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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0章 惊雷

    “轰隆隆——”

    滚滚雷鸣在皇城的上空盘旋着,一记又一记,仿若有巨人挥拳捶打地面,将那连天寒雨亦震得稀碎。

    金海桥西畔的某所废殿中,建昭帝拢袖站在残檐下,全然不顾身旁墙垣上遍布的苔痕与灰渍,一脸满意地望向远处翻滚倒落的石块,颔首笑道:

    “小五哇,你这‘惊天雷’,果然有那么几分威势。”

    徐玠亲执着一柄硕大的明黄油伞,躬立于皇帝陛下侧畔,替天子遮挡着迎面飞来的雨线,勾着脑袋哼哼哈哈地道:“那什么吧,陛下真是谬赞了。微臣实则也不过是碰巧把这东西给鼓捣出来了而已,其实吧,微臣……”

    “得了,得了,说你胖,你还就给朕喘上了。”建昭帝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亦将他的余言给打断了。

    徐玠塌着半边肩膀,一面将伞举得更高些,一面便在那儿叫屈:“陛下冤枉微臣了,在陛下的跟前,微臣喘口大气都得掂量着呢,哪儿敢再有别的。”

    建昭帝被他给气乐了,伸出龙手,屈指向他脑门儿上弹了个响嘣儿,笑骂道:“看把你给能的。朕才夸你两句,你这尾巴就翘上天去了,还跟朕来这套。”

    话虽如此,他面上的神情却极是振奋,两眼都在冒光,笑道:“话说回头,你小子也委实该当好生夸两句。这么个大铁家伙,难为你怎么弄出来的。”

    说话间,他的视线已然滑向了左首。

    那里正伫立着几所临时搭建的雨篷,正当中的雨篷之下,是一乘载着铁炮的四轮车,那铁炮通体乌黑,其材质迥异于寻常铁器,其上似有无数精细的、让人难以看懂的机关,每一个部位都流露出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工巧之感。

    此外,那国内四轮车亦极罕见,车轱辘竟是四个浑圆的铁球,其材质亦与铁炮相类,漆黑中泛出乌沉沉的光泽。

    “小五,你那小车的车轱辘也是那什么钢做的?”建昭帝眯着眼问道。

    徐玠立时躬身道:“是,陛下,那车轱辘有个名号,叫做‘万象轮’,比之寻常的车轮更灵巧,不管车子往哪个方向转,都很是便给。”

    说至此节,他的眼皮子向下一耷拉,低声道:

    “陛下,这东西别看它小,实则特别难弄,微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做得了四、五套,全都用在这种小炮车上了,毕竟,战场军需之物,轻忽不得的。”

    言外之意,除了眼面前这几个,再没多的了。

    建昭帝失笑地看着他道:“怎么着,你这是怕朕跟你要这轱辘,特为提前来谏一谏的?”

    “微臣不敢。”徐玠立时恭声说道,低眉顺眼地,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建昭帝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只将衣袖振了振,转向正站在另一侧的潘体乾,问道:“老潘哪,那些个辽岛兵卫,你都验看过了?”

    “是,陛下,臣亲自验过了。依臣浅见,那是一支铁军。”潘体乾叉手回道。

    “铁军?”建昭帝眉峰一耸,面上涌出明显的诧异:“这等溢美之词,朕可是很少听你说起啊。”

    “陛下面前,臣岂敢虚言。”潘体乾半低着头,修挺的身形如若凝渊,令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分量。

    建昭帝微有些动容,视线不由自主又转向了徐玠。

    徐玠刚才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老老实实地,手里的伞都没移上半分。

    目注他良久,建昭帝方才开了口,那唇齿间白烟吐露,一如他微有些虚渺的语声:“真是看不出啊,你小子竟还是个帅才。”

    “陛下这话可太夸赞着微臣了,微臣万万不敢领。”徐玠的脑袋往下低了两分,语气极为恳切:

    “微臣既不是什么帅才,也没什么别的才,微臣其实就是有点儿余财罢了。”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垮下去的脸,像是快要哭了:“就为了这么几个兵、几台炮、几竿枪,微臣的那点儿余财全都给搭进去了,如今真真是穷得叮当响。”

    这话一出,建昭帝绷不住又乐了,那虚烟般的语气亦仿佛落在了实处,挥手道:“别跟朕这儿哭穷,朕知道你这厮有钱的紧。”

    见他神情松泛,徐玠心头亦是一松,面上却还是一脸地苦相,拿空着的那只手把袖笼给翻了开来,带着哭腔道:

    “陛下啊,您可要信微臣的话啊,您瞧瞧臣这袖笼里,真格儿的连一角银子都没了。”

    看着他空空如也的袖笼,建昭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壁笑,一壁冲着侍立的常若愚招手:

    “老常哪,你这就去传朕的话,给咱们徐爱卿家里送点儿银子,三百两嫌多、五百两不嫌少,免得这小子在外头说朕抠门儿。”

    常若愚笑眯眯地应了个是,当真跑下去传话去了。

    这厢建昭帝也笑够了,点手唤徐玠道:“这大家伙朕瞧了好几回,算是瞧够了,你把那个小东西拿来给朕再瞧瞧。”

    徐玠躬应了一声,转首唤来个小内侍替他撑着伞,便自去了一旁的雨篷,与几个穿大红胖袄、模样精干的兵卫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趁此闲暇,建昭帝游目四顾,所见之处,一片空阔,不由慨叹地道:“也多亏了皇城有内安乐堂这么个地儿,原先朕还觉着多余,如今看来,这块废地也算有些用处了,那些人么……”

    他叹了一声,仰望着当空飘飞的细雨,缓声道:“既是她们罪不至死,倒不如给她们一条活路。”

    这话显是说予潘体乾听的,他立时叉手沉声道:“陛下圣明宽仁,遵陛下圣意,臣已经把这些人都安置妥了,请陛下放心。”

    若是红药在此,定会惊异于这片地方的变化。

    原先的内安乐堂,如今已然空无一人,唯四面高墙包裹着寂寥的庭院,而那些曾关押犯妃与罪婢的宫殿,此际亦已泰半化为废墟。

    它们是被徐玠研造出的新式火器击毁的。

    这个曾经与死亡、衰朽与腐烂为伴的不祥之地,在一次又一次枪火与炮击的洗濯下,竟焕发出了几分生机,不再如从前那样死气弥漫了。

第391章 绿玉

    听得潘体乾所言,建昭帝的面上浮起了几许满意之色,微微颔首道:“甚好。”

    潘体乾躬立了片刻,又踏前半步,沉声说道:“此外,遵陛下圣意,这件事只金执卫三人、内府六人共计九人知晓,臣已命他们签了密令,谨防外传。”

    建昭帝的安静地听着,眸光始终停落于檐外雨幕,似是看得出了神,又仿佛要透过那一层又一层流泻的水帘,看去别的地方。

    约有五、六息之后,他方才转过头望着潘体乾,平平的两道视线,无波亦无澜。

    “朕那好兄长,而今何在?”他问道。

    很平淡的语声,好似在说着不相干之事。

    潘体乾笔直的身形一动不动,回话声却越发地低沉起来:“回陛下,诚王殿下此时正候在绿玉宫。”

    “唔。”建昭帝玩味地挑了一下眉,旋即便又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檐下连绵滴落的雨珠,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那不就离着朕挺近的么?”

    微有些凉的语声,随风雨四散。

    “陛下不发话,他一步也别想往前走。”潘体乾简短地回了一句,修健的身形如若凝渊。

    建昭帝唇边的笑意仿似加深了一些,却并不言声。

    说起来,那绿玉宫虽然名目好听,实则就是一所破屋,便位于内安乐堂的西侧。因年久失修,又建在背阴处,这绿玉宫早已残旧不堪,说好听些是废殿,往难听里说,也就比那些穷人住的稻草屋多了几片瓦而已。

    而建昭帝此际所在之处,确实离着绿玉宫只有十余步,从距离上来讲,堪称近极。

    不过,天子口中的“近”,又岂是指的这么一点儿路?

    潘体乾深明其意,故才有了此前的回话。

    “却不知看了那‘惊天雷’之后,朕那好兄长是会惊呢,还是会喜呢?”

    半晌后,建昭帝的语声方才响起,寒瑟瑟的余音,似能将漫天风雨冻结。

    潘体乾躬了躬腰,用低不可闻的语声道:“陛下明见。”

    建昭帝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好似没听见。

    檐下亦有了一阵短暂的寂然,君臣二人尽皆无言,那沉默便也有种格外的压抑之感。

    好在,徐玠正于此时回转,少年人的足音,矫健轻快,须臾便将这阵莫可名状的寂静踏破,一如他皮靴之下碎裂的水洼。

    “陛下,微臣把东西拿来了。”大步行至建昭帝跟前,徐玠利落地叉手行了一礼,便从随行内卫手中取过一物,躬腰呈上。

    建昭帝轻轻“唔”了一声,再不复方才那淡漠冰冷的模样,面上有了几分兴致。

    他信手接过旁边何敬贤递来的锦帕,不紧不慢地揩拭着掌上雨水,双目炯炯,瞬也不瞬地盯向徐玠手中之物,渐渐地,唇边便有了一丝笑意。

    比之方才那毫无喜意的笑,这一缕笑容,显得犹为真切。

    “这就是你一直说的那个燧发枪?”将锦帕掷还给何敬贤,建昭帝一伸手,便将沉重的枪械拿在了手中。

    看得出,他膂力不错,枪支入手没有半分晃动,稳稳平端着。

    徐玠对此早有所料,见状亦未吃惊,更兼他此时心情极好,遂喜孜孜地道:“禀陛下,微臣幸不辱命,到底把这东西给鼓捣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好家伙!”

    回答他的,是圣天子陛下发自内心的一句感叹。

    枪炮与铁器,天生对男人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建昭帝亦不例外。

    他一面说话,一面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中枪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因枪膛并未填塞火药,徐玠倒也并不担心,由得咱们圣天子陛下倒转枪管,将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一只龙目,可劲儿地往里瞧。

    自然,建昭帝并非对此类物事一无所知。

    到底大齐朝也是有鸟铳的,其形制与燧发枪颇有几分相类,只是,后者显然比前者更精良、也更具威力,这两点仅从外观上便能分辨出来。

    仔仔细细将燧发枪瞧了个遍,建昭帝方将之还予徐玠,笑问:“只这么瞧着,倒是个好物件儿,就不知道威力如何?”

    “陛下,微臣这就让人给您演示,您瞧好儿吧。”徐玠简直等不及要显摆了,笑嘻嘻地接过枪转交予那名内卫,又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那名内卫很快便去了前方雨篷,与几名岛兵忙碌起来。

    建昭帝一时来了兴致,带着人亦跟了过去,看他们往枪里填弹丸。

    徐玠并没往前凑,反倒后退两步两步,来至潘体乾身边,低声问道:“潘大人,那位新提拔上来的傅阁老,前几日突然给我递了个帖子,请我去吃喜酒。这事儿您知道不?”

    潘体乾闻言,当下就沉了脸,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个老不休,讨个小妾还摆酒,摆明了抢钱么。”

    说这话时,他面上的神情在不屑、不忿与不舍之间来回变幻,拢在袖边的手紧紧捏着钱袋儿,整张脸黑如锅底。

    什么摆酒请客、什么婚丧嫁娶,呸,就是抢钱!

    抢他口袋里的那些买房钱!

    此念一生,这位英伟不凡的金执卫总头目已是满脸地肉痛,活像有人挖了他的心肝儿。

    徐玠如何不知其人脾性?

    见此情形,他“嘿嘿嘿”笑了几声,拿胳膊肘拐了潘体乾一下,笑道:“这不巧了么?我马上就得启程了,哪里吃得着酒去,正想托人帮我送个礼金呢,择人不如撞人,就请潘大人代劳罢。”

    说着话,他又往前凑了凑,小声儿地道:“我送个一百两的礼金,算贿赂么?”

    潘体乾被他问得一怔,旋即面上一喜,用力摇头道:“不算,当然不算,完全不算。”

    到时候他中间劈一半儿,他送五十两、徐玠送五十两,不正好?

    一时间,他看徐玠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慈祥。

    帮这位金执卫大头子了却心头大事,徐玠这才言及正事,问他道:“说起来,傅大人这一高升,那几个空欢喜一场的,眼下又是怎么个情形?”

    潘体乾正高兴呢,倒也乐得跟他透底,遂低语道:“除了黄朴还和往常一样,那几个可是有哭的、有吃酒发疯的、有闷头生病的,跟唱大戏似地。”

    他摇了摇头,一脸地不以为然:“本官还以为读书人多么清高呢,果然的,这一个个地都争着抢着要为国操劳,委实是令人钦佩啊——”

    拖长了的尾音,有着明显的讥嘲。

第392章 起落

    徐玠微侧着首,漆黑的眉紧紧蹙着,仿似没听见潘体乾满含讽意的语声。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自沉思中抬起头,凝视着檐外徐徐飘落的雨丝,启唇语道:“潘大人,我这里倒是听见一个消息,道是那位傅阁老甫一高升,就当先去了黄朴黄大人家中拜访,不知此事是真、还是假?”

    “是真。”潘体乾言简意赅地作了答。

    歇一拍,他忽又勾起半边唇角,挟一缕似有若无的笑,缓声道道:

    “此事说来亦有缘由。他两个当年乃是同榜高中,后又同殿为臣,怎么着都有几分香火之情。而今,傅阁老振翅登高,也算了却平生心愿,他倒也没忘了当年的情分。这么说来,咱们这位傅大人么……倒也是个厚道情重之人哪。”

    语至末梢,他唇边的笑意已然扩散到了整张脸,唯眼底一片寒凉。

    “此言有理。”徐玠掸了掸衣袖,视线往前方雨棚处兜了一圈儿,笑道:

    “若依下官浅见,这所谓的香火之情,‘香’大概只占了半成,‘火’却是着实不小,窜起个三五七丈不成问题。”

    “呵呵。”潘体乾以两声淡笑接过话头,俊伟的面容之上,再度浮起了讥色,拱手道:“鞭辟入里,徐大人通透。”

    “潘大人在前,下官不敢居功。”徐玠装模作样地谦了两声,旋即转眸,与潘体乾两两相顾,各自一哂。

    那个空缺的阁老之位,堪称照妖镜,将那些所谓文人道貌岸然之下的种种形态,照得一清二楚。

    这数月来,为了这个巨大的缺位,朝堂内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势力缠杂其间,阴谋、阳谋、半阴半阳之谋,其手段不一而足,直叫人大开眼界。

    便如潘体乾这等老奸巨滑之辈,亦时常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算计惊住,偶尔还会生出一种“设若我在此人的位置只怕根本活不到明天”古怪念头。

    而相较于久经沙场的潘体乾,徐玠对此事的感触,则又更深了一层。

    从前的他,纵使身在朝堂,却受制于出身等诸多因由,始终不能触及其最核心的那一部分,只能以迂回之策在旁敲敲边鼓。

    而此次,他算是真正领教了党争之艰、之险、之泥泞胶着。

    说句老实话,若非这几年他在梅氏商行苦心经营,积累下了极为丰厚的身家,再凭借前世所知,提前收拢大批能人异士于麾下,更早早布下“肃论学派”这枚棋子,辅以《清风半月》之名号,集结各方力量于此役,则这一仗,他还未必赢得下来。

    而即便赢了,他们付出的代价,亦不可谓不重:

    十余位“肃论学派”的官员被斩落马下,或遭弹劾、或被贬职,有两个还下了大狱。

    此外,六部之中悄悄依附于两卫的吏员,亦有近一半暴露于众人视野,往后再难起到作用。

    可莫要小瞧了这些吏员,他们对朝堂动向的掌握,有时比官员更快、更敏锐,堪称两卫手中一柄利刃。

    潘体乾、许承禄多年经营,方才织下这张隐秘的大网,却因此番党争而损折了不少,细算来,徐玠一方吃的亏还大些。

    所幸,此事最终由建昭帝兜底,这一仗才算堪堪赢下,虽说赢面极小,却也总比输了要好。

    而至为紧要的是,经此一役,“肃论学派”大放异彩,将本就有些松动的朝堂又撬动了三分,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或游离于几党之外的官员,有一部分已经动起了心思。

    这些人,便是徐玠要争取的力量。

    “砰!”,一声清脆的枪击声陡然传来,惊醒了沉思中的徐玠。

    他举目向前张了张,却见建昭帝正立于雨篷之中,单手执着燧发枪,枪口朝上,升腾起淡淡的烟气。

    “陛下威武!”徐玠立时单膝点地,眼也不眨地高喊了一嗓子。

    随着这一声喊,“哗啦啦”,众婢仆尽皆跪倒于地,山呼“万岁”。

    建昭帝抿牢嘴角,竭力不让那得意的笑容溢出来,一双眼睛却眯成了细缝儿。

    一名岛军高举木靶飞跑近前,那靶心处的黑窟窿纵使隔着雨幕,徐玠亦看得一清二楚。

    他立时再度提起嗓子叫道:“陛下真乃神枪手也!”

    这不神也不行啊。

    这靶子是徐玠让人特制的,比寻常的大了足有两圈儿不止,正当中的红心也随之画大了好些,想瞄不准都难。

    建昭帝这一回终是绷不住了,仰天大笑起来,将枪向旁一放,拂袖道:“这枪倒也顺手,朕这准头儿也还成。”

    潘体乾此时已然趋近于前,闻言便劝:“陛下,试一试也就罢了,此枪乃是新制,军中也没几杆。”

    言下之意,是请建昭帝保重龙体,别玩儿枪玩儿上瘾来。

    建昭帝本就是一时兴起,且方才那一枪后座力可不小,饶是他百般小心,肩膀处还是有些酸痛,遂借坡下驴,笑道:“朕省得,不过一试尔。”

    说话间,他已然转身往回走,可行不出两步,忽又驻足,侧首道:“朕想去绿玉宫瞧瞧。”

    潘体乾微微一怔,旋即沉声道:“微臣这就给陛下带路。”

    语毕,后退两步,转身向西行去。

    建昭帝面色淡然,转身朝徐玠招了招手:“你也来罢。”

    “微臣遵旨。”徐玠心里叫了声苦,面上神情却极恭谨,快步跟了过去。

    不一时,空地上便再无人迹,唯一顶雨篷孤零零立着,万千雨丝飞坠,浇洗着那面漆黑的篷顶,每有风过,布篷便发出“扑啦啦”的响声,脆弱得似是下一刻就将倾塌。

    绿玉宫中,诚王枯立于窗前,遥望着远处那一角黑色的篷顶,并更远处苍灰的天空,肥圆的脸上,布满阴霾。

    窗檐遮住了天光,将他半张脸覆于阴影之下,唯有靠得极近的人方能瞧见,他那双被肥肉挤得极小的眼睛里,正交替涌动着恐惧,与绝望。

    已经整整十日了。

    他被建昭帝“邀”至宫中“小住”,至今,已有十个日夜。

    而每逢阴雨天气,皇帝陛下便会“盛情邀请”他去外头“散步”,随后将他带至此地,让他隔着几座坍塌的殿宇,听,或者看,那些奇怪的兵卒摆弄一些奇怪的、威力奇大的火器。

    诚王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只知,此际的他,已然立于绝壁。

    妄动半步,唯死而已。

第393章 悲欢

    “主子,有人来了。”

    半塌的槅扇外,蓦地传来一道尖细的语声。

    诚王的身子震了震,负在身后的手,亦随之轻颤。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转首,望向来人。

    槅扇边正立着个年老的太监,须眉皆白,满脸皱纹,混浊的眼睛里光焰黯淡,如将熄的烛火,在这阴暗的屋中瞧来,越发昏昏。

    诚王紧张的神色松泛下来,向那老监点了点头,温言道:“原来是刘大伴啊。”

    这是他打小便一直信重的大太监——刘宸恩。

    从京城到封地,再从封地返京,曾经的旧人已然星散,唯有刘宸恩,始终伴随左右。

    而此番进宫,除几名近身服侍的小宫娥外,诚王便只带了这一个心腹随行。

    这般想着,诚王的眼底便浮起了几许哀凉,旋即又转作愤怒。

    依照常理,他本该将谋士郭陶也一并带进内皇城的。

    毕竟,那才是他“最得力”的僚属,能随时给他出主意,让他不至于御前有失、或是犯了什么忌讳。

    然则,这位郭陶郭大先生,果真是“他的”僚属么?

    呵呵。

    一刹儿的功夫,诚王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吼上一句:

    我呸!

    去他的谋士!

    去特奶奶地忠臣!

    本王草你们所有人的祖宗!

    所有人!

    诚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负在身后的手亦抖个不停。

    他闭上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寒冷湿润的空气,将他心底深处的鼓噪与愤懑荡涤一清,亦令他那将将迸发的怒火,随之熄灭。

    半晌后,他方才掀开眼皮,望向眼前老仆。

    此际,这个诚王府最为炙手可热的管事太监,正半仰着一张与他的主子差相仿佛的苍白的脸,说着余言。那微颤的话音有若透窗而来的雨丝,浇得诚王后脖子阵阵发寒:

    “主子,奴才方才远远……远远瞧着,像是陛下过来了,奴才……”

    刘宸恩噎了噎,息住话声,颓然垂下了脑袋。

    诚王怔望他片刻,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脱出唇角的,却唯有一声低叹。

    似哂、似嘲。

    远远瞧着?

    能有多远?

    他所在的绿玉宫,离着那试练火器之处,也不过十余步之遥,就算多拐上几个弯儿,亦是转瞬即至。

    想来,刘宸恩与他这个王爷一样,一直惴惴守于宫门之外,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这老阉儿便跟那受了惊的兔子也似,慌里慌张地跑来报信了。

    终究年纪大了啊。

    诚王不无憾然地想着,当年的机灵儿,如今是再瞧不见了。

    而其实,只消细细一想便能想到,有这通传的功夫,那该来的人也早该到了,又何须拖到现在还不出现?

    应该是在候着人前去相迎吧。

    以胜者之姿,垂望着匍匐于足底的败寇,再轻飘飘赏对方一口活气儿。

    抑或,赐一杯酒、一根绫?

    猜不透啊。

    诚王的五官扭曲起来,面容越发灰败。

    说到底,他诚王,并非成王啊。

    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老仆失去了血色的脸,诚王本就沉甸甸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

    他花了些力气方才咧开嘴角,咧出一个惨然的笑:

    “罢了,难得你还来报一声儿,快下去罢。”

    刘宸恩的发丝与袍摆一同颤抖着,数息后,方才轻轻道出一句低语:“奴……奴才就守在王爷身边,哪儿……哪儿也不去。”

    决然的语气,与细微的音线正相反。

    诚王目注于他,良久后,低低一叹。

    “罢了,由得你。”

    幽微的话语,自刘宸恩的耳畔滑过。

    而后,便是足音滞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里。

    再然后,他视线的余光中,便现出了半截儿鸽背灰绣金线竹纹的衣袖。

    那衣袖在他身侧停了片刻,慢慢往上抬起,复于他的肩头按下。

    一瞬间,刘宸恩察觉到了肩膀处那阵虚弱的、再不复往日力道的轻拍,心头陡然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忙又将脑袋垂向地面。

    诚王收回手,撩起袍摆。

    纵未瞧见老仆垂泪,对方的心思,他亦知悉。

    没指望了。

    留予他们的地步,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一步……不,是半步也错不得。

    刹那间,诚王肥胖的身子紧缩起来,浑圆得像一个球,似是只须一指之力,便能将这空心球给戳破。

    这个瞬间,他脑海中来回翻滚着的,唯有一念:

    早特娘地知道有今日,老子还不如地缩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一群狗杀才!

    他悻悻地想着,努力调整着面上的神情,务求摆出他能够摆出的最恭谨、最虔敬的姿态,迈着碎步、颠起肥肉,颤巍巍向外行去。

    转槅扇、跨高槛,他瞧见那宫门外正立着一道身影,明黄的衣袍灿若金阳,晃得人眼睛刺痛。

    诚王忍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将那不知是恨的、怕的还是被那明黄给刺出的眼泪,拢于袖中……

    几乎与此同时,仁寿宫的沉香炉旁,红药亦正抬起衣袖,拭向微湿的眼角。

    可是,未待袖角触面,一只白生生、软乎乎的小手,便已然先期抵达。

    “红药姑姑,我……本宫……欢欢,欢欢如今好着呢,就是有点儿想姑姑了。”

    三公主弯着眼睛笑,小脑袋向红药肩窝蹭了蹭,嘴巴开开合合地,语声软糯,一如从前。

    红药瘪着嘴,忍了好半天,方将那泪意给忍了下去,强笑道:“殿下瞧着又胖了点儿,可见过得极好。”

    “昂。”三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忽似想起了什么,忙忙转首吩咐:“小不点儿,快把欢欢……嗯,快把本宫的画簿子拿来,快去!”

    纵使如今的红药早就有了诰命,该当称一声“夫人”,可三公主还是习惯唤她“姑姑”,而太后娘娘亦默许了。

    那叫小不点儿的小宫女闻言,忙脆声应了个是,抿嘴儿笑着跑了下去,不多时,便又捧着厚厚的一册簿子回转来。

    “姑姑看,都是欢欢画的画儿呢。”三公主接过簿子,巴巴地呈至红药跟前,小脸儿泛起红晕,眼睛里却盛满了期待,瞬也不瞬地望着红药。

    “哟,这都是殿下画的么?可真好看,好看极了!”红药笑着翻开画簿,看一幅、赞一声,夸得三公主小脸儿笑成了花。

    太后娘娘倚案坐着,高高兴兴地瞧她两个赏画,弯起的嘴角就没放平过。

    一旁陪坐的靖北侯老夫人便笑道:“三殿下原来爱画画儿啊,早知道这样,妾就把家里收着的那套前朝画具给带来了。”

    太后娘娘笑道:“这般好物,你自个儿留着便是,你家里孙子孙女一大堆,总用得着的。”

    “哎哟,娘娘可快别提了。”靖北侯老夫人忙摆手,神情很是苦恼:“妾家里那几个都是混世魔王,好东西给了他们才叫糟蹋呢。”

    这原也不过客气话,不想,太后娘娘竟接过话头儿,笑着道:“既是这样儿,那哀家倒是却之不恭了。”

    居然应下了!

    若非多年历练熬成人精,靖北侯老夫人只怕这会儿就能傻住。

    谁能想到太后娘娘竟这般疼爱三公主,为了这孩子居然开口讨要画具?

    “就是这个话儿呢,妾这就叫人回去拿。”靖北侯老夫人连个嗑巴都没打,顺顺当当地便圆了场面。

    太后娘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眸笑看着三公主,怜爱地道:“你瞧这孩子,就跟那树上的小鸟儿一样,就没见她这么爱说话。”

    靖北侯老夫人忙陪笑:“三殿下这般好脾性,都是太后娘娘教导有方。”

    太后娘娘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根本不用人教,原就是顶好的。”

    看得出,她对三公主是疼到了骨子里,想来不比疼那几个皇孙差。

    靖北侯老夫人心下盘算着,正想再说几句讨巧的话,岂料殿外忽地传来小监的通传声:

    “启禀娘娘,诚王妃求见。”

第394章 求见

    寒雨裹挟着冷风,将殿门外小太监尖利的语声,拂得四散。

    仁寿宫东暖阁中,便此有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四下里鸦默雀静,便连那瑞兽香炉上升腾的青烟,仿佛亦于这一刻凝成了烟柱。

    一息之后,太后娘娘面上的笑容,便已尽数敛去。

    她面无表情地坐了片刻,方抬了抬手,启唇吐出一个字:“宣。”

    侍立于侧的掌事宫女见状,立时躬下腰,低低应了个“是”,便自退了出去,想是去传话去了。

    红药的眉心蹙了起来,顺手将画簿搁在小几上,复提起帕子,向唇角拭了拭。

    帕子上余了些清冷残香,浅浅淡淡、似有若无。

    她恍惚记起,这是徐玠昨儿晚上才帮她熏的一种新香,名字叫作“飞霜”,据说是梅氏百货最抢手的好物儿,一两金子十滴。

    霜华重、秋露浓,这满庭风雨,到底还是侵袭而至了。

    红药想着,心下生出了些许不安。

    诚王妃求见,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听人说,诚王殿下如今正在内皇城小住,已有好些日子未曾回王府了。却不知,王妃娘娘来此,是否为着此事?

    此念一生,红药便有些坐不住,捏在手里的帕子好似有千斤重。

    诚王这一家子,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非是红药胆小,实是“天皇贵胄”四字,分量太沉、干系太大,倘或竟涉及秘辛、丑闻之属,红药觉着,自个这小身板儿,可不大扛得住。

    就算加上徐玠那壮实身板儿,也一样不够瞧。

    忖及此,红药越发心神不宁,下意识便扫了靖北侯老夫人一眼,却见对方正半低着脑袋,似在出神,又似在打量手指甲。

    您老倒是吱个声儿啊。

    红药简直恨不能推她一把。

    此时不走,再迟走也来不及了。

    只可惜,满屋里就属她品级最低,请辞这等事,是断断由不得她来做的。

    然此间情形,却又是非走不可,红药倒也想给靖北侯老夫人递个暗号,可人家根本瞧都不瞧她一眼,她这媚眼又抛给谁去?

    正自一脑门儿的汗,红药忽觉衣袖轻动,忙转过头,便见三公主冲她呶了呶嘴儿,以口型比出了“放心”二字。

    红药一怔,旋即知晓其意,不由得大是感动,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三公主弯了弯眼睛,便直起身来,一小步、一小步地行至李太后座旁,捧起案上的一只果碟儿,奶声奶气地道:“皇祖母,吃点心。”

    李太后冷淡的面容,瞬间变得柔和起来,探手便将她揽进怀里,怜爱地道:“真是个好孩子,都知道心疼祖母了。”

    三公主弯着月牙眼,将果碟子往前递了递,笑容甜甜地,直引得李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拿手点她的鼻尖儿,故意嗔道:“你呀,真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三公主也不言声,乖乖巧巧地,顶听话的模样。

    李太后心都快化了,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缓声道:“罢了,你这便回去吧,我让你红药姑姑送你。”

    红药直是如蒙大赦,心里暗念了句佛,起身屈膝,老老实实地道:“妾遵命。”

    李太后冲她摆了摆手,又转向旁坐的靖北侯老夫人,和声道:“你也与她两个同去罢。这也不是我不留客,实是如今年纪大了,见不得人太多,你多担待。”

    相较于红药,李太后对靖北侯老夫人的态度更为客气,算是给足了面子。

    靖北侯老夫人闻音知雅,知道太后娘娘这是要把人都清出去,好单独与诚王妃说话,不由得有些失望。

    如今的靖北侯府,也就只剩下个爵位了,儿孙尽皆平平。

    老太太原想着,趁今日进宫,开口向太后娘娘讨句话,给她那不成器的小儿子要个闲差,也算有口饭辙,如今看来,却是不成的了。

    无法之下,她也只能堆出满脸的笑,起身道:“娘娘折煞妾身了。”

    她那点儿小心思,李太后岂会不知?便笑道:“过几日天气好了,哀家叫人请你来吃酒听戏,那班小戏儿正有新曲目呢。”

    听得此言,靖北侯老夫人当即大喜过望,忙笑道:“妾身在此谢过娘娘厚爱。”

    李太后点了点头,再温言安慰了她几句,方命她们去了。

    因要送三公主回哕鸾宫,一行人在暖阁外便分作了两路,喜孜孜的靖北侯老夫人径往宫门而去,红药则陪着三公主,由垂花门转北直入哕鸾宫,却也省了与诚王妃碰面。

    将三公主送回宫,略叙些别情,三公主也不敢深留红药,红着一双免儿眼,依依不舍地送她离开了。

    离宫时,红药却是留了个心眼儿,没敢从正门走,而是从角门悄悄踅了出来。

    大丫鬟芰月因是头一回进宫,见状便有些不解,小声地道:“夫人作甚走角门儿呢?这路上好些水洼子,不及正门那条道儿好走,万一湿了裙子和鞋,可怎么着呢?”

    红药浅笑不语,一旁的鲁妈妈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路好不好走不要紧,碰不碰见人才要紧。”

    此言深得个中三昧,红药不由掩袖笑道:“知我者,妈妈也。”

    设若自正门而出,万一撞见请安回转的诚王妃,或是某位给太后娘娘问好的贵主儿,多为难不是?

    从角门走,便没这些麻烦了。

    芰月略一思忖,便也想得明白,当下羞愧万分,涨红了脸道:“夫人恕罪,奴婢想得太浅了。”

    红药自不会怪她,只笑着提点:“这地方规矩大、麻烦多,咱们能省则省,往后你多来几次,也就懂了。”

    此乃红药肺腑之言,前世吃的那些苦、咽的那些泪,总不能白白荒废才是。

    芰月忙应是,一行人出了角门,在红药的指引下,择僻静的小道去往宫门。

    说起来,红药此番进宫,依照规制只能带两名婢仆,原先她是想带着荷露的,只荷露最近感染风寒,正在外养病,芰月这才补了上来。

    主仆三个闲闲说着话,不消多时,便出了内皇城,芰月先去前头找郡王府的车,鲁妈妈陪着红药立在墙根下相候。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道人影忽自墙角转出,快步往这个方向而来,须臾便至眼前。

    鲁妈妈眼力极好,一眼便认出,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靖北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红线。

    便在大半个时辰前,红线被荀贵妃叫去说话,过后又独自回来,鲁妈妈对她印象颇深,是故认了出来。

    红药此时亦瞧见了红线,心下不免有些疑惑。

    这好端端地,红线跑来作甚?

    难不成是来叙旧的?

第395章 秘笺

    红线拢住斗篷的手指紧了紧,眸光亦随之变得有些迷离。

    从何时起,她与红药,便隔得这样远了呢?

    纵使这三五步的距离,近得触手可及,可予她的感觉,却迢遥得有若千山万水,便用尽所有力气,也缩短不了半分。

    一念及此,红线俏丽的面容,便倏然黯淡了起来。

    她抿紧嘴唇,舌尖用力抵住齿关,一双眼睛兜兜转转,最终,停落于对面那件遍地金翠羽斗篷上。

    “十四寒”。

    这是这件斗篷的名目。

    秋末冬初、寒意乍起,这华丽的锦衣,便是专为了这个时节而制的。

    虽然只是粗通文墨,红线亦知晓,“十四寒”乃是韵角中的一韵,如“单、寒、安、弹”等字,皆入此韵。

    而这件“十四寒”斗篷之上,便以明暗两色金线,绣着入韵的诸字,横斜错落间,再无华饰,唯一个个或丰润、或纤秀的字迹遍布于身,既雅致、又脱俗。

    除此之外,那翠绿纯净、有若秋水碧波般的料子,亦是举世罕有。

    据红线所知,光是染出这样鲜亮的颜色,就废掉了几百匹上好的遍地金衣料,更有好些白头工匠为此劳神费心。

    也正因此,这种“十四寒”斗篷,梅氏百货只做出来五件,其中四件,贡于六宫。

    余下唯一的那一件,此刻正著于旧友之身、现于红线眼前,一时间,她心中直是万般滋味,难以言说。

    “嗯咳——”

    一声响亮的咳嗽蓦地响起,惊醒了梦中人。

    红线心头一颤,旋即便觉两道视线破空而来,锐利有若刀剑,直迫得她不由自主便垂下了头。

    “来者何人?”鲁妈妈的声音很冷,面上有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不管红线与他们夫人有旧没旧,就冲这双不老实的眼睛,鲁妈妈便打从心眼儿里瞧不上。

    不知道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老眼光瞧人,简直不通时务。若这丫头是自个儿府里的,早就大板子打将上来了。

    眼空心大的丫头,打着才能老实。

    这一声问,终是将红线的心神拉回到了眼前。

    她立时收起所有心绪,自然而然地屈起双膝、单手敛衽,以一个极端正、极合乎规矩的见上之礼,俯身轻声道:

    “婢子红线,在靖北侯老夫人跟前听用,见过徐五夫人。”

    这还差不离。

    鲁妈妈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向旁错开半步,躬立于红药身侧。

    接下来,就不是她这个奴婢当管的了。

    红药老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她这儿盯着红线瞅了半天,一直在等对方开口呢,不想人家单拿眼瞧,愣是不说话,你说急人不急人?

    “免礼。”红药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得那叫一个高兴:“你这又是作什么呢,快起来说话,哈哈哈,咱俩谁跟谁啊。”

    她越是客气,红线便越觉心头发寒。

    一瞬间,红线忽然便记起,方才盯过来的眼神儿,除了那个鲁妈妈之外,另有两道眸光,高深莫测。

    她知道,那是红药在看她。

    靖北侯老夫人有时候看人,也是这种眼神儿,老谋深算地,让人摸不着底。

    可红药才多大?

    这得修炼到什么样儿,才会有这种人老成精般的眼神?

    这念头一经泛起,红线的手心就开始冒汗,那些不该有、不能有的念头,登时散了个干净。

    “谢……谢夫人。”秉持着最为恭谨的姿态,红线颤声说了一句,复又依言直身而立,视线微垂,再不敢直视红药。

    红药研判地端详着她,数息后,举袖掩向发鬓。

    脑壳疼。

    此间情形,用脚后跟儿也能猜到,红线必有所图。

    就不知道她图个啥。

    最好是钱。

    红药如今最趁的就是这玩意儿,万儿八千的都不在话下。

    虽然她直觉着,红线可能不是冲钱来的。

    幺蛾子这东西,总会时不常地出现,红药认为自己早该习惯了。

    可事实却是:

    她不仅不习惯,还挺烦躁。

    她是极不欲在这皇城根儿下生出是非来,叵奈红线来得突然,避已难避,且对方身后还有个靖北侯老夫人,那也是不好轻易得罪的主儿。

    只能先应付着再说。

    强捺下满心不虞,红药面上的神情倒是很亲切,和和气气地问:“红线哪,你怎么想着过来了?是你家老夫人叫你来的么?”

    “回夫人的话,奴婢奉老夫人之命,给夫人送些南边儿时兴的茶叶。”红线恭声说道,旋即展开斗篷,露出了手中捧着的一只官窑罐儿。

    那罐子很是精致,乍然看去,倒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不过红药表示:老身不信。

    大冬天地,送什么茶叶啊?送个涮锅子还差不多。

    当然,面儿上红药还是得信的,不但信,还须得表达谢意。

    示意鲁妈妈接过茶叶罐儿,红药笑着道:“劳你们老夫人惦记着,真是多谢。说来我这个做晚辈的却是失礼在前,竟是没想在头里。”

    人家老太太先送了礼过来,红药身为晚辈的却连个合适的回礼都拿不出来,确实不合适。

    红线自家知自家事,忙说出了早知备好的说辞:

    “老夫人就怕夫人这样想,教奴婢转告夫人,过些日子国公府花宴,还要请夫人多多关照,这新茶便是提前给夫人的谢礼啦。”

    哦,是为了这个啊。

    红药点了点头,心说靖北侯老夫人原来是要给自家孙女儿找婆家呢,提前打点到她这里了。

    甭管怎么着吧,明面儿上还是挺说得过去的。

    至于背地里是什么意思,等上了马车,也就知道了。

    红药心里门儿清,口中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你回去上复你家老夫人,就说我记下了,到时候定要好生敬老夫人几杯酒。”

    这就算是把话说定了。

    红线微觉放心,又说了些客套话,红药自是陪她演足了戏,又赏了头等红封儿,便命她去了。

    不一时,那婆子亦自回转,马车也赶了过来,红药便先上车等徐玠。

    再过不久,徐玠亦办完了差,与红药在车上汇合,小夫妻总算走完了今儿这过场,双双把家还。

    而半个时辰之后,两张写着同样内容的秘笺,便分别放在了潘体乾与许承禄的案头。

    那笺上所书,赫然便是充嫔口述于红线之语,一字不差。

    不消说,红线送来的那只官窑茶罐儿,大有乾坤。

    至于发现这乾坤之人,自然便是红药了。

    只她也没多问,将该办的事儿给办了,余下的,便交由徐玠处置。

    徐玠也果然忙碌起来,次日一整天都没着家,闹得红药怪失落的。

    好在,再次日——亦即徐玠离京的前一天,他总算没出门儿。

    因启程的吉时定在了明日绝早,故起榻之后,红药便拉着徐玠收拾妥当,同去宁萱堂辞行。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此行归期未定,很可能过年都回不来,于情于理,徐玠都很该跟嫡母道个别。

    他倒也没反对,由得红药帮着穿衣着袜,连发髻都是娇妻帮着梳的,美其名曰“爱妻出马、一个顶俩”。

    更有甚者,在去往宁萱堂的路上,他竟也一直拉着红药的手,半刻不曾松开,对周遭投来的视线更是全不理会,怎么高兴怎么来。

    红药从不愿拂他的意,此时亦是夫唱妇随,夫妻两个甜洽洽、乐悠悠去得宁萱堂。

    可谁想,宁萱堂今儿居然没开门!

    非但如此,那院门前还肃立着两个灰衣黑裙的仆妇,观其衣着,正是外院的管事娘子。

    “哟,这是怎么了?”红药惊讶极了,不由轻呼了一声。

    没来由地,宁萱堂外竟守着两个外院的管事,这必定是出事了。

    徐玠却是一脸地不耐烦,“啧”了一声道:“管他呢,恁地事儿多。”

    说完了,拉着红药便往回走,不住嘴地道:“走,走,走,先回院儿去,外头冷。”

    红药也未坚持,转首处,向一旁的鲁妈妈丢了个眼风。

    鲁妈妈会意,回身唤来两个粗使婆子,低声吩咐道:“你们去……”

    方说了三个字,宁萱堂中陡地传来“哗啷”一声脆响,直吓了她一跳,话头也随之止住。

    红药亦自吃惊,下意识回头看向院门,却见那两个灰衣仆妇面无表情地站着,石头人也似,对里头的响动如若未闻。

    这一刻,红药并未瞧见,正与她相伴而立的徐玠,眼底划过了一抹笑意。

    那笑意极凉、亦极薄,如刀锋削过大片的雪,落下遍地冰屑,纵使日头再暖,亦化之不去……

第396章 离府

    午错时分,又下起了雨。

    天色苍莽,重重铅云堆积着,似有人将天作帛,泼下深深浅浅的墨迹,画千山倒悬,倾压着、挤迫着,将玉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廓,死死按向地面。

    东平郡王府西门之外,街衢清冷、行人寥落,唯有白茫茫的雨幕接天连地,将一切掩于其间。

    “咿呀”,细微的轻响打破了巷中寂静,朱漆门扉悄然开启,一群著黑裙、被蓑衣的仆妇鱼贯而出。

    她们动作迅速、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出门后便迅速分作两列,呈雁翅之状,将狭长的街巷隔作两段。

    随后,一乘青幄小车便缓缓驶出南门,车子四周亦围随着相同衣著的仆妇,其中两个年岁稍长、容貌肖似的,皆梳着整洁的圆髻,身上亦未披蓑衣,而是各执一把青布油伞。

    而在她们的腰畔,悬挂着亮锃锃的铜牌,一望便知,这两个乃是管事娘子。

    随在她们身后的,则是四名劲装侍卫。

    他们牵着骏马、背负长刀,身上软甲被雨水洗得发亮,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肃杀。

    落在队伍最末的,是一个戴金冠、著锦衣、身形胖大的男子。

    此刻,他那张富态而圆润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眼底的寒意几能将人冻僵。

    “王爷,伞。”大管事葛福荣从后急急赶来,将手中的油伞举高了些,倾向前方的东平郡王。

    东平郡王抬手向上一格,阴鸷的脸上有着骤然浮起的不耐。

    “退下。”

    冷淡的语声,连同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在风雨中四散。

    葛福荣面色暗了暗,低下头应了个是,便躬身退去了一旁。

    东平郡王抬起头,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淡声道:“你们也退下罢。”

    “呼啦啦”,人群如潮水般散开,须臾便形成了一个方圆二十步的半圆形,将东平郡王并那乘马车,围在了当中。

    东平郡王提步行至车前,宽大的衣袖在风雨中飘摇着,平平地道:“路上小心。”

    笔直的音线,仿似是对着空气说的。

    车厢中传来一阵衣物窸窣之声,旋即是王妃朱氏哀切的低语:“王爷,妾身……”

    “不必多言。”东平郡王打断了她,嘴角微微颤动着,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又仿佛一切皆已冷却。

    随后,他的神情复归淡漠,似是有一只手,将他的所有情绪抹去。

    “保重。”他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沾着雨和风的话语,越过青帘与车门,钻进了朱氏的耳中。

    她白着脸,泪水缓缓滑过面颊,然拢在袖中的手,却捏得发疼。

    她紧紧地握着那枚玉珮。

    厌弃地、充满屈辱地,同时亦是胆战心惊地,紧握着它。

    如同握着她年少时的过往,以及那过往带来的不堪与绝望。

    她没敢去问东平郡王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怕那个答案会让她再也没脸活在这世上。

    可她……得活着。

    为了这抛舍不下的富贵尊荣,为了她的孩子们,为了人前的那一分体面。

    她必须、也只能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其他可能,而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朱氏张开眼睛,勉力坐直身体,取出帕子来拭着面颊,一面习惯性地欲叫小丫鬟斟茶。

    然而,她很快便记起,身边并没有服侍她的丫鬟。

    刹那间,周妈妈那张惨白发青的脸,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朱氏不由打个了冷战。

    周妈妈是被王爷的亲信直接拖走的。

    朱氏并不知她在何处,甚而亦不知她是生还是死。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周妈妈作下的那些勾当,已然露了馅,否则……

    朱氏猛然抬头,直勾勾盯着对面犹自昏睡的那个人,忽地咧嘴笑了起来。

    总算不是她独个儿吃苦头。

    这就好。

    朱氏的嘴角越咧越大,两眼因兴奋而爆起红丝,“吃吃”笑个不停。

    然而,车马萧萧、风雨飒飒,这些许响动早便被掩了去,并无人得知。

    开启的院门重又阖拢,人已散、院亦空。一个青衣婆子从假山后探出脑袋,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似是在确定有没有人。

    她的半边衣裳都被雨水打湿,可她却浑然不觉,只张大了一双三角眼东张西望,垂在袖边的手还下意识地搓弄着,像是在数银子一般。

    小半个时辰后,影梅斋东次间里,鲁妈妈挑帘走进来,轻声向红药禀报:

    “夫人,方才吴婆子跑来说,王妃并三夫人才离了府,说是要去城外庄子上住些日子。吴婆子亲瞧见王爷把人送出了南门,这会子想必马车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这么快?

    红药乌润的眉往中间拢了拢,将话本子搁在案上,细声问:“三嫂也跟着一起去了?”

    若说只有朱氏一个被打发去庄上住,红药倒也不奇怪。

    上晌那一声清脆的响儿,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凭着多年宫中的历练,红药敢打赌,那就是瓷器落地之声,且她有八成把握断定,那不是失手打的,而是有人使劲儿朝地上掼出来的声音。

    那样大的动静,没点子外力,断断弄不出来。

    而放眼望去,这阖府上下敢在宁萱堂摔东打西的,除王爷并王妃之外,再没有旁人了……

    哦,对了,可能还得再加上个徐玠。

    这厮向来胆儿肥,连皇帝的面子他都敢抹下三分去,何况区区嫡母?

    就再来十个朱氏,也压伏不住这反骨仔。

    不过,事发时徐玠就在红药身边儿,自然就被排除了,且彼时守在宁萱堂的又是外院管事,这摔东西的人是谁,不就在明面儿上么?

    原先红药估摸着,想是王爷与王妃置气,一时动了真火儿也未可知。

    如今看来,事态远比红药以为的更为严重。

    朱氏竟是被撵去了庄上,可见王爷是动了真怒,且里头竟还夹着三房,越发让人没个头绪。

    鲁妈妈早知红药会问,忙凑前两步低声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听说,今儿上晌王爷在宁萱堂呆了半个时辰,过后铁青着脸从里头出来,带着人直奔三房,把个三房里外通搜了一回。”

    红药双眸微张,面上讶色更甚:“这又是从何说起?”

    鲁妈妈闻言,压着声音回道:“据奴婢打听来的消息,王爷先在宁萱堂亲审了周妈妈,还动了狼牙棒,周妈妈挨不过,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王爷掉脸儿就去了三房。”

    她再往前凑了凑,声若蚊蚋般地道:“听说,王爷在三房很是搜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气得王爷把一案的东西都给扫了,还把院门儿踹出了个大窟窿。”

    红药越听越是心惊。

    东平郡王不只是动了真怒,而是暴跳如雷。

    “到底搜出了什么来,王爷会这般恼火?”红药忍不住问了出来。

    横竖这屋中就她们主仆,也不虞有人听见。

    鲁妈妈苦笑了一下,道:“夫人可真把奴婢给问住了。奴婢到处打听着,也没打听出来那是什么,只听说王爷离开三房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布包儿。”

    红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启唇而笑:“罢了,也不过那些东西而已,猜也猜得到。”

    鲁妈妈也笑了:“夫人这话说的是。”

    她两个皆是久经世故,自是知晓这内宅里的勾当,不外乎投毒、魇胜之属,也玩儿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红药将此事抛下,笑着道:“妈妈接着往下说罢。”

    鲁妈妈应了个是,续道:“奴婢听外院儿的人说,王爷拿着那小布包儿便进了书房,先叫人把三老爷带进去,抽了几藤条,过后罚去西阁楼面壁。”

    “慢着,西阁楼又是什么?”红药插了一句嘴。

    她从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

    鲁妈妈便道:“回夫人,奴婢找人问了,原来这西阁楼在二门外最北角,很僻静,听说里头也空荡荡地,没个家什摆设,凡府里的爷们儿犯了大错,都会被罚去那里面壁思过。”

    原来是这么个地方。

    红药听懂了,旋即又生出一丝疑惑。

    徐玠从没提过此事,却不知是为着什么?

    说起来,这家伙刚才说是有“公干”,出门去了,也没说何时回来,倒叫人怪挂心的。

    摇了摇头,将此念暂且按下,红药又问:“三嫂那里又是如何的?”

    鲁妈妈眉峰动了动,躬身道:

    “回夫人的话,听说三夫人那里是由肖大娘子亲去问的话。三夫人许是……嗯,受了惊,是被人抬出来的,直到上马车的时候都没醒。”

    红药“唔”了一声,低眉不语。

    三老爷徐珩看似罚得重,实则王爷还是手下留情的,想必是迁怒。

    而东平郡王发怒的根源,还在安氏身上。

    至于被一脚踢出府的朱氏,红药反倒觉得寻常。

    就冲朱氏那爱作妖的性子,早晚搞出大事情,王爷这还是手下留情了。

    “夫人,奴婢还打听到一件事儿,是和王妃有关的。”鲁妈妈的语声响起,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她凝了凝神,目注鲁妈妈道:“妈妈请说。”

    鲁妈妈用很低的声音道:

    “奴婢听齐禄家的说,今儿一早王爷去宁萱堂的时候,正巧她在王妃跟前回话,王爷进屋后二话不说,甩手就把个东西扔在了王妃跟前。王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齐禄家的偷眼瞧着,那东西像是块玉珮,只她也没看仔细,就吓得退了出去。”

    玉珮?

    红药听得一脸茫然。

    鲁妈妈与她神情相仿,显是亦不明其理。

    屋中静了半晌,红药方笑道:“罢了,我知道有这么件事儿也就得了,多的我也不想问,妈妈也别打听,就这么着吧。”

    鲁妈妈也正有此意,忙道:“夫人说的是。王爷既然处置了,可见他老人家自有道理,夫人身为晚辈的,自然是王爷怎么做,您就怎么听。”

    红药颔首浅笑:“是这么个理儿。”

    话题就此揭过,红药打发鲁妈妈去了,叫进人来,点检徐玠的行李,影梅斋亦就此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第397章 窄巷

    半下晌的时候,天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北风低咽着掠过长街,寒雨连城,遍地萧索。

    “这天儿当真就冷下来了。”跨出车门时,徐玠不由发了一句感慨。

    他没急着往前走,而是立在一处突起的屋檐下,负手游目四顾。

    天空昏暗,有若薄暮降临,临街的铺面儿有不少点起了门前的灯笼,烛火晕黄,在烟雨中显得格外凄迷。

    “爷,这就去店里么?”元贞打发走了马车,快步从后赶来,一面撑起手中竹伞,一面问徐玠道。

    徐玠“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接过伞,扫了眼旁边正拿手接雨水作耍的利亨,抬手便朝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笑骂:“小屁孩儿,就知道玩儿。”

    利亨未防被人偷袭,“啊”地一声捂着脑袋瓜子,跺脚道:“爷又使坏!打笨了奴才往后谁给爷使动?”

    徐玠被他逗得直乐,摇头晃脑地道:“放心罢,打不笨你的。”

    语毕,施施然撑起青伞,提步踏进了雨中。

    利亨一时没弄明白,揪着俩发髻发呆。元贞走过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这都听不懂。爷是说打不打你都一样地笨。”

    “我才不笨。”利亨当下就不乐意了,鼓起眼睛就要吵。

    元贞搡了他一把,低喝道:“住嘴!看爷等着。”

    利亨一怔,回首看去,却见徐玠已然行至街心,身上披了半身灯火,宽大的青袍被风吹起,猎猎作响。

    小家伙一时瞧得发痴,总觉着,今儿的主子与往昔大不相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还傻站着作甚?快走啊你。”元贞不耐烦了,重重推了他一把,小跑着追了上去。

    利亨这才醒过神来,叫了声“哥等等我”,亦自随行而上。

    走在前面的徐玠,自不知身后这小兄弟俩之事。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穿过风雨如晦的街市,不多时,便转进了一条不起眼的窄巷。

    那巷子不长,两边皆是高耸的砖墙,路穷处则开了扇小门,门檐的下方,吊着一盏精致的琉璃八角灯笼。

    此际,那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光晕之中,映照出万千雨线。

    这是梅氏百货后院的角门,徐玠每每来此,皆从此门出入。

    元贞此时已然赶了过来,抢上前扣响了门扉。

    很快地,那玄漆小门便应声而启,应门之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叟,一见来的是徐玠,他立时张着缺牙的嘴笑起来,口中“啊、啊”地叫着,却原来是个喑人。

    徐玠温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便跨进了门槛。

    主仆三人进得门来,才一行过游廊,利亨便大呼小叫地道:“爷,爷,您快瞧,那老梅树开花儿啦!”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庭前那株老梅树上,果然绽开了朵朵红蕊。

    利亨高兴得不得了,拍手笑道:“爷输啦,爷输啦!愿赌服输,爷往后不能再敲奴才的脑瓜儿了。”

    原来,他与徐玠拿此树作赌,若十日内老树开了花,则徐玠便算再不能敲他脑门儿。反之,则脑门儿任敲。

    见他手舞足蹈地,徐玠禁不住乐了,将手向他后脑勺戳了戳:“我说,你小子先别急着高兴,且细瞧瞧那是真花儿不?”

    利亨一呆。

    徐玠又故意逗他:“若是瞧不真切,上手摸一摸也成。”

    利亨到底小孩儿心性,登时也顾不得徐玠这个主子了,当真蹬蹬蹬跑过去,扒在树上细瞧了半晌,过后一下子便泄了气。

    这树上哪里来的“梅花儿”?

    那分明便是将上好绢布剪出花来,再粘上去的假花。

    因那花样子绞得极工巧,更兼染色工夫非凡,远远看去,当真是色如胭脂、晕若朝霞,与真花一般无二,也难怪利亨会看错。

    “瞧清楚了没有?”徐玠走过来,拿大伞在元贞的小伞上碰了碰,得意洋洋地在那显摆:

    “哈,上当了吧?这绢花儿可是爷亲画的图样、亲配的颜料,再叫了老师傅做出来的。别说是你了,就是那些老工匠,也是瞧不出来的。”

    元贞灰心丧气地垂头站着,好一会儿后,又小声嘟囔道:“那……那也是花儿,奴才只说开花儿了,又……又没说开的是真花。”

    徐玠故意“哼”了一声,作势要敲他脑袋,吓得他抱着头鼠窜,小短腿“吧唧吧唧”踩出一溜水花儿,直溅了徐玠半袍子。

    徐玠却也不恼,更未去追,只笑着掸了掸衣角,便收了伞,管自拾级而上,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去。

    梅氏百货的后院极大,几乎覆盖了东城大街的三分之一,重重院落交错排列,迷宫也似,有那不熟悉路的,真能在这里绕晕。

    徐玠自不虞迷路。

    他熟稔地穿过几道门户,很快便来到一扇月洞门前。

    此院之后,便非元贞与利亨能去的了。

    事实上,若非徐玠亲至,守院的暗哨早就跳出来拦路了。

    小哥儿俩倒也知机,立在门边守着,多一眼都不往里瞧。

    徐玠满意地扫了他们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静,亦很空,地面上铺着大块青石,石缝间连根杂草都没有,显是时常有人清理的。

    “爷来了,小的给您请安。”管事金大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抢步上前见礼。

    徐玠也不多言,只将手向前一伸。

    金大柱立时自袖中取出一只竹筒,双手呈上:“这是才从庄上送来的。”

    那竹筒前端封着火漆,显是秘信。

    徐玠信手接了,一面往正房走,一面问:“何思远走了?”

    “是,老爷。”金大柱挑起织锦门帘,沉声回道:“何家一家人前天晚上赶在关城门前出了城,高、柳两位一路缀着他们,亲眼瞧见他们买船往江南去了。”

    “让他们盯紧点儿。实在不行,把人再往远处赶一赶。”徐玠脚步不停跨进门槛,面色一派淡然。

    朱氏一倒,何思远便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徐玠原本的计划里,这人此时已经死了。

    届时,一具死状可疑的尸首,再加几封从密处“搜到”的“情书”,朱氏再无生理。

    除非王府不要脸、老朱家不要命。

    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东平郡王乃是皇室宗亲,他的后头,可是连着当朝天子呢。

    试问这世上谁敢把皇帝的面皮扔地上踩?

    活腻了么?

    可是,自从与红药成亲之后,不知何故,拥塞于徐玠心头的那股子戾气,竟渐渐地淡了。

    尤其是最近,他益发觉得,人,不能只为自个儿活着。

    如今的徐玠,再非前世孤鬼一只,而是有家室的人,说不得很快便会有儿女。

    就算为着他们,他也得积些阴福,少犯杀业。

    是故,这计划只执行了前一半,便改弦更张。

    何思远没死,而是被徐玠诱去了江南;朱氏亦只是被赶出王府,人还是好好的。

    当然,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回来了。

    这是徐玠的底线。

    而他之所以选择此时动手,是因了离京在即。

    他徐五郎自蹈险地,所为者,乃是整个大齐。

    他不悔。

    可是,他不能将红药亦置于危险之中。

    他已然亏欠她太多。

    而身为男人,若是连妻小都保护不好,又何谈护天下苍生、创万世太平?

    所以,他才会将何思远与朱氏的旧情,假旁人之口,隐约透给了东平郡王,同时将何家送出京城,给他们一条活路。

    当东平郡王拿到玉珮后,徐玠便知,此计已成。

    从今往后,朱氏——这个东平郡王府最大的威胁与隐患——便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她犯下了为人妻者的大忌。

    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得下此等羞辱。

    虽说除了玉珮并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东平郡王再没拿到其他实证。

    然,就凭这一点猜忌,亦足可令朱氏从京城贵妇圈儿中消失。

    毕竟,玉京城因“养病”、“静修”而长年闭门不出的贵妇,也有那么十好几个。

    徐玠自问已是仁至义尽。

    他甚至情愿睁一眼、闭一眼,只消朱氏安安生生呆在庄子上,再不兴风作浪,便留她一条狗命。

    当然,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若欲彻底脱出这泥潭,唯有五房单独出来住,再不去掺和王府那趟混水。

    此事说难,却也不难。所需者,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而此番离京,某种程度而言,便是徐玠在为自己、为他至爱的家人,争取一个这样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只有五成把握。

    如今,那些泰西人搞出了火炮与燧发枪,这把握便增至九成。

    余下那一成,则要看天意了。

第398章 偶戏

    “啪嗒”,锦帘在徐玠身后落下,那些微的声响,惊醒了沉思中的他。

    他快步行至临窗的案旁坐了,挑开竹筒上的火漆,取出密信,展开细瞧。

    金大柱见状,左右看了看,便轻手轻脚转去了里间。

    里间乃是徐玠小憩之处,其陈设与正房相类,简素干净,雪洞般的四壁不见一张字画,家什亦只必须的那几件。

    因徐玠素不禁热,故屋子里也只烧着一个小炭盆,且也没放在正房,而是搁在了里间儿。

    金大柱进屋时,便见那炭盆上方吊着的小铜壶正往外冒热气,细细的白烟蒸腾着,显是水已烧开了。

    他咧了咧嘴,上前提起铜壶,向旁边早就备好的茶盏里斟了些滚水。

    刹那间,清和的茶香自盏中溢出,令人心神为之一宁。

    金大柱捧着茶托回至正房,见徐玠恰也读罢了信,忙上前道:“爷,先喝口茶,祛祛寒。”

    徐玠点了点头,道:“先放这儿吧,你去把炭盆端出来。”

    金大柱忙应是,搁了茶,转身便回屋提来炭盆,徐玠便将秘信丢进去烧了。

    待诸事妥当,徐玠方将身子靠向椅背,舒了口气:“还不错,都挺安生的。”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

    金大柱情知他说的是谁,自不敢接话,只躬腰道:“爷,半个时辰前福顺前来求见,奴才随口打发他走了。”

    这福顺本姓李,乃是王府世仆,服侍三老爷徐珩多年,是个尽忠尽责之人。

    不消说,福顺前来梅氏百货,是来求救兵的。

    徐玠在东平郡王跟前很是得脸,徐珩挨了打,福顺第一个想到五爷徐玠,亦是人之常情。

    只不知,这是徐珩的意思,还是福顺自个儿的意思?再或者,竟是三夫人安氏的意思?

    思及至此,徐玠眉心微拢,目视着盏中浅碧的茶水,淡声问:“三嫂事发了?”

    月余前,安三娘与五庄头丁长发双双溺毙于小莲塘,恰巧彼时徐玠尽出人手去查向采青,却是错失了一招,待回头再查,也只查到了那几个庄头,垂花门后的情形,到底没查清。

    徐玠只能推测,安三娘之死可能与安氏有关,也有可能是二夫人苏氏动的手。

    因缺乏真凭实据,他对此始终保持缄默。

    这到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自是须得慎之又慎。

    而今日这一局,徐玠针对的也只是朱氏。

    可他没想到,三房竟然也牵连了进来,安氏更是被扫地出门,想必她是铸下了大错,徐玠据此认为,必是安氏弑妹之事爆发了。

    听了他的话,金大柱沉声道:“回爷的话,奴才叫人细细打听了,三夫人是被周妈妈咬出来的。周妈妈告诉王爷说,三夫人房里藏着能绝子药,过后王爷带人去搜,果然搜了出来。”

    徐玠仍旧盯着茶盏,神色间没有一丝异动,只问:“姓周的平素与三嫂走得很近么?”

    “这倒也没有。周妈妈惯常只在王妃跟前说话,并不大往别的房头儿跑。”金大柱回道。

    徐玠微微颔首,面上划过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看起来,王妃这是察觉到了什么,背着咱们动的手脚。”

    周妈妈既是朱氏亲信,则其与安氏暗通款曲,亦必是受朱氏指使。

    而徐玠对此一无所觉,则表明她们做这一切时,是避开了徐玠放在宁萱堂的眼线的。

    “爷说的是。奴才查到周妈妈前些时候总往朱家跑,而朱家有个跑腿的婆子,很是往安家走了几趟。巧的是,那段日子,三夫人的娘家也常使人进府请安。”金大柱轻声说道。

    徐玠点头不语。

    这样便说得通了。

    王妃朱氏让周妈妈回其娘家传信,再由朱家的仆役转去安氏的娘家,最后借安氏娘家人之口,转抵于安氏。

    绕了这么大个弯儿,就是为了瞒住影梅。

    而由此往下推,则那绝子药是给谁预备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老乞婆!”徐玠低声骂道,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然再下一息,他的面色却又变得温柔起来。

    他想起了红药。

    那个前世与他相知、今生与他为伴的女子,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而只消一念及她,他的怨毒与痛恨,便会被温暖取代。

    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说放下。

    何况区区一个蠢妇?

    “宫里出来的人,倒是一个个儿地都滑头得很。”徐玠嗤笑了一声,神态很是轻松。

    不消说,藏在这一切背后出谋划策的,除了那位“忠肝义胆”的向采青,再不做第二人想。

    可惜的是,朱氏一倒,向采青再想使阴招,却也使不着了。

    台前的人偶都没了,那幕后提线之人,又拿什么去演戏?

    空气么?

    念头转至此节,徐玠身上的冷意,已然尽数散去。

    金大柱是个聪明人,立时便听懂了徐玠语中之意,又见他意态悠然,忙笑着拍马屁:“爷这一招釜底抽薪,当真高明得紧。”

    这话十分之切中肯綮,徐玠却也并未得意起来,反正色道:“向采青那里用不着再盯梢了,你这就把人都撤回来,全都安排进王府,务必给爷看好了家。”

    向采青已不足虑,当先要紧的,还是东平郡王府。

    念及此,他又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尤其是影梅斋,绝不可能半点闪失,可记下了?”

    金大柱立时单膝点地,叉手道:“爷放心。奴才便舍下这条命,也定会护得夫人周全。”

    徐玠目注他片刻,面上忽地现出一抹奇异的笑。

    “好,我记下了。”

    他温言道,那一抹异笑亦飞快淡去。

    金大柱并不知他神情变化,依言站起身来,低声道:“爷,三房那里还有几个人,要怎么处置?”

    “看父王的意思吧。”徐玠可有可无地笑道:“要是有什么疏漏,咱们再堵上,也就得了。”

    无论安氏是被人威逼还是利诱,她既然藏下了绝子药,则表明,她对红药是动了心思的。

    而若要动手,她便不可能没人帮衬,三房那些个丫鬟婆子,估计也干净不了。

    这一点,徐玠能想到,东平郡王想来亦知晓,由他出手,自是好过徐玠。

    安氏纵然可恨至极,徐珩却泰半是无辜的。对自家三哥为人,徐玠还是相信的。

    再交代了几件事,徐玠便离开了梅货百货。

第399章 只影

    行出东城大街时,天色愈加阴沉。风很大,瓦檐上雨幕斜飞,间杂着清脆的“噼啪”声。

    “变天了啊。”徐玠抬头看了看天,低声自语道。

    在他的头顶,灰黄的云层积压着,仿似下一息就将倾泻而下,将所有一切尽皆掩埋。

    徐玠出神地看着,面色怔忡,也不知在想什么,微白的热气自他口中喷出,须臾又被疾风吹散。

    数息后,他忽似回过了神,挑了挑眉,将手探向伞外。

    大片雨丝夹杂着细小的冰粒子,打在掌心,一片冰凉。

    他低下头,望向化在手中的冰水,慢慢地,同时亦是用力地,握紧了五指。

    水珠一滴一滴自指缝漏下,与万千雨线冰粒融在一处,坠落于地面,失去了踪迹。

    徐玠的视线追随着它们,眸光幽且空,好似穿透了那满地飞溅的水珠,看去了别的地方。

    “嗒、嗒、嗒”,漫天风雨中,一张骡车不知何时驶了过来,在他身畔停下。

    那车子是街面儿上最常见的,街西的车马行就有,雇一张只需十文钱,若是路不太远,还能讲讲价。

    徐玠回过神,抬头看向骡车。

    赶车的是个高瘦的汉子,粗看来约有四十许,然若再细瞧,却又仿佛远不止这般年纪,黄须灰发、隆鼻苍眸,样貌甚是奇特,似是有胡人血统。

    此刻,他正单手执缰,另一手撑着把破油伞,懒散地靠坐于车厢之旁,两眼平视,神色冷淡,既未去看徐玠,亦没去瞧任何人。

    就好像全天下的人与物,皆不在他眼中。

    徐玠倒是一直在看他。

    这一刻,这位圣眷颇隆、才名远播的徐大才子,正仰着一张俊面,唇角的笑容几乎称得上讨好,恭恭敬敬地向着那车夫道:“多承您老不弃,愿意陪小子走一遭。”

    “您老”二字甫一入耳,黄须汉子的眉毛便动了动。

    却也仅此而已。

    他的坐姿与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就连掌中雨伞的角度,亦与方才完全一致。

    这样的他,越发显得古怪。

    徐玠却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微不可察地躬了躬身,竟是向那车夫执弟子礼,旋即踩蹬上了车。

    黄须汉子就像背后生着眼睛,这厢徐玠方一坐下,那厢他便抖了抖缰绳。

    “嗒、嗒、嗒”,大青骡摇头摆尾扬起蹄子,平稳而又轻快地往前行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骡车便来到了玉京城的北端。

    这里远不及东城繁华,街衢冷清、人烟稀少,更兼此际苦雨凄风,处处皆现荒凉,连个走街的小贩都瞧不见。

    骡车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绕着弯儿,很快抵达的目的地——一处荒废的庙宇。

    “吁——”黄须汉子勒停了车,亦发出了此行的第一个单音。

    徐玠推开了车门。

    冰雨扑上了他的面颊,针扎一般。

    “劳您老在此等一等小子。”他抬手抹了把脸,利索地跳下车,向那黄须汉子招呼了一声,旋即撑开了竹伞。

    “哗——”,油绸伞面乍然铺开,承接着漫天冰雨,击破了这里荒凉与寂静。

    黄须汉子却像没听见,两眼半开半阖,似是盹着了。

    这简慢的态度,并未令徐玠生出不满。

    他再度恭敬弯腰,行了一礼,方转身跨进了庙门。

    这破庙占地颇广,总共分作三进,虽梁檐坍塌、墙垣倾颓,然那廊顶残留的彩画、布满苔痕的条石台矶,却无不昭示着它当年的繁盛。

    徐玠熟门熟路地穿廊绕径,不消多时,便站在了二进院的放生池畔。

    池中自是早没了那些活物,山石子亦被人搬空了,原本干涸的池底,因了这连天的阴雨,倒是汪了浅浅的一层水。

    他立在池边,低头打量着那一池浑水。

    雨点和着冰珠落入池中,水面轻圆离合,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良久后,徐玠抬起手,向衣襟上掸了掸。

    “你来了。”

    他道。

    突兀的语声,一如那晃动的池水中陡然多出的那道人影。

    雨笠、蓑衣、麻布行缠。

    那身影似是自冰雨中凝结而成的,灰朴朴、虚飘飘,纵使与徐玠隔水相对、近在咫尺,亦仿佛随时会化散在那无边无际的风雨中。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这突然现身的男子,徐玠却并不得觉意外,说话时面上还含着笑。

    蓑衣男子没说话,只略略抬头。

    徐玠这才发现,对方大半张脸都被灰布蒙着,只露出了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此刻,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徐玠的身后。

    “那一位不进来么?”蓑衣男子答非所问地道。

    嘶哑的语声,如枯枝刮擦着铁器,格外让人不适。

    徐玠却是一脸地漫不经心,回首看了看,复又转过头,两手一摊作无奈状:“人家又不听我的。”

    蓑衣男子不说话了,身体却绷得笔直。

    他二人所言,自是那黄须汉子。

    看得出,蓑衣男子对其人颇为忌惮。

    “还是说说你罢。”徐玠转开了话题,抬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蓑衣男子:“我说,你是老几来着?”

    半带玩笑的一问,并未得来对方的回应。

    他也不虞这话中透出的信息,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罢了,不为难你。我换个问题。”

    他放下手,清幽的凤眸专注地凝在蓑衣男子的身上:“你既然来我,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应下了?”

    蓑衣男子依旧沉默着。

    就在徐玠以为他仍旧不肯作答时,耳畔便划过了一道低语。

    “是。”

    只有一个字。

    且显然不是徐玠说的。

    更不可能是门外的黄须汉子说的。

    徐玠笑起来。

    “很好。”他瞬也不瞬地目注蓑衣男子,眸光陡然变得锐利,问道:

    “理由呢?”

    沉沉语声,几被风雨淹没。

    蓑衣男子标枪般地挺立着,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句话:“我不想一辈子当影子。”

    他顿了顿,似是在聚集力量,很快又道:“我想活得像个人。”

    话音未落,他蓦地探手入怀,迅速取出一物,掷入水中。

    “扑嗵”,浅池炸起水花,搅碎了那道人影。

    “投名状。”

    蓑衣男子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当晃动的水面归于平静,徐玠眼前已再人影,唯寒雨满天。

    他笑了笑,上前几步,拾起了池中之物。

    那是一个牛皮缝制的小袋子,袋口封着厚厚的火漆。

    “还挺周全。”他掂了掂牛皮袋儿,唇角犹自勾着,眸色却是冰寒。

    北风呼啸而来,那一层浅水时而破碎、时而聚拢,总也没个定处。

    徐玠孤立于池畔,凝望着水中变幻的倒影,久久不曾离开……

第400章 姑嫂

    玉京城的这一场雨,歇了下、下了歇,浃旬过后,方得见几许阳光。

    雨霁初晴,自是教人欣然,只可恨那天气却阴冷得紧,北风一吹,骨头缝都能给你冻住。

    这般天时,头一个苦了的,便是那些贫户。

    薪炭价皆往上窜,烧火取暖殊为不易。所幸那米价倒没怎么涨,城中亦鲜见外来讨饭的流民,那市面竟是比往年安详得多。

    据说,这是因了这些年天时不大好,关外粮食年年欠收,故从去岁起,好些地方便改种了朝堂大力推进的新粮种,如白薯、红薯、玉米之类。

    这些作物不大挑天气,一年下来总能有所收获,农户们拿来自吃或将去换了米粮,皆是成的。

    这传闻如今遍及京城,也不知其真假,百姓们唯一真切的感受便是:那街头巷陌烤红薯、烤玉米的小贩,确然比去年多了好些。

    所谓多贱少贵,这卖的人一多,价钱也就自然而然地卖不高,倒是让不少穷孩子偶尔也能尝个鲜,而满街飘来的烤食香气,亦暖了这寒冷的冬日。

    不过,这些庶民们卑微的快乐,贵人们是不屑于多顾的。

    于他们而言,四时节气各有意趣,莲湖观月、花径听曲,这是热闹;冻笔开砚、绿暗红嫣,这是风雅。

    总之,只要他们乐意,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能当大年下那么过着,谁又能说什么呢?

    便如今冬,那定国公府花宴的请柬一出,便立时引来宾客如云。

    大齐朝就这么一位一等公,又是难得举宴的,这热闹便不止是热闹了,而是又多了一重尊贵。

    作为国公府的姻亲,东平郡王府自亦需得捧这个场。

    因王妃朱氏正与三夫人安氏于“别庄养病”,王长子夫人又在孕中,二夫人苏氏偶有微恙,故此番领着众女眷赴宴的,乃是四夫人宁氏。

    这原也无甚紧要,不过一个虚名罢了,领头儿的还要多担些干系呢,宁氏倒还情愿不出这个头。

    只可惜,在有些人看来,这安排却充满了恶意,是在明着打上房的脸。

    “大嫂也就罢了,何以二嫂也不去?四嫂倒是给小妹说说这个理儿呢?”

    王府东轩的暖阁中,那氤氲了满屋子的暖香,亦化不尽蓬莱县主徐婉贞此时面上的寒霜。

    说话时,她始终半垂着眼,专意打量自个儿的手指甲,看也不看自家四嫂,一张脸冷得能往下掉冰茬子。

    因今儿正逢各房下人领月例,宁氏怕众女眷被此事耽搁、有个先来后到的,便提前安排了这处暖阁,烧了熏笼、点了炭炉,提供香茶果点,以使诸人于启程前暂歇,也免得立在那风口里挨冻。

    此乃她一片好意,而此际看来,徐婉贞一点儿不领情。

    看着那张倨傲而冰冷的脸,宁氏颊边的笑容便有些发僵。

    她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将那笑容揉化开了,方好声好气地道:“三妹妹昨儿不也去瞧过二嫂了么?她都病得起不来榻了,那样子怎么去外头吃酒哪?”

    “这可真是奇了。”徐婉贞撩起眼皮,手指闲闲地点着扶手,一脸地意有所指:

    “二嫂前几日还好好儿的呢,偏就在花宴前两日病倒了,简直巧得像有人安排好了的。”

    言至此,眸光忽一转,便扫向了一旁的红药。

    红药正嗑瓜子儿,神情很是陶然,徐婉贞投来的眼风,恰如打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上,半点不能触及彼身。

    县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去。

    “五嫂怎么不说话,倒是净在那儿磕瓜子儿。”徐婉贞偏了偏脑袋,面上浮起一个假笑,似讥似恼:

    “莫不是五嫂从前竟从没吃过瓜子,今儿逮着机会了,就要多吃点儿?”

    这话就差明着指摘红药出身低了。

    偏红药像没听懂,抬头冲她一乐,没心没肺地道:“三妹妹真聪明,居然知道这瓜子儿外头没有。”

    自袖中取出一方瞧不出料子来的罗帕,她一面揩手指,一面笑道:

    “这种瓜子儿呢,是素心酒楼特供的。你五哥走之前交代下去,叫人每天往里送。平素我也没功夫吃它,这会子正得空,就随便吃点儿。”

    徐婉贞的脸登时就是一黑。

    说来,这素心酒楼隶属梅氏商行,今年秋天才开张,乃是京城如今最时兴的馆子,不只菜色新鲜、味道绝佳,且每道菜的做工亦极考究。

    旁的不说,只一味“黄金薯球”,就不知难倒了京城多少大厨。

    这道菜实则并不出奇,配料不过是白薯球外裹蛋黄液,加调味后大油猛火炸成。

    这几样皆容易,唯其对刀工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

    那一个个指肚儿大小、圆整光滑且尺寸无差的薯球,可不是那么容易削的。

    一个刀工精湛的厨子,削一盘子五十只小薯球,至少得花去小半个时辰。若是刀工差些,一个时辰也削不出来。

    而素心酒楼每日供应的这道“小食”,却不少于两百盘。

    这得雇多少人手啊?

    有那聪明人便猜着,这薯球多半是拿模子挖出来的。

    可问题是,这种能从整块食材中挖球的活动模子,没人会做。

    光是这副模子,只怕已经是天价了。

    由此亦可知,素心酒楼乃至于整个梅氏商行的背后,必有显贵支持。

    而红药此际所言的“特供美食”,亦是素心酒楼专有的。此类吃食每日只限量供应少许,仅仅有钱是买不到的,须得有身份才成。

    “五嫂……好大的手笔。”憋了半天,徐婉贞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红药立时笑着接语:“可不是么?我也觉着你五哥大手大脚的,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就是钱多啊。”

    说话间,她信手将瓜子儿往旁一推,对侍立的荷露道:“你们拿去分了吧,吃着怪腻味的。”

    徐婉贞鼻子都快气歪了。

    她倒也有心说些硬话回击,只一时得心肝儿肺都气得疼,且身后亦再无朱氏撑腰,竟是无言以对,唯瞪着俩眼瞅红药,像要把人给生吃了。

    红药的笑容没有一丝裂隙。

    她就是在拿话堵徐婉贞。

    聒噪也就罢了,偏还说不到点子上,多听一句都烦。

    此刻,见徐婉贞终于不说话了,红药便也笑而不语。

    她是做嫂子的,总不能当真与小姑子拌嘴,见好就收才是正理。

    宁氏倒是急出一头的汗,生怕这姑嫂两个打起来,忙笑着打圆场:“嗳呀,时辰也不早了,四妹妹怎么还没到?”

    徐婉顺如今管着陈姨娘那一头,这会儿只怕还在忙。

    说完了四姑娘,宁氏又去关照一旁闷坐着的五姑娘徐婉宁、六姑娘徐婉清:“你们可冷不冷?要不要把熏笼挪过来些?”

    徐婉宁怯生生地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儿很是秀气,一如她细微的语声:“不……不冷的。”

    说着又去看一旁的徐婉清,小声问:“六妹妹……可冷么?”

    徐婉清与她生得肖似,态度倒比乃姐大方,笑着向宁氏道:“多谢四嫂,我们暖和着呢。”

    她两个乃是蒋姨娘所出,今年一个十三、一个十二。

    因蒋姨娘早年病殁了,两姐妹一直乏人关照,朱氏更是乐得当这她们不存在,也不知她们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而今,朱氏失了势,东平郡王清理后院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俩女儿,且还都到了谈婚论嫁之时。

    他一时动了慈父之心,便将这对隐形多年姐俩儿,托付给了长媳,亦即王长子夫人潘氏。

    宁氏这也是从潘氏那里接过手,带她们去外头见见世面。

第401章 忽问

    絮絮温言、沉香款款,暖阁中的氛围,随着宁氏与徐婉清姐妹的语声,而变得松泛。

    徐婉贞拧眉坐着,面色十分阴沉,倒也未曾有何举动,唯那双描得长长的眉向下压着,其形其神,皆与朱氏肖似。

    县主大人不开口,红药自是更不会为难宁氏这个妯娌了,遂也含笑转向徐婉清姐妹,偶尔搭个腔、递个话,轻轻巧巧便揭过前事。

    正说话间,芰月轻手轻脚走来,将个錾金缠枝梅花的手炉奉予了红药,道:“主子,换个手炉子罢。您手上这个用了老半天,这会恐是凉了。”

    经她这一提醒,红药方觉掌中微温,却原来手里那鎏银松鹤的手炉早已半凉了,遂笑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

    说着便将旧的予了芰月,又接过新的。

    也就在这转身的当儿,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徐婉清与徐婉宁二人手中,皆是空空。

    她眉心微动,略一凝思,便招手唤过荷露,俯在她耳旁悄言了几句,末了又笑:“快去快回。”

    荷露忙应了个是,转身出了屋。

    众人以为她是要让丫鬟办什么事,并无人相疑,红药亦说笑如常,暖阁里倒是融融洽洽,一团和气。

    倒是宁氏,因怕冷落了徐婉贞,几次三番将话头往她身上引,以期她接上一句半句地,大家面上好看。

    惜乎蓬莱县主并不肯领这个情,任凭你笑语欢言,我只一张冷脸死挺,就是不肯开尊口说话。

    宁氏见状,也只得由她去了。

    正说着话,那门帘忽地一挑,齐禄家的一身光鲜,领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

    朱氏离府,宁萱堂众仆役亦作鸟兽散,各人的去处皆不大好。

    唯有齐禄家的,因平素很不得朱氏重用,却是因祸得福,在垂花门后存活了下来,被调拨去四房做了管事妈妈。

    因这是王爷亲下的命令,宁氏纵有再多不满,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下,平素对齐禄家的亦很客气。

    此时见她来了,宁氏颇觉讶然,问:“妈妈来作甚。”

    齐禄家的恭恭敬敬冲着她一蹲身:“夫人,您叫奴婢备的东西,奴婢拿来了。”

    宁氏一愣,暗想“我何曾有过这般交代”,张口便欲问。

    不想齐禄动作倒快,未待她言声便已转首吩咐:“快着些,把手炉子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

    宁氏唇角微动,顺势将帕子拭了拭,将那话头也咽了下去。

    事出有因,再等等也不迟。

    那小丫头领命上前,众人这才瞧清,原来她手里捧着只描金朱漆托盘,盘子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镂银雕花手炉,并两只装手炉的锦袋儿,瞧来皆极精致。

    趁着众人视线皆不在身上,齐禄家的飞快向宁氏递去一缕眼风,口中笑道:

    “夫人恕罪,奴婢来得迟了。原该昨日就把东西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的,只今儿要发例银,奴婢昨晚核账核了大半宿,就这么耽搁了,却是险些冻坏了两位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原来是送手炉来的。

    宁氏立时便已明了,却原来齐禄家的是拿手炉子给自己做人情呢,不由得心下不虞,深觉此举多余。

    两个庶出的丫头,便送出去天大的人情,又能得几分回报?

    宁氏素来算得精刮,实不肯拿自个儿的钱倒贴这两个无底洞。

    然而,事已至此,断无后退之理,否则就显得她这个嫂嫂太小器了。

    宁氏暗自咬了咬牙。

    罢,罢,如今也只能先将人情作下,容后再想法从公中克扣些下来,填上这亏空,也就是了。

    心下盘算着,宁氏面上的笑容却是温恰恰地,就仿佛此事当真是她吩咐下去的,柔声道:

    “我就说这两个丫头手里空空地,我还当她们小孩子家火气大,用不惯这些东西呢,却原来是妈妈忘了。妈妈当真该罚。”

    见她接了话头,齐禄家的心底大定,忙又作势请罪,将那“奴婢该死”说了几遍,一场戏作到十分,宁氏方命她去了。

    徐婉清姐妹接了手炉,双双上前谢了宁氏,待归座之后,服侍二人的丫鬟捧过那锦袋儿,入手却觉微沉,过后悄悄打开瞧了,见里头竟装着好些碎银,成色皆是上等,用来赏人是极好的。

    姐妹大为感动,只道四嫂宽厚仁爱,怕她们在外人跟前失了体面,连这些细处都虑到了,实是令人感佩。

    自此后,徐婉清姐妹对宁氏格外敬爱,倒也在王府演出了一段姑嫂相和的佳话。

    再说几句闲话,四姑娘徐婉顺便也到了。

    她今日不曾盛装,只一身不打眼的胭脂雪衣裙,裙角处绣了几朵梅花,发上斜簪了一溜樱粉色的绒花。

    虽是通体简素,这打扮却愈加衬得她肌肤胜雪、杏眼桃腮,恰似雪中盛开的宫粉梅,别有一种情致。

    徐婉贞素来嫉恨这个四妹妹美貌,若换作往常,她此时早就夹枪带棒、出言相讥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朱氏不在、强敌环伺,徐婉贞很有种寡不敌众之感,硬碰硬显然不合宜,甚而她还得防备着这些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红药:您老真想太多了)。

    是故,徐婉贞竟是破天荒地没去排揎徐婉顺,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起身道:“人都齐了,这便走罢。”

    语毕,衣袖一拂,当先往前行去。

    宁氏忙亦跟着起身:“正是这话呢,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别太迟了。”

    众人自皆应是,相携着出了暖阁,在二门外分别乘两张马车,前往国公府。

    一路上,红药与宁氏同车,自是安静无事,而四位姑娘的马车就不好说了。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在国公府仪门下了车,世子夫人常氏亲自相迎,给足了王府女眷颜面。一番笑语寒暄之后,诸女便随她去了宴客的大花厅。

    齐禄家的觑了个空儿,悄悄踅至宁氏身边,三言两语将手炉之事说了。

    宁氏这才知晓,原来那手炉子并碎银皆是红药作主送的,花用亦皆在五房账上,四房一个大钱未出,人情却落在了手里。

    这让她喜出望外,心头的那几分不快亦散了个干净。

    齐禄家的便又道:“……荷露告诉奴婢说,夫人这次领头儿,必有些不好与人说的地方,她们五夫人不想看到夫人为难,就自作主张了一回,请夫人担待则个。”

    言外之意,却是在为此前暖阁与徐婉贞的争执致歉。

    宁氏自是承这个情的,只觉这五弟妹办事很是漂亮,遂笑推了齐禄家的一把,嗔道:

    “妈妈也真是的,这话也是能瞎应下的么?往后可让我怎么在五弟妹面前说笑呢?”

    见她满面春风,齐禄家的知道她是真的高兴了,忙又曲意奉承了几句,方才退下。

    未几时,筵宴开、香风送,花厅里热闹起来,红药被几位侯夫人、伯夫人围着灌了几盅酒,两腮直如火烫一般,遂借故离席,去外头散酒。

    出得门来,荷露便上前劝道:“夫人便只在这左近走走罢,那湖边风大得很,拍着了只怕头疼。”

    红药笑着颔首:“我也这么想来着。这天气真真是冷,听说湖面都快上冻了呢,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上辈子很吃过冻寒之苦,今生自不会再去找这个苦头吃,且她也绝非风雅之人,什么“冰湖倒影”、“水晶月亮琉璃天”这种风景,她也完全没有兴趣。

    坐在火盆边看话本子、撸猫,那才叫舒服呢。

    见红药应下了,荷露便在前引路,一行人沿抄手游廊转东,过一道月门,便是一所小园子。

    那园中未植花木,只松柏森森,士兵般挺立着,灿烂的阳光披落于翠叶碧针之上,一派盎然生机。

    “这里倒清静。”红药左右四顾一番,含笑语道。

    人少是非少,此颠扑不破之至理,她还是很认同的。

    荷露便陪笑道:“夫人便在这里散一散酒,等会柳夫人怕就该到了,夫人回去了正好能见着。”

    柳湘芷今日原也该赴宴的,只怀恩侯府最近像是又出了什么事,她要留在府中处置,便推到午后过来。

    荷露这话一出,红药便蹙起了眉,心下颇为柳湘芷担忧。

    怀恩侯府也是好几房的人住在一处,柳湘芷上头又有两层婆母,想必过得不容易。

    荷露见状,颇觉自个儿造次了,不敢再多言。

    主仆几人默然而行,没走出多远,忽见前方转出来两个人,当先的女子雪肤朱颜、人比花娇,赫然是四姑娘徐婉顺。

    徐婉顺早瞧便见了红药,迈着优雅的步子上前见了礼,笑道:“五嫂也出来了,想必是来散酒的吧。巧的很,我也觉着今儿那梅酒有些上头。”

    一席话态度熟稔,显得颇为亲近。

    说起来,自前番眠云阁之事后,徐婉顺心性大变,偶尔也会去影梅斋走动,两下里确实走得颇近。

    红药也没与她客套,只笑道:“我是没法子被人灌了酒,你又没成亲,哪个太太夫人敢来灌你的酒?”

    姑娘家规矩严些,不像成亲的夫人太太那般随性,若是贪杯了,那是会被人笑话儿的。

    徐婉顺笑了笑,信手折下一根松枝把玩着,道:“我自个儿喝的,一醉解千愁么。”

    一听此言,荷露等人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了几步。

    四姑娘这是有话要说,她们自不好离得太近。

    果然,她们才一退下,徐婉顺便向红药微微一笑:“五嫂,借一步说话。”

    红药早有所料,闻言点头道:“成,咱们就说说话儿。”

    徐婉顺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提步往林中行去,红药落后她两步随行,不消多时,便去到了那苍松翠柏深处。

    见四下再无旁人,徐婉顺方才于树下止步,闲闲地道:“五嫂,小妹有一问,不知五嫂可愿听?”

    “我听着呢。”红药展了展衣袖,唇边笑意如常。

    徐婉顺默立了片刻,蓦地启唇道:“我想问的是,三嫂被送去庄上一事,五嫂……就不觉得奇怪么?”

第402章 自承

    “扑楞楞”,寒树枝头,忽有惊鹊飞起,也不知是不是为人声所扰,拍着翅膀去得远了。

    红药一脸淡然,拢在袖中的手却绞成了麻花。

    脑壳疼。

    徐婉顺这问题问的,不是为难人么?

    安氏与朱氏搅在一处的因由,就连徐玠亦觉蹊跷,临走前还吩咐人查来着,查到如今亦是毫无头绪。

    刘瘸子都没弄明白的事儿,她顾老太那点儿脑仁,能整明白?

    这绝不能够的啊。

    脑瓜子“咣叽咣叽”地转着,红药颊边的浅笑却始终如一,神情亦镇定如恒,启唇处,那语声亦有大自在、大从容,显得那么地成竹在胸,那么地冰雪聪明。

    “四妹妹……何出此言哪?”

    她拖长了声音,以使语气中的意味深长更为鲜明。

    反问,乃含糊其辞之最高境界。

    任你千询万问,我只一招反弹,包治百病。

    好歹也活了两辈子,这些须应对之法,红药还是不缺的。

    不过,她显然过虑了。

    徐婉顺并未就此再往下追问。

    她闲闲地将松枝来回摆弄着,欲抛却又不抛,看得红药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地。

    好一会儿后,她方停了手,淡笑着道:“既然五嫂动问,小妹也不好瞒着您了。三嫂的事儿,实则是则我出首告发的。”

    红药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徐婉顺把安氏给卖了?

    这又是从何卖起啊?

    前番眠云阁那一局,安氏的大侄子安远山虽在局中,只那根儿却在朱氏的身上,安家姑侄也是遭人陷害。

    徐婉顺若是据此报复,似乎弄错了对象。

    “五嫂这会子许是在想,三嫂之前也是遭人算计,我不该拿她出气,是不是这样的呢?”

    徐婉顺像是会读心,一开口,便点破了红药所思。

    红药怔了两息,掩袖而笑:“嗳,我确实是这么想来着。”

    话已挑明,再行遮掩反倒无益,不如索性往白里说。

    红药其实还挺喜欢说大白话的。

    见她一脸地坦荡,徐婉顺仿佛颇为欢喜,唇角的笑弧略略加深了些,道:“五嫂果然剔透得紧,难怪五哥总夸您聪明呢。”

    红药弯了弯唇,没去接茬。

    有话快说,有啥快放。

    此乃她未尽之意。

    徐婉顺显然是明白的,遂很快便转过了话头:“眠云阁那件事里有个很紧要之人——牛婆子,五嫂想必亦知其人吧?”

    红药点了点头。

    正因为听信了牛婆子之言,安氏才会中了朱氏的计,而这牛婆子偏又是徐婉顺生母陈姨娘院儿里的。

    不得不说,朱氏真毒。

    若此计得成,徐婉顺、安氏就都被朱氏拿住了把柄,而以陈姨娘的那个身子骨,就算不怄死也要哭死。

    一箭三雕,真真好计算。

    徐婉顺似亦想到了此节,面色微有些泛白,语声却还是很平静,淡淡地道:

    “事发之后,牛婆子便被王妃调去别处当差。我就想着,趁她还没被人弄死,不如从她那些打听些消息,是以我就把姨娘给我攒的嫁妆变卖了一些,收买了几个人。”

    她忽尔转眸,向红药展颜一笑:“至于这几个人是谁,又是怎么打听的消息,我就不细说了,就与五嫂说个结果罢。”

    稍稍停了片刻,她顺手将松枝丢在地上,踏前两步,低语道:“王妃当初算计我,就是想拿这事儿迫着我,让我给五嫂……下绝子药。”

    “啪嗒”,一阵风倏然而起,几枚松塔被风吹落,其中一只正滚在红药裙边。

    红药微垂着眸,视线随松塔而游移,精致的面容上,无一丝异色。

    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宫闱深处、垂花门后,多少腌臜事,不都与子嗣有关么?

    而此际,乍闻徐婉顺言明前事,红药由诧异而淡然,亦只花了数息而已。

    原先她还以为,安氏那个药是给那些通房或姨娘预备的。

    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无论是给红药下毒,还是给将来的某个通房姨娘下毒,其结果,并无区别。

    想透这一点,红药心底便再无波澜。

    唯觉厌倦。

    打从骨头缝里、打从心底深处地那么腻味着。

    松柏林中,安静如一泓平波,缓缓散荡开去。

    徐婉顺抬起头,如水杏眸向红药身上兜了个来回,复又转望别处。

    那张精致而没有表情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莫测。

    她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这样的红药,反教人心安。

    虽然她始终觉着,她的五嫂是个聪明不外露之人;亦始终认为,整个王府活得最明白的,就是这个宫女出身的五嫂。

    可直至这一刻,亲身印证了此前所思,徐婉顺那颗吊在半空的心,方才真正落回肚中。

    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要轻省些的。

    “照这般说来,三嫂屋里搜出来的……药,实则是王妃原先打算交给四妹妹处置的,只因四妹妹不曾中计,便转到了三嫂手上,是这样的么?”

    红药的语声响了起来,清冷安然,如道寻常。

    徐婉顺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忖度了片刻,颔首道:“正是如此。”

    歇一拍,又用很低的声音续道:“牛婆子说,那落水死了的安三娘,其实是三嫂亲自动手弄死的……”

    简短地将安氏伙同牛婆子弑妹、中途不慎遗落珍珠耳坠之事说了,她末了又道:

    “……那耳坠儿就落在王妃手里,牛婆子亲眼见过的。过后三嫂就应下了王妃,把那个……药……拿回屋去了,说是要择机给五嫂……”

    她的语声渐渐低微了下去,直至最后,收束于一声叹息。

    红药拿足尖儿踢着松塔,面上无悲亦无喜。

    徐婉顺再叹了一声,举眸看了看天。

    煦阳如碎金,于针叶间错落流离,地面上有斑驳的影子。

    她怔忡地望着树影,想,人生又何尝不如此呢?

    走到哪里,皆是琐碎。

    而这让人厌恶却又抛舍不下的琐碎,便是如红药、如安氏、如她徐婉顺这般的女子,一生都无法摆脱的。

    “那么,四妹妹将这些告诉了我,又想要如何呢?”

    轻柔而缓的音线,琤琮若弦,穿过森冷的风、明灿的光,敲打在徐婉顺的耳畔。

    她的身子震了震,似被这声音唤醒,转眸看去。

    入目处,是一双剪水清瞳,剔透如赤子,却又带着阅尽人世的沧桑。

    那是何其矛盾一双眼睛,年轻,也衰老。

    徐婉顺蹙了蹙眉,将心头泛起的那一丝异样压了下去。

    “四妹妹想要什么,不妨直说。”红药放慢语声,面上的笑容很是柔和:“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很愿意帮这个忙。”

    此乃实言。

    徐婉顺或许有私心,然而,她终究替红药绝了后患。

    这份人情,须得偿还。

    徐婉顺似是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了,红药语声方落,她已然切切地看了过来。

    这个瞬间,她的语声亦是笔直地、迫切地,如离弦之箭,冲进红药的耳鼓:

    “我想嫁进建昌伯府。请五嫂托怀恩侯夫人帮忙说项。小妹挟功求报,无地自容,在此谢罪。”

    “扑通”,随着话音,徐婉顺已然跪倒在地,苍白泛青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第403章 远嫁

    “建昌伯?”

    国公府晓烟阁内,香融绣帘、暖透纱窗,怀恩侯夫人柳湘芷斜倚着美人榻,正自捧起茶盏,那眼风顺着盏沿儿扫了过来,含了些许疑惑:

    “这好端端地,怎生说起他家来了?”

    因来得迟了些,大花厅席面早便撤了,更兼红药也有话要说,故柳湘芷到了之后,也不过在刘氏跟前打了个照面儿,便被红药引至晓烟阁暂歇。

    此地乃是红药的闺房,自她出阁后,世子夫人常氏便一直命人收拾清扫,一应用物皆是现成的,拿来招待手帕交,却也合宜。

    而至为紧要的是,在这里说些私话,不虞被人听见。

    说到底,此事关乎女儿家的声誉,谨慎些总是无错的。

    此际听得柳湘芷所问,红药心下亦自愁烦,手中的帕子团过来、又展过去,语声亦自迟疑:

    “呃……我也就是……就是想替我们家小姑子……相看相看。”

    柳湘芷险些没把一盏茶合在裙子上。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抬头望向红药,嫡仙般的面容上,难得地带了几分烟火气。

    红药亦自烦难,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柳湘芷便用一种妇人特有的精刮眼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几个来回,方才试探地道:“难不成……你这是要给蓬莱县主相看人家?”

    “断断没有的事。”红药断然否认,脑袋和手一通乱摇:“那一位的事岂是我能插口的?姐姐这话也太过天马行空了。”

    柳湘芷便笑:“我就说么,这是再不能够的。”

    她方才那一问,乃是基于长幼有序这一准则的推断。

    论年齿,三姑娘徐婉贞居长,且岁数也委实不小了,于情于理,她的亲事才是最要紧的,是以她才以为红药这是在替三姑娘相看。

    虽则那建昌伯府委实不算良配。

    而今看来,东平郡王还没急昏头,这也是好事。

    正思忖间,对坐的红药已然将身子朝前倾了倾,压低语声道:“我这是替我们家四丫头问的。”

    柳湘芷已然先一步料中了,闻言神色暂缓,旋即却又蹙眉:“可是,就算是你家四姑娘,建昌伯府也太……”

    正欲往下说,忽地瞥见红药那张愁苦的脸,她心头一动,忙将话头咽下,生生转了个话题:“那什么,想必……想必王爷自有主张。”

    红药讪笑,心说王爷有没有主张她不知道,倒是人徐老四主张很大!

    顶天了都!

    坦白说,便是红药这个活了两辈子、见过无数奇事怪事之人,猛可里听见徐婉顺亲给自个儿指明了建昌伯府当婆家,亦吃了一惊。

    建昌伯府,那可是京城挂了名儿的破落户。

    原先老侯爷在的时候,建昌侯府亦曾风光过一阵,只可惜族中子孙无一成器。待老侯爷身后、爵位降等,建昌伯府就往那败落的路上一路狂奔。

    不过,那建昌伯府一家子实则皆非坏人,家风也不算差,更没出那一等狂飘烂赌的败家子。

    归拢说来就一句话:走背字儿。

    真真是“养猪猪死、养鸡鸡瘟”,举凡他们家过手的营生,就没一桩顺当的,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偶尔还要吃吃官司。

    几十年下来,老侯爷积下的家底再厚,也禁不住这般消耗,如今越发败落得紧,在京城勋贵圈儿也几乎绝迹。

    据说,他们家已经穷得连一副女眷出门会客的像样头面都凑不齐了。

    暗叹了一口气,红药面上撑出笑来,道:“我听说,侯爷与建昌伯有些交情,却不知那伯府如今又是怎么个光景?”

    停了停,又加重语气道:“尤其是他们家那位三爷的情形,劳姐姐多说几句,说细一些。”

    这位三爷,便是徐婉顺相中之人。

    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道是那位三爷人品出众,便求到了红药这里来。

    而从她所言来看,建昌伯府的三爷,似乎确实不错。

    不过,红药还是想多打听几句。

    到底婚姻乃是头等大事,便是她徐四想要拿后半辈子作注豪赌一场,红药身为嫂子,却也不能不替她多想一些。

    柳湘芷也猜到了红药的用意,便笑道:“我方才就想说了,打听建昌伯府的消息,你还真是问对了人,我们侯爷还真就与他们家有些往来……”

    三言两语将所知的皆说了,末了她又道:

    “……在你跟前,那些场面话我也就不提了。建昌伯府那位三爷,我倒还真见过那么两回,说实话,人物真真齐整,配你家四姑娘还是成的。”

    换言之,这位应是个俊俏的哥儿。

    也是,若生得不好,徐婉顺约莫也瞧不上。

    话本子里也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犹爱皮囊颜色,是为“颜控”也。

    柳湘芷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笑道:“说来,我知道的也只在明面儿上,到底这人脾气秉性如何,在家里、在外头又是怎么个情形,我可真不知道,得回去问了侯爷才行。”

    红药等的就是这句话,闻之大喜,忙起身上前,亲执茶壶,殷殷勤勤替她续了半盏茶水,口中道:“有劳姐姐了,我这厢以茶代酒,先谢过姐姐大恩。”

    柳湘芷被她逗得直笑,拿帕子拍她的手,嗔道:“你瞧瞧你这怪样儿。”

    语毕,忽地又似想起什么,笑容微敛,蹙眉道:“如今我倒要来问你,平白无故地,你怎么想起来替你家四丫头相看亲事了?”

    红药的性子,她还是略知一二的,从来只有躲是非,再没有沾是非的道理。

    而那位徐四姑娘吧,不是她柳湘芷爱埋汰人,实是那丫头生就一张不省心的脸,若没个因由,红药是断不会招惹她的。

    红药闻言,情知不好隐瞒,却也不能当真据实以告,只得含糊地道:

    “这里头的缘由,不是我不愿与姐姐说,只这事儿干系太大,王爷不许我们往外说。姐姐这里也我只提一句,且往十来天前想一想,也就能明白了。”

    十来天前?

    柳湘芷长眉微拢。

    那不正是朱氏并安氏婆媳去庄上静养之时么?

    此事虽没闹得满城风雨,却也有不少人私下议论。

    莫非,红药竟也牵扯其中么?

    瞬间想明此节,柳湘芷反倒生出几分愧意来,忙拉着红药的手晃了晃,柔声道:“是我不好,教你为难了。你再别说了,我都明白。”

    红药长叹了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言至此,将话头又拉回前事,道:“我这也是给你找了件麻烦事儿。若那位三爷果然是个好的,少不得还得请你往建昌伯府递话,让姐姐受累了。”

    毕竟,提亲这种事情,只能由男方来,而柳湘芷起到的作用,便是将东平郡王府有意结亲之消息,透给对方。

    当然,这皆是后话,如今八字还没一撇,说什么都太早。

    柳湘芷满口应下了,红药自是感激不尽。

    原以为总要过个一旬半月的,方能得着侯府回音,不想,柳湘芷动作倒快,三日后便亲写了帖儿,亲自过府,与红药吃了盏茶。

    二人见面的详情,且不去细说,只说柳湘芷离开后,红药一俟回屋,便立时唤来鲁妈妈道:

    “妈妈且去风竹院走一遭,就说我得了两个新鲜花样子,想请四妹妹过来参详参详。”

    鲁妈妈约略知道此事首尾,笑嘻嘻领命去了。

    红药心头大事初定,叫进荷露并芰月二人重新梳了头,又换了身家常衣裙。

    待鲁妈妈回转时,便见红药著了身半旧的月白衣裙,乌鸦鸦的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单压着一枚剔透的琉璃长簪,俏生生立在那朱纱窗前,眉眼绮丽、面如春雪,恍若画中人。

    她不由看得一呆。

    素常只知他们夫人生得好,而今看来,好似比从前更添了几分颜色。

    “妈妈回来了,可见着四妹妹了不曾?”红药此时也自瞧见了她,便笑着冲她招手道。

    鲁妈妈回过神来,忙上前屈膝回话:“回夫人,奴婢去的时候,四姑娘正在灶上替陈姨娘看药呢,说等药好了就来。”

    陈姨娘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徐婉顺时常侍奉汤药。

    红药轻轻“唔”了一声,没说话。

    以徐婉顺如今的性子,嫁给那位品貌皆佳的三爷,也是一双璧人。

    思忖间,转眸却见鲁妈妈竟还没走,立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妈妈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好说么?”红药笑问道。

    鲁妈妈忙道:“回夫人,奴婢正是有事要禀报。奴婢才听到个消息,说是……”她往前踏了两步,语声既轻且快:

    “……县主的亲事像是定下了。”

    “是这事儿。”红药点了点头,面上毫无讶然之色,只有一丝好奇,问道:“妈妈可知说的是哪一家?”

    “回夫人,听说是定下了宁阳侯世子。”鲁妈妈的声音越发低微。

    “宁阳侯世子。”红药喃喃重复,总觉得,这名号似在哪里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见她颦眉沉思,鲁妈妈适时提醒:

    “夫人,宁阳侯世子如今是宣武卫的千户大人,奴婢听人说,明年宣武卫和另几卫的军爷们,全都要去北边儿驻扎,叫什么军来着……”

    “班军。”红药接语道。

    她想起来了。

    徐玠此前曾提过这事儿,而宁阳侯世子的名字,亦偶尔会出现在他的话语中。

    原来,徐婉贞未来的夫君,就是此人。

    一念及此,红药眉头微蹙,道:“听说这一次班军的时日可不断,没有五年也有三年,那县主……”

    她语声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了。

    若眼下定了亲,则出阁至少也要等到明年开春,而班军通常是在夏末。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才成亲没几个月便要分开,万一徐婉贞没怀上孩子,这三五年的日子,可不好过。

    “夫人,奴婢听前头的人说,王爷有意让县主跟着世子一块儿去北边住哪。”鲁妈妈的语声蓦地响起,将红药自思绪中拉了出来。

    她一下子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鲁妈妈。

    王爷这是要让徐婉贞给远嫁?

    且还是嫁去那等苦寒之地?

    纵使只三五年,徐婉贞这娇生惯养之人,能过得下去?

第404章 有病

    “啪!”

    精致的茶盏撞上案角,顷刻间四分五裂,雨过天青的瓷瓣纷纷坠落,绛毡上青斑点点,好似杂于落红间的碧叶,无端地教人生出怅惘来。

    很快地,一只靴子便踏了上去,重重跺下,再狠命一拖。

    “裤叉——龇——”

    令人齿酸的声音,扎进清霁楼暖阁的每个角落。

    王长子夫人潘氏远远地坐着,两手下意识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几番张口欲言,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罢,罢,小姑子跟前,她这个做嫂嫂的,总该多担待些。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视线往左右扫去。

    两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各执了一柄美人拳,慢悠悠替她捶着腿,动作轻缓、神态沉着,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潘氏满意地弯了弯唇。

    这两个皆是她的陪房,左首面皮焦黄的那个乃是左庆家的,素常管着账目出息;另一个身形丰壮些的,则是于贺家的,凡长房大小事,皆过其手。

    有这两个左膀右臂在,潘氏自是安心。

    “大嫂,你……你这是欺负我娘……不在么?”

    冷硬的语声陡然响起,瞬间斫碎了房中静寂。

    徐婉贞扶案用力地喘息着,双目赤红、面色铁青,茶水自裙角点点滴落,靴边儿汪了一小滩茶渍。

    她用力跺了跺脚。

    方才也是气昏了头,力道没拿捏好,倒有一多半儿茶水皆洒在了自个身上,这让她越发怄气,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潘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好悬便维系不住面上的笑。

    她忙提起帕子拭唇,趁机缓过面色,方才换出一张温温柔柔的笑脸来,道:“三妹妹且息怒,容大嫂先说两句可好?”

    “我不要听!”

    徐婉贞红着眼睛低吼道,整张脸如罩寒霜,竟是一点也没顾着长嫂的面子。

    潘氏直被噎得面皮发僵,一时间大是难堪。

    所幸她养气功夫极好,很快便又转了出来,好脾气地笑道:“那成,那我就先不说话,三妹妹且静一静。”

    语罢,当真再不言声,只端然坐着,连眼风都不往徐婉贞的方向去。

    徐婉贞倒也没注意到这些。

    她如今正在火头上,天下地下无一事一人堪入眼,心下直恨不能将这整间屋子都掀翻了才好。

    若在从前,她或许已经这样做了。

    而此际,她仅剩的那一丝清明告诉她:不可如此。

    她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在王府横着走的蓬莱县主了。

    徐婉贞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齿根亦跟着隐隐作痛。

    虽只有短短十余日,却也足够她领略得势与失势之间微妙的差别。

    她也求过的。

    在父王跟前、甚而在太后娘娘跟前哀告。

    太后娘娘终究疼她,前些日子叫了东平郡王进宫说话。

    而后,再无下文。

    徐婉贞没敢再往宫里递牌子。

    她本能地察觉到太后娘娘的冷淡,若再纠缠下去,只怕惹来太后的厌弃。

    她不敢冒这个险。

    刹那间,徐婉贞悲从中来,眼中滑下泪来。

    娘亲不在,太后娘娘也不肯替她撑腰,她的天都要塌了。

    徐婉贞越想越是伤心,很快由落泪而啜泣,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潘氏拿帕子在脸旁扇着,有心要劝,又怕再给堵回去,只觉无比烦难。

    这等事情,沾上就是麻烦。

    这不,麻烦杀到跟前来了,偏她还躲不得,只能硬接。

    还得笑着接。

    摔门踢凳、口水喷溅,话还没说上半句,县主姑娘甩手就先砸了个茶盅,一哭二闹连着来。

    眼尾余光扫过地上碎瓷,潘氏嘴角直抽。

    姑奶奶,您倒是睁眼儿瞧瞧,您砸的可是梅氏青瓷啊!

    这东西举世只有三套,好容易才落了一套在手上,如今倒好,三缺一了。

    这又不是打牌,三缺一还有的补。

    另两套可在皇城里呢,哪儿补去?

    潘氏心肝儿皆痛,一时虚火上浮,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夫人,吃盏热汤罢。”

    热腾腾的气息忽尔扑上面颊,她心头一凛,忙回头看去,便见左庆家的捧着盏燕窝盅,正冲她眨眼。

    “是啊,夫人,这时辰正是用汤的时候,大夫说了,错了时辰就进不了补了,夫人肚子里的小公子可不得饿坏了?”

    于贺家的也在旁帮腔,一面朝徐婉贞的方向悄悄呶嘴儿。

    潘氏如何不解其意?

    方才她也不过是一时心疼罢了。实则那些死物也无甚打紧,小姑子却是不好得罪的,这些许得失,潘氏自是算得清楚。

    “妹妹快别哭了,嫂嫂看着都心疼。”接过汤盏搁在一旁,潘氏柔声劝道。

    语罢,脸往下一挂沉,不虞道:“妈妈们当老了差的,怎么这会子反倒没点儿眼力劲儿了?还不快帮妹妹拾掇拾掇。”又叮嘱:“仔细些,把我的妆匣拿来。”

    左、于二人忙连声请罪,又是打水、又是拧巾,围着徐婉贞一通忙活。

    潘氏便又在旁问:“妹妹可要坐下歇一歇?等会子还要梳头呢,站着可也不好使动家伙不是?”

    徐婉贞没说话,由得两个妈妈将她扶去坐下了。

    见她神情渐复,潘氏便又拣她爱听的说:“说起来,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眼皮子浅,委实是妹妹今儿这身衣裳鲜亮得紧,这料子我竟瞧不出是什么,若是弄脏了就太可惜了。”

    徐婉贞闻言,下巴微微扬起,面上再无泪痕,唯余倨傲。

    这料子叫做雪绒,是江南今年新贡上来的,拢共也就四匹,太后娘娘疼她,亲赏了一匹。那些庸脂俗粉譬如潘氏之流,又怎会识得?

    “哟,夫人不说老奴还没瞧出来,这料子真真从没见过的,白生生、软绵绵,也只有县主这般人物才衬得起。”

    左庆家的能言善道,一开口就是讨巧话,说得徐婉贞险些绷不住乐。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又记起今日所为何来,那眉头便又拧紧,冷声道:“嫂嫂也莫急着哄我,还是先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再作道理。”

    那刚才是谁不让人开口来着?

    潘氏忍了忍,方才笑着接口道:“就是这个话呢,方才我就想说了,那宁阳侯世子啊……”

    “他有病!”

    硬梆梆一句话,杵得潘氏险没被口水呛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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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