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问话
那吴婆子乃是王府家生子,何曾吃过这等苦楚?
站了一会儿后,她眼珠子转了转,便撺掇水婆子道:“老姐姐,这雨委实太大了,我记得那边角门的老妈子拿过我两副花样子,咱们去讨杯茶吃可好?”
水婆子正搓手取暖呢,闻言忙点头道:“那敢情好。只我这会子肚子疼,得先去趟茅房。”
吴婆子不由笑骂:“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偏你这就么多事儿。”
水婆子被她说得也笑了,啐她道:“你这嘴里真真吐不出象牙来。”
二人谑笑几句,吴婆子便去门房讨茶,水婆子则沿西首小径出了院门。
净房便设在墙根儿下,离得不远,水婆子进去后没多久便也出来了,只是,她并未循原路返回,却是自另一头的小葫芦门穿了出去。
出了院门,她那迟缓的动作突然间就变得格外敏捷,身形晃了几晃,便来到了前院儿东角的一座假山下。
一个吊梢眉、麻子脸的灰衣仆妇,此时正躲在山石下,探头探脑地往外瞧。
“怎么找了这么个地儿?”水婆子轻烟般掠了过去,冷着脸问道。
灰衣妇人原是背对着她的,忽闻身后人声,吓了一跳,待回头看清是她,忙陪笑道:“我这不是怕您不方便出来么,就挑了这里,这里离后院近些。”
一面说话,一面殷勤地替她拍打着身上的雨星,满脸皆是讨好:“妈妈近来可好?”
“我还能有什么不好的,每天当差罢了。”水婆子淡着一张脸,不紧不慢挡开她的手。
灰衣妇人却也识趣,略往后退了退,一双眼睛却溜去了她的衣袖,喉头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我叫你打听的事儿,你打听到了多少?”水婆子似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故意捏了捏衣袖。
顿时,从她袖中传出了银角子碰撞的清脆声响。
灰衣仆妇的眼中立时划过一抹贪婪,笑得越发讨好起来:“妈妈纵使不问我也要说的。前几日确实打听到了点儿事,这才急着请妈妈过来说话。”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妈妈从前说过咱们家的几位姑娘不像从这个家里出来的。这话妈妈可还记得?”
水婆子想也不想地道:“我自是记得。我还记得你告诉我说,这是你们大太太教的好,几个房头的姑娘都在她那里学规矩、学认字。”(见246章)
“对,对。”灰衣妇人用力一拍大腿,又觉得这动静大了点儿,忙谄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大太太隔三差五就给姑娘们教课,那妈妈可知道,大太太那一肚子的学问,又是从哪里来的?”
水婆子神色不动,捏袖角的手指却紧了紧。
那灰衣仆妇并未察觉她的动作,卖好地道:“我这几天打听到了件事儿。原来,咱们大太太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儿,也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罢了,并没这么大的学问。她如今懂的这些,都是后来别人教给她的。”
“哦?这倒是挺有意思的。”水婆子露出一丝笑模样来,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手掌一翻,掌心里便多了一枚银角子。
一见银子,灰衣妇人当即两眼冒光,口水都快淌下来了。
这一刻的她却是没瞧见,水婆子那一脸肉痛的表情。
她擎着银角子,如同擎着什么宝物,手在半空足足停了三息,方才艰难地伸了过去,涩声道:“这个……这个你拿着买……买酒……”
“谢妈妈赏!”她尚未说完,灰衣仆妇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起银角子,飞快揣进了袖中,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
水婆子掌中一空,那神情也像是空了。
怔了数息,她方才像是回过了神,掩饰地咳嗽了两声,道:“你……你往下说,大夫人那满肚子的学问又是跟谁学的?”
“回妈妈的话,大太太好像是拜了一位先生,只是这先生到底是谁,我……我就没打听出来了。”灰衣仆妇脸上陪着笑,手上食指与拇指却圈了起来,做成个铜钱的形状。
竟是在讨赏呢。
水婆子登时沉下了脸。
一瞬间,这个平素看来颇为和善的婆子身上,竟散发出了一股子煞气,直吓得那仆妇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缩了缩脖子,手又放了回去。
“要钱,可以。得是我愿意给你的才成。”水婆子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面上挂着一抹淡笑。
这样笑着的她,比冷下脸来更吓人。
灰衣仆妇明显被吓住了,好半天方颤声道:“我……小妇人……小妇人知道……”
话音未落,蓦地一道银光斜刺里飞来。她吃了一吓,“哎哟”一声抱着脑袋就蹲了下去。
“给你的,拿着罢。”水婆子温温和和的语声响起,不见一丝起伏。
灰衣仆妇一颗心砰砰乱跳,好容易凝下神来,这才发现,腰带上嵌着一枚银角子。
原来,方才那一道银光,竟是水婆子扔出的银角子。
灰衣仆妇面色变了几变,牙关开始打战。
这等准头,没点儿功夫可是办不到的。
一时间,她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拿着银子、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
“既然你不知那先生是谁,那么,此事约莫发生在何时,你可知么?”水婆子问道,圆脸上是一缕温和的笑。
灰衣仆妇哆嗦了一会儿,终究咬牙站了起来,一面将银子取下,只觉那握在手里的坚硬银块,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她鼓足勇气颤声道:“回妈妈,这事儿应是在十七、八年前了,小妇人打听到,那时候大太太的娘家刚好发了注财,许是有了余钱,就给大夫人请了先生。”
水婆子眸光闪了闪,正要再说话,忽然耳朵一动,一把拉起灰衣仆妇闪到了山石另一面。
那仆妇陡觉身子腾空,一时直骇得魂飞魄散,偏偏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根本出不了声。
她这才发现,这水婆子力气竟是极大,提着她就像拎小鸡一样,捏在她后颈的手更如铁爪,她整个身子都是麻的,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第346章 王氏
“莫怕,是有人来了,且避一避。”水婆子提着那仆妇藏身于山石之后,低声解释了一句,同时松开了手。
灰衣仆妇惊魂未定,身子犹自颤抖不息,所幸有石头可倚,倒也不曾摔倒。
水婆子不再理她,只探头向外张望。
院门处缓步行出了数人,打头的是个淡眉秀目的女子,年约三十许,上穿着螺青斜襟夹袄,下系翡白马面裙,髻上插着一枚玉燕钗,虽是一身简素,生得也不甚美,却自有一股书卷清华之气,很是不俗。
“这是……是我们大太太。”灰衣仆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也正往外偷瞧着,此时便嘀咕了一句。
水婆子也早认出了来人,便问:“你们大太太这是要出门儿?”
“说是娘家有事,要回去一趟。”仆妇的声音很轻。
看得出,她在府里的消息相当灵通,且胆量也是有的,刚才被唬得那样,此刻说起话来却也还是条理分明。
水婆子点了点头,专注地打量着来人,一脸地若有所思。
此时,朱府大太太王氏已然跨出了院门,身后跟着的壮丫鬟小桃高高举起油伞替她遮着雨,一面嘟囔道:“太太,那齐妈妈都说愿意把马车借给咱们了,太太干嘛不肯呢?”
说着又往抬头望天,粗粗的眉毛锁得死紧,道:“那外头雇的车再怎么好,也比不上王府的马车结实。您瞧瞧,眼下这雨又大了,婢子们就算淋湿了也没什么,太太可是金贵人儿,怎么能淋雨呢?”
王氏不以为意地道:“那到底是王府的马车,纵使是咱们家的亲戚,也是不好借来使的。不合适。”
小桃有点不服气,小声儿道:“太太也说大家是亲戚了,分明是一家人,又说什么两家子话嘛。”
王氏含笑望了她一眼,柔柔语道:“王妃是咱们家的姑太太,这一层你是想到了,只你怎么就不想一想,那齐禄家的与咱们家,又算哪一门的亲戚?”
小桃一窒。
齐禄家的是奴,朱府诸人却是主,两下里怎么可能是亲戚?
也就在这念头浮起的一瞬,她忽然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眼睛一亮。
见她听懂了,王氏便抬手向她额角轻轻点了点,笑道:“罢了,快别想这些了,还是赶紧去外头雇车要紧,有什么上了车咱们再说。”
小桃清醒了过来,面上的神情依然有些懵懂,却再也不提借车之事,大声应了个是,便“蹬蹬蹬”跑出去雇车去了。
那车马行便在街口,来回也要不了多久,雇车十分方便。
见她去了,王氏便回身吩咐跟出来的丙名仆妇:“等一时回了院儿,你两个先把书房收拾出来,再拿了我的牌子去厨下要两盘点心。下晌姑娘们要来上课,今儿是大课,时候长,就中让她们垫一垫,别饿坏了她们。”
二人闻言,各自对视了一眼,面上皆现出难色来,那瘦些的仆妇便道:“太太,厨下今儿忙得很,怕是没空。”
王氏被她说得怔了怔,旋即便笑了起来,道:“是了,我倒是忙忘了,今儿有人来,厨下想必不得闲。既这么着,那你们就去惠妈妈那里支些钱,去外头买现成的回来。”
瘦仆妇愁眉苦脸地道:“太太,惠妈妈前儿就说不大够使了,这个月可还剩下不少日子呢。”
“无妨的,等我那绣活做得了,拿出去换了钱也就有了。你们只管去买就是。”王氏似是一点不在意,说话时面上始终含着浅笑。
两名仆妇只得应是。
未几时,小桃便跟着辆骡车回来了,那两名仆妇帮着王氏将几只包袱放上车,便自回转,王氏则带着小桃登车而去。
说起来,王氏的娘家离着朱府也不算远,只因又下着雨,路又不好走,那骡车摇摇晃晃直走了快半个时辰,方才到了地方。
王家乃是寒门,祖上也曾出过一两个秀才,却是没一个出仕的,丁口也不旺,到了王氏这一辈便只得姐弟三个,王氏乃是长姐,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成了家。
如今,王家老两口便与小儿子一家同住,因人少,且也算是书香门第,是以那小两进的院子虽窄些,予人的感觉却很透亮,窗明几净地,倒也有几分气象。
王家两老早便得了大女儿的信儿,知道她要回来,一早便在堂屋等着了,见了王氏自是欢喜,拉着她嘘寒问暖,好不亲热。
王氏将带来的节礼送上,又陪着吃了盏茶,王母便挥手道:“罢了,我知道你这心早飞走了,我也不留你,这便带上东西去吧,我都预备好了。”
王氏闻言,不由失笑起来,半是无奈、半是埋怨地道:“娘,我这才坐了多会儿,您这就赶我走,偏还要说我的不是。”
王母撑不住也笑了,旋即又叹:“唉,人家于咱们家有大恩,你们姐弟更是得了人家好些点拨,只可恨咱们报答不得,也就只能在这些虚礼上下点儿功夫了。若连这个都办不到,娘这心里怎么过得去?”
“你娘说的是。”王父接语道,慈蔼的脸上满是郑重:“爹虽然读书不中用,‘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怎么写,爹还是知道的。大姐儿,你在家中为长,这话你也当谨记。”
王氏忙站起身来,恭谨地道:“女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王母便笑:“罢了,你先坐着,为娘叫人拿东西去。”
说着点手唤过一名小丫鬟,命她将备好的礼物捧了出来,却是几味药材。
王氏忙接了,王母便笑道:“既去了,就多坐一会子,陪陪你恩师。”
王氏恭声应了,见再无别事,便拜别了父母,仍旧带着小桃乘上方才的骡车,径往城南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骡车停在了牛首巷一户人家门前。
说起来,这牛首巷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整条街皆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青砖黛瓦、藤萝垂挂,雨幕之中瞧来,越添幽静。
而骡车停驻的这户人家,亦是这样安静着的。
第347章 姑母
主仆二人下了车,小桃便叮嘱那车夫:“劳大哥去那一头等着,我们一会儿还乘你的车回去。”
因额外给了几个大钱,那车夫自是愿意的,应了一声,便将车赶去了巷口。
也就在这个当儿,隔壁院门忽地一响,随后便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她一手打伞、一手提着竹篮子,似是要出门买东西。
小桃忙笑着打了个招呼:“胡婆婆好啊。”
那胡婆子想来亦是识得她们的,忙停步笑道:“哟,原来是朱大太太啊,这是来瞧辛娘子的么?”
王氏笑道:“是啊,好些日子没来瞧姑母了,今儿得空便来瞧瞧。”
胡婆子张着缺了牙的嘴笑道:“真真你是个有心的,这么大的雨还出门儿看亲戚。”
王氏笑而不语,只向小桃丢了个眼风。
小桃虽然生得粗壮,人却不笨,立时会意,便上前拉着胡婆子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姑太太从前多承您照应着,往后也请您多看顾些儿。”
一面说话,一面便递过去两小包点心,笑道:“这是梅氏百货新出的点心,您拿回去给小孙子尝尝吧。”
胡婆子推让了几下,便笑眯眯地接了,又道:“朱家太太放心,我们邻里时常往来的,辛娘子人又好,咱们可亲近着呢。”
王氏自是谢了她,再略叙几句闲话,那胡婆子自去了,小桃便去拍门。
三两声后,那门后便响起踢踢踏踏的足音,旋即“咿呀”一声,门扉半启,一个蓝布包头、形容瘦弱的女子,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姑母,侄女来瞧您来了。”王氏上前笑道,神态十分亲昵。
显然,这女子便是方才胡婆子所说的辛娘子了。
这辛娘子一见王氏,面上立时绽开大大的笑容,忙拉开了院门,一面“啊啊啊”地叫着,一面打着手势让进了她们主仆,却原来竟是个哑女,不会说话。
王氏上前拉起她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进了院,小桃紧跟着走进去,反手便将门关上了,还落了锁。
也就在门扇合拢的瞬间,辛娘子蓦地后退两步,敛衽屈膝,恭恭敬敬地向王氏行了一礼。
那一礼,居然是标准的奴仆拜见主子的礼节。
而令人吃惊的是,王氏竟坦然受了她的礼,待她起身后,便轻声问:“阿勉,恩师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那叫阿勉的哑女便又“啊啊啊”地打了一连串的手势,似是在告知对方详情。
王氏瞬也不瞬地看了一会儿,目中便露出欣慰的神情来,轻吁了口气,道:“太好了。恩师身子大好,我也就放心了。”
阿勉抿着嘴儿笑,似也极欢喜。
便在此时,院子深处响起了一道声线:“阿勉,外头是谁来了?”
极温雅的语声,微有些虚弱,仿似说话之人病体未愈。
随着话音,一个身量中等、体形瘦削的男子,自月洞门里徐步而出。
披发、青衫、木屐,那男子执着一柄油伞,自霏霏细雨中行来,宽大的衣袖随风翻卷,大有弱不胜衣之态。
可是,如此身姿、如斯风仪,这男子却偏偏长着一脸的虬髯,那浓密的连腮胡几乎遮去大半张脸,连五官都瞧不清。
而若再细看,那胡须缝隙之下露出的皮肤,却又是光洁细腻的,唯一的缺点是不够白,黄蜡蜡地,似是带着病容。
于是,这男子予人的感觉,便很古怪了。
说他粗豪吧,那身子骨却瘦伶伶地,说话声也挺文雅,分明是个文弱书生;
可要说他文弱呢,那一脸的胡子却又不是那么回事,邋里邋遢地,像是懒得梳洗打理;
再说他的年纪,行止间似乎是挺沧桑地,可皮肤却又细腻如瓷,瞧着也不老。
此外,这男子无论说话还是走路,眉目都是微敛着的,不肯拿正眼看人,于是,便又添了那么一丝丝的畏缩。
总体而言,此人予人的感觉只有俩字:
古怪。
好在,这古怪还算合度,搁人堆里也不是特别扎眼。
“恩师,是学生来看您了。”一见来人,王氏立时快步上前,执弟子礼问了安,又担心地问:“您身子才好些,怎么就出来了呢?”
古怪男子挑眉看了她一眼,面上仿佛有了笑意。
只是,这笑意被浓密的胡须掩去,委实让人无从判断,只能依据那声音察知一二。
“原来是你啊。”他的语气很轻快,吐字亦极快,仿佛要一口气把话说完,连珠炮也似:“我就说么,这种鬼天气也就你们几个还能想着来我这儿串个门。我告诉你我都快闷死了我。”
若不是亲眼所见,委实难以想象,这浓浓的怨妇式的语气,竟出自一个满脸大胡子同时还广袖当风的瘦削男子之口。
可神奇的是,眼瞧着这人如此言谈、这般行止,你却又会觉得,这三者糅杂于一身,竟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只会生出一种既别扭、又统一、且还不自知的怪异观感。
王氏嘴角抽了抽,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面上的神情,半是哄半是劝地道:
“学生这不是来了么?恩师还是快些回屋吧。上回您就是不听话才拍着风的,若再要受了凉,还得喝上半个月的苦药,到时候您又要抱怨个没完了。”
这话似乎有着特殊的魔力,男子闻言,立时乖乖听话转身,一面往院中走,一面仍在絮叨:
“好,好,为师这就回屋,你也快进来,这雨大得很呐。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为师晚上老也睡不好,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当年就不该搞那什么雨打芭蕉叶儿,真是吵死了,你瞧瞧为师这黑眼圈儿,简直跟那食铁兽也没差多少了……”
这男子像是许久没说话、如今逮着机会要一次性说个够也似,从院子到堂屋这一路,那张嘴“叭叭叭”地就没停过。
王氏倒是听得颇为认真,将人扶回屋后,一面陪他聊天,一面张罗着让小桃与阿勉添炭煮水,先将带来的新茶沏了一壶,又把那点心摆了两盘。
直到被茶点堵住了嘴,那男子才总算不出声了。
第348章 家乡(二合一)
王氏见状,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辛夫子委实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
“这种炒茶,如今在京里已经时兴起来了么?”她这厢才想了个头儿,那姓辛的夫子便重又开了口,将屋中难得的安静也给破去了。
王氏忙颔首道:“是的,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开始喝这种茶了。学生这茶是在梅氏百货买的,别的茶庄其实也有,只梅氏百货的味道更清雅些,学生觉着您会喜欢,就买了些。”
“是这样么?”男子道。
虽是问句,那语声却如同叹息,又仿佛无限感慨。
语毕,再饮了一口茶,闭目品了片刻,复又张开眼眸,怅怅地道:“我家乡的茶,也是这样的味道。”
淡淡的语气,却终是掩不去话音深处的那一缕乡愁。
王氏凝目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方轻声地道:“先生最近时常提起家乡呢。”
“呵呵,是吗?”辛夫子挑了一下眉,仿佛是在掩饰着什么,很快便又朗声笑了起来,摸着胡须道:“哎呀呀,我也就是有感而发,你知道的,为师我年纪大了嘛。”
“您也就比学生大了几岁而已。”王氏的语声更轻了。
辛夫子没再说话,只闭目品着茶,被浓髯覆盖的脸上,能够隐约看到几分追忆的神色。
王氏目注于他,迟疑了良久,终是问出了久已存心的那个问题:“恩师您……是不是认识梅氏百货的什么人?”
男子饮茶的手一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朗声大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嘛,简直异想天开。为师我就这么一个穷光蛋,那儿够得着梅氏百货那种有钱有势的人家?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他摇着头,像是深为学生如此不着边际的念头而无奈。
王氏轻抿着唇,神情是前所未有地郑重:“学生却觉着,不是这样的。学生很早就发现了,梅氏百货里的那些货品,您只要一瞧见,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思乡之情。”
似是怕对方不喜,她又忙着做出解释:“恩师在上,学生并非是要打听什么,只是每回来这儿,您话里话外地总要扯上梅氏百货,学生便想着,那里头怕不是有您的故人,或是曾经熟悉的什么物事。”
说到这里,王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儿忽地一红,垂首道:“您孤身一人,京里又没个亲眷,长此以往可怎么是好?学生也是因为担心这个,这才贸然提起这事儿来的。”
“胡说,我怎么是孤身一人呢?”辛夫子笑着反驳道,语气十分轻松。
也或许,过于轻松了些。于是,便予人一种岔开话题的感觉。
他转动着手中茶盏,两眼低垂着,仿佛有些出神:“我并不孤单,至少我还有你们几个学生。阿勉也一直陪着我来着,街坊都说我们夫妻恩爱和睦,很是羡慕来着。”
这一次,他的轻松里终于多了几分真切,似是有感而发,而非方才的遮掩。
而他越是如此,王氏面上的忧色便愈是浓重,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她拿帕子掩了半面,颤声道:
“先生,那又怎么一样呢?当初您女扮男装,原是为着讨个生计,学生也以为这只是一时权宜之策,可这都十几年过去了,难不成您要这样一直到老么?”
“不然呢?”虽是假扮作男子模样,此时亦无外人在侧,大可以不必伪饰,然这辛夫子无论语气还是动作,仍旧与前相同。
看起来,她已经非常习惯于男子的行止了,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且应该也是不愿意改的。
她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两眼再度微眯着,似是在感受着唇齿间的茶香,语中亦多了一分悠然:
“我不早就与你说过么,我对成亲没兴趣。否则我辛素梅十年前就嫁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这半老徐娘的年纪?”
她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仿佛有着压抑不住的情绪:
“这地方的男人……不,是全世界……全天下的男人……差不多都一个尿性,身边的女人越多越好,好像只有靠这个来证明他们的强大。”
“笃”地一声,这叫辛素梅的女子重重搁下茶盏,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了一阵冷笑:
“我不想拿所谓的家庭、爱情、孩子这种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来弱化或物化我自己。我对这个地方的婚姻失望透顶,也讨厌这世道男女之间的不公。而只要这个心结一日不解,我就一日成不得亲,就算勉强成亲了,我要么疯、要么逃,总之是不可能安生过日子的。”
她摊开两手,向着王氏耸了耸肩,哂然笑道: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害人害己?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就算过不上我想要的日子,至少不用强迫自己去接受不想要的。”
说到这里,她转头往门外看了看。
阿勉与小桃正立在廊下聊着什么,两个人似是很开心,小桃的笑声都传进来了,阿勉虽不能说话,脸上的笑意却绝非作伪。
看着她们,辛素梅身上的气息渐渐柔软,笑着道:“阿勉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有我在,总算她也安稳了些。你瞧,她笑得多高兴?就这般与她假凤虚凰一辈子,互相做个伴儿,我也乐意。”
这一番话堪称惊世骇俗,然王氏是早就听惯了的,此时也只是眼含泪水,却并没有被吓住。
将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将身子向前倾去,试着说服对方:
“恩师的志向学生一向钦佩,只恩师也莫要钻了牛角尖儿,这世上还是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的,好些普通人家都是这样过一辈子。就连定国公府那样的高门大户,不也一样。”
“嗯,我明白。”辛素梅点了点头,温软的气息渐渐散去,语声重又变冷:“如果不曾长了这样的一张脸,我也并非不愿意去尝试。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你觉着可能么?”
在问出问题的那一瞬,她倏然抬头,笔直地看向王氏。
自见到王氏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之对视。
在那张满脸胡须的脸上,着有一双与之极不相衬、却也是极美的眸子,如烟雾轻拢的湖水一般,盈盈脉脉、欲诉还颦。瞧得久了,竟像是能把人的心魂也给勾走。
虽然与她同为女子,王氏却也没敢多瞧,一眼扫过,便飞快垂下了眼帘,一颗心却管自不听话地乱跳着,好一会儿后,方才凝住心神。
而后,她不由无声而叹。
辛素梅之言,不能说是错。
委实是她生得太出挑,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就算辛素梅愿意嫁,那也是在给人家招祸,轻则自身难保,重则家破人亡。
也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才能护得住这天仙般的美人儿。
可是,若欲嫁入高门,辛素梅却又缺乏与美貌相匹配的出身,正妻是断然做不得的,只能为妾。
那大户人家里的妾,日子又岂是容易的?到时候,仍旧免不了被人糟践。
说到底,妾与奴,也不过只是一个称呼上差异罢了,良妾也是妾,大妇拿捏起来容易得很。
也正因此,这世上才有“红颜薄命”一说。
美貌而又出身低微的女子,在这样的世道想要好好活着,也是难的。
而如此一想,辛素梅不肯嫁人,便也无可厚非了。
“唉,我这张脸呦,可真是祸水级别的啊——”辛素梅哀叹了一声,抬手摸着满脸的胡子,自怨自艾地道。
王氏回过神来,柔声道:“这几日正好在家养病,恩师不如把胡子先拿下来松泛松泛。”
辛素梅立时摇头:“这可不行。万一有街坊登门,阿勉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说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征询地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把眉毛粘得更浓密些?”
顺手从旁边拿过一面靶镜左右照着,她说道:“眉毛浓点儿,这双眼睛可能就能藏住了,若不然,总不拿正眼看人也不大好,只要坏蛋才这样儿呢。”
王氏看了看她的眉。
已经粘得相当浓密了,再浓密下去,会很不自然。
“学生觉着,恩师如今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王氏含蓄地道,以此表达出“你再这样搞下去就不成人样”的看法。
辛素梅听懂了。
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将镜子丢去旁边,伸了个懒腰:“好,那我就继续做一个畏缩的丑男,呵呵呵。”
言及此,她忽又“噗哧”一笑,朝王氏眨了眨眼:“丑男好处很多的,最重要就是安全。你想想,若我这‘姑父’是个俊俏书生,有个漂亮大侄女儿时常登门,肯定有人要在背后嚼舌头。”
王氏一想,这话还真对,不由也笑了:“俗话说丑人多福,话虽粗些,道理却剔透。”
“就是这话。”辛素梅弯眸而笑,如烟似雾的眼睛里,似有星光跃动,璀璨夺目。
又说笑了两句,她便问王氏道:“你家里那几个女学生,如今的功课怎么样了?”
一提起授课之事,王氏整个人都明快了几分,笑着道:“托恩师的福,她们学得都还不错,学生也不敢奢望把她们教成才女,唯望着她们别变成那一等自轻自贱之人,能做个爱惜自己、晓事明理的好姑娘,学生也就知足了。”
辛素梅赞许地道:“这是最要紧的。唯自珍自爱之人,方能自强自立。不依附于任何人,独立地、有尊严地活着,到了这个份儿上,便已然是一种巨大的成功了。”
无论哪个世界,都是如此。
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上了一句。
王氏道:“先生说的是。身为女子,本就更艰难些。当年我于蒙昧之时幸遇先生,这才一点一点地明白了过来,知道了人生于世,坦荡端正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辛素梅噎了噎,一时没接得上话。
她想起了自个儿埋在院子里、家什中的那些个“秘笈”。
坦荡她是绝对坦荡的,拿来主义嘛,文抄公说的就是她,她承认。
这端正她就有点儿……
辛素梅捧起茶盏猛灌了几口茶,觉着脸颊有点儿发烫。
幸得她那一脸胡须足够浓密,王氏说话时又低着头,倒也不虞被女学生窥破来自于恩师的尴尬。
再叙了些课业上的事情,王氏便起身作辞,辛素梅只将她送出屋门,便去了东厢。
这是她的卧房,被收拾成了夫妻同住的模样,而其实,阿勉每晚都是睡在西厢的,晨起后方才会过来梳洗,并服侍她妆扮成男子。
挑帘进屋时,她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前些时偶感风寒,一直汤药不断,这味道怕是很难散掉了。
辛素梅皱起了眉,却也没去开窗,只向妆台前坐了,拉开一旁的抽斗,从中取出了一副眼镜。
这是王氏前番带给她的,据说,很贵。
“坑娘的熊孩砸!”辛素梅抓着眼镜咬牙切齿,旋即又捶胸顿足地哀嚎:“我的钱,我的小钱钱,我的,我的,没了,都没了……”
她猛地扑向妆台,一瞬间如同戏精附体,手抚胸前大口喘气,一面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模仿着前世影视剧中女主角垂死时的表情,正想再说几句诸如“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或者“你到底爱没爱过我爱没爱过我”这样的台词,眼尾余光忽地一瞥,便见那铜镜里现出了一张须眉皆张的男子丑脸。
她“呕”了一声,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正了正神色,将身子坐直,她重又将眼镜拿到面前,细细端详着,似是瞧得痴了。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抬起头,直勾勾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哀怨地道:“投胎的时候,你一定是把所有点数都加到颜值上了吧?是吧,是吧,是吧。”
她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晃啊晃啊晃:“好歹你也给智商加个点啊亲。这海马体真是弱爆了,我抄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居然一丁点儿都没记住。”
第349章 天意(二合一)
“扑楞楞”,西风卷起布帘,似在以这声息做出回答。
辛素梅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经年来抄誊文书、帮人写信,风里来、雨里去,这双手却依然细嫩,仿似岁月从不曾造访,一如这手的主人那张妩媚妖娆的脸,十余年过去,依旧美艳如昔。
初到这个世界时,她曾为此而欢欣庆幸,以为老天爷终是开眼,弥补了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缺憾。
直到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伎女出身的妾。
并且,喜当娘。
再并且,身患重病、命悬一线。
而最后这一点,与另一个世界的她,高度重合。
成长于现代的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时常住院,基本没上过学,要么在家静养、要么就在医院治病,偶尔能在外面散散步、放个风,穿越来这异世时,她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而生活在王府大宅、才产下一子的美貌妾室,得的却是“急症”,于某个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却让来自异世的她占据了身体,却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能不能撑过去全靠天意。
那时,她是绝望的。
老天给了她生的希望,却又在转瞬间将这希望夺去,只留给她死亡这一条路去走,何其残忍?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给她希望,就让她干脆地死去不是更好?
后来她才知道,她错怪了老天爷。
上苍其实还是眷顾于她的。
在将死亡这道命题留给她的同时,亦给她留下了一把解题的金钥匙:
她能够返回到现代。
每晚入睡后,她都会在现代醒来,而醒来后所处的位置,则是她穿越、或者不如说死亡前所住的那间病房。
她可以在这里停留两个小时。
每次都是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姿势与身体状态醒来,循环往复,从无错漏。
而在这个时间段里,她所做的任何事,都会在她下一次回来时复归原位。
换言之,现代的梅素心,被困在了死亡前的那两个小时里。
那是一个闭合的循环,而她的所作所为,影响不了这个世界的运转。
两个小时之后,她会重新回到古代的身体之中,陷入深度睡眠,直到次日醒来。
现代的时间是停滞的,而古代的时间,则依序向前。
在最初的惊喜(惊吓)过后,她第一时间选择了自救。
运用现代医学,拯救古代即将病死的那个自己。
是的,她认定了那就是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的自己:
梅素心。
现代的梅素心,永远活在只剩两个小时生命的临终之际;而古代的梅素心,却可以一天又一天地继续活下去。
前提是,得把病治好。
因为长期住院,现代版的她与住院医师都很熟,于是,她以“网上看来的一种怪病”为借口,向他们口述古代版梅素心的病症,以寻求治疗的办法。
这听起来似乎很复杂,然而,过程却出奇地简单。
梅素心中了毒。
她是被人谋杀的。
所幸这种毒是慢性的,解起来也并不麻烦,只要找到几种中草药,她自己也能配出解药。
于是,古代的梅素心拿出全副家当,买通看护她的李婆子,配齐了解药。
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谋划逃出王府。
都快被人整死了,不,是已经被人整死了,还留下来等着过年吗?
只是,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首先,就是身体条件不允许。
古代梅素心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病,身体状况也比现代版的好一些,却因为长期被人投毒,身体已经亏损得很严重,必须经过长时间的调养、有计划的锻炼,才能达到健康人的标准。
只有身体好的,一切才都有可能。
所以,她决定先苟为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给自己配了一种抹上就会皮肤溃烂的药水,终于成功地让人以为她马上就要死了,并被挪到了极为偏僻的院子安顿了下来。
从此后,她成了“得了会传人的病”的半死之人,跟府里的男主子们(包括她的亲生儿子)再无瓜葛,而投注于她身上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也就少了很多。
那时的梅素心满以为,逃出王府后,她一定会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可是,等到真的逃出来后,她才发觉,她没有办法靠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为自己谋福利,因为……
她记不住!
一样都记不住!
说来惭愧,现代的她几乎不曾接受过基础教育,后来为打发时间,她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写代码这条不归路,成了一名自学成才的女程序猿(黑客),直到毛发日渐稀少,才明白这条路有多坑。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许下的愿望是:一、身体健康;二、有一头浓密柔顺的头发。
而结果……
算了不说了。
总之,因为这两重原因,现代的梅素心虽然有一副聪明的头脑,却是个连小学生诗词都背不全的未接受健全教育人士。
而古代的梅素心,就很笨。
这绝非现代版瞧不起古代版,而是这具身体的记忆告诉她的。
古代的梅素心从小便被卖去扬州,接受瘦马培训,而那些年她听得最多的词就是“笨”、“蠢”、“记性差”等诸如此类。
这其中,又以最后一句最为常见。
以梅素心亲自试用的感受,辅以现代词汇,那就是:
海马体不够发达,长期记忆力十分之弱。
前面学着,后面忘着。
这与努力与否无关,就是天赋太差。
具现到穿越版梅素心的身上则表现为:在现代花两个小时拼命死记硬背下的东西,回到古代一觉醒来,就先忘了至少三分之二,等吃过早饭,又忘了一半儿。
不说别的,仅是一个肥皂的简易做法,她便花了足足五天的时间,才算勉强把配方记全,更遑论复杂的玻璃、火药、造酒、蜂窝煤、菜谱、各种化学制品、近代机械、冶炼、服装设计等等了。
那都是她在那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呕心沥血才抄全的。
为锻炼记忆力,以及今后的装(哔——)大计,她还抄写了不少唐诗宋词、历代名家八股文、诸子百家、华夏古代哲学思潮等著作,甚至还抄了十几本网络小说,打算留着往后卖钱。
然并卵。
好在,老天给了她充足的时间,让她把能抄的都抄了。
等到再无遗漏,她便执行了死遁计划。
为避免穿寿衣时被搜身,同时也是防着李婆子一手,她只在自己的“尸身”上藏了些细软,并没敢把秘笈带在身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会在死遁后与李婆子先行汇合,由她安排去城外庄子上暂避。
等风声过去后,她易容改妆,跟着庄子上送年礼的马车潜回王府,把秘笈挖走,然后先拿出一两样来发点小财,替李婆子一家赎身,再带着她共同奔向富裕美好的明天。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
也不知是配的药不对,还是出了别的问题,假死的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错过了与李婆子约定的见面时间。
而要命的是,她的金手指也在那次昏迷之后,永远地消失了。
直到如今,她也再不曾梦回二十一世纪。
于是,从乱葬岗爬出来时,除了少量诗文,她那脑瓜子里啥都没剩下。
而这些诗文,于她根本无用。
一个连身份都没有、死遁离家的逃妾,还想着扬名立万当才女吗?
至于李婆子,她根本就不敢去找。
天知道她昏迷的那三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是李婆子暗中动的手脚呢?
所幸她身上还留着不少钱,她当时还想着,这些钱财应该足以支撑到她想出办法离开京城了。
然后,她就被严酷的现实“啪啪”打了脸。
现在想想,那时候她还真是莽得很。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
从小卧病在床与世隔绝的心脏病患者,与自幼被圈养的瘦马少女,两者叠加起来,就能变成经验丰富的社会人了?
明显不可能嘛。
梅素心只在京城平安地活了七天。
第八天时,她就被人骗了财。
到第十三天,她险些被一个喜好男风的纨绔劫色,因为她那时候扮着男装。
幸运的是,她被王家老两口给救了下来。
不幸的是,王家老两口的女儿,即将嫁入王府朱氏的娘家。
又幸运的是,王家处在王府关系圈的边缘地带,只要小心些,应该不会被发现。
而再往深处想一想,留在王家附近,或多或少还能知晓一些王府的情形。
此处专指某小屁孩。
离开王府后,梅素心想的最多的,不是秘笈、不是发财大计,而是她那个熊儿砸。
而其实,生下他后,他们便没怎么见过面,且之前住在王府时,她也不曾经常想起他来。
可是,当她决意离开并付诸行动之后,思念却如影随形。
那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总会在不经意间牵动着她的心。
于是,她再度选择了苟。
苟在王家周边,借助王家这个王府姻亲的姻亲的身份,为自己找一条夹缝中求生存、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的路。
梅素心将全副身家都赠予了王家两老,以此求得二人的庇护,又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哑女阿勉,最终给自己经营出了“王家姑爷”的假身份。
有王家出面担保,她终是得以在京里置地买房,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当然,她并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是编了一个莫须有的来历,并假称自己叫做辛素梅。
那是梅素心三个字倒过来的谐音。
从那以后,城南保康大街的街口,便多了一位专管帮人抄书写信的“辛大哥”。
因为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先生”、“夫子”这类的称呼,她不能用。
幸而她那手毛笔字还算能见人,这个饭碗倒也捧住了,就是受制于身无功名,她的收费只能是最低档的,永远提不上去,也就靠薄利多销勉强混个温饱。
而随着时日渐久,那些“回到古代做XX”的豪情壮志,亦被消磨一空。
唯有偶尔午夜梦回时,她才会感慨自己当初太笨,死遁时光顾着带上细软,却偏偏不敢冒险从地里挖几张配方带出来。
哪怕只有一张配方,她也能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这般想着,妆台前的梅素心忽地抬起头,将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比出了“一点点”的姿势,可怜巴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声道:
“求求你,海马体,再好好地努力一下,只要能回忆起这么一点点,改善一下现在的生活就行了。拜托一定要快点想起来啊,再这么拖下去,可就要被那熊孩砸全给抢走了……”
虽然说,那些秘笈落在亲儿子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可是,“母子相认齐发财”的合家欢戏码,显然并不适用于他们。
某种程度而言,死了的梅素心,比活着的她对儿子更有益处。
虽然梅素心本人对扬州瘦马这个职业并无偏见。
但是,她个人的观点,代表不了整个时代。
生母为伎女的孩子,在这个时代几乎便注定了卑贱一生,就算是现代人,接受起这样的设定也需要一点时间,更何况血统论至上的古代?
如果说,人生是一道选择题,梅素心在开篇最初便已经失败了。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帮自己的骨肉,提前剔除掉最坏的那个选项。
那个选项,就是她自己。
“那个孩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吧,梅氏百货都赚翻天了,听说,前些时候刚刚成了亲……”梅素心喃喃地说着,美丽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一点哀凉。
镜中的男子,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她,哀切地,似染上了窗外零落的秋雨。
良久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脑袋埋进臂弯,不出声了。
风雨如晦,笼罩着这间逼仄的小院。
庭院中,哑女阿勉正执着竹帚,仔细地清扫着廊檐下飘飞的落叶,嘴巴一鼓一鼓地嚼着蜜饯。
那是小桃带给她的。
很甜。
她弯起了眼睛,笑容也是甜的,却并不知隔了一道门扉,她的主子正自神伤。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本就不相通。
谁也代替不了谁。
唯有无尽的风和雨,从极远处而来,又漫向迢遥无尽之处……
第350章 送帖
王氏与小桃赶到街口时,雨正下得紧。
因方才从辛家出来的半道儿上,她们再度巧遇了买菜归来的胡婆子,两下里免不了寒暄几句,这一耽搁,便赶上了这阵急雨。
那车夫已然等了好些时候了,见她们来了,便笑着上前招呼:
“太太、大姐儿,你们总算来了。小人今日早晨吃得咸,这会子正口渴,原想去前头人家讨碗水喝,又怕这车上的东西有个闪失,如今正好你们回来了,便劳驾在此处略等一等,小人去去就回。”
王氏自知让他久等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向小桃示意了一下,小桃忙掏出几枚大钱来递了过去,口中笑道:
“原是我们的不是,让你等了这半天,这钱大哥拿着去那边茶摊买碗热茶暖一暖便是。”
那车夫自是乐得如此,眉开眼笑地接下,连着谢了几声,方跑去巷子里买茶。
小桃便扶着王氏走到路边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又见王氏裙角微湿,她便蹲下来替她擦拭。
便在此时,一乘青幄小车自南而来,正好行过这十字路口,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那是……朱家大太太?”车厢中,红药的大丫鬟荷露手里撩着半截青帘,诧异地看着避雨的主仆俩,帘子也忘了放下。
同车的芰月“咦”了一声,忙探身看了过去。
只可惜,马车走得很疾,她去看时,那窗角只余了一道侧影,约略能辨出个大概,却看不真切。
“你瞧准了?真是朱家大太太?”芰月扭头去瞧荷露,目中漾着疑惑。
荷露没说话,只将手一松,青帘倏地落下,车中顿时一暗。
“我确实瞧真切了,就是朱大太太,她们家的丫鬟我都认得,那蹲在地上的,正是小桃。”荷露压低了声音,语气很肯定。
一听小桃二字,芰月当先便信了十成。
委实是朱家的丫鬟与别家大不相同,荷露或许会错认王氏,却绝不会错认小桃。
一念及此,芰月面上便浮起些许不解来,蹙眉道:“这却也奇了,好端端地,朱大太太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记得朱家和王家都离着这里好远呢。”
身为国公府二姑娘的陪嫁丫鬟,东平郡王府相关诸亲眷姓名、本家、族中大致情形等等,是她们必须背熟、认清的,而各家各府的住处,她们也泰半识得。
在红药出阁之前,国公夫人刘氏还曾特意叫人带上这几个丫鬟,坐了大半天的车,挨个指点她们把该认的门儿都给认全了,是故芰月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荷露也正为此而疑惑,闻言便也蹙起了眉,道:“正是这话呢。就算是出门采买,王家和朱家住的那一片市面儿繁华多着了,她做什么跑到这穷地方来?”
一听这话,芰月便撑不住要笑:“说的你又是多富贵的人儿似地,咱们这些穷人可不就得往这种穷地方跑?”
荷露被她这一说,也知这话冒失了,脸一红,作势便要打她,口中道:“你这会儿耳朵倒好使了?方才在怀恩侯府的时候,我那么叫着你,你怎么又听不见?”
芰月忙抓着她的手陪笑:“好姐姐,且恕了我这一遭罢。湘夫人赏的那样重,谁敢接啊,也唯有姐姐这个头等里的头等才好说话,我却是不成的。”
这话说得荷露越发红了脸,啐了她一口,嗔道:“总归是我命苦,摊上你这么个心眼儿多的,天天编排我。”
见她果真有些恼了,芰月忙打叠起精神来,说了半天软话,才算将此事揭过。
说起来,她二人今日出门,却是去怀恩侯府送帖子的。
下月初九乃是王妃朱氏的寿诞,王府每年都会举宴,今年自也不例外。
只是,原先东平郡王府与怀恩侯府往来并不多,这寿宴的帖子也科送不过去,而今年,因了红药之故,两下里却是亲近了不少。
朱氏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送帖子的事托付给了红药,这才有了双婢的怀恩侯府之行。
而她们口中的“湘夫人”,自是指的怀恩侯夫人柳湘芷。
因柳家还有个诰命在身的神医夫人柳氏,其与柳湘芷重了称呼,红药便索性唤柳湘芷为“湘夫人”,也算是对前世的一点念想。
而既然她是这样叫的,荷露她们自然也跟着如此了。
就在方才,两个人去侯府送帖子,湘夫人十分欢喜,不但赏了座、请了茶,临了非要各赏二人一副金镯子。
这可是极重的赏了,二人哪里敢接,芰月当先跑了,还是荷露搬出红药来,湘夫人怕为难了这个手帕交,方才将金镯子换成了一两的红封。
饶是如此,这也是特等的重赏了,两个人整年的月例也就这么些,由此可见,湘夫人是着实喜欢红药,连带着爱屋及乌,对她的丫鬟也格外亲厚。
送罢了帖子,双婢按原路回转,却不想因雨大淹了水,不知哪家的马车翻倒在了半路上,还连着撞坏了路旁的几个摊儿,闹得人仰马翻地,就把路给堵死了。
不得已之下,王府马车便只好绕了个大弯,取道城南而行,却是好巧不巧遇见了王氏主仆。
这原也不过小事罢了,双婢也并未放在心上,待回到王府,两个人去红药跟前交了差事,芰月便随口提了一句。
红药最近正自闲在,闻听此事,便笑着道:“我原先还想着你们会不会认错了人,后来听你们说起了小桃那丫头,那想来就一定是了。”
这话与芰月当初的想头一样,她禁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婢子也是这么觉着的,那丫头就算蹲着,也跟座小山包儿似地。”
“我从前有个朋友也是这样的身形,如今两下里分开了,也不知她现下过得可好。”红药含笑说道,心底生出几分感慨。
她想起了红梅。
皇城一别,故人难再,听说红梅是回乡去了,或许如今已经嫁了人。
这其实也很好。
至少不必死在皇城的两次血洗里。
还有花喜鹊、芳葵她们,眼下应该也都在什么地方过着她们的小日子,纵使有什么不称意的,到底还是活着的。
活着就好。
第351章 罚跪
闲话了两句,红药便起身吩咐:“荷露过来替我梳头,芰月去拿衣裳去。趁着还没到饭时,我先去上房把事情交代了,回来正好用饭。”
既然柳湘芷已然应下了邀约,言明必会出席朱氏的寿宴,则这消息总得转告朱氏这个老寿星一声才是,而由丫鬟传话却显得简慢了些,还得红药亲传才行。
纵使她并不想往宁萱堂跑这一趟。
可是,没法子,谁教她是晚辈呢?婆母如此示好,她这个儿媳若再拿大,那也太不识抬举了。
众婢忙皆应是,红药便向妆台前坐了,荷露替她挽了个螺髻,头面皆选了绿玉的,与她那身绣金线绿牡丹八幅湘裙映衬着,既压住了那金线的张扬,又显出一种端庄来。
立在人高的镜前左顾右盼、伸臂转腰,红药怎么看怎么觉着,镜中的女子,甚美。
她不由弯起了眉眼。
原来,她这张脸也不是随便长长的,瞧瞧,这一拾掇出来,就见了真章了。
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红药弯眸笑了起来,又在心里悄悄给自己加上了一句“也就比绝色美人差上那么一丝丝而已”的考语,旋即又有些惆怅。
早知道自个儿这么好看,当初她就该多挑挑了,如今却是叫刘瘸子几章话本子就给哄了来,当真便宜了他。
这般想着,红药便眯起了眼。
看起来,这几日定要要再加紧催一催,让这家伙多写几十章出来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她这好看的脸哪?
嗯,就这么决定了。
心下计议已定,那厢众人也皆收拾妥当了,红药便带着四大丫鬟、八小丫鬟、四个婆子,浩浩荡荡地去往明萱堂。
此时,雨已经小了些,却仍旧绵密,风一拂,便似一幕透明的轻纱,扑在那廊檐上、小径间,兜兜转转,间或扫下几片落红。
荷露亲执着一柄青布油伞,替红药挡着抄手游廊外的雨丝,一面轻声地道:
“太太,方才鲁家的来说了一声儿,太太交代的事她已经回过老夫人了,老夫人说过几日就把人都送来。”
红药点了点头:“这就好。我原先想着四房陪房足够了,却没想到家里要用人的地方那样多,只好再回家跟母亲讨人使。”
荷露笑着不说话,旁边的菡烟便插口道:“老夫人一直念叨着太太过于省心了,连陪房都不肯多要。如今太太改了口,老夫人准定高兴得不行。”
红药倒被她说得汗颜起来,心道我这不是不好意思么?
说到底,刘氏也只是义母,又不是她顾红药的亲娘,她哪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不过,自听闻朱氏要办寿宴,红药便又觉着,脸面这东西,比起自身安危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并非她小人之心,而是“宴无好宴”这句话,她是深信不疑的。
这是她拿血泪换来的教训,刻在了骨头里,哪怕如今她贵为王府儿媳,她也不敢忘。而此番她让陪房鲁家的回国公府要人,便指明要的是“孔武有力”的陪房,以便在这种大宴之上使动。
徐玠说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皆无用;而红药两辈子的经历亦告诉她,所谓实力,等同于武力。
拳头大,说话声儿才响。
当年在石榴街,若非她豁出命去打出了名号,那帮泼妇能那么老实?
而孔武有力的陪房,便是红药的拳头了,有了他们,红药才能在一切算计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至不济,全身而退总是行的。
正思忖间,红药忽觉扶着自己胳膊的荷露手指紧了紧。
她登时醒转,凝目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那明萱堂的院门外,正跪着一个人。
纵使雨丝细密、天光昏暗,可红药还是一眼瞧出,那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明萱堂的红人——向妈妈。
“哟,这不是向妈妈么?她这是犯了什么事?”这时,众人也俱皆瞧见了她,菡烟是最沉不住气的,当先便轻呼了一声。
因离得尚远,这声音倒也无人听见。
荷露却还是沉下脸来,瞪了菡烟一眼。
主子还没说话呢,下人就大呼小叫地起来,若是换个严厉些的主子,这时候板子就该打下来了。
菡烟也知自己失态了,白着脸低下头,再不敢言声。
红药自然不是那一等严苛的主子,且此际亦无心追究丫鬟的错,只不住地打量着向采青。
这位明萱堂第一管事妈妈,眼下的形容,堪称凄惨:
上好的绸缎衣裳被雨淋透了,湿搭搭贴在身上,十分不成体统,发髻也散开了,几绺乱发贴在脸上,面色青紫、嘴唇颤抖,跪在那泥地里浑身乱战,似是吓的,又像是冻的。
“哟,五太太,您怎么这早晚还出门儿呢,没淋着吧?”齐禄家的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脸讨好地打着招呼,一面便小跑着来至红药跟前。
红药向她浅浅一笑:“我来给王妃传句话,却是忘了提前说一声,却不知王妃在不在屋里?”
这话进退皆宜,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朱氏不方便见她,只消以“王妃不在”为由,红药便能礼貌地退散了。
齐禄家的朝红药眨了眨眼,扬声作惋惜状:“哎呀,可是不巧,王妃正好去针线上头看衣裳去了,五太太要不去里头等一等?”
红药巴不得离开这明显的是非之呢,立时顺着她的话道:“那还是算了吧,等下晌我再来便是。”
齐禄家的笑道:“也好,奴婢送送您。”
红药知道她这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也乐得听个消息,便含笑道好,众人便在那廊檐下掉头往回走。
待转过一个弯,红药便将荷露等人都遣去后头跟着,方笑着问齐禄家的:“方才我晃眼瞧着,上房的院子外头像是有个人,只是我也没看清楚,许是眼花了也未可知。妈妈说呢?”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一问,亦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圆转话,无论怎么接都成。
齐禄家的极是叹服。
都说五太太出身低,可这一开口,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才有的气象,比三夫人安氏、四夫人宁氏可高明太多了。
第352章 亏空
思及此,齐禄家的越发不敢小瞧了红药,面上堆出笑来,躬腰说道:“五太太没瞧错,那院子外头的人乃是向妈妈,她手脚不干净,教王妃查出来了。”
竟是连个磕巴也没打,直接就把话给挑明了。
红药面上现出讶色,心底亦觉诧异莫明。
向采青贪墨了府里的钱?
这倒也是奇闻了。
宫里出来的人,眼皮子能有这样浅?
也不对。
宫里贪财的人也很多,如果是大把银子的话,难免他们不动心。
心中忖度着,红药便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道:“原来竟是这样的,那妈妈可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么?”
说话间,将个小红封悄悄递了过去。
齐禄家登时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忙接过谢了赏,复又一脸幸灾乐祸地道:
“好教五太太知晓,前些时候,王妃把那胭脂水粉的采买交给了向妈妈,不想今儿查账,有个婆子说漏了嘴,把个从没听过的铺子给说了出来。
王妃一听不对,就把那婆子扣下了,再把外院的账房、管事都叫进来,一条一条儿地对账,到底查出了事儿。却原来这向妈妈嘴上说得公理大义地,背地里却从那次一等的铺子里买胭脂,再充作上好的送进来,这一倒手,可不就大把银子进项了么?”
她张着鼻孔、瞪着两眼,面上满是不愤,也不知是恼于向妈妈贪墨的行止,还是因了这等肥油没落进自己的口袋而愤怒。
红药侧首想了想,便道:“据我所知,向妈妈管采买的时候似乎并不长吧,她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
“足五十两!”齐禄家的夸张地伸出五指,比划着“五十两”这个数目,两个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儿,似是为此而万分惊恐,然而,那嘴角憋不住的笑意,却显出了她真实的情绪。
五十两,于王府这样的人家来说,当真不算什么。
可是,偏就是这区区五十两,竟把个炙手可热的管事妈妈给拉下了马,齐禄家的自是趁愿。
说起来,自从向采青来了,明萱堂也的确再没了其他人站的地步,当真是一主之下、众仆之上,就跟那话本子里的宰相也似,整个后宅的婢仆都得仰望着这位向妈妈,在她跟前曲意讨好。
如今,向采青的际遇正应了“爬得高、跌得重”的俗语,且其所犯之事,也恰好戳中了王妃朱氏的软肋,这一跤摔下去,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爬起来?
毕竟,王妃是“眼中有钱、目下无人”的典范,过手的银子那是鲜少能再往外掏的,可向采青却捋了虎须,朱氏想必是极恼的。
“妈妈再细说说,然后呢?王妃又是怎么着的?向妈妈如今是罚完了,还是正等着挨罚?”红药笑吟吟地问道。
随后,纤手一抬,又一个红封滑进了齐禄家的手中。
齐禄家的直是喜出望外,险些没把嘴给乐歪了,一时只觉这天是如此地晴朗、这雨又是如此地清凉、这银子更是如此地沉实,令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郁结、愤懑,尽皆一扫而空。
“五太太便是太客气了,纵使您不来问,奴婢那也是要说的。”将红封塞进袖中,齐禄家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故作神秘地往周遭瞧了瞧,方朝红药招招手:“五太太近些,奴婢这话不好给外人听着。”
红药依言向前靠了半步,齐禄家的便压着嗓子道:“如今这情形,那是才罚了一小半儿。到底那也是足足五十两银子呢,就把向妈妈卖了也不值这么多。王妃才叫人给朱家送了信,怕是这就要把向妈妈发送回去。”
送回朱府?
红药心头动了动。
这罚得不轻不重地,却也不像是王妃气狠了的样子,莫非是因为贪的钱太少么?
齐禄家的此时又道:“王妃原先是恼的,当下就想把人发卖出去,只那周家的却说,到底那也是老太太赏的人,若是提脚卖了,却是折了老太太的颜面。王妃自来孝顺,便松了口,只掌了嘴,再让罚跪一个时辰,过后遣回朱家,也就罢了。”
言至此,她不由恨恨起来,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切齿道:“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要依奴婢看,就该打杀了才干净,留下来也是个祸害。”
虽说把人送回朱家挨苦,这处置也不算轻,到底还是饶了向采青一命,齐禄家的颇是不甘。
她曾在向采青手底下吃过好几次暗亏,巴不得这人死了才好。
红药一脸淡然地听着,并未做表示。
王妃处置房里的下人,她这个儿媳妇听听就好。
至于此事内情如何,红药觉着,齐禄家的想来也只知其一。
倒是那位周妈妈有些出人意表,那一番劝说的言语,深得宅门里行事的精髓,既还了向采青提携之情,又给了朱氏一个下台阶。
这等人物,何以之前一直在二门外徘徊,始终不得升迁呢?
将此念按下,红药仔细问了一遍事发时的情形,待见齐禄家的再也挤不出什么来了,便将人打发了下去,复又唤来荷露,让她多注意着些明萱堂的消息。
那向妈妈就跪在院子外头,路过的人都能瞧见,显是朱氏并无瞒人之意。
红药相信,此时各房各院想也都在打听消息,她若是不闻不问,倒显得过于冷淡了。
因有了这事,怀恩侯府的回信之事,红药便往后延了几日。
朱氏没准儿正在气头上,她可不想撞上去讨个没趣。
而朱氏也果真似是恼极,连着免了好几日的定省,自个儿在院子里生闷气。
事发后的第五日,向采青方被朱家派人领了回去。
原来,她那天雨中罚跪,受了不小的寒气,红药走后没多久便厥了过去,过后又发热打摆子,烧得直说胡话。
朱氏或是怕她把病气过给朱家、又或是念着主仆一场的情分,更或许还有着别的意图。总之,王妃娘娘大发慈悲,叫人请了个游医来,将向采青的病治了个七七八八,方才命她回去。
第353章 安氏
据说,回到朱家后,朱老太太便把向采青发配去北角门值夜去了。
这差事听着没什么,实则却管着阖府倒夜香的活计,脏、苦、累不提,月钱也是最低等的。
那朱老太太也是个妙人,只给了向采青差事,却不给月钱,说是要拿她的月例还上亏空的那五十两。
红药算了算,估摸着向采青再倒上个五、六十年的恭桶,也就能把这笔钱还上了。
至此,余波尽皆消弥。
这位向采青向妈妈便如一粒投水的碎石,只在入水的瞬间荡起些许微澜,很快便归于岑寂。
已而九月,东平郡王府的后花园里,木樨已然盛放,清润的香气嵌在风里、兜在帕中、盈于袖底、奉于窗前。真真是走到哪里皆有花香。
红药自也不能免俗,命人剪了几茎银桂,弄出那错错落落的模样来,插在清水瓶中供着赏玩。
“这花儿还是长在树更好看些。”端详着多宝阁上的土定瓶,红药如是说道。
实是这木樨叶繁花细,既不似梅、竹那般枝骨挺立,又没了牡丹、月季那样的艳色,无论怎么剪裁,都裁不去那一分杂乱之感。
“主子若觉着不好看,那就再剪几枝别的来配一配,弄点儿颜色上去,许就好了。”菡烟在旁出主意。
红药想了想,摇头道:“罢了,就这么着吧,闻个香气也就成了,再加上别的说不得更乱。”
莲香平素最爱说话,此时便也凑趣地道:“正是太太这话,花一多了就容易乱,不如干干净净一种来得好。”
她做得一手好绣活,过眼的花样子不知凡己,这话经由她说来,自是令人信服的。
红药闻言,一时倒想起件事来,便点手唤她道:“可巧你说起这个来,我却是想起正要给爷绣笔袋儿呢,挑了好几种花样子,却不知哪个更好些,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这等事情莲香自是最乐意的,笑盈盈地走来道:“参详不参详的,婢子可不敢当,只能厚着脸皮给主子当个臭皮匠了。”
红药被她逗笑了,芰月却恨她说话不经脑子,上手便去敲她的脑门儿:“反了天了,太太在前头呢,你又是哪门子的女诸葛?”
莲香摸着脑袋嘻嘻而笑,模样十分娇憨。
正笑闹着,忽有小丫鬟跑来回话:“太太,二夫人遣人送东西来了。”
红药忙叫快请,荷露便挑帘迎了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个穿着品蓝比甲的丫头走了进来,正是二夫人苏氏的贴身大丫鬟——珠儿。
珠儿生就一副讨喜的圆脸,明眸皓齿,笑起来格外甜美。
她上前给红药见了礼,便笑道:“夫人前几日得了两罐上好的花蜜,叫婢子给五太太送些来。”
红药与苏氏最近走动频繁,在阖府的妯娌中算是处得最好的,私底下亦时常送些小东西,是以听了这话,红药也只作寻常,笑着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语毕,转首吩咐芰月:“你去里间柜子的最上层,把那个五彩漆的小圆筒拿来。”
旋即又向珠儿笑道:“既然你来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我这里才得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叫做‘万花筒’,你拿回去给宝姐儿玩罢。”
一听这话,珠儿眼睛一亮,“哟”了一声道:“婢子昨天才听老太太念叨过这什么万花筒,说是梅氏百货新出的玩意儿,一上柜就抢光了。老太太还说可惜没买着呢,五太太竟买着了么?”
众丫鬟俱皆笑起来,却也没去点破。
这珠儿是上个月才从定北侯府挑上来的,并不知徐玠便是梅氏百货的东家,自然也无从知晓,举凡那梅氏百货里的物件儿,甭管多新鲜多名贵,她们主子这里,随要随有、永不断供。
一时珠儿拿了万花筒,喜孜孜地去了,红药便与莲香挑好了花样子,坐在那东窗之下,给徐玠缝起了笔袋。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笔袋便已初具雏形,红药也做得有些乏了,展臂欠伸了一下,又倚窗坐了片刻,一时兴起,遂笑道:“闷得很,去园子里走走。”
众丫鬟自是无有不应的,纷纷收拾起来,未几时,便簇拥着红药离开了影梅斋。
说来,这影梅斋的位置却是很偏的,乃是角门后的第一重院落。也正因此,由影梅斋前往后花园,路程便也颇为不近。
幸得今日天气极好,天高云淡、金风漫涌,阳光落上身时,亦是融融暖暖,让人禁不住便要慵懒起来。
红药与众丫鬟一路说笑着前行,将将走到那花园梅花门前,眼尾余光却是瞥见,小径的另一头亦行来数人,想来亦是要去花园赏景的。
这原也无甚出奇。
最近天气好,王府的主子们也常去花园游玩,偶尔遇见了,合得来的,自是凑在一处;合不来的,招呼一声,各玩各的,也是有的。
可是,此际行来的这群人,却有几张生面孔,且其中还有年未弱冠的青年男子。
这就有点儿扎眼了。
红药即刻便止了步,陪房鲁妈妈更是抢步上前,挡在了她的身前。
大齐的男女大防虽没那么严,却也有着一定的规矩,而女子在自个家里见外男,便在这规矩之外。
除非有亲戚长辈陪同。
“哎呀,五弟妹竟也来了,当真是巧。”对面忽地飞来一道语声,脆爽带笑,乃是正宗的玉京腔调。
三夫人安氏?
红药心头打了个突,面上已然擎出笑来,道:“原来是三嫂嫂。”
便在她说话时,鲁妈妈已然让出了位置。
既然安氏开了口,便表明这外男是她带来的,想必与她有亲,则红药见一见,也在礼数之中。
红药扫眼望去,便见安氏穿着一身湘水绿的衣裙,发挽云髻、鬓横金钗,衬得一张秀脸越发水润。
而在她身旁,除一众婢仆围随之外,还立着两男两女。
那两个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款式相同的织锦衣裙,容色不算出挑,眉眼间与安氏有几分相似。
至于那两名男子,亦是一身簇新的长衫,大的那个约十八、九,身量修长、五官俊秀;小的也有十五、六了,亦是个白面如玉的哥儿。
第354章 不甘
“却是我们来得唐突了,冲撞了五弟妹。”安氏浅笑着道,面上含了些许歉然。
红药忙摆手笑道:“三嫂言重了,哪里就到了冲撞的地步?最近天气好,大伙儿都爱在外走动,总不免会碰上的。”
却是直接把这几个当成了安氏的娘家亲戚来看。
毕竟,那两个姑娘与安氏生得颇像,至于两名男子,应该亦与安氏沾亲,这却是从安氏的神态上瞧出来的。
那安家本就是庶民,家中亲人乍乍然地来了这奢华富贵的王府,自是要好生领略一番的,安氏带他们各处逛一逛,亦属寻常。
红药猜测,安氏应该已经把人带去见过王妃了,而他们来大花园,想亦得了朱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首肯。
只是,稍显性急了些。
怎么着也该先跟各房打个招呼,最好把人也带去各房见个礼,才称得上周全。
却不知安氏是没顾得上,还是索性忘了?
便在思忖之际,红药忽有所感,一转眸,见对面两个小姑娘正偷偷地上下打量她,尤显稚嫩的脸上,有着掩不去的艳羡与比较,尤其是年长的那个,目中竟还有几分不服气。
红药不由纳罕起来。
眼前这几个,她一个都没见过,怎么这小姑娘像与她有仇似地?
正自不解,那小的似是发现小的不大对劲,忙拉了她一把,又朝安氏呶了呶嘴。
大的这才收回了视线,面上的神情却是未敛,下巴抬着,仿佛想显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予人的感觉,却正相反。
小家之女,没见过世面。
红药如此想道,也未往心里去。
倒是那两个少年,瞧着规规矩矩地,此时皆敛眉立着,并不往别处乱瞅,虽拘束,却毫不畏缩。
倒是比那两个姑娘家更好。
这也不过一晃眼的事罢了。
安氏此时一手一个拉起那俩姑娘,款步行至红药跟前,笑着道:“让五弟妹见笑了,这是我家里两个小妹妹,没大见过人,规矩上头有什么不好的,还请多担待。”
听来颇亲近的一席话,可红药却品出了一股子疏离的意味。
安氏和这两个妹妹,似乎并不太亲近。
两名少女上前见礼,大的那个是三娘,小的是四娘,二人并无名字。
庶民家中多是如此,红药也未见怪。
因本就是偶遇,她倒是没备着表礼。所幸鲁妈妈见机快,方才便叫了两个小丫头飞跑回去取了,是以红药倒也没失了礼数,予了安家两位姑娘一人一个荷包,里头装着成对的银丁香儿,乃是梅氏百货新出的款式,倒也颇拿得出手。
安氏拉着两个妹妹谢过了,复指向两个少年道:“他们都是我娘家侄儿。因我家里兄弟姊妹多,他两个倒比我自个儿的妹妹年岁还大些。”
随着她的话音,两个少年亦上前见礼,大些的叫做安远山,小的叫安远怀,皆是安氏长兄之子。
因是外男,红药也不好受他们的全礼,侧身避了,又命人送上表礼,乃是十样锦的笔袋儿,里头装着银笔锭。
安氏略推让了一番,便让他两个接了,两名少年很规矩地谢过了红药,便又退了下去,行止间颇有体度,越发让红药高看了一眼。
“让五弟妹破费了,说来说去,都怪我这个当嫂嫂的唐突。”安氏仍在向红药致歉,面上的神色亦显得颇不好意思。
红药便拉着她笑道:“嫂嫂别这么见外。到底还是仓促了些,却是简慢得很,三嫂勿怪。”
安氏情知这是自己失礼在先,哪里会怪罪红药。忙道:“五弟妹这话叫我这脸都没地儿搁了。原是我心急,早知就该先带他们去各处招呼一声的。”
红药面上含着浅笑,心里委实盼着立时便走,只礼数上却是不允许,只得扯开话题道:“方才错眼瞧着,我便猜三娘和四娘必是三嫂的妹妹,委实是那眉眼依稀信佛地,一看就是一家子。”
安氏闻言,唇角微弯,笑容却并不浓烈,道:“是啊,我们三个长相皆随了我爹。”
红药抿唇而笑,心下却生出莫名的滋味。
安氏的生母早年病死了,如今这个乃是继母。
此刻听她所言,便可知,这两个妹妹定是继母所出,是故才会特意点明是“随了爹”的长相,却不说肖母。
怪不得方才引见的时候,安氏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有趣的是,她两个妹妹分明听见了,却是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根本就未听懂,此时正头凑着头翻看表礼,甚而还轻声点评。
当着送礼之人的面如此,已然是失礼了,可安氏却并无阻止之意,淡淡一眼扫过,便又笑着向红药道:
“说起来,我这两个侄儿倒都是读书的料子,如今都在学里呢,听我大哥说,先生已经答应开了考就让他们下场试试。”
如此明显的褒奖之语,辅以那种由衷的自豪与喜悦,令安氏的这番话显得格外真切。
看得出,她是真心地为两个侄子高兴的。
红药便顺着她的话问:“可取了童生?”
话音落地,安氏神情便滞了滞,旋即便黯下了面容,道:“原应取的,只偏偏那年家中有事,耽搁了。”
语毕,又是一叹。
以安家的家境,族中子弟求学本就颇艰,更何况,安氏的长兄乃是元配所出,其与继母的关系怕也就那样。
由此亦可知,这安远山小兄弟俩的进学之路,必是不太平顺,至于个中情形,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见场中气氛有些僵,红药忙又夸了几句“少年有成、鹏程万里”之类的话,终是将安氏引得笑了,又客套了两句,方擦着冷汗去了。
安家的情形也是一团乱,且因是庶民,许多事情更无章法,那位安老太太据说很是个豁得出脸面的,这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安氏自不知红药的感慨。
她立在道旁,目送红药领着人转过曲廊,眼前所见,是翩翩飞舞的翠裙、飘飘若举的广袖,她的眼睛里,便有了一点点的羡慕。
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罢。
第355章 继妹
“夫人,风口里凉得很,快别站着了。”安氏耳畔陡然传来了丫鬟的细语。
她回过神来,冲那丫鬟笑了笑,复又转眸,淡然的视线扫过两个妹妹。
此际,安家两女正拿着银丁香儿比划着,四娘的小脸上一团欢喜,三娘却仿佛并不满意,垂眸打量着手中饰物,目中隐了几分嫌弃。
安氏抿了抿唇,上前笑道:“罢了,你们且随我进去走走罢。”
安四娘一听,连声道好,三娘亦是一脸雀跃,拍手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进去了,偏大姐要在这风口里跟人说话。”
说着便拧了眉,双臂向胸前一环,道:“大姐也是,偏就爱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费精神,娘交代的正事却不想着早点儿办,等回去了,我定要告诉娘。”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安氏却根本没当回事,还笑了起来:“好啊,三妹妹尽管去说,到时候让娘登门来骂我,我候着就是。”
话音落地,安三娘当下就变了脸。
安氏嫁进王府之后,安老太太确实这么干过一回。
彼时,正逢着王妃朱氏心情不好,也不理她,只叫来几个嘴皮子利索的妈妈,狠狠奚落了她一番,直把老太太的面皮都臊去了几层。
从那以后,老太太便对安氏客气多了,知道王府绝非她们这等小户人家能惹的,而嫁入王府的安氏,亦再非从前在她手底下小心翼翼过活的继女。
人家可是正经的诰命夫人,若真要论个理,见了安氏,老太太还得跪下磕头呢。
一句话堵得安三娘没了词,安氏却也没乘胜追击,反倒笑得和婉,柔柔地道:“三妹妹若是好生着,大姐我自然也就好生着,你说是不是?”
安三娘面色阴沉,到底没敢再多说什么,“哼”了一声,拉着安四娘便去了前头。
安氏笑了笑,回头招呼安远山兄弟:“快来吧,这会子太阳也暖呢,多逛逛也好。”
安远山却站着没动,神情间有着几分迟疑,数息后,低声地道:“姑母,咱们来得太突然了,要不……改天再逛罢。”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细看去,眼里还布着血丝,似是颇为疲倦。
安氏心疼地望他一眼,叹道:“我倒也想呢,只你们下晌就得回去,哪里得空儿?不如现在就逛了。”
越往下说,她面上忧色愈甚,又道:“你们进学乃是大事,如今好容易得着机会,怎么着姑母也要帮你们一把。此事便这么定了,你们都听我的。”
安远山似有些动容,张了几次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论年纪,他只比安氏小了两岁,却是从小得她照顾,对这个姑母极是敬爱。安远怀更是拿安氏当半个娘看着,自然就更不会违逆于她了。
想当年,安母病故,只留下安氏兄妹四人相依为命,后来又多了个继母,四兄妹的日子便越发不好过。
那安老太太原就是个偏狭的性子,且自个儿也很快生下了子女,又如何会宽待前头留下来的这几个继子女呢?
而安氏他们之所以能够平安长大,却是多亏其长兄精明能干,令继母多有忌惮。否则,当年嫁入东平郡王府的,只怕就是安三娘了。
也正因此,安三娘心口里便总憋着气,时不时便要拿长姐发作一番。只今时不同往日,她又有所图,却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了。
至于安氏,其与继妹的关系可想而知,反倒是对两个侄子更亲近些。而她今日仓促带他们逛花园,亦有着一重隐秘的因由。
这般想着,安氏便将帕子掩了半面,微凉的眸光,滑过前头正闷头走路的安三娘。
方才红药说她们姐妹长得像,实则并非如此。
三娘的长相,更多地是随了安老太太。
安老太太容貌平平,所出子女亦皆长得一般,而安氏的亡母当年却是出了名地标致,生下的孩子自亦好看,便如安氏,便远比她两个妹妹美貌得多。
或许,安老太太对这几个孩子的苛待,亦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容貌还是性情,她皆输了元配好几筹,遂将这出不来的一口气,尽皆撒在几个小辈身上。
按下这些杂念,安氏领着众人在园中赏玩了约半个时辰,便也到了饭时。
她索性也不回房了,只命人将饭摆在敞轩,大家围坐着吃了,安远山兄弟便即起身告辞。
安氏不放心,亲送了他们出去,路上又细细叮嘱:
“等到了年底,你们便把手头的差事都辞了罢。如今姑母已经站稳了脚跟儿,你们几个读书往后都由我供着,断无人再敢说什么的。”
安远山兄弟如今皆在外做着伙计,帮着贴补家用,否则,安老太太那一关他们便过不去。
就因为要给家里挣钱,两兄弟读书比常人更辛苦,晚上常熬夜,安老太太还常骂他们“败家的东西不知俭省”。
安氏初入王府之时,因立足未稳,并不好拿出钱来贴补娘家侄子,不过,年前她产下了一子,小名寿哥儿,已经快满周岁了,母凭子贵,此刻她自是底气更足,是以说出了那番话。
安远山闻言,并未现出喜色来,反劝她:
“姑母如今嫁了人,凡事当以夫家为重,家里有我们兄弟和爹撑着,进学还是没问题的。再者说,男儿丈夫,不吃些苦,往后如何立得起来?”
“是啊,姑母。我们都长大了,能自个儿照应自个儿。倒是姑母一个人在外,诸事都要小心才是。”安远怀此时亦道。
正变着声的少年,说话也是一副公鸭嗓子,偏偏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让人心里暖着。
安氏眼眶一红,强笑道:“你们小孩子家不懂,只有你们个个儿都有出息了,我才会更好。如今家里那几个皆不成器,姑母往后就指着你们哥俩儿呢,自然不能放着你们不去管的。”
言至此,又压低了声音,问:“方才我叫你们记的那几处馆阁,你们可都记下了?”
一面说话,一面还悄悄往四下张望,似是生恐被人听了壁角。
第356章 教训
安远山兄弟闻言,尽皆默然。
好一会儿后,还是安远山首先打破了沉默,低声地道:“姑母,侄子总觉着这法子有点不妥,要不还是……”
“不可。”他话未说完,安氏便打断了他,语气之决然,仿似带着千钧之力。
说罢此言,安氏便肃了容,回身吩咐跟出来的仆妇道:“你们几个都去后头站着,我与我两个侄儿说几句话。”
她如今在三房很是培植了些人手,这几个皆是她的心腹,此时得了吩咐,忙远远地散开了,有两个更是退到了两头路口替她望风。
安氏极是满意,微微颔首以示嘉许,随后方才转头,看向安远山与安远怀。
这一刻,她的面上仿若凝了冰雪,眉眼皆寒,语声亦冷厉到了极点:
“你们如今进学之处一片乌烟瘴气,夫子亦是平平,哪怕你们再用上百倍、千倍之功,一无名师提点、二无同窗激励上进,又如何能于学问上有所进益?这道理难道还需我一介女流来教你们吗?”
她嫁进王府日久,所谓居移体、养移体,自然而然地便有了分威势,且又是安家兄弟的长辈,此时拿出教训的语气来,直说得安远山二人俱皆低下了头,两张肖似的俊秀面容上,同时浮起黯然之色。
他们附学在某没落士族的族学,那族学本就是给族中子弟收性子用的,来此处消磨时间的远多过认真读书的,且授课的夫子亦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学问倒也有些,只是,若要往深里学,他的水平显然就太低了。
安氏所言,的确字字切中要害。
一看这兄弟俩的神情,安然便知,他们这是听进去了,当下面色稍霁,想了想,又放缓了声音道:
“再有一样,那消息我也只是听了个影儿,到底能不能成真还是两说,如今不过未雨绸缪,说不得人家不来呢?又或者来了也不过坐坐就走呢?你们两个不就白担了心思了么?”
安远山闻言,神情微微一松。
安氏看在眼中,语气越发缓和起来,再道:“再往深里说一句,以我们老安家的情形,你们觉着,我们有资格端着所谓的君子派头、放过眼前这大好机会么?”
安远山身子震了震,抬起头来,面色以肉眼可见了的速度苍白起来。
安氏却似没瞧见,语声平平地道:
“若当真放过了这机会,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可对得起为了那个家日夜操劳的大哥?可对得起在老太太跟前做小伏低、连说话都不敢高声的大嫂?可对得起做针线做得满手针眼儿我那几个侄女?”
一连三问,如三记重锤,直砸得安远山面白如纸,安远怀亦是满脸地愧色。
安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良久后,方启唇问道:“姑母再问你们一声,方才那几处馆阁的地步,你们都记下了么?”
没有人说话。
寂静的小径上,唯粗浅不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远山垂下了头,语声嘶哑地道:“侄子都……都记下了。”
寥寥数字,他却像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的,一语说罢,身子便连晃几晃,险些摔倒,幸得安远怀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自个大哥。
“山儿,你可还好?”安氏急急上前,目中盛满了关切。
安远山扶着弟弟的手站稳,苦笑道:“侄子无用,让姑母担心了。”
安氏疼惜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让你们辞了差事呢,这样一宿宿地熬着,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坏了。”
安远山方才不过一时情绪激荡罢了,此时略站了站,便也好了,忙又道:“侄子无事的,方才也只是一时头晕,已经好了。”
见他果真无事,安氏微觉放心,低头斟酌了片刻,旋即抬眸,用着比方才更决然的语气道:
“你们放心,姑母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地。终究你们是我娘家人,你们好了,我这腰杆儿才能硬起来。”
“但凭姑母做主。”安氏兄弟齐声说道,再没有一点异议。
安氏长出了一口气,又好言安抚了这兄弟俩一番,将他们送出园门,安排几个稳妥的人跟着,方重回花园。
“大姐怎么去了这样久?我和四妹妹还当你把我们晾在这儿不管了呢。”甫一步入敞轩,便有语声嘈切而来,仿若一群惹人厌的苍蝇,绕着安氏不停嗡鸣。
她扬了扬眉峰,面上换过一副笑模样,走上前道:“三妹妹四妹妹见谅,我怕远儿他们迷路,就多送了一段,冷待了你们,都大姐的错,大姐给你们赔不是了。”
说着便作势屈身行礼。
安三娘白了她一眼,又往旁看了看,突地道:“既然他们都两个走了,大姐现下好说正事了么?我娘交代的那件事儿,你到底办了没有?”
语气几乎是逼迫的。
安氏举袖掠鬓,籍此掩去了目中厌色。
而待放下衣袖,转望安三娘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极温驯,道:
“老太太有命,我自是要去办的,不然不就是那不肖女了么?三妹妹放心,前几日我便在王妃跟前提过这事了,王妃也松了口,等大姐我再加把力,那请帖自然会送到你跟前去的。”
说完了,她便又看了看安四娘,语气转作歉然:“就是委屈了四妹妹,那请帖只得一份儿,怕是你不能与三妹妹同来了。只你也别难过,大姐才得了两副珍珠钗,一会儿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上。”
言至此,大大的杏眼往安三娘面上一掠,见她仿佛有些不高兴,便又轻笑道:“珠钗和请帖,你们各择其一,若是觉着不公,三妹妹回去再跟老太太分说便是。”
四娘到底年齿尚幼,对请帖什么的并不在意,一心只想着那对珠钗,此时闻言,当下便鼓起眼睛、两手叉腰,尖着一副嗓子对安三娘道:
“我要珠钗!那珠钗是我的!三姐你要是敢抢,我就告诉娘你欺负我,看娘不拿鞋底抽歪你的脸!”
第357章 良家
安氏在旁听得眉头直跳。
必须承认,她这四妹妹年纪虽小,这骂人的架势,倒是比安老太太还强上几分。
安三娘显然也被震住了。
再一想,四娘素来在安老太太跟前便很得宠,与之相争并不占上风。再者说,于安三娘而言,一副珠钗,又如何比得过东平郡王妃寿宴的请柬?
是故,她的面色也只阴了两息,便又变得明朗起来,故作大方地一挥手:“我自然不会与你抢,那珠钗你拿着就是。”
四娘自觉赢了她一筹,登时高兴了,欢呼一声,便心满意足地跑去放果点的条案边,抓了满手的点心,大吃大嚼起来。
安三娘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旋即又似想起什么,面上浮起了娇羞之色。
轻轻咬了咬嘴唇,她便扭扭怩怩地行至安氏跟前,捏着嗓子道:“大姐,刚才我听那些小丫头说,诚王妃娘娘也要来贺寿,可是当真?”
一席话,意思皆在明处,心思亦在脸上。
安氏暗自好笑,面上则是一副随意的神情,笑道:“自是当真。”
语毕,自向那扶手椅上坐了,命小丫鬟斟了茶,捧起来慢慢地饮着,一脸地悠然。
听了她的话,安三娘的面上便浮起了两团红云,低头绞着衣带,小声道:“原来真是这样儿呢。听说,诚王妃娘娘有好几个儿子,生得都很俊来着。”
安氏忍笑点头:“是,我也这么听说来着。”
兜来转去,偏不接这个茬。
委实是两下里天差地别,她就想接也接不住。
此时的安三娘,整颗心皆被憧憬填满,倒也没想起来作恼,只绞着衣带站了片刻,忽地又似想起了什么,脸红得几乎滴血,蚊子哼般地道:
“大姐,我也不要多的,只要往后的夫君么……”
她捏弄着衣角,面上红晕如霞,目中竟似有了三分水意,细声道:
“……上回我在街上瞧过徐五爷,真真是俊得比那画儿上的人还好看。若我的夫君能有他那般俊,再有个比他更好的出身,我……我就欢喜了。”
安氏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
要嫁得比红药还好?夫君还要俊过徐玠?
不是,你照镜子么?
再者说……
你还是先照镜子吧。
忍了半天,好容易将那口茶硬咽了下去,安氏不敢再冒险了,轻轻搁下茶盏,拿帕子揩着手指上溅出的茶水,眉眼带笑地道:“好端端地,三妹妹干嘛忽然说起我五弟妹来了?”
安三娘呼吸一窒,面上红晕飞快消散,目中浮起了强烈的不甘,鼓目道:
“大姐你这问得也奇,我怎么就不能说起她了?她是金枝玉叶还是生来就富贵,怎么就不能让人说了?”
说到这里,她口中迸出了一声响亮的冷笑,抬着下巴,傲然地道:“她一个奴婢都能嫁了徐五爷那样的人儿,又还认了国公夫人当娘。我……我可是良家女,出身不比她更好?自然我就该嫁得比她更好,这难道不是该当的么?”
求你照照镜子吧。
安氏死命咬着舌尖儿,好悬没喷出一口老血来。
真真是千古第一奇女子,话本子里也没这样儿的。
“大姐你怎地不说话?我说得不对么?还是大姐瞧不起我?”似是察觉到了安氏的异样,安三娘沉下了脸,描得长长的眉毛皱起来,如两条蠕动的蚯蚓。
安氏忙掩饰地道:“没有,断没有的事,三妹妹这话很有道理,我就是方才走得口渴了,容我缓缓。”
重新捧起茶盏,连着饮了好几口茶,安氏才算将气息调匀了,旋即拍案作赞叹状:“我安家三娘,果然有大志向。”
嗯,作死的志向、撞南墙的志向、厚脸皮的志向,这一位确实是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那是当然。若是连个奴婢都比不过,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安三娘一下子高兴起来,下巴抬得都快戳上梁顶了。
看着这张志得意满、雄心勃勃的脸,不知何故,安氏心下竟生出了几分快意。
既然有人上赶着要出头露脸,她身为大姐的,自是需得戳力相助、再推上那么两把,方不负了那亲亲一家人的名头不是?
一瞬间,她那双明丽的杏眸深处,有厉色飞快划过。
安老太太多年来的“厚爱”,如今,也可以好生奉还了。
却不知,这一还之下,安老太太会不会哭得断了气?
若当真气得咽了气,那可也不错。
思及此,安氏直是笑若春风,又故意道:“三妹妹,虽然大姐很钦佩你的志向,只有一句话你却是说错了。”
“哪一句错了?大姐姐可别诳我。”安三娘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
安氏便道:“五弟妹与寻常仆役是不同的。她是宫中女官,那可是有品级的,便是差一些的寒门姑娘,那脸面也没她的大,难不成你竟不知道么?”
“谁说我不知道了?”不出她所料,一听这话,安四娘果然恼了,面色阴得能刷下一层灰来。
“我娘说了,就算是宫里的女官,那也还是奴才。论起家世来,我们家更好些。她也就是运气好,凑巧被国公夫人瞧中了,若是当初在国公夫人跟前的是我,她老人家定会认我当闺女的,她一个奴婢,算什么玩意儿。”
安三娘简直要痛到心尖上去。
如果她得着那样的机缘,如今嫁予那俊美的徐五爷的,就是她安三娘了。
这是她的未尽之言,却是不好往下说的。
安老太太曾叮嘱过她,他们这样出身好的良家女,做妾太可惜了,还是嫁进大户人家作正头夫人更好。
虽则在安三娘心里,她实是情愿为妾的。
她的这一番“豪言壮语”,声势着实不小,幸得安氏有先见之明,早就把服侍的人都遣出去了,倒也不怕被人听见。
待说完了,安三娘便又焦躁起来,围着大案走了几步,皱眉道:
“既然说起这个来了,大姐倒是先说一说怎么个章程吧?娘都催了好几次,也没见你把挑中的人家送去给娘过目,娘挑完了我还得再挑呢。”
极自然的语气,仿似那些富贵公子、多金少年,皆可任由她安家拣择。
第358章 旧物
听得此言,安氏微微一笑,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三妹妹,此事须急不得,再等等好不好?”
安三娘斜着眼睛瞄她,蓦地面色一寒,尖声道:“大姐你是不是不想帮这个忙?你可别忘了,当初要不是娘在后头帮衬着,嫁到王府里来的,就该是我!”
只消一想起徐三爷那张俊秀的脸,安三娘便又忘了徐五爷,心里只想着,若能嫁予这样的夫君,那也是极好的。
此念一生,她那一颗心便开始砰砰地跳了起来,管都管不住。旋即又生出了更多的怨恨,看向安氏的眼神淬了毒一般,恨不能对方立时死在眼前,由自己替她享了这荣华富贵。
这个瞬间,安三娘是真切地觉着,安氏所得的一切,皆是她施舍的,而今她索要回报,亦是份属应当。
安氏半敛着眉,神情间没有一丝异样。
唯有她自己知晓,她得用上多大的力气,才能按下那一巴掌糊对方脸上、再把那张恶心的脸狠狠撕烂的念头。
肖想徐五不算,竟还肖想起她的夫君来了!
这是把自个儿当公主,养上一堆面首么?
难怪不照镜子呢。
这张脸上接天、下连地,大得没有一面镜子能照得下。
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捺住心底灼烧的怒火,安氏抬起头,面上是如水般温柔的浅笑:
“三妹妹错怪我了。委实不是我拖延,却是这次寿宴请了很多贵客,好些都是头一等的门第呢,我便想着,再仔细相看相看,你自个儿也好生瞧一瞧,有那中意的便来告诉我。到时候我一并交给娘,岂不周全?”
三言两语间,便令安三娘转怒为喜,重又垂下头去捏衣角:“原来是这样儿的,那……那就依大姐的主意。”
她娇羞地扭着身子,脸红得如煮熟的虾,显是对安氏之语深信不疑。
毕竟,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她踩在安氏头上,踩得这个大姐连喘口气都要看她的面色,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儿继续踩罢了,她自是笃定得很。
安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复又移开了视线。
这个三妹妹,留不得了。
若不然,她必会闯下大祸,进而带累到她这个大姐身上。
刹那间,安氏低垂的眼睛里,涌起了强烈到仿似刻进骨髓般的怨恨,便连五官亦随之扭曲起来。
然而,这一切情绪,并曾影响到什么。
风色正好、天光尚明,木樨的香气盘旋往复,轩窗下,是随意涂抹的几缕秋阳,淡薄的金辉洒落在这对姐妹身上,恬静地、舒缓地,若一声悠长的叹息,感慨着这岁月静好、人世亲情……
转眼间,重阳节气已过,霜华渐重、秋露愈寒,晨起时,那窗台上总浮着极浅的一层薄白,拭之犹凉。王府大花园的那几棵银杏树,亦披上了满身金甲,一夜雨过,地面上便有碎金斑驳,萧瑟之余,又有一种格外的灿烂。
随着生辰渐近,王妃朱氏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宁萱堂镇日里笑语不断,往来回话的管事妈妈、丫鬟婆子,也皆是脸上带笑。
王妃寿宴,大半个京城的贵人都会来,这说出去得有多体面?便是他们这些下人,也觉着面上有光。
因王长子夫人潘氏身子渐重,操持这等大宴委实吃力,朱氏便命二夫人苏氏从旁协理,三夫人安氏、四夫人宁氏亦领几桩闲差,帮点儿小忙。
至于红药,因她尚在新婚之际,朱氏便很体贴地没拿这些琐事烦她,只笑着让她“早些生个大胖小子”。
此外,许是朱氏大好之故,朱氏还变得大方了,竟拿出好些头面赏人,满府里的女眷皆有,便连客居的安三娘也得着了一份儿。
说起来,将安三娘接进府中小住,还是安氏的请求。
王府近来事繁,安氏自也不得闲。她怕寿宴前后顾不上这个娘家三妹妹,遂求得朱氏首肯,提前把人接了过来,也免得到到时候再手忙脚乱地,万一有个差池,反为不美。
是故,红药最近每日定省时,皆能见着这个容貌与徐婉贞不相上下、刁蛮亦与之差相仿佛、粗鲁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安家三姑娘。
却也仅止于此。
安三娘从不拿正眼瞧红药,红药亦鲜少对她假以辞色。
事实上,能被安三娘看在眼里的,也就朱氏并她那几个嫡亲的儿女,就连自家大姐安氏,安三娘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倒是对徐家几位爷,她颇为上心。
只可惜,长在宁萱堂走动的,只有二爷徐肃;偶尔有那么一回,王长子徐直会来坐上片刻。
至于三、四、五几位,通常只有在堂下站脚的份儿,亦是沾地即走,绝不逗留。
因为朱氏讨厌看见他们。
约莫他们也不大高兴瞧见她。
倒是安三娘,朱氏待之甚厚。
红药猜测,朱氏许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个亲闺女的影子,所以才会加以青眼。红药每每去请安,皆见安三娘与徐婉贞分列左右而坐,如两尊门神一般,拱卫着近在咫尺的朱氏。
在东平郡王府后宅,近朱氏之位就座,这可是绝大的殊荣,如红药这样的庶子儿媳,能有个座儿就不错了,往前凑半步都是难的。
这一日,红药晨定完毕,回影梅斋略作收拾,正欲取些针线来做,忽见东梢间门帘一挑,荷露捧着只朱漆描金妆匣走了出来,屈膝道:
“太太,方才拾掇里头的多宝阁,婢子见这套红宝石的头面还没收起来,还要请太太的示下,这套头面是收在库里还是怎么着?”
红药听得一怔,旋即便想起,这匣中的红宝石头面,正是朱氏前些时候赏的,当时她正忙着翻晒冬衣,只扫了一眼便命人先搁下了。
“拿来我瞧瞧。”她一时来了兴致,随手将针线笸箩丢在一旁,起身行至青玉案边坐了下来。
荷露忙走过去,轻轻启开匣盖儿,细声道:“婢子方才粗粗瞧了一眼,那红宝石倒是还好,就是这金子……旧了些。”
岂止是旧,简直就像百八十年前的物件儿。
第359章 玉牌
红药凝目看向匣中,面上的神情便有些淡:“我记得王妃说过,这头面是早年从宫里得着的,许是哪位娘娘赏的罢。”
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她止住了话头。
将宫中之物,赏予宫中旧婢,朱氏这个赏,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红药不明白她此举意思何在,也不想弄明白,更没将此事告之徐玠。
总归往后是要分家的,扯着这些鸡零狗碎与人置气,不值当。
有那闲功夫,瞧两页话本子不好么?
莲香正在旁边看着几个小丫鬟卷纱料子,听了红药这话,好奇地探头往妆匣里看了看,却见匣中一片黯淡,金器早便失去了光泽,本应鲜亮的红宝石亦蒙了一层灰,瞧来一派陈旧。
“安三娘得的那套可比这好多着了。”她嘟囔了一句,面上现出一丝不忿来。
安三娘得的乃是一套点翠头面,虽然不算顶好,却也远远好过红药的这套了。
荷露想也是郁结的,难得地不曾出声制止莲香,只皱眉道:“主子,不然还是融了罢,委实太旧,就算擦得亮了,也根本戴不出去。”
红药黛眉轻颦,思忖了片刻,便摇头道:“用不着融,也别收进库房,你去找个严实点儿的大箱子放起来,以后再有什么,也都搁进箱子里,那箱子往后便安置在西次间儿雁翅架的底层,拿锁头锁好了,钥匙交予我。”
朱氏赏的物件儿,红药既不敢用,也不敢让它们离了自己的视线,只能先这样收着,等积到一定的数量,再拢共交由徐玠处置,也算是全了礼数。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朱氏有着一片慈心(才怪),红药也只能拿它当驴肝肺了。
荷露领命下去了,那厢小丫鬟也卷好了纱,莲香便挑帘出了屋。
廊角的风炉上正炖着银耳羹,芰月亲自在旁看着火,见她来了,忙招手道:“快来,这火候差不多了,你帮我……”
“哐当”,她话未说完,影梅斋的院门蓦地被人撞开,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你跑什么?”芰月当下沉了脸,扭头喝道。
那小丫头吓得哆嗦了一下,待见说话的芰月,忙飞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好了,丸大爷……丸大爷出……出事了。”
因呼吸太急,说不上两个字便要喘口大气。
芰月心头突地一跳。
丸大爷,乃是丸砸的浑名儿。
因它在影梅斋是远高于徐玠并红药的存在,故底下人都叫它丸大爷,后来教徐玠听见了,索性就拿这当了它的别名,还特为叫人做了面“丸大爷”的猫牌,挂在它的脖子上。
“你说清楚,丸砸怎么了?”丢下手中的蒲扇,芰月起身走了过去,莲香亦顾不得旁的了,也跟了过去。
那小丫头此时总算喘匀了气,也不待说话,只高举着两手,小声道:“两位姐姐,且瞧瞧这个。”
芰月早便瞧见她手中拿着个眼熟的物事,此时不由分说,劈手夺过来一看,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丸砸的猫牌!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镶着金边的玉牌正中,雕镂着一只猫头,正是丸砸的模样,而穿在玉牌金环扣上的系索,则是红药亲手所编,还打着梅花络。
这一刻,三个人的视线,尽皆凝在那翠绿的梅花络上。
血迹!
婴儿巴掌大小的一团血渍,正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
莲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抬起头,与芰月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目中皆多了几分惶然。
丸砸丸大爷的名号,阖府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就算来了外客,也泰半知道王府有这么一只比主子还主子的猫,更知道,丸砸是五爷并五太太的心头宝。
若是丸砸自个不小心受了伤,自是休提;可是,若竟然有人故意伤了它,则这就是冲着影梅斋来的了。
“这是从哪儿来的?”芰月紧紧抓着猫牌,沉声问道。
那小丫头已然不像方才那样慌张了,闻言便回手指了指院门,轻声道:“回两位姐姐,这是一个婆子送来的,眼下她就在门外夹道那里,我叫两个人与她说话呢。”
芰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晓得把人留住,这丫头倒也有两分聪明。
她抬手向莲香打了个手势。
莲香会意,立时快步走下曲廊,径往院门而去,芰月向那小丫头一点头:“你随我进去。”
说着便转身往正房行去。
小丫头亦步亦趋跟上,两个人才行至门边,那锦帘蓦地被人掀起,旋即飞来一道熟悉的语声:“外头闹什么呢?”
芰月忙停步,却见荷露挑帘而出,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虞,道:“怎地这般吵?里头都听见了。”
“丸砸不见了。”芰月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猫牌亦拿给她瞧了。
荷露也自心惊,忙又转身挑帘,带着芰月二人进了屋。
院中的这番动静,红药也听见了一些,却并没当回事。
出阁的时候,国公府陪送了好些个小丫头,皆是刘氏与常氏亲挑的,个顶个地聪明伶俐,只要好生调教个几年,便能放在跟前服侍了。
也正因此,影梅斋素常便颇为闹腾,小姑娘家说说笑笑,红药也不禁着她们。
侧耳听得帘栊轻响,红药便知是荷露回来了,却也没抬头,仍旧细细将一根彩线穿上银针,口中笑道:“外头又是谁把谁气得恼了?你也别总骂她们,到底还小呢。”
于她而言,这闲时岁月,也不过就这些琐碎罢了,这问也问得轻松。
“回主子,丸砸不见了。”回答她的,是荷露微有些发紧的语声。
红药霍然抬头。
芰月的手中,正拿着那面染血的猫牌。
红药面色陡变,探手便去取,开口时,语声极冷:“这上头是……血?”
因动作急了些,原先拈在手中的银针也掉了下来,她却并未察觉。
“太太仔细手。”荷露见状一惊,忙上前去收拾针线笸箩,将一应用物都放去了旁边的大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