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春妆TXT下载春妆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春妆全文阅读

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0章 月圆(二合一)

    自从得了刘氏撑腰,红药自是越发地有了底气,每天如同巡山大王一般地各处乱逛乱走,务求将国公府的角角落落都给看上一遍。

    然而,那小石塔却偏不出现,就像是专门躲着她一样,倒是别的方面收获颇丰。

    比如,撞破偷懒(情)的下人、发现会赌的局子、找到能钻人的狗洞以及可供人爬出墙且结实得离奇的藤蔓等等,不一而足。

    而每查到一宗此类事件,红药必定先行人脏并获,再挨个儿审出口供,待诸事齐备后,方上报到刘氏或常氏那里,由她二人发落。

    总而言之,小石塔没找着,却让红药歪打正着地查出了好些国公府的漏洞,并筛出了不少下人里的渣子。

    刘氏于是越发觉得这个女儿认得好,这么热的天气,还不忘帮着打理家中庶务,任劳任怨、公私分明,还不怕得罪人,简直太对她老人家的脾胃了。

    世子夫人常氏也觉得,小姑子这办法甚是高明,遂专门匀出一日的闲暇,带了些精致茶点来到晓烟阁,请红药写下详细的章程,姑嫂两个有商有量地,便定下了按时按点、按人头负责各区域并行巡查的规制。

    如此一来,整个国公府的气象竟为之一肃,下人们偷奸耍滑、挑三拣四的陋习也为之改观,也是意外之喜了。

    唯有红药,心中颇为失落。

    没找见小石塔,总让她心生不安,仿佛有什么人正不怀好意地躲在暗处偷窥,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这让她越发着紧,每天往外跑得更勤了。

    红药这里一无所获,徐却是写来了几次字条儿,道是在另几家也发现了小石塔,还用暗语将那些府邸都给列了出来。

    红药细看了看,见这些人家竟无一例外皆是勋贵,一个文官儿都没有,不由大是称奇。

    合着这是专挑勋贵人家祸害啊。

    这想法令红药极是惶恐,生怕自己有所疏漏,简直恨不能成天在外跑着才好。

    这一日清晨,红药巡山……不,是巡院归来,自然仍旧是空手而返。

    她却也习惯了,心里并不着急。回屋后,因走出了一身的薄汗,她便命荷露去耳房备水,打算先行沐浴,再去明萱堂请安。

    不想这里才吩咐下去,那厢便有小丫鬟挑帘跑了来,急匆匆地禀报道:“姑娘,玄棋姐姐来了。”

    红药“哟”了一声,奇道:“她怎么过来了?”

    这大清早地,玄棋不说在明萱堂服侍主子洗漱,跑来晓烟阁作甚?莫不是刘氏那里有事?

    命人将玄棋让进来之后,红药便笑着道:“我猜你来了准定是有事的,这便说吧。”

    玄棋见她穿着身家常薄纱衫子,翠袖半卷,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那肌肤极是匀净,竟比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子更显眼。

    玄棋便想,二姑娘这些日子天天往外跑,居然一点儿没晒黑,反倒养得越发地好,京里多半的姑娘怕都及不上,这也真是老天爷偏爱,这么晒着还能越来越白。

    一面心下赞叹着,她一面便上前道:

    “奴婢来的不巧,耽误了姑娘洗漱,姑娘恕罪。因昨儿傍晚怀恩侯夫人有信来了,只那时候天色已晚,老夫人便叫奴婢今日一早跟姑娘说一声,请姑娘先叫人去门房取了信,别混忘了。”

    红药一听竟是柳氏来了信,不由喜出望外,忙命人去门房拿信,又赏了玄棋一个红封,再三谢了她,方让她去了。

    此时水已经放好了,红药便去耳房沐浴,待梳洗一新,柳氏的信也从门房取来了。

    红药便坐在妆台前,由得芰月等人在旁替她挽发插戴,自顾读起信来。

    柳氏的信写得很长,足有三页纸,而待看完了,红药将信笺往案上一搁,摇头叹道:“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见她眉眼皆弯、满脸地喜气,似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荷露便陪笑问道:“姑娘,柳夫人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怎么姑娘瞧完了这么欢喜呢?”

    红药从镜子里看着她,唇角翘了起来,道:“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这位柳夫人哪,竟和另一位柳夫人还是亲戚呢。”

    “哟,姑娘这说的可有意思了,听着竟像是有两个柳夫人似地。”菡烟最是机灵,当即便听出了不对,就此问了出来。

    红药便学着徐那神棍样儿,摇头晃脑地道: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除了怀恩侯府,皇城里还有一位神医娘子,也姓柳。因这柳神医得着了诰命,不也是柳夫人么?这么一来,可不就有两位柳夫人了?”

    几个丫鬟只听得面面相觑,过后仍是菡烟当先问:“姑娘这意思是说,怀恩侯夫人和那柳神医柳夫人,是一家子?”

    “往上数五辈儿,就是一家子。”红药笑道。

    众丫鬟闻言,俱皆咋舌。

    这亲戚论的,可真是远得不能再远了。

    而其实,若非读了柳氏的信,红药也不敢相信,柳神医与柳湘芷,居然还沾着亲。

    简直巧合得不像真的了。

    可是,柳氏的信写得明明白白,两下里还真就是亲戚,那柳神医的高祖与柳父的高祖,当年是远房的堂兄弟。

    因本就是出五服的亲戚,后来又各立门户,渐渐地也就断了往来。

    孰料过了这么些年,这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亲戚关系,居然又重新给续上了,而按两边的辈分排下来,柳神医乃是柳湘芷的表姑母。

    说到两家认亲的过程,亦堪称神奇。

    原来,前些时候,柳湘芷的诰命封赏下来了,她自是要与怀恩侯进宫谢恩的,结果将出宫时,巧遇了柳神医。

    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吧,原该错身而过的两个人,居然就此聊上了,且还聊得颇为投缘,待知道双方都姓柳,且祖上都在湘南住过,自是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各自的家世。

    回去后,柳湘芷特意回了趟娘家,向其父求证此事,又翻看了族谱,最终确定,两个柳家还真就是一家人。

    柳氏在信中说,眼下两边已经商量好了,待今年岁暮之时,柳大人便会开祠堂、设宴席,请来族中耄老为证,将此事祭告列祖列宗,正式将两柳并为一支。

    这样一来,柳神医便又有了娘家人了,再不是无依无靠的了,而柳大人那一头好处则更多。

    这却是因为,柳神医与宫里的几位贵主,那可是极为交好的。

    此事她先行禀报了李太后并周皇后,最后竟又捅到了建昭帝跟前。

    于是,建昭帝在命两卫明察暗访之后,又亲召了柳主簿御前奏对,据说,对其才学颇为欣赏,看样子擢拔有望。

    有此前因,柳主簿自也意识到了柳神医的重要性,遂以族长的身份,去了柳神医的夫家程家一趟,以一种较为委婉的方式表明,这位柳家的族妹,往后又多了一座靠山。

    其实吧,他大可不必如此。

    程家本来就拿柳神医当祖宗供着呢,若不然,仅是一个徐五郎,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待事情过了明路,各方面都知会到了,柳氏这才给红药写信报喜,而红药也自是为他们高兴。

    许是老天要来个喜上加喜,便在收到这消息后没几日,红药的三嫂阮氏便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国公府男丁的队伍,又壮大了。

    刘氏自然也是欢喜的,只背着人时,却叫许妈妈将一早就备下的小花袄儿、珍珠小绣鞋、桃花璎珞小金锁等女孩子用的衣物,尽皆收了起来。

    红药后来去瞧过,那小衣服小绣鞋的做工极为精致,只料子却有些参差不齐,有的很新,有的却是半旧的,像是有些年头儿了。

    许妈妈便告诉红药,这是刘氏从二十前就开始叫人备下的,先是求女心切,后来就成了想要个小孙女儿养在膝下,却总是难偿心愿。

    而即便如此,刘氏也会每年都往里添上一两样新的,再减去旧的,以随时准备迎接小孙女的到来,于是,便有了如今这新旧掺半的一箱衣物。

    红药便感慨,别人家是求子,国公府却一心求女,也不知谁更羡慕谁多一些。

    无论如何,添丁总是喜事,凡与国公府有往来者,皆都送来了贺礼,而阮氏孕中的一些用物,只要能往外送的,也都被相熟的讨要走了。

    国公府风水好、人丁旺,阖京皆知。

    这也就是国公府不愿张扬,不然弄个小佛堂、小道观给人拜一拜、求个子什么,估计不比那些名寺大观的香火差。

    便在这连番喜事中,忽忽已是浃旬过去,梅雨落尽,炎热的盛夏终于来临。

    六月十六,诸事咸宜。

    这一日,便是红药的大喜之日。

    从清晨时起,她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红。

    殷殷地、滟滟地、浓烈地,亦是热切地,那端正而又美丽的大红色,满天满地、无边无际,似是要将红药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而与之同来的,还有各色各样的声音。

    女眷们轻柔温婉的细语、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傧相高声唱着吉言、爆竹声中锣鼓喧天。

    而这其中最为响亮的,则是国公府老少爷们儿对上东平郡王府老少爷们儿的吵闹声,简直能将那大梁都给掀翻了。

    据报信的小丫鬟说,两下里甫一见面,就先拼了好几轮的酒,过后拿刀弄剑地比划了半天,再然后,便是捉对厮杀、集体群殴,直教看热闹的百姓尤其是小媳妇大姑娘们过足了瘾。

    委实是两府的爷们儿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俊……咳咳,徐家二老爷徐肃不算。

    除开这一位,余者真是各有千秋,风流的、俊美的、端秀的、温润的、英挺的、健硕的……

    总之,应有尽有,随便瞅随便瞧,不要钱。

    等到两边终于闹腾完了,吉时也已将至,红药含泪拜别了国公爷并刘氏,在父母亲人的注视下,由长兄萧戎背上了花轿。

    出嫁了。

    坐在摇晃的喜轿中,红药心中来回往复的,便只有这一念。

    活了两世,头一遭嫁人,她本以为自己会怕、会慌、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

    唯前世所历的一切,潮水般奔涌而来,又飞快地退去。

    人生匆匆,转瞬即逝,而她,何其幸运,竟比旁人多了一次机会。

    今天,她再度站在了命运的路口,一如前世她立在皇城外,期待着一段全新的人生。

    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她有了同行的伴侣。

    红药在盖头下微笑了起来。

    两度人生皆为伴,相逢于微时,相知于今世。如此际遇,就是那话本子里写的“宿世姻缘”了吧。

    红药想着,眼前倏然一亮。

    不知何时,她已然坐在了喜床上,大红盖头被人挑起,喜烛高烧,满室光耀,那个挑着红盖头的少年,正切切地望了过来。

    “新娘子看新郎倌喽。”不知哪家的孩子叫了一声。

    “轰”,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说不出地欢喜喧闹。

    徐弯着唇,目中映着烛火,如最幽深的海。

    红药的笑脸,便在这大海的最深处。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颊边微烫,心如鹿撞。

    欢喜的声浪与满眼的红遮住了她。

    心是甜的,又仿佛微酸。

    她侧过眸,身旁并坐的少年与她呼吸相闻,他们的袖角在榻前相接,这画面有些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笑声重又响了起来,如滚烫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席卷着、翻腾着。

    撒合欢帐、挽同心结、饮合卺酒、掷仰合盏……

    红药脑中昏昏,全然弄不清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直到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她的手。

    那个瞬间,世界忽然变得安静。

    没有了闹房的人,也没有了那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只有他和她。

    红烛之下,相对而坐。

    而后,她便觉出了那手掌中的物事,微凉地、坚硬地,却又是温暖地,带着他掌心的热度。

    那是一枚发钗。

    牡丹花钗。

    在红药的妆匣里,亦有同样的一枚。

    重逢的那日,小小的宫女丢了花钗,却不知是被那翩翩少年拾了起来,一直收藏到如今。

    “你赠我金钗,我许你一世。”

    红衣的少年在她耳畔低语。

    红药想要笑,可眼泪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嗳呀,这个冤家。

    “新郎跟新娘说话啦。”又有个孩子大声叫了起来。

    “轰”,满屋笑声再响,一室温暖欢喜。

    轩窗外,早开的木樨正吐露着芬芳,青空如黛,天心月圆。

    (第三卷完)

第331章 绝唱

    八月秋阴,寒雨连城。京郊驿外的官道上,几不见行人,唯笔直的道路向前延伸着,渐渐没入连天衰草之间。

    黄朴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袍,单手执伞,立在道旁,遥遥望向前方空寂的官道。

    天色苍茫,西风拂过他半旧的衣摆,身上青衫、掌中青伞、伞外青天,好似已经融为了一体,又仿佛他整个人都即将化散在那莽莽苍穹里。

    “来晚了一步啊。”良久后,他低叹了一声,垂眸望向腰畔新折的柳条,面带惋惜。

    那柳色尚还新着,碧绿而狭长的叶片上沾着些许雨珠,苍翠欲滴。

    “学生李曜,见过先生。”一名年轻的士子从驿站里走出来,见了黄朴,立时上前恭腰行礼。

    黄朴看了他一会,认出他是太学的一名学生。

    两年前,黄朴曾去太学给学子们授过课,对这李曜倒还有些印象,遂向他笑了笑:“原来是逊之啊。你如何会在此处?”

    逊之乃李曜的字,黄朴身为四品朝官,却还能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学子的字,足见其用心。

    李曜闻言,心下极是欢喜,咧嘴笑了起来,忽又觉得身为学生,不该在先生跟前如此失礼,忙又将头低了下去,恭恭敬敬地道:“学生是与几位同窗一起来给王大人送行的。”

    “原来,你们与我一样。”黄朴微微颔首道,面上并无太多波动。

    今日乃是原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炎章王阁老离京之日。

    数月前,王阁老因过遭弹劾,被陛下免去了官职。直到前几日,吏部才发下调令,将王炎之贬去辽北棋岭县任知县,定于今日启程。

    黄朴今天便是来送行的。

    “原来先生也是来送王大人的。”李曜惊喜地道,复又转首望向寥无人迹的官道,神色变得黯然起来:“先生若是再早来上一刻,想必就能见着王大人的面儿了。”

    黄朴振了振衣袖,面上现出了一缕苦笑:“是啊,我来得迟了,到底没赶上。”

    说着他又拎起半湿的袍角抖了几下,一脸自嘲地道:“今日雨大,车马行的车走到半路忽然拔了缝,我只得步行而来。我这两条腿再快,也终不及那些四蹄生风的大将军来得神骏哪。”

    虽是解嘲之语,然经由他说来却丝毫不见窘迫,说完了,他顺手理了理身上青衫,举止洒然,完全不为外物所扰。

    李曜只觉其一行一止,大有古名士风采,端重自持之余,又令人心生亲近,心下油然而生几分敬意。

    说起来,这满京里谁不知道,这位正四品左佥都御史黄大人,那是出了名地穷。

    虽然每月的口俸不低,可黄朴醉心于收藏各类古籍,每有所好,必重金求购,京里最有名的几家古书坊从老板到伙计都识得他,凡有好书,亦都是先替他留着,有时还会赊账。

    这就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了。

    此外,黄朴还很心软,遇有家境贫寒的同窗或同僚,必定出手接济,就连底下的吏目家中有事,只要被他知晓,他也定会花钱资助,且借出去的银子从不催还,由得对方拖欠甚至就此不还,真正是脱略行迹、粪土金钱。

    除开这两样花钱的大头,黄朴还要养家。

    他家境清贫,一家老小都在祖籍种地,每年出息有限,全都靠黄朴供给,且族中子弟读书上进的一切花用,亦是黄朴负担的。

    如此一来,他那点口俸就很是捉襟见肘了。

    是故,为官多年,黄朴至今却还是穷得买不起马车,有急需时,也只能与老百姓一样去车马行雇车,平素出门亦多步行,唯有上衙之时,才会乘坐官轿。

    如此清廉朴素的好官,如李曜这样的学子,自是无比敬重且钦佩的。

    “说起来,你那几个同窗去了何处?”黄朴此时含笑问道,一面向李曜身后张了张,神态自然,并无一丝为官者的架子。

    李曜见状,越发为其风度心折,回话也愈加恭谨:“回先生的话,他们几个有事先回去了,学生没与他们一起走。”

    “今日来送行的,除了你们几个,便再无旁人了么?”黄朴再度问道,语气十分随和,就像与同僚闲话一般。

    李曜忙躬身道:“除了学生等之外,今日应该还有不少人来送行。只学生们来得也晚了些,送行的人大半都散了,余下的人里,学生也就只识得徐清风一人而已。”

    言至此处,他面上已然现出了神往之色。

    黄朴抚须而笑:“原来徐五郎也来了。”

    徐徐五郎,号清风客,这在京中士子圈里是众所皆知的,因他诗才与文才俱佳,人又生得俊美风流,便有人谓之“清风徐来”,这徐清风的名号便也渐渐叫开了。

    “是啊,先生,徐清风也来了,学生有同窗识得他,指出来给学生瞧了。学生能见其真容,也算不虚此行。”李曜似是难掩心底激动,声音都扬起了几分,也不待黄朴问,便滔滔不绝地又往下说道:

    “学生们来得极巧,方一赶到路口,便见那那徐清风站在道旁,伞也不打,便这般沐雨栉风,口占五律一首,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实令人击节赞叹。”

    他越说越是激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又大声地道:

    “王大人当即仰天长笑,连说三个‘好’字,尽酒一瓯、打马而去,那蹄声未尽,徐清风之诗竟也不绝,却是连两二首,以旷古绝唱、壮王大人行色,其情其景,正是‘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凡在场者,无不折服。”

    语毕,忽又想起还有个黄先生在前,李曜顿觉自己这狂放模样委实失礼,忙垂眸束手:“学生失礼了。实是那徐清风连写两首送行诗,首首高绝,学生一时有感而发,这才多言了几句。”

    “无妨的,在我跟前,逊之尽可畅所欲言。”黄朴微笑着掠了掠衣袖,面色疏清而远,有一种出离尘世的高旷,语声似叹似赞:“徐清风,果然好诗。”

    无论人品如何,那两首五律,确实极好。

第332章 清风

    见先生也出口称赞,李曜顿生知音之感,年轻的眉眼重又飞扬起来,笑道:

    “那徐清风两曲唱罢,亦自大笑而去,学生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惜他已经去得远了,学生几位同窗不甘就此错过,就全都追了过去。”

    “哦?”黄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问:“他们都去了,何以逊之却独个儿留了下来?”

    李曜腼腆地笑了一下,道:“学生以为,凡事太切则过,便如今日,得诗两首,如闻天籁,已然足矣,若一味求近,却是过犹不及了。”

    “好,很好。”黄朴面露赞许,看向他的视线亦格外温和:“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悟性甚佳,当初在学里时,你也很好。”

    李曜不意竟被他夸奖了,一时欢喜不禁,嘴巴又咧开好大。

    黄朴拍了拍腰畔折柳,温笑道:“罢了,既是这柳条无人可赠,我便也只能就此回去了。路长无事,你我又是同路,不如同行,逊之看可好?”

    李曜受宠若惊,自是连声应下:“学生遵命、学生遵命。”

    黄朴微微一笑,徐步前行,李曜亦快步跟了过去。

    二人转出驿外官道,扑面又是一阵风裹寒雨,李曜衣衫单薄,不免缩手缩脚起来,黄朴虽也只一件单衫,却是步履悠然,犹似闲庭信步。

    李曜素闻这位黄大人为官刚正、铁面无私,然行止却又超拔洒然、无拘无束,今日得见,方知传闻非虚,这世上果有这般风骨卓然的人物,心中敬意愈浓。

    走不出多远,黄朴便当先问道:“说来,我已经许久不曾去太学了,不知你们近来如何?学问上头可有什么难处?”

    李曜一面将手拢在袖中避寒,一面便认真地将太学里的情形说了,末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来,笑道:

    “先生,学生这里有一册《清风半月》,却是太学里近来大伙都看的。”

    此言一出,黄朴那颇富韵律的从容步履,便有了一个极短的停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复归如常,徐步淡笑:“哦,原来你们最近都在读这个。”

    语罢,他又似感慨起来,叹道:“我却是孤陋寡闻了,竟是从未知悉有此一书。纵使为国分忧为我所愿,然,案牍到底误人啊。”

    国事当前,则泉林之心只能推后,这一份公忠体国的情怀,便在这寥寥数语间显了出来。

    李曜听懂了,一脸尊敬地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说的先生这样的人,学生往后也要效先生而行,为天下苍生而读书。”

    “先天下之忧而忧”之语,正出自徐的《揽胜楼记》,李曜爱之甚切,时常拿出来说。

    黄朴笑着颔首:“逊之能这样想,我自欢喜。”

    言至此,半是玩笑地将手一伸,道:“我虽不大看新书,只这书在眼前,不拿来瞧上一眼,总是难耐,还要请逊之借我一观,再请您莫要怪我这做先生的‘字纸老饕’才好。”

    因酷爱藏书,便有人背地里给黄朴起了个“字纸老饕”的绰号,此际却被他拿来自我解嘲了。

    李曜哪里会笑他,连忙双手将薄册捧了过去,口中道:“先生只管拿去瞧。再,听这《清风半月》的名目,想必先生就猜出来这是出自哪一位的手笔了。”

    黄朴接书在手,将衣袖细细拭去封皮上的雨滴,随意地道:

    “这是自然。徐五郎自讽‘清风不识字,无事乱翻书’,他那清风客的名号亦由此而来。如今又见《清风半月》,这还真真是‘无处不清风’啊。”

    此语意味极深,若有朝官在此,定能有所体悟。

    只可惜,李曜闻者无心,则黄朴这个说者,自然也就觉得无趣了。

    他暗自哂笑了一声,抬手慢慢地翻开书页,便立在那雨中读了起来,李曜站在他身旁,解说地道:

    “此册乃徐清风主笔,‘肃论学派’出资而成,乃是一种与官府邸报相类的读物,每半个月就会刊发一册,徐清风称之为‘半月刊’,这也是《清风半月》这名号的由来。”

    “有趣,有趣。”黄朴此时已然粗粗翻阅完毕,口中虽说着有趣,然被书册挡住的脸上,却有着与之相反的冷淡乃至阴鸷,甚而还有着一丝悚然。

    这《清风半月》,绝非其名目那般风雅闲逸。

    正相反,刊中所载之文多犀利,所著之诗亦多刁钻,虽然是肃论学刊,却并不排斥别家学说,凡有观点不同者,皆可于其上发文论战,《清风半月》并不偏向任何一方的观点,似是只是为士子们提供一个各抒己见的地方而已。

    而这,正是其险恶之处。

    身为读书人,黄朴太知晓文字的力量了。

    纸上文字,譬如千军万马,只消运用得当,覆一人、灭一族都是小事,便是城倾国倾,亦未为不可。

    而眼前的这册《清风半月》,便让黄朴嗅出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亦为他这些日子来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他终是知道,何以肃论学派的领袖人物王炎章都倒了台,可肃论学派却衰而不绝,且还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却原来,人家早就有了对策。

    此念一生,黄朴只觉后背微寒。

    在他的预测中,王炎章一倒,肃论学派就算不散,也必将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

    而有了这段时间,则内阁乱局便能厘清,黄朴手中棋子亦将逐一就位,其所谋之位亦将如愿达成。

    到得彼时,改朝换代,亦非难事。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完全不在黄朴的预期之内。

    事实上,从王炎章被弹劾伊始,这所有一切,便时常令创见有种难以掌控之感。

    比如,弹劾与反弹劾之间的胶着,便比他预料中的更为激烈。

    当然,在朝堂之上,反对王炎章的声音是占了上风的。

    却也仅限于朝堂。

    士林之中,尤其是在年轻热血的士子中,却有大批为王炎章以及“肃论学派”说话的人。

第333章 揉揉(二合一)

    相较于朝堂动荡的隐晦,这些年轻士子就张扬得多了,他们会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表达他们的立场,而这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赤身游街”之事了。

    便在七月中旬,十余名士子突然现身闹市,全身赤果,只以一面写着“我以我身鉴天地”的白布遮挡关键部位,在那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行走于繁华坊市之间,直引来满街围观百姓,把路都给堵住了。

    而在无数人的指指点点中,这些学子却俱皆满面悲愤,每走上几步,便要振臂高呼“死朋党、活天下;肃以清、肃以正”的口号。

    其中更有一名士子,当街以刀刺臂,血书口号于白布之上,那看热闹的百姓齐声轰然叫好,居然还有人往里扔钱让“再来一个”的,直是闹腾得不行。

    若仅是如此,这也不过是狂人生事罢了,京中并不乏这种人物,以奇装异服、怪诞行止博取众人一顾,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五城兵马司随便往下压一压,这事儿也就结了。

    可这一回,也不知从哪里刮来的歪风,竟将此事刮进了鱼龙混杂的烟花楼子。

    那些青楼女子白日无事,倚窗笑看了这整场闹剧,不知是谁起的头儿,居然搞出了一个品评榜,将这十余闹事者中皮子最白、模样最俊的那个,评选为“京城第一美男”,并放出豪言,无论他逛哪家楼子,必有花魁扫榻相迎,且,不收钱。

    于是,全城轰动。

    自古以来,这等香艳之事便最为老百姓津津乐道,更何况,那些学子的举动本就足够惊世骇俗,如今两下里撞在一处,这股歪风自是愈演愈烈。

    而后,又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出手,在那“死朋党、活天下;肃以清、肃以正”之后,又添上了“哥儿俏、姐儿要”这样的浑话,将这出闹剧推上了顶峰,而这句口号也传得妇孺皆知。

    彼时黄朴便已察觉,此事必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且因其手段鄙俗到了极点,反倒让人无所适从。

    查,则正中其下怀;不查,却又憋屈得紧。

    谁也想不到,这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竟也能成为朝局之外的战场,而其发挥的能量,亦堪称惊人。

    所幸最终王炎章还是滚蛋了,朝党也算下了一城。

    而此刻,这一册凭空出现《清风半月》,却终是印证了黄朴此前的猜测:

    “肃论学派”,远比他以为的要难缠得多。

    “太学里看这《清风半月》的人很多么?”将薄册还给李曜,黄朴掸了掸衣摆,问得十分随意。

    李曜小心地将《清风半月》塞入袖笼,恭声道:“学生有不少同窗都订了这刊物,没订的也会借来一阅。”

    黄朴没说话,只微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李曜登时红了脸。

    此等闲书,多读无益,这道理他当然明白,一时不由心生愧意,低头道:“学生也知当以学业为重,只偶尔瞧一瞧罢了。”

    黄朴望他片刻,无奈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须怪不得你。年轻人就喜欢这些新鲜有趣的,我年轻时也未尝不是如此,只要不过于沉迷便好。”

    见他并未生气,李曜心下一宽,忙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语罢,又解释地道:“其实,学生和好些同窗一样,是专冲着徐清风去的。他诗文双绝,哪怕随笔小文亦极精妙,每每捧读,必使人茅塞顿开。”

    人家要的就是这个。

    黄朴暗自冷笑。

    徐清风算什么?不过会写两句歪诗、有几分歪才罢了。他就是放在那明面儿上的羊头,用以吸引年轻士子的关注,而羊头下的那堆狗肉,才是《清风半月》真正的用意。

    自古以来,凡影响深远之事,往往发于微处,这一点,已经有无数史实例证了。

    “逊之也订了此刊么?”黄朴没去管什么徐清风,只随口问了李曜一句。

    李曜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低声道:“学生囊中羞涩,并无余钱订阅,平素都是借着看的。这一册也是借来的,明日就得还回去。”

    黄朴“唔”了一声,眉心动了动,又问:“除开太学,国子监也有人看这册子么?”

    李曜被他问得一愣,旋即苦笑起来:“先生这却是问倒学生了。国子监的消息,学生并不知晓。”

    黄朴此时亦恍然,拍了拍衣袖,温笑道:“罢了,这却是我的不是,我忘了你们是不大往来的。”

    国子监与太学的关系,就好像同个学堂里两名优秀的学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互相都要别下对方的苗头。

    而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国子监与太学的学子同时参加,那最后就一定会以打得头破血流收场,从无例外。

    所以,黄朴问李曜国子监的情形,李曜自然是不知道的。

    一路闲谈着回了城,黄朴见李曜鞋都走湿了,便将他领回家中避雨,又留他吃了饭,饭后与他讲几句诗文、论两篇经义,那雨终日是歇了,李曜亦告辞而去。

    此时已近薄暮,天色愈加昏暗,黄朴虽是满身疲惫,却还是外出了一趟,回家时,手中便多了两份《清风半月》。

    此乃三月间的旧刊,八月新刊却是早就售罄了。

    据书坊老板说,这《清风半月》是年初面市的,先还无人注意,后来突然就变得抢手起来,哪怕是旧的,也有人高价收购,这两本因有些残破,他原想找人修补好了再卖,见黄朴并不介意,索性一并卖予了他。

    负着装书的包袱,黄朴只觉步履沉重,一颗心也沉甸甸地。

    回府后,他先是匆匆将两册刊物翻阅完毕,旋即便放出了暗号。

    不一时,柳叶渡那所清贫的小院中,便多出了一道戴斗笠、披针蓑的人影。

    “初影见过主子。”人影单膝点地,叉手见礼。

    黄朴没说话,只将手一挥,“啪、啪”,两本《清风半月》依次落在潮湿的地面,溅起好些泥点子。

    “如此大事,何以我竟不知?”他启唇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冰冷透骨。

    初影垂目看着地上的薄册,语声没有半点起伏:“属下愚钝,请主子明示。”

    “此乃肃论学派的刊物,据我所知,已刊发了半年之久了,你们怎么都没查过这东西。”黄朴阴鸷的脸上泛出疲色,稍稍退后两步,撩袍坐在了竹椅上。

    “吱哑”,竹椅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不堪重负。

    初影将《清风半月》拾起来,盯着看了一会,躬身道:“属下等失职,请主子责罚。”

    “责罚?”黄朴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倒来告诉我,何以责?以何罚?”

    言至此,“嘭”地一掌拍上竹案,语声陡然转厉:“火已成势,指日便可燎原,你却来说什么责罚?以尔之罪,当提头来见!”

    “属下愿为主子效死。”初影双膝跪倒,俯首说道。

    黄朴目注于他,面色阴晴不定。

    初影沉默地直起身,毫不迟疑地“刷”一声拔出腰畔短刀,横颈便刺。

    “且慢!”黄朴飞快出声道。

    初影动作一滞,执刀的手稳得如同定在了空气中,掌上短刀映着暮色,泛出迷离而又黯淡的青光。

    “罢了,你……起来罢。”黄朴身上的怒意似是散去了,语声亦变得和缓:“我说得太重了,你勿要如此,把刀收起来罢。”

    “是,主子。”初影利落地还刀入鞘,动作和语气皆是同样地刻板,仿佛生来便没有情绪。

    “罪不在你,是我失察在先。”黄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捏了一会儿额角,方温声问:“我找你找得急,却是忘了这会也该吃饭了,你可用过饭了么?”

    “属下吃过了,谢主子关怀。”初影平平语道。

    黄朴微笑地看着他:“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卷饼肉,等过上一阵子,我叫人买些给你送去。”

    “初影谢主子赏。”初影的回答仍旧一板一眼,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变化。

    当初那个因激动而失色的年轻人,似乎从不曾出现过。

    黄朴似是很满意,点了点头,起身负手望向檐外的天空,叹道:

    “方才一时情急,我如今才想起来,你们九个里,只有你与九影识字。前些时你们手头各有差事,自然便顾不到这些了。”

    言至此,他已是一脸地自责:“是我轻忽了,须怪不得你们。你也是,方才也不知提醒于我,险些便叫我错怪了你。”

    初影重又单膝点地,叉手道:“属下不敢。”

    他像是只会说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偏偏黄朴仿佛极其爱听。

    含笑看了他片刻,黄朴步下石阶,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莫要再说了,我都说了,是我的错。”

    说完了,一指初影手中的《清风半月》,沉声道:“你手头的事先放一放,先查此事,越细越好。不管是多小的消息,都要报予我知。”

    初影沉声应了个是。

    黄朴又道:“还有,找到机会的话,就查一查徐五。我原先以为那肃论学派是他没事闹着玩儿的,如今看来,他背后还有高人。”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分外温和:“徐五和潘体乾他们走得近,只怕不好查。你们小心些,凡事以自保为上,勿要太过迫近,以免打草惊蛇。再,告诉向采青,她要的人已经找好了,暗号照旧,让她自己小心些。”

    初影再度应了个是。

    黄朴似有些意兴阑珊,慢慢踱回曲廊,背朝着他挥了挥手:“罢了,你去罢。”

    “属下告退。”初影叉手一礼,身形晃一晃,已然不见。

    黄朴悄立廊下,良久后,方喃喃自语:“徐清风,你这只羊头的背后,到底还有些什么呢?”

    …………………………

    “啊嚏!”

    东平郡王府影梅斋,正躺在红药的膝上享受被投喂点心的徐,突然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掏出帕子按了按鼻头儿,嘟囔道:“这是谁在背后念叨小爷我呢?”

    说着又“嘿嘿”乐起来,道:“红药我告诉你哦,今儿我那两首诗,那可真真是冠绝古今哪,把整条街的人都给听傻了,有几个跟疯了似地追着我跑,还好我腿脚快,没被这些狂热的学子给逮着。”

    他得意地晃着两只脚,脑袋也晃起来:“啧啧,这些年轻后生拿我当诗仙瞧呢,爷如今也是咱大齐第一才子了。”

    “哗啦”,回答他的,是清脆的纸页翻动之声,似是对此作了答。

    徐眯眼躺了一会儿,忽地一张嘴:“啊”

    闻听此声,红药两眼仍旧牢牢盯着手里的话本子,手却是熟练地拣起一块点心,向声音的来处一丢。

    嗯,又没瞄准。

    徐敏捷地一歪脖儿,正正接住那块点心,旋即美孜孜地吃了起来,一面含糊地道:“还是我媳妇儿喂的点心最好吃。”

    “哗啦”,红药再翻了一页话本子,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并没有被夫君夸赞的欢喜。

    徐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将手在红药的膝上拍了几下,满足地哼哼起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我这算是齐活了。”

    这是他娘留下的话本子里写的,倒也琅琅上口。

    心里正美着,脑袋忽然被颠了几颠,,旋即便是红药充满哀怨的语声:“怎么又没了啊?”

    徐飞快闭起眼,假装没听见。

    红药一早便瞧见了他的动作,当下恨了一声,伸手便去抻他的眼皮子,恼道:“不许装睡!”

    说着又埋怨:“你每回只给我写这么一点儿,根本就瞧不过瘾嘛。夫君哪夫君,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你也犯不着拿这个吊我胃口,就不能多写点儿出来么?”

    这一声“夫君”,直是叫得徐浑身舒坦,虽说眼皮子被那纤手扯着,俩眼翻白,可他心下却也还是受用得紧。

    强忍住笑意,他故意苦下脸,哼哼唧唧地道:“今儿冷着了,手疼,要吹吹揉揉,如此,明儿便能多写几页出来了。”

第334章 交易

    在说话时,这位徐清风徐大才子已然将两只手都伸到了娇妻跟前,修长的手指头虚虚蜷着,与那猫爪儿一模一样。

    红药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认命地抓起那爪子,撸猫一般揉捏起来。

    徐凤眸阖拢,唇边漾着笑。

    啥叫享受?

    这就是!

    “我说,你该不是有什么暗病瞒着我吧?”揉了一会儿,红药忽然停下手,怀疑地看向徐:“若不然,哪有好好的人成天嚷嚷这里疼要揉揉、那里痛要吹吹的?你瞅人丸砸胖得都快翻不了身了,也没你这么些个毛病。”

    “娘子,休得胡言!”徐原先正自美着,陡闻此言,立马眉一挑,眼一瞪,那清幽的凤眸里便迸出了点点火花。

    这是恼了?

    红药不由越发怀疑起来:“你恼什么?该不会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

    “哦呵呵呵……”徐似笑非笑看着她,唇角微勾:“既然娘子这般说,显是信不过爷了。成,今儿晚上爷就让你知道知道,爷到底有没有病!”

    红药“啪”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没好气地道:“有完没完了你,也不瞧瞧我眼睛底下还挂着青呢,压几层粉都盖不下去,你要再这么着,我就真……”

    “爷、太太,齐禄家的来了。”门外蓦地响起小丫鬟的通传声,打断了红药的话。

    因徐至今尚未获封,不过领了个小校的名头,红药身上自然也就没了诰命,是以只能称一声“太太”。

    “都这么晚了,王妃那里怎么还有事儿?”红药轻声地道。

    齐禄家的是朱氏的陪房,此时前来,必定是朱氏让她传话或送东西来了。

    红药微蹙了眉,探首向窗外看了看。

    暮色四合,廊下有小丫鬟正点着灯笼,圆肚儿大红灯笼次第亮起,光华氤氲,明亮且温暖。

    徐此时已然拧起眉头,响亮地“啧”了一声,道:“这早晚也不消停?烦!”

    这还没把美人膝给卧热呢,就有人来煞风景,简直再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事儿了。

    红药轻轻推了他一把,柔声细语地道:“好啦好啦,你先起来吧,我叫人收拾收拾,你瞧这榻上给你弄得那么乱。”

    徐只得起了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往那椅子上一坐,自个儿生闷气。

    红药见了倒想笑。

    徐这模样,跟闹脾气的丸砸简直一模一样。。

    “想是没什么大事,快别恼了。”红药柔声劝道,上前摸摸他的脑袋。

    徐立时一把抓着她的手,两眼亮锃锃地看了过来:“那今儿晚上听我的,我就不恼了。”

    “十五章农家女。”红药毫不含糊地道。

    “八章。”徐熟练还价。

    “十二章。”

    “九章。”

    “十章,再少没的谈。”

    “成交。”徐向红药掌心轻轻一击,长眉已然挑起老高,一脸地跃跃欲试:“好教娘子知晓,爷我才得了一本好书,今儿晚上爷要照着来,娘子可不许耍赖。”

    “可以。不过你得给我再添些上好的香粉,不然真盖不下去了。”红药指了指自个儿的眼底。

    徐自是满口应下,同时在心里盘算着把他爹珍藏的虎鞭酒、鹿血酒再骗点儿过来。

    红药想的却是,十章话本子外加上好香粉,赚了赚了。

    至于欠眠这种小事。

    年轻人,少睡点儿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夫妻二人同时露出得逞的笑,仿佛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红药笑眯眯转去屋门处,挑帘叫进荷露她们,将屋子收拾一新,方请齐禄家的进了屋。

    齐禄家的倒是一脸地讨好,进门儿先向二人问安,嘴里说着吉祥话儿:

    “老奴给五爷请安、给五太太请安。老奴就说今儿怎么一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叫呢,原来是应在这里了,五爷和五太太瞧着当真精神得紧。”

    “得了得了,爷不少你这几句夸。”徐挥了挥手,一脸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神气:“齐妈妈这是干嘛来了?”

    齐禄家的当老了差,自不会少了这份眼色,忙陪笑道:

    “老奴是来请五太太去宁萱堂的。县主前儿进宫请安,太后娘娘赏下来好些羽缎,吓,可是好看。王妃就说请各房都去挑,那料子冬天做披风正合适。”

    “就这事儿啊?成,那一起去罢。”徐二话不说,撩袍起身,拉着红药就往外走。

    齐禄家的心说女眷挑衣料,你个大老爷们儿跟去作甚?

    当然,这话她也只敢放在心里想想,却是断不会宣之于口的,且还要加意奉承:“哟,五爷和五太太当真恩爱,王妃瞧了也会欢喜的。”

    红药由得徐拉着往前走,眉眼含笑,没有一丝羞意。

    她又没傻,徐要给她撑腰,她当然乐意之至,若是可以的话,她愿意把自个儿的腰子完全交给徐,让他一直撑着。

    就怕他撑不住。

    红药有些想笑,然转过念头,却又愁烦。

    所谓夫荣妻贵,只有徐好了,她才能好。可如今徐却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儿,红药就算想要作个妖、耍个威风什么的,也办不到。

    如今的她,就是个无职之妇,满王府瞧下来,她也就只能在徐婉顺面前作威作福,若遇见另几位兄嫂,她顾红药还真就是矮了人家半截儿。

    更何况,王妃朱氏还是红药的婆母。

    这双重身份压下来,红药这小身板儿,根本吃不消的好吧?

    所以,举凡去宁萱堂,她皆会与徐同去。若徐有事不在,她就装病。

    嗯,对,就是这么没出息。

    自过门之后,她已经生了好几回病了,为的就是不去单独面对朱氏,以免被她拿什么“孝道、规矩”之类的便宜由头欺负了。

    而就算有徐在旁相陪,那宁萱堂的一茶一饭,红药也是能不碰就不碰的,若实在不行,沾个舌尖儿也就丢开了手。

    投毒下药这种事,无论后宫还是内宅,都很常见。

    更何况,朱氏与徐那可是有仇的,两下里从前世一直斗到今生,红药哪里能不防着些?

第335章 挑灯

    说起来,朱氏待红药实则还算好。

    当然,背地里她是如何的,红药不知道。不过,那明面儿的“相见欢”三个字,朱氏倒是做得颇为周全,一应吃食用物等,也都十分注意。

    显然,她也知道红药的忌讳,不会去主动触及,对他们五房亦颇有避其锋芒之意。

    可红药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徐捏着朱氏的把柄”这一点上的。

    虽然红药并不确知那把柄是什么,也从没向徐打听过,可她却清楚,这情形只怕未必能够长久。

    从她两辈子的经历来看,那些被拿住短处之人,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伺机反咬,更有一种人,索性来个同归于尽。

    而经了这些日子的相处,红药觉着,朱氏比较像最后一种。

    这位王妃的怨气,极重。

    说句难听的,朱氏若是现就死了,原地就能化身为厉鬼。

    这谁受得住啊?

    因此,从嫁进王府的第一天起,红药便决定遵从心的意志,珍爱生命、远离厉鬼……不,远离朱氏。

    心里想着这些,红药脚下却是不停,与徐相携着跨出了影梅斋的院门。

    也就耽搁了这么一忽儿的功夫,那天便已然黑得透了。

    红药立在院门前向四下张了张,便见那青砖墙上一片漆黑,星月俱无。雨虽已暂歇,风拂上身时,却还是凉浸浸地,只怕过一会儿还得接着下。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便是仲秋了。

    “冷不冷?”耳畔蓦地响起熟悉的低柔语声,磁沉如弦音,令红药回过了神。

    她抬头看向徐,柔声道:“我穿得多,一点儿不冷。”又低声问他:“你呢?方才不还说手冷么?现下可好些了?”

    徐朗声笑了起来:“你夫君我是那等无用之人吗?”

    那你刚才还说手疼。

    大骗子。

    红药暗自咬牙,拿手指甲尖儿去戳他掌心,却又怕当真弄疼了他,自个儿反倒还要心痛。遂半道又改戳作挠,直挠得徐手心发痒,又舍不得甩脱,直着脖子在那儿“嘎嘎嘎”乐个没完。

    红药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忒难听。

    这笑得跟鸭子也差不离了。

    据说,在外书房的时候,五爷就时常这么“嗄”地抽抽一下,也不知到底在笑些什么。

    而更奇怪的是,王爷似乎很爱听这笑声,隔上一段日子,就要让儿子去外书房笑一次。

    这对儿父子可也古怪得紧。

    红药想得出了神,一时没留意,倒是挠得重了些,徐却笑得越发开怀。

    虽然这皆是藏在衣袖里的勾当,可是,在场的又没瞎?

    齐禄家的看得眼都直了,荷露等一众丫鬟婆子却是面不改色。

    呵,习惯了。

    他们五爷并五太太就是拿浆糊……不,是拿铁水浇铸的,粘得那叫一个牢,火都烧不化的那种。

    满院子的人从最初的没眼看,到如今的不想看,也是颇经历了一番心路历程的,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红药到底没敢太由着性子来,很快便收了手。

    徐这一通笑,直是通体舒泰,那高兴劲儿一上来,提声便道:“来人,去把那新做的荷花灯给爷拿来,爷要挑着灯笼给太太引路。”

    这话一出,齐禄家的就连连霎眼,恨不能再掏两下耳朵。

    真新鲜呐,爷给太太引路,她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听见过这等奇事。

    便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小厮元贞已然麻溜应了个是,飞跑了下去,不一时,便提着个顶精致的灯笼走了来。

    一见那灯笼,齐禄家的当先便“哟”了一声,道:“这灯笼可真真新鲜,老奴从没瞧见过呢,好看,真好看。”

    那灯笼乃是以颜色极水嫩的上好粉绢糊就,形若盛开的荷花,花心处点着红烛,远处瞧来,就像手里提着一朵荷花,煞是好看。

    莫说是齐禄家的,便是荷露等见惯了罕物的,此时亦不免多看了两眼。

    徐将空着的手接过灯笼,另一手自然而然牵起红药,手指紧了紧,道:“走罢。”

    红药点了点头,又转向齐禄家的笑了笑:“妈妈辛苦了。”

    早在她回头时,荷露便已走了过去,此时便适时递给齐禄家的一只红封儿,含笑道:“这钱妈妈拿着买瓜子儿吃去。”

    齐禄家的忙接了,暗自一捏,只觉入手坚硬而沉,显是装着银角子,而非寻常的铜钱。

    她立时喜得眉开眼笑,高声谢了赏,便兴兴头头地在前引路,深觉这一趟没白跑。

    说起来,这桩差事还是她从别人手上抢来的。

    府里的人都知道,五爷虽然脸黑、脾气臭,出手却是极大方的,影梅斋的赏钱也是阖府最厚的,也就比王爷那里差上一筹。

    是故举凡五房之事,府中婢仆人人争先、个个奋勇,简直比服侍朱氏还用心。

    不是齐禄家的埋汰自个儿的主子,就朱氏那个抠门儿,又要下头人听话得用,又不肯给钱,谁愿意跟着她啊?

    尤其是自从来了个向妈妈,朱氏眼里更是再没了旁人,齐禄家的如今几乎捞不到什么油水了,她那一腔忠心自然也就冷了下去。否则,也不至于跟几个婆子争这传话的差事。

    这也就是徐嫌她嘴巴太坏、眼皮子太浅、人也不够机灵,是以不曾花钱收买。不然,他这厢只消招招手儿,这位妈妈准定就乐颠颠地弃暗投明了。

    一行人缓步慢行,约一刻后,便到了宁萱堂。

    此时,宁萱堂的管事妈妈周妈妈,正立在门口四处张望。

    她穿着件团花黑缎袄儿,下系着黛青万字纹绫裙,收拾得十分光鲜。

    一见她,齐禄家的当即就挂下了脸。

    这周妈妈原在二门外头当差,齐禄家的从不拿正眼瞧的,也不知她最近走了那一路的好运,竟被朱氏破格儿提拔了上来。

    如今,周妈妈在宁萱堂做二管事,踩下齐禄家的一个头,齐禄家的自是又嫉又恨。

    那周妈妈却是标准的小人得志,整天在齐禄家的跟前耀武扬威,更拿着管事的架子,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地,两下里十分不对付。

第336章 劝女

    “哟,老姐姐回来了,我还说你这是走哪儿去了,怎么总也不见人影。姐姐要是再不回来啊,我可就得叫底下人去找了。”

    周妈妈此时也瞧见了齐禄家的,笑嘻嘻开了口,却是句句都带着刺。

    齐禄家的揣着袖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不过是传个话的差事,妹妹也这么上心,真是个好奴才。只是姐姐我劝妹妹换身儿衣裳再往外跑,瞧瞧这一身的点儿,方才远远瞧着,我还当是大黑跑来了呢。”

    大黑是看家狗的名儿,齐禄家的这是骂人呢。

    周妈妈登时气得眉眼都移了位。

    然而,心下虽怒,她却也并没发作,冷“哼”了一声,越过对方,径自上前给徐并红药请了安,陪笑道:“王妃等得急了,就叫奴婢出来迎一迎。”

    徐扫她一眼,又往她身后看了看,蓦地招手笑道:“齐妈妈,来,这灯笼赏你了。”

    齐禄家的闻言愣了愣,旋即大喜过望,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接过灯笼,没口子地谢赏,整张脸都笑开了花。

    这灯笼一看就值钱,无论转手卖了还是送人,都是好的,此其一;更要紧的是这一份儿体面。

    齐禄家的那腰杆一下子就挺了起来。

    徐摆了摆手,一口白牙在烛火下亮晶晶地:“齐妈妈传话辛苦,这是你该得的。”

    语罢,牵起红药的手,管自往院中而去,竟像没瞧见周妈妈一样。

    齐禄家的高高举起灯笼,炫耀地冲周妈妈晃了晃手,也不言声,只将脑袋一扬,跟个得胜凯旋的大将军一般,挺着胸脯就进了院儿。

    看着她肥硕的背影,周妈妈恨得牙痒,心里却又羡慕得紧,面色变了几变,方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忽又想起还得回去传话,一拍大腿,忙也跟了进去。

    东次间儿中,王妃朱氏穿着身墨绿遍地金斜襟袄儿,圆髻上插着根青玉簪子,一副端庄得体的打扮,正坐在那透雕卷草纹的六方扶手椅上,蹙眉沉吟。

    今晚请各房的人过来,明为挑衣料,实则另有其事。

    只是,这事儿并不宜于对外人言,就连嫡嫡亲的女儿徐婉贞,朱氏亦是瞒住的。

    也正因此,正陪坐在一旁的徐婉贞,便有些不大乐意。

    趁着众人未至,她拉了拉朱氏的袖子,嘟着嘴不依道:“娘,那些可是太后娘娘赏给女儿的料子呢,女儿喜欢得紧。娘要是实在想分出去,那就给大哥和二哥他们送些也行,做什么还要把外人给叫过来?”

    从生下来起,便只有她从别人屋里顺东西的,再没个到手的反送给人的道理,她倒也并非舍不得,就是不习惯罢了。

    浑身都别扭。

    朱氏摸了摸徐婉贞的肩膀,柔声道:“我的儿,那么些个料子呢,你就穿十年都穿不完,搁库里霉烂了却也可惜,不如拿出来大家分一分,也是你的脸面。”

    “嘁,我的脸面不用他们给。再者说,他们也配?”徐婉贞抬着下巴,满脸地轻屑:“别的人也就罢了,尤其是那个奴婢……”

    “噤声!”她尚未说完,朱氏便厉声打断了她。

    徐婉贞吓了一跳,见母亲脸都变了,不由自主地便停住了话头。

    朱氏紧张地往周遭看了看,见只向妈妈一人侍立,屋中再没别人,她方松了口气,转过身拿手指点着女儿的脑门儿,道:

    “我的小祖宗,你可小声儿些罢,那小贱妇虽只是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她背后可还有个国公府呢,咱们纵使不怕,也不好当真得罪,不然往后可也不好走动着,知道么?”

    “呸,什么国公府姑娘。又不是亲的,一个义女,谱倒摆得挺大。”徐婉贞回过神来,面上生出几分恼色来,然说话声却还是压得低了。

    国公府的势头不比王府差,她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

    朱氏轻笑一声,道:“你管她亲的干的呢?人家乐意往家里拉那腌玩意儿,咱们管不着。只一个,我如今还有事托刘夫人帮忙呢,你也好生着些,莫要再生别事,知道么?”

    徐婉贞咬着嘴唇,不情不愿点了点头,闷闷地道:“女儿知道了。”

    朱氏请托刘氏之事,正是徐婉贞的亲事。

    也不知徐婉贞这几年走了什么背字,亲事上头一直不顺。

    有时候,分明已经相看好了男方,就差口头约定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那边却总会出点儿什么幺蛾子,生生地将好事也给搅黄了。

    次数多了,朱氏也自生疑,遂叫人去查。

    只是,她一个内宅妇人,纵使贵为王妃,那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所谓的查,也不过是到处打听消息罢了,人家家里的阴私之事,又岂是那样容易打听来的。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罢了。

    这般想着,朱氏心头平添忧虑,拉起徐婉贞的手,疼惜地道:“好孩子,今儿不管怎么着你也要听娘的话,等会子挑的时候,你往后让一让,别像往常那样抢在头里。你几个兄嫂再是推让,你也记得退在后头,可知晓了?”

    徐婉贞登时又不高兴了,脸拉得足有三尺长。

    她原就只有五分姿色,这一变脸,便又减去了三分。

    偏朱氏却觉着,生气的女儿也是可怜又可爱的,忙又柔声道:

    “你放心,那上好的料子娘早就替你留下了,不是娘夸口,比宫里的这些都要好。那向妈妈原先在姑苏呆过,识得好些手艺好的绣娘,娘已经让她去打听了,到时候花钱请两个回家供养着,专给咱们娘儿两个做衣裳可好?”

    那姑苏绣娘名传天下,一是因其手艺精湛,二则是其身价亦颇不菲。据说,一名好的绣娘,一个人便能养活得了全家。

    再一个,便是她们多喜入读书人家,勋贵她们还瞧不上。

    京中那些底蕴深厚的士族大家里,便会养上几名这样的绣娘,而其族中女眷出门见客,身上的衣裳也总是极雅致,徐婉贞已经羡慕许久了,只苦于王府的名头在这事上头不管用,颇为引恨。

第337章 璧人

    此时,听得朱氏竟说能请到姑苏绣娘,徐婉贞心下极是雀跃,面上也添了笑模样,道:“这话可是娘说的,女儿记下了,娘可别诳女儿才是。”

    朱氏笑道:“娘断不会骗你的,最迟下个月人就来了。”又劝她:“只娘的话你也要记着,万莫掐尖出头,知道了么?”

    徐婉贞此时已然在悄悄盘算该让绣娘做什么衣裳了,闻言便连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娘都说好几回了。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女儿才不与她们一般见识呢。”

    朱氏深觉女儿这话不错,颔首笑道:“我儿能这般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了周妈妈的通传:“回王妃,回县主,五爷和五太太来了。”

    徐婉贞眼珠子转了转,便握着嘴偷笑起来:“娘您瞧啊,这不就是没见过世面么?人家都没来,就她来得最快。”

    又撇嘴:“五哥也是,自己手头那么些铺子呢,还贪图这点儿衣料。”

    朱氏警告地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话,旋即扬声道:“快请他们进来吧。”

    随着话音,门前锦帘轻挑,徐与红药双双进了屋。

    朱氏扫眼望去,便见扇的缝隙间红影晃动,未几时,便转出来一双璧人,俱著着大红的衣裳,男的长身玉立、人物济楚;女的眉目如画、绿鬓如云。

    纵使满心地不情愿,朱氏却也不得不承认,五房这对小夫妻,委实是当得起“绮年玉貌”的一对儿,般配得紧,便是放眼整个玉京城,怕也只有定国公世子夫妻才堪堪比得过了。

    徐此时已然松开了红药的手,夫妻二人上前见礼,徐婉贞亦起身问好,大家都是表面笑嘻嘻,至于心里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各自落了座,红药便佯作抚鬓,不着痕迹地往旁看了看。

    屋中除朱氏母女外,方才亦有几名婢仆鱼贯而入,其中最为打眼的,便是那一溜水葱儿似的四个大丫鬟。

    原先服侍朱氏的绿云她们几个,因已经到了年岁,泰半都放出去配了人,留下来的只有一个绿烟。

    而这个绿烟,是自己人。

    这是徐悄悄告诉红药的。

    除开绿烟这一个旧人之外,余下的春莺、柳芳、紫绫这三个,则皆是这一年间陆续挑上来的。

    论模样,绿烟是四人中最好的,那股子弱质芊芊的味道,当真我见犹怜。而春莺她们则略逊一筹,却也生得干净周正,更兼行止沉稳,立在那儿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据红药所知,这三个是过了向妈妈的眼,才被选中的。果然是宫人出身,眼光不错,行事亦有章法。

    便如此刻,这位向妈妈便站在一个既不显眼、又能及时听主子吩咐的地儿,若是不留神,只怕还瞧不见扇边悄立的那道身影。

    凡久在宫中当差的,都有这种做“透明人”的本领。

    主子不需要时,你就不能让主子瞧见;一旦主子有召,则必须第一时间上前听命。

    向妈妈显然精于此道。

    红药感慨地想着,捧起了茶盏,却也没喝,只拿来暖手用。

    此时,外头又响起了通传声,却原来是另几房的人都到了,想是半道儿上遇见的,便一起来了。

    朱氏忙又笑着让她们进屋,红药也随徐起身,给众位姑嫂问好。

    朱氏便笑:“你们几个倒来得齐。”

    王长子夫人潘氏忙道:“媳妇几个和四姑娘在月门那里正好撞上,便作了一路来了。”

    说这话时,视线不经意往旁一扫,唇角便弯起来。

    满屋子女眷,就徐一个男丁杵在那里,真是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哟,五弟也在呢,这是有多着紧五弟妹呀,这都要跟了来。”三夫人安氏打趣了一句。

    四夫人宁氏亦笑:“是啊,五弟往那里一坐,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了呢。”

    她与安氏皆小户出身,家世相仿、家境相似,在这奢华的王府中,自然而然就抱了团儿,时常互相帮衬着。

    听了这话,众人皆笑起来。

    徐也在笑,且还比所有人都笑得大声、笑得敞亮:“宫里的好东西嘛,难得一见,我也过来长个见识。”

    徐婉贞险些没笑出来,死命忍下去了。

    徐婉顺遥遥地打量着她,眼底含着一丝讥讽。

    一时众人见礼毕,朱氏也不多耽搁,直接命人将衣料都抬进来,解释地道:

    “若是寻常衣料,就该趁着白日天光亮的时候,叫了你们来瞧。只这批羽缎有些不同,灯影下头那是会变色的,我便挑了这么个时间,你们细瞧着就知道。”

    三言两语说罢,那衣料已然放在了大案上,约有十六、七卷的样子,倒是摆得满满当当。

    众人凝目看去,便见在明亮的烛火下,那案上已是一片灼烂,红黄青紫幻化不息,那光泽并不刺目,温润柔和、如珠似玉,却又比那富丽得多。

    朱氏所言果然不错,这衣料在灯光下确实会变色,委实鲜见。

    屋中响起了轻微的吸气声。

    红药实在很不想吸这口气的。

    梅氏百货有一整间库房,专收着徐为她备办的各类衣物头面,其间亦不乏各色新鲜料子。

    不是红药自夸,随便从里头挑一种,都比眼前的更鲜亮好看。

    只是,此际大伙儿都在吸气,就她一个人不吸,却也不大好。

    想了想,红药便也跟着吸了一口气。

    只可惜,迟了半步。

    于是,在已然安静的房间里,红药这一声吸气,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噗哧”,徐婉贞到底没忍住,捂嘴笑出了声儿。

    这是得多没见过世面哪,简直笑死人了。

    不只是她,安氏与宁氏此时亦是一脸憋笑的神情,各自掩饰地端起了茶盏。

    红药心说真能装。

    别以为她没听见,刚才就数这俩吸气声最大,要不是她们,红药也不会来那么一下。

    “现就挑还是再看会儿?”

    安静的屋子里,徐突然开了口,长眉放平、凤眸敛着,灯影下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知何故,这样的徐,让人有点怕。

第338章 窥视

    安氏与宁氏下意识地就收了笑,面上各自讪讪,安氏连茶盏都险些没捧住。

    徐婉贞亦着实吃了一吓。

    可她很快便又回过了神,当即大怒,面色也瞬间阴沉了下去。

    下贱玩意儿,也敢在她堂堂县主跟前如此作派,找死么?

    所幸徐婉贞还记得朱氏之前的叮嘱,没去出这个头,只将尖利的指甲下死力刮着扶手,似是将之当成了徐的脸。

    要是真能把那张脸划烂了,她会高兴死的。

    朱氏倒是笑得温和:“老五这话问的好笑,既是叫了你们来,自然是让你们挑的。如今大伙儿也都瞧过了,那就挑一挑便是。”

    “谢王妃。”徐利索地接语道,撩袍起身上前,抬手冲案上连指三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就这仨,好了。”

    语毕,向上拱了拱手,权作行礼,旋即转身看向红药,笑容一下子变得温柔如水:

    “娘子,我作主替你挑好了,这里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就先回罢。”又朝众人略一点头:“几位嫂嫂和妹妹慢慢来。”

    也不容朱氏或其他人有何表示,说完了他拔脚就走,大红的衣袍像一团火,随着他的步伐跳跃着,几息便行至了红药跟前。

    红药自来便本着夫唱妇随的准则,此时自是与夫同行,遂站了起来,向上屈身一礼:“王妃在上,媳妇先行告退。”

    朱氏面皮发僵,却还是一把按住了险些发作的徐婉贞,不令她说话,旋即便张开口,似要要说些什么。

    不想二夫人苏氏却突地起了身,闲闲向那案上一指,道:“王妃既说了任挑,那媳妇就要那绛红、珠灰二色的罢。”

    说到这里,似有若无的眼风扫向徐婉贞。

    蓬莱县主那张处在爆发边缘的脸,此时已然黑得如同锅底。

    苏氏见了,笑容越发明丽起来,爽快地道:“不瞒王妃说,媳妇前几日才得了几匹珠光的蟒缎,委实用不了那么些,这两色的挑回去,也是给伯娘、婶娘她们裁抹额的。媳妇谢王妃爱赐。”

    这话就差明着说朱氏这是把剩下的拿来给众人挑了。

    的确,那案上十几匹料子虽好看,却没一个鲜亮的颜色。

    便在这一说一笑间,众人耳畔但闻门前锦帘声响,“扑啦啦”地似是卷着风,却是五房小两口已然挑帘出了屋。

    “哟,二弟妹,你这动作也太快了罢,我这儿还没明白过来呢,你就挑好了。”见情形不对,潘氏忙笑着打起了圆场。

    苏氏本就不过替五房小两口打个掩护,顺道儿把那对好母女的面皮揭一揭罢了,此时事成,她便也借坡就驴,笑吟吟地道:“那可不得动作快点儿,迟了那好的就叫人挑走了。”

    说着又冲安氏、宁氏笑了笑,歉然地道:“两位弟妹别见怪,那两色衣料我委实欢喜,这就先挑了,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安氏眼珠转了转,摆手笑道:“二嫂这话太客气了,您是长,自然该由您先挑。”

    宁氏亦笑:“可不是这话么,人家都说‘尊长爱幼’,只可怜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没人疼没人爱地。”

    这话引来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屋中那僵持的氛围也好转了几分,至少,朱氏的面皮没那么绷紧了。

    徐婉贞咬着嘴唇,心口堵得发疼,几度要发作,都被朱氏瞪了回去。

    扇旁的灯影里,向妈妈向采青略抬起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安氏与宁氏。

    她二人自始自终互相帮衬,方才亦是如此,可是,那语中之意,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向采青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细看来,那安氏生得一张丰丽的脸,眉宽眼大、前庭饱满,从面相上来说,似乎是个心地宽宏之人。

    反观宁氏,俏生生一张瓜子脸,粉面桃腮、弯眉秀目,尖尖的下颌尤惹人怜,瞧来像是个心思重的。

    然而,果真如此么?

    向采青的眸光在她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一脸地思量。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忽有所感,猛地看向一旁。

    方才有人在打量她!

    虽只有短短一息,可是,那种正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却让她出了半身的冷汗。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

    上一回有此感觉,还是去外皇城递消息的时候,而自从离了宫,这一切便像也已离她远去。

    而此刻,她却突然又有了种仍旧身处六宫的错觉。

    强按下心头的惶然,向采青幅度极小地四下观察着。

    风很大,那锦帘被吹得时常翻卷起来,现出了廊下听用的一众丫鬟仆妇。

    那窥视之感,应该正来自于这群人。

    此时,又一阵西风掠过,檐下的灯笼微微晃动,连带着那灯影与满地乌鸦鸦的人影亦随之变幻,鬼影一般。

    向采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诡异的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也就此消失了,仿似方才那一息并不曾发生。

    看错了么?

    向采青反复扫视着廊下,渐渐的地,唇边浮起了冷意。

    这宁萱堂,似乎也并不那么安宁。

    此时,堂上众人已然挑妥了衣料,朱氏命人将之送去各房,女眷们陪着朱氏吃了会儿茶,闲话了几句,方才散去。

    这平白多出来的一场戏,直唱得朱氏心力交瘁。

    不过,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叫进向采青,悄语道:“妈妈方才都瞧过了,且说说你有什么法子罢。”

    若非向妈妈献计,她也不会把人都叫过来。

    向采青闻言,连连向她使眼色,以口型比出“隔墙有耳”四字来,复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回王妃的话,奴婢觉着,县主今年的冬衣还是照着江南那一带的花样子做着更好些。”

    朱氏居然并未现出惊色来,唯目中飞快划过一丝惧意,强笑着道:“既是如此,那就依妈妈的话便是。”

    向采青的心突地一跳。

    朱氏知道!

    宁萱堂掺着沙子的事,朱氏分明知道,却又出于某种令她惧怕的因由,并不敢放手去查,更不敢把人清除,只能佯作不知。

    身为王府主母,朱氏竟也有怕的人么?

第339章 浮霞

    向采青只疑惑了一瞬,便倏然醒悟。

    是了,朱氏确实是在怕着某一房、或是某一个人的。

    方才挑衣料的那一幕,便是最好的证明。

    心念电转间,向采青不动声色地应了个是,复又以劝慰的语气说道:“王妃瞧着气色不大好,想是这下雨天让人难耐。等天放晴了,奴婢陪王妃去花园散一散罢,晒晒太阳、接接地气,不然可是要生病的。”

    王府花园中颇有几处开阔之处,用来说私话却是极好的。

    朱氏应该听懂了。

    这从她微闪的眼神中便能瞧出。

    然而,她却并不如向采青预料的那样欢喜。

    恹恹地道了个“好”字,她便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道:“我乏得很,妈妈叫人预备水吧。”

    向采青躬腰应是,没再多说什么,领命而去。

    三日后,王府花园的地面,便已被连日的好天气烘干了,擦洗如新的石径在秋阳下亮得耀眼,园中红树如火、丛菊盛开,木樨的清香隐隐随风,正是赏秋景的好时候。

    午后时分,朱氏歇午已毕,略作梳洗,便带了几名丫鬟婆子去,去往后花园散步。

    自然,向采青也在那些服侍的人当中。

    “王妃要去哪里坐一坐么?”甫一进园,向采青便立时问道。

    朱氏像是不大有兴致,神色也自淡淡,道:“妈妈瞧着哪里好,咱们便去哪里就是。”

    向采青等的便是这一句,闻言便笑道:“既是王妃信得过奴婢,那就去浮霞亭坐一坐罢。那地方敞亮,正好晒太阳。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就依妈妈的。”朱氏无可无不可。

    浮霞亭位于花园的西南角,乃是倚奇石而建的一座朱漆六角亭,登亭俯瞰,周遭风物一览无余,根本没地方藏人,相应地,也就更不可能被人听壁角了。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地方,朱氏随便寻了几个由头,将丫鬟婆子都给遣开了,由得向采青扶着她来至亭中坐了,方向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说了。

    向采青忙弯腰道:“王妃恕罪,非是奴婢拿乔,实是奴婢觉着宁萱堂不大安静,怕有人听了什么到处传,这才把话留到这里才说。”

    朱氏听见了便如没听见,只懒洋洋地向栏杆一靠,道:“我知道了,妈妈且说罢,你有何计?”

    虽是问计,可她的神色却平淡得很,显是对这所谓的计谋信心不足,或是兴趣不大。

    向采青一眼扫眼,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道:“在说之前,奴婢斗胆先问王妃一声,王妃是不是……被什么人给拿捏住了?”

    朱氏身子震了震,旋即便白了脸。

    那个瞬间,大表哥何远思沧桑的脸,还有那竹园被人撞破的一幕,齐齐涌上脑海。

    她的心弦一下子绷得死紧,用力捏着手中帕子,泛白的指节也哆嗦起来。

    “奴婢恍惚见过有人蹲在后窗下头偷听,上回与王妃说的时候,王妃却像是早就知道了,奴婢这才斗胆问了您。”向采青似是在解释,低垂的眼睛却紧盯着朱氏的手。

    朱氏的手在抖。

    一直抖、一直抖,帕子都快掉地了。

    就在向采青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一声的时候,朱氏却突然开了口。

    “你……你……”颤抖地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朱氏却怎样也问不出心底的疑问:

    你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你的?

    你……知道了多少?

    她抖得更厉害了,帕子也几乎脱手而出。

    “王妃恕罪,奴婢没跟人打听过,也没人跟奴婢提过。奴婢就是自个儿乱猜的,想必……”

    她突然抬头看了朱氏一眼,复又垂首恭声道:“想必……奴婢没猜错。”

    颤抖从手指渐及全身,朱氏面上已然血色尽失,欲要开口否认,可心底深处,竟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这向妈妈……说不定有法子的。

    这些日子冷眼看着,这向妈妈一桩桩、一件件,就没她做不好的。不止行事稳妥,脑子也灵,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外头的人面似也颇广。

    说不得她便能助着自己,将那个把柄彻底给除去呢?

    朱氏像是在黑暗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可是,这妥当么?

    若要向妈妈帮忙,就得舍下脸面据实以告,这不就等于把那教人难堪的短处,交在一个奴婢手上么?

    这如何使得?

    朱氏脸上一阵红白,哆嗦着嘴唇,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奴婢绝不敢打听王妃的难处。”向采青稳稳地开了口。

    只一句话,朱氏心头登时一松。

    看着眼前那方重又被捏牢的帕子,向采青唇角轻勾,又道:“奴婢只想知道,王妃的那个短处……”

    她伸出手,迅速比了个“五”字,一双眼睛由下往上,试探地看向了朱氏:“……莫不是王妃的短处,便在这一位的手上?”

    朱氏万没料到竟被她一语猜中,面上顿现惶然。

    这神情落在向采青眼中,便是回答了,她忙低头道:“主子恕罪,奴婢平素没事儿就喜欢瞎琢磨,这思来想去之间,满府里也就这一位最没规矩,在王妃的跟前没大没小地,奴婢就想,他这胆子必不是平白来的,就这么随口一猜,想来是猜中了。”

    朱氏的眼圈儿都红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

    那贱种可不就是最没规矩、最不成样子的么?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娘就是个伎子,儿子自然也就贱到了骨头里。

    “王妃一片慈母心肠,不肯下手整治,却是助长了不肖子的气焰。王妃真是个软善的人哪。”向采青声音又轻又柔。

    朱氏拿帕子抹了抹眼角,颤声道:“妈妈是不知道,我这心里有……有多苦。”

    真是苦得透心。

    且越往下过,就越让人绝望。

    若非那荣华富贵还让人贪恋,朱氏是真不想活了。

    这般想着,朱氏的眼泪越淌越凶,擦也擦不净。

    无须看她的面色,只看着眼前那方起起落落的帕子,向采青便知道,自己的话,句句戳在对方的心窝里。

    她唇边的笑意不由扩大了几分。

第340章 消息

    午后的风掠过庭院,浮霞亭中,无声的抽泣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向采青静默而立,既未出声劝慰自个儿的主子,亦不曾上前服侍。

    唯有将最外面的那一层悲痛化去,藏在底下的怨怼与仇恨,才能浮上来。

    哭一哭,对朱氏、对她,都是好事。

    小半刻后,半潮的帕子终是落在了裙边,持帕的手亦不复方才颤抖。

    想必这位压抑了许久的东平郡王妃,此际也恢复了平静。

    向采青缓缓抬头,用一种关切而又温暖的眼神看着朱氏,柔声道:

    “主子于奴婢有恩,若是没有主子,奴婢再也到不得这王府里来,也再碰不见王妃这样好的主子。如今主子有了难处,奴婢自然也该好生报答主子才是。”

    朱氏惨然一笑,抬起帕子拭了拭红通通的眼角:“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我念你的情儿。”

    至于旁的,她并不奢望。

    莫说是眼下的徐了,就算在从前他还没发迹时,向妈妈一介奴婢,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就连她这个主母都输到了家,更何况,如今的徐清风,已然处在了上风,就把她们两个绑在一块儿,也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主子又何必长他人志气呢?”向采青头垂得很低,语气却奇异地高昂着:“奴婢虽没念过书,却也听人说过,那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主子身为一府主母、又是他嫡母,怎么着也能压下他几分去的。”

    朱氏正捏着帕子擦泪,闻听此声,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放下手,疑惑地问:“妈妈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奴才,口气倒大,她对此极是不解。

    向采青抬头冲她笑了笑,似是成竹在胸:“好教主子知晓,奴婢这两天一直在外头悄悄打听着,倒是得来了一个消息:王妃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可能就要离京了。”

    “哦?”朱氏眼睛一亮,声音都拔高了两分,顾不得再擦泪,急急问:“莫非那人要外放了?”

    若是外放,徐就得去任上呆着,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这无异于解了朱氏身上的枷锁,让她能好好地喘上几口气。

    至不济,安安生生将徐婉贞的婚事给办了,也是好的。

    然而,向妈妈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朱氏大失所望。

    “回主子,奴婢听说的好像不是外放,就是去外头巡查还是到处走访什么的。奴婢也没打听真切。”

    向采青没敢说得太细,怕朱氏怀疑。

    朱氏却没想那么多。

    她只觉得才生起的希望,“啪”地一下子就破灭了,不由得身子一软,便靠在了栏杆上,灰心地道:“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外放,徐就还是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

    念及此,朱氏陡然生出一股烦躁来,甩着帕子道:“妈妈也是,说话说一半儿,倒教人白高兴一场。合着妈妈这是消遣我来的么?”

    “奴婢不敢。”向采青忙跪了下去。

    朱氏瞪她半晌,到底还是泄了气。

    如今她也就这么一个知心的,且方才话也说得半开了,她还想着多聊几句,让心里松泛些,再一个,这样的忠仆,也是难得。

    “罢了,你起来说话吧。”朱氏挥了挥手,语气依然很消沉。

    向采青依言起身,轻声地道:“主子,奴婢的意思是,既然那一位要离京,主子这厢倒也能匀出手来,把该做的都做了。”

    朱氏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像是已然被抽空了力气,翻着眼皮道:“妈妈这是害我呢。我就算布置得再好,他那人聪明得紧,回来后肯定能查出来的,到时候还不是我吃亏?”

    她越说越是自怨自艾,又道:“我如今这情形,就往那屋里塞人都办不到,还要妈妈周全着,更多的我可实是没那精神头去做了。”

    “那万一,他要是一去不回呢?”向采青的声音飘了过来。

    朱氏怔了怔,心头蓦地重重一跳,突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去……不回?!

    如果那贱种一去不回,那不就……

    朱氏的面皮痉挛起来,视线不由自主扫向面前仆妇。

    入目处,是向采青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整齐得如同刀裁一般。

    如果徐也能被人一刀裁去,不正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么?

    到时候,何思远其人其事,就再也无人知晓,朱氏自个儿都能想法子把这个祸根除掉。

    “奴婢虽是个没见识的,却也听人说过,出门在外、舟车劳顿,三灾六难那是免不了的。王妃吉人天相,说不得老天爷就站在您这边儿呢。”

    向采青的声音越发地轻了,虚飘飘地,像是断了线的游丝。

    朱氏亦似被这游丝缠住,除了一双眼睛能动,全身都在发麻。

    她定定地看着向采青。

    样貌平平的婢仆,以平常的、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绝不平常的话。

    记忆中,这个得用的奴婢,好像还从不曾失过手。

    她到底从哪儿来的?

    江南巨贾的家里,能作养出这么厉害的奴才?

    朱氏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然而,那一丝丝的冷意,瞬息间便又被狂喜冲垮。

    “妈妈……妈妈……妈妈的意思是……”朱氏的身体与声音一同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向采青弯下腰,鼻尖儿几乎触地,语声亦恭谨至极:“奴婢定会日日在佛前祷告,祝王妃心愿成真的。”

    朱氏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涌上来,很快地,她整张脸便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

    “妈妈这话……不是在混说罢?”她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齿关传来轻微的“格格”声。

    向采青脸朝着地面,语声也像是低到了地底:“主子也知道的,奴婢原先在外头跟过好几个主子,识得的人也杂,奴婢……愿为主子效死。”

    朱氏的脑袋“轰”地一响,仿佛有什么被重重击碎,又像是那里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奴婢请王妃的示下。”极轻的语声,却如一瓢热油浇在火上,用不上两息,朱氏的心便被熊熊烈焰吞噬。

第341章 可疑

    “妈妈……辛……苦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氏方咬紧了牙根儿,吐出了这句话。

    虽只短短五个字,那压抑着兴奋与激动却耗去了她绝大部分的力气,在这秋凉的天气里,她竟出了一头热汗。

    她拿帕子向面上拭着。

    风拂了过来,汗湿的鬓角迅速凉透,后心也一阵阵地凉着。

    可朱氏的心却如同翻滚的岩浆,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卷上来,烫得她连呼吸都变得灼热。

    “奴婢遵命。”向采青半垂着眼睑,像是听见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平平常常地应下了。

    歇了一拍,她又缓声道:“主子放心,奴婢会把手脚做干净的,就算有个万一,也绝到不了王妃跟前。只是,有些事儿,还需王妃出面。”

    朱氏用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看着她。

    心头火烧得越旺,脑中却并不糊涂,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你且说说看。只要我能办的,我自会办。只是,妈妈也要记着:此事,与我无关。”

    朱氏瞬也不瞬地盯着向采青,末了四字,仿似有千斤之理。

    向采青庄然顿首:“主子放心。奴婢就是没了命,也会先把主子摘出来的。主子要做的不多,只消如此这般……”

    她凑去朱氏跟前耳语起来。

    金风乍涌、满院秋声,浮霞亭中的絮语,亦在这声息的遮掩下,变得微不可闻……

    掌灯时分,徐陪着红药用了饭,又在娇妻与某凶猫的胁迫下,挤出了三页话本子,这才匀出空暇,去外头散一散。

    “就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大黑天地还要去外头散步。”红药一面帮着徐系披风,一面小声儿抱怨,两个眼睛还时不时要往书案上溜一溜。

    那三页话本子就放在案上,白花花的纸页、乌润润的墨迹,就像那啥啥横陈的美男子,勾得她心痒难耐。

    一不留神,手劲儿就大了点。

    “呃你这是要勒死亲夫吗?”徐翻着白眼直打嗝:“我要没了,谁又给你写话本子去?

    红药“哎呀”了一声,连忙缩手,一脸地歉然:“对不住,我没瞧见。”又去看他的脖子:“让我瞧瞧,可别勒出印儿来。”

    徐笑着抓住她的手,道:“就你那点儿力气,能勒出什么来?”

    “那你干嘛翻白眼儿?”红药向他手上打了一记,仍旧细细看了他脖子,见果然无碍,才放了心。

    徐从她手中抽出系绳,自己摸索着系好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娇妻的脑壳儿:“罢了,快去瞧话本子去吧,我已经叫人预备好茶点了,记得多点几盏灯,别看坏了眼睛。”

    红药的一颗心早飞去了书案,闻言只胡乱点头应下,又匆匆叮嘱了一句“早点儿回来”,便提着裙子跑进了西次间。

    看着那小鸟儿一般欢快的身影,徐面上浮起温柔的笑,凝视了片刻,转头挑开门帘。

    小厮元贞正提着灯笼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了,立时小跑着上前问:“爷,这就走么?”

    徐“唔”了一声,将衣袖振了振,拾级而下,元贞忙挑灯在前引路,主仆两个出得影梅斋,径往角门而去。

    守角门的几个婆子很早以前便被徐买通了,此时也是问都没问一声儿,上前就开了门,那婆子口中还笑着招呼:“五爷今儿也出去逛哪?”

    “约了人,吃杯茶去,你记得留门儿。”元贞神气活现地回道。

    徐反手向他脑门儿上弹了一记:“多话。”

    元贞一缩脖儿,“嘿嘿”笑着跨出了门扉。

    门外是一条细长的巷弄,南口通往街市,此际正是万家灯火,那光影投射而来,隐约可见高墙上的青砖。

    北面却是死路,黑黢黢地,什么也瞧不见。

    徐走的,恰是北边的那条路。

    “主子。”方一行至巷尾,那深浓的夜色中,便现出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地,仿似是从这夜色中化生出来的。

    徐点了点头:“我临时得了空,就找了你来。老虔婆近来如何?”

    那人影轻声道:“回主子,今儿下晌,姓向女人的和王妃在浮霞亭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影子的声音苍老而柔和,像是个上年纪的妇人。

    徐“唔”了一声,抬手捏着下巴:“那地方四面开阔,没法子藏人,密谈正合适。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

    “属下前几日有意让人给姓向的透了消息,主子要离京的事她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影子说道。

    徐笑了一下:“那不挺好?虽说还要再等些时候才能启程,不过,早点让他们动作起来,我们也能多拿到一点消息不是?”

    “那姓向的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最近越发警惕,我让下头的人最近别乱跑。如今还要请主子的示下,要不要再多派几个人盯着这姓向的?”人影道。

    徐想了想,颔首应下:“行,就依你,你自己去挑人手。”

    似是觉着还不够,他很快又补充道:“另外,我再给你一笔银子,你拿去朱家那里,让他们尽可能地花掉,最好上下都给打点透了。”

    人影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应了个是,又道:“属下从那边收到消息,那位宗妇的娘家像是有点儿问题。”

    “哦?”徐一下子来了兴致,黑暗中的眼睛亦闪着亮:“你倒说说是什么问题?”

    人影道:“那宗妇的娘家原本挺穷,约莫十多年前,突然发了注财,说是外家做买卖赚的。可据查证,她外家祖辈都是种地的,根本没人做买卖。这钱来得可疑。”

    “就这些?”徐不大满意,眉头挑了挑。

    人影又道:“还有,差不多也就在那个时候,她家平空多出来一个远房的表叔,生得很俊,就是病恹恹地,还有点儿娘气,很少在外面走动。属下的人就猜,他可能是从皇城里出来的。”

    徐蹙起了眉。

    十来年前?离了宫的太监?且这太监出宫后别的地儿没去,偏去了那位宗妇的娘家?

    这几者合在一处,可不大美妙。

第342章 漂没

    “因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且这疑似太监之人也已经销声匿迹,查清来龙去脉尚需时日,属下如今只能跟主子先禀报这么多。”人影此时又说道,语毕,躬了躬腰,表示说完了。

    徐若有所思地沉吟了数息,向衣袖上一拍,道:“罢了,我再多给你一倍的钱,你叫他们加紧些,把这死太监从头到脚给我查个底儿掉,尽早把消息报上来。”

    人影动了动,终是忍不下去了,小声儿提醒:“主子,这……这就已经一千……一千两了。”

    她用力地吞了下口水,那声音响得几乎能击穿夜幕:“这……这么多的钱,一下子花光真有点……有点难。您上回给的那一千两,属下手头还剩着好些呢,您看,这回能不能少给点儿……”

    “让你花你就花?花钱都不会么?”徐不解地反问。

    人影的身形滞了滞,再一次咽了口唾沫,小小声地道:“那……那也不能乱花啊,主子。那么多……那么多钱呢。”

    语至最后,竟是充满了不舍,好像徐花的是她的钱。

    “没事儿,我有钱,尽管花!”徐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挥了挥手,再放豪言:“你们放手去查、放胆去花,不够再找我要。”

    语毕,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摸着下巴看向人影,疑惑地道:“我说她大婶儿,您老那‘水上漂没’的名头,该不是真的吧?”

    人影呆住了。

    好一会儿后,她方像是醒过了神,用力摇头:“别……别瞎说,没有的事,断断没有。”

    虽是在反驳,那声音却偏偏小得出奇。

    徐面上笑容愈盛,啧了一声道:“这般看来,那就是真的了。您说您,好好儿一个‘水上漂’,多么响亮的名号,非要在后头加个‘没’字,感情您老真是个穷偷儿,一辈子没发过大财啊?”

    “不……不是,我发……发过财的。”人影显然不乐意了,据理力争,夜色下虽瞧不见她的面色,却能想见她那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那您老发过多大的财?有一……一百两不?”徐试探地说了个数儿。

    人影身形一僵,数息之后,气若游丝地道:“有三……三十两。”

    徐扭过脸没敢看她,憋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三十两?

    这也能叫发财?

    怪不得这一位叫“水上漂没”呢,这还当真是漂着漂着,就都没了啊。

    说起来,她也算是江湖异类了,往前数三十年,那可名震江南的大盗,巨商富贾闻风丧胆,可谁又能想到,她居然穷成这样,连三十两都称为“发财”?

    徐于是想起了那些江湖传言。

    据说,这“水上漂没”虽然轻功卓绝、出手必中,却是穷神附体,无论横财还是正财,到她手上一律变成破财。

    久而久之,她那正经浑号便没人叫了,江湖上只剩下了“水上漂没”传说。

    见徐肩膀直抖,分明就是在笑,人影似是很不服气,辩解道:

    “主子你虽是属下的主子,到底年纪小,不知道行情,几十年前的三十两银子,当现在的一百两……不,二百两这么多呢。”

    说到这里,她很想挺直了腰杆儿,却偏生想起,这位主子手头上最多的就是银子,于是,那腰就又往下塌了些。

    “是,是,水婶儿也是发过大财的人,主子我信。”徐忍俊不禁,说话声都带着笑意。,说话声都带着笑意。

    “本来就是。”人影嘟囔着,声音小得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

    徐好容易把笑憋回去了,正色道:“罢了,此事还要劳水婶儿废神,加快速度查清情形。钱我明儿就叫人给您,您可千万别省,该花的地方一定要花,知道么?”

    人影没再说话,僵僵地站了一会,施了个礼,晕乎乎地走了。

    明明很利索的一个江湖女子,走的时候,背却佝偻着,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怎么垂头丧气的?总不会是被我拿银子砸的吧?”徐盯着远去的人影,轻声嘀咕了一句。

    应该不会的。

    这世上只有嫌钱少的,再没有钱越多负担越重的道理。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一定是。

    有钱人徐很快便将这念头抛开,一身轻松地回至原处,叫上元贞,两个人从巷弄南口出来,踏上了喧嚣的街市。

    玉京城的宵禁定得迟,因此夜市十分热闹,街边商贩云集,茶楼酒肆高朋满座,生意比白天还要好。

    主仆二人自闹市中穿行而过,很快便来到了一间茶馆。

    那茶馆起了两层高的楼,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却是毫不起眼,里头的客人也不过三两桌而已,倒是颇为清静。

    见有客登门,店伙忙笑着迎了出来,元贞便说了声“楼上订好了的”,那店伙便弯下了腰,殷勤地将二人引去了济楚阁。

    徐推门进得阁中,却见里头已然坐了三名男子,居中的老者形貌古雅、身形消瘦,蓄着一部参差不齐的灰白胡须,赫然便是内阁首辅户部尚书许惟善。

    “晚生来迟了,先生恕罪。”进屋后,徐当先上前见礼。

    许惟善虚扶了一把,温声道:“无妨的,老夫也是才到。”

    说着又向旁边站着的两名青年指了指,老脸笑出褶子来:“他们是老夫的学生,听说今日老夫要与徐清风一晤,便无论如何也要来瞧上一眼,老夫腆颜把他们带上了,远量不见怪吧?”

    远量是徐的字,许惟善与他熟识已久,呼之甚是亲近。

    徐朗然一笑,道:“先生太客气了,两位才俊当前,晚生这等俗人也跟着沾了光,算来还是晚生占了便宜。”

    他方才已经认出来了,许惟善的这两个学生,一个在翰林院任检讨,另一个就厉害了,乃是大名鼎鼎的六科给事中。

    前者就不必说了,“从来阁臣出翰林”这句话绝非虚言国至于后者,虽只有区区七品,却是能与内阁叫板、跟皇帝唱反调的主儿,更是不容小觑。

第343章 人选

    据徐所知,此二人皆是许惟善一手提拔上来的,由此可见,这许阁老虽然秉性孤介,却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或者不如说,在朝堂呆得久了,便如他这样的直臣,亦不免要沾染些官场习气,拉帮结派的勾当干得堪称顺手。

    此时,两个年轻人俱难掩激动之色,先后上前与徐厮见,前者连赞“清风居士诗才绝艳”,后者则称“肃论方为治世之道”,虽侧重点各有不同,对徐的钦佩却是一样的。

    寒暄了几句,众人便重新落了座,徐亲斟了一巡茶以致迟来之歉,方向许惟善道:“先生今日约见晚生,可是为着那一个空缺之事?”

    开宗明义,一句话便点了题。

    自王彦章王阁老去职,内阁如今六去其一,那空出来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眼热着呢。

    许惟善捻须叹道:“远量果然知我啊。不瞒你说,王部堂这一走,我这个首辅也就……”

    他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萧索。

    内阁表面看来一团和气,实则那平波之下却隐着无数漩涡,稍有不慎,便会被激流卷走。

    而随着王炎章在朝堂的影响日渐淡去,许惟善在内阁中的力量,亦在飞快削弱。

    “有先生这中流砥柱在,才有今日之安稳啊。”徐拍了许惟善一句马屁。

    许惟善苦笑道:“远量这是笑话老夫呢。什么中流砥柱,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言至此,神色越发黯淡起来。

    从前他还在翰林院时,也经历过党派之争,却远不及朝堂来得汹涌。

    如今,他之所以仍旧屹立内阁未倒,一是有建昭帝为他撑腰,二是以徐为首的肃论学派对他的大力支持。否则,单凭他一人之力,只怕早就被人拉下马了。

    而即便如此,他也时常生出独木难支之感。

    新政几乎推行不下去,地方上的问题越堆越多,而每每内阁议事,最后总会陷入无休无止的“商榷、研判”之中,进而再无下文。

    若非如此,向来孤高的他,又如何会开始培植自己的力量?

    将信重的学生提拔进六科等重要职缺,不过是为了减轻朝堂上的压力,以使自己有喘息之机。

    而现在,就连这一丝的喘息,也已经快要没有了。

    “晚生听说,六科已经拟定了几位人选,不知都是哪几个?”沉吟片刻后,徐直言问道。

    他前两日才从潘体乾那里听闻此事,许惟善这厢便递信约见,前后一联系,自知其所为何来。

    果然,闻听此言,许惟善虽然没说话,一旁的那位给事中却微微倾身,沉默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了徐。

    徐肃容接过,展开看了两眼,复又抬头望向许惟善,似笑非笑地道:“说来也巧,学生这里也有一份儿名单。”

    说话间,他变戏法似地也自取出一张字条,连同方才的那张一并呈了上去,淡然地道:“先生两下里比对着看看,倒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这话一出,许惟善花白的眉头便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探手接纸在手,那翰林院检讨忙将烛台捧了过去,又递过一副眼镜,轻声提醒:“恩师戴上眼镜再看。”

    许惟善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这些都是必备的。

    他含笑致谢,戴上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两张字条的名字加起来,也不过就那么十来个而已,许惟善一眼扫过,很快便将视线集中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黄朴。

    两份名单里唯一重合的人选,就是他。

    “如何,先生觉着有趣么?”徐目注许惟善,神情颇为微妙。

    许惟善沉吟了片刻,颔首道:“的确。没想到两边儿竟还能提到同一个人。”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年轻的都给事中,问:“你们是怎么想到他的?”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怎么把他给提了出来?”徐接口道,面上带着几分兴味:“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人平稳得有些过分么?”

    举凡在六科任都给事中的官员,年纪都不算大,有些还很年轻,因而在挑选官员时,他们比较偏重能力而非资力,这也是他们与六部最大的区别。

    诚然,黄朴能力不错,但是,很多地方上的官员比他更出色,考绩也更优秀。

    某种程度而言,黄朴是稳健有余、能为稍逊的那一种,与六科例来擢拔人选的标准稍有出入。

    徐与许惟善的疑惑,亦由此而来。

    眼见得一老一少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看了过来,那年轻的都给事中竟有些紧张,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东窗的窗扇启开了两指宽的缝,夜风裹挟着凉意,缓缓透进屋中。

    这个瞬间,他忽然泛起一种模糊的感觉:

    此地、此时、此刻,发生在这狭小的并不舒适的济楚阁中的一切,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左右朝堂走向的关键点,更有甚者,它很可能会在根本上,改变大齐的命运。

    此念一生,那张年轻的面容,立时变得肃杀了起来,而屋中的空气亦似就此凝结,压得人喘不上气。

    然而,在外人眼中,这间普普通通的茶馆,以及那二楼雅间里那几位普普通通的文士,委实无甚出奇。

    玉京城么,天子脚下、才人汇聚,这种士子那是一抓一大把,每天晚上在夜市上出没的,至少有一半儿是这些衫加身的学子。

    也只有乡里来的人才会瞧着新鲜,城里人早就看腻了。

    于是,那茶楼的伙计忍着哈欠立在楼角,为了那一角银子的赏钱替贵客守着,一面在心下盘算:

    等过了仲秋节,想必客人会多一些,届时,他也能多拿些赏钱,给自个儿添件像样的冬衣。

    而楼下掌柜的此时却在想:

    茶楼生意每况愈下,看来有必要跟别家学一学,请个说夜书的先生来,再找上几个小唱儿,把场面做热闹一些。

    除此之外,还可以仿着梅氏百货,搞个什么“仲秋大促”之类的噱头,茶水点心打折出售,吸引客人登门。

    普通人的愿望,也不过就是这些微小的、不起眼的物事罢了。

第344章 娘家

    转眼仲秋已渐近,秋露白时,红树愈添娇艳。

    玉京城的气氛亦如那枝头红叶,日甚一日地热闹着。唯一的遗憾便是天公不作美,依旧阴雨连绵。好些老人都说,今年仲秋之夜,怕是不得见月了。

    这消息固然令人失望,然而,于普通百姓而言,凉风好月的美景,却是远不及那到手的便宜来得吸引人的。

    君不见,那梅氏百货逢年过节便要搞什么“促销”、“反利”,今年亦不例外,早早便打出“全场对折”的招牌来,只要仲秋当天来铺子里买东西,一应货品尽皆半价,且晚上打烊的时间也推迟了一个时辰。

    这消息一出,自是全城瞩目,大小商户也借此东风,纷纷搞出相似的活动来,把个玉京城的秋天也炒出了夏天的热烈。

    到得仲秋节当日,梅氏百货果然履行诺言,全场半价,抢购的人潮几乎将铺子挤塌,哪怕外头正下着雨,也浇不熄人们买东西的热情,那些大包小包拎了满手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这等俗人的快乐,贵人们自是不屑于去体会的。

    当然,贵人们的快乐,穷人们也根本无缘知晓。

    早在节前,那“梅氏精品铺”便将各色绝版、限量款、首发版等等好货送上了门,贵人们只消在家中坐享即可,又何须去那等人多的地方受累?

    相比较起来,他们更关心的,还是天气。

    建昭十六年的仲秋夜,细雨霏霏,无月可赏,那一番雨打窗檐的情致,孤清且落寞,却是与阖家团圆不沾边儿了。

    是夜,不知有多少打算月夜吟诗、举酒对饮的贵人们,遗憾地收起了他们名贵的笔墨纸砚,深为少了一桩赏玩的雅事而失落。

    这一场冷落清秋雨,缠绵数日而不绝,直将人的心也下得忧郁起来。

    东平郡王府宁萱堂东次间儿中,王妃朱氏倚窗坐着,怅望向雨中湿漉漉的庭院,心下格外烦忧。

    她原本与朱家老太太约好了,要在节后回娘家一趟。

    只她没想到,这雨竟下个没完。如此天气,想来那道路亦是泥泞不堪,朱家那院子又没王府这般规整,在那泥地上头走来走去,朱氏就有点儿不大乐意。

    闷坐了片刻,到底还是挂心娘家,朱氏便命人将陪房齐禄家的叫进来,吩咐道:

    “这雨下个没完,又湿又冷地,闹得我浑身骨头疼,出不得门儿,你替我跑个腿,回去给老太太请安。一会子我给你份儿礼单,你照着领好东西,再告诉老太太,重阳前后我必回去,让她别挂念。”

    说话间,大丫鬟春莺上前递过礼单,齐禄家的忙忙接了,笑道:“谢王妃赏了奴婢这差事,奴婢也好些日子也没给老太太问安了呢。”

    朱氏面上淡淡地,道:“车和跟出门儿的人都齐全了,妈妈这就去吧。”

    见她似是不大高兴,齐禄家的不敢多言,躬腰退了出去。

    院门外候着四个婆子并四个小丫头,皆收拾得十分体面,见她出来了,那领头的婆子便上前陪笑道:“难得跟着老姐姐出趟门儿,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请姐姐多担待。”

    齐禄家的哼哈了几句应付过去,点手叫过两个婆子并那四个丫头,抬着下巴道:“你们几个跟我去库房领东西,小心着些。余下的两个,去车马房等着。”

    众人齐声称是,分成了两拨,齐禄家的自去领东西,那两个挑剩下的婆子当中,便有一个望着她的背影恨恨瞪眼,直待她们走得远了,方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骂道:

    “自个儿不受待见,反倒在我们跟前拿大,什么阿物儿。”

    说完了,仍旧不甘,便又拿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婆子,呶嘴道:“水家的你瞧她那个鸟样,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那姓水的婆子生得一张圆脸,看着是个脾气好的,此时便劝她:“吴妈妈何必置气?我倒还想着不出门儿呢,这雨下得又大,烤火吃酒哪样不好?”

    那吴婆子一听这话,登时得意起来,把脚一抬,指着脚上的新鞋显摆:“你瞧瞧,瞧瞧我这屐子。这是我闺女仲秋那天去梅氏百货买的,又轻便又不沾水,如何?好看吧?”

    水婆子往她足上端详了两眼,赞了句“果然好看”,又叹气道:“我这孤老婆子又没个儿女,你偏说这个,这是成心让我难受呢么。”

    吴婆子眉眼都活起来了,从里到外透着股子高兴,口中却连声说着软话哄她欢喜,心下得意得要命。

    所谓快乐,不就是“人无我有”么?有个不如自己的在跟前比着,那快乐简直就能窜上天去。

    此刻,看着水婆子那张颓丧的脸,吴婆子只觉心情大好,方才被齐禄家的冷落的些许不快,亦烟消云散。

    一时齐禄家的回来了,礼物也已齐备,她指挥着众人将锦盒放上马车,自个儿亦趾高气扬地上了车,众丫鬟婆子则打着伞步行,一行人来到了朱府。

    朱氏时常遣人过府送东西,那朱家的门房对王府车马早便熟识了,一见那车子临近,不待人吩咐,便忙叫来几个仆役卸了门槛,点头哈腰地将马车让进了府。

    那齐禄家的原就是从朱家出去的,阖府下人就属她混得最好,此时自是高兴,昂着脑袋下了车,那通身的气派比朱氏还足。

    朱底仆役不多,只几名健硕的仆妇迎上来,说着不成调的恭维话。

    齐禄家的挺着胸脯,带上方才那六个人去上房拜见朱老太太,却单单落下了水、吴两个婆子。

    吴婆子也就罢了,她本就与齐禄家的不对付。倒是那水婆子,据说是因为老实过了头,从不懂巴结讨好,齐禄家的约莫是嫌她不晓事,便将她与吴婆子相提并论了。

    两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见院子里空荡荡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唯满地的泥浆随大雨飞溅。二人所站的地方也不过一道廊檐遮头,偏那风又大,携着冰冷的雨丝直往人脖子里钻,没一会儿那身上便凉透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880/ 第一时间欣赏春妆最新章节! 作者:姚霁珊所写的《春妆》为转载作品,春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春妆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春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春妆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春妆介绍:
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