喜,又似无限怅惘。

    紧闭的殿门重又开启,捧着杯盘的小宫人鱼贯而入,正殿里传出细微的笑声。

    而即便如此,这空阔的庭院,仍旧安静得有些异样,唯有那株枫树管自抚弄着阳光,枝桠摇曳,发出“哗啷”轻响。

第303章 噩耗(二合一)

    二月初五,恰是春阴天气。

    国公府世子夫人常氏一早便起了榻,就着案边微明的烛火,晨妆已毕,复又命小丫鬟将支摘窗启开了半扇,凭窗远眺。

    晨光幽微,青青的一片,廊下的灯笼还亮着,在黯淡的曙色中晕出几团浅白的光华。

    几个粗使婆子正弯着腰于廊外洒扫,小丫鬟提着水桶行过砖地,一路泼泼洒洒地,落下好些水渍。

    常氏探手将窗子推开些,扑面一阵东风袭来,倒也无甚寒意,唯潮气侵衣。

    “这天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常氏蹙眉自语,面上含了几分担忧:“今儿可还有宴呢,万一当真下起雨来,这迎送上头便又多了一桩事。”

    她的陪房钱旺家的正侍立在侧,闻言便知她说的是今日国公府认亲宴之事,遂在旁笑道:“奴婢听人说,水可是主财的呢,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今儿下,可见是这财就要来了,这可是吉兆。”

    常氏不由失笑,转首嗔道:“妈妈这又是从何处听来的怪话,咱们家又岂是缺了那点儿钱财的人家?”

    钱旺家的便陪笑道:“奴婢也就这么一说,这些浑话夫人也莫往心里去。”又劝她:“莫要在风口里站着了,看凉着。”

    常氏原也不过偶有所感,被她这样一打岔,也就罢了,因见时辰不早,忙收拾起来,带着一堆丫鬟婆子去往明萱堂请安。

    才一转出角门,便见垂花门外走来数人,一水儿的锦袍玉带、步履如风,正是国公府世子萧戎并长子萧简、次子萧策。

    常氏立时停下脚步,笑盈盈地望住他们,口中说道:“今儿真巧,你们也这时候来了。”又向自个两个儿子招手:“简儿、策儿,到为娘这里来。”

    长子萧简今年已然十三岁了,是个美姿仪、俊容颜的翩翩少年,此时闻言,立时噙笑上前给常氏见礼,一行一止端然有度,大有乃父之风。

    次子萧策今年将满十岁,眉眼间还有几分孩子气,虽然他竭力想要表现得成熟些,可是,他那咧开的嘴角、强行压抑却又微带雀跃的身姿,却昭示着他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

    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常氏的面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拉起萧策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问道:“我们阿策今儿功课可还做得了?师父有没有责罚于你?”

    萧策如今这个年纪,对母亲还有着极强的依恋,闻言便也反拉住常氏的手,仰起一张初见俊秀的脸,絮絮叨叨地与她说起晨课之事来。

    定国公府有家规,凡儿郎年满十岁者,便需挪去外院居住,每日晨起由教习传授武技,年节亦不可辍,直至弱冠之龄,方可由其自行决定习武还是从文。

    定国公夫妇有志一同地认为,男孩子必须粗养、放养,且一副强健的体魄亦是男儿行走天下之根本,无论往后做什么,身体康健,则一切才都有可能。

    是故,今日虽然有家宴,学里的放了一天假,但晨课还是要完成的,世子爷萧戎便是带着两个孩子去校场习武,此时方得回转。

    细细地跟小儿子说了会儿话,又问了问大儿子的情形,那厢萧戎便也行至眼前,常氏与他向来感情甚笃,柔声与他说了会儿话,一家人方合在一处,来到了明萱堂。

    他们来得颇早,二房与三房的人都还没到,刘氏却是已然起榻了。

    一家四口先在屋外候了片刻,待刘氏命人叫请,方进屋向她请安,再叙几句闲话,萧戎便带着两个儿子先行告退。

    今日的认亲宴,男宾与女客是分开的,外院亦有好些事情要办,萧戎身为世子,自是当仁不让,而萧简与萧策虽还年幼,这些人情往也要慢慢地学起来了,是故他父子三个提前辞了出去。

    待他们走了,刘氏便拉着常氏坐下,说道:“今儿天气不大好,估摸着要下雨,我已经吩咐江妈妈去备雨具了,只花厅那条路不大好走,有一小段儿根本没个遮掩,我想着,要不就把地方改在敞轩,你看可好?”

    常氏忙笑道:“母亲这法子好。媳妇方才还在为这事儿发愁呢,如今趁着还有些时辰,现换地方也来得及,便这么着吧。”

    刘氏点了点头,将事情吩咐了下去,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外头小丫鬟通传:“老夫人,大姑娘和二姑娘来了。”

    “哟,她们两个倒是来得齐整。”刘氏笑弯了眼睛,又转头吩咐素琴等人:“快,快叫她们进来。”

    素琴与另一个叫玄棋的丫鬟皆笑着应是,双双转出扇,一人挑帘,一人跨出门槛,向立在阶下的红药与殷巧慧笑道:“两位姑娘快请进,老夫人正等着呢。”

    殷巧慧大声说了句“知道啦”,拉着红药便踢踢踏踏地进了屋,走到一半儿,到底耐不住,甩开红药撒欢儿跑了进去,大声道:“慧娘来啦,慧娘来啦。”

    刘氏举目看去,视线越过跑进来的殷巧慧,便见扇外缓步行来一个著红衣的美人儿,眉目如画、肤光胜雪,正是红药。

    再往旁瞅,才瞧见了也穿着一身红的殷巧慧。

    虽说殷巧慧的红裙比红药身上的更为鲜亮,可上身的效果却正相反。

    “好孩子,快过来坐着。”刘氏笑吟吟地冲她们招手,又见殷巧慧裙角微湿,不由又问:“慧娘的衣裳怎么湿了?”

    “外头下雨啦,很小很小的,姨姨偏不让慧娘玩水。”殷巧慧嘟着嘴,偷偷瞄了红药一眼,又赶快扭头“哼”了一声,假装不睬她。

    红药不由笑起来,知道她小孩子脾气,也不与她计较,只向刘氏笑道:“回母亲的话,外头正有点儿下小雨呢,方才路过池塘的时候,大姐姐要玩水,被我拦下了。”

    “才不是,慧娘就是蹲在边上看看,没想要捞红鱼。”殷巧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大声说道。

    刘氏被她逗得直笑,又纠正她道:“慧娘啊,你可不能叫红药姨姨,要叫二妹妹,知道么?你瞧瞧,红药就叫你大姐姐呢。”

    殷巧慧“啊呀”了一声,懊恼地拍着脑袋:“慧娘忘记了,姨姨是妹妹,我是姐姐。”

    说着还示威地冲红药鼓了鼓眼睛,忽又想起自己方才还在生气,于是又“哼”地一声,拿后背对着红药。

    众人见状,俱皆笑了起来,常氏便掩袖道:“母亲,算了罢,阿慧爱怎么叫便怎么叫,由得她去,也没人会说她什么。”

    极平常的一番话,底气却足,也唯有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会将旁人的议论视同无物。

    当然,这也仅限于这等无伤大雅之事。

    刘氏亦知她说得有理,只得笑叹道:“唉,我这也是强人所难,总归我说我的,慧娘说慧娘的,我们娘两个来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摇头将此事略过,刘氏拉过红药,细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衣裳头面,见诸处皆好,心下极是满意,只觉这个女儿认得不亏,遂颔首道:

    “我就说这身儿好看,果然的,你穿着极好,也不枉这一个来月天天叫你试新衣裳了。”

    红药面上笑容未改,心下却感慨:

    这都试了怕有几百身衣裳了,再挑不出一身合适的,那也太难了。

    常氏亦在旁忍笑道:“母亲最近心情大好,媳妇瞧着也高兴,这都是红药和慧娘的功劳,等一时开了宴,定要敬两位妹妹几杯酒吃。”

    这话一出,又是满屋子的笑声。

    未几时,二房、三房的人也都到齐了,二老爷萧戍、三老爷萧戈并三爷萧筑见了礼便出了屋,二夫人姜氏携四爷萧籍、三夫人阮氏携五爷萧筹则留了下来,与红药、殷巧慧一同,陪刘氏用早饭。

    说起来,那萧籍和萧筹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都还要人抱着呢,规矩上头倒是很好,不哭不闹地,亦不挑嘴,让吃什么吃什么,小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这般圆滚滚的胖娃娃,莫说刘氏欢喜,红药也觉得可爱得紧,待用罢了饭,便自告奋勇要带小侄子去东暖阁玩。

    刘氏便笑:“也好,你们几个小的都去罢,再多叫些人跟着。这俩小子闹起来,你一个人对付不来的。”

    姜氏与阮氏亦皆表示赞同,二夫人姜氏便笑道:“老四也就吃饭的时候好点儿,别的时候可淘得很。”

    说话间,行云流水般从袖子里摸出根竹戒尺来,递给了红药,温温婉婉地道:“若我们家小子实在淘得厉害了,二妹妹就拿这个管教,打手板、打屁股都成。”

    红药在国公府呆了这些日子,也渐渐摸着了门道,知道萧家教养孩子,从来都是“一言不合就上手”,此时倒也没露出惊色来,只干笑着接过戒尺,道:

    “二嫂嫂说笑了,阿籍乖得很,定然不会……”话未说完,身后陡然传来“砰”地一声剧响。

    她吃了一惊,忙回头看去,便见四岁的小萧籍张着小手、咧着嘴,一脸无辜地站在那多宝阁下,脚边滚落着一只圆肚儿铜瓶,以及其他几样零碎物件儿。

    再看一旁,还有个倒翻的小板凳。

    很显然,方才他是想踩着蹬子拿什么东西,结果把铜瓶等物给碰倒了。所幸一应物事都很结实,倒也没砸碎什么。

    红药怕他挨骂,张口欲劝,忽见素琴与玄棋已是双双上前,一个将萧籍抱回椅中,另一个拾起铜瓶等物搁回原处,二人动作熟练、配合默契,眨眼间便将一切复归原位。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座中诸人除了红药,皆是若无其事,该说话说话、该喝茶喝茶,萧籍的亲娘姜氏更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红药见状,便也抿住唇,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此时,三夫人阮氏抚着隆起的肚子,柔声问姜氏道:“二嫂嫂这戒尺瞧着倒小巧,哪里做的?赶明儿我也弄一个。”

    她如今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据常在府中走动的大夫说,她这一胎占九成是个男孩儿。

    如此一来,国公府的孙子辈儿里,就又多了一位小爷。

    这还只是暂时的。

    常氏、姜氏与阮氏年纪都不算太大,说不得还能再添丁,届时,国公府的孙子辈许能达到两位数。

    并且,全都是小子。

    红药垂眸,若有所思望向掌中亮锃锃的戒尺,仿佛明白了点儿什么。

    一时红药并殷巧慧等人皆去了,刘氏便又张罗着叫人拿来菜单、座席簿子等物,与三个儿媳商量着,最后再做些添减。

    正说着话,大丫鬟青画挑帘走了进来,低声禀道:“老夫人,怀恩侯府来了个管事妈妈,正在外头候着呢。”

    刘氏微微一怔,旋即讶然:“怎么这时候儿就来了?贺夫人没来么?”

    今日认亲宴,国公府也给怀恩侯府递了帖子。

    虽说前些日子章兰心闹了一场,只事情到底没闹大,且两家也算通家之好,怎么说该请也还是要请的。

    不过,此时尚未到辰正,离着开宴还有两个多时辰,怀恩侯府的人来得也太早了些。

    青画闻言便道:“回老夫人,怀恩侯夫人并没来,就来了个管事妈妈。”

    停了停,又用很轻的声音道:“这位妈妈奴婢没大见过,眼生得紧。”

    屋子里静了下来。

    开宴之前,怀恩侯府突然派了个眼生的妈妈前来,很不寻常。

    刘氏眉峰动了动,颔首道:“那便请她进来罢。”

    一面说话,一面便将簿册等物递给了素琴,吩咐道:“罢了,你下去告诉他们,就按这个来罢,再,把人都带去廊外听用。”

    素琴忙应下,将服侍的人尽皆领出了屋。

    待下人全都走光了,常氏方蹙眉道:“母亲,怀恩侯府这是……”

    “怕是有事。”刘氏接口道,面上并无太多异色。

    有个章兰心在,没事才怪。

    姜氏此时亦是沉着脸,细声道:“章大姑娘也真是……”

    她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阮氏蹙眉想了想,道:“或许也未必,说不得是贺夫人不想来了。”

    若果真如此,刘氏等人自是乐见的。

    贺夫人不来,则章兰心也就不会来,少了这一位,还能少生些事。

    “等人来了便知道了。”刘氏淡然语道,眉眼不动,唯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出,她颇为不虞。

    章兰心几次三番让国公府丢脸,她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门帘很快便被挑起,青画领着个穿石蓝衣裙的仆妇走了进来,观其服色,正是怀恩侯府管事妈妈的衣着打扮。

    “奴婢见过老夫人,见过几位夫人。”那妈妈甫一进屋,立时屈身行礼,一口京腔很是地道。

    刘氏抬手叫起,淡声问:“我年纪大了,不大记人,不知这位妈妈怎么称呼?”

    那仆妇半垂眸束手,规规矩矩地回道:“回老夫人的话,奴婢夫家姓陈,从前多在外院儿走动,侯爷这是头一回遣奴婢来给老夫人问安。”

    话虽不长,前因后果倒都说清楚了。

    刘氏点了点头,也未叫人赏座儿,由得她立在堂下,问:“你们侯爷遣你来作甚?”

    话音方落,陈妈妈“噗嗵”一声便跪倒在地,语声转悲:“回老夫人,侯爷让奴婢来给您报一声儿,我们夫人……没了。”

    刘氏一下子抬头。

    常氏等人亦皆面色大变。

    没了?!

    侯夫人贺氏……死了?

第304章 跨院

    跨出明萱堂的院门时,雨丝已然渐密,天地间似蒙了一层剔透的青纱,微风过处,檐下的占风铎嗡鸣不息。

    陈妈妈抬起头,空茫的视线,直直落向前方。

    宽阔的青石板路上,偶尔可见一两个国公府的下人,撑着伞、踏着屐,轻声说笑着,自她眼前行过。

    再远些,细雨如薄烟,拢住高大的树木、重叠的门户,那被雨水洗得油亮的黛瓦边缘,开出一两枝桃花。

    陈妈妈迢遥地看着,面容渐渐黯淡了下去。

    今日的国公府将要举宴,国公爷夫妇要认下一双女儿,遍邀京中有名有姓的勋贵,而他们怀恩侯府,也收到了帖子。

    若他们夫人还活着,再过不上一个时辰,便会出现在这条青石路上,由丫鬟婆子们围随着,穿着华丽的衣裙,前来赴宴。

    而现在,不可能了。

    陈妈妈叹了一声,撑开了一面青布油伞。

    贺氏突然亡故,而国公府却将举宴,怀恩侯思忖再三,觉着不宜于在国公府这大好的日子里,让个下人戴孝前来报丧,委实是太晦气了些,是以便遣了不大在国公府走动的陈妈妈,穿着便服前来通消息。

    这也是两家关系好,国公府不计较,而怀恩侯也顾及着对方的体面,陈妈妈方才面见国公夫人刘氏时,便已然将这层意思带到了。

    至于更深一层的因由,陈妈妈不便说,亦不敢说。

    “陈妈妈请从这边走。”陪同送行的乃是大丫鬟青画,方才相迎的亦是她。

    看着眼前这张青春秀丽的脸,陈妈妈的脑海中,莫名现出了另一张苍白消瘦的容颜。

    她不由打了个颤,忙将涌上心头的情绪按下,面上堆出温恰的笑:“有劳姑娘送我,我头一遭儿来,倒真是不识得路。”

    青画弯了弯唇,忽记起对方的来意,情知不该笑出来,忙敛容道:“皆是我当做的,妈妈这边请。”

    她当先引路,陈妈妈随行在后,二人安静地走了约一刻后,便转上了一条南北向的细长夹道。

    青画到此便止了步,遥指着前方道:“妈妈一直往前走,走到头了便是角门。”

    陈妈妈便是从此处来的,知道那路穷处正是国公府东角门,忙谢了青画几句,又说些客套话,方撑着伞慢慢地去了。

    从角门出来,怀恩侯府的马车正停在不远处,孤零零的青幄小车,悄立于风雨之中,四下里不见人烟,唯车帘在雨中翻卷着,说不尽地萧瑟。

    回府之后,这车帘子也该换成粗麻白布的了。

    再往前想,也就在两年前,府里才办了先夫人的丧事,眼下又要办白事了,贺氏去年末才产下一女,如今还没满六个月呢,便成了没娘的孩子。

    可怜见的。

    陈妈妈漫无边际地想着,也不知是如何回的府,直到几点冷雨拍上面颊,方将诸般杂念抛开,整了整衣襟,去大书房向怀恩侯复命。

    怀恩侯章琰正与管事说话,见她来了,停下略问了两句,得知话已送到,便命她下去了。

    待素青帘幕重又合拢,章琰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有着远比寻常男子高大的体魄,面貌英俊、气质刚健,行止间有若渊停岳峙,一望便知是马上战将,且经年来也不曾落下功夫,是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瞧来也就三十许的模样。

    只是,此刻的他似是形神俱疲,眼底更有几分倦容,捏了好一会儿眉心,方低声道:“我之前所言,你记下了?”

    “是,侯爷,奴才都记下了。如今还要请侯爷的示下,要不要现就发丧?”侯府大管事周全面容端肃,一张长脸骨骼突立,刀削般的鼻翼两侧,各有一道深刻的法令纹,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

    听得此问,章琰绷得笔直的身形,忽然便有了坍塌的迹象。

    他一手扶住书案,闭目良久,喉咙深处方迸出一句低语:“发丧罢。”

    “是,侯爷。”周全躬了躬身,立在原处等了片刻,见他再无吩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章琰长久地站在书案边。

    天光一点点倾斜过来,雨似乎更大了些,却犹自稀疏,零落断续,如残夜谯鼓,敲打着屋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抬起头来,仿佛自沉思中惊醒,举目环顾。

    书房里静悄悄地,案上笔墨如故,裁刀、镇纸与水中丞,亦仍旧放在昨天的位置。

    可是,那个每日帮他收拾案牍之人,却已经不在了。

    章琰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向脸上抹了两下,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上前抓起椅背上的大氅,转身走了出去。

    周全一直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了,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抢步上前,递上了早就备好的油伞。

    章琰被视线中现出的雨伞拦住去路,随手披上氅衣,仰起头,望向漫天细雨,神情有些怔忡。

    “侯爷,春雨也是凉的,还是打上伞罢。”周全低声劝了一句。

    章琰犹自站着未语,数息后,接过伞撑开了,拾级而下。

    周全亦不再言声,撑起伞在后跟着,主仆二人沉默地行过几重院落,来到了西跨院。

    跨院门口守着四个粗壮的仆妇,一见他二人,齐齐上前见礼,又无声地退去一旁,进退十分有度。

    章琰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很快便来到了西厢房。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尚未行近,屋中突然传出了一阵女子的哭喊。

    那尖利而高亢的音线,似一根钢针,刺穿了菲薄的雨幕。

    章琰脚步一顿。

    “侯爷,大姑娘一直不肯歇下。”陈妈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躬着腰低声回禀。

    章琰点了点头。

    一刹儿的功夫,他线条坚硬的脸庞如骤破的冰面,一些情绪自裂痕中乍然奔涌,又飞快褪去。

    “下去罢。”他沉声道,神情恢复了平静。

    满院仆役潮水般地退了出去,唯有周全留下,守候在游廊拐角。

    从这个位置,是听不清屋中人的说话声的。

第305章 陌生

    “咿呀”,寂寂庭院中,传来一声轻响。

    章琰推开门扇,抬脚踏进了西厢房。

    屋中门窗俱皆阖拢,光线幽微,不过,他多年习武,眼力却是极好,一眼便瞧见了跪伏于榻边的那个少女。

    那是他的长女章兰心。

    从昨夜起,她便一直呆在这屋子里。

    确实地说,是自发现贺氏浑身是血倒在她闺房中之后,章家大姑娘,便被软禁在了西跨院儿,由几十名仆妇看护,行动皆有人跟着,半步不离左右。

    章琰平静的眼眸深处,起了一丝微澜。

    “父亲!”

    章兰心转过头,发出了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唤。

    那一刻,那张苍白瘦弱的脸上,迸发出灿烂的希冀的光。

    “父亲!父亲!”章兰心迭声呼唤着,摇摇晃晃自榻上爬起来,踉跄扑到章琰脚边,用细瘦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袖,仰起了头。

    那个瞬间,她已经失去了光泽的发丝在空气里飞散,随着她的动作近乎疯狂地颤抖着:

    “父亲……是来带心儿出去的么?父亲相信心儿是无辜的,是么?父亲相信心儿没杀母亲,是么?”

    她仰面看向章琰,被泪水打湿的眼睛里汪着光,孺慕而又热切地,盯着她的父亲。

    章琰由得她抓住衣袖,既未扶起半跪于地的长女,亦不曾将她甩开,只垂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睛,与他一模一样,就如同镜中照出来的一般。

    恍惚间,他倏然便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小小软软的女孩子依恋地抓住他的衣袖,甜甜地撒着娇、耍着赖,向他讨要一粒糖球。

    一晃眼,已经十八年过去了。

    那个跟他要糖吃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大姑娘,变得他已经有点认不出了。

    章琰颊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原来,光阴是如此可畏的一样事物,以浩渺、以细微,将曾经亲近熟悉的那个人,变得无比陌生。

    便如眼前这发丝散乱、两眼赤红的少女。

    这是他的长女、他的骨肉。

    可他却发觉,他已经不大识得她了。

    章琰袖中的手动了动。

    “吃糖……嘻嘻嘻……爹爹吃糖……”

    小小软软的音线,穿过漫长悠远的岁月,轻轻回荡在他的耳畔。

    章琰握紧的拳头,倏然一松。

    疲倦如海浪般席卷而来,一波又一波,冲刷着他原本坚冷的心。

    很快地,他的眼底深处,泛起了些许潮意。

    拳头松开,自袖中探出,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伸过去,扶起了伏地痛哭的少女。

    “起来吧,地上……凉……”

    章琰不确定那嘶哑的声音是不是出自于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当真存在于这间屋子。

    他感受着手臂上那微弱的重量,心底的酸涩很快漫上眼眶。

    “心儿……你瘦了……”

    他闭了闭眼,复又张开,感受到散落的力量的回归。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半扶起章兰心,将她扶坐在了椅中,又倒了半盏滚热的蜜水,缓缓推至她的面前:

    “乖,喝了这个,再与爹爹说话。”

    “嗯,谢谢父亲。”章兰心含着泪笑了笑,接过茶盏,小口地喝着,那怕烫的样子,与幼时一模一样。

    章琰的神色变得温柔起来。

    “告诉爹爹,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他问道,语声很和缓。

    章兰心微微皱眉:“我都说了好几回了,父亲还要听啊?”

    拖长了的尾音,撒娇似地。

    “是的,爹爹还要听一遍,心儿再说一次可好?”章琰在她对面落了座,低头的刹那,目中浮动着掩不去的哀凉。

    章兰心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闷闷地道:“既然父亲想听,那女儿就再说一次罢。”

    她搁下茶盏,手指下意识捻动着衣角,说道:“昨晚吃了饭,我想再去求母亲一次,请她今儿带我去定国公府散散心。父亲也知道的,母亲一直不准我去定国公府……”

    她噘着嘴小声抱怨着,蓦地抬头,飞快扫了章琰一眼。

    那一眼,漆黑、幽深、晦暗,如隐藏着暗潮的海面,将疯狂与绝望,尽皆于掩于平静的表象之下。

    “然后呢?”章琰好似看见了她瞬间的眸光,又似是未见,语声仍旧低柔。

    章兰心垂下头,细声说道:“我出门的时候,正好莺儿把甜羹送来了,估摸着那时候应是酉正一刻,从前母亲……”

    她忽然停了一息,再开口时,语中已然有了几分悲戚:

    “女儿的亲生娘亲从前就说,临睡前不要吃东西,又定下了酉正一刻这个时辰可以吃些垫垫,再往后便不成了。是以女儿知道是那个时辰。”

    章琰“唔”了一声,没说话。

    到目前为止,章兰心所说的一切,皆是实情,有不少人皆可作证。

    章兰心又续道:“我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恰巧不在,我在母亲屋中等了约有两刻,一直没等着母亲回来,我就只好先回屋了,却不想……”

    她的身子突兀地颤抖了一下,齿关“格格”作响:“我……我一回屋就瞧见母亲倒在西梢间,身上好多……好多血,我就……我就……”

    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惧色,似又想起了昨晚的情形,用力咬住嘴唇,吐出了最后一句颤抖的话语:

    “我壮着胆子试了试……母亲的鼻息,母亲已经……已经断了气……”

    章琰定定地看着她。

    一如方才进屋时那样的眼神。

    熟悉地,却又无比陌生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而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往后……好好儿的罢。”

    低而微凉的语声,随着他的步履渐消散。

    “咿呀”,屋门开启,漏下尺许天光,并数点细雨,随后又“哐”地一声阖拢。

    章兰心坐在案边。

    案上的茶盏,不知何时已然凉透了。

    雨仍未歇,风卷起片片雨丝,无休止地拍打着屋檐。

    章琰神色木然地踏下石阶,并未察觉到身后撑起的雨伞,以及周全吃力高举手臂的身形。

    有那么一瞬,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侯爷,雨大了,要不要先回屋?”周全的语气中满是关切。

    章琰如梦方醒,转首看了看他。

    周全飞快低下了头。

    那张痛楚到了极致的脸,他委实不忍多看。

    “去外书房罢,我要写封信,稍后你送去许府,亲手交到许承禄手上。”章琰疲倦地按住了额角。

    周全应了个是,忽觉掌中一轻,却原来是雨伞被章琰接了过去。

    “马车下晌就走,太夫人和老夫人那里,先瞒一阵。”章琰再度说道。

    周全应下了,又添补道:“侯爷放心,飞鸽已经放出去了,大姑娘去庄子这一路上,都是安妥的。”

    章琰没说话,只在阶下站了片刻,旋即迈开大步,离开了跨院。

第306章 伤痕

    细雨如烟,掠过国公府轩丽的屋舍。微凉的风来了又去,卷起落英,抛于阶前或檐角,落下斑斑红泪。

    这等东风烟雨的好景,游湖是最为相宜的。

    于是,认亲宴酒至半酣,便有那多金公子、富贵闲人,执长篙、乘轻舟,将一席人间欢宴,吃出了渔樵况味。

    一时间,湖面上浆声乃,烟波倒影、水鸟翩飞,倒还真有点儿像是人间仙境,生生把个认亲宴变成了诗宴或茶宴。

    徐却没去凑这个热闹。

    闲的不是?

    一个个脑满肠肥(此处特指他亲爹东平郡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书都读到某动物肚子里的家伙们,偏要去附庸个风雅,学着人家读书人搞什么画船听雨、凭水临风的花头巾,也不嫌丢人。

    反正他徐五郎是丢不起这人。

    是故,一俟察知东平郡王并国公爷有游湖作诗的意思,他立时尿遁离席,引得两位勋贵老爷很是惆怅,深感今日这桩雅事失色了许多。

    毕竟,这群勋贵中最著名的“才子”,便是郡王府的徐了,几首名诗唱响大齐,若没了他在,那些二世祖又能写出什么狗屁玩意儿?

    带着满腔的遗憾,王爷与国公爷双双坐上了画舫,而没过多久,那舫中便响起了震天的锣鼓声,却是唱起了一出《杀天门》。

    徐于是大为感慨。

    瞧瞧,还没离岸多远呢,这戏就唱上了,且还是杀气腾腾的武戏,都能把那满湖烟雨给炒熟喽。

    说好的吟诗作对呢?

    说好的雅致才情呢?

    他就知道,郡王爷这个只会玩儿的,与国公爷这个只会打的,两下里凑一块儿,准定风雅不起来。

    幸得他徐五有先见之明,早早走避了事。

    不过,再一转念,徐却又满心地欢喜。

    东平郡王已经向定国公正式提亲了,婚书也是当着他的面儿写下的,国公爷夫妇对这椿婚事很是满意。

    这差不离就是定下了。

    媳妇儿到手,徐的嘴角从那时起便一直咧着,耳朵根儿都快裂了。

    所谓境由心生,因着心有欢悦,这软绵绵的雨,便也没那么讨人嫌了。

    徐原还打算着,约红药出来见个面,给她透个消息,让她定心,可过后却又觉得,这似是有些唐突。

    虽说那天杏子林中,他向她表露心迹,在挨了她几下踢打之下,亦得了她的允可。

    只是,婚姻到底乃是大事,礼不可废,若此时私下见面,万一被赴宴的女眷瞧见了,那起子长舌妇最善无中生有,只怕有损红药的名声。

    是故,离席之后,徐强按下与佳人一晤的念头,在湖边散步解酒,并不曾使人往里送消息。

    总归能见着的。

    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徐乐孜孜地想着,忽见林外匆匆行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中年男子,著一身国公府仆役服色,瞧来像是个小管事。

    紧随其后的,则是个劲装青年,生得其貌不扬,腰畔悬了一面亮晃晃的铜牌。

    “爷,来的是内卫的人。”随侍在旁的金二柱低声提醒了一句。

    徐也已瞧见了那名内卫,虽并不识得其人,然此人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子森冷之意,却是他熟悉的。

    内卫的武太监,个个有若阴司鬼差,而其中翘楚,自是当属许承禄那妖孽。

    “徐五爷您在这儿呢,可叫奴才好找。”那管事模样的男子此时快步走来,一面说话,一面抹着脸上的汗,随后侧身指向那内卫,点头哈腰地道:

    “世子爷叫奴才领这位军爷来找您。”

    “标下郭大江,见过徐五爷。”那名内卫利落地行了个礼。

    徐点了点头,冲金二柱使了个眼色。

    金二柱会意,拉着那仆役走去一旁说话,徐这才肃容问:“是你家大人叫你来的?”

    两卫在京里的名声一向很差,无论勋贵还是文官,皆避之唯恐不及,若非有急事,许承禄是断不会在国公府举宴的中途,派人过来寻自己的。

    想来事情不小。

    “是,我家大人请五爷速去署中一见。”郭大江语声低沉,向前踏了两步,谨慎地道:“怀恩侯府出了桩命案。”

    徐神情一凝。

    又是怀恩侯府?

    且还是命案?

    难不成……章大姑娘死了?

    心下转着念头,他未再多问,只叫来那名管事,请他向世子爷萧戎代为致歉,便与郭大江一同离开了。

    天将向晚时,在内卫官署的后堂,徐见到了贺氏的尸首。

    “怀恩侯夫人死于头部重创。”站在尸身边的许承禄斜靠着墙壁,手里抓着把瓜子儿,一边说话,一边闲闲地嗑着,神情间并无“死者为大”的敬意。

    徐知他素来如此,越是重案、大案、要案,其零食消耗的速度便越快,此时见状亦不以为意,只细细观察着贺氏的尸身。

    贺氏所受之伤,尽皆位于头部,其后脑偏上的位置,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上头凝结着厚厚的血痂,此外,前额处亦有两处凹陷,呈青紫色,应是以重物大力击打形成的。

    徐蹙起了眉。

    照此看来,贺氏要么是被人从后偷袭,后脑先挨了一记,回头时再被人重击前额,继而倒地身亡;

    又或者,先是有人从正面袭击,贺氏反身逃跑时,后脑再遭重创,最后伤重不治。

    只是,这伤口的形状却并不相同,后脑破裂,凶器显然是有尖角的,而前额之伤却仅为凹陷,凶器应是圆钝之物。

    莫非凶手中途换凶器了?

    此外,若是先偷袭再击杀也就罢了,若是正面遭逢并重击,贺氏死时的动静应当不会小。

    可奇怪的是,据方才看到的口供,贺氏身死之时,周遭并无人得知,直到章兰心回屋后发现其尸身,惊呼尖叫,这才惊动了众人。

    这口供与尸首,像是有点儿对不大上。

    正思忖间,蓦地,徐眼前探出了两根拈着瓜子的修长手指,那指尖拢处,向贺氏前额的凹陷点了几点。

    “仵作已然详细验过了,此处,才是致命伤。”许承禄的语声颇为悠然,俊美到妖冶的脸上,有着一抹似凉似暖的笑。

    徐“唔”了一声,眉头却并不曾松开:“这表明那凶手应该先是在贺夫人背后偷袭,而后再从正面将她打死。可是……”

    他沉吟着没再往下说,心中那种怪异之感,始终挥之不去。

    许承禄“噗”一声地吐掉瓜子皮儿,开口时,语声如长按的冰弦,凉凉拖起余音:“那个叫莺儿丫鬟一口咬定,她只拿铜砚砸了贺夫人后脑一下。”

    徐一怔,旋即转首:“她招供了?”

    莺儿乃是章兰心的贴身丫鬟,亦是怀恩侯亲自押来的本案凶嫌,而此前拿到的那些口供里,独缺了莺儿的那一份。

    许承禄闻言,抬手往嘴里丢了两粒瓜子儿,一脸地云淡风轻:“到了咱们内卫手里,她就是个铁打铜铸的,也得给本官开口。”

    语毕,忽地皱起眉,“啧”了一声,以袖掩鼻,朝徐歪了歪脑袋:“得,这味儿开始大起来了,出去说。”

    说着便当先转身出了屋。

    贺氏是昨晚身故的,如今又正值春暖,尸身已然停放了一整天,开始有了些变化,味道也确实不小。

    难为许承禄,在这种味道里竟也能吃得下零嘴儿。

    徐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内堂。

    从游廊转过一道葫芦门,便是内卫官署的小花园。那园中只种了几棵枇杷树,满树新绿的叶片,除此再无别的花木。

    然而,那春夜独有的草叶芬芳,亦足以涤去方才的阴冷,让人觉出此际正是春温,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徐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

    春风温软,万物生机盎然。而在一院之隔的内堂,却躺着一具永远失去了生机的尸首。

    无论生前何等尊贵,在死亡的面前,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而生与逝,存在与消亡,两者间离得如此之远,却又如此之近。

    两度人生里,这并不是徐头一回生出人世无常之感,只这一次,他心中已然再没了前世的不甘与愤懑,唯觉圆满欢喜。

    因为,他找到了一生相伴的那个人。

    以婚姻、以珍重、以爱恋与相知,携起两个人共同的余生。

    或许,这样的情绪,亦是令他感慨的一部分吧。

第307章 简单(二合一)

    按捺下心中诸般杂念,徐在一棵枇杷树下站定,负手望向薄暮笼罩的庭院,一任零星落下的雨点扑上面颊,问许承禄道:“莺儿为什么要杀贺夫人?”

    一个丫鬟,居然敢于暴起弑主,这得多大的胆子?

    至少在徐活过的两辈子里,还从不曾听闻过此等凶事。

    “莺儿给章大姑娘的甜羹下毒的时候,正好被贺夫人撞见了,她一时慌了神,便抄起铜砚砸晕了贺夫人。”许承禄说道。

    他的瓜子已然磕完了,这时候正吃着一小包渍青梅,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酸甜味道。

    徐讶然地转过头,清幽的凤眸亦张大了几分:“莺儿给章大姑娘下毒?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就长了。”许承禄用力地咬着梅果,口齿倒是很清晰:

    “约莫一年前,莺儿结识了个风流俊俏的书生,一来二去,两下里便好上了。那书生信誓旦旦地说,要在考取功名之后登门求娶,恋奸((情热之下,二人便做下了那等男女之事,自那之后,莺儿对这书生便死心塌地起来,二人时不常在那书生的住处私会。”

    “呸”,他用力吐出一粒梅核,面上带出几分嫌恶之色,向纸包里又拣了粒青梅,一面吃着,一面再续道:

    “这书生时常会向莺儿打听侯府的情形,莺儿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定国公府萧四爷与章大姑娘,还有殷姑娘三个人扯不清的那笔烂账,莺儿也全都告诉了那书生。”

    “原来如此。”徐已然听出了眉目,眸光渐而转冷:“想必那书生给莺儿出主意,让她说动章兰心去对付殷姑娘,这才有了殷姑娘落水之事。”

    “对。”许承禄点了点头,唇角微勾:“莺儿对这书生那是言听计从,除了殷姑娘落水这一回,章大姑娘在家里和外头办的那些个糊涂事,差不离都是莺儿从旁撺掇的。”

    正说着话,他忽地“嘶溜”了一声,五官皱起,似是被梅子给酸倒了牙。

    而即便如此,他亦不曾丢下酸梅,反将余下几粒尽数丢进口中,发狠似地咀嚼起来,仿佛在跟这零嘴儿较劲。

    于是,这位凶名赫赫的内卫大提督,便成了双颊鼓起、如肿了两个大包的怪模样,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亦变得有些滑稽。

    徐却没有一点笑话他的心思。

    此时的他满身肃杀,俊面布满阴霾:“那书生显然另有目的,莺儿不过是其手中棋子罢了。”

    “你又说对了。”许承禄在对付酸梅的过程中,亦未忘继续讲述,此时便又道:“据莺儿说,章大姑娘这里……”

    他抬起手在脑袋边划了个两个圈儿,示意章兰心脑子不大好,说道:

    “……据说她原先倒还挺精明的,自从她亲娘过逝、婚事也泡了汤,又多了个晚娘,她那脾气就变得很古怪,身边的丫头被她打杀了好几个,连她爹身边的小厮她也常打骂。也就莺儿得她信重。贺夫人每回去瞧她,也都是单独过去,下人都留在外头。”

    听得此言,徐心中的一个疑问终是得解,遂颔首道:“这样说来,贺夫人无声无息死在章大姑娘屋中,倒也说得通了。”

    这样说着,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感触:“章大姑娘连遭变故,也难怪她变得……”

    “疯了呗。”许承禄“噗噗噗”吐出一串儿梅核,亦将对章兰心的结语给吐了出来。

    徐点了点头,无声而叹:“是啊,她可能是真疯了。”

    前世的章兰心,亦是怀着孩子投缳自尽,显然神智上头有些问题,即便没疯,也已经失却了常人应有的体度。

    而这一世,徐借红药之手,扭转了殷巧慧前世死局,而章兰心几番计拙,脾气变得愈发古怪,这也并不令人意外。

    静默了片刻,徐又续起之前的问题:“那个书生为什么要谋害章兰心?他与怀恩侯府有仇么?”

    “本官不知道。”许承禄很干脆,旋即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儿,随意地道:“哦,忘了告诉你,莺儿死了。”

    “死了?!”徐大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丫鬟居然死在了两卫官署?!

    她怎么死的?

    总不会有人刺杀吧?

    “唔,死了,毒发身亡。”许承禄若无其事地说道,面色没有分毫变化:“仵作眼下正验她的尸身。若我所料不错,她中的毒,和章大姑娘甜羹里的毒,应该是一样的。”

    徐有点没明白过来:“这又是从何说起?”

    许承禄不疾不徐地自袖中掏出了一包桂花糕,一面拆开纸袋,一面淡然地道:

    “这话也挺长的。话说半个月前,莺儿与那书生私会之时,突然闯进来一帮凶人,说那书生欠了他们大笔银钱,让他还钱,否则就要把书生大卸八块,再把莺儿卖到最下等的烟花之地……唔……”

    他忽然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闭目品味着口中的桂花糕,似是深为其美味而倾倒。

    徐正听到要紧处,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捺住性子,等他老人家品完。

    过得数息,许承禄方才张开眼睛,继续说道:

    “那书生与莺儿自是苦苦哀求,那些凶人便给了莺儿一包药,让她在国公府认亲宴的前一晚,将这药下在章大姑娘的食水里,说只要章大姑娘次日能跑到国公府闹上一场,这债就两清了。”

    徐怔怔地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想。

    “很简单的计谋,是不是?”许承禄笑了笑,一双眼睛却幽深得如同无底洞。

    徐确有此意,颔首道:“是简单,但,有用。”

    书生与莺儿这条线,看似单薄,实则却很牢固,因为,它针对的是一个失身于人、且无数次谋算过自己主子的婢女。

    有一就会有二。

    从推波助澜、到暗中陷害,再到最后的投毒下药。

    在书生的精心引诱下,莺儿一步一步踏入圈套,直至泥足深陷,再也难以摆脱。

    或许,她自己亦隐约察知到了事情的真相,却只能以一个渺茫的希望麻(痹自己,指望着那书生会给她一个将来。

    一瞬间,徐想到了红药。

    还好,她已然摆脱了任人践踏的命运,莺儿的悲剧,不会在她的身上重演。

    真是太好了。

    徐呼出一口浊气,将心思又转回了眼前,旋即想起一事,问道:“大人方才是说,莺儿所中之毒,与章兰心甜羹里的毒,是一样的?”

    “本官是这么说了。”许承禄表示认同。

    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依大人之见,章大姑娘会死在国公府的认亲宴上,是也不是?”

    “正是。”许承禄懒洋洋地欠伸了一下,神情散漫:“那书生与那些所谓凶人明显是一伙的,他们想要借章大姑娘的死生事,至于他们生的是什么事么……”

    他停住话头,似笑非笑地扫了扫徐,一抬下巴:“你应该比本官更懂。”

    满含深意地说罢此言,他潇洒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包炒蚕豆,“卡崩卡崩”吃了起来。

    “嗯,我确实是懂了。”徐神情淡然,面上是一个近乎讥讽的笑:“这书生一伙人,倒教我想起了那位殷秀才。”

    “嗯,果然孺子可教。”许承禄用一种长辈看晚辈的眼光看着他,满脸欣慰。

    如果不是那不断传来的“格崩”声有些煞风景的话,这样的许都督,也还是有那么几分为人师长的风度的。

    徐根本没理他这茬,只负手在原地踱步。

    话说至此,前因已明。莺儿为救情郎并自救,依计给章兰心投毒,而她自己也早就被人下了毒。

    那种毒药起效缓慢,章兰心会于次日国公府宴上毒发身亡,而莺儿则会在稍晚些时候身死。

    如此一来,书生一伙便有了充足的时间逃离京城,而莺儿这条线也会断掉,此案亦查无可查。

    届时,章兰心之死所造成的影响,虽不能与前世相比,却也足以令国公府与怀恩侯府,成为众矢之的。

    唯一的变数,便是贺夫人。

    她的死是个意外。

    那书生一伙只怕再也想不到,莺儿投毒时,竟会被贺夫人当场撞破。

    只是,贺夫人的致命伤……

    徐的面容冷了下去。

    真凶是谁,已然呼之欲出。

    “贺夫人不是莺儿杀的。杀她的另有其人。”许承禄似是猜到了徐所思,一语道破。

    徐转首目注于他。

    暮色已渐浓,天空中仍有细雨飘落,疏落的几点,沾衣欲湿。

    不知何时,院中已然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烛晕,撑起一小片微弱的光明。

    许承禄的身影,在这微光中变得模糊,连同他的面目,也变得影影绰绰。

    “你看着本官作甚?”他向徐摊摊手,无所谓地道:“人又不是本官杀的,你看着本官也看不出花儿来。”

    “章兰心。”

    徐缓缓启唇,吐出了这三个字。

    “五爷聪明。”许承禄作势向他拱手,仍旧是那副散淡的作派。

    徐望他片刻,心头倏然一动:“她是不是也‘死’了?”

    那个“死”字,他咬得极重。

    许承禄并未及着作答,只迈步上前,沾满了零食碎屑的手,向他肩膀上拍了几拍。

    徐“呵呵”一笑。

    果然是章兰心。

    她性情古怪,不喜人服侍,贺夫人单独去她的闺房,撞见莺下毒,被莺儿以铜砚砸晕。

    其后,莺儿惊慌遁走,贺夫人昏迷不醒,直到两刻后章兰心回屋才被发现。

    这个过程中,除莺儿外,章兰心是唯一出现的人,凶手也只能是她。

    她杀了贺夫人!

    至于原因,或是不满贺夫人不肯带她赴宴,或是原配之女对继母天然的记恨,又或是别的原因。

    谁知道呢?

    一个疯狂绝望的女子,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没人能够预料。

    所以,章兰心“死”了。

    “啪”,院中传来一声轻响,惊醒了沉思中的徐。

    他转眸望去,却原来是许承禄扔掉了包蚕豆的油纸,正背着两手,慢悠悠地往回走,丢下了一串同样慢悠悠的话语:

    “可怜哪,怀恩侯先死了夫人、又死了长女,不知该有多伤心。听说,他家里有几个下人也病死了,只怕这是一种传人的急症,侯爷眼下正找大夫开药汤给全家人喝呢。唔……传人的急症,倒也不错……”

    他的声音里似是带着笑,又凉薄得如同这微雨,渐行渐远,终是化散在这无边的暮色里……

    二月十二,怀恩侯府办头七,红药跟着刘氏与常氏前去吊唁。

    按理说,这等场合红药是不必去的,只刘氏却说,红药的亲事眼见得已然定了,而成亲之后,这红白之事上的往来,一年里头也不知要遇上多少,倒不如早早见识一番,也好有个准备。

    她这是真拿红药当亲女儿看待了,在府里时,亦命红药跟在常氏身边学着掌家,她自己更是时常耳提面命,红药感其盛情,自是听她的话。

    因贺氏与章兰心皆已身故,章太夫人和章老夫人年纪都大了,经不得操劳,于是,侯府出面应承众女宾的,乃是三太太邱氏。

    这章三老爷乃是怀恩侯章琰的从弟,资质很是平常,文不成武不就地,如今不过在太仆寺领一份闲差,平素亦多仰赖侯爷照拂,两家关系不错。

    许是因此之故,邱氏操持丧事十分尽心,虽也有这样那样的错漏,大面儿上却还过得去,见了刘氏等人,亦执礼甚恭,行止上头也颇得体,并没那些小家子气。

    灵堂拜祭之时,红药见到了贺氏遗下的幼女。

    才半岁多点的奶娃娃,被乳姆抱在怀中,上下都包得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一张安睡的小脸,雪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眉眼间依稀能瞧见贺氏的模样。

    “那孩子乖巧得很,想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娘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可怜我的儿……”坐在待客的花厅里,章老夫人说着话便又落下泪来。

    也不知是不是忘了,悲泣时,竟未曾提起她的嫡长孙女章兰心。

第308章 路遇

    章太夫人话音方落,刘氏便轻轻咳嗽了两声,佯作掩袖遮唇,不着痕迹地与常氏对视了一眼。

    看起来,外头的传闻只怕是真的。

    章兰心要么并非病故,而是另有死法;要么,她压根儿就是死遁。

    不过,侯府既然连丧事都给她办了,则章大姑娘就算还活着,也是“死人”无疑。

    从今往后,玉京城再也没有怀恩侯府大姑娘一说,纵使她过两年悄悄回了京,也只能假她人之名,侯府正经姑娘的身份,她是休想再拿回来了。

    当然,这一切还要看怀恩侯的意思。

    而在刘氏婆媳瞧来,侯爷估摸着是不会再让章兰心回京城了。

    坦白说,刘氏也觉着,没了章兰心,侯府也能安生几分。

    唯独贺氏可怜,死得不明不白地,留下女儿孤零零一个。若是侯爷的续弦心眼儿窄些,这孩子怕是有的蹉跎。

    而看章家两位老夫人的意思,只怕这续弦之事,很快便要摆上桌面儿。

    毕竟,章琰直到现在都还没个嫡子,若是再拖下去,爵位都保不住。此事莫说两位老夫人,便是刘氏这个外人也替他们着急。

    陪着章太夫人说了会儿话,刘氏便起身作辞。

    章太夫人颇为不舍,拉着她的手垂泪道:“我素常在院子里呆着也是无事,常盼着有个人能来说说话,若你往后得了空儿,便来瞧瞧我,也不必下帖子,我必在的。”

    这话说得大是酸楚,刘氏心下亦自恻然,忙笑着道:“老太太这话就见外了,哪回我来都没递过帖子哪。您放心,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定登门叨扰,到时候老太太可别烦了才好。”

    “再不会的,再不会的。”章太夫人拿帕子拭了泪,复又解嘲笑道:“我这又哭又笑的,真真没脸,所幸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

    刘氏忙又温言相劝,直将她说得收了泪,这才领着常氏并红药出了屋。

    门外正下着雨,午后的天空阴沉而灰,青石阶上已经尽湿了,留着好些杂乱的足印。

    邱氏亲捧来油伞相送,刘氏推让几句,到底拗不过她,只得由她送出仪门。

    直待马车驶出怀恩侯府西门,刘氏方长叹了一声,道:“太夫人那一番话,倒教我怪不落忍的。”

    章兰心几次三番算计萧家,国公爷夫妇看在两家交好、且理亏在先的份上,全都硬生生忍了下来,然两府到底伤了情分,此乃不争的事实。

    而方才章太夫人之言,则是在隐晦地示弱兼示好,希望随着章兰心的“死”,两家也能够而化解芥蒂,重新走动起来。

    刘氏显然有些意动。

    大齐朝的勋贵本就式微,哪怕身为一等公的定国公,在文官面前亦需谨小慎微,以免被他们揪住小辫子。

    此等情形下,勋贵唯有抱成团儿,方有与之抗衡的可能,而国公爷与怀恩侯身为勋贵圈的中流砥柱,自是合比分更好。

    红药对朝堂之事尚还有些懵懂,却也隐约明白了刘氏之意,至于常氏,那更是一点就透了,此时便笑着接语道:

    “母亲便不说,媳妇也想说呢。二妹妹的及笄礼还缺个赞者,章太夫人出身名门、辈分又高,媳妇便想着,若是能请到她老人家出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刘氏对儿媳的机敏十分满意,同时亦觉这法子巧妙,遂笑道:“难为你替你二妹妹虑着这些,倒是我,这一忙两忙的,却是把这事儿给忘了,还好你提醒了我。过几日我便把这事儿给办了。”

    说着又拍了拍红药的手,笑吟吟地道:“你这孩子,倒是福气圆满,真是我们家的小福星。”

    先是救下殷巧慧,免了萧家一场大祸;紧接着又拉上了东平郡王府,也算是给国公府添了助力;如今更借着及笄礼,让国公府与怀恩侯府有了重新修好的由头。

    红药的到来,确实让国公府诸事皆顺,刘氏这话亦是出自肺腑。

    红药抿嘴微笑,并不说话。

    这等时候,装个乖巧就成了,话多反倒让人败兴。

    果然,见她既不居功,亦不拿虚言自歉,刘氏越发瞧她顺眼起来,张口正待说话,蓦地车身一震,竟是停下了。

    刘氏微讶地转过头,尚未言声,跟车的江妈妈已然来到门边,轻声道:“启禀老夫人,前头是东平郡王府的马车,奴婢斗胆,先叫停了车。”

    这话一出,刘氏与常氏尽皆笑起来,双双看向红药。

    再过不上几日,东平郡王府便要登门行“问名”之礼,这是一早便约好了的,不想两下里竟在此处遇见了,何其凑巧。

    不必说,那王府马车上的,定然是王妃朱氏。

    只可惜,人家怀恩侯府正办着丧事,他们也不好下车与王妃相谈。

    再者说了,红药这个未来儿媳妇还在车上呢,此时相见,那就是拜见未来婆母,却是于礼不合的。

    “这倒是没法子去问好了,只做不知罢。”刘氏发了话,面上笑容愈盛:“好孩子,可别怪我这个当娘的狠心,实是时机不对。”

    常氏闻言,“噗哧”笑出了声。

    被她两个这般笑着、看着,红药再是老脸皮厚,亦是大不自在,只得继续垂着脑袋装害羞,心里念叨着:

    不说不错,不说不错。

    “那就让他们先过去罢,咱们等一等便是。”常氏略提了声音吩咐了一声,又冲红药招手笑:“二妹妹何不过来瞧瞧?”

    红药情知她在打趣,自是不会过去。

    常氏也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也并未当真去掀窗幕。

    可谁想,就是那样巧,便在两车交汇之际,恰好拂过一阵风,吹得那窗幕翻卷起来。

    红药正好于此时抬头,入目处,是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那是个收拾得很利落的仆妇,上青下蓝、素帕包头,年约三十许,单看侧颜,眉眼颇为秀致。

    一见此人,红药交握的手指立时一紧。

    这人好生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然而,这念头方起,风已息止,青帘覆下,遮去了那名仆妇的身形,唯窗边雨渍点点,门外车声辘辘。

    红药一时有些怔忡。

    那仆妇她分明是见过的,可细想来,却又觉得恍惚,仿佛也并不认识。

第309章 惊闻

    继雨霏霏,轻敲着车顶,发出细密的声响。

    东平郡王府的马车上,王妃朱氏并未留意那辆避立道旁的马车车。

    此时,她正背倚着一方弹墨绫山水大迎枕,与大儿媳潘氏闲话家常。

    “听说影梅斋又添了一房下人,这事儿是你过手的么?”接过潘氏亲斟的茶,她语声淡然地问道。

    潘氏微抬眸,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近段日子来,朱氏身上那股子懒怠劲儿,好似消去了不少。

    这是身子大好了?

    心下暗自忖度着,潘氏面上扬起笑来:“这是断没有的事儿,影梅斋的用度媳妇天天都瞧着呢,没添也没减,还和从前一样。”

    朱氏点了点头,将茶盏搁下了,又问:“我前两日交代你办的事儿,你可办妥了?”

    潘氏敛首一笑:“母亲不问媳妇也要说呢,都已经办妥了,那向妈妈往后就是上房的管事,专管着宁萱堂上下。从下个月起,她的月例就是头等的了。”

    朱氏“嗯”了一声,垂眸打量着手指甲,眼皮子都没抬:“这也就罢了。你再告诉账房,往后每个月单给向妈妈添一钱银子的例钱,账从我那儿出。”

    潘氏正吃着茶,听了这话,好悬没把茶盏给扔了。

    她没听错吧?

    从来有进无出的朱氏,居然舍得自掏腰包,给新来的这什么向妈妈加月钱?

    潘氏下意识就想去瞧窗外。

    今儿这太阳难不成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再一想,,下雨呢,哪儿来的太阳?

    “媳妇遵命。”一息之后,潘氏面色如常,恭声应下了。

    朱氏对这个儿媳还是挺满意的,尤其是对方这温顺知礼的性子,深得其心。

    她抬起头,面上悬着一抹淡笑:“你也知道的,这葛福荣家的去了庄子上,估摸着是再回不来了,我这身边儿就缺人手使动,如今却是好,都补齐了。”

    潘氏忙陪笑道:“这都是老太太疼您,挑了顶好的来给您用着。”

    这话直说到了朱氏心坎儿里去,她面上的笑容登时扩大了几分:“是啊,还是祖母最疼我,知道我为难,我还没开口呢,她老人家就把人送来了。”

    这说来又是一桩奇事,那个叫做向采青的管事妈妈,还真就是朱家老太太亲自荐予朱氏的。

    以朱家老太太的秉性,能教她舍得丢开手的人或物,还真是不多。

    朱氏彼时亦自吃惊,复又有些为难,只是碍于娘家长辈的情面,不得不捏着鼻子把人领回了府。

    可万没想到,这向妈妈居然十分得用,精明能干不说,行事亦极稳重,凡交代下来的差事,必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严丝合缝地。

    这且不提,更有一样要紧处,便是她比葛福荣家的要婉转识趣得多,纵使有要劝、要说的,那话也说得顺耳动听,令朱氏格外受用。

    如此不过三五日,朱氏便觉得有点儿离不开这向妈妈了,更兼这又是娘家祖母亲荐来的,委实用着放心,遂命儿媳将之提成了头等管事,今日出门也把人给带了出来。

    “说来说去,都是媳妇的不是,没早些替母亲把人找齐,媳妇给母亲陪罪了。”趁着朱氏心情好,潘氏摆出一副自责的姿态,以免往后再被挑眼。

    果然,正在兴头上的朱氏,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摆手笑:“得了,你也忙的很,把两个孩子管好便成了,旁的很不用你多说。”

    潘氏干笑两下,没再言声。

    她虽在名义上掌着中馈,实则那府中的大小事,还是朱氏说了算。

    不一时,马车抵达侯府,婆媳二人尽皆下车,先去前堂随礼,再去灵堂拜祭一番,也就辞了出来。

    孰料,就在出仪门时,迎头正撞见一行人,却是平江伯夫人沈氏也来侯府吊丧。

    因许久不曾出门,朱氏倒也颇有谈兴,便立住脚,拉着她闲聊了两句。

    平江伯府嫡长女与定国公府萧四郎已然议定了亲事,待到三月春暖花开时,两下里便要完婚。

    朱氏便就此事提前恭喜了沈氏,又笑道:“沈夫人可真是好福气,得着了萧家四郎这般良婿,我瞧着都眼热呢。”

    这话倒有一多半儿出自真心。

    想当初,定国公府才放出话来要给萧戟相看亲事,朱氏便勒逼着东平郡王去探了口风。

    徐婉贞已经足十七岁了。

    她的婚事一日不定,朱氏就一日放不下心。

    可惜的是,国公爷似是并不愿与王府结亲,只挑了不温不火的平江伯说成了亲事。

    朱氏为此很是懊恼。

    若非王府地位特殊,她是有把握将这门亲事弄到手的,且在她眼中,自家闺女无论品貌还是德行,皆比那小门小户的伯府姑娘胜出好几筹去。

    可叹这一层王府的身份,到头来却成掣肘,朱氏每思及此,便觉扼腕。

    听着她略带酸意的话语,平江伯夫人沈氏笑得无比开怀:“承王妃吉言,过几日就叫人把喜帖送到王府去,王妃可一定得赏光啊。”

    “哟,那我可得好生备份贺礼,到时候去你家讨喜酒吃去。”朱氏神情自若,面上的笑容没有一丝裂隙。

    这种场面上的事,她早已应付裕如,再不会如初踏勋贵圈时那般闹笑话了。

    沈氏见状,倒想起一桩事来,遂笑道:“说起来,我在这儿还要恭喜王妃呢,您家里不也是喜事临门么?”

    朱氏一愣,下意识反问:“这话是何意?”

    沈氏也是太高兴了,竟没顾得上察其颜色,管自笑道:“贵府五爷不也要说亲了么?前几日我还听伯爷念叨来着,只怕没几日贵府也要办喜酒了呢。”

    朱氏闻言,先一怔、再一惊,旋即大怒。

    这叫什么事儿?!

    这成什么话?!

    她一府主母、东平郡王妃,居然对家中庶子的婚事一无所知,还要旁人来告诉她?!

    这要传到外头去,她这张脸往哪儿搁?

    往后教她怎么做人?

    朱氏直气得头昏眼花,两眼一阵阵地发黑,险些不曾栽倒在地。

    幸得潘氏颇有眼色,忙暗示丫鬟扶稳了她,又将话头接了过去,三言两语闲扯开来,沈氏也自去了。

第310章 喜怒(二合一)

    从侯府仪门至马车这一路,朱氏一直面色铁青,搭在小丫鬟胳膊上的手骨节泛着白,尖利的指甲直刺进去,掐得那丫鬟腕子上一圈青紫,险些没疼出眼泪来。

    待到上得马车,厢门阖拢,眼前的光线陡然变暗,朱氏这才赤红着一双眼,抬手抓起案上的茶盏,用力朝地下掼去。

    然而,那预想中的脆响,却并未如期而至。

    原来,那车中铺得极厚的地毡,茶盏甫一落地,立时骨碌碌滚去角落,连个响儿都没发出来。

    朱氏气得险些倒仰,只觉那地毡也欺到了头上来,咬牙切齿抄起另一只茶盏,鼓目左右顾视,旋即对准木案,恶狠狠一掷。

    “砰”,盏裂茶翻、汤汁四溅,总算教她听见响儿了。

    朱氏却犹自不解气,直眉瞪眼抢过一旁的茶壶,高高举起,还要再砸,被潘氏死命拦下了。

    开玩笑,这车厢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万一那碎瓷溅上了身,再划破了哪里,那就真成笑话儿了。

    潘氏完全能够想象出外头的人会怎生议论,什么“东平郡王府婆媳出门吊唁,双双破相而归”啦,什么“王府婆媳大打出手,各自挂彩”啦等诸如此类。

    这种风头,潘氏表示她根本不想出。

    好在朱氏方才已然砸了一只茶盏,一口恶气出了大半,人也清醒了几分,知晓再闹下去亦是无益,遂半推半就丢开了茶壶。

    潘氏着速将东西归置好,又掏出帕子,将朱氏袖口沾上的茶水拭净。

    这个过程中,朱氏僵立如石,唯鼻孔歙动,“呼哧呼哧”喘着大气。

    欺人太甚!

    真真欺人太甚!

    望向那满案的碎瓷,朱氏觉得整张脸都在抽疼。

    这碎的哪里是瓷片?

    那就是她的面皮啊!

    那狗父子俩问都没她问一声,顾自就把亲事相看起来了,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她?

    他们就这么瞧不上她这个正经主母?

    一念及此,那支撑着朱氏的力量登时轰然倒榻,她身子一歪,朝旁便倒。

    “母亲小心!”潘氏轻呼一声,眼疾手快将大迎枕塞在了朱氏脑后,才免去了她撞头之险。

    而饶是如此,潘氏亦吓得白了脸,生恐婆母当真气出个好歹来,忙抚着她的后背助她顺气,一面柔声相劝:

    “母亲且先别急着恼,说不得这事儿有因由呢,还是回去问清楚了再做道理,万莫平白气坏了身子。”

    朱氏情知这话在理,只此时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半倚着迎枕在那儿哼哼,鼻孔里还在往外喷热气,直吹得潘氏恨不能把呼吸也给摒住。

    直倒了小半刻的气儿,朱氏才终是缓过来几分。

    潘氏见状,忙殷勤奉上热茶,朱氏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那冲上脑门儿的怒火,至此终是渐渐熄灭、转冷,到最后,化作了腔子里的一口凉气。

    好险!

    捧住茶盏,汲取着掌中传来的些微暖意,朱氏竭力抑住灵魂深处的颤抖,后心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刻,她终是完全、彻底地,清醒了。

    于是,后怕得不行。

    还好那贱……徐没在跟前。

    她战战兢兢地想着,怨毒地,同时亦是惊惧地,省去了腹内那几千字的诅咒与痛骂。

    随后举起茶盏,再喝了一口茶。

    温暖的茶汁由喉入腹,却并不能令化散她骨子里的寒冷,反令她生出绝望之感。

    一刹儿的功夫,她想到了大表兄齐思远沧桑到可恶的脸,想到了那枚肮脏的旧玉,想到了竹园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朱氏用力闭紧了眼。

    那是她平生最大的危机,是她不愿回顾、却又总会思及的难雪之耻,更是她的命门、死穴。

    而此刻,她这一条命,便捏在徐的手中。

    你教她如何不心有余悸?

    还是太急躁了。

    朱氏颤巍巍搁下茶盏,一面深刻地自我反悔,一面将之前种种重又过了一遍,旋即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她是一直忍到上了车才发作的,身边除了潘氏,便只有跟车的向妈妈能听到些动静。

    潘氏本就是自己人,向妈妈更是难得的忠仆,只要她二人闭上嘴,则今日之事徐便不会知晓。

    如此一想,朱氏的面色终于不那么惨白了。

    潘氏在旁瞧着,也暗自念了句佛。

    只要婆母别在她面前闹腾,她就知足了。

    一路煎熬着回了府,一俟下车,潘氏立时托辞告退。

    朱氏本就满腹忧思,亦未作挽留,二人在垂花门分作两路,各回各屋。

    踏上通往宁萱堂的青石板路,朱氏眉心深锁,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要不要遣人去外书房问一声?

    自然,她是绝敢置喙徐的婚事的。

    只平江伯夫人向她道喜之时,不知有多少人在旁瞧见了,若是不闻不问,似乎也说不过去。

    再者说,她就算想撂开手,亦是不成,因她乃是徐的嫡母,于情于理,徐的婚事总要在她跟前走个过场,这是怎样也绕不开的。

    那么,是问一声好呢,还是等等再看。

    朱氏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便在此时,妈妈忽地走近前,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主子,葛管事来了。”

    朱氏陡然惊醒,抬头望去,便见那无边丝雨中,宁萱堂的院门已然在望,而大管事葛福荣正领着两个小厮,快步朝这里走来。

    “他来作甚?”朱氏嘴唇嚅动着,面上有着转瞬即逝的阴沉。

    自打葛福荣家的一去不返,葛家夫妇在她心里便挂了名。

    恶名。

    若掰开揉碎了说,那就是“好一对狡赖阴险、奴大欺主的狗公母”。

    这就是朱氏对葛福荣夫妇的考语。

    也正因此,每每瞧见葛福荣,朱氏打从心底里觉得腻味。

    “奴才见过王妃。”葛福荣老远便躬腰行礼,姿态恭谨、神情持重,似是根本没瞧见朱氏变幻的面色。

    “哟,今儿这是吹的哪里的风,竟把葛大管事给吹来了,真是稀罕得紧。”朱氏不阴不阳地说道,半边眉毛挑得老高。

    葛福荣家半垂着眼睛,面色纹风不动,只转身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只朱漆托盘,高举过顶:“回王妃的话,王爷差奴才给王妃送东西来了。”

    朱氏冷眼看着她,并不说话,一旁的向妈妈见状,忙提步上前接过托盘,又客气地向葛福荣一笑:“劳您亲跑了一趟。”

    葛福荣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复又躬腰一礼:“启禀王妃,王爷还让奴才给王妃带句话,请王妃瞧完了东西,再遣人回句话,王爷今儿下晌都在外书房。”

    朱氏拿眼角刮了他一下,淡声道:“知道了,下去罢。”

    葛福荣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再行一礼,便退了下去。

    朱氏看了看向妈妈手中托盘,却见其上盖着块大红绣金线织锦,也不知藏着什么。

    “又搞什么鬼。”她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便带着人回了屋。

    进屋后,她先换了身家常衣裙,方遣开众人,将托盘拿去西次间,挑开红锦,取出底下盖着的一枚大红信封。

    当那抹艳红映入眼帘时,她已然猜出,这信多半与徐的婚事有关,想来是写着女方门户之类的。

    这倒也省得她再叫人去问了。

    朱氏阴着脸,挑开了信封。

    数息后,西次间儿便传出了“噗哧”一声轻笑。

    这毫不掩饰的、响亮的笑声,正出自朱氏。

    目注着眼前的红笺,朱氏直憋得脸孔紫涨,到底还是没憋住那喷薄而出的笑意。

    “噗噗噗噗……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由低而高、从轻变重,朱氏按着肚子,一任红笺飘落在地,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却仍旧收束不住那喷发的笑意。

    快要笑死她了好吗?

    寂静的庭院中,满院婢仆尽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变了脸,便连素来沉稳的向妈妈,亦显出了一丝讶色。

    朱氏这笑声,听着可不大正常。

    迟疑片刻,向妈妈一咬牙,小心地挑开门帘,跨进了屋中。

    “宫……宫女儿……竟是个……宫女儿……”朱氏笑得几乎岔了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向妈妈听的。

    这一刻,她并未察觉向妈妈脚下那一息的停顿,管自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抹着眼泪,笑得整张脸都在扭曲。

    “我给妈妈说个笑……笑话儿,那贱种要娶……娶的竟是个宫……宫女儿,你瞧瞧这上头写的……写的哈哈哈……”

    好容易说完了这句话,朱氏再度大笑,拍腿顿足,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摔下骈。

    向妈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上前,拾起飘落的红笺,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陪笑道:“主子这不是寒碜奴婢么?奴婢又不识字,哪儿瞧得出上头写了什么啊。”

    将纸笺轻轻搁在案上,她转去一旁倒茶,口中柔声道:“主子可累不累,先喝口茶歇着可好?”

    说着又朝外呶嘴。

    朱氏亦知自己有点儿过了,只那笑意压根儿憋不住。

    向妈妈便又细细劝了几句,终是劝住了她,将她扶回椅中坐了下来。

    朱氏收了笑,取出帕子拭去眼泪,复又捧起来茶盏漱了漱口,思及方才笺中所见,忽又想笑,忙拿帕子掩唇,冲向妈妈招了招手。

    向妈妈忙凑了过去,朱氏便一脸神秘地道:“妈妈可知五郎说定了谁家的亲事?”

    “奴婢不知。”向妈妈适时露出茫然的神情。

    朱氏“啪”地一拍大腿,笑道:“我告诉你吧,五郎说的是定国公府才认下的那个闺女,听说叫什么红药的。那丫头我见过,那就是个宫女,是个奴婢哦嗬嗬嗬……”

    她努力将溢出的笑又憋了回去,五官再度扭曲起来。

    向妈妈低垂的眼中闪过一抹光,口中陪笑道:“哎哟,五爷原来说的是那位顾姑娘啊”

    她拖长了余音,似有若无地扫了朱氏一眼,不动声色地道:“那……咱们五爷岂不是亏了么?那位顾姑娘哪里配得……”

    “配得!我说配得!”不待她说完,朱氏立时打断了她,故作正色地道:“我瞧着他两个当真很配,配得很,天造地设就该是一对儿。”

    言至此,朱氏再一次“噗噗噗”地笑出了声,面上有着掩不去的快意:“一个妓生子,还能指望娶什么名门之女不成?配个奴婢老婆不正合适?”

    轻飘飘地说罢这话,朱氏转眸看了向妈妈一眼。

    向妈妈会意,忙笑着凑趣儿:“哎呀可不是么?王妃这一说,奴婢也觉着这门亲事倒是门当户对地。”

    “这才对么。”朱氏满意了。

    徐挑的这个媳妇,她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原先她便没想、亦不敢,在徐的婚事上做手脚。

    如今看来,她岂止不该阻挠,简直就该尽全力促成这对“神仙眷侣”才是。

    这事够她笑一辈子的了。

    她更是十分乐意有这样一个当过宫女的五儿媳。

    于是,王爷没多久就收到了朱氏派人递来的话,表示她对这门亲事十分赞成,且自告奋勇要亲去国公府提亲。

    东平郡王对此自是乐见。

    他倒是没觉着徐讨个做过宫女的媳妇有什么不好。

    事实上,他认为这门亲事很不错。

    以东平郡王府的门第,最好所有姻亲皆出自寒门或庶民,如此,这富贵尊荣才能长长久久地维系下去。

    自这一日起,东平郡王府五公子与定国公府二姑娘的婚事,便正式摆上了桌面儿。

    议亲的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一应问名、纳吉、纳征等诸事,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便已完成,放眼整个玉京城,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快的了婚事了。

    若换作以往,这门亲事必定惹来无数议论。

    一个是郡王府庶子,一个是国公爷才认下的义女,徐与红药的身份,本就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若细究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只是,建昭十六年的春天,热闹事一桩接着一桩,反将此事给盖住了。而这其中最大的热闹,自然首推太后娘娘的千秋寿诞。

第311章 秋千(二合一)

    千秋节这一日,红药得了太后娘娘亲自点名,在刘氏并常氏的带领下,进宫领宴。

    离开皇城不过月余,而今故地重游,红药却恍若隔世。

    旧时亭台、曾经殿宇,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似是几生几世皆不曾变过,然而,那其间来去的,却皆是陌生的脸孔。

    她识得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当年,福、禄、寿、喜、红、芳这六个辈儿的宫人,充盈着整座皇城,走到哪里都能瞧见,更遑论那些在宫里一呆就是几十年的太监内侍了。

    可在今年初,他们都与红药一样被遣出了宫,即便偶尔有那么几个留下的,也多半去了浣衣局、惜薪司等处当苦差,莫说东西六宫了,便连内皇城都进不去。

    倒是有更为年老的宫人,从外皇城抽调进来,暂代管事之职,只待辽北新来的宫婢摸熟门道,再调回原处。

    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红药随在刘氏并常氏身后,来到了广华殿。

    太后娘娘的寿宴,便在此处举行。

    跨进殿门时,红药一眼便瞧见了诚王。

    诚王瘦了。

    那张肥圆的脸,眼下竟稍稍显出了几分轮廓,就连眼睛好似也变大了那么一丝丝。

    当然,大了一丝丝的小眼睛,也仍旧是小眼睛,若不使劲儿瞪圆了,你甚至都找不到那黑眼珠在哪儿。

    而瘦了的诚王,瞧来也依旧是一脸憨态,弯眉笑眼地坐在那里,如一尊弥勒,随时都能普渡众生。

    借着向太后娘娘行礼之机,红药乍着胆子,悄悄向诚王身后睇了一眼。

    诚王妃并几名妾侍皆端坐着,湘妃并不在其中。

    也不知她是否真如红药猜测的那样,在这一世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又或者是她此时尚在封地,未曾随行进京?

    这念头在红药心头转了转,便也丢开了。

    目今最要紧之事,还是安安生生、稳稳妥妥地将这寿宴的过场走完,至于旁的,她委实没那个心力顾及。

    幸运的是,今日宴中宾客虽多,作为主人的皇族,却只来了三位,分别是寿星太后娘娘,并帝后二人。

    这倒非是诸嫔妃没那个资格给太后娘娘贺寿,而是她们与三位公主皆另设筵席,于偏殿就座,两下里也不过隔了一道宫门罢了。

    一见这安排,红药立时便知,这定是太后娘娘之意。

    她老人家想是怕了那五花八门的熏香,遂将嫔妃都给调拨开了。

    当然,这其中未尝没有别的意思。

    红药记得清楚,去岁冬至夜宴那晚,皇后娘娘险遭算计,这才过去没两个月,太后娘娘着紧些,再正常不过。

    看着周皇后高高隆起的腹部,红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诸嫔妃的缺席,并未令太后娘娘的寿宴失色。正相反,整场宫宴进退有度、喜乐适中,委实比红药两辈子见过的宫宴清静了百倍。

    唯有一样令人憾然,便是席间饭菜略差了些滋味,不咸不淡、不鲜不甜,自然亦是无功无过,完全比不上徐鼓捣出来的那些美食。

    所幸红药向来胃口甚佳,倒也没饿着自个儿,还吃得挺饱。

    待宴罢,太后娘娘当先起身,帝后二人次之,众臣携家眷随后,一群人便浩浩荡荡离开了广华殿。

    接下来要去水音阁听戏,周皇后因孕中多有不便,自是提前告退。

    至于建昭帝并一众大臣,亦不过在水音阁略坐了坐,便在天子的率领下,齐齐退席。

    据说,陛下要在金光亭搞曲水流觞,还要坐船游玉带河赏桃花,顺带着再去下游猎圃打个兔子什么的。

    总之,皆是些男人家喜欢的游乐。

    至于女客,除了去后园赏花,便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红药约莫是其中最老实的一个,扎在凳子上便没挪过窝儿,纵使有相熟的姑娘邀约游园,她也摇头婉拒。

    水音阁后园素以风物优美而著称,园中遍植奇花异草,仅是花林便有两处,更有清溪一带、亭台几座、假山幽径无数,比之最大的西苑也没小多少。

    仅就红药所知,发生在后园的各种故事或事故,没有十件也有九件。

    这么大一座园子,又正逢着如此大宴,若说里头没藏着个把牛鬼蛇神,那是绝不可能的。

    是故,红药情愿听戏打盹儿,也断不会往那麻烦堆里凑。

    “好孩子,真真教为娘省心。”见红药端端正正坐得笔直,两眼只盯着戏台子,动都不带动一下的,刘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了章兰心这个前车之鉴,刘氏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女孩子最要紧还是心胸与品性,至于容貌、脾气、学识等等,反倒在其次。

    便如章兰心,若她能放开心胸,不去钻那个牛角尖,她的路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须知人生在世,最难得“放过”二字。

    放过旁人,也放过自己。

    个中滋味,也唯有那徐五郎所说的“难得糊涂”,方可抵得过了。

    而换个角度看,难得糊涂,不也是一种“放过”么?

    惜乎章兰心不懂这个道理,分明握得一手好牌,却昏招频出,最终得此收梢,想来亦使人唏嘘。

    而与她相反的例子,则是红药。

    方才刘氏分明瞧见,那几个被红药婉拒的侯门贵女,泰半面色不虞,有一个脾气急的,还瞪了红药一眼,显是觉着这西贝货的国公府姑娘,有点儿不识抬举。

    可红药呢,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戏照瞧、零嘴儿照吃……嗯,吃得稍稍有点多。

    总之,这孩子心是真宽。

    “要说呢,便去逛逛也没什么,人多就成。”常氏此时说道,因帕子掩了口,声音也就只座中三人能听见。

    红药正吃着紫藤花糕呢,此时闻言,笑得一脸明灿:“大嫂嫂说的是,只是这戏很好看啊,我舍不得走。”

    常氏笑眯眯地望她一眼。

    你舍不得的是零嘴儿吧。

    “来,喝口茶,这点心有点儿干。”刘氏柔声说道,将茶盏推去红药手边。

    红药忙起身接了,复又坐下,笑道:“这茶也好喝,我更舍不得走啦。”

    刘氏与常氏闻言,尽皆笑起来。

    正说笑间,忽见一个穿宝蓝袍子的太监走了过来,躬腰道:“太后娘娘请顾姑娘前头说话去。”

    座中三人定睛看去,认出来人乃是仁寿宫新提上来的大管事,名叫赵宸恩。

    数日前,他曾来过国公府,宣读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红药这才有幸进宫领宴。

    一见是他,刘氏等人尽皆离了座,刘氏当先笑着招呼:“赵公公,咱们又见面了。”

    这赵宸恩乃是辽北农人出身,生得浓眉大眼地,相貌十分淳朴,此时闻言,他习惯性地抓抓头,忽又觉出失仪,忙咳嗽一声,拢袖道:“俺……咱家瞧着夫人的气色是越发地好了。”

    这话他说得颇为生疏,显是还未习惯宫里那套作派,所幸也没人会挑他的眼。

    刘氏笑而不语,旁边的江妈妈已然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个红封递了过去。

    赵宸恩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接了,口中迸出耳语般的话语:“是三殿下想见顾姑娘。”

    聪明人。

    座中三人同时生出如上的念头。

    甭管客套话熟练与否,听话听音这一节,赵宸恩算是修炼到家了。

    别过刘氏并常氏,红药跟在赵宸恩身后,去到太后娘娘宝座跟前。

    果然,太后娘娘只略问了她两句,便招手唤来三公主,笑道:“好啦,这人呢,皇祖母已经给你叫来了,那秋千架也都弄好了,现下总该叫皇祖母好生瞧个戏了罢?”

    三公主羞得脸通红,小手来回捏着衣角,声若蚊蚋地道:“那……那欢欢就出去了喔。”

    “去吧,可把我们欢欢憋坏了呢。”李太后摇头笑道,又转向红药叮嘱:“好生陪着三殿下,这孩子可念叨你好几天了。”

    “皇祖母”三公主扭着身子不依,偏又害羞得不行,小脑袋都快埋到胸口了。

    太后娘娘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好,好,我不说了,欢欢去玩儿罢。”

    三公主糯声应是,迈步走到红药身前,仰起头,也不说话,大大的眼睛里却溢满了欢喜。

    红药也微笑起来。

    这些日子,她也常念着这曾经的小主子。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无数意味不明的视线中,离开了水音阁。

    方一跨出院门,一只暖暖的小手便探进了红药掌中,随后便是三公主糯糯的语声:“红药嬷嬷、红药嬷嬷,那个秋千可大了呢,有那么、那么大。”

    离开了长辈,三公主立时变回小孩子,已是迫不及待地献起宝来,一面说话,一面还比拿手比划。

    红药便笑:“那多好啊,秋千顶好玩儿了。”

    三公主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好玩儿,比放风筝好玩儿多了。”

    说着又似有些泄气,肩膀向下一塌:“就是皇祖母不让多玩儿,每旬只能玩儿一次。”

    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脸上绽出笑容:“今天可以多玩一会儿的。”

    一面说话,一面回头去瞧跟来的赵宸恩。

    方才出门前,太后娘娘将他也遣来服侍,可见对三公主的疼爱。

    赵宸恩见状,忙陪笑道:“太后娘娘才交代过奴才,三殿下今天可以多玩小半刻。”

    三公主立时欢呼一声,拉着红药便往前走,口中不停催促:“快一点,快一点。”

    那秋千架便在后园东角,太后娘娘已经提前叫人设好了帷幕,不令闲杂人等过去,周遭更有专人守着。

    而即便如此,红药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地。

    前世时,她可是亲眼见过一名嫔妃从高高的秋千上摔落、险些致残的惨事的。

    是故,到地方之后,红药立时叫人找来一架长梯,她拿着放大镜爬上去,一寸一寸将绳索与架梁细查了一遍,以确保其稳妥。

    其后,她又叫来几个力大的太监,对着那秋千架子就是一通推拉,以验其结实程度。

    待到再三确定诸处无误之后,红药这才请三公主坐上秋千,慢慢地推着她玩儿。

    而此时,三公主的注意力,已然尽皆被那个放大镜给引了去。

    她一手拿着这古怪东西,一手扶着秋千索,也顾不得红药故意放缓的动作,只好奇地将这东西对着一切能看之物猛瞧,口中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看着她欢喜的小脸,红药心下微松。

    放大镜可比秋千安全多了。

    说起来,这还是徐赠予红药的,咳咳,不是聘礼,就是拿来给她玩儿的。

    红药先还不知其价值几何,直到前几日定安侯府花宴,某贵女拿出放大镜显摆,并引来众女围观,红药才知,此物金贵,梅氏百货只做出了十来个,有钱也买不到。

    而徐送给红药的,却是一整匣子。

    红药据此得出一个结论:刘瘸子富得流油。

    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未来夫君年少多金、体健貌美,她能不乐呵么?

    而今日她将放大镜带在身上,便是存了进献之意。

    三公主待她极好,从前的她无以为报,如今财大气粗,回报一二亦是份属应当。

    她原想想,若此番见不着三公主,便在离宫前将此物转交赵宸恩,请他代为献给三公主。

    如今看来,这一步却是省了。

    陪着三公主玩了会秋千,眼见得时辰不早,一行人便自回转。

    此际,太阳已然不见了,薄薄的云絮遮蔽天空,东风转疾,吹得乱红遍地,却是从远处那片桃花林里飘来的。

    因怕落雨淋着三公主,赵宸恩催促众人加快脚步,匆匆转出了小径。

    便在此时,前头忽然走来一个人。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宫人,青衣黛裙,观其服色,似是个不大不小的管事

    见了前方三公主鸾架,那老宫人脚步一顿,旋即便想回头,似是要退回原路。

    赵宸恩早便瞧见了她,提声喝道:“什么人?还不过来见过三殿下。”

    那老宫人闻言,忙止住身形,迟疑了一息,便碎步走了过来,伏地道:“奴婢是景仁宫的,不敢惊了三殿下鸾架。奴婢该死。”

第312章 曾见

    赵宸恩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老宫人,憨厚的脸上划过一抹精明之色:“景仁宫的?那你不去服侍贵妃娘娘,跑此处来作甚?”

    “回公公的话,贵妃娘娘就在前头桃花林里赏花,奴婢原是服侍娘娘的,只是忽然有些内急,这就……”老宫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子瑟缩着,既似害怕,又似尴尬。

    赵宸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方转向三公主,躬腰禀道:“三殿下,这老嬷嬷是要去净房的。”

    三公主正自专意玩着手中的放大镜,连红药嬷嬷都快给忘了,更遑论旁人。

    此时听得赵宸恩所言,她也不过是略略抬头,清澈的眼睛向那老宫人身上一掠,便糯声道:“那就让她去罢,欢欢……本宫无事。”

    小姑娘竭力板着脸,想要作出严肃端庄的模样来,偏两个眼睛总要往放大镜上溜,显是还没玩够呢。

    赵宸恩忙应了个是。

    他原瞧着此妪行迹可疑,故喝住其问话,后听闻她是景仁宫的,便不欲多管了,此时又得了三公主示下,自是乐得丢开手,遂转过脸来肃声道:

    “罢了,三殿下怜你年高,又念在你是初犯,便不追究了。只咱家还是要提醒你一声儿,下回见了主子再这么躲躲藏藏地,定不轻饶!”

    掷地有声地说罢此言,赵宸恩用力一甩衣袖,大管事的架子搭得十足。

    那老宫人两手扶地,唯唯喏喏地道:“奴婢不敢,奴婢再不敢了。”

    “退开些,别拦在路中间儿。”赵宸恩气势十足地挥了挥手,当先朝前走去。

    那老宫人吓得浑身一颤,慌里慌张站起身,躬着腰退去不碍事的位置,重又屈膝跪倒。

    也就在这个当儿,那道侧一茎花枝将将扫过她身前,她下意识抬起头往后闪了闪。

    电光石火的一瞬,几乎无人得见,唯有稍稍落于人后的红药,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片段。

    那一刹,她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青衣的仆妇。

    前不久去怀恩侯府吊唁回程时,国公府的马车与东平郡王府马车错身而过,红药恰好瞧见一名青衣仆妇,走在王府马国车边。

    此刻,那青衣仆妇的身影,与眼前老宫人满是皱纹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啪嚓”一声,红药的脑瓜子里响起了一声炸雷

    随着雷声碎裂,有隐约的画面,缓缓浮现。

    那感觉极为玄妙,如石子入水,击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将那模糊的涟漪,渐化作清晰的景象。

    想起来了!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全都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那东平郡王府跟车的仆妇似曾相识。

    原来,她当真见过这人!

    确切地说,是见过那仆妇和眼前这老宫人同时出现的情形。

    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红药曾一度以为,那恐怖的、令她做了无数噩梦的一幕,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光阴深处。

    直至此刻,看见了这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她方知晓,她其实从不曾遗忘。

    一刹时,红药的心底泛起寒意。

    然而,风拂了过来,温润地、清浅地,携起春烟、卷落乱红。

    掌心的湿冷倏然裉去,春时光景重现眼前。

    红药一下一阵子捏紧了拳头。

    她有什么好怕的?

    如今她可是国公府贵女,谁要敢欺负她,她告诉她娘去!

    这念头让红药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不过,很快她便又凝住了心神,继续回想。

    说起来,那青衣仆妇的五官样貌,与记忆中似乎有点对不大上,然其身形体态却又一致。

    红药坚信自己不会看错,更不会记错。

    可那仆妇秀致的脸,确实是她不曾见过的。

    虽心下疑惑,然红药的行止却无分毫异动,很快便越过了那跪地的老宫人,徐步而去。

    未几时,那轻细而纷繁的足音便已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老宫人伏地良久,直待确定三公主一行已然不在,方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抬头望向寥无人迹的小径,捶了捶酸疼的后背。

    四下悄然,远处林中的笑语亦渐息,似是赏花的人儿已然倦极归去,唯东风掠过庭院,花树摇曳,发出阵阵轻响。

    老宫人捶了好一会儿的后背,方将手撑着地,动作艰难地爬了起来。

    待站直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丝苦笑。

    “老了,跪不动喽”她摇着头喃喃自语,活动了一会手脚,又将衣裙掸净,左右四顾一番,这才迈着宫人特有的小碎步,行出了小径。

    小半刻后,西北角的一片紫竹林中,现出了老宫人的身形。

    “你来了。”尚未待她站稳,那林间便闪出一道身影,楚腰纤细、眉目清疏,别有一番淡然风致,正是充嫔。

    她似是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靛湖色的衣裙上,沾了两三片狭长翠绿的竹叶。

    东风缱绻,林中偶有细叶飘落,天色比方才更黯淡了些。

    “奴婢来迟了,您恕罪。”见了她,老宫人并不吃惊,似是早有所料,上前屈膝行了一礼,灰白的发丝在风中轻颤着,一如她飘忽的语声。

    充嫔抬手道了声“请起”,冲淡的脸上不见情绪,态度亦很疏离:“嬷嬷辛苦,些须小事也要您亲自走一遭,当真是罪过。”

    听得此言,老宫人立时抬起头,睃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中的意味,似是带着讥讽。

    然而,那张秀丽的脸如干涸枯井,看不出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没法子,人手吃紧么。”老宫人笔直地望住充嫔,并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亦无奴婢对主子的敬畏。

    又或者,那敬畏亦是装出来的。

    充嫔并不以为意,轻轻“唔”了一声,侧首望向身畔几竿修竹,似在细察那青碧的枝叶,良久后,方道:“嬷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哦,也没甚么大事,就是告诉娘娘一声儿,贵妃应该打算动手了,眼下还差着最后一把火。”老宫人拍了拍衣袖,若无其事地说着自己的主子,针尖般的视线始终不离充嫔面门。

第313章 掌故

    充嫔像是没瞧见,管自端详着翠竹,半晌后,方朱唇轻启,道了一个“好”字。

    老宫人盯视了她片刻,又慢慢地道:“奴婢这儿的差事很快就能办完,倒是娘娘那里,很该再给贵妃添些绕头。比如,让贵妃找个好时机,别白白花了心思,却什么都拿不着,反误了娘娘的事儿。”

    “我省得。”充嫔的回答仍旧简短,说话时头也不回,仿似懒得多瞧对方一眼。

    老宫人混浊的眼睛里,涌起了几分尖利之色。

    然而,这神情很快便又散去,她突兀地笑了一声:

    “哎呀,倒是忘了告诉娘娘了,奴婢听说您那旧奴婢采青,如今在东平郡王府已经站稳了脚跟儿,王妃好像还挺重用她的,见天儿地把她带在身边。”

    “是么?”充嫔仿佛有了些兴趣,微微转眸,面上浮起一个极浅的笑,“她倒是好福气,离了我没多久,这就跟了一位贵主儿。”

    虽然在笑,语气却是冷淡的,显是无甚兴致。

    “可不是么?”老宫人捂住豁了牙的嘴,面皮上的每一根褶子都在生动地扭曲着:

    “奴婢如今与外头也不大通消息,好容易打听到这事儿,就巴巴地跑来告诉了您,就猜着您听了会高兴。”

    “难为嬷嬷了。”充嫔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罢了,我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这就得回去。嬷嬷也快回罢,要下雨了。”

    温柔的语声,仍旧疏冷。

    那老宫人皮笑肉不笑冲她一福身:“多谢娘娘体恤,那奴婢可就去了。娘娘就等着听好消息罢。”

    充嫔不说话,拂了拂衣袖,转过身,衣袂在风里翩飞,很快便融入了那万千竿凤尾之间。

    老宫人遥看她去得远了,面上露出悻悻之色,再站了片刻,方才离开。

    回到桃花林时,赏花的贵女们早便散了,荀贵妃倒还在,却是正看着小宫人收东西。

    那开得最盛的桃花树下,铺着葱绿色万字不到头织锦,其上散落着不少春壶玉瓶、八宝攒盒等零碎物件,春分与春月跪在垫上,分门别类的点数着。

    老宫人见状,忙殷勤地凑了过去:“哎哟哟,还是我来吧,两位且歇一歇就是。”

    “不碍的,还是胡嬷嬷去歇着吧,我们来就成。”春分客气地推让道。

    胡嬷嬷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荀贵妃语声响起:“胡嬷嬷,近前说话。”

    “快去,快去,主子叫你呢。”春月巴不得胡嬷嬷快走,在旁轻轻推了推她。

    胡嬷嬷不敢耽搁,忙碎步行至荀贵妃身边,躬身道:“奴婢见过主子。”

    “本宫乏了,你带几个小的随本宫回去,春分她们留下来收拾。”荀贵妃不大有兴致地吩咐了一声。

    胡嬷嬷想了想,上前两步,低声道:“主子,水音阁那里可要递个话儿过去?”

    水音阁里正唱着戏呢,荀贵妃若是说都不说一声就提前离开,总不大好。

    “那就叫个人去报一下罢,本宫估摸着人应该也走得差不多了,你看看这天儿,眼瞧着就得下雨呢。”荀贵妃有些懒洋洋地,语声中透着倦意。

    胡嬷嬷领命,叫了个小太监去前头通传,又点齐了四个小宫女,伴着荀贵妃回了宫。

    果如荀贵妃所言,将近宫门时,那雨便下了起来。

    疏疏落落的雨丝,漫天飘洒着,清寂的宫道不见行人,唯绿柳成行,在烟雨中拂动着长长的枝条。

    荀贵妃在院门处停了步。

    院门半启,透出里头空阔的庭院,老枫树孤独地伫立在风雨中,仿似亘古以来便生长在这里。

    “这雨真真是恼人得紧。”荀贵妃轻拧着手中帕子,眉尖若蹙,越显慵懒。

    “主子,雨大了。”胡嬷嬷在旁说道,一面将手中的帕子张开,遮在荀贵妃的头顶挡雨。

    他们并没带雨具,若是贵妃娘娘淋坏了哪里,他们都得吃挂落。

    荀贵妃就像是没听见,兀自盯着院门发呆,直到胡嬷嬷再劝了一次,她方才醒过神来,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罢了,回去罢。”

    胡嬷嬷等人忙围随着她回到了正殿。

    略略收拾一番,换了身轻便的轻粉衣裙,荀贵妃便将服侍的人皆遣开了,单只留下了胡嬷嬷一个,闲闲问道:“嬷嬷前番说的那个掌故,能不能再与本宫说一遍?”

    说这话时,她背倚迎枕、手抚玉案,随手拨弄着裙畔的玉环,神情颇是散淡。

    胡嬷嬷垂着头,略显浑浊的眸子,飞快扫过她捏玉环的手指。

    此刻,那只手正以一种较为缓慢的频率,轻微地痉挛着。

    胡嬷嬷的嘴角勾了起来。

    “主子,奴婢有点儿糊涂了,不知道您问的是什么掌故?”她小心地开了口,维持着一个奴婢该有的微贱姿态,说话声也很低:

    “奴婢不只跟主子说过一段掌故,实是猜不出主子要听哪一段儿,故此斗胆向主子讨个主意。”

    荀贵妃的手离开了玉环,转而去拿茶盏,状似不经意地道:“那个前朝女帝的掌故,本宫听着倒挺有趣儿。”

    “娘娘说的可是‘林亭掷杯’那一段儿?”胡嬷嬷斟酌着字句,故意绕开了最关键的那一处。

    荀贵妃执盏的手顿了顿,语声变得轻快起来:“对,那一段儿前后都挺有趣,你且一并说来。”

    她的重音,好巧不巧便落在了“前后”这两个字上。

    胡嬷嬷勾起的唇角向下一撇,显出些许轻屑之色,因她低着头,荀贵妃并没瞧见她这大逆不道的神情。

    “那奴婢就说那一段儿罢,至于前后的掌故,奴婢有一些已经不大记得了,便只能拣着能记得的说。奴婢还要先请主子恕了奴婢的错儿,奴婢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主子恕罪。”

    她缓缓地说着,苍灰的发鬓为她的声音添上了一抹久远的色调,似是饱经岁月风霜的画卷。

    “成,嬷嬷便拣记得的说,本宫听着呢。”荀贵妃捧着茶盏,却没去喝,看向她的视线中,混杂着渴盼、恐惧、欣喜,以及一丝深切的悲凉。

第314章 领悟

    窗外雨声淅沥,偏殿中,胡嬷嬷略带着几分嘶哑的语声,在小半个时辰后,悄然停息。

    再过片刻,殿门缓缓拉开,胡嬷嬷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嬷嬷这就办完差事了?”有相熟的小宫人大着胆子笑问。

    “是啊,差事办得了,主子叫我回屋躺着去。”胡嬷嬷笑容慈和,浊目中似有光溢出:“咱们主子,可真真是个好人哪。”

    小宫人嘻嘻而笑:“那可不,咱们贵妃娘娘可好了,指定这回又重重赏了嬷嬷一遭儿。”

    “你这小东西又来胡说了,嬷嬷我是那眼皮子浅的人么?”胡嬷嬷故作不喜,袖子里却适时传出清脆的铜钱撞击声,显是得了赏,且还不少。

    那小宫人当下涎着脸皮跟她讨果子吃,廊角笑语声不绝。

    隔了一庭烟雨、几重门户,那说笑声传进偏殿时,已然听不大真切了。

    荀贵妃支颐坐在案旁,怔怔望向窗外。

    入目处,是经年不变的风物:孤树、空庭、高耸的宫墙、层层叠叠的琉璃碧瓦……

    这样的景致,她似是已经瞧了一辈子了。

    一刹儿的功夫,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守着这所院子,又或是另一所更小、更逼仄的院子,甚或连院子也没有,坐看红颜渐老、韶华逝去,与漫漫岁月、与无尽的光阴,一同朽烂在这邃密的深宫里。

    她无力地闭起了眼。

    然而,再下一瞬,她忽又张眸,突地站起了身。

    “豁啷”,案上盏盘被她的动作带得一阵乱响,茶水泼出,顺着案沿滴滴滚落。

    可荀贵妃却似根本没瞧见,提起裙子便走了出去。

    守在殿门边的小宫人见她来了,忙上前欲扶,一抬头,又被那苍白的面色、幽井般的眸子吓得浑身颤抖,低头退开。

    荀贵妃浑若未觉。

    她摇摇晃晃地绕开屏风与众婢,脚步不稳地跨出了殿门。

    雨势已经大了起来,玉阶之上雨珠飞溅。

    她的拖着裙子行过那满阶潮渍,越走越疾、越行越快,最后竟是大步狂奔,穿过抄手游廊,推开配殿大门,转过屏风与扇,踩着散落在地上的小木马、布老虎与兔儿灯,径直冲进了那间小小的寝宫。

    那个瞬间,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道暗哑而苍老的语声:

    女帝先为妃,诞一女,失爱于上,后,女亡,上怜之,复爱如初……

    女亡……上怜之……复爱如初……

    这短短数字,犹如谶语,狠狠砸在荀贵妃的耳畔,愈来愈见响亮、愈见沉重,直至最后,将一切声息覆去。

    她跌跌撞撞扑向那张精致的小摇床。

    锦褥堆中,娇弱稚儿仰躺着,正自睡得熟,小小肉肉的手握成拳头,搁在颊边,柔嫩的小嘴时而嚅动着,发出婴儿特有的呢哝,似是在说梦话,又仿佛吃着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白胖的脸上浮出笑来。

    荀贵妃痴痴凝视着这张睡颜,杏眸之中,很快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一息之后,薄雾“啪”地一声破碎,化作无数细碎的水滴,滑过那张枯萎干涩的脸,落上砖地时,已被凉风拂透。

    于是,那双美丽而又多情的眼眸,亦在那水珠碎裂的瞬间,在隔窗传来的细密雨声中,渐渐失去了它最后的温度,变得如冰锥一般寒凉……

    …………………………

    寿宴次日,宫里的赏赐便到了国公府。

    那是太后娘娘亲赏下的。

    听了赵宸恩的禀报,李太后得知红药亲自爬高落低查验秋千架、将三公主的安危放在首位,她老人家十分欢喜,特降了一道懿旨,对红药大是褒奖,且赏下了好些东西。

    许是心情好之故,太后娘娘在旨中还言明,其所赐之物,是给红药添妆用的。

    放眼整个大齐朝,这般荣耀,也算独一份儿了。

    国公爷并刘氏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重赏了赵宸恩五十两的银锭,这位大太监走的时候,脚底下都是飘的。

    待送走了这位天使大爷,刘氏便将几房儿媳叫至明萱堂,共商添妆之事。

    说起来,这怕是国公府有史以来头一次、且很可能亦是唯一的一次嫁女,几位夫人热情十分高涨。

    常氏身为长媳,当先开口道:“媳妇别的没什么,就瞧着那两斛珠子不错,个个儿都有指肚儿大小。正好那头面里还缺着几副珠子箍,便拿这个打了罢。”

    二夫人姜氏笑道:“我倒是觉着那两匣子宝石更好些,二妹妹还是多打几副金头面吧,今年正好有时兴的样式,梅氏百货几位老师傅手艺也好。”

    “依媳妇看,不管是珍珠还是宝石,不可尽用了,留些在手头备用也好。待过了门儿,二妹妹也好拿去赏人。”三夫人阮氏思虑更多些,已经想到了红药将来在婆家的日子。

    刘氏含笑听着,心中溢满了欢喜。

    红药这丫头还是她一力认下的,果然是个好的,福大命大不提,还得了太后娘娘赏识。

    如此一来,待红药嫁进东平郡王府,那日子想也不会太艰,毕竟这孩子在李太后跟前都有了名号,无论王妃朱氏怎样刁钻刻薄,也不好明着下太后娘娘的脸不是?

    念及此,刘氏忽又想起一事来,忙道:“罢了,这些都是后话,倒是二丫头的嫁衣要紧。太后娘娘赏的料子里可有几匹大红的,比咱们备的更好些,也不知针线上头做到哪一步了?眼下现换怕是有些吃紧。”

    说着她便唤过玄棋并墨书二人,命速去传针线房的管事来回话,那厢常氏等亦有添减之物,也自忙着叫人说话。

    一时间,婆媳几个各各有事,为红药的嫁妆而奔忙,反倒是红药这个事主,无事一身轻。

    趁此机会,她索性给徐递了信,在信中言明有要事相商,请他过府一晤。

    半下晌的时候,徐便如期而至。

    当然,他不是直接来的。

    进府之后,他先在国公爷夫妇跟前露了个脸儿,道明来意,并奉上大堆礼物以及红药的亲笔信,以示诚意,最终征得两老首肯,方才赴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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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