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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5章 记忆

    二人约见的地点,便在湖边。

    徐赶到时,红药正坐在湖畔青石上,手里提着根细长的竹竿,像模像样地钓鱼呢。

    “嚯,二姑娘好雅兴。”徐朗笑着走了过去,眉眼都飞扬了起来。

    瞧见媳妇了,好开心。

    可是,他离着红药尚有七、八步远,一大群丫鬟婆子便围拢来,一个个如临大敌,大有徐再敢靠近就要群起而攻之的意思。

    “五爷恕罪,您只能在这块儿石头上坐着了。”荷露上前冲他福了福身,郑重地指向旁边一块大石。

    那石头上早铺好了一方玄青暗银纹的锦垫,显然是专为徐备下的。

    “成,那我就坐这儿。”徐从善如流地道,撩袍坐在了指定的位置。

    他与红药已有婚约,此时见面并不合规矩,若非红药再三强调有要紧事,他也不会来。

    而此时,朝思暮想的人在眼前,他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奢望更多。

    待坐定了,红药便向荷露说道:“你们都退后些,我要与五爷说两句话,很快就好。”

    见她面色肃杀,当是有正事要说,荷露等人虽有些担心,却还是依言退到了稍远处。

    待周遭再无旁人,红药方轻声将宫中偶遇白发老宫人一事说了,又问徐:“我问你,那天我去怀恩侯府吊丧,瞧见东平郡王府的马车边跟着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你可知这人是谁?”

    徐拧眉想了想,说道:“那妈妈叫向采青,前些时候王妃从娘家带了她回来,眼下在上房当差,挺受重用。”

    停一息,笑着问:“你问她作甚?”

    “这人我见过。”红药压着嗓子,神情越发肃然:“她应该是宫女出身,我以前瞧见过她和那白发宫人在一起,那身形气韵我记得很清楚。唯有一点奇怪,就是相貌对不上。”

    徐心头一动,立时问道:“以前?你是说……”

    “嗯,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红药一字一顿地道。

    徐于是明白,红药所言,当是前世之事。

    此时,红药又开了口,语声尽可能放得很轻:“我以前告诉过你,我替陈长生收过尸,你可还记得?”

    “我自是记得。”徐颔首道,面色亦随之变得冷。

    有件事他没告诉红药。

    陈长生死了。

    被遣出宫后没多久,他不知怎么便卷进了一场帮派斗殴中,身中数刀而亡,那凶手也死在了乱刀之下。

    事后,两卫密查了许久,却没查出任何疑点,看起来,这就是一次纯粹的街头争斗,而陈长生的死,只能说他不走运。

    虽然徐对此并不相信。

    便在他忖度之时时,红药的语声重又响了起来:“我曾经见过那白发宫人与向采青在一起,且是在我给陈长生收尸之后没多久。”

    这微有些清冷的声音,令徐回过了神。

    他转过眼眸,专注地望向说话的少女,静待她的讲述。

    红药却未没去看他,视线停落在远处的湖面,语声亦有些迢遥:“那晚我帮着收了尸,回去后突然发现,我一个镯子不见了,分明抬尸首的时候还在的,只怕是掉在了半道儿上。因那镯子是实银的,很值两个钱,我舍不下,就又偷偷出了门,沿着来路往回找。”

    她略停了片刻,拿钓竿的手轻轻挪动了一下,又续道:“这找着找着,我就又回到了扔尸首的地方,所幸那天晚上月亮挺大,倒还真叫我在石子堆里找到了镯子,我也不敢多在那地方呆着,拿了镯子就往回跑,可没想到……”

    她忽然噎住了,面色亦变得苍白起来。

    徐见状,下意识便站了起来,抬脚便欲过去。

    红药瞥眼瞧见了,忙抬手止住他,小声而急切地道:“你可好好儿坐着罢,别把人都给惊动了。”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朝身后呶了呶嘴。

    徐这才记起,身后还站着一堆人呢,遂回头望去,果见一众丫鬟婆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尤其那几个大丫鬟,脸色都变了,像要生吃了他。

    “我坐下,马上坐下。”他干笑一声,慢慢回至原处坐了,柔声对红药道:“顾老……嗯……二姑娘别着急,慢慢说,实在不行,就等到下回再说。”

    红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莫不是个傻子?就这一回还是我百般求来的呢,你还想有下回?”

    徐“嘿嘿”笑了起来,摸着后脑勺道:“这谁说得准哪,万一就有下回……”

    话未说完,红药已经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将他那后半句话也给扎没了。

    他咳嗽了一声,故作镇静地道:“那什么……我就那么一说,还不是都得听你的,你说没下回,那就没下回了呗。”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家人了嘛,还分什么下回不下回的。

    “嘁,就你能!”红药又冲他翻了个白眼,旋即着恼:“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往下听啊?”

    “要听,我要听。”徐忙忙语道,清幽的眸子向红药身上一转,翘起了唇角:“等说完了,你也先别走,我还有新鲜玩意儿给你瞧呢。”

    红药素知他手头新鲜东西多,件件精巧有趣,不由也生出几分欢喜来,倒将方才忆及旧事时那种压抑、恐惧的情绪也丢开了。

    又说笑了两句,红药方转回话头,道:“我这会儿已经不怕了,还是往下说罢。”

    说着便放下了钓竿,将身子坐正些,肃容道:“那晚找到镯子后我就往回走,可没走出多远,就瞧见远处来了两个人……”

    “来的便是那老宫人和向采青吧?”徐插口问道。

    红药点了点头:“对,正是她两个。我见有人来了,赶快找地方躲了起来,就瞧见她们走到陈长生尸首边儿上,蹲下来在他身上一通乱翻,也不知在找什么,衣裳鞋袜扔了一地。”

    她语声暂歇,似是在喘匀气息,又似在聚集勇气,又道:“待把衣裳都搜遍了,我就听见那老宫人说了句‘怕是吞肚子里去了’,然后,那向采青就……就掏出了一把刀子来,把陈长生的肚皮给划开了。”

第316章 夭折(二合一)

    春日的阳光落上湖面,碎金般的光点班驳闪耀。

    红药却觉得冷。

    她哆嗦了一下,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

    一瞬间,她似是重又回到了那个月色惨白的夜晚,眼瞧着一老一少两个宫女拿着刀,剖开了陈长生的尸首。

    纵使见惯宫中诡事,那血腥而恐怖的一幕,亦仍旧让她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她最终选择了遗忘。

    以一种刻意的态度,将这件事,以及其他更多的秘事,锁进记忆的匣中,任由它落了锁、积了灰,再也不去触及。

    “红药,莫要再想这些了,好么?”耳畔有柔和的语声滑过,好似那烟波湖上使人微醺的风。

    红药的身子震了震,思绪自回忆中回转,转首顾视。

    那个春风般温柔的少年,正前倾着身体,专注地看着她,清幽的眸子里盛满了关切,却没注意到,他那竹青色宽袖的一角,已然浸在了茶盏中。

    红药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现在已经不怕了,。”她启唇道。倏然放松的心绪,令她的语声也变得轻缓。

    她抬起手,轻轻掠了掠发鬓,镶着银红宽边儿的衣袖之后,是一双弯起的明眸:“那天我也就瞧见了这么一点儿。后来她们是如何做的,陈长生的尸首里头又藏着什么,我也不知道。”

    自石畔拾起长竹竿,红药转眸目注前方湖面,神情悠然:

    “如今,那个老宫人正在景仁宫当差,想来她还不至于拿这话诓人。那个向采青眼下就在你家。只方才我也说了,她的身形气韵没变,就是长相不大对。许是易了容罢。”

    说到这里,她再度望向徐,展颜而笑:“当然,也可能我到底记错了,这我也没个把握。总之,我觉着这事儿挺要紧的,就先与你说了,往后该怎么着,你自个儿看着办就是。”

    “嗯,我知道了。”徐漫应了一声,眸光仍旧在红药的脸上打转,似是犹不放心。

    红药斜睇他一眼,“噗哧”笑了出来:“你老盯着我瞧作甚?”

    “我怕你害怕。”徐认真地看着她。

    红药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微眄了眸,却又忍不住从眼睫底下瞧他。

    俊美的少年仍痴望于她,浑不知那一角袍袖已然喝饱了茶水,颜色都变了。

    红药翘起了唇角。

    这样,也很好。

    她转过头,长长的青竹竿抛进湖面,碧水蓝天,有白鸟振翅飞过,烟波如镜、照影成双……

    建昭十六年的春天,不只那天儿暖得早,喧嚣热闹亦层出不穷,生像是要将这春暖烘成暑热。

    太后娘娘寿诞后不久,玉京城便又有传出了喜讯:

    皇城又添丁了!

    便在二月下旬,皇后娘娘产下一子,母子皆安。

    这消息一出,整个京城都欢腾了起来。

    皇后已然生下两个小皇子了,建昭朝国祚安稳,自是可喜可贺。

    建昭帝简直没乐晕过去,小皇子出生次日便颁下圣旨,免去辽北三年税赋。

    此旨一下,文武百官俱皆上表,赞陛下贤明,更有谀词称颂建昭帝为千古第一仁君。

    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建昭帝听着高兴啊。

    这一高兴,圣天子陛下就又来了一回大赦天下。

    这自然亦是好事。

    可是,有那心细多思的,便猜着这怕是又有哪位高官要遭殃了。

    没见诏狱又空了么?

    每回那诏狱一空,必有高官获罪,而那空出来的牢房,亦将被大批人犯填满,这都快成例了。

    一时间,朝堂内外暗潮涌动、衮衮诸公心思各异,然表面看来,却还是一派君臣相得、花团锦簇的光景。

    自然,于红药而言,这些国家大事委实离得太远,反倒是一些小事,令她生出了人世无常之感。

    今年春闱时,殷巧慧的那位族兄殷秀才,令人意外地落了榜。

    红药记得徐说过,前世时,这位殷秀才可是高中状元来着。如今却不知因了何故,居然连个名次都没有,委实令人意外。

    而随着他的落榜,红药便察觉到,笼罩在国公府那种隐约的压抑氛围,亦陡然一松,就仿佛头顶一座大山移去了也似。

    过后,红药又从荷露她们几个的闲谈中得知,殷秀才落榜没几日就离京归乡。只是,来时他是单身一人,去时,却带着三名美貌女子同行。

    看样子,这位殷秀才是“金榜题虽名无望、洞房花烛却可期”,也算不虚此行了。

    除这些闲话外,国公府女眷近期的大事,便是进宫贺皇后娘娘产子了。

    二月末时,刘氏带着三个儿媳往宫里走了一遭,而回府后,却带回了一个令人扼腕的消息:

    荀贵妃膝下爱女,殁了。

    便在皇后娘娘产子次日,小公主被急病夺去了性命。

    那几日,坤宁宫贺客如云、欢声笑语,而景仁宫却是一片凄凉衰败的景象。

    伤心欲绝的荀贵妃几次哭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守在女儿生前居住的小寝宫,没日没夜地抱着女儿的小衣裳发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不几日便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

    建昭帝对此亦颇伤心,还罢了一次早朝。

    刘氏她们进宫朝贺时,皇后娘娘还叹息着让她们去瞧瞧荀贵妃去。

    彼时,荀贵妃瞧着已经好些了,只还不大认得人,要旁边的宫女提醒,才能把来人和名号对得上,且说话也慢,人问一句,她要过上好一会儿才能答上几个字,有点痴痴呆呆地。

    “贵妃娘娘那模样,瞧着真教人揪心。”坐在东暖阁的窗边,刘氏轻声感叹。

    常氏亦自唏嘘:“是啊,我还记着太后娘娘寿宴那天,贵妃娘娘瞧着还好好儿的呢,这也没过多久,就变得都不敢认了。”

    红药亦跟着嗟叹了两句。

    她原是过来给刘氏请安的,不想竟听闻此事,心下自有一番思量。

    前世时,三公主暴病而亡,令建昭帝病情加重,最后终告不治。

    而这一世,三公主还好好儿活着,反倒是那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小公主,却早早夭折。

    这是天意么?

    上苍注定要让建昭帝活着时失去一个女儿,于是,才有了前世的三个公主、今生的小公主?

    虽说自个儿也是活了两辈子妖孽,理当信命于天,可红药却还是觉着,小公主之死,颇有耐人寻味之处。

    之所以有这般想法,一是因了那老宫人恰巧便在景仁宫当差,红药不可避免地就将她与小公主的死挂上了钩;

    再一个,则是小公主身故的日子。

    皇后头天产子,小公主次日病殁,何其凑巧?

    事实上,以红药两辈子的宫女生涯来看,此事大有蹊跷。

    只是,此际她已然远离皇城,这等涉及皇族辛秘之事,她是能避则避,是以这念头也只在心里打了个转,便即抛开。

    刘氏等人也一样,对于宫闱之事,她们也深以为忌讳,是故,众人也只不疼不痒地感喟两句,便也不再提了。

    已而三月,春浓如酒,街衢间、巷陌中,时可见两三枝柳绿、七八点桃红,令这座大齐都城于庄重之外,又添上了几分娇媚。

    而这融融春意,亦扫去了皇城中的那一缕悲戚。

    荀贵妃终于大好了。

    而陛下亦怜其失女之苦,几乎日日宿在景仁宫,以实际行动安慰着自个儿的爱妃。

    于是,枯木喜逢春、久旱遇甘霖。

    在皇恩雨露的滋润下,荀贵妃终于治好了身心之疾,且在圣天子的关心爱护之下,美艳更胜往昔,更在大皇子抓周宴上,以一袭华服艳压群芳,重夺最美嫔妃的桂冠。

    而建昭帝对贵妃娘娘亦越加盟宠爱,流水价地往景仁宫赏东西,听说那东配殿都快给装满了。

    这些宫妃们的起落浮沉,红药前世见过太多,委实没多大兴致,倒是几个丫鬟议论得热,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好像她们亲眼瞧见的一般。

    三月初六,诸事皆宜。

    国公府四爷萧戟的大喜之日,便在这一日。

    是日,阳光明媚、天气晴和,老天爷都似要来为这场婚事凑个趣儿,那澄澈的天空上连朵云彩都没有,真真是一碧如洗,照得整个京城都格外灿烂。

    张灯结彩的国公府,无疑了亦成了这一日满京百姓议论的中心,差不多小半个京城的人都挤去瞧热闹去了,而到府吃喜酒的贵客,亦囊括了京城大半个朝堂。

    然而,这煊赫华美到极点、引来满城瞩目的喜事,却也有它波及不到之处。

    比如柳叶渡。

    那一条幽长的巷弄,一如往常般地静默着,便连那已然有了些热度的阳光,到得此处时,亦似沾染了那丝丝缕缕的文气,变得沉静内敛起来。

    幽巷之中,青墙黛瓦、绿树间错,不知哪里传来童子读书,其声琅琅,令这条巷弄越显安静。

    清贫小院间,黄朴侧倚着那几竿修竹跽坐,身前的石台上,放着一张琴。

    那琴亦如这小院,已然有些陈旧了,四足现出木色,漆光亦黯淡。

    然而,那琴身之上却是纤尘不染,冰弦若雪、洁白如新,显是时常有人拂拭的。

    “铮”修长的手指轻扣琴弦,院中立时响起一声幽沉的长音。

    黄朴的语声亦和着这琴音响起,有一种奇异的韵律:“九影,我叫你预备的东西,都备下了么?”

    “回主子,东西都备齐了。”九影立在他身后说道。

    阳光投射而来,九影的脸被斗笠的阴影遮去,五官眉眼尽皆不显,就如同他整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一道阴影罢了。

    黄朴低低“唔”了一声,单指按弦,止住了那绵长而细的余音,说道:“既然都备齐了,明日便着手此事罢。”

    他笑了笑,松开手,撩袍起身,在竹下缓缓地踱着步,语声亦自迟迟:“春乃四季之首,更是万物生发之时,咱们也来讨个好口彩。”

    “属下遵命。”九影叉手行了一礼。

    黄朴似是心情甚好,转首笑看着他:“你方才说宫里有消息来,是何消息?”

    “荀氏复宠了。”九影的回答只有这一句。

    此处之荀氏,自是指荀贵妃。

    荀贵妃死了个女儿,却也籍此重得天子宠爱,此事并非秘密,而九影要说的,显然亦不是这种表面上的东西。

    此语之意,尽在言外。

    黄朴显然是懂的。

    他点了点头,微微一叹:“祸耶?福耶?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也有几分孤勇。”

    语罢,抬手一拂衣袖,并不是太在意的样子:“不过聊胜于无罢,咱们也不能指望着几个妇人能成事。”

    停了停,忽尔又笑了起来:“然则,这也委实说不准。闲棋弃子,有时亦可定胜负,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九影,似在等他回答。

    九影如标枪般地挺立着,一言不发。

    黄朴似是有些失望,摇头苦笑道:“罢了,与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语毕,伸臂向前,启唇吐出了一个字:“信。”

    九影立时自袖中取出一支翠绿的竹筒,双手递了过去。

    黄朴信手接了,挑开筒口封蜡,从中取出一张卷成卷的字条,展平细读了片刻,旋即勾起了唇:“甚好。兵械齐备,趁此时,东风乍起、乱相丛生,倒是能晃过那些眼睛。”

    他“嗤”地笑了一声,将竹筒掷还给九影,随后拾级而上。

    廊角置着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炉上铁壶里的水早烧开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黄朴将字条凑去炉火边点着了,闲闲语道:“许承禄、潘体乾这两条狗,接下来可得忙上好一阵子了。还有那位徐五爷,怕是还得哭。”

    盯着手中燃烧的字条,他幽深的眼睛里,亦似燃起了灼灼烈焰:“肃论学派。我倒要瞧瞧,接下来它还怎么肃、如何论?”

    “哗啷”,一阵风陡然袭来,吹得那火舌明明灭灭,似是下一瞬便将舔上他的手指。

    他淡然一笑,五指松开,字条连着火苗,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须臾便已燃尽,只余下几片黑灰,风一吹,再无踪迹。

    “告诉那两家,多备些银钱,近些日子要用到之处甚多,莫要因小失大。”黄朴直勾勾看着地面,语声幽寂。

第317章 新妇(二合一)

    九影闻言,利落地应了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复又沉声说道:“主子,青云巷那里最近有些不太平,那孩子好像又被换回来了。”

    “不出我所料。”黄朴的唇角勾着,面上却无一丝笑意:“到底是一国储君么,大家都很小心,他们是这样,咱们亦如是。”

    言至此,转望九影,神情端肃而郑重:“你们要记着,储君乃一国之根本,有他在,纵使国丧当前、国难临头,大齐也不会乱、更不会亡。而徐齐之正统,亦不会断。这一点,望诸君切勿忘怀。”

    “属下谨记。”九影叉手说道。

    黄朴微微颔首,身上的气息放松了下来,缓步踏下台矶,素白衣袍在风里翻卷着,一如他闲散的语气:

    “今儿国公府办喜事,章家是什么反应?我有些日子没问这事儿了,那章大姑娘果然病死了?”

    “回主子,章大姑娘还活着,如今便在章家饶州祖宅的庄子上住着,听说人已经半疯了,怀恩侯应该不会再认这个女儿。此外属下还查到,贺氏身死之前,身边只有章大姑娘一人。”点到即止地说至此处,九影语声即停。

    黄朴自是了然于胸,遂拢袖长叹:“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深切的感喟,辅以他悲悯的神情,令整间院子都为之一肃。

    九影没说话。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似是在等着那氛围淡去,半晌后,方又低声道:“属下还收到一个消息,怀恩侯又要续弦了,怀恩侯老夫人相中了一户柳姓人家的女儿。”

    黄朴“呵呵”笑了起来,语中难得地有了一丝揶揄:“侯爷真是艳福不浅哪,一房又一房地,倒是喜事不断。”

    歇一拍,他略微俯身,伸指向琴弦上拨了拨。

    “仙翁仙翁”缭绕而清远的琴声,如空谷回音,在清贫的小院里缓缓回荡。

    “柳家是怎样的人家?”和着将歇而未歇的琴声,黄朴随口问了一句。

    九影语声平板地道:“回主子,属下查知,那柳家家主乃太仆寺主簿。”

    “哦,原来是柳铸啊。”黄朴对京城官员似是极熟,立时一口道出其姓名,旋即又蹙眉:“我记得他家祖上也出过两位翰林,堪谓诗礼传家。且他的女儿年岁尚轻,何以竟说了这样一门亲事?”

    语至收梢,面上已有了几分不赞同,摇头而叹:“攀附权贵非为不可,然,我辈乃读书人,也总该有一点读书的人操守,才算不枉了那圣贤教诲。”

    “主子,柳家的情形有些不同。”九影笔直地站着,语声毫无起伏:

    “据属下所知,那位柳姑娘好像曾经走失过几日,周遭的邻居都在背地里议论她被拐子拐了,只柳家并不承认,一口咬定她是去外祖家小住。但属下打探来的消息却是,柳太太的娘家远在岳州。”

    岳州乃胡广行省所辖,离着京城相当不近,就算骑上快马,也不可能于几日之间往返。

    由此亦可知,柳姑娘很可能是真的走失过,其名节亦因此而受损,纵使柳家不肯承认,然此事四邻皆知,稍稍一问便能打听到,她的婚事,怕是颇为艰难的。

    而怀恩侯老夫人一方面急于给儿子续弦,另一方面,怀恩侯连死两位正妻,坊间已然有了他克妻的传闻,且他膝下还有两个女儿,这后宅也有些不大稳当。

    这样的人家,纵使贵为侯门,也鲜少有人会把闺女往火坑里推,怀恩侯在亲事头的选择,亦与柳家一样地艰难。

    于是,一拍即合。

    名声有损的清流之女,与死了两房妻室的勋贵鳏夫,也算般配。

    这些未尽之意,九影并不曾言明,黄朴却是瞬间明晰的,于是便笑了一下:“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了柳主簿,他竟是位慈父。”

    虽是笑着,可他目中却仍有着强烈的不以为然。

    果然,很快他便又叹道:“人生于世,名、节二字,当珍而重之,此乃至理。那柳主簿固然满腔慈爱,却用错了地方,全不知道之所系、理之所在。可悲、可叹。”

    名节有损的女子,苟活于世,又有何益?

    倒不如将此身舍去,也免得家族亲眷为之受累。

    此乃他未尽之意。

    微风拂动,竹叶轻响,回答他的,唯有一派岑寂。

    黄朴神情萧索,微垂了首,无言独立。

    良久后,他将衣袖振了振,撩袍跽坐在了蒲团上,抬手按向那张旧琴,口中发出低语:“罢了,你且去。”

    九影无声地躬了躬腰,身形一晃,人已不见。

    清贫的小院中,有冰弦乍响,余音袅袅,散入东风。

    几乎与此同时,国公府亲迎的队伍,正自回转。

    萧戟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眉目温润、身姿俊挺,直教那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看红了脸,那含情脉脉的视线尽皆往他身上抛着,有那大胆些的,还将帕子香包往他身上扔。

    惜乎萧四郎全然不懂风情为何物,纵使缓骑松缰,那一身的铁血气却是分毫不少,硬生生将那新郎倌打马游街的喜乐,变成了将军沙场点兵的肃杀。

    更兼其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往往一弹指、一拂袖,那香喷喷的帕子、精巧巧的香包,便尽皆落于马下,直教众人瞧得目眩神驰,高声喝彩。

    这等顶天的热闹事,红药却偏捞不着机会瞧。

    刘氏说了,她已有婚约,此等场面不宜于露脸儿,连洞房都不许她去,只命她在花厅坐席。

    红药只能眼巴巴地听几个丫鬟来回报信儿,一时说新妇跨火盆了,一时又道新人拜天地了,再一时新人便入了洞房,直听得她如百爪挠心,进而埋怨起徐来。

    就怪这厮,偏要一早把婚事定了,再迟一刻都不成,闹得她婚约在身、百般束缚,什么热闹都瞧不着。

    可怜她瓜子儿都备了好几包,如今只能便宜了荷露她们几个。

    真怀念在石榴街嗑瓜子、看热闹的日子啊。

    红药心下万分惆怅。

    然而,这惆怅的情绪,在尝到了徐托人捎来一攒盒美食后,便也烟消云散。

    新妇总归是能瞧见的,今日见不着,明日也就能见着了。

    自然的,次日一早,新婚的萧四夫妇于明萱堂拜见诸亲眷,红药自是瞧见了新妇平江伯府大姑娘邓芸。

    邓芸生得明眸皓齿,眉眼十分妍丽,论模样不比常氏差多少,性子却腼腆得很。

    见亲过程中,她从头到尾都脸颊泛红,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了亲手缝制的针线活计,跟在昂首阔步的萧戟身后,瞧来不像夫妻,倒像是大将军领着个小亲兵。

    “四郎啊,你也慢着些,且等一等你媳妇啊。”刘氏委实看不过眼,笑着提点了一句。

    她家老四样样皆好,就是这方面不大开窍,看得人着急。

    萧戟闻言一怔,蓦地停步回首,偏邓芸没瞧见,仍在埋头往前走,两下里险些撞个正着,好在萧戟眼疾好快,一把扶住了自个儿的媳妇。

    邓芸吓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向萧戟。

    一瞬间,新婚男女四目相对,邓芸的脸瞬间红得滴血。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邓芸这下子羞得越发厉害,忙忙低下头去,像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戟倒是面不改色,唯耳根微有些泛红。

    他张了张手指,想要松开邓芸,却见她羞得几乎无地自容,站都那里摇摇欲坠地,只得继续扶稳了她,低声道:“你……你……你可站好了。”

    居然有些口吃起来。

    这一下,包括世子爷在内的几位爷,也都跟着咧开了嘴。

    萧戟打从生下来就像个小大人,幼时老气横秋,长大了不苟言笑,能见他如此失态,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邓芸蚊子哼似地“嗯”了一声,轻轻脱开他的搀扶,后退两步站好,整张脸红得像熟透的虾。

    偏萧戟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空了,竟还向前伸了伸,仿佛还要再扶自个媳妇,旋即方觉不对,飞快缩回了手,背在了身后。

    众人见状,越发笑得厉害了,众丫鬟婆子也没一个不乐的,只拼命忍着罢了。

    上座的国公爷夫妇对视了一眼,俱是满面喜色。

    小夫妻和和美美地,他们身为长辈的,自是欣然。

    笑闹过之后,接下来倒是一切顺利,邓芸那红透了的脸蛋也终于恢复了少许。

    至于萧戟,干净的眉眼间一派从容,行止亦极自如,然红药却注意到,他的步幅变小了,与邓芸的步调几乎一致。

    红药忍不住弯了弯唇。

    人皆道萧四郎心硬如铁,而今看来,也不尽然,只看他待邓芸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念及此,红药下意识地往旁扫了一眼。

    在她的上首,那原该殷巧慧坐着的位置,此时却是空着的。

    浃旬之前,殷巧慧便住去了国公府位于京郊的温泉庄子。

    那庄子风景极好,山清水秀、桃杏成林,屋宇陈设亦极尽精美,每年冬天,府中女眷皆要去庄子上小住些日子。

    除此之外,那里的温泉也很有名,国公爷也常拿来招待贵客。

    将殷巧慧挪去这所庄子,可见刘氏待她之厚。

    因怕下人们轻慢于她,刘氏还把跟前最得用的许妈妈也给调拨了过去,又添了好些服侍的丫鬟婆子,还加派了十余名侍卫护她周全,比刘氏自己出门的阵仗还要大。

    在红药看来,刘氏已然做得极好了,既未委屈殷巧慧,又很顾及新娘子邓芸的脸面,也算将此事周全了过去。

    前不久,二夫人姜氏还曾与红药说过,殷巧慧只怕会在庄子上长住,待萧戟有了孩子之后,才会回府。

    这也是情理中之事。

    殷巧慧原就心智不全,万一有人如章兰心那样,利用她的缺陷去谋算什么,岂非将她亦将旁人置于险境么?

    与其如此,倒不如从根儿上断开,也免得事后补救不及。

    便在红药思忖之间,新妇见礼已毕,众人又陪着刘氏说笑几句,见她面现疲色,方辞出了明萱堂。

    红药随众出得院来,才一转东首出月洞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二妹妹且留步。”

    她忙停住脚,回头看去,却见常氏笑眯眯的地走了过来。

    “大嫂今儿也从这里走么?”待她行至近前,红药便含笑问道。

    常氏携起她的手,面含浅笑:“是啊,正要去东院办点儿事,咱们且一处走着说,我这里还有事要请二妹妹帮忙呢。”

    红药心下狐疑,不知自己能帮上她什么,一面随她往前走,一面便问:“不知是什么事?”

    常氏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请二妹妹这几日得了空,去你四嫂那里串个门儿。”

    说着她便拍了拍红药的手,清丽的脸上绽出笑靥:“你四嫂如今才过了门,想是那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可巧你与她年岁差相仿,你们两个应该能谈得来。”

    原来是为着此事。

    红药自然不会推拒,忙点头笑道:“我知道了,等过几日四哥销了假,我就去寻四嫂说话去。”

    这话一出,常氏顿觉小姑敏慧,不由掩口笑道:“嗳呀,二妹妹果然聪明得紧,知道不能扰了人家的新婚燕尔。”

    红药心说要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老身这两辈子那可就白活了,人家小夫妻正好得蜜里调油,她一个小姑子这时候往上凑,那不招人嫌么?

    常氏此时又笑道:“好教二妹妹知晓,这可不是我们几个做嫂嫂的躲懒,实是最近我和你二嫂都忙得脱不开身,你三嫂又将临盆,我瞧来瞧去,也就二妹妹你最是闲在呢。”

    说着她已是笑出声来,红药也忙低眉垂首作娇羞状。

    常氏与姜氏忙着的,正是红药的婚事与及笄宴。

    这两桩皆是大事,常氏、姜氏各领了一宗,镇日里忙得脚不点地,确实抽不出空来去安抚新妇,而纵观满府上下,过得最消停的,还就只有红药一个了。

    笑谈几句,将此事托付给了红药,常氏便自去了,红药则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第318章 喜帖(二合一)

    数日后,萧戟的婚假便休完了,仍旧继续回宫当他的差,红药便择了个天光晴好的日子,前去探望邓芸。

    四房的院子便坐落于国公府的东首,与红药的住处隔湖相望,两下里离得并不算远,然风格却是迥异。

    如果说,红药所住的晓烟阁,好一似那临水照花的女子,秀丽温婉,则四房居处“湛卢馆”,便是那执剑的虬髯大汉,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粗糙劲儿。

    据说,这院子原先叫做“凝露轩”,萧戟嫌这名目太过温吞,遂重新拟了现在的这个。

    果然是萧老四会干的事儿。

    立在院门前,仰望着匾额上那三个如刀似剑的大字,红药如是想道。

    守院门的小丫鬟一早便瞧见了红药,齐齐上前问好,其中一个眉心生了粒胭脂痣的,最是机灵,行完了礼便飞跑进去传话去了。

    红药扶着芰月的手,探头向院门内张了张,眉心骤然拢紧,疑惑地道:“我说,咱们没找错地儿吧?是这院子不是?”

    她伸手指了指院落,转首望向了荷露,目中有着掩不去的讶色。

    便在院门进去不远处,便摆着一只呈放了十八般武器的铁架子,院落的西角还有散放着好些石锁、沙袋、木桩等物,委实让红药觉着,此处并非四房,而是军中大营。

    这就是军营吧?

    谁家会把住处捣腾成这模样?

    荷露顺着红药指的方向看去,一脸地见怪不怪,抿嘴笑道:“回姑娘,这里就是四爷的住处呢。这些都是四爷最喜欢的物事了,奴婢从前来过几次,回回都是这般模样来着。”

    红药点了点头,心说邓家姑娘也真可怜,住在这么个煞气冲天的地方,也不知晚上做不做噩梦。

    可是,当院门轻启,现出邓芸那双水波盈润的秀目、桃花粉醉的双颊之时,红药便又觉着,自个儿想太多了。

    人家分明好得很!

    说不得晚上都忙得没时间做梦!

    虽说前世的红药小姑独处了一辈子,这一世亦是个雏儿,可没吃过猪肉,不代表她没见过猪跑啊。

    六宫中新承恩泽的嫔妃、石榴街洞房花烛的小媳妇,她见过不知凡己。而瞧邓芸这气色,红药这位四嫂的日子,那可是滋润得紧哪。

    萧家可能很快就又要添丁了。

    却不知,这一回添的是小子还是丫头?

    “二妹妹来了,快进屋坐。”邓芸著着一身水红衣裙,发挽仙髻、鬓横金钗,笑盈盈地向红药招了招手。

    红药亦自按下杂念,笑着上前道:“我来瞧瞧四嫂,顺道把新茶给送过来。”说着便举了举手中的小瓷罐儿。

    平白造访总是突兀,她便为此行寻了个由头。

    这新茶乃是各房皆有的,原本该由管事妈妈送来,红药自告奋勇接下这差事,也算是其来有因了。

    邓芸谢了她一声,将她让进了屋中。

    与院落中那种军营气不同的是,屋子里倒是收拾得颇为精雅,一几一案俱洁净,铺陈亦得体,临窗落地大花斛里还插着整枝的桃花,那花儿开得正好,灿若明霞一般,既添了喜气,又不让人觉得俗。

    再看侍立的几个丫鬟,亦是一水儿地容貌端秀、行止沉稳,一望便知,这是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外可理事、内能固宠,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得体。

    扫眼瞧过,红药便敛了眸,随邓芸去西次间落了座,先奉上那罐新茶,又叙了几句见面情儿,因见凭几上搁着好些布料,红药挑起话头,与邓芸说起针线上的事情来。

    邓芸一开始还有些羞赧,渐渐地便也放开了,与红药相谈甚欢,又拿出亲手做的小点心,请红药品尝。

    两下里正说得热闹,帘外倏然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声:“太太,刀来了。”

    红药听得一愣。

    刀?什么刀?

    难不成邓芸居然会武,这是叫小丫鬟抬刀来了?

    可她抬刀干嘛啊?

    “二妹妹,嗯,这个刀么,实则是人的名儿。”似是料知红药所思,邓芸此时便轻声解释了起来:“他是你四哥的一个小厮,专管跟出门的,平素不往里头来,二妹妹想是没见过。”

    红药点了点头,神情却变得十分古怪。

    邓芸将帕子按了按唇角,又道:“你四哥那性子就不喜欢麻烦,这些外院走动的小厮,他就一笼统都给起了刀、枪、剑、戟这样的单字名儿。”

    言至此处,她似是有些憋不住要笑,嘴角弯了一下,又忙拉直了,柔声续道:“你四哥说了,平素在外,唤一声‘刀来’、‘剑来’、‘枪来’什么的,威风。”

    “噗哧”,红药忍不住笑出了声。

    娘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戟这人瞧着挺正经,谁想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这一乐,邓芸再也撑不住,也自笑了起来。

    一时间,姑嫂两个你瞧我、我瞧你,“咯咯咯”笑个没完。

    好一会儿后,红药方止住笑,说道:“这名字也真真少见。”

    邓芸微红着脸点了点头:“是啊,回门的时候,我娘也说这名字古怪来着。”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面上红晕愈胜,拿帕子在脸旁扇了几下。

    红药便道:“四嫂还是快出去问一声儿吧,那小厮想是有事儿要禀报呢。”

    她这是怕邓芸不好意思丢下自己这个客人,遂主动提了出来。

    邓芸闻言,脸更红了,坐了一会儿,方细声道:“那……我就去外头问一问吧,二妹妹还请少待。”

    “四嫂但去便是。”红药玩笑地向她挥了挥手。

    按理说,此时她很该辞出去,只是,这坐下还没一会儿呢,若是匆匆地走了,却也显得失礼。

    邓芸很快便去了明间儿,不一时,那外头便响起了说话声,红药纵使不想听,却也听了个正着。

    先是那叫刀的小厮见了礼,邓芸轻柔的语声便自响起,问道:“是爷叫你来的么?”

    那小厮便回:“爷叫奴才来跟太太说一声儿,那带去的点心半道儿就分去了好些,怕是不够,请太太再装一些,交给奴才带去。”

    邓芸轻轻“哎呀”了一声,语中便有了惶急:“那可怎么着呢,我今儿没来得及做,就只剩下最后一匣子了,也不知够不够。”

    “尽够了,尽够了。”邓芸语声方落,那小厮便立时开了口,语气极为讨好:“爷说了,有多少便拿多少,还让奴才告诉太太别累着,好生在家歇一歇。”

    嘎崩脆的语声,坐在西次间的红药听得一清二楚。

    邓芸那厢便没了声息。

    红药不由弯起了唇。

    此时的邓芸,想必脸又红了罢。

    数息后,邓芸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想是吩咐人去取点心,那小厮拿了便“蹬蹬蹬”地走了。

    邓芸回至屋中时,红药果然瞧见,她颊边仍余着未曾褪尽的潮红。

    红药倒也没去笑话她。

    新媳妇出来乍到,处处都正为难着,红药只觉得这小丫头怪招人疼地,进而又想,等往后与徐生了儿子,也要讨一个这样的儿媳妇进门。

    姑嫂两个重又坐下说话,吃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一盏茶,红药便起身作辞,邓芸还欲留饭,也被她婉拒了。

    今日乃是初次登门,浅尝辄止即可。

    临去前,看着邓芸略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红药越发觉着,自己没留下用饭是对的。

    离开了湛卢馆,因离着午饭还有些时辰,红药便笑向众人道:“今儿咱们便从那一头绕回去吧,这湖对岸我还从没来过呢。”

    自打进了国公府,殷巧慧见天儿地跟在红药身后,红药纵使想游湖,也必须考虑到避嫌这个问题。

    如今,殷巧慧去了温泉庄子长住,萧戟亦已成亲,这里便再非禁地,红药大可放开手脚,畅游一番。

    荷露等人忙皆应好,众人便沿着湖畔的碎石小径,边赏景,边往回走。

    国公府的这一面湖十分阔大,临湖的花园亦建有好几座,荷露便向红药指点着这里是什么亭,那里是什么轩,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建,周遭又有怎样的景致等等,红药听得津津有味。

    正说着话,忽见远处行来数人,打头的恰是明萱堂的管事妈妈许妈妈,她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步履匆匆,显是有急事,竟没瞧见红药等人,晃了晃便没了影。

    许妈妈这又是要去做什么?

    红药心下思忖着,面上却是不显,仍旧消消停停地回院不提。

    却说许妈妈,一路来至上房,方进得院门儿,廊下便跑来个小丫头,笑着道:“妈妈怎么才回来?老夫人问了好几回了呢。”

    说话间,那屋门边的丫鬟已然高高打起锦帘,殷勤笑道:“妈妈快进去罢,老夫人眼下正在暖阁里头呢。”

    许妈妈不敢耽搁,快步行至暖阁,果见刘氏穿着身老绿色家常衣裙,半眯着眼歪在美人榻上,青画与玄棋二人跪坐在脚踏前,正拿着美人拳替她捶腿。

    “老夫人,奴婢回来了。”许妈妈立在门边躬身说道。

    刘氏闻声抬了抬眼,笑着道:“这里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这半上晌也没见你,你做什么去了?”

    许妈妈忙道:“回老夫人的话,因怀恩侯府来了个送喜帖的妈妈,奴婢原说让她进来说话,她却不肯,奴婢只好陪她在外头吃了会儿茶,这便回来得迟了。”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手中的喜帖呈了上去。

    刘氏眉头动了动,挥手命两个丫鬟退下,坐直了身子将喜帖接过,口中问:“莫非是章二姑娘要成亲了?”

    怀恩侯府除了章兰心之外,另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皆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谈婚论嫁正当时。

    听得此言,许妈妈面上的神情便有些复杂,低声道:“回老夫人,不是章二姑娘要成亲,是侯爷要成亲了,日子就定在下月十六,说的是太仆寺主簿柳家的大姑娘。”

    刘氏拿帖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旋即又落下,吩咐道:“你去把我的眼镜给拿来。”

    许妈妈应了个是,快手快脚去里间捧来了玳瑁眼镜,刘氏戴上眼镜细瞧了帖子,点头叹了口气:“唉,侯爷至今膝下空虚,年纪也是不小了,这婚事可不就得抓紧些。”

    话虽如此,只她心里却仍有些不是滋味。

    先夫人贺氏尸骨未寒,怀恩侯府便又有了一位新的侯夫人,若是贺氏地下有知,她那心里该有多难受?

    可怜她那尚未足岁的小女儿,也不知会遇着个什么样的继母,又能不能熬到长大成人?

    此念一生,刘氏越觉那孩子可怜,眼圈儿亦微微泛红。

    许妈妈与刘氏主仆多年,倒也不必讲究那些规矩,此时见状,忙劝道:“老夫人且放宽心,奴婢听说了,那柳家的姑娘性情很是不错,柳家祖上还出过两位翰林老爷呢,想必家教也是极好的。”

    刘氏微微点头,心下想的却是,人品这东西,有时与家境也没多大关系,便如京里那些所谓“诗礼传家”的士族,后宅就一定安生清静了?

    不见得。

    至少就刘氏所知,那士族清流之中,亦不乏污糟烂事,有一些还很骇人听闻呢。

    许妈妈此时又道:“奴婢跟那个妈妈打听过了,柳姑娘今年足十七岁,那妈妈去柳家亲眼瞧过,一直没口子地夸赞她模样很是出挑。柳老爷如今在太仆寺当差,听说是什么主簿来着。论门第、论人物儿,两家倒也都配得齐整。”

    刘氏没说话,只转眸望着窗外出了会神,好一会儿后,方回首笑道:“怪不得你半上晌都不在,原来是打听这些去了。”

    许妈妈便道:“奴婢倒也不是有意打听来着,那妈妈吃了两杯茶,话就多了,拉着奴婢说了半天。”

    刘氏“嗯”了一声,将帖子仍旧还予了她,吩咐道:“这个你先收着,快到日子的时候你再提醒我一声儿。再,你过几日叫人开了库房,挑上些合适的物件儿拿来给我瞧瞧,等定下了,就把礼单拟好了,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地。”

    许妈妈躬腰应下,上前接过喜帖袖了起来。

第319章 笄礼

    将怀恩侯府之事交代完了,刘氏便又说道:“如今这些都还不打紧,最着紧的还是二丫头的及笄礼。前头二郎媳妇才与我说,那宴上缺了几样海味,若是再寻不着,少不得要去梅氏百货那里瞧瞧。”

    许妈妈一听这话,登时笑了起来,拍手道:“啊哟,这可真是要找到一家子去了。”

    梅氏百货的东家正是徐,他与红药婚事已定,若红药的及笄宴要去他那里买海味,可不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么?

    刘氏闻言,面上亦现出笑来,道:“可不是这话么,所以我才叫你来呢,你再去外头好生找一找,能不麻烦徐五爷便不要麻烦他,也免得旁人说闲话。”

    许妈妈忙应下了,又见饭时已至,便扶着刘氏去了里间用饭不提。

    忽忽数日过去,转眼已是谷雨节气。

    红药的及笄礼,便在谷雨后的第三日。

    这一日,起了个绝早,在几个大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已毕,便换上了古礼所需的全套衣裙。

    立在人高的铜镜前,望向镜中素衣乌发、庄重典雅的少女,红药有些恍惚起来。

    那镜中人既是她,又似非她。

    活了两世,她还从不曾如此盛妆打扮过,更不曾以这般庄重的古礼,迎接这人生中最美的韶华。

    她冲着镜子弯了弯唇,那镜中俏立的女子,亦回了她一个浅笑。

    刹那间,纷杂的心绪如窗外落英,在半空里飘着、浮着,总没个着落处,令人心生不安。

    然而,红药深知,这并非是梦,而是切实存在的。

    顾红药,一个父母双亡、亲眷凋零的微贱女子,经半世离乱、半生安好,终将在这一世、这一时、这一刻,迎来她两辈子的华章。

    那种感觉,委实难以言说。

    “姑娘,时辰不早,该去上房了。”大丫鬟荷露的语声响起,红药方才惊觉,自己在镜前已然站了许久了。

    她转过头,入目处,是荷露温柔的笑脸:“国公爷和老夫人都在前头等着姑娘呢,姑娘,走罢。”

    红药于是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可迷茫的呢。

    她终究是她,无论前世的顾老太,还是此刻的国公府二姑娘,她顾红药始终都是她自己。

    这一点,从不曾变。

    “成,走罢。”红药提起了裙摆。

    一刹儿的功夫,荷露恍然觉着,眼前的姑娘像是变得有些不同了,然细细看去,却又无迹可寻。

    国公爷夫妇今日的心情,那是相当之好的。

    难得有机会办一次及笄礼,也或许老两口这辈子也就这么一遭儿了,不但刘氏卯足了劲,就连国公爷亦将此事放在了心头。

    今儿早晨,国公爷比往常早起了半个多时辰,还破天荒地催着下头赶快摆早饭,可见他与刘氏皆是一般的心思,只明面儿上不显罢了。

    这也难怪。

    那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于他们夫妻而言,实属平生仅有。

    随着吉时渐近,观礼的女眷陆续登门,礼宾亦早早到齐,算是给足了国公府面子。

    这其中,怀恩侯太夫人以古稀高龄,担任笄礼的赞者,称得上是礼宾中分量最重之人,另还有数位德高望重的夫人,担任赞礼、正宾、执事等职,场面十分齐整。

    不一时,吉时已到,国公爷亲至前堂,以红药父亲的身份,庄重宣布,笄礼开始。

    整场笄礼庄严肃穆,来宾之众,堪称京城近年之最。

    而红药的表现亦堪称完美,好些人都觉着,这位国公府二姑娘不像是义女,倒似生来就是勋贵家的姑娘,那举动作派无不从容,根本瞧不出一点局促来。

    唯有红药自己知晓,从头到尾,她的胳膊腿都在抖,止都止不住。

    从前的她,也并非没历过大场面,只是,那场面再大,她也只是在旁站着罢了。

    而这一次,她却成了众目所瞩的中心。

    她能不抖么?

    抖到后来她都快绝望了。

    所幸今日所著乃是标准的古礼服,宽袍大袖、裙裾曳地,她的身量又足够纤细,缩在那大衣裳里头,旁人倒也瞧不出来。

    更幸好的是,那笄礼耗时不长,前后也就小半个时辰,而待礼毕,红药回屋换衣时,荷露她们才发现,表面看来云淡风轻的二姑娘,实则那里衣都湿透了,胳膊腿脚更是僵得厉害,掰了半天,才算勉强能打个弯儿。

    “衣裳太重了些,今儿又热,我这是累的。”红药强行解释了一句。

    “姑娘说的是,今天当真太热了。”荷露眼睛都不眨地道,全然不去管那窗外半阴的天色,以及被大风吹得“嗡嗡”作响的风铎。

    红药见状,自己倒先绷不住了,“噗哧”一乐:“罢了,我就是给那么多人吓的,那一双双眼睛盯在身上,真跟几百几千个灯笼照着一样。”

    她一面说,一面拿手在脸旁扇着,多少有那么点儿脸红。

    荷露素来沉着,此时也只抿唇笑着不语,一旁的芰月便凑趣道:“姑娘太谦了,底下那些太太夫人们可是没口子地夸姑娘稳重大方,话说得可好听了,奴婢都学不来。”

    “就是呢,奴婢也听见了,还瞧见老夫人一直在笑,就像这样。”菡烟学着刘氏的样子作点头状,竟也有几分相似处。

    众女“咭咭咯咯”一阵笑,红药亦在这笑声中松泛了下来。

    总算把这场重头戏唱完了,可累死老身了。

    强按下想要捶背的念头,红药在几名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玄衣绛裙。

    那衣裙皆为今年江南新出的妆花缎,镶了寸许阔的暗金线绣鸾鸟纹宽边,环腰一带大红遍地金的腰带,极尽华美之能事,越衬出红药晶莹的肌肤、精致的眉眼,仿若那画中走下来的仕女,美丽夺目之余,更有一种庄重的气韵。

    这身衣裙,亦是刘氏亲自挑中的。

    为此,红药又试了差不多一百来套新衣,更有针线房所有绣娘齐上阵,忙了快半个月,才将这衣裳赶制出来。

    如今看来,刘氏的眼光果然极好,穿上这身衣裳的红药,比认亲宴的时候还要抢眼。

第320章 花露

    换好衣裳后,红药便又回至正堂。

    此时,除几位年老的贵妇如怀恩侯太夫人等辞去之外,诸贵妇贵女皆不曾走,而是去了花厅坐席。

    此乃刘氏特意安排的。

    原本依照京里的规矩,笄礼之后是不兴举宴的。只红药的情形有些特殊,刘氏在不违礼制的前提下,便为她加办了一场花宴。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被国公府认为义女之后,红药也就办了一场茶宴,此后便因婚约在身,不宜再行举宴,亦不好去外头应酬走动,只能在家中待嫁。

    如此一来,红药结识的手帕交,几乎等于没有。

    刘氏很是为她担心。

    东平郡王妃朱氏的脾性,刘氏还是略知一二的。

    朱氏对庶出子女们素来不假辞色,其与徐的关系亦委实称不上亲近,而红药的出身却又太低,哪怕有个国公府在后头站着,朱氏也未必会高看红药一眼。

    当然,有了国公府姑娘这层身分,以及徐本身的能为,朱氏也苛待不到红药哪里去。

    可刘氏还是希望着,红药能够在外头交上两个朋友,也免得见天儿闷在家里,闷出病来。

    是故,她才借笄礼之机,紧接着便举办了这场花宴,请来了几乎所有能请到的女眷,尤其是各府贵女,尽皆在席,其目的便是希望着,能让红药多认识几个人,并与其中的一些交好,为以后的日子铺个路。

    不得不说,刘氏待红药的一片心,也不比那些慈母差多少了。

    红药自是感动不已。

    也正因此,她一改从前惯居人后的姿态,自开席后,便主动帮着刘氏招待客人,其进退有度、行止大方,引来众女眷交口称赞。

    遥望着人群中那玄衣绛裙、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蓬莱县主徐婉贞眉峰微耸,捏紧了手里的玛瑙盏。

    盏中盛着浅浅一层杏花清露,其色作浅绯、香渡鼻端,闻之观之,皆使人欲醉。

    这是国公府特有的佳酿,乃是国公爷当年亲手酿造的,每年唯有春宴之时,方会从那老杏树下挖出一坛来,以飨来客。

    此际,那蘼艳的花露,正随着徐婉贞的动作而轻轻晃动,似是下一刻就将倾出酒盏。

    “县主在瞧什么呢?”四姑娘徐婉顺凑了过来,悄声问道。

    若换作以往,她挨得这般近,徐婉贞早就甩脸子了。

    可今日,徐婉贞非但不曾嫌弃于她,反倒还往这个素来不对付的四妹妹跟前挨了挨,小声儿地道:“你倒也瞧瞧那位顾二姑娘……”

    言至此,她忽然“哟”了一声,失言似地拿酒盏挡住了嘴:“嗳呀,这么说来,她到底是姓顾还是姓萧,我现下竟有点儿糊涂了呢。四妹妹你说,我到底该怎么称呼这一位才是呢?”

    一听这话,徐婉顺立时“咯咯”娇笑了起来,一面便学着徐婉贞的模样,也拿帕子掩了唇,将声音逼得细细地道:

    “县主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呢。若要叫她一声萧二姑娘吧,偏她又姓顾。可若要称她顾姑娘呢,她又认在了萧府,真真乱了套。”

    她苦恼地摇着头,帕子上的眼睛里,却有着明显的讥诮。

    这模样取悦了徐婉贞,她深以为然地道:“就是说嘛,一家人偏姓了两家姓,简直胡闹。”

    语毕,眼底划过了一丝鄙夷,复又现出几分恼色来。

    她从没想过,她们东平郡王府竟会嫁进来一个奴婢。

    这成什么了?

    当他们王府是坊市么?

    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嫁进来?

    一念及此,徐婉贞目中的恼意,几乎便要冲出那眼眶子去。

    “县主,您瞧那一头花盆里开着的花儿,可是今年才兴起来的西洋玫瑰花?”徐婉顺温柔的语声适时响起,令徐婉贞瞬间回了神。

    她转过视线,却见徐婉顺冲她使了个眼色,又往旁呶了呶嘴。

    她们二嫂东平郡王府二夫人苏氏正坐在不远处,与宁远侯夫人并几位贵妇说着家常,倒也并未留意此间的动静。

    今日的及笄礼,东平郡王府便只来了她们三个。至于朱氏,她到底也是红药未来的婆母,此时见面却是不合宜的,而王长子夫人潘氏又有了身孕,是以便由苏氏为长,带着两个小姑子前来坐席。

    说起来,这苏氏的脾气可不大好,徐婉贞素来怵她三分,此时得徐婉顺提醒,忙将神色正了正,心里却仍旧很不高兴。

    这些日子为着徐的婚事,她可没少遭人耻笑。

    纵使那些人不敢明着说,那背地里的风凉话,她却是一句没落地都听着了。

    而只消想起她往后要管一个奴婢叫“五嫂”,她就像吞了个苍蝇似地难受。

    “县主切莫为着这些闲人与闲事生气,不值当的。”见她面现不虞,徐婉顺便柔声宽慰起她来。

    徐婉贞一抬眼,便瞧见了那明晃晃、娇艳艳的笑靥,直刺得她两眼微痛。

    “啪”,她将玛瑙盏向案上一顿,冷着脸道:“我这里很用不着你来劝,你且吃你的酒去。”

    被她硬梆梆顶了回来,徐婉顺却也未恼,仍旧温言细语地道:“县主说的我都记下了,下回再不会了。”

    徐婉贞拿眼角扫了扫她,忽然“嗤”地一笑,撇嘴道:“依我说呢,你也别演戏了,这里又没人瞧着,你费那个劲儿作什么?当谁是傻子么?”

    徐婉顺这些年养气功夫渐长,却也还没修炼到唾面自干的地步,此时闻言,不由得那一张俏脸便有些发僵。

    然而,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面上堆起一团浓笑,道:“县主说笑了,我又哪里会演什么戏?县主若要瞧戏,等散了席,倒是有庆祥班儿登台献艺,听说他们今日要演新戏呢。”

    这一番话,就像那没了魂儿的烂面团,软和到可以任人揉捏的地步。

    望着眼前讨好的笑脸,堵在徐婉贞心里的那口冷气,终是散去了几分。

    “罢了,不说这些了。倒是娘说的那件事儿,你可别忘了。”她缓过面色,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一面还不忘往四下看,生恐有人听见这话。

第321章 祈福(二合一)

    听得此言,徐婉顺吊得高高的心,终是落回肚中,面上的笑亦浓了两分,弯眸道:“县主只管安心便是,等散了席,县主自去听戏去,我一个人就能办成那件事儿,不劳县主费神呢。”

    “这……怕是不成的罢。”徐婉贞自袖中抽出一方娥黄绣兰草纹的帕子,向手指上轻轻拭着,面上的笑容淡极近无:“你一个人我可不大放心,还是我与你同去吧。”

    “那……也好。”徐婉顺咬了咬嘴唇,满脸皆写着“委屈”,又强挤出笑来,心下却是一阵讥嘲。

    蠢材,上当了罢!

    什么狗屁县主,人丑脑子笨,呸!活该嫁不出去!

    她在心里痛痛快快地骂着,面上的笑容却是委屈的、讨好的,与她惯来的态度完全一致。

    徐婉贞自是无知无觉,拭完了手指,便将那方精致的帕子随手朝前一丢,皱眉道:“这帕子我不爱用,正好前两天你又跟娘讨要来着,这块就予了你罢,也免得你成天缠着娘要东要西的。”

    极轻的语声,随着软软飘来的用过的锦帕,在徐婉顺的心底里,扎出一个洞。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自这深洞中喷涌而来,令她从头到脚都像烧起了火。

    然而,这火焰在燃烧的瞬间忽又熄灭。

    徐婉顺抬起头,笑着拾起帕子,珍而重之地揣进了袖笼,口中笑语:“嗳呀,我正瞧着这帕子好看呢,那就却之不恭了。”

    “四妹妹喜欢就好。”徐婉贞抬手拂了拂发鬓,颊边笑容似有若无:

    “我这个当姐姐的,总也得好好儿地对你不是?到底那东西还在你手上呢,万一你明面儿上答应得漂亮,背地里却搞鬼,吃亏的不还是我么?”

    “小妹不敢,县主过会儿跟我去花园亲眼瞧着就是。”徐婉顺委委屈屈地说道,一只手下意识按住袖笼,仿佛生怕徐婉贞再将帕子索要回去。

    徐婉贞见状,下巴微抬,面上浮起些许得意之色。

    徐婉顺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她怕自己笑出来。

    蠢材,真是比猪还要蠢,几句话就上钩了。

    轻轻咬住嘴唇,徐婉顺探手执起玉壶,斟了半盏花露,殷勤地递去了徐婉贞手边,心下却在不停转着念头。

    朱氏交代的那件事,她总觉得透着股子邪性。

    好端端地,突然便要她们借着去各府赴宴之机,将那什么劳什子“姻缘符”埋到人家花园里去,再在旁边以碎石垒一座小石塔,且那石塔必须以九枚石子垒就,多一枚、少一枚都不成。

    哪儿有这样祈福的?

    若要诚心求姻缘,京里那么多有名的道观佛寺,拜一拜、做些法事,都是成的,做什么非要往人家花园里埋东西?

    这哪里像是祈福?

    说是诅咒倒更像些。

    只这话徐婉顺并不敢说,还要对朱氏的委以重任表现得感激涕零。

    而即便如此,朱氏也不过是允许她多赴几次宴,再多予她几身新衣、几件头面罢了,旁的却一字不提。

    徐婉顺轻轻捏着衣袖,克制住了自己要把什么东西给撕碎的冲动。

    她也就比徐婉贞小了半岁,可朱氏见天儿忙着给徐婉贞相看亲事,对她这个四姑娘却是不闻不问。

    这也就罢了,偏偏这埋姻缘符的差事,她却又点名交给了徐婉顺,只叫徐婉贞在旁暗助。

    凭什么?

    朱氏倒是说得天花乱坠的,说这是从某个道婆那里求来的秘法。

    这姻缘符经高人开光,再依照那两仪三才四象八卦之方位,在指定的地方将之埋下,并垒好祈福的九子石塔,则王府几位姑娘不但能得来上好的亲事,且婚后亦能夫妻和美、子嗣众多,享一辈子的清福。

    这话徐婉顺一个字都不信。

    那姻缘符就算当真灵验,所谓的“好亲事”,又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庶女?

    事实上,除了嫡亲的那几个,朱氏的眼里还有旁人么?

    老虔婆!

    徐婉顺在心底深处暗骂了一声。

    她算看透了。在朱氏这里,压根儿就得不着一点好处,倒不如趁早改换门庭,也好为将来留条后路。

    这般想着,徐婉顺缓缓抬头,望向正席的方向。

    那玄衣绛裙的少女,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位未来的五嫂,或许,便是那条后路了罢。

    徐婉顺迢遥地想着,手指挪动间,不经意触及衣袖的一角,心头顿时一沉。

    那枚姻缘符,正藏在她的袖中。

    这月余间,她已经借赴宴之机,分别在平江伯府、宁远侯府、安阳伯府等处皆埋了符、垒了塔,而今日花宴散罢,她亦要寻机在定国公府的花园里,如法炮制。

    她心里有点儿没底。

    这可是红药的娘家,万一被人抓个正着,那她岂不是提前得罪了未来五嫂?

    届时,朱氏是绝不会替她说项的,没准儿还会把事情都推在她身上。

    这般想着,徐婉顺又悄悄转眸,睇了徐婉贞一眼。

    徐婉贞正捏着酒盅出神,并未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

    徐婉顺略觉放心,复又暗自冷笑。

    徐婉贞这草包虽蠢,倒也并非一无是处,那县主的头衔就很管用,有她在前头挡着,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若能诱着对方单独行事,那就最好了。

    心中反复忖度着,徐婉顺低垂的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

    “你还愣着作甚?都散席了还不走,是还没吃够酒么?”蓦地,她的衣袖被人碰了碰,耳畔亦传来了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

    徐婉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几乎就在醒神的同时,她的面上已然擎满了甜笑。

    “县主别恼,我一时想着王妃交代的事儿,想得太入神了。”她温温柔柔地说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裾。

    今日她穿着件豆绿色水波纹蜀锦马面裙,料子花样皆是上乘,做工也精致,唯那色泽显得有些黯淡,将人的眉眼也映得死气沉沉地。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一身衣裙,徐婉顺一站起来,也立时将白衫杏裙、珠钗当鬓、打扮得格外精心的徐婉贞,硬生生给比了下去,甚至还因了这衣裙的衬托,那张娇艳的脸蛋儿反倒越发引人注目。

    徐婉贞当即沉下了脸。

    这一刻,她非常、非常地希望着,徐婉顺能够离自己远些,最好生下来就不是什么王府姑娘,而是某个低贱的庶民,卑微地活着,卑微地死去,一辈子都活成烂泥。

    “三丫头,收敛些,你这脸上都能挤出墨汁儿来了。”一道利落的声线响了起来,刺得徐婉贞面皮一颤。

    她恼怒地抬起头,便见二夫人苏氏手执素帕,正似笑非笑地站在她们面前。

    “二嫂怎么过来了?您那边儿也散了么?”徐婉顺竭力不让笑容攀上唇角,轻拢衣袖,细声细气地打了个招呼。

    徐婉贞闻言,心头愈加拱火,却并不敢朝苏氏发作,只得威胁地瞪了徐婉顺一眼。

    “哟,县主这是要发威啊,怎么着,要不要嫂嫂我给你跪下?”苏氏笑嘻嘻地看着徐婉贞,对她头上的县主名号完全没当回事。

    细瞧来,这位东平郡王府的二夫人容貌甚美,长眉凤目、肤若凝脂,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爽利劲儿,乃是标准的北地佳丽。

    只可惜,如今大齐最时兴的美人,却是婉约细致、娇柔温软的,便如徐婉顺这般,而苏氏这样性情明烈的,在有些人看来,便显得有些粗疏了。

    当然,苏氏看起来对此并不在乎,那一身出挑的银红衣裙,将她眉眼间的利落映衬得格外醒目。

    说来也怪,无论是张扬的徐婉贞,还是娇艳的徐婉顺,在苏氏那张有悖于这个时代之美的身影面前,竟同时黯然失色。

    “二嫂,这……这是在外头,不……不比在家。”徐婉贞梗着脖子,用力且费力地吐出了两句话。

    苏氏摇了摇头,叹息地道:“三丫头,你是不是傻了?我不就是你二嫂么?难道在家是,在外头就不是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徐婉贞噎了噎,一时间竟被堵得没了词儿,不知不觉间,身形也跟着矮下去几分。

    这一位可是侯府嫡女,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亦是杀伐果断,后宅里的事儿就没她不知道的,否则,她也不能把自个夫君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在她的面前,徐婉贞的县主作派,从来不起作用。

    以苏氏的话说,“县主又怎么了?县主就能悖了人伦,让嫂子下跪见礼不成?”

    当然了,相较于苏氏的言辞,她手底下的真功夫,才更具说服力。

    没见朱氏在她跟前都矮了半截儿么?

    徐婉贞就更别提了。

    这位县主的婚事有一半儿都捏在这个二嫂手里,她能不怕么?

    便如此时,苏氏一出马,徐婉贞就算把脸憋成紫茄子,那也只能憋着。

    “不是我说,三丫头,你也别老跟你四妹妹过不去,也不嫌累;还有四丫头,你那心眼子也少耍几回。难得你嫂嫂我出来透个气,你们两个都消停点儿,别没事找事,知道了么?”

    本着骂一个是骂、骂两个也是骂的原则,苏氏很是公平地分别把两个小姑子都说了一通。

    想了想,似乎徐婉顺那一头少挨了几句,于是她便又道:“四丫头,别怪我这个做嫂嫂的没提醒你,你也知足些罢,别整天想那些没影的事儿,人想得太多了是会掉头发的,到时候秃了,可有得你哭。”

    徐婉顺原本还在笑,听着听着,就哭丧起了脸。

    她最近还真掉头发来着。

    简短一席话,将两个小姑子给说得都低下了头,苏氏自觉功德圆满,抬手理了理发鬓,转身便欲行。

    可是,那身子才转到一半儿,她忽地想一事来,忙又停下脚步,往周遭看了看。

    众女眷泰半离了席,四下里倒也没几个人。

    苏氏便上前两步,压着嗓子道:“你们俩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特别地奇怪。”

    她故意停顿了片刻,似是要加深话语中的分量,很快又道:

    “这种人呢,去人家府上做客,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周遭还尽是人家里的奴婢,可却偏要在人家里编排主人的不是,以为背地里说两句风凉话、抛两个冷眼,人家不知道。殊不知,全都给人瞧在眼里了,只人家不去点破。你们说,这种人是不是有病?”

    她微俯着身,炯炯眸光轮流扫视着两个小姑子,直将二人瞧得一个拧眉、一个咬唇,方弯了弯唇:“三妹妹、四妹妹,你们两个应该没毛病吧,是不是?”

    刹那间,徐家双姝尽皆面红如血。

    方才在席上时,她们两个可没暗里少编排红药,而此际看来,这话多半是叫人听见了,若不然,苏氏也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念及此,徐婉贞二人直恨不能掩面遁走。

    背地里说人坏话被人听见了,还捅到了自家二嫂跟前,又被当面挑明了,这还让不让人活着了?

    可偏偏地,苏氏话还没说完。

    她又往前踏了一步,借着身体遮掩,伸出一管纤长的葱指,指了指前头正陪在刘氏身旁的红药,轻声道:“我这儿就把话再说明白点儿吧,你们两个,最好别招惹你们未来的五嫂。”

    她回转指尖,放在唇边吹了口气儿,笑吟吟地道:

    “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我管不着。我只在这儿告诉你们,这位顾姑娘,是你们五哥亲自挑中的,但凡你们得罪了她,那就是得罪了你们五哥。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就你俩这样儿的,绑在一块儿……”

    她停了停,在心里添了句“再加上我那愚蠢的婆婆,你们仨一起上”,复又续道:“……你们也不是老五的对手。”

    闲闲地拂了一下鬓边的红宝石耳坠,苏氏面上的笑容越发柔和:

    “所以呢,嫂嫂在这里劝你们一句,那些傻不拉叽的念头,就放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别说出来,更别做出来,不然哪,有你们的苦头吃。”

    终是将话说完了,苏氏将手指点着桃腮,蹙眉思忖了片刻,自觉方才所言,深得“治病救人、扶蠢济傻”之至理,也尽到了一个嫂嫂的责任。

    于是,她拍了拍衣袖,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第322章 倾泻

    徐婉贞与徐婉顺僵立原地,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灰的,好半天都没缓过来。

    若论说话难听,苏氏认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在这位二嫂嫂跟前,一切言辞机锋皆不管用,因为,她根本不理这套。

    而更要命的是,你这里但凡有一点异动,她立马就能察觉,回过来的话那是句句扎心,你最怕听什么,她就偏要说什么,简直能把人活活气死。

    “这……这……算什么事儿!”半晌后,徐婉贞终是迸出了一声怒吼,旋即身子晃了晃,“噗嗵”一声,跌坐椅中。

    所幸此际花厅已然空了,也就几个丫鬟婆子远远站着,想来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与之相较,徐婉顺却是好得多了。

    经年来被朱氏冷落着,又常要被嫡母挑眼,难听话不知听了多少,她早便磨出来了,一张面皮虽比不得城墙,总也比徐婉贞厚实几分。

    再者说,苏氏那些话,实则还是好话,意思也是对的,就是说的难听了些而已。

    不过,脸面这种东西,徐婉顺早就扔了,一时难堪过后,细细琢磨着,便越觉苏氏之言在理。

    事实上,就在小半刻前,徐婉顺便已隐约想到,那未来的五嫂、如今的国公府二姑娘,正可做她将来投效之人。

    如今看来,这想法竟与苏氏不谋而合。

    这一、两年间,王爷对徐言听计从,府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且徐外头那大笔产业,徐婉顺亦是亲身查出来的。

    可笑当年她不自量力,还妄图借朱氏之力,从中捞些好处,此际回首,她自个都觉汗颜。

    今日的东平郡王府徐五郎,早便成了气候,身家巨富、文名才名俱盛,就连皇帝陛下也常招他近前说话,朱氏已然不大敢招惹这个庶子了,也就徐婉贞老想蹦。

    真是……蠢得没边儿了。

    徐婉顺暗自撇嘴,心中平添了几分傲然。

    嫡出又怎么了?县主又如何?

    蠢人就是蠢人,身份再高、地位再尊,也改变不了她愚蠢的事实。

    再反观她徐婉顺,除了出身差些,哪一处不比徐婉贞强上百倍?

    徐婉顺抿了抿唇,转首四顾,见左右并无人,便缓步行去徐婉贞身边,作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来,轻声道:

    “县主且消消气,莫要作恼了。二嫂这话实是为着我们好,我听人说,五哥手头有好些铺子呢,财大气粗不说,外头人面儿也很广,两卫的提督都常跟五哥走动。我……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她说着便哆嗦了两下,似是极为害怕。

    “我呸!什么阿物儿,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么?”徐婉贞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像是恨不能生吃了徐。

    语毕,眸光一转,又现出满脸的鄙夷:

    “我说四妹妹,你这眼皮子怎生这样浅?一点儿钱就让你脸都变了?果然的,姨娘生的就是姨娘生的,没个刚性,我徐婉贞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姐妹。”

    她的红唇快速张合着,吐出一句句充满恶意的言辞,心头只觉无比痛快。

    方才没发出来的火,此时尽皆倾泻而出,她终是舒服多了。

    徐婉顺一脸卑怯地低下头,似是惧极。

    然而,她藏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握着,几乎将帕子给绞烂,面容亦随之扭曲。

    可很快地,她便冲着那一地的青砖,咧开了嘴。

    很好。

    骂吧,尽管骂,使劲儿地骂。骂得越凶、火气越大,往后吃的苦头就越多。

    一瞬间,徐婉顺的眼前,似是浮现出了徐婉贞被徐治得抬不起头的画面,嘴角越咧越大,头也越垂越低。

    “没用的东西!”徐婉贞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婉顺。

    横竖无人瞧见,她尽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徐婉顺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似是怕得更厉害了。

    以她对徐婉贞的了解,她越是如此,对方的火气就会越大,最后也一定会爆发出来。

    届时,蓬莱县主在国公府二姑娘及笄礼上出言不逊,定会闹得满城皆知,徐也会知道。

    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徐婉顺简直都想笑出来。

    然而,徐婉贞接下来的一席话,却令她的笑容瞬间凝滞。

    “你还站着作甚?娘交代的事儿你不想办了?”徐婉贞凉凉地道,声音里居然再没了火气。

    显然,她也并非一味只知逞强,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脑子的。

    徐婉顺失望已极,却也不得不应声道:“好……好的,县主,那咱们现就去花园么?”

    “不然呢?你还想去听整出的戏不成?”徐婉贞没好气地道,一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

    徐婉顺慢慢直起身来,望向前方那道渐远的身影,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了下去。

    然而,数息之后,那阴鸷便又为怯懦所取代。

    她重又半低了头,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随在徐婉贞的身后,跟个小可怜儿似地,与她的县主三姐一前一后离开了花厅。

    小半刻后,东平郡王府姑嫂三人的举动,便传到了刘氏跟前。

    自然,此事之详情,刘氏是不知的。

    毕竟人家一家子说私话,国公府的下人也断没有凑过去听的道理,是故,传来的消息也只是一个大概,道是徐家姐妹好像生了些龃龉,被二夫人苏氏训斥了一顿。

    过后,苏氏先行离开,蓬莱县主则大为光火,似是又骂了徐四姑娘几句,最后,徐四姑娘可怜巴巴跟在她后头,姐妹俩一起去大花园散心去了。

    “……因那时候花厅里客人都走得没了,那几个丫头也就只远远瞧着,约莫就是这么一回事。”向刘氏回话的,是个模样精明的妈妈。

    她是大花厅的管事,花厅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管辖范围之内。

    刘氏点了点头,挥手命她去了,复又望向前方的戏台子,神色淡然地道:“苏三姑娘……徐二夫人这脾性,倒是一点儿都没改。”

    苏氏未出阁之前,亦常来国公府做客,两下里虽不算极熟,却也知根知底,是以刘氏一时没改得了口,仍旧称她“苏三姑娘”。

第323章 人散

    常氏顺着刘氏的视线望去,便见苏氏正与几位夫人坐在一处听戏,时不时说笑两句,神采飞扬,一如从前。

    常氏便轻笑起来,掩袖道:“这孩子向来说话直,脑瓜子却是聪明得紧,心地也不算坏。媳妇觉着,等咱们二丫头过了门,倒可以和二房多走动走动。”

    “就是这么个理儿。”刘氏点头表示赞同,旋即回身问许妈妈:“我恍惚记着,二郎媳妇的生辰就快到了,是也不是?”

    许妈妈忙道:“回老夫人,二夫人的生辰就在下月二十七。”

    刘氏颔首道:“那就好,你回头就去说一声,今年给二郎媳妇好生过个寿,让她多请些太太、姑娘来家里热闹热闹,账便记在我头上。再,到时候记得给东平郡王府二房送个帖子,请苏夫人来吃杯水酒。”

    “母亲,就单请苏夫人一个么?”常氏忍不住问道。

    东平郡王府女眷不少,若单请一个,似乎有些着相了。

    刘氏却是不以为意,淡声道:“除了她,咱们也没人可请了。王长子夫人正坐胎呢,自不好劳动人家;徐三夫人、徐四夫人又是新婚没多久,且,也不大够得上。”

    末了一句,意有所指。

    常氏忖了忖,蓦地恍然。

    的确,东平郡王府的三爷、四爷都是新婚,这且不提,徐三夫人宁氏、徐四夫人安氏,全都出身于小户人家,据说不大上得了台面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般一想,整个王府如今也确实唯有苏氏能来赴宴了。

    刘氏此时又吩咐许妈妈:“还有,你叫几个人去花园瞧瞧,若是赏景的人多,那也就罢了。若是园子里没两个人,就让他们多多看顾着些儿,别闪失了咱们的贵客。”

    这是隐晦地让人去盯着徐婉贞姐妹,以免她们闹出幺蛾子来。

    许妈妈领命去了,刘氏等人则继续安坐着听戏。

    所幸接下来诸事皆顺,待一出戏唱罢,徐氏双姝也都现了身,那厢许妈妈亦回转来,悄声向刘氏禀报:

    “回老夫人,园子里赏景的人很多,两位姑娘也没怎么与人说话,只各处逛了逛,又在山石子下头坐了一会儿,再没别的了。”

    刘氏点了点头。

    无事便好。

    至于人家姐妹俩关系亲疏,还轮不到她一个外人来指摘。

    下晌时分,天色越见阴沉,乌云密布,那扑面而来的风里,亦有了一丝水气。

    眼见得雨将至,众来客自是纷纷作辞,不消多时,敞轩里已是曲终人散,国公府二姑娘的及笄礼并赏花宴,亦就此收了梢。

    待将最后一位客人尽皆送走,刘氏等人尚未及回屋,那雨便下了起来,疏疏落落的雨丝,轻烟也似,虽不大,随风处亦湿人衣。

    主子们劳了半日的神,更兼斜风细雨,最是好眠,自是各各回院歇息,而下人们却是没这等福分的。

    客人走了、主子歇了,那椅案几凳、杯盘碗盏,却皆要归置点数,该入库入库、该报损报损,更有地面栏杆需洒扫、摆设器物需收拢,等等诸事,琐碎纷繁。

    总之,闲是根本闲不下来的,只会比往常更添忙碌。

    那湖畔大花园里,此时便有十余名穿青衣的仆妇,顶着蒙蒙细雨,手里拿着箕帚、水桶、布巾等物,分散在各处,抹洗擦扫,忙得抬不起头。

    便在此时,那花园东角慢吞吞行来一个人。

    那是个面色黧黑的男子,瞧着约有四十许,身形瘦长,穿着末等杂役的服色,肩上扛着一架木梯,手里还拿着一个黄米馒头,一路走,一路吃,馒头渣儿也跟着掉了一地。

    “李二蛋你这天杀的,怎不死到外头去吃?满地的渣儿你叫你娘扫呢?”扫地的粗使婆子一眼瞧见他,登时恼了,挥着笤帚大声骂将起来。

    那叫李二蛋的黧黑男子站住脚,直眉瞪眼地瞅着她,好一会儿后,方瓮声瓮气地道:“俺娘死了。”

    “去你娘的,老娘也没你这龟儿子!”那婆子恨恨骂道,转身便去扫地上的馒头渣儿,一壁还在嘀嘀咕咕地咒骂着。

    那李二蛋歪了歪脑袋,像是没大听懂这话,又仿佛是在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拧了半天的眉毛,又瓮声重复了一句:“俺娘死了。”

    “死你个鸟!”那婆子回头骂道,一边还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旋即又醒悟过来,忙跪下去拿布巾擦地,气得又骂:“短命鬼、扫把星,都把老娘给气糊涂了。”

    众仆妇见状,齐齐轰笑起来,便有人劝:“老姐姐也少说两句罢,何苦为难一个傻子?”

    那婆子立时大怒,跳起脚来大骂:“关你娘鸟事!还不把你那(哔)嘴闭上?老娘就骂、就骂,怎地?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男人,要你护在头里?”

    这婆子自来凶悍,在下人中出了名地难缠,众仆妇倒多惧她,此时见她真恼了,也没人敢说话,只有偷笑声不时响起。

    李二蛋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咧嘴傻笑起来。

    便有好心些的,劝他道:“二蛋,说你傻你还真是傻,还不快去忙你的去,傻站着淋雨作甚?”

    “噢。”李二蛋憨憨地应了一声,将肩膀上的梯子往上掂了掂,咬了一大口馒头,继续往前走。

    说来也巧,也就在这个时候,恰有个婆子抬头,瞥眼瞧见他袖口处闪过一抹杏黄,其上似乎还带着些红色,就像是那庙里求来的符似地。

    那婆子以为看错了,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凝神去看,却不想,正正撞进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

    “嘿嘿嘿……”李二蛋咧开嘴冲她笑,发黄的眼白当中,是很小的一对眼珠子,瞳孔的颜色较常人为浅,因而显得那眼睛也像瞎了一样,再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瞧着竟有几分人。

    那婆子吓了一跳,待咂摸过味儿来,又不免生出气恼,开口便骂:“你个傻子,整天也不知乐个什么鸟!”

    “鸟屎。”李二蛋咧开大嘴,抓着馒头乌漆抹黑的一只手,向那婆子脚下指了指,又笑起来。

第324章 帖子

    那婆子闻言打了个愣,下意识低头看去,见脚边竟还真有一滩鸟粪,她不由暗骂了一声“晦气”,埋头扫起地来,方才那一瞥所见,自是全然丢在了脑后。

    李二蛋咧开的嘴角又扩大了几分,慢腾腾地抬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紧了紧袖口处的系绳。

    袖笼被扎紧,再不露一丝缝隙,那黄红相间之物,亦似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像是满意了,张开大嘴啃了口馒头,环视众人一圈,方扛着梯子,慢慢地去了。

    细雨如烟,漫天飘洒,不多时,园中已然不见了人迹,唯东风旖旎,掠过寂寂空庭……

    建昭十六年的暮春时节,随一场微雨而散。

    春光既远,夏时则近,遍植京城的桐树渐而浓绿,更有烟柳成行,依依随风,牵动行人衣角,街巷间有货郎挑着担子,叫卖早熟的菱角、嫩白的鲜藕,引得孩童一路流着口水相随。

    自入了夏,晓烟阁的银红窗纱,便全都换成了白底青的。

    乍然听见这名目,红药便止不住地笑:“怎么还有叫这个名字的窗纱?从前只听说玉件儿有叫白底青的,再没见拿这个称呼布料的。”

    大丫鬟荷露正看着几个小丫头撤换枕席,闻言便笑道:

    “姑娘说的是呢。奴婢头一次听说的时候,也觉着这名字古怪。后来有人告诉奴婢,这是今年才出来的一种料子,又轻又软又透气,做衣裳倒是不好看,糊窗子却是上好的。”

    红药想了想,便也释然。

    前世与今生早就有太多的不同,她都重生了,又何必死抱着前世不撒手呢?

    将此事略过,红药坐正身子,向镜中端详着才梳好的发髻,问一旁正收拾妆匣的芰月:“今儿二嫂过生辰,我叫你备的礼,你可都拿好了?”

    芰月忙点头:“回姑娘的话,早两日就备好了呢,生辰帖子也有了,如今就等着姑娘往上写字儿呢。”

    红药不由讶然起来,转头看着她:“什么生辰帖子?不会又是外头才时兴的吧?快拿来我瞧瞧。”

    芰月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里间,不多时,便捧出来一只锦匣,一面将匣盖儿掀了,一面絮絮地道:

    “好教姑娘知晓,从上个月开始,外头就开始时兴这种帖儿了,生辰的时候送这个尤其好。大夫人便叫采买了好些,给咱们这儿也送了十来种花样子,奴婢前儿翻了出来,觉着很好看,就挑了几种。”

    口中说着话,她便自匣中取出几张帖子来,依次摆放在了案上。

    红药眸子微张,望向漆案。

    那一溜排生辰帖子的样式,竟是她从没见过的。

    细看来,那帖儿既非惯常见的那种红锦面料,亦非从前软沓沓的模样,帖封颇为坚挺,似是用好几层纸糊成的,其上又蒙了数重轻纱,颜色极为鲜亮,仅红药此时所见,便有湖蓝、靛青、宫粉、雪紫四色,只是瞧着,已令人赏心悦目。

    而更叫人惊艳的是,在那轻纱之上,又以各色绢花、米珠、碎金、银箔、玉片乃至花钿等物,或缝或粘,做出种种花样子来。

    这且不算,在那花样之下,还以以蕾丝、绉纱等打成繁复的络子或花结,细加点缀,其下还垂落着长长的流苏飘带,一眼望去,或淡雅、或馥丽、或俏皮,风格迥异,却又个个精美,不知比从前那种拜帖好看了多少。

    待翻开了帖封,便见那里头还夹着染色的花笺,与那帖封乃是同色的,四角还粘着干花,亦是极为精美。

    红药一时看得呆了。

    如此漂亮的拜帖,便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她亦从不曾见过。

    而再一转念,她心头便又涌起了欢喜。

    不消说,这等新鲜物件儿,除了徐这厮,再无第二个人能鼓捣得出来。

    望着那满案的红芳嫩绿,红药心里是服气的。

    同样重活一世,她这厢就只敢做缩头乌龟,好容易露个头儿,还得要徐搭把手才成。

    而人家徐五郎却活得多么地肆意?那真是可劲儿地到处瞎折腾啊,居然也还真就让他把局面给折腾出来了。

    这人跟人咋就这么不一样呢?

    如此一想,红药几乎有些气馁。

    不过,这气馁也就维系了片时,便重又被高兴取代

    妖孽再厉害,还不是被自个儿给收了?

    红药唇角噙笑,心里喜孜孜地。

    此时,荷露等人也尽皆张大了眼睛,盯着那案上的帖子看得目眩神驰。

    做这一张帖儿费的功夫,怕是不比做身衣裳要少。光是那几种络子,打起来就很花时间,更别提那些珠子、玉片什么的了,哪一样都是费工又费银的。

    这东西只怕便宜不了。

    果然,芰月此时又道:“姑娘,这帖儿可金贵呢,要一两银子一张,就这还得抢着买,迟了就买不着了。奴婢听人说,这叫什么限量款来着,好些花样子都只做了一张,没了就没了,再不会补做的。”

    说完了,她便握着嘴儿笑,还拿眼睛偷偷去瞅红药。

    荷露先还听得发怔,旋即便转了过来,上前就向芰月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嗔怪道:“偏你话多。”

    徐名下的梅氏百货,素来以东西新巧、名目繁多而著称,面市不过两年,便成了全大齐一应时兴事物的领头者,如今,连江南那边都在仿造梅氏的货,可见其风头之盛。

    而眼前这新鲜又名贵的拜帖,想必亦是徐叫人送来的,所谓“采买”,不过是从常氏那里过一道手罢了,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芰月冷不防挨了一记,忙抬手捂脑门儿,口中叫屈:“我又没说这是姑爷送的。”

    话一出口,立时觉出不妥,慌得向红药屈身道:“姑娘恕罪,奴婢知错了。”

    红药此时正欢喜着,哪里会与她计较,闻言只笑道:“罢了,你快起罢。”

    说着又朝众人招手:“来,你们都过来,帮我挑个好看的,我也好往上写字。”

    众丫鬟忙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帮着红药参详,最后总算挑了靛青的那一款。

第325章 世子

    待选定了帖子,芰月便将剩下的又都收了起来,那厢菡烟捧来笔砚,又细细磨了一池的墨,红药便临花窗、对湖烟,在那靛青花笺上写下了祝语,又将墨迹晾干了,方命人将帖子与寿礼收在了一处。

    忙完这些,时辰已然不早了,红药便带着人匆匆赶去明萱堂,给刘氏请安。

    刘氏今日起得甚早,红药去的时候,她正在东次间与几个儿媳说话,见红药来了,当先便指着她笑道:“二丫头今日来迟了,该罚。一会儿叫你二嫂罚你多吃几杯酒。”

    众人闻言,俱皆笑了起来,二夫人姜氏便起身道:“母亲在上,媳妇领命,今儿必定好生罚一罚二妹妹,断不教母亲白气一场。”

    这话越发得趣,刘氏直笑得眉眼都弯了,说道:“就这么着了,你是寿星,我们都听你的。”

    姜氏自是心领神会,掩唇笑道:“有母亲这句话,媳妇敢不尽心?”

    依照国公府以往的规制,一众小辈除了整寿,平常的生辰之礼,也不过是大家凑一起吃顿饭,抑或是长辈赏些寿面、寿桃之类的,并不会大办。

    而刘氏此番替姜氏作寿,亦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红药与徐二夫人苏氏交好,再顺便多结识几位女眷。

    这一番意图,姜氏自是心知肚明,且也并无为她人作嫁衣之感,反倒还挺高兴。

    能吃能玩,又不用自个儿花钱,谁不乐意呢?

    说笑了几句,那厢早饭已然摆好,众人陪着刘氏用了饭,刘氏便笑着往外赶几个儿媳:

    “罢、罢,都别在我这里杵着了,快去吧。今日我发话,定不叫下头那些人扰了你们的兴,什么事儿都由我担着。你们几个尽管好生乐一乐。”

    说着她又转向许妈妈道:“等一时忙完了,你也去,把君子四艺也都给带上,都去吃酒去。成天看你们忙,歇一日也好。”

    一听这话,众人俱又笑了起来。

    刘氏说的君子四艺,是指她的四个大丫鬟:素琴、玄棋、墨书、青画。

    而其实,琴棋书画这四样,与君子六艺关系不大,也不过玩笑之言罢了。

    一时众人皆去了,唯有红药被单留了下来,刘氏拉着她的手,切切叮嘱她道:

    “好孩子,娘也不瞒你,今儿你二嫂这寿酒,有一多半儿是为你做的,来的客人也是我和你几个嫂子精心挑的,你嫂嫂们心里都有数,到时候你听她们的就是。”

    一席话,直教红药红了眼眶。

    刘氏待她的好,那真是掏心挖肺地,比待亲闺女也不差了。

    见她快哭了,刘氏心中也自不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好孩子,眼瞧着你就要出阁了,娘也留不了你几日,如今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罢了,快别哭了,等会叫人瞧见了要笑的。”

    她越这么说,红药便越觉鼻酸,喉头也哽住了,想要说句感谢的话,却出不得声。

    论年纪,她活了两辈子,定是比刘氏还要大,然在心底深处,那个打小儿就没了娘的小女孩,却一直还在。

    原来,有娘疼、有娘宠的滋味,就是这样的。

    红药想着,鼻头又是一阵酸。

    刘氏也着实疼爱这个义女,柔声劝了她半晌,又再三催促,到底命她去了。

    出得门来,红药的眼睛还有些发涩,那厢荷露便适时递过一方冷水浸过的帕子,细声道:“姑娘,拿这个按一按吧。”

    红药信手接了,放在眼睛上按着,口中笑言:“还是你想得周到。”

    荷露忙陪笑道:“这是许妈妈叮嘱奴婢的。”

    红药点头不语,心下却觉着,荷露这脾性与自己倒是挺像,不居功、不出头,只在差事上头尽心。

    略略收拾一番,见诸事皆妥,一行人方往前走。

    姜氏今日的寿宴,便设在“云溪小筑”。

    那是一所挺大的园子,与它名字里的那个“小”字却是正相反的,因园中有引湖水而成的一带清溪,故此得名。

    说起来,这云溪小筑也不过是国公府南花园的一部分,由此可见,这大齐朝第一勋贵的府邸,占地有多广。

    此时因离着午时还早,红药却也不急,不紧不慢地走道,一面赏玩着沿途风物,一面舒缓心绪。

    走到南园前那条十字路时,路口处蓦地转出来一名男子,宽袍当风、乌发如墨,如芝兰玉树一般,正是世子爷萧戎。

    红药不意竟在此与他巧遇,先是一怔,旋即快步走上前去,含笑见礼:“见过大哥哥。”

    萧戎亦自停步,垂眸看着她,俊面上含着一抹迷人的浅笑:“二妹妹是去你二嫂那里吃寿酒罢。”

    姜氏作寿之事阖府之皆,世子夫人常氏也过去吃酒了。

    红药颔首笑道:“是啊,今儿二嫂做寿,大家一起凑个热闹。”又问:“大哥哥这是要出门么?”

    平素在家时,萧戎喜着箭袖,最爱在演武场中挥汗如雨,唯有出门时,才会打扮得如此风骚……呃,不对,是鲜亮。

    那一身织金大红宽袍,简直能亮瞎人的眼。

    萧戎并未直接回答红药,而是像想起了什么,探手在衣袖里掏摸起来,口中笑道:

    “我想起来了,我这里有东西要给你,徐五……咳咳,不是,是我,是你大哥我得了件新鲜玩意儿,就给你拿……不是,是买,我给买来了。”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当真不擅说谎,萧戎这一番话磕磕巴巴地,简直欲盖弥彰。

    红药身后传来了小丫鬟的偷笑声。

    如此一来,红药也只能佯作害羞,垂首不语,心说这便宜大哥平常没这么笨啊,今儿这是怎么了?一时又猜徐托他转交的会是什么东西?

    想七想八地,红药倒有些出神起来。

    便在此时,前头倏然响起一道语声:“大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红药被这声音惊醒,忙举眸看去,便见三老爷萧戈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总角小厮。

    他似是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地,直到行至近前,才瞧见被萧戎遮住身形的红药。

第326章 柳氏(二合一)

    萧戈一下子愣住了,数息之后,方才向红药点了点头:“哦,二妹妹也在这,这可真是巧。”

    语罢,微微一笑。

    他生得不及长兄俊美,却也颇为英挺,按理说,这一笑也该是爽然的。

    可奇怪的是,红药却从他的笑容中,品出了别的意味,尤其是他注视红药的眼神,也大异于往常。

    这是出了什么事?

    心下虽然狐疑,红药却也无暇多想,先上前向萧戈问了好,那厢世子爷萧戎便冲红药一点头,道:“罢了,我与你三哥有话说,二妹妹且先在此处等一等,大哥马上就来。”

    说着又咳嗽了一声,洒然地拂了拂袖:“我这儿还有东西没给你呢。”

    话说完了,一时却不及走,而是向红药连眨了好几下眼,动作幅度之大,隔老远也能瞧见。

    这搞得人还怎么好意思。

    红药这下子连装不懂都不成了,只得继续佯羞低头,暗中却想,她这便宜大哥占九成是成心的。

    这是拿她当小孩儿逗着玩儿?

    见小妹一脸“娇羞”,萧戎“哈哈”一乐,大步走到萧戈跟前,兄弟俩去一旁说起话来。

    红药正站在下风口,他二人语声虽轻,却也被她听见了两句,都是些什么“肃论学派”、“王彦章”、“弹劾”、“内阁”之类的,想来是在商量朝堂之事。

    不过,这事情怕是不小,因在说话时,萧戎难得地现出几分严峻来,萧戈更是面带焦虑,两个人齐齐拧着眉心,瞧来竟是神似。

    红药一眼扫过,却也没放在心上。

    她本就不太懂这些,听见和没听见差别不大。

    未几时,二人终是说完了话,萧戈打了个招呼,便自去了,去时面色沉肃,望向红药的那一眼,犹带深意。

    萧戎倒是言笑如常,走过来时,还玩笑似地朝红药拱了拱手:“抱歉抱歉,教二妹妹久候了。”

    红药哪敢承她的礼,忙忙侧身避开了,堆笑道:“大哥哥折煞小妹了。”

    “该当的,大哥耽搁二妹妹了。”萧戎朗声笑道,风仪俊爽,一派名士风度。

    而后,他便又在立在红药跟前,开始掏摸他那衣袖。

    红药站了一会,颇觉煎熬。

    这人的袖笼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啊,怎么这半天还没找着,她站得都快尴尬了。

    便在红药如此作想之时,萧戎似是也厌倦了继续掏摸,于是,招手唤来跟在后头的小厮,让他们兜着起衣摆,他则将袖中之物一样一样往外掏:

    玉印、碎银、香袋、玉七事儿、布老虎……布老虎?

    红药强忍着没露出惊色来。

    堂堂国公府世子爷,俊美无俦萧大老爷,居然随身带着布老虎,这也太……

    还没等她想完,萧戎又慢悠悠掏出了一只小绒兔、一只小瓷猴、一只小玉马、一只小彩球,一只小……

    红药彻底没话说了。

    不仅没话说,甚至还有点想笑。

    委实是萧戎那潇洒不群、玉树临风的模样,跟眼面前这些东西,那完全搭不上啊。

    也难为他那俩小厮,一脸严肃地替他收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物件,连丝笑缝儿都没露。

    估计是练出来了。

    “这都是孩子们塞的,可不是你大哥自个儿装的噢。”萧戎一脸认真地解释道,一面继续往外掏各种杂物。

    最后的最后,在一声“啊呀可算找到了”的惊喜叫声中,他终是从衣袖的最里层,拿出了一只铜匣。

    那匣子只有小儿巴掌大小,约两寸来高,十分精巧。

    “喏,这个是给你的,拿着罢。”萧戎笑眯眯将铜匣递给了红药,一双桃花眼连眨了好几下:“二妹妹好生收着,可别弄丢了,不然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没法交代。”

    语毕,再度用力地眨了眨眼。

    红药真怕他把眼睛给眨抽筋喽。

    “噗哧”,身后再度传来了小丫鬟的偷笑声。

    这一起了头儿,红药自个也险些破功,嘴巴瘪啊瘪地,用了绝大的力气,方才将那笑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探手接过小铜匣,红药记起自己该当害羞才是,遂用极小的声音向自家长兄道了谢。

    “不用谢,这都是大哥当做的。”萧戎大手一挥,旋即三下五除二将那堆杂物重又抓进袖子里,旋即飘飘然一拂衣袖:“成,那大哥走了,二妹妹也快去吧。”

    话音落地,他已是大步前行,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翻卷,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红药不免疑惑:

    装了那么些个东西,萧戎这袖子得有多沉?

    他怎么能挥得动?

    当然,她很快便找到了理由。

    世子爷天天习武来着,两斤沉的袖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再来二十斤,他也一样玩似地到处挥。

    想通了这个难题,红药的心思才重又回到了铜匣身上,一时倒有些迟疑,不知是该现在就打开瞧了,还是回去再说。

    “姑娘还是先瞧一眼罢,若是什么要紧的物件儿,奴婢便先送回去收着,也免得宴上有个闪失。”荷露在旁轻声劝道。

    红药一想也是,遂抬手掀开了匣盖儿。

    一块猫牌。

    徐巴巴托萧戎送来的,居然是一块猫牌,那金底座上的“丸砸”二字,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眼的金光。

    红药啼笑皆非。

    徐怎么送了这么个东西来?

    再细细一瞧,那猫牌似乎是临时从丸砸身上摘下来的,挂绳上还沾着黄色的猫毛。

    红药心头忽地一动。

    忖度数息,她抬手将铜匣阖拢,纳入袖中。

    徐绝不会平白送一块猫牌过来的。

    红药就算脑瓜子没那么灵光,却也瞬间就想通了此节。

    徐临时从丸砸身上摘下猫牌,托萧戎转交,想必有其深意。纵使一时无法细察,红药亦知晓,此物紧要,还是贴身收着为好。

    荷露见状,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安静地退去一旁,红药亦绝口不提此事,一行人仍旧继续前行。

    转过路口,南花园已然在望。

    红药加快脚步跨进院门,迎头便有两个妈妈脚步如飞地走了来,其中一个拍手笑道:“哎哟我的二姑娘,您可总算来了,大夫人和二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叫奴婢们往外迎一迎,可巧您这就到了。”

    另一个亦陪笑道:“二姑娘快去吧,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再过会儿就该开席了。”

    红药自知来得迟了,一面跟着她们往园中行,一面便道:“半道上遇见了大哥哥和三哥哥,说了会儿话,这就来得晚了,劳两位妈妈跑了一趟。”

    两个妈妈自不敢当她的谢,迭声说着“奴婢们当做的”之类的话,红药便向一旁的荷露抛了个眼风。

    荷露会意,赶前几步追上那两个妈妈,各予了一只小红封。

    二人顿时眉花眼笑,态度越发殷勤起来,将红药往里引。

    行不出多远,那路穷处便现出了一角飞檐,檐下是好大的一架荼蘼,翠叶白花、间错铺陈,如星子密布的夜空,又似水花飞溅的瀑布。那重重花叶间还悬着护花铃,风一吹,清吟不绝,闻之使人心神一宁。

    “姑娘快请进去吧,夫人们都在里头呢。”两个妈妈转过身,笑眯眯让开了当中的路。

    今日的寿宴,除三夫人阮氏因有孕不便露面,其余几位夫人皆到了。

    红药谢了一声,提起裙摆,跨进了院门。

    二夫人姜氏正立在阶前张望,一见她来了,忙迎上前笑道:“你可算来了,我还当你怕我罚你的酒,躲开了呢。”

    红药便将路遇萧戎与萧戈之事说了,又从芰月手中接过寿礼,双手奉上,笑着道: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小妹在此祝二嫂福寿双全、松鹤长春,再请二嫂恕了我迟来之罪,等一时少罚我两杯酒,我就知足了。”

    “哟,这帖儿可真鲜亮。”姜氏一眼便瞧见了那张别致的生辰帖,伸出拿过来,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口中不住赞叹。

    红药便道:“二嫂嫂难得作一回寿,这帖儿自然也要衬得上才是。”

    姜氏被她说得直笑:“到底是二妹妹,人美东西美,话说得更美,叫人心里舒舒坦坦地。”

    两个人不免玩笑了几句,姜氏方亲亲热热携起红药的手,拉着她进了屋。

    跨过门槛、绕过六扇山水屏,红药眼前便现出一间极阔大的屋子,左右尽皆打通,竟予人一眼望不尽之感

    红药十分讶然,脚下也顿了顿。

    姜氏生得一副玲珑心肝,立知其意,便笑道:“二妹妹是不是觉着这屋子大得出奇?”

    红药便道:“是啊,上回我来的时候,这屋子还是五开间儿呢,也就正当中的明间大一些罢了,怎么眼下竟变成了一整间?”

    姜氏抿嘴一笑,伸手指了指左右两侧原先扇的位置,说道:“这屋子里的扇都是活动的,能拆也能装。平素这院子不大待客,便隔成五间,只今日来的人多,我便叫他们全都打通了,也敞亮些。”

    红药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左右顾视。

    屋中陈设精雅,椅案皆是一水儿的黄花梨木,临窗的位置摆放着琴台与蒲团,上具玄琴、旁架香炉,另一边还设着青玉案,不仅备齐了笔墨纸砚,还有不少颜料,显是给人抚琴作画用的。

    在屋子的东首,则安了数桌筵席,一应桌围椅袱皆为天水碧的素锦,双从梁上垂落大幅云纱,浅绿荼白,如云似雾,更有那窗外清溪、帘底微风,纵使无酒,也已经叫人先醉了。

    红药一面看,一面含笑点头:“这地方原先就很雅致,如今经二嫂这么一布置,简直叫人都不敢认,便是那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

    这等好话无人不爱听,姜氏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向她颊边刮了刮,笑道:“你也不害臊,变着法儿地夸自己是仙子,可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红药被她说得也笑了,正要再打趣两句,眼尾余光忽地瞥见一道倩影。

    她心头突地一跳,下意识转眸望去。

    入目处,是一张清丽的侧颜,雪肤花貌、玉骨冰肌,一身普普通通的绉纱长褙子,硬被穿出了仙子御风之态,别有一番韵致。

    红药呆呆地看着,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湘……湘妃?!

    那高挽发髻、朱纱红裙的女子,不是湘妃,又是哪个?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湘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看着湘妃那一身妇人衣饰,红药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揉眼睛。

    也就在这一刻,身旁蓦地传来姜氏的低语:“二妹妹,那穿朱纱长褙子的是怀恩侯新续娶的夫人,姓柳,闺名湘芷。”

    红药的手停在了半空。

    柳湘芷……

    前世的湘妃,也叫湘芷。

    只是红药一直不知她的姓氏,而湘妃也总是自嘲“无颜列祖列宗”,对其家事避而不谈。

    原来她姓柳。

    可是,无论她姓什么,此时她不都应该流落街头了么?

    红药记得很清楚,湘妃的家族是在建昭十三年时败落的,她辗转去了诚王封地,这才有了其后的那些事。

    可如今,湘妃却成了怀恩侯新续娶的夫人。

    莫非,这是因了红药与徐的重生,从根本上改变了湘妃及其家族的命运,令她得以嫁入侯门?

    “那是……何时之事?”红药喃喃地开了口。

    那声音就像是从别人口中发出的,她甚至都觉不出自己在说话。

    姜氏微感奇怪,转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那不就是前些时候的事儿么?就在这个月十六那天,我和你大嫂、四嫂都去怀恩侯府吃喜酒来着,你不记得了?”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细细叮嘱道:“今儿柳夫人头一次出门应酬,等一时开了席,我与你两个嫂子怕不得空,你记着陪她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

    红药恍惚地听着,脑中一片迷茫。

    她隐约记得有这事。

    可是,她此时思绪混乱,竟不能于短时间内将这一切理出脉络,脑海中盘旋往复的,唯有一念:

    前世的湘妃,在这一世,变成了怀恩侯新续娶的夫人柳氏。

    人还是那个人,可命运却已截然不同。

第327章 攀谈(二合一)

    随着这念头的泛起,红药的脑瓜子也终于清明了几分。

    是的,常氏与刘氏她们曾经谈起过,那怀恩侯府的姻亲,确实姓柳。

    这柳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家,祖上出过翰林。

    换言之,眼前的柳氏、前世的湘妃,乃是士族闺阁、千金姑娘。

    既然如此,则她们家又如何会败落?

    这根本说不通啊。

    徐曾无数次地跟红药念叨,前世的大齐文官当道,把持朝政的也都是文臣,清流士族尤其受推崇,其族中子弟的出路也都好,反观那些勋贵,一个个都混得不怎么样。

    而柳家是标准的清流,柳大人自个也是个官,且差事还很清闲,那么,他是怎么倒的台?

    太仆寺的一介主簿,能犯下什么事来,致使家破人亡地?

    “二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地这般难看?”见红药神情异样,一旁姜氏不免担心起来,一面轻声询问,一面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红药一下子醒过了神。

    转首四顾,便见有不少女眷已然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年岁长些的还好,那些十来岁的小姑娘却没那么好的涵养,尽皆好奇地看了过来。

    红药登时出了半身的冷汗。

    再一凝神,直是羞愧难当。

    她失态了。

    在一个不应该的场合,做出了不合宜的举动。

    这可是刘氏并几位嫂嫂煞费苦心替她张罗的场面,她不说好生表现,却险些失了方寸,这岂非辜负了她们的心?

    虽然湘妃的突然现身,以及湘妃如今的变化,的确令人措手不及,可她顾红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她怎么能任由自己为心绪所左右?

    心念电转间,红药已然面含浅笑,不疾不徐地道:“二嫂嫂,那边东墙上挂着的,可是前朝抱朴先生的《春山图》真迹么?”

    一听这话,不少人立时现出了讶色。

    前朝抱朴先生的真迹,可不是人人都能识得的。

    看起来,这位萧家义女出身虽极极低,眼光倒还不错。

    自然,这也只是一部分的人想法,另一些人却是觉着,人家姑嫂两个是在唱双簧呢,这一唱一和地,就显出了人家姑娘博学,更显得国公府底蕴厚重,真真是不着痕迹、举重若轻。

    高,实在是高。

    姜氏此时却是又惊又喜。

    那幅《春山图》,乃是她多年珍藏的爱物,因今日作寿,才舍得拿出来示人。

    她万没想到,红药竟识得这画,一时竟有些喜出望外,同时亦深深地觉得,自家小姑子这脑筋转得够快,一席话连消带打,不但化解了方才稍显尴尬的局面,亦抬高了自个儿的身份。

    “二妹妹当真好眼力,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来,我告诉你这画儿我是怎么得来的,这可是好长一段话呢……”

    姜氏索性拉起红药走到画前,当真与她分说起来,就像红药方才确然是被画作吸引,这才走神的。

    红药一面听她絮语,一面以眼尾余光打量着湘妃……不,如今该当称呼对方怀恩侯柳夫人了。

    此际,柳氏也正往这个方向看,倒是让红药看清了她的正脸。

    细瞧来,她的模样比红药记忆中年轻了好些,双颊饱满、眼睛水汪汪地,竟还没脱去孩子气。

    红药心底一阵恍惚。

    记忆中那个谪仙般出尘的女子,当真便是眼前这稚嫩的少女么?

    从五官样貌上看,是。

    然而,湘妃身上那种阅尽尘世、沧桑而又通透的气韵,却是眼前的柳氏所欠缺的。一如柳氏所蕴含的鲜活与朝气,湘妃亦多有不及。

    这般想来,她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有着各自的命运悲喜,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

    那么,她们到底是同一人,还是并非如此呢?

    这念头一起,红药的脑瓜子,糊了。

    所幸此时姜氏仍在说着《春山图》之事,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红药只需作洗耳恭听状,倒也不虞被人瞧出端倪。

    她暗自长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将前世今生比照着忖度。

    说起来,湘妃当年自述身世、言之凿凿,她说的就一定都是真的么?

    或许……未必。

    毕竟,谁也免不了有难言之隐,宫里的人尤其如是。而以湘妃彼时之身份地位,她愿意拿假话搪塞红药这个奴婢,已然算是好性儿的了。

    也正因此,红药并没有被欺瞒的愤怒。

    唯有满心怅然。

    她曾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一世与湘妃见面的情景,亦做好了此生永不谋面的准备。

    可她却怎样也没想到,她们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猝然重逢。

    物是人非、风景殊易,便是红药此际心情的写照。

    可是,反过来想想,这其实也是好事不是么?

    名媒正娶的侯府夫人,纵使是续弦,也比王府侧妃要好上太多了,前者是妻、后者为妾,身份上已是天差地别。

    更何况,怀恩侯其人也还说得过去。

    当然,他年纪是大了些,比如今的柳氏至少大了两轮,好在其样貌颇显年轻,瞧来也就三十许,且人物俊秀、英武不凡。

    此外,红药还听说侯爷温柔长情,对前头两位夫人都很好,那曹家与贺家各失一女,却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可见这位侯爷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而诚王这胖子吧,首先那个卖相,就很让人一言难尽了。

    更可厌的是,这人还好色,前世登基之后,见天儿地选妃,完全就是个昏君加暴君,可笑就这么个人,居然还老想着成仙,也不知道拿镜子照照自个儿什么模样。

    不是红药埋汰人,诚王拿什么跟怀恩侯比?

    人怀恩侯除了少了个王爷头衔,哪一条不比诚王强出几筹?

    柳氏嫁了个好夫君。

    红药弯了弯眸子。

    故人安好,再也没有比这更教人高兴的事儿了。

    “……二妹妹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嫌弃我这做嫂子的话多,正在肚里埋怨我呢?”姜氏的语声倏然响起,红药亦自醒过了神。

    转眸处,便见对方虽然面上含笑,目中却隐着关切与担忧,似在询问红药“怎么了”。

    红药心头暖暖地,紧了紧她的手,启唇笑道:“二嫂实是冤枉小妹了,我听得都入迷了呢,没想到这《春山图》与嫂嫂竟是如此有缘,当中又有是这般地曲折,简直比那书里写的故事还有意思。”

    见她行止如常,不似有事的样子,姜氏亦自宽了心,便笑道:“是啊,当初我也没想到这画儿能被我收下,就跟做了场梦似的。”

    红药打趣地道:“二嫂若是舍得,这画儿且借我挂几天可好?”

    姜氏知道她在开玩笑,亦捧场地道:“旁的都行,这画儿却是万万不能借你的,你若想瞧,只管来我屋里瞧便是。”

    姑嫂两个言笑晏晏,将方才那一丝异样也给遮掩了过去。

    此时有几位夫人进屋,姜氏便拉着红药逐一引荐,说些风花雪月的趣话,场面十分热闹。

    正谈笑间,那屋门处又行来数人,姜氏一眼便瞧见了正当中的苏氏,忙轻轻一扯红药,向那几位夫人陪笑道:“前头又来人啦,我和二妹妹过去打个招呼。”

    众人忙笑着称是,姜氏便拉着红药走了过去。

    此时,世子夫人常氏正立在门边与苏氏说话,二人皆是满头珠翠、锦裙绣襦,一个眉目清滟、一个洒脱艳丽,远远瞧着,就像是那屏风前开了两朵花一般。

    常氏当先笑着问:“苏夫人怎么没把宝姐儿一并带来?我还给她预备了好些时新玩具呢。”

    宝姐儿是苏氏的女儿,今年才两岁,生得玉雪可爱,常氏便以此做了话头。

    苏氏笑着摇头道:“那孩子就是个混世魔王,我可不敢带着出来,淘坏了这一屋子的好东西,我是万万赔不出的。”

    话是奉承话,却说得婉转动人。

    红药便想,人皆道苏氏快人快语,如今看来,这位二夫人其实也是会说拐弯儿话的,且还说得挺高妙。

    所以说,所谓的直脾气,也要看对谁,估摸着苏氏对王府那几位是懒得应承了,这才直话直说的,而面对她想搭理之人比如国公府的几位夫人,苏氏这场面话便说得很溜。

    红药由是越发看得透彻,上前客客气气地与这位未来的妯娌见礼,便与她攀谈了起来。

    两方面皆是有心交好,自是一拍即合,很快便有说有笑地,显得颇为熟络。

    当然,红药如今的身份有些特别,苏氏是个再聪明不过,便也没拉着她多说,点到即止地将意思透了过去,也就分开了。

    很快便到开席之时,众人各自入座,红药扫眼望去,便见怀恩侯夫人柳氏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年约十二、三的姑娘,一系茜裙、一著翠衫,观其眉眼,倒与怀恩侯有几分相似。

    “那穿红裙的是章二姑娘,闺名若微,今年十三了;穿绿衣的是章三姑娘,闺名若柔,比二姑娘小上一岁。”常氏的座位正挨着红药,此时便轻声介绍地道。

    原来是章家的两个庶女。

    说起来,柳氏进了门就当娘,也挺不容易的。

    心下转过这些念头,红药便向常氏致谢:“多谢大嫂告诉我这些,这屋里好些人我都不认识。”

    常氏拍拍她的手:“这不怨你,京里有爵位的多了去了,一时又哪里认得过来,再过几个月还差不离。再一个么……”

    她停了停,朝着章家两位姑娘示意了一下,耳语般地道:“她们两个也是头一次来咱们家,以前咱们是从不请她们的。”

    红药略一思忖,便即了然。

    在章兰心出事之前,刘氏可是一直拿章大姑娘当女儿看的,而章兰心想必不大喜欢自个儿的两个庶妹,刘氏顾及于她,自然也就从没请这两个小姑娘登过门。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怀恩侯府的新夫人乃是柳氏,而她婚后头一遭出门应酬,国公夫人便很给面子地连她两个庶女一齐邀了,此乃明显的示好之举。

    却不知,这一层道理,年轻的柳氏能否明白?

    红药本能地为她担心起来。

    不过,她很快便顾及不到这些了。那酒还未过三寻,姜氏与常氏便轮番开始敬酒,红药自然是要跟着的。

    这就么满屋子转了一圈,将所有女眷都认了个遍,便花了不少时间,姜氏还不时拿出那生辰帖儿给人瞧,常氏也是没口子夸自个儿小姑子,众夫人便也拉着红药说了好些话。

    待回至座中时,红药的嘴角都快笑僵了。

    好容易坐下吃了几口菜,再歇上一会儿,席上便又热闹了起来。

    此时酒至半酣,众女眷借着酒兴渐渐舒张,再不复初入席的端严拘谨,便有人抚琴调弦、笔弄丹青,竟还有位伯夫人借一曲《八极游》舞了回剑,直令红药大开眼界,也算见识到了勋贵圈女眷之众生相。

    满屋的人都活动开了,便显得柳氏落了单。

    她本就是新嫁,从前也不大往勋贵圈走动,认得的人还比不过她那两个继女,此时便独个儿坐在临窗的高几旁,身边只一个妈妈相陪。

    红药略凝了凝神,起身走上前笑着招呼道:“柳夫人好雅兴,在这儿看风景呢。”

    说着举目往窗外张望两眼,又笑道:“这窗子外头正是那条云溪,柳夫人眼光真好,挑了个风景最好的地方。”

    这开场白风雅得体,柳氏面上便现出笑来,道:“我就随便找地儿坐一坐,被萧二姑娘这么一夸,我自个儿竟也觉得是那么回事了。”

    毫不露怯的一席话,应对上几乎挑不出错儿来,可见柳氏家教颇好。

    更何况,那说话之人容颜清丽、气韵出尘,那一颦一笑,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红药含笑看着柳氏,暗地里却吁了一口气。

    纵使做足了准备,她还是觉着,与前世的主子以这般平等的语气说话,颇费精神。

    幸得红药已经习惯了做主子了,且亦时刻记得,她乃一等公之女,就算进宫见了太后娘娘,那也是能得个座儿的。

    是故,这小小的别扭,瞬息便散。

第328章 认出(二合一)

    顺势在柳氏的对面坐下,红药与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慢慢聊上了。

    在心底深处,红药对这前世旧主总有些放不下,也总想知道对方到底过得好不好。

    这原就是红药今生的执念,与其一直挂心,倒不如打听打听,也好安心。

    柳氏话不多,行止亦有别于旁的勋贵之女,有一股子书卷气,却也是落落大方地,并没有因此摆出清高的姿态。

    果然不一样了。

    红药有些感慨。

    此刻的柳氏,通身都是侯门贵妇的气派,与前世脱略行迹的湘妃根本就是两个人。

    “我见萧二姑娘像是很喜欢书画,刚才一眼就认出了《春山图》,真真是好眼力。”柳氏此时笑着提起了前事。

    红药摆手笑道:“我那哪是眼力好,根本就是瞎蒙的。二嫂之前提过几回抱朴先生的《春山图》,今日那东墙上又只挂了一幅画,我就大着胆子猜了一回,没想到竟猜中了。”

    这话不管真假,柳氏都只能当谦词听着,遂道:“萧二姑娘太谦了,怪不得你几个嫂嫂一直夸你呢,换了我呀,我也得把你夸上天去。”

    红药道:“夫人只唤我红药便是,萧二姑娘这称呼太生分了些,母亲若知道了,定要恼我不知礼数的。”

    柳氏怔了怔,旋即面上便现出欢容来,玩笑地道:“那敢情好,我虚长了你几岁,叫你一声大侄女儿也还使得。”

    这话却是实情,她虽然虚岁也才十八,却是与刘氏平辈的,红药还真就是她的晚辈,哪怕二人只相差了三岁。

    “夫人也只比我年长两岁罢了,却足足高了我一辈儿,这么一想,我还吃亏了呢。”红药玩笑似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柳氏抿唇而笑,并不言声,眉眼间自有一种端然。

    红药见状,心头蓦地一动,脱口笑道:“不若这样吧,在外人跟前咱们就按辈分称呼,私下里便以姐妹处着,夫人意下如何?”

    柳氏万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一下子怔住了。

    数息后,她方正了正色,说道:“这可断使不得。我们差了一辈儿呢,若乱了称呼,于情于理皆说不通。”

    语罢,又似是怕这话太硬,红药面上下不来,她便又歉然一笑,柔声道:“还请你别见怪,也莫要与我生份了,要不然我这心里就过不去了。”

    其实,方才话一出口,红药便知自己造次了,好在柳氏没应下,不然反倒难办,此时闻言,忙顺着她的话道:“夫人没怪我唐突就好。说来都是我的不是。”

    说这话时,红药心里是自嘲的。

    她着相了。

    乍见故人,难免会在对方身上寻找前世的影子,却是忘记了,柳氏从未经离丧,又怎么可能具备湘妃身上那脱略行迹的洒然?

    命途的改变,造就了性情的差异,红药之前早就想明了,却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过,所谓执念,若能轻易放下,也就不能称其为执念了。

    红药如此为自己开脱着,口中又道:“我也是觉得与夫人一见如故,这才突发奇想来着。”

    柳氏温笑着拉起她的手摇了摇,道:“你这话真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不瞒你说,我也老觉着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你一开口,我这心里就欢喜得紧。”

    红药弯眸一笑,探手提起案上的青瓷茶壶,微倾了壶嘴,向柳氏盏中续了半盏茶:“夫人能这样说,我也就心安了。此处无酒,我便请夫人吃杯茶罢。”

    如今的她,也只得以这一盏茶,聊慰前世风尘了。

    柳手倒也不曾推拒,坦然接了茶,颔首道:“多谢你了。往后得了闲我给你下帖子,咱们一处说说话,到时候姑娘可别不来啊。”

    言至此,忽然想起了什么,“噗哧”一笑:“罢了罢了,我也失言了,等我给你下帖儿的时候,可得尊称你一声夫人才对。”

    红药的婚期已然定下,就在今年六月,算来也确实没多少日子的姑娘可做了,柳氏是打趣她呢。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丽颜,红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心头万般滋味。

    那谪仙般的女子,这一世,终是落入了凡尘。

    也好。

    从今往后,这世上少了一朵泥泞中绽放的奇花,却多了一位端庄美丽,又略显庸常的贵妇。

    此乃幸事。

    平凡、平庸、平常以及泯然于众……凡此种种,实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红药活了两辈子,自是明白。

    见她半敛着眸子,长睫轻颤,沉吟不语,柳氏以为她姑娘家面皮薄,还在那里害羞着呢,心下倒生出几分柔软来,笑道:

    “这一遭却是我说话造次了,看来,改日我得登门给姑娘赔个罪才是。”

    这话说得倒比方才更显亲近,红药也早回过了神,忙道:“夫人要真这么做,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柳氏目注于她,神情变得温软起来:“说起来,我虽是你的长辈,我娘家却有个妹妹,与你却是一般年纪。看见你,我便想起她来了。”

    红药笑了笑,正要说话,旁边忽地响起一声低唤:

    “母……母亲。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便见章二姑娘章若微不知何时走了来,正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抚弄衣角。

    她也就比柳氏小了四岁,这一声“母亲”,委实唤得艰难。

    “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柳氏温声问她道。

    章若微的脑袋又低下去几分,声音很小地道:“母亲,女儿……女儿想去外头走走,屋里……屋里闷得慌。”

    柳氏没说话,只转眸往她身后望去,便见章三姑娘章若柔立在倚墙的大花斛边,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一见她看了过来,忙扭头假装赏花。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妹妹的主意。”柳氏收回视线,闲闲地拂了拂衣袖。

    章若微抬头悄悄看了她一眼,复又飞快敛首,白生生的手指来回绞动着衣带,小声道:“回母亲,是……是我的主意。”

    柳氏看了她一会,面上现出无奈之色来,温言道:“你这就回去告诉三丫头,她要是想出去玩儿,可以,但得应下我两件事。第一,我得跟着一起去;第二,让她自个来与我说。”

    章若微咬唇站了一会儿,没再说话,只沉默地屈了屈膝,便自去了。

    柳氏转向红药笑道:“小孩子就爱玩儿,我瞧着那几个伯府小姑娘都出去了,她们两个哪有不跟着去的道理?不说她们,就连我也想去外头瞧瞧风景呢,这地方委实是漂亮。”

    一番话里,倒有一多半儿是在回护章家两女,又顺道捧了国公府的场。

    看起来,虽然过门也没多久,柳氏已然很适应侯门贵妃与母亲这双重身份了。

    红药便顺着她的话道:“我也喜欢到处走走,母亲和嫂嫂们都说我坐不住。”

    话虽如此,红药心里委实是替柳氏捏了把汗的。

    继母难为,哪怕是隔了母的庶继女,应付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柳氏却是一脸地淡定,轻掠着发鬓道:“这两个孩子平常在家很乖巧,老太太可疼她们了。”

    说着便又回首,看向章家二女所在之处,面上有着明显的关切。

    红药自知不好再坐下去,否则就真是窥伺人家的家事了,遂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说来也是巧,她这厢才走到青玉案边,打算与常氏说两句话,不想青画突然走来,轻声禀报道:“二姑娘,有个金二嫂来给您请安。”

    红药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画便又附在她耳边低语道:“金二嫂是徐五爷那边儿派来的。”

    原来是金二柱的媳妇。

    红药知道,徐收了金家一大家子当跟班,这金二柱夫妻都挺受重用的。

    “她来做什么呢?”一面随着青画往外走,红药一面便问。

    上晌的时候,徐才请萧戎捎来了一块猫牌,紧接着下晌又派金二嫂过府请安。

    这刘瘸子一出连着一出的,到底要唱什么戏?

    青画笑嘻嘻地道:“回姑娘的话,徐五爷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咱们二夫人做寿,方才叫人送了份儿寿礼过来,老夫人特别高兴,就说让金二嫂过来给姑娘请安了。”

    这由头倒是找得不错。

    红药掏出帕子来装模作样地拭着唇角,心道徐这厮可真太会来事儿了,成天在刘氏跟前晃悠,嘴巴跟抹了蜜似地,把刘氏哄得恨不能马上就把红药嫁给他。

    出得屋门,青画便将红药引去了东厢房,金二嫂正在屋中候着,见红药进来了,忙上前见礼。

    青画很知机地退了出去,红药便开门见山地问:“是五爷叫嫂子来的么?”

    金二嫂笑道:“回姑娘的话,是我们爷叫奴婢来的。我们爷让奴婢给姑娘带句话。”

    说着她便往前踏了两步,快速而又轻声地道:“爷说那铜匣里头的红布下有东西,请姑娘尽早瞧一瞧。”

    语毕又退后些,提高音量大声道:“爷说了,梅氏百货过两天会出一批新头面,到时候给姑娘送些来,请姑娘帮着分送各房。爷最近忙,就不亲来了。”

    她有着一副好嗓门,洪亮而又脆爽,这一席话,估计整间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便在她语声的掩饰下,红药自袖中取出铜匣打开了,依徐所言,于红锦垫布下找到了字条。

    那字条上只潦草地写着四个字:

    【小心石塔】

    红药心里咯噔了一下。

    石塔?

    怎么又是这东西?

    皇城都快清空了,这东西倒还没清干净么?

    可是,她如今又不在皇城,这还怎么……

    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红药突然福至心灵,搞懂了徐急急递信的用意。

    他让红药留意的不是皇城,而是定国公府。

    徐这是在提醒红药,国公府可能会出现石塔。

    这还没完没了了。

    红药心下一阵烦躁。

    皇城那些鬼鬼祟祟东西,在离开六宫之后还不消停,又开始在外头作怪了。

    作,作不死你们这群妖精!

    红药拧眉恨了一声。

    这石塔还真就跟她扛上了,走哪儿都有这鬼东西。

    都怪红菱。

    要不是当初被她半夜吓醒,也就没有接下来那些事,红药也就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古怪的小石塔。

    气哼哼地将字条收了,红药也没心思多说什么,只让金二嫂转告徐“知道了”,便与她一先一后出了东厢。

    恰好此时常氏陪着几位夫人出来散酒,当中亦有柳氏带同两个继女,以及苏氏等人,一行人鱼贯而出,笑语盈盈,沿游廊转西,想是要出西角门前往云溪赏玩。

    便在这时,走在红药身后的金二嫂,忽地轻轻“咦”了一声。

    这声音很轻,也就红药听见了。

    红药心头一凛,以为金二嫂发现了什么,忙悄声问:“怎么了?”

    金二嫂先没说话,只往周遭瞧了瞧,见青画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并听不见此处的动静,她便凑去红药耳边,语声极轻地道:

    “姑娘,那边儿那一位穿朱纱长褙子的太太还是夫人,可是姓柳?”

    红药吃了一惊。

    金二嫂怎么会识得柳氏?

    她们是何时认识的?

    难不成怀恩侯府的喜宴,金二嫂也去了?

    可是,若金二嫂在怀恩侯府的喜宴上见过柳氏,那就该称呼对方一声侯夫人才是,而非一上来就问人家娘家的姓氏。

    “嫂子认得怀恩侯柳夫人?”红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金二嫂闻言,面色登时一变,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只垂首道:“姑娘这话奴婢不敢回。”

    红药一颗心突突直跳。

    金二嫂的话怎么听都有问题。

    她承认了她确实认识柳氏,但却又有难言之隐,不好明着说。

    此即表明,她认识柳氏的场合或是过程,可能并不大好。

    思及此,红药脑中陡然灵光一现,脱口问道:“你们爷知道你认得柳夫人么?”

    “回姑娘的话,爷都知道。”金二嫂回道,最后四字咬得很重。

    果然如此。

    红药不觉心安,反倒更加觉得诡异了。

    如果徐知晓此事的话,那么有极大可能,他也认得柳氏。

第329章 真好(二合一)

    这念头泛起的一瞬,红药便开始浮想联翩起来,将话本子里那些故事挨个儿过了一遍,登时脑瓜子就又有些不大够用了。

    说起来,怀恩侯府的喜宴,徐并没参加。

    最近他似是极忙,来国公府的次数也比往常少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怀恩侯续娶的是哪一家的姑娘,这一点红药可以肯定。

    也正因此,红药才会拿话本子的故事往里套。

    他与柳氏是何时何地认识的?

    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柳氏呢?

    一时间,红药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啮,恨不能马上把徐抓到跟前来问个究竟。

    好容易将满心的好奇(不安)捺了下去,她目注金二嫂,沉声道:

    “既然嫂子不方便告诉我,那就劳你驾给你们爷传句话,就说我很想知道这事儿的详细情形,请他尽早告诉我。如果不方便明说,写张字条儿也成。”

    金二嫂应了个是,想了想,又道:“奴婢就算没认错人,也不会怎么着的,这府里认识奴婢的也就几位夫人并姑娘您。爷的情形与奴婢一样,姑娘但放宽心。”

    这是在隐晦地告诉红药,金二嫂和徐虽然都认得柳氏,但柳氏却并不认识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横生枝节了。

    红药老脸红了红。

    居然被看穿了。

    这就尴尬了。

    金二嫂却像是什么都没瞧见,又笑眯眯地道:“爷最近忙着朝堂的事儿,有个什么阁老被人参了,爷整天写文章和那些人对骂,夜里也睡得晚。”

    嗯,几句话就把一切都说明白了。果然是徐信重的下人,聪明得紧,

    红药面上红晕消退,颔首道:“既如此,那嫂子就快回去吧,别误了你们爷的正事儿。”

    老身面皮再厚,跟你这么个聪明人站一块儿也不自在。

    金二嫂想是听明白了,于是二话不说,利落地应了个是,便离开了。

    红药犹自站了一会儿,思前想后,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继续回屋待客。

    所幸接下来并无别事,她坐着吃了会儿茶,又陪几位贵女去云溪边喝茶闲话,一直消磨到日影偏西,方才散去。

    宴罢数日,国公府便先后接到了好些帖子,皆是回邀姜氏、常氏等人过府做客的。

    这其中,东平郡王府苏夫人写来的帖子,并怀恩侯府柳夫人补送给红药的及笄礼,最被刘氏看中。

    这两位与红药的关系越好,则红药婚后的日子便也就越顺,刘氏自是为女儿高兴。

    红药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徐身上,他一日没有回音,她这颗心便怎么也放不下,是以对这些事也只听过便罢。

    转过五月,梅子渐熟,玉京城亦迎来了梅雨时节。

    梅氏百货的新头面,亦终是于月初送进了国公府,而徐的字条,也摆上了红药的书案。

    坐在明亮的房间里,就着窗外的湖光云影、细雨微风,红药展开徐的回信,细细品读。

    那信写得简短,拢共也就三句话,写的是:

    【建昭十四年上元夜,我在护城河畔救下一人,据此查到一伙拐(卖(人口的恶徒。你问的人当时与数名妇孺皆在恶徒手中。后,金二夫妇暗护他们至北城兵马司,故知其身份,并禀报于我。】(175章、180章)

    前后加起来还不到百字,红药眨眼便读完了。

    可是,完全理解并理顺这几十个字所包含的意思,却足足花去了她半个时辰的功夫。

    而待全盘通透,又花了红药约有半刻时间。

    直到将最后一丝疑惑解开,红药才觉出满握的潮汗。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原来,建昭十四年上元节那晚,徐约她在护城河边赏烟花时无意间救下的,不只是险些被杀死的宫女薛红衣,也包括了柳氏。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恍惚间,红药的眼前似又现出彼时情景:清河、明月、装丸砸的小竹蓝、低眉温笑的少年、夜空里绽放的烟火,以及,那河畔鬼祟的声息与身影。

    那一年,宁妃娘娘还活着。

    因为怕投毒之事败露,宁妃命邓寿容把红衣杀死,再将之抛尸护城河,以做出红衣贪玩偷跑出宫,不慎落水淹死的假相,从而躲避宫正司的查探。

    前世时,这件事是做成了的。

    而这一世,因了红药与徐的出现,却阴差阳错地阻止了这桩阴谋。

    那之后的事,徐曾约略提过几句,道是那意图在河边杀死红衣的凶手,是一对姐弟。

    这对姐弟乃是十恶不赦之辈,不但接些杀人害命的买卖,还干着拐(卖(人口的勾当,手上落着好几条人命,贪婪无比、心狠手辣,其中那个弟弟更曾污过不少良家女子的身子,再将她们转卖青楼。

    为了将这对恶徒连根拔起,徐派人暗中跟踪他们,查清了他们的老窝并出手剿灭,救下了一批被他们拐来的妇孺。

    当初听徐讲述时,红药也只当一桩奇闻,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被救下的人里,竟还有个柳湘芷。

    当年的湘妃,便是因此而流落异乡的么?

    难怪她后来一直说,“无颜见列祖列宗”。

    不是家道中落、亦非亲眷见弃,而是她不幸落进了拐子手中,于是,红颜飘零、尘世里打滚,终其一生,再也不曾见过父母亲人。

    此念一生,红药的眼底,便渐渐涌出了潮气。

    她不敢想象前世的湘妃都遭遇过什么,更不敢去猜测她经由了怎样曲折的经历,方才去到了千里之外的诚王封地。

    那个高贵而美丽的湘妃娘娘,原来,竟有着比她们所有人都更悲惨的命运。

    分明是千金小姐、官家姑娘,分明该有着大好前程,却因不慎落入泥淖,到最后竟致为奴为婢,和血吞泪地活着,又孤零零死去。

    或许,湘妃一直都在以某种方式求死,却并不自知。

    红药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湘妃不争不抢,想起了她自我放逐的种种行径,想起了她甚至敢当面讥讽元光帝,以致连连降等,死时只得一具薄棺,连身像样的寿衣都穿不上。

    只消想起这些,红药整颗心都在抽痛。

    那委实是太让人心痛又怜惜的女子,失去了所有,一生与屈辱为伴。

    用药闭起眼,死死捏住了手中字条。

    湖风清凉,携来几片雨线,珠帘子“噼里啪啦”地响着,似一曲清弦。

    再远些,是小丫鬟的喁喁细语,以及湖水被风拂动的声音。

    现世的一切如此美好,前生种种,皆不存在。

    红药张开眼睛,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都过去了。

    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她深切地明白了重生的意义。

    那不只是为了挽救大齐,如此宏大的愿望,红药自忖能尽之力甚微。

    于她而言,重活一世,除了认真地、努力地活下去外,亦是为了救下那个叫做柳湘芷的少女,救下那些与她一样无辜的众多的生命。

    从行宫大火、太后薨逝、三公主暴毙,到两度惨遭血洗的皇城、内安乐堂一瓮又一瓮的人彘、嫔妃殉葬时的哭喊,再到红药幸运地避开、而徐却亲临的异族铁蹄的践踏……

    一瞬间,红药想起了许多,而这许多的画面与声音,最终又汇聚成了眼前的这一纸字条。

    视线被轻雾蒙住,她什么都看不清。

    可在心底深处,她却清楚地知晓,她一直想要报还的恩情,早在两年之前,便已经用另一种方式,报还了。

    真好。

    重活一世,真好。

    能救下这许多许多的人,救下那个苦命的女子,真好。

    红药弯起了眼睛,眸光渐清,心底渐宁。

    从今往后,她再也无需为故人担心了,只因对方过得很好,比她想的还要好。

    将字条投进水盂,她凝目瞧着那字迹一个个地晕散、化开,变成团团墨迹,再也难以辩认,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都结束了。

    或者不如说,什么都没发生。

    大家都好好的。

    全都好好地活了下来,并且,将要继续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这真是极好极好的。

    红药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最后直笑成了一朵花儿。

    她哼着小曲儿,从水盂中捞出湿透的字纸,慢慢将之撕成了碎片,仿似唯有如此,才能将一切湮灭。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又想明了一些事。

    就在大半个时辰前,她还曾疑惑,何以今日前来送信的不是金二嫂,而是小厮元贞。

    问了元贞因由,元贞回说,这是因为徐要在江南、皖南、湖广等地都开设梅氏百货的分铺,便将金二柱夫妇调去帮忙了。

    这一去,没个十年八年的,他们也回不来。

    如今看来,徐这是早早将知情者全都遣走,以免红药往后难做。

    多好的夫君啊。

    她得着了一个,柳氏也得着了一个。

    除此之外,红药最近也一直在打听柳家的事,而得来的消息亦令她欣然。

    柳家是个好人家。

    柳湘芷落进拐子手中,丢了好几天,若换在那些规矩严的人家,这样的女孩子回家之后,也只得三条路可走:自尽、出家,或者远嫁。

    而柳家却没这样做。

    他们不仅牢牢地护着这个女儿,且还精挑细选地为她挑了一桩上好的婚事,哪怕女儿年纪拖得大了些,也绝不肯将就着把她嫁掉。

    由此可见,柳家两老对自个儿的孩子是真心地疼爱。

    托生在这样的人家,实是天大的福气。

    夫君温柔、父母疼爱,柳氏这一生,应该会很圆满。

    红药心头最后一丝执念,至此终是了却,一时间只觉神清气爽,只想找点事情来做做。

    于是,她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

    找石塔。

    真实情形其实是,除了这么件事儿,她手头也没别的事可做。

    五月乃是恶月,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月里举宴,而就算有花宴、茶宴之类的,也没红药这待嫁之女什么事。

    将要出闺的她,如今只能在家呆着,哪里也不能去。

    所以,就只能找石塔了。

    为此,红药还学着徐的样子,专门拟了一份“计划书”,每天按早晚两顿饭的时辰点儿满府乱晃,赶上天气凉爽,晌午还要再加一顿。

    就这么着过了十来天,世子爷不干了,跑到刘氏跟前委委屈屈诉了段苦,大抵说来就是“二妹妹吓得人家小心肝乱跳人家好怕怕”这种。

    原来,每年夏天,国公府几位爷就爱大中午地在湖里泡着,图个凉快。

    当然了,这一凉快,难免就要露个体啊、果个身啊之类的,有些不大雅致。

    只是,正午时分,大太阳当头,乃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女眷们根本不会拣这个时候出门儿,就算后来有了个殷巧慧,她也从没在这个时候往外跑过。

    可红药她跟别的女子能一样么?

    就算是大中午的,她也经常时不时地冒个头,把几位爷吓得抱头鼠窜,湖中聚会也只能就此取消了。

    世子爷一想这不成啊,他们几个也就这么点儿乐子,若是连这都没了,这夏天可怎么熬。

    于是,他就跑老娘跟前告状去了,希望老娘作主,让二妹妹中午别出来。

    面对长子的委屈,刘氏非但不同情,反倒还恼了,拍着竹椅怒道:

    “这大夏天地,屋子里又热,你妹妹在外头走一走又怎么了?你就不晓得让让她?她又不像你们爷们儿能到处逛,可怜见地,竟是哪里都去不得,可不就只能在园子里散散心么?”

    完了还嫌不够,又埋怨:“难得有个妹妹,也不知道多疼着,还嫌弃?你们几个到现在也没个闺女,说不得就是你们太凶,吓得人家小丫头不敢往咱家托生。都怨你们,到现在我都没个小孙女儿抱着。”

    最后再骂:“赶紧回屋给我生个小孙女儿是正经,别没事找事,这么热的天,你不烦我还烦呢?”

    世子爷被骂得一头灰,溜墙根儿跑了。

    从此后,国公府几位爷都老实了,每天只敢挑晚上在湖里碰面儿,后来倒又弄出了个“夜泳”的新玩法,最后竟还在勋贵圈儿里时兴了起来,亦是一桩奇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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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介绍:
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