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梦溪
朱氏停下脚步,视线扫向红药身后。
人真多。
她不无讥讽地勾起了唇。
连个诰命都没有,排场倒大得很,走哪儿都一堆人跟着,真拿自个儿当个贵主瞧啊。
便如此刻,那二十来个丫鬟婆子雁翅般排开,将本就不宽的路给塞得满满当当地,连个缝儿都不露。
知道的这是五太太游园,不知道的,还当是山大王带人劫道儿呢。
真是不知所谓。
朱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脸上也显出讥色来。
“哟,王妃、三嫂,您二位怎么来了?是来赏景的么?”红药此时自是瞧见了她们,遂笑着迎上前去,屈身见礼,一行一止,莫不规矩到了极点。
朱氏皱起眉,眼底飞快划过了一丝戾气。
周妈妈忙轻轻咳嗽了一声,冲她使了个眼色。
朱氏心下亦知,此时远还未到发作之时,只得强按下满心的烦躁,堆出笑来,和和气气地道:“原来是五郎媳妇啊。可是巧了,我和你三嫂正想去前头散一散呢,不想你也出来了。”
语毕,念头微闪,一番话很顺畅地便自口中流淌而出:
“五郎媳妇既然也在这里,想必也是听说了那梦溪先生在眠云阁歇息之事了罢。你这孩子也是,知道了也不和我说,瞒着我有什么意思?”
红药被她说得一愕,也未及细品其语中深意,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梦溪先生在眠云阁?
居然?
这位梦溪先生可是响当当的大儒的,声名极著,前世红药在深宫时,也曾听过此人大名。
梦溪先生今日也来给朱氏贺寿了?
“王妃您瞧,都到这个时候儿了,五太太还装不知道呢,要不是王妃眼睛雪亮,奴婢都要给五太太骗过去了。”周妈妈笑着补了一刀。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是坐实了红药知情之事。
朱氏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周妈妈真个老道,看出她这是突发奇想要拉五房下水,遂提前把话递了过来。
“妈妈是不是吃酒了?怎生如此多话?”心下虽高兴,朱氏面上却满是不虞,侧首横了周妈妈一眼。
周妈妈做戏做足,当即躬腰请罪:“奴婢多嘴了,王妃恕罪。”
朱氏好悬没绷住笑出来,忙清了清嗓子将笑意捺下,方沉声道:
“五郎媳妇就知道了梦溪先生的事儿,那也没什么。这一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连我听了都忍不住要去拜见一番呢,何况五郎一家?”
主仆俩一唱一和地,接得那叫一个紧密,根本不容红药反驳。
红药也不急,一双杏眸兜兜转转,将众人神色尽置于眼底。
嗯,朱氏是故意的,周妈妈同样,倒是安氏……
“原来五弟妹一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啊。”安氏忽尔开了口,面色微有些不自在。
拂了拂衣袖,她又淡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后知后觉,还是从别的地方打听来的呢。五弟妹要是早告诉我一声,我也不至于到处瞎问了。”
红药双眉微轩。
哟,这是怪罪五房没提前给通风报信?
又没欠你的,知道了不告诉你又怎地?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
这般想着,红药愈加疑惑起来。
难不成那眠云阁里,竟还真有个当世大儒?
那徐婉顺又进去做什么?
陈姨娘就生了她一个女儿,她也没个兄弟要帮衬,去见大儒又是何意?
拜师?
不可能。
且不说徐婉顺平素连书都很少看,人大儒也根本不可能认个女弟子啊。
莫非……这其中还有诈?
“三郎媳妇,你也少说两句。你是做嫂嫂的,让着底下弟妹是该当的。”朱氏一脸看好戏的神气,话倒是说得很宽和。
就是字字句句都在往红药脚底下挖坑。
这一回,红药没等周妈妈开口,已然抢先道:“王妃和三嫂这是齐打伙儿地冤枉人呢。什么梦西先生、梦东先生地,我哪儿知道啊。再者说了,就算我知道了,我也没个由头要拦着别人不是?”
末了一语,却是冲着安氏说的。
安氏怔了怔。
红药索性把话挑明,又利索地续道:“王妃也知道,儿媳娘家几个侄儿都是摆明了要走武将的路子,说是读书,也不过识几个字、能看得懂兵书罢了,家里现成就有两位西席,用不着再多请一位。王妃和三女性要是不信我这话,我马上叫人把娘请来问一问就是。”
朱氏面色一僵。
这话委实通透,一撇两干净,倒叫人不好再往上攀扯了。
安氏已然面现尴尬,忙道:“五弟妹这话我信,不必再请刘夫人了。”
朱氏面色一寒,正想再说些什么把水搅混,红药却抢先开了口:
“再退一万步说,就有了私心,我把消息封住也不难啊,我们爷的本事,您二位又不是不知道。”
朱氏当即黑了脸。
简直要气死了。
平常看着跟死鱼似地,谁想这丫头竟生了张利口,这话说得太扎心,简直让人没法往下接。
安氏紧紧闭上了嘴,神情越发难堪。
她也是一时情急,这才漏了话,细想想,五房确实没那个必要瞒着梦溪先生之事。
就是这五弟妹话太粗糙,听得人心里发堵。
朱氏与她一样,心里也堵着气,面上却还不得不笑着,和颜悦色地道:“哎哟,我也就随口说了一句,倒招出你这么一大篇子话来。早知道我就不多这个嘴了。”
红药心说你以退为进,老身难道就不会装可怜么?
“儿媳不敢。”她马上一脸地惶恐,躬着腰、缩着肩,十足一副小媳妇儿模样,细声细气地道:
“儿媳是个死脑筋,不会说话,就想把道理给说清楚了。若是有得罪王妃的地方,还请王妃千万恕了儿媳,要不然,儿媳就只能跪在娘跟前请罪了。”
朱氏强顶着一口气,才没让脸上的笑容扭曲。
明知道刘氏就在前面花厅瞧戏呢,这死丫头还装出一副可怜样儿来,怎么着,想告黑状?想把刘氏叫来撑腰?想把事情搞大?
此念一生,朱氏只觉心头冒火,看着红药的眼神像要吃人。
第376章 抱住
便在朱氏即将发作的一刹,安氏蓦地上前两步,抬手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然地道:
“五弟妹可真真说笑了。王妃素来宽和得紧,如何会怪罪于你呢?要依三嫂说呢,五弟妹可好好儿地说话罢,别动不动就拿立规矩说事儿,便是当真国公夫人来了,也要为难不是?”
轻轻巧巧地,便将话头给接了过去,不止暂解朱氏之围,且语中之意,还是偏帮着朱氏的。
朱氏堵在心头的那一口气,终是稍得疏散,含笑看了安氏一眼,神情颇为嘉许,旋即又转向红药,温声道:
“我原也不过白说说罢了。如今我与你三嫂还要去拜见梦溪先生,这便去了,你自去游玩便是。”
说着便携起安氏的手,亲亲热热往前走。
惹不起,我躲着总成了罢。
红药心说这还真不成。
“王妃请留步,儿媳正有事儿要与您说。”动作轻盈地跨前半步,红药将身一正,恰巧拦在了朱氏并安氏身前。
二人同时一怔。
“五弟妹这是做什么呢?还拦着道儿不让人走了么?”安氏当先皱起了眉。
周妈妈亦在旁帮腔:“是啊,五太太,您这是作甚?王妃急着去拜见贵客呢,您拦在头里是怎么个意思哪?”
两个人言语衔接,配合得天衣无缝。
朱氏见了,自是乐得做一回好人,遂也不说话,只施施然目注红药,一脸“看你怎么办”的神情。
红药心下暗笑,面上的笑容更如春花绽放,柔声说道:“媳妇当真有话要与王妃说,这话还挺长的,少不得要耽误王妃一会儿功夫。”
语毕,左右四顾,掩袖一笑:“嗳呀,这地方也不是说话之处,不若王妃并三嫂便与我同去那头的凉亭坐一坐,咱们细细分说便是。”
竟是动也不动,毫无让路之意。
朱氏的火气“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她原就急于前往眠云阁,却未想红药如此难缠,心下自是不耐至极,当即那脸就挂了下来。
周妈妈立时会意,皮笑肉不笑地道:“五太太怎么拦着长辈不许走呢?这又是哪里的规矩?难不成国公府的媳妇子也是这么着对婆母的?”
话虽不长,字字诛心。
红药却连个眼风都吝于往她身上递,只笑吟吟地望住朱氏并安氏,情真意切地道:“王妃,媳妇的事儿当真也挺急的,王妃还是先听媳妇说完了再……”
“放肆!”朱氏哪容得她往下说,怒喝一声,打断了红药的话。
红药忙垂首,脚下却是不退反进,竟又往前跨了半步,与朱氏相对而立。
我就放肆又怎么着了?
朱氏竟从中读出了如上意味。
她直是气得眉眼皆移了位。
做主母这些年,还从不曾有人敢于如此忤逆她,一瞬间,她脸子和袖了同甩,厉色道:“你给我退下!”
这是在她亦是鲜有的语气。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朱氏,王妃与婆母的双重架子搭得十足。
通常说来,再是强项的小辈,这等时候也会稍作退让。
可红药她不寻常啊。
朱氏话音未落,“叭叽”一声,她竟陡地合身扑倒在地,也不管那地上灰尘,一把便抱住了朱氏的腿,痛哭哀嚎:
“王妃,儿媳今儿一定要跟您把话给说得了,您不能走、不能走、不能走哇!”
一递一声、声嘶力竭,就像那喊冤的百姓遇见青天大老爷抱着腿就不撒手了。
青石路上有一息绝对的安静。
除了红药的哭嚎,众声皆息。
就连朱氏也呆得一呆。
而后,直是气了个倒仰……不,是真的差点儿倒仰个大跟头。
这冷不防地被人一撞,任谁也要站不稳。
幸得周妈妈反应快,牢牢将朱氏扶住了,她才不曾摔倒。而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被红药撞得往后踉跄,一时间身子都不听使唤了。
“反……反了……反了……”惊怒交集之下,朱氏话都说不全,一张脸直是涨成猪肝色,抖着手指着红药:
“顾红药!你……你这又是作什么?”
“媳妇有话要说,请王妃去凉亭听媳妇说话。”红药嚎哭着道,那吐字竟也不含糊,入耳之时、清晰可辨。
朱氏气得两手发抖,周妈妈此时亦明白了过来,高声道:“五太太,快放开王妃,莫要失了礼数!”
红药心说礼数你娘的腿儿。
老身舍下这半条命,就是不能让你们从这儿过去!
她头也不抬,只将两条胳膊下死力抱紧朱氏,蹬腿干嚎:“儿媳要说话,儿媳必须说话。王妃容儿媳说完了再走,不然儿媳就不起来了。”
整条道儿的人都凌乱了。
荷露等人尽皆白了脸,朱氏带来的婆子亦瞠目结舌。
真真是从没见过哪家的贵主儿能这么的……这么的……那啥。
委实是话太难听,想一想都臊得慌。
可人家五太太就一点儿不臊。
不但不臊,还嚎得错落有致,那高低起伏间气息的流转、字句的切换,闭眼听着还能听出个调儿来,跟唱歌似地。
一时间,四下俱寂,唯有红药清亮的干嚎回荡着。
朱氏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一是恼的,二来,正运气使劲儿呢。
红药跟块石头似地坠在她腿上,她的身子像有千斤重,若不运气,只怕当场就要被掀翻在地。
她丢不起这人!
简直都把人快气厥过去了。
活了半辈子,今儿真是开了回老眼。
“你……你作死啊……”朱氏哆嗦着嘴唇,脸色铁青,一面不要命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个腿上的重荷。
叵奈红药这一式“抱腿杀”,乃是千锤百炼而成的绝技,讲究的乃是一个“坠”字诀,当年不知抱杀过多少壮实的泼妇。
就朱氏那小身板儿,哪里敌得过?
只见她越是挣扎,便越是摇摇欲坠,更兼气怒攻心,脸色由青转紫,眼见得一口气就要捣腾不上来了。
“你们都是死人哪?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将五太太扶开?”
紧要关头,到底周妈妈脑子灵光,想起了跟着朱氏来的那些仆妇,遂大喝了一声。
第377章 防线
因此行颇有要用人之处,朱氏也带着好些仆妇。
只是,方才红药那一扑、一抱、一嚎,委实太过出人意表,明萱堂诸人全都看傻了,直到周妈妈喝声一起,她们才尽皆神魂归位,再一看,了不得,王妃都快被五太太给抱倒了。
“啊呀,王妃要摔着了!”
“快去把五太太请开!”
“王妃小心!”
乱七八糟的呼喝声中,明萱堂众仆妇咋咋呼呼涌上前去,拉手的、掰腿的,意图将红药从朱氏的腿上给抠下来。
红药心说老身就防着你们这一招儿呢,转头就要招呼众人齐上。
也就在在这个当儿,一声尖叫骤然炸起:
“快护着太太!”
却是荷露发出的。
这丫头的眼睛都红了。
那明萱堂的仆妇个个如狼似虎地,这哪里是拉人?
这分明就是要打她们太太啊!
这如何使得?
荷露护主的本能在此刻占了绝对上风,一声叫罢,她又赤红着眼睛怒视那群黑衣仆妇:“你们都傻了么?给我上!”
尖利的嘶吼声,终是震得十余名玄衣健妇如梦初醒,一个个伸拳撸袖便冲了过去。
黑潮般将明萱堂众人团团围住,一个拉一个,很快便把朱氏的给人拦下了,就连周妈妈也未能幸免,被两名健妇合力扯去一旁,衣裳都给她扯歪了。
我众敌寡,尚有几名富余的玄衣仆妇眼见得英雌无用武之地,一扭脸儿,安氏还带着俩丫鬟呢,得,一并架起来罢。
眨眼间,明萱堂大军并安氏散兵,全军覆没,只余下朱氏并安氏两个光杆儿将军,一个气得两眼翻白,一个吓得面色如土。
她二人出身虽低,却也并非市井里长大的,委实没见过这等阵仗。
这是干嘛?泼妇干架么?
刹那间,二人直是心胆俱裂,生恐红药一声令下,连她俩一并给打了。
这厢两个主子吓得肝儿颤,偏红药还在那委屈地干嚎:
“王妃啊王妃,您听儿媳一言哪——儿媳必须把话说清楚啊——您要不听儿媳就不起啊——”
这富于韵律的哭叫,经由红药那柔嫩的嗓音吼出,竟有着一丝怪异的美感。
别说,还怪好听的……呀呀个呸!
明萱堂众人齐齐唾弃。
这都要打起来了,再好听那也不能听啊!
红药实则亦是无法之下,方才出此下策。
道理皆不在她这一头,除了硬扛,再无别的办法能留下朱氏。
好在朱氏已然被徐玠拿捏住了,纵使来硬的,她也决计不敢报复回去。
嗯,就是这么有底气。
红药一面干嚎,一面气定神闲地想着。
她倒也想挤出几滴眼泪,以使这出戏更圆满,惜乎竟是不能,只得拿出前世吵架的拿手活儿——嚎。
反正比嗓门儿,她顾老太就没输过。
朱氏浑身都在哆嗦,也不知是气还是怕,身子更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地往旁歪倒。
虽没了周妈妈的扶持,红药却是抱得很有技巧,恰能助她支撑身体,是以她至今还站着。
只是,这终究是个力气活,红药还要分心嚎哭,渐渐地有些不支起来,而朱氏便也如那将倾之大厦,岌岌可危。
若有外人在此,定会以为朱氏这是得病抽风了,红药抱着她是在救她。
没见一边儿哆嗦一边往旁边倒么?
的确,朱氏是真的快要站不住了。
她没打过架,自是不知底盘越低、身形越稳的道理,又不晓得拉个马步什么的,此时只觉腿上像挂着块大石头,热乎乎地直拖着她往下陷。
荷露等几个丫鬟此时亦在哆嗦。
虽说方才是她叫了一嗓子,可叫完了,她亦是害怕的。
红药此时之举,称之为“以下犯上”亦不为过,一旦有人追究,身为红药的婢仆,首当其冲要受责罚。
如此大过,挨几十个板子都是轻的,便是打杀了,亦无人会觉得重。
只消这般一想,荷露又如何不怕?
然而,在心底深处,她却又总记着红药素常的好,以及临来之前红药说的那番话。
这让她在害怕之余,又有着一丝莫名而来的笃定:
太太一定能护住她们这些下人的!
一定!
抱持此念,荷露用力咬住嘴唇,奋起余勇,将身边诸大、小丫鬟尽皆归拢来,命她们一个个手挽着手、胳膊拐着胳膊,连起一道人墙,横在道中。
主子既要强留下王妃,则她们便把路拦下,助主子一臂之力。
这是荷露目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旁的她们也帮不上忙。
于是,青石路上,便现出了这样一副奇景:
一群由颤抖的、恐惧的、苍白着脸的丫鬟组成的防线,薄弱却也坚定地,横亘于红药身后。
当国公夫人刘氏带着鲁妈妈匆匆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情形:
朱氏在抽、安氏在抖、红药在嚎、周妈妈在发火、粗使婆子在捉对儿厮扯扭打,外加一溜排白着脸战战兢兢的丫鬟。
刘氏嘴角抽了抽。一瞬间,肃杀的面容有了崩塌的迹象。
不是说情形危急么?
不是说她的宝贝闺女要遭殃么?
不是说影梅斋怕是斗不过明萱堂么?
怎么如今细瞧着,这遭殃的似乎是别人哪。
比如朱氏啥的。
至于红药这孩子……
刘氏缓缓扫视全场。
嗯,找着了。
正坐地上装哭呢,实则连头发丝儿都没少去半根。
刘氏拿帕子轻拭额角,一脸从容。
忙什么?
闺女又没遭罪,则她也犯不着慌急慌忙地,先把汗落一落是正经。
方才走得太急,额角都湿了呢,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见亲家母嘛。
刘氏闲闲而立,便如那大将面对乱军,身后黑压压好几十健妇则是押阵的大军。
鲁妈妈此时亦是满脸震惊。
这哭的喊的,比她想的可热闹多了。
她嘴角拧巴着,半天没法说话。
实是怕这一开口,那笑就能喷出来,这戏就没法唱了。
“老夫人……老夫人!”荷露此时亦瞧见了来人,一时间又惊又喜,又是委屈害怕,眼泪随语声滚滚而落,旋即双足一软,“噗嗵”一声,坐倒在地。
第378章 盘算(二合一)
刘氏的到来,让荷露才将鼓足的勇气,顷刻泄尽。
而随着这一声惊呼,场中登时一静。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一息之前还抱着朱氏要死要活的红药,居然蓦地两手一松,抹了把脸,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了。
朱氏险些被闪个大跟头。
她如今全靠红药抱腿的力道支撑着,这乍乍然地失了助力,自是再也保持不了平衡,眼见得就要摔倒。
便在此时,一双手稳稳伸来,及时扶住了她。
“儿媳失礼了。王妃恕罪。”红药风姿优雅地搀扶着朱氏,微微福了福身。
纵使行礼不便,这一折腰的风仪,亦是端秀优美,纵观整个玉京城,也没几个姑娘能比得上。
众人皆有点懵。
说来也怪,折腾了这半日,朱氏、安氏并周妈妈无一形容齐整,偏是这五太太,依旧一副好女子模样,剪鬓若裁、衣饰如新,通身上下纤尘不染,裙子也很干净。
就仿佛方才坐地上抱着人家腿干嚎的是别一个人。
朱氏呆呆看着红药,一时间失去了反应。
红药亦未予她这个机会。
将朱氏扶稳了,她闲闲转首,顾眼间,便瞧见了在一旁整理衣物的周妈妈,遂莞尔一笑,道:
“哎呀,妈妈原来在这儿呢,教我好找。妈妈还是过来服侍着王妃吧,我娘就在前头呢,我去与我娘说说话儿。”
语罢,俏皮地眨了眨眼,纯然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丢下朱氏,徐步行至刘氏跟前,嫣然笑语:“娘,您怎么来了呀?”
周妈妈真想朝天翻个大白眼。
怎么来的?
还不是五太太你搬来的?
瞥一眼刘氏身后黑压压的那群健妇,周妈妈强忍下失礼的冲动,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住了仍旧魂不守舍的朱氏,复又向刘氏躬了躬腰,眉眼平平地道:
“真真是让亲家老太太看笑话儿了,奴婢们这会子才来给您见礼。这可不是奴婢们怠慢于您,实是方才被人缠得脱不开手脚来。还请老太太恕罪则个。”
红药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这刁状告的,有水平。
听来皆是白水话,然细品之,这水里却掺着砂,若当真饮下,准保硌得你牙疼。
刘氏淡然而立,未曾接话,亦并未多瞧周妈妈一眼。
这一刻,周妈妈其人、乃至于四下里乱七八糟的情形,亦似皆不在她眼中。
她只是瞬也不瞬地望住红药,一脸地慈蔼与疼惜,柔声道:“我的儿,这几日没见,你都瘦了。可怜见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周妈妈又想翻白眼了。
这话说的,就不亏心么?
刚才是谁把明萱堂的人都给制得死死的?
到底谁欺负谁了啊?
周妈妈撇了撇嘴。
不消说,刘氏此来就是给红药撑腰的,她方才那番话,白说了。
果然,一语说罢,刘氏忽地眉峰一立,面色转寒,沉声对红药道:
“说起来,这门第越高的人家,就越容易出刁奴。若逢着这一等奴才,好孩子,你只要拿出主子的款儿来,拿她们当猫狗瞧着也就是了,莫与她们一般见识。蹬鼻子上脸地,什么玩意儿!”
一席话直把个周妈妈说得面孔发白。
众婢仆亦皆垂下头。
这其中,尤以明萱堂诸人为甚。
实则她们方才也没大敢碰五太太。
人家五房多有钱哪,五太太人又和善、生得又好看、每回打赏给的银子还多,你说说看,谁舍得冲财神奶奶动手?
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奴婢们真真冤枉!
明萱堂众人齐声在心里叫屈。
一旁的安氏此时亦终是回过了神,听得刘氏所言,不由得那眼皮子直跳,下意识瞄了朱氏一眼。
朱氏的脸青得发紫。
而奇怪的是,她并未作色,甚而也不曾还口。
就青着脸在那里发抖。
她真是又气又憋屈。
刘氏此言,大有以势压人之意。
而这个势,朱氏还必须得认下。
纵使她此刻满心窝火,胸膛都快炸开了,却也根本无从亦不敢宣泄。
只索硬忍罢了。
安氏偷眼睇她,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青,心下便想着,今日这一出,只怕不好收场。
纵使是再没眼色,安氏亦已看出,红药今日针对的,非是她们三房,而是明萱堂。
这让安氏颇为后悔。
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该强出头,缩在人后瞧戏不好么?
如今看来,这好戏才开锣,刘氏对上朱氏,却也旗鼓相当。
她倒是不介意再多瞧上两眼戏的,只是,梦溪先生那一头,却是顾不得了。
一念及此,安氏已是心绪翻涌,管自出起神来。
却不知,远山这孩子,有没有与梦溪先生见着面?
她想道。
心下有期盼,亦有不安。
若是能拜在这位名儒门下,则往后安家光耀门楣,便也有个指望了,而安氏这个做姑母的,得着有出息的亲侄子帮衬,自亦会过得越来越好。
这念头似是一把火,烧得安氏心头滚烫,仿似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便在眼前,一时间竟想得痴了,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见。
直到衣袖被人用力拉扯,她方才陡然醒转,举眸处,便见大丫鬟喜鹊正冲她呶嘴。
她忙抬头看去。
方才还站满了人的青石板路,此时已然空出大半,非止刘氏与红药不见了,就连那一大堆丫鬟婆子,也全都没了影儿。
“咦,人呢?”安氏没敢回头去瞧,只悄声问喜鹊道。
喜鹊嚅动着嘴唇,语声极轻地道:“回夫人,早都走了。”
说着又一个劲儿冲她使眼色。
安氏自知其意,略凝了凝神,便转向一旁仍旧面色铁青的朱氏,屈身行了一礼,嗫嚅地道:“媳妇……媳妇方才没有帮得上忙,是媳妇的不是。”
朱氏脖子上的青筋还没落下去呢,闻听此言,那青筋登时又鼓了起来,鼻孔一翕一张地,眼见得就要发火。
周妈妈怕坏了好事,忙抢上前半步,扬声道:“王妃自不会与那起子小人计较,只眼下还是拜见梦溪先生要紧,那些闲杂人等,三夫人也别去管了。”
她语声极洪,说的又快,朱氏身子震了震,面上现出挣扎之色,到底还是将火气压了下去。
罢了,先将这一局走完,再作别论。
见她怒而又止,周妈妈亦颇有息事宁人之意,安氏不免有些诧异。
明萱堂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方才那场闹剧,那可是直接下了明萱堂的脸了,朱氏竟也忍得下?
莫非是因着今日她老人家作寿,是以脾气格外宽和?
而其实,朱氏已经忍得脑门儿都在抽疼。
她自是不想忍的。
然此时境况,不忍也得忍。因为,往死里得罪影梅斋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更遑论又多出个国公夫人刘氏。
便在方才安氏走神时,刘氏已拉着红药给朱氏赔过罪了,而朱氏也捏着鼻子表示不予追究。
这且不算,红药竟还拿话迫得朱氏连下人也一并饶过,朱氏不得不应下了。
连着强咽下这几口气,她脑门儿自然疼得紧。而只消一想起方才被那母女两个压制的情形,朱氏更是不痛快到了极点,面上自也做不出那和软的样儿来,只僵着脸道:
“罢了,先去眠云阁,旁的容后再说。”
安氏忙应了个是,心下那些许疑惑,亦就此散去。
所谓“容后再说”,那个“说”字改为“报”,才更合适。
约莫又有好戏瞧了。
安氏无甚情绪地想着,面上情儿却做得十足,亲自上前帮着朱氏收拾头面衣裳,待诸事妥当,一行人方再度起行。
这一次,总算再也无人相拦,她们顺顺当当地行过了那条青石路,来到了眠云阁。
隔着那一大片卧云般的白石,朱氏微眯了眼,不着痕迹地下下打量。
此刻,眠云阁四面的窗户俱皆阖拢,窗格间隐约透出几抹殷红,艳色夺目,可以想见那阁中帐幔低垂、锦裀绣褥的情景,该是多么地旖旎绮丽。
朱氏的眼底,终是滑过了一丝笑意。
佯作与周妈妈说话,她略回首,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安氏。
安氏正低着头,一脸地恭顺。
朱氏见了,心下越发自得,若非时机不对,简直就能笑出来。
徐婉顺配安远山,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再过一会儿,当安氏亲眼瞧见自个最器重的侄子,跟王府姑娘滚倒在一张榻上,她又会是何等表情?
真是想想就教人欢喜呢。
朱氏眼底的笑意,渐渐散至眉间。
以安氏的聪明,她一定能够想到,从今往后,她那亲亲好侄子的命运,便掌握在朱氏的手中了。
强辱王府姑娘的罪名,莫说安远山,就是他安家全家人加起来,也担不起。
至于那心比天高、偏偏命比纸薄的四姑娘……
朱氏舒心地笑了起来。
有了这么个大把柄在手,往后这位四姑娘可不得乖乖听话?若不然,她就等着嫁进安家那个破落户,一辈子被安老太太搓磨罢。
甚好。
朱氏笑眯眯地看了周妈妈一眼。
周妈妈的面上亦带着笑,心下却有着强烈的不安。
这一刻,她莫名便想起了方才青石路上的那一幕。
此前因事发突然、变故又大,让她无暇细思个中因由。
而眼下,看着这表面如常的眠云阁,周妈妈的心却有些发凉。
五太太方才那一闹,当真是因为“想回娘家住几日,这才拉着王妃说话”的么?
这话何时不能说,做什么非要拦在半道儿上,强拉着王妃并安氏不许走?
难道说……
周妈妈攥紧了手指,嘴唇抿得发白。
徜或五太太的出现果与此局有关,那么,此时正在眠云阁中的,还会是徐婉顺与安远山么?
若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周妈妈脚下挪了挪,尽中已然萌生了退意。
万一设局不成反被将军,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一息之后,她却又生出不甘。
这一局,她与向采青筹谋已久,总得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心中念头百转,而实则也不过数息罢了。
待计议已定,周妈妈便上前两步,向朱氏递去一个眼风,沉声道:“王妃、三夫人,奴婢这就去阁子里给梦溪先生递个名帖,知会他老人家一声儿。”
朱氏被她说得一愕。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来了?难道不该依照原定的谋划,立时冲进去揭破好事么?
安氏此时亦是神情微滞。
她觉得周妈妈这话里有话。
自牛婆子无意中透露出来梦溪先生的消息后,安氏便先行让安远山熟悉了大花园的地形,打的便是让他向老人家毛遂自荐的主意。
此际,周妈妈却单挑出这事来说,却是何意?
没有名帖就不能拜见么?
便在她思忖之际,朱氏已然将眉头一拧,不虞地道:“用不着这般麻烦罢?且我这儿也没有……”
“王妃,还是奴婢先去瞧瞧再说,奴婢这厢备着拜帖呢。”生恐她说出拆台之语,周妈妈忙不迭地插口说道。
被人截断了话头,朱氏登时大怒。
周妈妈只得又上前几步,轻声道:“奴婢先打个头阵,王妃只略等一等也就成了。”
近乎哀求的语气,配合着她那张忠厚而圆润的脸,倒令朱氏心头微凛。
周妈妈忙又用口型比出“顾红药”三字来,再将手指了指眠云阁的方向,好一通挤眉弄眼。
朱氏再是愚蠢,被她接连提醒着,多少咂么出点味儿来了,遂沉着脸道:“妈妈的意思是……”
她伸手比了个“五”字,意为“五房”。
周妈妈忙点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总算她们王妃明白过来了,不枉她这一番苦心。
主仆两个的动静颇为不小,所幸安氏犹自低眉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也不曾发现她们的异样。
“罢了,就依妈妈便是。咱们总不好失了礼数。”朱氏点了点头,眉梢的戾气终是消了。
她已然明白了周妈妈的意思,这是怕事有意外,先去探个底,万一有个什么,也好由外头的人支应。
周妈妈恭声应下,又转头低声吩咐几个婆子好生护着朱氏,方领着人去了。
第379章 文士(二合一)
朱氏与安氏一前一后立在阁前不远处,静候周妈妈出来。
凉风拂过,四下里秋声飒然,淡薄的阳光浅照于白石之上,岑寂而孤凉,似一片荒芜的塚。
安氏下意识拢紧身上氅衣,莫名便觉出了几分惶惑。
那种仿佛会发生些什么的感觉,在这一刻牢牢攫住了她的心,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咬唇迟疑了片刻,她到底还是上前几步,挨至朱氏身后,轻声问道:“王妃,梦溪先生今儿……当真来了么?”
“你倒来问我?”朱氏转过头,眉毛挑得高高地,一脸地讶然:“我还是从你这儿听来的消息呢,怎么你又反过来与我打听?老三媳妇,你不是糊涂了罢?”
安氏忙陪着笑脸道:“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媳妇听说,那男宾的拜帖您这儿也能瞧见,就想问一问您可瞧见了梦溪先生的帖子?”
说话间,她大大的眼睛自睫羽下向上一撩,飞快地掠向朱氏。
朱氏面上笑容未减,“嗐”了一声道:“那么些个帖儿呢,我哪里瞧得过来?且你不也说了,那是男宾,帖子都归王爷管着呢,这临时刻间儿的,我又到哪里去瞧去?”
言至此,眸光一凝,神情也淡了下去:“我说,你别是诓我的罢?我舍下脸面不要,亲来为二老爷求一份前程,你可别告诉我这竟是你胡说的。”
“媳妇不敢。”一触及她淡漠的眼睛,安氏连忙收回了视线。
罢了,是她想得太多了。
朱氏向来偏疼二老爷徐肃多些,这一点,她很早便瞧出来了。
而今日之事,亦全系安氏亲手安排下的,并无旁人知悉。包括牛婆子,对此亦是一无所知。
梦溪先生要来王府参加寿筵、顺便赏玩奇石的消息,还是牛婆子随口说出来的。
因牛婆子的孙子便在外门当差,有一日,他拿着好些贵人、名人的拜帖回家显摆,还特意拿梦溪先生爱赏奇石之事夸口,牛婆子这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她将此事告知安氏,亦并非故意透露消息,而是以孙子顽劣闯下大祸,家中为其上下打点花了好些银子为借口,跟安氏讨赏要钱呢。
安氏自此便留了心,假意筹措银两,绕着弯儿分了好几次套话,终是确定,牛婆子并未胡言。
那梦溪先生确实酷爱赏玩奇石,且近期正在京城某贵人家中作客,而那位贵人恰与王府交好,定会来参加王妃的寿筵。
得知此事后,安氏便起了让安远山拜在梦溪先生门下的念头。
今日,她悄悄将几名小丫头遣去外头,守在那建有奇石的馆阁左近,还将梦溪先生的形貌提前告知了她们,让她们一瞧见有相似之人,立时回报。
而开宴后不久,喜鹊便跑来报说,亲眼瞧见有一位皓首青衫、气度不凡的老者,进了眠云阁。
因生恐消息有误,安氏还特意找来牛婆子,旁敲侧击地问了,得知梦溪先生果然来了王府,这才匆匆给安远山递了信。
原本她还想着,寻机亲去眠云阁瞧瞧,也好帮着安远山周全一二,却不料周妈妈忽地找过来,道是朱氏相请,她又只得匆匆回转。
见到朱氏后她才知,原来朱氏听闻安远山兄弟读书有成,一时兴起,想要见一见这两位少年才俊。
安氏便以两个侄子已然退席归家为由,婉言拒绝了。
可谁想,偏就在这个当儿,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快嘴丫头,咭咭呱呱地说瞧见安远山跟个老夫子在眠云阁说话呢,却是直接打了安氏的嘴。
朱氏当场便挂下了脸,安氏百般无奈,只得含糊跟朱氏交代了两句。
一俟听闻梦溪先生的大名,朱氏便再也坐不住了,无论如何也要去拜见一番,安氏便也只得一并跟了来。
而在来的路上,朱氏很是责了安氏几句,说她只顾着娘家,却忘了婆家。
这行止很符合她贯来的脾性,亦变相地表明了,她事先对此事并不知情。
而除了那快嘴丫头外,这件事由头至尾,皆是安氏亲力亲为,她自认已然做到天衣无缝,不可能有问题的。
正自转着念头,前方忽地传来“咿呀”一声,眠云阁半掩的大门,已是缓缓开启。
安氏一惊,忙举眸望去。
入目处,是一角干净的男子青衫。
梦溪先生?!
安氏几乎脱口而出。
然而,便在启唇的那一刹,她忽地瞳孔一缩,闭紧了双唇。
不是梦溪先生!
那徐步跨出眠云阁大门之人,虽是男子,亦著一席青衫,然而却并非白发苍颜的老者,而是一位形貌温雅的中年文士。
梦溪先生今年已经六十多了,绝不可能如此年轻!
这人是谁?
安氏纵目向来人身后张了张,面上便渐渐现出了惊疑之色。
这文士是独自出来的,身后并未跟着人。
远山那孩子何以不现身?
梦溪先生乃是大儒,自重身份,留在阁中是该当的,可是,安远山无论如何也该出来与她这个姑母打个招呼,才合乎礼仪啊。
他这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么?
此时,那中年文士已然踏下石阶,宽大的袍袖随风飘摆,行止间竟似有大自在。
只见他从容行至朱氏并安氏身前五、六步处,方端端正正揖手一礼,朗声道:“在下何思远,拜在王府五爷门下。见过王妃、见过三夫人。”
却原来是徐玠的门客。
安氏松了一口气。
五房与三房平素也算亲厚,且这何思远瞧着亦是一脸地平和,想来那阁中应该无甚大事。
“何先生可是与梦溪先生同来的?”隔着由丫鬟婆子组成的人墙,安氏含笑问道。
“梦溪先生?”何思远仿佛有些吃惊,语声略高了些,旋即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徐徐地道:“在下倒是没瞧见他老人家。且据在下所知,梦溪先生昨日应该就离开京城了。”
“什么?”安氏失声惊呼。
梦溪先生昨天就离开了京城?
那今日去到眠云阁的老者,又会是谁?
而梦溪先生既然不在,则牛婆子言之凿凿的那些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莫非……她说的皆是假话?
一念及此,安氏耳畔仿似炸起一声惊雷,脑袋里“轰”地一响,手足皆软了。
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令她心慌气促、几乎站立不稳。
今日之事,居然真是有人设套?
虽说她一时尚还不明白这圈套目的何在,既是设局,又岂会是好事?
远山这孩子不是已经出事了罢?
无数念头奔涌而至,安氏越想越是悚然,面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褪去,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
若安远山当真有个什么,她有何面目去见她的长兄?
“启禀三夫人,远哥儿如今就在阁子里呢,并没别的什么事情,请三夫人放心。”一道不紧不慢的语声忽地响了起来,正正击中安氏最为忧心之事。
是周妈妈的声音!
安氏涣散的视线渐渐聚拢,便见周妈妈正若无其事地踏下石阶,身后几个婆子亦是神色如常。
“远哥儿许是吃多了酒,如今正睡着呢。奴婢方才唤了几次,只他睡得太熟,奴婢便先退出来了。三夫人使两个丫鬟进去瞧瞧便是,您自个儿倒是用不着进去了。”
待行至安氏跟前,周妈妈又缓声说道。
这语声直如天上纶音,令得安氏混沌的神智瞬间清晰,一时间眼圈儿都红了。
由大惊至大骇,再至心头稍定,这数息之间的情绪起落,实是她平生从未有之事,此时得知侄子安然无恙,她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好在,周妈妈又适时开了口,却是予了安氏调整心绪的时机。
只听她笑道:“远哥儿也是大孩子啦,三夫人纵是长辈,到底也要顾着他的颜面。若是他一时醒了,瞧见了三夫人,怕是臊得很。”
这却是在隐晦地提醒安氏,安远山虽是她娘家内侄,到底二人年岁相仿,安远山如今睡在榻上,她这个姑母很该避一避才是。
这话越发令安氏放心。
只要安远山无事,旁的皆可不论。
竭力抑下起伏的思绪,安氏强撑出一个笑来,道:“劳妈妈费心了。”
停了停,终究打消了就梦溪先生之事致歉的念头。
何思远尚在,好些话并不好明着说。
且此时安氏亦是心神大乱,委实没那个精神应付朱氏,只能先含糊过去了。
周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奴婢该当的。三夫人若当真要谢,还是谢这位何先生罢。”
说着便将视线往何思远身上一掠,笑道:“何先生帮着照看了半天儿呢。”
安氏微怔,下意识地问:“何先生?”
“是啊,三夫人,正是何先生。”周妈妈笑着点了点头。
何思远此时便轻轻拂了拂衣袖,温笑着接口道:“原来那少年竟是三夫人的内侄,倒是在下失敬了。”
安氏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方才自乱麻般的思绪中,理出了一根线头,遂问:“不知先生怎么又与妾那侄儿到了一处?”
何思远从容笑道:“这也是一个巧字。在下中途退席来花园里散一散,偶见这眠云阁白石奇峻,遂进阁赏玩,却见一少年睡在里间榻上,似是醉了酒。
在下因怕有人来寻,便在旁边守了一会儿,过后这位妈妈就来了。”
言至此,他向周妈妈扫了一眼,又自然而然地望向朱氏,清清润润地一笑:“原来这一位竟是王妃身边的管事妈妈,恕在下眼拙,一时却是没认出来。”
“先生客气了,奴婢不敢当。”周妈妈福了福身,低垂的眼睛里满是阴霾。
这一局,果然是被人破掉了。
而那破局之人么……
她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除了影梅斋,再不做第二人想。
怪道五太太拼命拦在头里,还请出刘氏压阵,却原来是为着拖延时间。
周妈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向采青设下此局,为的是将徐婉顺变成棋子。
相较于心狠手辣的安氏,贪慕虚荣、胆小怕事、又有几分小聪明的徐婉顺,自是更好拿捏。
只可惜,这么颗上好的棋子,竟被她滑脱了,且往后很可能成为五房那一头的。
倒是安氏,歪打正着地却成了她们这一头的。
还有那个牛婆子。
这老乞婆全家的身契都都在朱氏手中,就算徐婉顺并其姨娘陈氏知晓了真相,也不能拿牛婆子如何。
事实上,只要这母女两个还有那么一丝聪明,就该知道,事情闹得越大,越是于徐婉顺不利。
“先生大恩,妾代妾那侄子谢过了。”安氏感激地向何思远行了一礼。
纵使心中满是疑惑,但何思远的出现,确实令某件很可能非常可怕之事,并不曾发生。
这一点安氏还是能够想明的。
何思远自不会受她的礼,侧身避开了,复又拱手还礼,客气地道:“在下也是凑巧遇上罢了,三夫人言重了。”
安氏悄眼打量他,见他行止从容、言谈文雅,神色亦是安静自在,通身上下都写着“读书人”三个字。
这样的人,想是不会说假话的罢。
安氏这般想着,转首吩咐喜鹊并另一个叫画眉的丫头:“你们去瞧瞧远哥儿去,若是吃得太醉了,就去外头把怀哥儿叫过来,让他照应些儿。”
双婢领命而去,安氏又再度向何思远致谢。
这一刻,包括安氏在内的大多数人,皆不曾发现,王妃朱氏身体僵直、面色灰败,垂在袖边的手正筛糠般地抖动着。
她不敢抬头直视对面那个男子,亦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她无法遏制那股缘自于心底的恐惧。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以一种并不失礼的姿态,敛首默立,维系住身体的平稳,不要摔倒。
仅止是这一样,她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笑的是,她甚至还要感谢何思远。
正因有他在前,引去了众多视线,才令朱氏有了喘息之机,以尽快抚平心绪。
唯有一人,将朱氏种种,尽收眼底。
周妈妈缓缓挪开视线,低垂的脸上眼神微闪,似若有所思。
第380章 醒来(二合一)
午错时分,徐婉顺终是完全醒过了神。
身体深处的酥软之感,已然尽皆散去。
她昏昏然抬起头,目之所及,是密密阖拢的帘幕,银蓝遍地锦的料子,交织着及地的轻纱,华丽,却也陈旧。
光线有些暗,角落里点着支细烛,晕黄的幽光,并不能及远,却又让人错以为,此时已近黄昏。
徐婉顺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伸手推开了窗扇。
凉风自窗外涌入,阳光很淡,微斜地铺散于砖地上。几株桃树枯立于院角,仿似迟暮的美人,在西风中徒然感叹这韶光老去、逝水流年。
原来,冬天的桃花,是这样难地看着的。
徐婉顺皱起了秀气的眉,将窗户阖拢来,转首四顾。
透过半挑的纱帐,隐约可见槅扇后的玄漆案,案上的青瓷供瓶里,插着一束半开的菊;多宝阁上也置了好些玩器,皆是半旧的了;落地的铜花斛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擦拭得倒是很光洁。
视线落在尽处,她的手边放着一只小竹箧,里头是些零碎的布头,还有一只缝了大半的荷包。
她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陈设。
这不是她的屋子。
然而,那半旧纱帐上绣着的百蝠纹,并槅扇外透出的四季花开六扇围屏,却又是她熟悉的。
这是她十三之岁前一直住着的屋子。
“姨娘。”
她张口唤了一声,晃了晃仍旧有些眩晕的脑袋,扶着条案想要起身。
今儿可是王妃寿筵,正是结交各家贵妇的好机会,难得她这个庶女也能坐席,她自需好生在众人跟前展一展才。
若是天可怜见,教她被哪一户高门看中、进而登门求娶,则她的婚事便也就定下大半儿了。
起身的瞬间,徐婉顺的眼底浮起了一丝苦涩。
亲事无着,姨娘也根本指望不上,她原先一直巴着明萱堂巴得太紧,如今反倒在王府失了恃靠,还有五房那里,至今待她也不甚亲近。
除了自个儿,她实则谁也靠不上。
而细算来,自幼及长,大到亲事婚嫁、小到头面衣料,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靠着她自个儿的呢?
她笑了一下,将欲直身,孰料,那身子才直起一半儿,陡地一阵天旋地转,“砰”地一声竟重又坐了回去。
刹那间,一些模糊而又混乱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飞快掠过。
“慧姐儿!你可是怎么了?”陈姨娘听见屋中响动,忙挑帘走了进来,口中唤着女儿的乳名,面上写满了惶惑。
徐婉顺面色微白,闭目支颐,大口地喘着气,心跳更是有若擂鼓一般,偏脑袋里走马灯似地晃过好些人与事,令那种眩晕感越发强烈。
不对,她不该在此处的。
她的胳膊向下打着滑,仿似撑不住身体的分量。
她记得她先前从席上出来,是要去……去哪儿来着?
她皱着眉,眼珠子在眼皮下头转着,脑中又是一片晕沉。
用力晃了晃脑袋,那滞涩的感觉仿佛亦被晃去了几分,她这才缓缓张开了眼眸,却不想,正撞进一双泪眼之中。
陈姨娘流着泪,切切地看着她。
就如同这许多年来,她每每望着她时那样,哀怨地、哭泣地,难得有个笑模样。
徐婉顺没来由地觉得烦恶,仿似正坠落于深水之中,被粘稠而又绵密的水波紧紧束缚着,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格外艰难。
她放下胳膊,眉心微拢着,别过头不去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声音紧涩而又冷淡:
“姨娘怎么又哭了?我没事儿,就是起得急了些,头晕罢了。您也别老哭,眼泪这东西当真不管用的。总这样又有甚么意思呢?”
若她是个男人,在她跟前哭一哭也就罢了,偏她不是。
陈姨娘的眼泪,何以总不能落在她该落的地方呢?
徐婉顺的眉心锁得更紧了。
原以为劝上一劝,陈姨娘便会与往常一样,快快地收了泪。
孰料,徐婉顺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陈姨娘的眼泪竟是越淌越凶,怎么也止不住。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徐婉顺,哽咽着道:“我的儿,你可算好些了。真真儿的我这心都快急得要跳出来了,又怕得很,方才在外头守着的时候,我真怕上房有人找过来,我的儿……”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泪水沿着面颊滑进徐婉顺的脖颈,滚烫地、冰凉地,硌得人心里发堵,气都喘不上来。
徐婉顺用力推了两下,身子也在往后躲。
她得去席上应酬去,若指望着陈姨娘,她这辈子也别想捞着什么好亲事。
可是,陈姨娘却将她抱得紧极了,她到底挣不过,只得松开手,任由她抱着。
脖颈里淌过一股股由暖而凉的水意,总也没个完,陈姨娘哭得肝肠寸断,屋子里满是她压抑的低泣声。
徐婉顺先还皱眉不耐,过后,心到底软了下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陈姨娘的脊背。
幼时,每每姨娘这般哭着,她便皆会这样做,哄姨娘欢喜。
说到底,这世上愿意亲近她、抱着她哭、一心为她好的人,也只得这一个姨娘罢了。
她要哭,那就让她哭便是。
总归从小就是看着她哭过来的,除了哭并一具美丽的皮囊,这个姨娘也没有别的本事。
想来,她能在王府后宅活下来,也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本事、又颜色渐衰、且生的还是徐婉顺这个女儿了罢。
若不然,她又如何能保住自个儿的命呢?
徐婉顺迢遥地想着,心底里也并不如何难过。
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庶女和姨娘,本来就不受待见,偶有得宠风光的,被外人知道了,还要骂一声宠妾灭妻呢。
瞧瞧,宠着一个,另一个就立时要被灭了去,多可怕,又多可笑?
可见这世上原就没她们的地步,能给块巴掌大的地方站着就该知足,若欲再要得多些,那就很该去死一死了。
虽然依徐婉顺的本心来看,那方寸之地,委实逼仄得人也不大想活。
她就想把脚下这地步,扩得更大一些。
而要做成此事,就必须嫁得好,做正妻、当大妇,堂堂正正,成为别人口中理所当然的那一个。
唯其如此,她脚下的那片地步,才能稍稍宽阔,能够容得下她的那些心思,并生下她的这个爱哭的、无用的姨娘。
也就在这念头浮起的一瞬,徐婉顺眼前忽似划过一些什么,脱口道:“姨娘是怎么回来的?不是说在眠云阁晕倒了么?”
语声才出,她先被自己吓住了,一时间唇上失了血色。
对啊,姨娘晕倒了。
她记得,她就是听人说姨娘晕倒了,这才偷偷离了席,要去找姨娘去。
那是哪里来着?
徐婉顺拧着眉,竭力回忆着。
然而,尚未待她想明,陈姨娘哭声陡然一止,旋即便猛地扳起了她的身子,颤声问:“谁告诉你我晕倒了?谁让你去眠云阁的?”
“是……”
徐婉顺张了张口,后心陡然汗湿。
眠云阁!
是了,她原先要去的地方,正是眠云阁,且她似乎也果真到了那里。
只是,她又怎么会来姨娘的院子?
她分明记得,她带着个小丫头拣着僻静的道儿匆匆过去了,然后……
一阵寒气蓦地自脚底窜起。徐婉顺唇上的苍白,迅速漫及整张面孔。
她紧紧抓住陈姨娘的手,白蜡蜡的脸上,是一双黑得望不见底的眼睛:
“姨娘……我……我是不是在……那眠云阁有个……有个……”
她想要完整地描述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
可是,却怎样也无法将话说尽。
嘴唇在颤,身子在颤,从皮到骨再到血肉,甚而腔子里的那口气,都在打着颤。
想起来了。
那些被什么东西搅乱了的记忆,在这一刻终于连成了完整却又不甚清晰的画面。
她是进了眠云阁,仿佛做梦一般地,浑身无力、手足虚软,话也说不出来,却能瞧见自己被两个面生的婆子搬放在了一张榻上,而那榻上,早就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她瞧不清那男子的脸,只觉得天地都在打着转,脑袋重得像灌了铅,鼻端是挥之不去的香气。
那是熏笼里熏香的味道。
甜腻地、绵软地,似一团有了形质的薄衾,将她紧紧裹住,她挣不开,甚至也无心去挣,只能无力地躺在榻上,倚在那个男子的身旁。
那男子仿似睡得极熟,眼睛一直闭着,恍惚间,她仿佛瞧见他微红的双颊,和挺直的鼻梁。
她的目之所见……不,应该是她能够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些。
而后,突然就有了脚步声,几个人影在榻边晃动,低低的惊呼、哭泣与咒骂,混乱地响起在耳畔。
徐婉顺恍惚瞧见了好些人,其中一个,很像是陈姨娘,还有一个上了年纪妈妈,她想不起是谁来了,只觉得面善。
那妈妈带着几个穿着黑衣的仆妇,她们合力将她抬去了外头,她的身子是虚的,脑袋也是昏的,眼前时而明、时而暗,入耳的声音也是模糊的。
仿佛有开门开窗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对话,说着什么“迷香”、“通风”、“快把四姑娘送走”之类的,断续而又残缺,如同梦中的呓语。有一些徐婉顺还记得,而更多的,已然被她遗忘。
再然后,她好像就坐在了此际所在的窗边。
窗扇启了一条细缝,吹进来很凉、很舒服的风。
她的意识又模糊了起来,像是过了很久,又仿佛也没过太久,那个像是陈姨娘的女子便又来了。
这一段的记忆很零散,那女子的样貌也不甚清晰,然而,那具身体挨近时的温度与气息,还有那掌心触及发顶时的柔软,却让徐婉顺觉得安心。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而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唯一会对她好的那一个。
再然后,温温的茶水灌进了口中,耳边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她觉得厌倦,又觉着安心,软软地倚窗坐着,吹着风,直到方才……
徐婉顺闭起了眼。
彻骨的寒冷将她攫住。她想要哭,然眼角却干得发疼。
连同她的脸、她整个人,都绷得发疼。
“是牛妈妈。”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地,仿似一并被那寒冷冻住,没有起伏、没有情绪。
几乎便在语声响起的那一瞬,徐婉顺睁开了眼睛。
陈姨娘含泪望住她。
入目处,是一双乌沉沉的眸,仿若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暗,就这样,笔直地看了过来。
而后,那管笔直的音线便响了起来,干巴巴地,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牛妈妈说,您偷偷吃了外头买来的见不得人的药,跑去眠云阁想要和父王见上一面。
她还说,父王在眠云阁的消息其实是王妃透出去的,为的是试探于您。牛婆子让我想法子把您给弄醒,再拉回风竹院。我没多想,就带着卷耳……”
她忽地息了声,探头往陈姨娘身后瞧了瞧,唇角的笑没有半分变化:“咦,对了,姨娘,卷耳呢?”
卷耳是徐婉顺最信重的丫头,虽然年纪小了些,却很是机灵得用。
“牛婆子,这老乞婆、作死的妖妇!”陈姨娘却没去接她的话,只低声咒骂着,挂着泪珠的脸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是,牛婆子该死,姨娘先不管她,且与我说说卷耳去了何处?”徐婉顺拍了拍她的手,连哄带劝地问道。
陈姨娘的脑子有些慢,与她说话得多费神。
此时,她反手便握紧了徐婉顺的手,指尖因颤抖而冰冷:“你们两个都是被那种迷香给迷晕了,鲁妈妈说……”
“慢着,鲁妈妈?”徐婉顺突地打断了她,乌沉的眼睛里似划过了一道光:“姨娘说的可是影梅斋的那位鲁妈妈?”
“对,就是五太太身边的那位鲁妈妈。今儿可真是多亏了五太太了,若不然……”陈姨娘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她不敢想象,若非鲁妈妈及时来报,又带足了人手,还抬了一架兜子,拣小道儿把徐婉顺送了过来,等待着她女儿的,会是什么?
名声败坏的女子,在这世上哪有活路?
第381章 见证(二合一,含初心悦悦万赏加更)
“是五太太救了我,是么?”徐婉顺顾不得陈姨娘正在哭,再度问了一声。
陈姨娘拿帕子拭着泪,点头道:“我的儿,正是五太太救了你啊。鲁妈妈过后说了,是五太太命她去那阁子里寻你说话来着,因怕有个万一,五太太还叫她多带了几个人手,又把我也叫上了,就是想要告诉你,王妃和三夫人要同往阁子里去,那阁子里有男……”
她忽地咽住话头,悄悄抬起一双含泪的眼,从帕子后头觑着徐婉顺的面色。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当她进得眠云阁之时,徐婉顺正和个年轻男人并头躺着,睡得极熟。
陈姨娘真是吓得魂都快飞了,手脚也没了力气,好在鲁妈妈很是得用,三下五除二便将事情处置妥当了,而今再提前事,她怕徐婉顺一时难受。
然而,女儿的神情却极平静,面上甚至还挂着笑。
陈姨娘原就非多思多虑之人,见状便放下心来,又续道:
“罢了,这话说来也长,我从头与你说罢。原是五太太听人说你去了眠云阁,她先也没当回事,只是在半路上偶遇了王妃并三夫人,她们却说什么眠云阁里有个梦溪先生。
五太太这才觉得不对,当下顾着你的名声,也没敢说出你来,只拿个什么由头拦下了王妃并三夫人,又命鲁妈妈快快到我这里来与我一并过去……”
她又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地道:“我先还半信半疑地,却不想……不想竟是真的……这起子人真真是下作,可怜我的儿……”
一面哭,她一面又紧紧抱住了徐婉顺。
细弱的手臂,并不是太有力的样子,却勒得徐婉顺生疼。
她未再如方才那般推拒,而是温顺地偎在了陈姨娘的怀里。
昏暗的屋中,帘幕低垂,相拥的两个女子如静止的画,淡淡的影子被幽烛之投射在窗格上,似有若无。
哭泣声很快便低了下去。
连续几场痛哭,令陈姨娘心底的情绪疏散了大半。
更何况,哭也是需要力气的。
陈姨娘所有的力气,在完好寻回女儿之后,便已然消耗一空,此刻不过强撑着罢了。
揽住肩膀的双臂渐渐变得无力,向下滑落。
徐婉顺拍了拍陈姨娘的后背,脱出她的怀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曾经绝美的容颜,在岁月中变得沧桑与衰败,便如三春过尽的这个深秋,又像即将凋谢的花。
这是一张失却了鲜艳与明媚的脸,眼角生出细细的纹路,清亮的眼眸也被泪水夺去神采。
然而,在徐婉顺看来,此际的陈姨娘,很美。
她抬起手,轻抚着那一副拧得极紧、不描而黛的眉,笑着道:“姨娘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陈姨娘一呆。
徐婉顺飞快收手,犹带苍白的脸上,笑容娴静而又温婉,恍若无事一般:“好了,姨娘,您也别恼、也别哭了。我总归无事,牛婆子也没把我怎么着。”
“可那该死的老货诓了你,把你诓去了……”陈姨娘的声音堵在了喉头,再也没办法往下说,眼泪重又簌簌而落。
不消说,这牛婆子必是被人收买了,至于收买的人,无外乎朱氏与安氏这两个。
在陈姨娘看来,安氏嫌疑更大。
她留了个心腹丫头在眠云阁外守着,亲眼瞧见安氏与那什么何先生说,那阁子里睡着的年轻男人是她娘家内侄,叫什么远哥儿。
“我呸,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什么阿物儿,也敢咱们肖想王府的姑娘!”陈姨娘恨得眼睛都红了。
安氏自个儿攀上王府不算,竟还想让自家侄子也沾个光,这也就罢了,正经登门提亲也不是不成,可她却偏用了这等下流法子。
“我呸!破落户!下贱行子!”陈姨娘咬着牙根儿,手里的帕子几乎拧烂。
徐婉顺并不知她在骂谁,也没去问。
陈姨娘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她自是知晓。
只是,这位姨娘也是真真正正地无用,略复杂些的事,她便不大弄得清楚,与其问她,还不如去问五房。
五房既然出了手,就绝不会半途而废,徐婉顺相信,他们会给自己一个交代的。而事情的来龙去脉,影梅斋也定会与她说清。
这般想着,索性她连卷耳之事也不再提了。
“牛妈妈那里,姨娘只作不知罢。”待陈姨娘情绪渐复,徐婉顺便轻笑着道。
陈姨娘恨毒了牛婆子其人,立时张目怒道:“这可不成!绝不能便宜了这老东西,我……”
“姨娘您治不了她的。”徐婉顺无情地打断了她,面上的笑容却甜美得像掺了蜜,唇齿开合间,道出冷硬而又残酷的现实:
“她一家子都记在王妃的名下呢,姨娘就想收拾她,也得先过了王妃那一关。到时候,王妃便有由头来问我眠云阁的事儿了,姨娘说,我该怎么回?”
陈姨娘怒意勃发的脸,瞬间绷得死紧。
徐婉顺却是笑得若无其事,又闲闲续道:
“总归我也没吃亏,这事儿就这么含糊过去,于我反倒有利。若当真闹得大了,我去过眠云阁的事情定然藏不住,那我的名声可也别想要了。姨娘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姨娘没说话,面色却在一点一点地转白。
她只想处置了牛婆子,却没想到,一旦动了牛婆子,自己的女儿便出保不住。
这是她断然不能容忍之事。
可是,若放着牛婆子不去管,她会膈应死的。
“那……那就由得这老贱货在我院子里呆着,一天天地戳我的眼睛、扎我的心?”不甘地咬着唇,陈姨娘的眼睛跟充了血似地红着。
徐婉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姨娘大可不必把牛妈妈放在心上,她应该很快就要调去别处了。姨娘往后还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唯有如此,您才能像今儿这样,在危急关头救下我来。”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行至妆台前坐了,向镜中顾盼着,理了理发髻,又将金钗挪正了些,冲着镜中的陈姨娘笑道:
“说真格的,我是真没想到姨娘能救下我来。有了今儿这一出,我往后也算有了个指望。姨娘您千万可得听我一回,不然,我在这府里就真是孤立无援了。”
影梅斋她是一定要亲近的,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天大地大,娘亲最大。
从前她瞎了眼,如今,眼前清明、天地开阔。
陈姨娘被她说得又哭了。
她确实救下了她的乖乖女儿。
虽则她情愿这样的情形永远也不要出现。
花了半刻的功夫,徐婉顺终是将陈姨娘安抚住了,又亲扶着她上榻歇下,这才离开了风竹院。
甫一出院门,便见那高墙尽处的枇杷树下,立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眉眼间颇有几分水秀,瞧着极是面善。
“婢子莲香,是五太太跟前的,见过四姑娘。”莲香也瞧见了徐婉顺,碎步上前,屈身见礼。
徐婉顺愣了一刹,面上便堆出笑来,掩袖道:“嗳呀,你怎么在这里站着?是在等我么?”
“是的,四姑娘,婢子一直等着您来着。”莲香不紧不慢地道,每一个字都吐得极轻,却又字字清晰:
“方才宴上太热,四姑娘便带着卷耳去东园湖边散步,这丫头偏是不小心,把自个儿的脚给崴了,四姑娘急得什么似的,可巧婢子路过,便帮着四姑娘扶着这丫头来了风竹院。
因四姑娘在湖边拍了风,有些乏,陈姨娘就让四姑娘在风竹院歇了会子。婢子便叫小丫头告诉了我们太太,我们太太说了,让婢子就在外头等着姑娘。
就这么着,婢子才一直等到了现在。如今四姑娘想是歇好了,婢子便陪四姑娘去大花厅吃茶听戏去,再请四姑娘告诉婢子一声,要叫哪个丫头过来服侍,婢子一并去找了来便是。”
三言两语间,便将徐婉顺离席至今的行踪,交代得清楚明白。
徐婉顺看着她,那眸光却总像有些发虚,拢在袖中的手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这去处有了说辞,则眠云阁之事,便再也无人会提了。
她之前还想着要去求一求红药,让她帮着周全一二,却未料,红药已然想在了前头,连证人都给她找好了。
往后但有人问及徐婉顺今日去向,徐婉顺便大可将上述这段话说出去,而莲香也一定会作证说“正是如此”,红药也一定会加上“我也知道这事”。
如此一来,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便再也落不下来了。
纵使早便冷透了心肠,可这乍乍然地暖风拂上头,徐婉顺还是不可避免地恍了恍神。
她张开口,喉头却堵得酸涩,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她只得歉然地向莲香笑,眼底渐渐生出潮气。
莲香却像没瞧见,只笑嘻嘻地道:“四姑娘,时辰也不早啦,婢子这便扶您去前头可好?
若是四姑娘乐意的话呢,就请您把您方才瞧见的、听见的,都与婢子说一说。婢子来王府的日子短,最爱听个新鲜了。”
说话间,她秀气而聪慧的眼睛,在徐婉顺的面上轻轻一滑,复又滑向了别处。
徐婉顺听懂了。
纵使她并不能想明,五房在其中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至少目今看来,五房并无恶意。
而莲香跟她打听眠云阁中之事,似是又从另一个层面表明,五房确实与此无关。
深吸了一口气,再将那冰冷浑浊的气息,自肺腑深处轻轻吐出,徐婉顺喉头的紧滞之感,终是化去。
随后,她的颊边便现出了两个梨涡。
那是一个温柔恬静的笑,有别于她从前任何时候的笑,看上去倒有了几许大家姑娘的气度。
她含笑看着莲香,轻声说道:“如此也好。恰巧这路也挺长的,那我就细细地把我所知、所见,全都告诉了你,你好生听着便是。”
莲香欢喜地应了个是,上前扶住了徐婉顺的胳膊,主仆两个相依着,缓步而去……
王府寿宴过后,玉京城连着阴了好几天,却也不曾落雨。
待天光放晴,满城已然再无一丝绿意,唯北风猎猎,吹得天上云絮疾走,脚底浮尘乱飞,那寒冬便如恶客,已然欺上门来了。
“我与你说的事,你后来可去查了?”坐在前往皇城的马车上,红药屈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徐玠的脑门儿。
“乖,别闹。”徐玠抓住那只作乱的柔软的手,团在掌心把玩着,有点心不在焉。
红药夺手而回,拿眼角狠狠剜他。
徐玠手中一空,却犹似未觉,仍旧保持着团握的姿势,一双清幽的凤眸长久地盯着车壁某处,怔忡地、怅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药举起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徐玠像没瞧见,管自出着神,就像是得了种怪异的痴病,周遭的一切他都注意不到。
红药放下手,秀丽的眉往中心拢着,拢出了几许愁烦。
徐玠如此模样,已经有足足两天了。
红药先以为他是累着了,过后才觉着,并非如此。
时时刻刻走神的人,那不是累,而是遇上事儿了。
到底是何事呢?
红药也问过两次,每一次,徐玠皆是欲言又止,过后便会紧紧地抱着她,抱上许久。
抱完了,还是啥也不肯说。
红药这心里便像有丸砸的肥爪子在挠。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地。是不是外头的事情不顺?”静坐了片刻,红药到底担心着,终究问了出来
徐玠很快便要启程,而今日进宫,亦是那个镇国将军的封赏下来了,夫妻二人这是进宫谢恩的。
待谢了恩,徐玠便要前往陕甘,启程的日子就在后天。
是以红药才会如此急迫。
她请徐玠帮着查问的,不是人或事,而是一处地方——眠云阁。
上回徐婉顺并安远山被人算计,便是在这处阁子里,而据莲香后来转述,徐婉顺一口咬定她在晕迷时,是被两个面生的婆子给扶去榻上的,还将二人形貌也说了出来,言之凿凿,表示绝不会看错。
第382章 心事
红药所疑者,便在此处。
那天,莲香一路坠在徐婉顺身后,亲眼瞧见她进了眠云阁,又不错眼珠地一直在外盯着,却根本没见有婆子从里头出来。
过后,红药又请金大柱去问了何思远,何思远也说,他进了眠云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查看,生恐里头还藏着什么人,结果却是除了熟睡的安远山之外,再无旁人。
红药便想着,兴许那两个婆子是打开了阁子背面的窗户,跳窗逃跑了。
可很快她便发现,这推测只怕站不住脚。
鲁妈妈带着陈姨娘过去时,眠云阁四下的窗户皆是从里扣死了的,她们颇费了一番手脚,方才将窗扇推开散气。
用话本子里的话说便是:那是一间密室。
既然窗户从里扣死,又无人进出,则那两个婆子就应该还在里头,可是,她们偏偏诡异地没了踪影?
红药为此又专门问了那个叫卷耳的小丫头,她也说,恍惚间瞧见有两个婆子架着徐婉顺,还听见她们两个说了话,而据其与徐婉顺所述之容貌,红药让金大嫂找过了,府中查无此婆。
若这只是徐婉顺一家之言,红药还会认为这姑娘是中了迷药、看错了眼,可卷耳亦如此说,则表明此事,或者不如说,是眠云阁,大有问题。
事发后不久,红药便借口赏景,在眠云阁中摆下茶点,让人里里外外通搜了一回。
啥都没找着。
什么机关啊、暗室啊、地道啊之类举凡她能想到的,一概没有。
就很普通。
这也就罢了,且此行还证明了另一个不可能:
眠云阁后窗打开后,其下乃是一大片白石,石间有潭,满是淤泥。
假设那两个婆子跳窗逃跑,则必定脚底有泥,那石头上也必会留下脚印儿。
可红药细查过了,却是一概没有。
按理说,事已至此,红药大可丢开不管,总归此事与她不相干,且事情也根本就没闹大。
可不知何故,她自此便总是悬着一颗心,觉得这眠云阁透着股子怪异,越看越闹心。
于是,她将此事告知徐玠,请他帮着查一查。
红药知晓,徐玠很是识得一些江湖异人,一个个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地,备不齐里头就有一两个精通机关消息之人,自是比红药这个外行强上百倍。
只是,徐玠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整天浑浑噩噩,说话行事处处皆短了一截儿,红药扒拉着他的耳朵眼儿将此事说了好几回,他应是应下了,却再也没了下文。
一如此刻,他人在车中坐,那魂儿却像飞去了别处。
这刘瘸子到底是怎么了?
红药百无聊赖地依窗坐着,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车轮辘辘,辗过清寂的街衢。
天光才刚放亮,阴云便又涌了上来,东边的天空尚余着一线鱼肚白,却也即将被那乌云掩去。
红药没来由地有些恍神。
徐玠怎么了?
若非他每天身上干干净净地,她都要疑心这人是不是外头有了相好的。
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红药恼火起来,狠狠横了徐玠一眼,心口里便像堵着团湿棉花,刀扎不穿、针戳不进,越堵越汪着一团潮气,眼圈儿忽地就红了。
这才成亲没几个月呢,就在外头吃野食儿了。臭男人!狗男人!大猪蹄子!
红药吸了吸鼻子。
“你怎么哭了?”耳畔忽地响起徐玠的语声,惶惶地带着焦色,随后便是一双双手伸了过来。
红药扭过身子,拿后背冲着那双手,颊边湿且凉。
早知道就不嫁这死老头儿了!
最多与他要几页话本子来瞧,平常大家各过各的,就和上辈子一样,多好。
将手背抹着眼泪,却像是抹不干净,没一会儿,眼角已然又湿。红药心里的委屈像煮开了的水,一咕嘟一咕嘟地不断往外冒着酸泡,酸得她都想吐。
她捂着嘴弯下腰,干呕了几声。
徐玠大惊,忙用力将她身子扳过来,不顾她的反抗,一面替她拭着眼角泪,一面心疼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就呕起来了?”
额角都见了汗,显是真的急。
“还不都怨你!”红药拿手指头拧他手背。
下死力转着圈儿地拧,正一圈儿,再反一圈儿,没完。
徐玠疼得直咧嘴,揽着她的手臂却不肯放下,反倒越发用力,声音软得像在水里化开:“是我不好,都怨我,都怨我。红药乖啊,不恼了好不好?我给你赔不是了,好不好?”
温声细语,像大冬天扑上脸的热气,烘得红药眼眶子发烫,泪水直往下滴。
“你个没良心的,整天不知道想着谁呢,连自个儿老婆都不问一声的。”怨着、骂着,到底拧不下去那只手,遂改为捶打。
只是力道很小,连她自个儿都觉着打得透着点儿假,虚应事故。
“我没有,真的,我就是有点儿事要想明白。”徐玠将红药搂在怀中,热气喷在她的耳边。
红药翻着白眼哼哼:“你骗谁呢你个老东西!我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又哭:“早知道我就不嫁你了,我回岭南卖酱菜去不好么?嫁了你还要担心你有外心、有野相好儿的,难受死我了。”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想起前世,孤苦一生,纵使有猫儿、有美食,却还是孤零零独一个儿,死的时候也没个人说句咽气的话儿。
红药帕子都哭湿了。
徐玠忙拿了自己的予她,柔声道:“你可也想得太多了,我忙得脚不沾地的,哪儿来的什么相好相坏的。”
“你发誓。”红药将信将疑,拿着徐玠的大青帕子抹泪,抽抽噎噎地。
“我发誓。”徐玠神情郑重。
语罢,迟疑了一息,又附在红药耳边,呢喃地道:“我找着了一个人,等我从外头回来了,带你去见她。”
红药立时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男的女的?”
见她一脸地如临大敌,徐玠忧烦了多日的心,竟空前地明朗起来,笑得肩膀直抖:“论年纪都能做你娘的女人,你也醋?”
第383章 步辇
红药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
真是女人?
而后,她那脑瓜子里方才将徐玠所言“女人”二字之前的那段话,给琢磨了一遍。
老女人啊!
红药很快得出了结论。提起的心也落下去了一多半儿。
男人么,她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们从来都很专一。
从十八少年郎、到八十白发翁,男人们喜欢的,永远都是二八少女、二九姑娘。
总之,只要是年轻姑娘家就成。
至于年纪大的女人,除非有特殊偏好的男人,通常他们是不爱的。
“那你做什么不早说?”红药不乐意了。
枉她一个人在那儿瞎想了半天。
徐玠仍在笑,只是,那眼底深处的落寞,却浓得化不开。
他将红药重又揽在怀中,叹息地道:“我自个儿都还没想明白呢,自然也就没法子与你说了。”
不就是个老女人么,有甚想不明白的。
红药暗自翻了个白眼。
颦眉忖度了数息,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道:“那我问你,这女子可是你上辈子就认识的?”
若此女与徐玠果有一段前世宿缘,那就不好说了。
红药倒也不是吃飞醋,只是,多多少少会有些膈应。
徐玠仿似又在出神,良久不曾言声。
红药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沉默着,到底耐不住,便又凑着他的耳朵眼再问了一遍。
这一遭,徐玠终是听见了。
他深深地吐纳了几息,方用很低的声音道:“若说识得其面,却是没有的,然则……”
他迟疑起来,仿佛在斟酌用词、又仿似本就词穷,好一会儿后才又道:“……然则,我与她虽从未谋面,她之于我,却又是很重要的。”
红药翻了个大白眼。
这话说的,她又有点儿酸了。
不过,徐玠接下来的话语,却又将那些许酸意化了去。
“红药,她和你并不一样。你是我两辈子里唯一想要亲近之人,而她么……我实也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想头。扪心自问,多半我也只是有那么一两个执念,想要从她那里得个说法罢了。”
低微的语声,竟有着一种莫名而来的悲凉。
红药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这一刻的徐玠,就像个孤零零没了家的孩子。
她没说话,只向徐玠的怀里偎近了些。
罢了,由得他去吧。
人生在世,总会有烦恼、有执著、有化散不尽的各种念头,只要他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她也就欢喜了。
徐玠仿似感知到了红药所思,将她揽紧了些,微热的吐息喷在她的耳畔,道:“红药,你可莫要别学这……女子。你得在我身边,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你答应我。”
越往下说,他的手臂便越用力,仿佛要将怀中的人嵌进身体里去。
“我自是陪着你的。”红药伏在他的胸前低语。
不用抬头,她亦知晓,他此时一定红了眼眶。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寒风吹动车帘,“呼啦啦”地响着,偶尔间杂几声“噼啪”的碎响。
良久后,红药方才自那由疏转密的细碎声中听出,原来是落了雨。
雨丝敲打着车厢,有一种难言地静谧。
一刻后,马车在皇城根儿下停驻。
当红药扶着徐玠的手步出马车时,却见红宫墙边、琉璃瓦下,雨线如幕,似要将这红红翠翠的颜色,隔在那薄幕之外。
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宫伞,徐玠单手执着,转首向红药一笑:“为夫欲与夫人共伞,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他如今已是镇国将军,红药有了诰命,自是需得称一声“夫人”的。
“那就有劳夫君了。”红药含笑说道,眼底的柔情似能将这连天寒雨也变作春风。
她或许不知道他的许多事,却知晓这一刻他的心情。
他想要个亲近之人,紧紧地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
偏巧,她也想。
既是一般的心思,便与他做一双白首不相离的鸟儿,他飞上青空,她便与白云为伴;他在枝头落脚,她亦敛翼驻足。总归他去哪里,她便也去哪里,也就是了。
凝视着眼前春花般的笑脸,徐玠的心底升腾起一阵暖意。
数日来的辗转郁结,尽在这暖意之中,散作云烟。
雨丝如绵,狭长的宫道里,现出一双共伞而行的俪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瞧见了,咋舌者有之、羡慕者有之、侧目者更是有之。
大齐虽没有那么些个严规,却也鲜少有哪对夫妻当着人如此亲近的,且还是在皇城之中。
可是,细想想,这一双璧人,又岂是常人可比?
一则,人家乃是皇帝陛下的亲戚,正正经经的皇亲;二则,这些年来,徐五爷简在帝心,建昭帝对这个侄孙格外偏疼几分,如今又予了他巡视陕甘的差事,可见陛下这宠啊,只盛不衰。
再有第三条,便是这位徐五爷还是个大大的才子加财神。
才子行事,脱略行迹;财神更是财大气粗。人家乐意给夫人打伞,干卿底事?
便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中,徐玠与红药踏进了东华门。
因今日并无大朝会,建昭帝很早便散了朝,此时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故徐玠并红药便沿宫墙先行向北,复又转西,穿过慈庆宫后苑,再过两道朱漆宫门,便也到了地方。
建昭帝早知他们会来,听得常若愚通传,立时道了个“宣”字,人已自御案边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向徐玠夫妻。
到得此处,二人自是谨遵祖制,规规矩矩跪拜见礼。
“得了,你又不是头一回来,跟朕装什么老实。”建昭帝似是心情甚好,挥手叫起时,还不忘揶揄了徐玠一句。
徐玠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正正经经地道:“微臣冤枉。微臣一向很老实,请陛下明察。”
建昭帝不由笑出了声,振袖道:“成,成,你是老实,咱大齐就属你徐五最老实。”
此言原第打趣,偏徐玠反话正听,立时躬身道:“谢陛下金口玉言,臣就是个老实头,陛下可不能欺臣老实啊。”
迹近于无赖的一番话,建昭帝却仿佛挺爱听,笑呵呵地捋着才蓄的短须。
红药直听得一脑门儿的汗。
她素知徐玠常在御前走动,却也不曾想到,这对君臣能处得如此之近,真跟亲戚似地。
说笑了几句,徐玠便与红药双双跪伏于地,拜谢天子圣恩,建昭帝也说了些勉力的话,将一应册、券尽皆赐了。
待这个过场走完,皇帝陛下便笑道:“罢了,朕这儿如今也只能留下小五一个,小五媳妇便去瞧瞧太后并皇后吧。这些日子她们老在朕耳边念叨着,朕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
红药毕恭毕敬地伏地道了句“谨遵圣谕”,就被建昭帝连连挥手叫退了。
很是迫不急待的样子。
虽说天颜不可直视,红药还是乍着胆子,偷摸瞧了陛下两眼。
不是她大逆不道,实是这一位两眼放光、兴致勃勃的模样,让她想起那一等得了新玩意儿的小孩子家。
而在红药跨出殿门时,耳畔所闻建昭帝说的最后一句语便是:
“那小东西你再给朕演着瞧瞧,再有那个大家伙,朕好容易叫人安置妥了,你也给演示演示。”
红药一面往外走,一面心下狐疑。
这小东西与大家伙,不知又是什么罕物?
扶着鲁妈妈的手出了养心殿,红药在门檐下立了片刻。
雨大了些,滴水檐下连起透明的珠串,平整的砖地上雨点飞溅,似打碎了无数琉璃。
“咱们还是先去坤宁宫罢。”思忖再三,红药如是说道。
先去皇后娘娘那些见过礼,余下的时间,便尽可在仁寿宫一带消磨。
红药想多与三公主说会儿话。
上回见她,还是四个月前成亲后不久,也只是匆匆一晤,三公主赏了一幅亲画的百子图,如今便悬在红药的小书房里呢。
那画儿极是传神,显是下足了功夫的,也不知三公主在繁忙的功课之余,是如何点灯熬油地画出来的,红药每每思及,眼眶就有点发热。
鲁妈妈从前常随刘氏进宫,对内宫的几处主要宫殿亦颇熟悉,此时闻言便道:“主子说的是。从这儿去坤宁宫近些,若不然,还得先绕到外头去呢。”
因宫规之故,红药此番觐见,只带了一个仆役,她便挑了行事老成、见惯世故的鲁妈妈。
荷露她们到底年岁太小,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如六宫这种一步一个坑的地方,她们应付不来的。
鲁妈妈撑起伞,扶着红药顺着横平竖直的宫道拐了两个弯,才一踏进御花园的大门,忽见前方行来数人,却是一群绿衣宫人簇拥着一乘步辇,冒雨而来。
虽未摆仪仗,只瞧那步辇的规制,红药便在心底哀嚎了一声:
真特娘地倒霉。
方才她还想着,这大雨的天气,又怪冷的,此行应该见不着那些妖精,却未料,这才没走出多远,就遇见了那妖精里的山大王。
低眉敛首地避立道旁,红药只能暗自在心中祷告:可千万别出啥幺蛾子。
惜乎老天爷并没听见她的话,抑或是听见了也没当回事。
未几时,那一行人便不出红药所料地,在她的跟前停住了。
随后,那步辇之上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柔婉的语声:
“哟,本宫就说这道旁的美人儿瞧着眼熟呢,果然的,还真是徐五夫人来着。可见本宫这眼神准得很。”
红药认命地福了福身,以一种与表情截然相反的恭顺语声说道:
“妾身见过贵妃娘娘。”
第384章 云泥
“免了。”荀贵妃单手挑起一角锦帘,美艳的面容衬着漫天细雨,似是将那灰暗的天空也映亮了几分。
她微眄了眸,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在红药身上兜了个来回,旋即弯唇轻笑:“本宫可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方才这么打眼一瞧,险些就没认出你来。可见你在外头养得不错。”
她用一种合宜的打量的视线,细细端详了红药半晌,方笑道:“罢了,抬起头来,让本宫细瞧瞧。”
红药在心里骂一句“娘地”。
荀贵妃的品级比她高出两个台阶不止,但有所言,红药自是无从相拒。
是故心里骂着,她也只得依言抬起头,保持着视线向下微垂的姿势,目之所及,是团作五瓣儿的彩线牡丹,遍地金的料子流光婉转,在这冬日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光华,就仿似那五朵花儿活了过来,正在寒雨中怒放着。
“嗯,确实是长开了。本宫从前就瞧着你模样干净,果然不曾瞧错。”荀贵妃笑吟吟地说道。
红药适时低下了头。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觉出荀贵妃的眼神忽地一晃,扫去了一旁。
像是在看着某个人。
谁呢?
红药的心稍稍往上提了提,却也没太当回事。
非是她心大,而是如今她乃是正正经经的诰命夫人,这些宫里的贵人们手再长,也不好拿她如何,否则,建昭帝头一个饶不了她们。
后宫干政,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但凡荀贵妃有一分聪明,便也绝不可能做出整治诰命夫人这等可笑又愚蠢之事来。更何况,她与红药素无往来,红药去景仁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红线哪,见了从前的故人,如何你倒傻了呢?方才那机灵劲儿哪里去了?”荀贵妃的语声响了起来,闲逸地、悠然地,仿似话说家常。
红药却着实吃了一惊。
红线?
她如何会在宫里?
一刹儿的功夫,红药竟有几分恍惚。
犹记当年初进尚寝局时,她们四个红字辈儿,被芳草戏称为“四红”(见037章)。
而经年后,红菱死遁;红袖因毒害纪昭仪曝尸于野;红药则成了东平郡王府四夫人。
唯有那个眉眼俏丽、肤色微黑的红线,不知所踪。
红药两世里皆与她无甚交集,此时乍然听闻她就在近前,自是吃惊不已。
按理说,红线理应与红药一样,在前番皇城清人之时,便被遣散出宫了才是,何以她重又回到了宫中?
难道是荀贵妃特意把人又找回来了?
忖及此,红药不由自主转动眼眸,看向了此前荀贵妃视线扫去的方向,便见那群绿衣宫人之中,竟果真杂着一个婢女打扮的青衣少女。
当真是红线!
因她的衣着与宫人颜色相近,红药方才却是没瞧出来。
听得荀贵妃所言,红线已是垂首拢袖,碎步行至红药身前,屈膝道:“婢子红线,见过徐五夫人。”
纵使意力抑制着情绪,然而,那语中的涩然,却依旧清晰。
红药怔得一息,面上便擎出客套的笑来,伸手虚扶了一把,道:“这真是再想不到的事儿,方才是我眼拙了,却是没瞧出你来,你别见怪。”
红线直身而起,眉眼低垂,恭声道:“徐五夫人折煞婢子了。”
红药笑着摆了摆手,向她身上看了一眼,顺口问道:“如今你在何处当差?”
虽著婢子衣饰,只红线这一身却也颇为精致,更兼她还能出入荀贵妃身边,可见其服侍的主子并非寻常人等,多半亦是有诰命在身的贵妇。
“红线眼下在靖北侯老夫人跟前听用。”荀贵妃含笑接过了话头,衣襟上的五色牡丹随语声变幻不息,似是花儿迎风摇曳。
果不出红药所料,红线原来是去了侯府当差。
只是,靖北侯?
因心神微乱,红药那脑瓜子便也转不大动,一时竟没想起这是谁来。
鲁妈妈适时轻声提醒:“上个月平江伯府老夫人作寿,那穿宫粉折枝梅马面裙、赏了‘小湘月’一锭金元宝的,便是靖北侯夫人。”
红药颦眉想了一会儿,隐约记起,那天确实有个年约四旬的贵妇,赏了庆祥班的“小湘月”一锭金子,很是出了回风头。
“原来如此,多得妈妈提点。”红药感激地看了鲁妈妈一眼,复又转向红线,温声笑道:“既然你在靖北侯府当差,往后咱们倒也能常见面儿。”
京城勋贵也就这么些,常相往来着,碰面自是免不了的。
“退下罢。”荀贵妃淡声说道。
红线应了个是,退去了一旁。
那一刻,她低垂的脸上,有着一抹自嘲的笑意。
是啊,她与红药果然是能常见的,只是,人家坐着她站着,人家直着她弯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谓云泥之别,说的便是她们吧。
原在同处当差,无分高低贵贱,可谁想,一朝出宫,两下里便有了如此大的差距。
一个成了诰命夫人,而她殷红线,不过是从一个主子的门下,换到另一个主子的门下而已。
红线面上的自嘲,渐而转作了悲凉。
拿着遣散银子回了家,原以为从此后就能一家人好生过起日子来,却不想,银子还没焐热,就被两个兄长刮分一空,爹娘为了给二哥筹办婚事,再度将她骗卖给了人伢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世上除了自个儿,谁也靠不住,所谓血脉相连的亲人,不过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一群怪物罢了。
一念及此,红线的眼底,便聚起了几分冷意。
“红线这是跟着靖北侯老夫人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本宫难得瞧见个熟脸儿,就厚着脸皮跟太后娘娘把人暂借出来,让她陪我说说话。等说完了,还得把人好生还回去呢。”荀贵妃似是颇为欢喜,说话时还带着笑。
红药点了点头,将衣袖轻轻一拂,不疾不徐地道:“原是这么着的。那倒也是巧,妾一会儿也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说不得还能见靖北侯老夫人一面。”
荀贵妃盯着她看了数息,蓦地弯了弯眼睛:“啊哟,看来徐五夫人是嫌本宫话多了呢。”
你丫知道就好。这大冷天地,站在雨地里多难受,你坐在步辇里自是不知的。
红药心下撇嘴,面上却很恭谨:“妾身不敢。”
荀贵妃的脸上不见一丝恼色,甚而还有几分歉然:“罢了,本宫就不耽搁徐五夫人了,也免得误了你的时辰,皇后那里又要跟本宫怄气。”
熟稔的语气,似是与周皇后关系极好。
红药巴不得早早离了此处,立时屈膝道:“多谢贵妃娘娘体恤。”
语气很是和顺,话却说得很不客气。
雨大天寒,却偏要将一位诰命夫人拦在半道儿上说话,荀贵妃此举,多少有些逾制。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贵妃,而非皇后。而事实上,就连太后娘娘,亦不该如此随意地对待那些诰命夫人。
方才荀贵妃口口声声“故人”,将红线拉出来与红药相见,个中意味,委实不由得人不去多想,若红药当真计较起来,荀贵妃也讨不到好去。
听得红药之言,荀贵妃眯了眯眼,却也不曾说话,只轻笑着将手指一松。
“啪嗒”,锦帘落下,遮去了那张美艳的面庞。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众宫人立时抬起步辇,鱼贯越过了红药主仆,逶迤着去了。
直待转出御花园的角门,那步辇华丽的锦帘背后,方才传来了一声似有若无的悄语:
“下贱东西,倒是长能耐了。”
话极恶毒,然语声却又甜美,仿佛不是在咒骂,而是在说着什么女儿家的心事。
随行在侧的红线听了这话,垂在两侧的手,神经质地痉挛了几下。
“快些回罢,本宫这手炉子都要凉了。”步辇中再度传来了荀贵妃的声音,带着极浓的不耐之意。
众宫人忙齐声应是,加快脚步行过长街,回到了景仁宫。
第385章 影子
红线半敛了眉,迈着标准的宫人碎步,随众跨进了景仁宫的大门。
进院的那一刹,她不觉恍了恍神,仿似重又回到了在宫里当差的年月。
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她转首四顾。
院中清寂,庭树亦已半枯,雨线连着灰暗的天,却也填不满这四面宫墙围出的一方天地,反倒越发显出一种空落来。
红线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皆道皇城如何富贵、如何尊荣,又有谁知晓,这邃密的深宫之中,鲜亮不过一时、煊赫亦只转瞬,唯有寂寞,日复一日,啃啮着漫长的光阴,将人的心也消磨殆尽。
一如这似曾相识的殿宇。
院落空寂,便连雨声亦似在这里变得紧密了些,淅淅沥沥敲打着伞面儿,仿佛要借着这样的响动,为这里添上几分活气。
一瞬间,堵在红线心底的那块石头,莫名松泛了几分。
罢了,她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她到底还是离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纵使亲人冷落,她亦仍旧为人驱使、听候差遣,也却比在这么个动不动就要丢命的地方呆着强些。
她该知足的。
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瞧着那淡白的烟雾在冷雨中散去,红线心底的那些许执念,亦自消弥。
“本宫这会子可是乏得很,得先去躺一躺才成。”荀贵妃甜丽的语声传来,拉回了红线的思绪。
她忙拢住视线,垂头看着脚下平整的青砖。
未几时,一双宝蓝绣花宫履,便出现在了她视线的尽头。
“你叫红线是吧?”绣鞋的主人问了一声,语气中有着毫不遮掩的倨傲。
红线识得这声音,忙躬身回话:“回梁姑姑的话,我是红线。”
梁春月将一双薄皮杏眼张得大大地,上下左右地来回打量着这青衣婢女,面上的神情在好奇与不屑之间轮换着,好一会儿后,方“哼”了一声,道:
“主子要去歇着子,这会子没空与你说话,我叫人领你去东配殿,你在里头候着便是。”
这要等到何时去?
难不成离了宫的人,又还要被这宫规束缚么?
红线低垂的眉眼间满是焦躁,语声却极是恭谨,躬腰道:“梁姑姑,我们老夫人还在仁寿宫里头呢,总不能叫她老人家等我一个奴婢,您看……”
“你话倒挺多。”春月打断了她,语声亦随之变冷。
她知道红线的意思。
对方是想说,若荀贵妃果然乏得很了,倒不如现就放她走,也免得让靖北侯老夫人久候。
若在外头也就罢了,在六宫的地界,她们贵妃娘娘的话,也是轻易能驳的?
“让姑姑见笑了。”红线温驯地道,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春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挂着一抹讥嘲:“既然知道是让我见笑了,你就不该把这话说出来。总归有你回去的时候,你又急个什么劲儿?才放出去没几日,规矩便都忘了么?要不要我找个嬷嬷来好生教你一教?”
末了一语,已是大不客气了。
红线心下暗叹,情知一时之间是脱不了身的,只得忍耐着性子道:“我省得了,多谢姑姑提点。”
春月撇了撇嘴,转首唤来一名小宫人,低声吩咐了两句,复又转向红线,一字一顿地道:“你这就跟着她走,到了地方就好生呆着,别乱跑,知道了么?”
红线低声应了个“是”,春月一甩袖子,转身去了。
那小宫人也不多话,将红线带去了东配殿,便自退了下去,临去前,还将殿门也给关上了。
“哐当”,厚重的门扇在红线的身后阖拢,那骤然而来的天光,亦被这阴森的殿宇吞没。
红线背倚着殿门,后颈有些发凉。
殿中连支细烛都不曾点,四面的窗户亦皆关着,她一时间什么也瞧不清。
这突如其来的黑暗,难免让人心生惧意。
一时间,宫里那些可怕的传闻尽皆现于脑海,红线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好在,除了黑,四下寂然,唯雨声连绵不绝,隔窗听去,沉闷而又单调。
花了数息的功夫,红线终是适应了殿中的光线。
她谨慎地转动着脖子,打量着此间情形。
很空。
这是她的头一个感觉。
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早夭的小公主——荀贵妃头胎产下的女儿——好似便是死在东配殿的。
红线的面孔白了白,身上一阵阵地冷,下意识便抱住了胳膊。
“啪嗒”,便在此时,殿宇深处蓦地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人走路,又仿佛是帘幕掀起又落下。
红线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对不住,我吓着你了么?”一管柔和清淡的语声便于此时响起,带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随着话音,一个披着宫制斗篷、以兜帽遮脸的女子,自殿宇尽处的阴影中现出身来。
红线的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个突然现身的宫女,让红线回忆起了那些传说中的最吓人的几个。她本能地张开口,一声尖叫几乎破出喉咙。
然而,就在她张口的一瞬,那宫人手中忽然“嚓”地一亮。
颤抖而明亮的烛火,陡然刺破了黑暗,亦将那宫女晃动的身影,投射在了地面。
有影子!
红线一眼便瞧见了地上的那团阴影,心头顿时松了松。
“我不是鬼,是人。你别怕。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罢了。”那宫人缓缓地道,语声温柔,清弦般地错落有致、滴沥圆转,似可抚慰人心。
红线没去瞧她,只盯着她地上的影子看着,半晌后,方点了点头,从紧涩的喉头迸出两个字:
“您说。”
这一刻,短暂的恐惧已被思虑替代,从这穿斗篷的宫女出现至今,时候虽然不长,却也足够红线将前后诸事想个明白:
从荀贵妃突然指名要带她回宫说话为始;到才进院便突然又不想说话了、且半强迫地让人将她带进东配殿;再到一个身份不名、形迹可疑的宫女忽地现身、口口声声要请她帮忙。
这一桩接着一桩,尽皆表明了一件事:
此非凑巧,而系人为。
第386章 帮忙
这个诡异的宫女,定然是一早便候在了东配殿,专等着红线进来方才现身的,而其所说的“帮忙”,荀贵妃想必亦知情。
换言之,红线所遇之事,纵使并非贵妃娘娘授意,也必是经由了她的默许,否则,她绝不会将红线带进景仁宫,徒给自己招麻烦。
而这宫女所谓的“帮忙”,想来便是此局之阵眼。
瞬息间理清脉络,红线只觉心头微沉。
宫里的“忙”,可不好帮。
然而,此时情景,推拒显是下策,得罪荀贵妃的下场她根本承受不起。
只能虚与委蛇,看看这宫女要做什么,再作打算了。
“多谢你不曾一口回了我,我先还想着你怕是不乐意呢。”那宫女的语声既轻且柔。
一言说罢,她便姿态优雅地提起衣摆,款步行至大殿的东角,将细烛搁进了烛台。
红线这才发现,那里设了一只三足玄漆高几,几上的鹤衔松枝烛台乃是青铜打造,因两者颜色极深,她方才却是没瞧见。
“你要不要站过来些?”宫女转首向红线的方向看了看。
纵使凭烛而立,她的脸亦有大半隐于兜帽的之下,红线能瞧见的,只有对方一角秀气的鼻尖。
约莫是个上了两岁年纪的美貌宫人罢。
红线如此猜测到。
一则其声虽柔,那语气却没了小姑娘的稚嫩,听着至少也有二十多了;二则,那一管鼻子委实秀挺,可想而知其容颜亦必不差。
“我就在这儿站着吧,您有话便说。”红线一手背在身后,手指紧紧扣住殿门上的门栓,面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这宫女越是客气,她就越觉得心底发寒。
见她并不肯近前来,那宫女倒也未再坚持,拢了拢前襟,和声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想请你替我往外递一封信,就交给礼部尚书傅大人新纳的那位妾室。”
言至此,她忽又笑了一声,掩袖道:“自然的,我不会叫你为难,这信很短,你瞧上两遍就能背下来,待出宫之后,再默录出来交给那位姨娘,也就罢了。”
红线呆呆地听着,脑中一片混沌。
礼部尚书傅大人?新纳的妾室?
这话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见,可通篇听下来,反倒糊涂。
这宫女开口就让人给“礼部尚书”家里的妾室送信,好没来由。
虽说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可红线却也知晓,礼部尚书乃是很大的官儿,而她却只是一介婢女,两下里根本搭不上,更遑论往人家里送信了。
那宫女似是料知她不懂,遂又笑着添补:“这位傅大人与你们侯爷有些交情,他家中新纳小星,自是要办几桌酒的,你们侯爷定然会去吃酒,到时候……”
“慢着,您是说侯爷要去人家府上吃酒么?”红线截断了她的话头,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疑惑。
那宫女轻轻颔首:“是,你们侯爷会去赴宴。”
“那您可找错人了。”红线笑了笑,抵在门栓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您怕是不知道,我是服侍老夫人的,侯爷那一头儿我可挨不着,侯爷出门儿想也不会带上我。”
“这我知道。”那宫女一点未觉意外,语声极是从容:
“因是纳小之宴,你们侯爷约莫会带哪位姨娘去坐席。而为着体面,老夫人定会让你跟去服侍。不是我说话难听,委实是尊府那几位如夫人的脾性,若是没个精明的在旁边跟着,她们只怕能闹出笑话儿来。”
红线敛眸听着,心跳得几乎跃出胸膛。
这宫女对侯府的情形,竟比她这个大丫鬟还清楚!
的确,靖北侯那几名妾室,要么是丫鬟提上来的、要么就是外头的市井村姑,论容貌自然都不差,唯通身的小家子气改不掉。
听府里的老人说,他们侯爷就爱这一口儿,越是那粗俗丰满的,便越得他的欢心,反之,那一等弱质娉婷、知书识理的美人,再是生得天仙一般,他也不过多瞧两眼罢了。
此乃靖北侯的怪癖,外人知道的不多,可眼前这宫女却是随口道来,红线听了,如何不心惊?
“我知道你自个儿家里情形不大好,爹娘把女儿卖了两回,你这心怕也冷得透了。”那宫女此时又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像扎在红线的心上。
她抬起苍白的脸,目注着那宫女,一时间,手足都是冷的。
这宫女不但知晓靖北侯府之事,甚而就连红线家中的情形,亦了若指掌。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此时,那宫女仿佛有些歉然,两手拢进袖中,语声变得格外柔软:
“对不住得很,我这话说的造次了,你可千万别恼。实则我也是一片好意,想着你要是为着今后打算的话,无论如何也缺不了这东西——”
她慢慢地将手探出袖笼。
红线凝目看去,便见她的掌中托着一只荷包。
那荷包乃是以最便宜的青麻布缝制,绣工极其粗陋,估摸着就算扔地上都没人会多看一眼。
那宫女伸出两根细长而白嫩的手指,轻轻拈起荷包,向着红线晃了晃:“这里头有些金豆子,你拿出去变卖了,约莫也值个百来两罢。”
闲闲语罢,抬腕一抛。
荷包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弧度,飞向了红线。
而后,“啪嗒”地一声,落上砖地。
一直神情呆滞的红线,终是被这声音惊醒,慢慢地低下了头。
几粒金豆子自荷包中滚出,散落于她的足边。
“对不住,我没把绳头儿系紧。”那宫女温温和和地说道,语声既不紧迫、亦且淡然。
说完了,便半侧了身,也不知从哪里寻出个小银剪来,将那烛芯细细地剪去了几截。
红线微有些迟滞的视线,顺着金豆子滚落的方向,向前延伸着,越过大片空落而干净的砖地,最终,停驻于烛影边缘的一双绣鞋。
那是一双极精致的宫履,光滑的珠灰缎子,乃是前些年江南贡上来的珠光缎,鞋头处绣着仙鹊,正面看时振翅欲飞、侧面观时,则喙衔灵草。两种形态,随着那宫女些微晃动的身形而变幻不息。
第387章 叶绣(二合一)
红线怔怔地看着那双绣鞋,片刻后,瞳孔陡然一缩。
她识得这针脚!
这是宫里大名鼎鼎的“叶绣”!
这种“叶绣”针法,乃是针工局掌司叶三娘的独门绝活儿。
说起来,这叶掌司原为蜀绣高手,绣技本就十分了得,后她又借鉴苏绣针法,独创出了这一门“叶绣”,其绣品精细工巧、惟妙惟肖,走针独到、色彩鲜亮,常人难以模仿。
也正是因为这手绣技,叶三娘才能于一众绣娘中脱颖而出,成为了针工局掌司。
大半年前,叶掌司与红线她们一样,亦被清出了皇城,不过,她的去处却比红线好了太多。
她被梅氏百货重金聘为名下织坊的总教习,每年能挣上千把两的银子,且每教出一名绣技上乘的弟子,梅氏百货还会有额外的嘉奖,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而其实,原先在皇城时,叶掌司就已经不大亲手做活计了。
她乃是先帝早年生人,岁数已大,眼神亦已不济,是故,在皇城的最后几年,她也不过绣些小桌屏、鞋面儿、扇袋之类的物件,衣裙却是做不动了。
而越是如此,她所绣之物便越显精贵,每出一件,必定引来众嫔妃争夺,而通常最终能够将之拿到手,皆是彼时最为受宠的嫔妃,经由陛下亲自赏赐而得。
因叶绣本就罕有,而出自叶三娘之手的绣品更是一年比一年少,故众嫔妃无不珍爱至极,至少就红线所知,从不曾听见有谁拿叶绣赏过人的。
而此刻,这宫女的脚上,却穿着叶掌司亲绣的宫履!
这哪里是宫女?
这分明就是个贵主儿吧!
此念一生,红线的后心已被冷汗浸透。
身为贵主儿,却偏要假扮成宫女模样,还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要一个奴婢帮她送信。
何其诡谲?
再往下深想,这封信可是要送进尚书府的,这其中,会不会还掺杂着别的用意?
思及此,红线便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在离开皇城前,她便曾隐约听人提过,道是皇城中有人与朝堂里的什么人勾结起来,干了好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甚而还就连那年行宫走水,亦是这胆大包天之人所为,为的是把皇帝和皇后都给烧死。
这等说辞,红线原先还只是半信半疑,此际却觉得像是真的了。
莫非,这位贵人……便是那其中的一员?
这念头陡然而至,一时间红线浑身的力气都像被人抽干,若非背倚着殿门,只怕就得软倒在地。
她死死抿紧双唇,将齿关咬住舌尖。
剧烈且尖锐的疼痛,令她慌乱不已的心神暂得清明。
花了约三息的功夫,她才终是调匀了呼吸,尽可能自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宫女……不,是那个扮作宫女的贵人,对此似是恍若未觉。
剪罢烛芯,她便将银剪搁下,摆弄起那只铜烛台来。
她许是认为,那一袋金豆子足可令人动容,索性便给红线留出空暇,容其调整心绪。
红线吊得高高的心,稍许落下了几分,又以绝大的力气,强压下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僵直地立了片刻,她便蹲下了身子,开始捡拾地上金豆子,籍此平息心底的惶惑。
“噗哧”,烛台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红线动作停了停,抬起头,面上已然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难堪,与贪婪。
“让您见笑了。实在是婢……我穷得怕了,这些钱若是俭省些花着,后半辈子都不用愁呢。”她苦笑了一下,将金豆子装进荷包,系牢抽带,复又小心翼翼地将之揣进袖笼。
一应动作无不珍而重之,显出对这钱财的爱惜。
“这么说来,你这是应承我了,是么?”贵人闲闲地问了一声,视线犹自拢在烛台上,并未去看红线。
红线却不敢露出半点行迹。
她咬了咬嘴唇,用一种下定决心的语气道:“是,这信我替您交给那位如夫人便是。”
“那可真是多谢你了。”贵人终是转过身,向她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瞥。
因背对着烛光,那兜帽下的脸越发视之不清,故而这隐晦难解的眸光,红线亦自无从察觉。
她想了想,向前踏了半步,面上堆起了讨好的笑,小声地道:
“论理该当是我谢您才是,您出手可真是大方。只是我这儿还要问一声,您何以要给那位傅大人家的女眷送信呢?您与这位如夫人认识么?”
于情于理,这一问都是该当的。
毕竟,二人相见的场合太过怪异,问个究竟才是常理,且宫人本就疑心重,若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显得假了。
那贵人闻言,脑袋微微仰起,仿似在回忆着什么,旋即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和她也算是多年的故人了吧。说起来,你应该也是识得她的,她叫芳琴。”
芳琴?
红线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那不是荀贵妃从前想要拉拔的宫女么?
芳琴并其表姐芳月,当年双双被选进景仁宫,有传言说,荀贵妃是要用这对姐妹花固宠。
只可惜,后来陛下不知怎么要把六宫的人手给换一遭,这对表姐妹便又被打回了原处。
却原来,芳琴竟嫁进了这等高门么?
红线一时说不出是惊还是羡,面上的神情便也带了出来。
那贵人仿佛知晓她所思,亦笑亦叹地道:
“芳琴的运道是真好,去了那富贵之处,我与你一样羡慕得紧。只我还不如你们呢,你们如今算是离了这地方了,偏我命苦,至今还留在这儿,也不知要熬几年才能出得去。
说起来,我与她姐妹两个原先也很说过几句话,如今芳琴拣高枝儿飞了,我就想厚着脸皮与她再交好些。不瞒你说,我这是给自己留退身步儿呢。往后出了宫,多个朋友也能多条路,你说是不是?”
情理皆通的一番话,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红线情知此言占九成不可信,面上却是一脸地赞同,点头叹道:“原来是这么着的。真是想不到,芳琴的脚步走得这样稳,我们是比不上的了。”
这话原就真假掺半,她一时倒也有几分感慨,遂又低语道:“还有顾红药,那也是个命好的,如今竟成了诰命夫人。在我们这一拨儿里头,她这算是头一份儿了,咱们更是望尘莫及。”
“啧,你这话可就说错了。”贵人摇了摇头,虽瞧不见她的神情,那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却极鲜明:
“若说你们红字辈儿,如今站得最高的,可是纪昭仪啊。只要她一举得男,一个妃位那是没跑儿的。和咱们昭仪娘娘相比,区区徐五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虽说是假扮的宫人,可红线却觉着,这位贵主儿学起宫人的语气来,倒还真像。
可惜,首尾没收拾干净,却教一双绣鞋卖了个干净。
心底里冷笑了几声,红线的面上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张口便要说话。
不想,便在此时,窗外忽地响起一阵喧哗,还夹杂着好些人的脚步声。
红线大吃一惊,张开的嘴立时闭拢,面色亦变得苍白起来。
那贵人的反应比她更快。
窗外响动方起,她已然快步行至窗前,凑去那不足一指宽的缝隙处,向外张望。
红线死死捏着衣袖,大气不敢出,既盼着赶快来个人,又当真来个人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心里直将那诸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这一打岔,她倒也忘了害怕,手脚的力气都恢复了些。
此时,那贵人自窗前回过了头,冲红线招手道:“无事的,是安妃娘娘过来串门儿,你过来瞧瞧。”
红线茫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方才想起,安妃娘娘便是从前的徐昭仪。
因产子有功,她被晋为安妃,如今居于永宁宫。
“她们都去正殿了,不会来咱们这儿的,你莫怕,过来瞧一眼也好放心不是?”贵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显是心情轻松。
红线哪里敢过去,干巴巴地道:“既是您说没事儿,那就一定没事儿了,我信得过您。”
她此刻只求速去,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那贵人闻言,拂了拂衣袖,看向红线的视线,如同凝固了一般。
红线被她看得心底发憷。
那兜帽之下,不见人面,唯有一团浓浓的黑,如深不见底的洞,似能将人吞噬。
“罢了,咱们还是先把信瞧了吧。时辰也不早了,你主子还等着你呢。”贵人开了口。
极淡的语声,不见情绪,却也将方才那将隐而未隐的压抑之感,一举破去。
红线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说罢此言,那贵人便又转身行至高几前,自袖中取出了一张信笺,摊放于烛台之下。
红线拿手指在腿上掐了几下,总算聚起了些力气,拖着酸软的两腿,一步一步挨了过去。
信笺乃是最普通的粗麻纸,写得极短,拢共也不过二、三十个字,信上既无落款,亦不曾自报家门,只在开头以一句“还记得去年九月十七烟波桥之事么”含糊代过。
红线低头看信,眼尾余光却瞧见,那贵人站在稍远的位置,晕黄的烛火半明半暗,将她的身形照得格外模糊。
不过,她的语声却是温柔和清晰的,此时说道:“我也不说我的名字了,总归往后咱们怕也见不着。今儿也不过是我托你帮个忙,又给足了报酬,过后你把信送去,咱们两不相欠。”
抬手指了指几上的信笺,她的语气越发轻松:“那上头我已经写好了约见的日子、时辰和地方,只要芳琴到时候来了,你的事儿便也了了。”
言至此处,她忽地停顿了片刻,方又施施然地道:“若是芳琴竟是没来,那我也只好求贵主儿帮着说句话,替我主持主持公道了。我这话,你可听明白了么?”
言下之意,红线若是只拿钱、不做事,宫里的贵人定然饶不了她。
“您放心罢,我既然拿了钱,就一定会把话带到的。”红线讨好地笑道,一只手紧紧抓着装荷包的衣袖,生怕那金豆子飞走了也似。
贵人仿佛满意了,又一指高几,闲话般地道:“那你就快些把这些默记下来罢,总归也就这么两个字。”
红线道了个“是”,又垂眸盯着信笺来回地看,试图从中寻出一些什么来,比如字迹、墨色或其他特别之处。
然而,那信笺委实再普通不过,她看了半晌,亦一无所获,只索罢了。
将信的内容牢记于心,又当着那贵人的面儿背诵了一遍,见果然无误,那贵人终是抬起衣袖,施恩似地向红线轻轻一挥:“得了,你这便请回罢。”
红线直是如蒙大赦,却又恐被她看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只得强作出一副笑脸来,千恩万谢地说了好些奉承话,方才推门而去。
“咿呀——咣——”,殿门开启复又阖拢,一阵北风自门缝中钻了进来,携来雨点与寒意。
那贵人缓步行至高几前,将信笺放在烛焰之上点燃,眼瞧着纸笺渐渐化作残灰,方才吹熄了蜡烛。
殿宇中一下子暗了下来。
那贵人倚窗而立,仿似在欣赏风景。
窗边漏下些许天光,却也只在那方寸之间腾挪着,到底映不亮她的眉眼,更遑论这阔大的殿宇了。
贵人抬起手,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一张淡然秀致脸,呈现在微暗的光影之中。
正是充嫔。
这一刻,她的脸上,有着一丝淡淡的讥诮。
她半低了头,她自窗户眼儿里望出去,恰可见红线惶惶远去的背影,如丧家之犬。
“傻子。”充嫔呢喃地道,摇了摇头,面上的讥诮转作了怜悯。
几星雨珠自窗缝间掠入,扑上了她的面颊。
她取出帕子来拭了拭,复左右顾视一番,方才快步去到了后堂。
相较于阴冷空阔的前殿,后堂却是暖和得多了。
屋角放着一只大熏笼,炭火烧得正旺,一套烟紫色织锦衣裙铺陈于其上,旁边的砖地上,还放着一双楝紫色蝶戏牡丹宫履。
在熏笼的对面,则设着一具美人榻,榻上铺着狐皮垫,小几上还有茶水点心。
充嫔凉凉地笑了起来。
这里原先乃是小公主的寝宫,而此刻,屋中已然再也见不到小公主生前居住的痕迹。
荀贵妃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高。
第388章 烧了
“笃、笃、笃”,一阵有节奏的剥啄声响起,令充嫔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面容一整,提步行出后堂,来至殿门边。
方才红线走后,她便将大门落了栓,此时殿中愈加幽暗,几如薄暮时分,好在此间陈设寥寥,倒也不虞撞到家具什物。
“娘娘快开门,是奴婢。”似是听见了门内的脚步声,门外之人马上轻声说道。
那是充嫔熟悉的声音,却是景仁宫的管事——梁春月。
充嫔勾了勾唇角,走上前去,动作轻巧地拉开殿门,果见春月正立在门前,不住地左右张望着,仿佛怕被人瞧见。
“我就知道是你,快些进来罢。”充嫔笑着冲她招手,又将身子朝里让了让。
春月闪身进得殿内,反手便将门扇合拢、落下门栓,旋即转身屈膝行礼:“禀娘娘,奴婢方才一路跟着红线,亲眼瞧见她直往仁寿宫去了,半道儿没跟人碰面,也没跟人说话。奴婢因怕娘娘等得急,就先回来了。”
“有劳你了。”充嫔柔声说着,顺手便将一角银子递了过去:“这大雨的天儿,又冷,你倒还跑了这一遭。”
一见那亮锃锃的银子,春月直是喜得眉花眼笑,既未客套、更未推让,接过银角子便直接塞进袖中,其行止之熟稔、神态之自然,显是经常从充嫔这里得赏的。
充嫔并不以为意,只笑问:“安妃过来的时候,你也在?”
“是,娘娘。奴婢是和春分一起将安妃迎进来的。奴婢走之前,春分正往里送茶点呢。”春月的面上挂着讨好的笑。
充嫔点了点头:“如此便好。”又温言叮嘱她:“今儿我来之事,这景仁宫里也就你一人知晓。你素来嘴紧,我也不另嘱咐你了,只有一句话告诉你:少说、多看、慎行。若不然,你们娘娘恼将上来,我可也护不住你。”
一番话情辞恳切,春月登时大为感动,眼圈儿都红了,拍着胸脯道:“娘娘放心,今儿这事就烂在奴婢肚子里了,再不会告诉旁人。”
充嫔温婉一笑,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亲昵地道:“你是个可造之材,今日这差事便当得极好。往后我还会多向你们娘娘举荐你的。”
春月本就深恨自己被春月压下一头,此际得她承诺,越发感激不已,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才是,憋了半天,方殷勤地道:“奴婢……奴婢服侍您进去把衣裳换了罢。”
充嫔轻轻地“嗯”了一声,弯着眼睛道:“好啊,正好那屋里暖和得紧,你也好生歇歇脚,吃些茶点。”
不消三言两语,直将春月哄得恨不能当场死在她面前以示忠心。
一时二人去了后堂,春月服侍着充嫔褪下宫人衣裙,换上了那套烟紫宫装,又请她坐去绣墩,替她换履,充嫔便吩咐:“换下来的这双鞋,你放在熏笼里烧了罢。”
“啊?”春月张大了嘴巴,抬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着那双珠灰缎面儿的绣履,面上涌起强烈的不舍之色,咂嘴道:
“我的个天爷,这可是叶绣啊,娘娘怎地……”
“假的。”充嫔打断了她,一脸地云淡风轻:“这是我叫人仿着绣的,足花了五年的精细功夫才仿成了这样,细瞧还是能瞧出不同来的,只寻常人没有那一等眼力。”
比如那个自以为聪明的红线。
充嫔提起帕子按发按唇角,将那一抹讥色亦掩去了。
“哟,这竟是仿的么?可真是像得很呢。”春月赞叹地道,举着绣鞋上下端详。
见此情形,充嫔似是有些怅然,叹了一声,幽幽地道:“可惜了儿的,那人却也只仿出了这一双来。那样的巧手,如今却是再也寻不着了。”
语至收梢,又是一叹。
春月懵懵懂懂地听着,神色很是茫然。。
充嫔本就是一时感慨罢了,很快便又将神色收起,换过一副笑脸来,细声道:“你也别舍不得了,往后你主子有的是好东西赏你,一双鞋又算得了什么?”
“真……真的么?”春月咽了口唾沫,整张脸都亮堂了起来,仿似看到成堆的金银财宝在跟自个招手。
充嫔被她逗笑了,拿手指向她鼻尖轻轻一刮,打趣地道:“傻孩子,你主子可是六宫独一份儿呢,你这命格里福气大,跟对了主子,自然能够飞黄腾达的。”
春月虽听不懂什么叫“飞黄腾达”,却也知这是好话,不由得满脸笑开了花,倒也不再可惜那双仿制的“叶绣”鞋了。
换好衣履后,充嫔又静候了约一刻,名义上是让春月吃茶歇脚,实则却是等到那绣鞋烧得看不出形状了,方才离开了东配殿。
说来也巧,今日景仁宫大半人手皆在外办差,留下听用的不过零星几个,更兼天寒雨大,这有限的几名宫人也都缩在屋中取暖。
此外,充嫔并春又又特意拣了很少有人走的后廊绕去了角门,是故,这一路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再无第三人瞧见充嫔其人。
将充嫔送出了角门,春月便自去正殿听用,而充嫔却也并不曾回去,而是寻了个僻静的路口候着。
约小半刻后,安妃一行人便辞出了景仁宫。
眼见得那绛红罗伞转过街角,充嫔方才自藏身处而出,不疾不徐地来到景仁宫正门前,拍门求见。
说起来,自荀贵妃痛失爱女后,建昭帝对她甚是怜爱,每个月总有几日要歇在景仁宫,赏赐亦是流水价地往宫里抬,荀贵妃在六宫的地位又高了不少。
这皇城之中,从来都是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众,这景仁宫自然也跟着门庭若市起来,拜访的嫔妃络绎不绝。而充嫔的到访,便也毫不显眼了。
那守门的小监倒也尽责,飞跑着进去通传了,很快便又回转,躬身道:“我们娘娘在暖阁里呢,请您进去说话。”
充嫔抠抠索索地摸了半天,方从袖中摸出几枚大钱来赏了他,面上的神情又是不舍、又是尴尬,十足一个“不受宠并且手头很紧”的嫔妃。
第389章 局中
景仁宫的暖阁并不大,陈设亦简致,一榻一几尽皆素净,唯窗前细白瓷花斛里,供了数径干枯的老梅枝,横斜有致,颇得意趣。
荀贵妃早便候了充嫔多时了,见她进了屋,当下便摒退了众人,还命人将门户守住。
充嫔半低着头,屈身行礼道:“启禀贵妃,妾幸不辱命,已经把信交给了红线。”
荀贵妃没接话,只伸出一根葱管般的纤指来,朝她点了几点,咂嘴笑道:
“嗳,方才你怎么只给了那小门子几个大钱的赏呢?这也太少了吧?本宫从窗格儿里瞧着,真真是想要笑。”
她说着便当真娇笑了起来,复又侧过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将充嫔从上到下打量了几回,摇头道:“这一遭莫说是那孩子了,就连本宫都快要相信你当真是个穷鬼,你倒也挺能装的。”
此言满是揶揄,偏充嫔仍旧一脸地庄重,正色道:“妾这出戏就是唱给外人瞧的,若是连贵妃都觉着像了,可见这戏唱得好,妾也心安了不少。”
荀贵妃仰起臻首,“咯咯”笑个没完,好一会儿后,方收了笑道:“事虽不差,只是被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本宫没道理了。本宫这儿还委屈着呢。”
半真不假一席话,既似试探、又似不虞,充嫔却似一无所觉,仍旧敛眉肃容道:
“贵妃身份高贵,说笑几句更显雅量非凡。妾在贵妃跟前却是没有说笑的地步的,尊卑有别,妾当谨遵才是。故贵妃的话,妾只敢以正言相告。”
这回答堪称无趣至极,偏荀贵妃倒似是极爱听,心情甚好地摆了摆手,笑道:
“罢,罢,本宫说你不过,总归你有理就是了。说来,你凡事小心些也是对的,到底这也是在我的地界儿,但凡有些什么,我都得担上干系不是?”
充嫔闻音知雅,立时恭声道:“贵妃但放宽心,此事除春月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
荀贵妃亦知此言无差,点了点头,不再言及,只将声音放轻了好些,问道:“本宫且来问你,安妃那里,果然有一双与你那绣履极像的‘叶绣’的鞋么?”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遭问及此事了,充嫔心下亦有所料,颔首道:“回贵妃,确有此事。妾之前曾亲眼见她穿过,就因为两双鞋特别像,妾才给娘娘献了此计。”
言至此,她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又道:“妾故意露出那仿造的‘叶绣’鞋,让那红线仔细地瞧了。以她的见识,定能猜出与她见面的宫人乃是贵主假扮,再加上妾在信上又写了……”
“罢、罢,你可别再往下说了,本宫不想知道,更不想打听。”她话声未了,便被荀贵妃给截断了。
充嫔忙停住语声,垂首道:“是,娘娘,妾明白了。”
荀贵妃美艳的脸上漾着浅笑,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茶,复将帕子向唇角按了按,笑道:
“说起来,本宫今儿可是乏得很,安妃来了,本宫也只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请她回去了。至于她在本宫这里见了谁、做了什么,本宫一概不知。这话你可明白?”
“妾自是明白。”充嫔郑重地答了一句,然她低垂的脸上,却涌动着鲜明的讥嘲。
荀贵妃此语,不过是想要置身事外罢了,故多余的话概不肯听。约莫这位贵妃娘娘以为,如此一来,纵使有个万一,她也能全身而退。
何其天真?
此局剑之所指,又岂是宫中女子间的争斗可比?
可笑荀贵妃还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交予红线的那封信,根本就是个幌子,而那信中所书么……
充嫔抿了抿唇,颊边浮起一抹淡笑。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封信便会落入两卫之手了罢。
她闲闲地想着,心情是前所未有地松泛。
几经周折,辛苦设下此局,就是看准了宫人普遍具备的那种“自保第一、先留退步”的行事习惯。
为求自保,红线拿到信后,一定会先想法子将此事捅出去,再去完成嘱托,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而其眼面前现成能说得上话、且身份又高的,除了徐五夫人顾红药,又能是谁?
她二人本为同辈,更曾在一处当差,总归有些香火情,故人求到了跟前,且兹事体大,徐五夫人又怎会不管?
而经由徐五夫人之手,将此信交抵两卫,才是此局阵眼所在。
毕竟,那信中所写的约见之处,与两卫重兵把守的青云巷,可是只隔了一条街呢。
充嫔的唇角微微勾起,旋即又放平。
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那青云巷里藏着的,到底是真太子、还是假诱饵,届时自可见真章。
“今儿这事本宫原还觉着难呢。想那徐五夫人与靖北侯老夫人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让她们凑在一处进宫?不想最后竟真是成了,现在想想,本宫都觉着像在做梦。”
荀贵妃甜美的语声传来,令充嫔回过了神。
她换过一副恭谨的神情,恭谨地道:“这还是贵妃调配得当。若是换作妾来行事,只怕是再也做不成的。”
这话倒有九分为真。
若非荀贵妃出马,靖北侯老夫人又如何会与徐玠夫妇同时进宫,促成此事?
说来说去,贵妃娘娘在宫里的面子,还是挺管用的。
荀贵妃闻言,娇颜上绽出笑来,眼底亦划过了一丝得色,不紧不慢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总归这是你献的计,本宫也不过帮着点拨了两下罢了。”
在她看来,这委实是极精妙的栽赃嫁祸之计。
那双“叶绣”的宫履,再加上红线送出去的信,完全可以将安妃这贱人送进内安乐堂。
说起来,那青云巷的秘密,荀贵妃还是偶尔听两个老宫人偷偷议论,方才知晓的。
谁又能想到,那坤宁宫里的太子竟然是假,真的那个却被人护在了青云巷?
这是多好的机会?这又是多好的由头?
半敛了眉,荀贵妃闲闲地打量着自个的指甲,漫声道:“说起来,那青云巷到底是怎么个所在,本宫叫悄悄打听着,你可打听到了?”
语至末梢,她薄薄的眼皮忽地一掀,冷电般的眸光陡然向充嫔身上一扫。
充嫔却是早有所料,面上早已堆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道:
“贵妃恕罪,妾使了好些钱找人去外头打探,只如今到底不比从前,这些辽北来的人,妾是不大敢信的,便打听消息也只能绕着弯儿来,却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她绞动着手中的帕子,局促地抬起头,睃了荀贵妃一眼,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小声儿道:“不知……不知那青云巷到底有什么不同?贵妃何以如此忙着打听消息?”
荀贵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片刻,轻启朱唇,凉凉语道:“本宫若是知道那青云巷的底细,又何必找你去打听?”
充嫔低头不语,只将肩膀向下塌了两分。
这让她看上去显得有些失落,仿似深受不被信重之苦。
荀贵妃杏眸微眯,眼底深处划过了一抹计逞的得意。
她是故意让充嫔到处打听青云巷的。
待事发后,就算有人要查,也只会查到充嫔头上,而她贵妃娘娘却是“遭宵小陷害”的良善之人。
毕竟,红线是在景仁宫与安妃暗通的消息,只消有脑子的人就会想,若此事果系荀贵妃设局,她是断不会明晃晃地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把红线往景仁宫领的。
这不是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子么?
换句话说,这必是有人设局陷害,才会令荀贵妃落在了明面儿上。
“罢了,既然你打听不着,那就算了。总归也不是多大的事。”荀贵妃笑语嫣然地道,抬手抚了抚青金交织的袖缘,蓦地问道:
“本宫倒是想问一问,你特为让红线给傅大人新讨的如夫人送信,又是意欲何为?”
不见辞锋的一问,充嫔心头却是微震。
虽然这也在她意料中,只是,她没想到荀贵妃的反应会如此之快。
这宫中的女子,果然还是不能小觑的。
心下感慨着,充嫔仍旧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细声道:“回贵妃的话,妾以为,举凡设局,最忌的便是一目了然,唯有局面乱如麻,才能把自个儿隐在局外。
是以,妾就将靖北侯府、东平郡王府并傅府三家都给拉了进来。他们便是那乱局之子,用意不过是将水搅混罢了。”
一番话可谓滴水不漏,然荀贵妃却像不大满意,面上的笑容亦淡了些,漫声道:
“这道理本宫明白。本宫不明白的是,满朝文武,多少大小的官儿,怎么你一眼就看中了那位傅大人呢?就连人家讨小妾你都门儿清,这也太……”
她忽地止住话头,只将两道淡然的眼波,投注于充嫔身上。
充嫔保持着谦恭的姿态,低语道:“妾挑的不是傅大人,而是芳琴。贵妃请想,红线往外送信,总要送个认识的人才像话不是?若不然,平白无故地,又成什么了呢?
再,那芳琴嫁进傅家的事儿,皇城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听说是她自个儿往外说的,就连妾那里也有好些人议论呢,妾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荀贵妃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充嫔连头发丝都不曾动一下,束手而立,瞧来不像主子,倒像个得用的奴婢。
好一会儿后,荀贵妃方收回视线,淡笑着道:“这倒也有几分道理,既这么着,本宫就……”
“轰隆隆——”,一阵雷鸣便于此时炸起,直震得房梁子都在晃,将她的语声也给盖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却并未令暖阁中的二人有何异动。
“最近这天时也不知怎么了,老是打雷。”荀贵妃举盏饮了一口茶,不大有兴致地道。
看得出,她此际的镇定并非作伪,而是真的习以为常了。
充嫔亦在旁接口道:“是啊,妾也觉着今年冬天怪得很,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倒是时常有些怕的。”
荀贵妃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可小心些说话罢,别叫人揪住尾巴。”
在皇城里说这种话,很招忌讳,她这也算是好心提醒了。
充嫔忙躬腰道:“谢贵妃娘娘提点。妾也只有在娘娘这里才敢说两句真话,在外头是断断不会如此的。”
荀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如同婢仆的半老徐娘,面色阴晴不定。
而此时正弯着腰的充嫔,神情与她如出一辄,且唇角的那抹冷意,犹为深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