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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45章 糖酥

    郑喜枝乃九品掌事,开两句玩笑自是使得,芳草却不敢不恭,弯腰双手接过锦匣,礼数周到地谢过她,复又郑重向徐昭仪道谢:“奴婢谢昭仪娘娘。于姑姑也说了,这事儿多承昭仪娘娘帮衬着,因这几日实在不得闲,不能亲来向娘娘致谢,容后定当登门请罪。”

    见她庄容肃声,偏又一脸地天真无邪,说起来话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徐昭仪倒被逗笑了,遂命郑喜枝拉她起身,又拉她近前说话,态度颇为热络。

    此事首尾,红药半点不知,且亦不好奇。

    有时候,不知才是福。

    又叙了几句闲话,两个人便躬身告辞。

    徐昭仪有心巴结她们,便也跟着起了身,只说要去御花园吹风,就便带她们抄个近路,实则不过是邀她们进园赏玩罢了。

    这一番好意,二人自不敢推却,遂由得她领进了御园。

    这个时节的御花园,花木葱笼、浓荫匝地,却是比外头凉爽了好些,园中更引了玉带河水,注作几汪清池,池中植了大片荷花,更有五彩游鱼绕莲嬉戏,水旁奇石堆叠、亭台间错,最是凭栏临风的好所在,十分舒爽怡人。

    芳草终究年幼,见了那鱼儿便走不动路了,拉着红药东看西瞧,却是耽搁了不少时候,待辞出来时,太阳已然升上了头顶,瞧来已是午错时分。

    “哎呀,这一眨眼就到这个时辰了。都怨我,出来得迟了。”芳草望了望日头,心知已然误了饭时,十分自责,拉着红药走得飞快。

    红药倒是不急。

    她早饭时多吃了半块饼,也是防着今日此事,这时却并不饿,遂笑道:“我一点儿也不饿,倒是你可饿不饿?”

    芳草走得热了,拿帕子不住在脸旁扇着,道:“现下才觉着饿。方才光顾着看鱼,倒没觉出来。”

    言至此,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地道:“教姐姐看笑话了。”

    红药自不会笑她,只和声道:“这也没什么的,芳葵机灵着呢,定会替咱们把饭领回来的……”

    才说到此处,芳草的肚子突然响亮地“咕噜”了两声。

    红药一时没绷住,到底笑了,芳草自己也笑,复又红了脸:“姐姐这一说,我觉着更饿了呢。”

    虽这般说着,只那袖子里的点心,她却始终不曾拿出来。

    红药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吃,要把点心留给芳葵。

    红药便又是一叹。

    这两个小姑娘,一浮一沉、一起一落,实是难说得紧。

    思绪起落间,前方已是朝阳门,二人验过腰牌,加快脚步往回赶。

    因已然离开了六宫地界,倒也不必像之前那样拘谨了,红药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自袖笼里掏出两块糖酥,递给芳草道:“快把这糖吃了,垫一垫,莫要饿坏了。”

    芳草正自饿得前心贴后背,陡见有吃的,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大口口水,却不曾上手拿,红着脸道:“姐姐只给我一块就好了,你自己也垫一垫罢。”

    红药将糖向她手中一塞,笑道:“快吃罢,推来推去的,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芳草是个爽利的性子,见她真心相让,道了声谢,便大大方方地接过,将帕子遮掩着,小口吃了起来。

    此时,她们正踏上一条四岔路口,从路口穿出去,便是玉带河,那河畔有柳荫遮阳,却是比这光秃秃的宫道舒服好些。

    “咱们快着些,前头就没这般晒了。”芳草口中嚼着糖酥,说话也有些含混。

    红药也自走得浑身是汗,一面拿帕子擦着,一面便道:“是啊,这日头太大了,脚底板都要烫熟了。”

    芳草点了点头,转过头来正要说话,猛不防斜刺里窜出一个人。

    她一惊,一声“小心”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正正与红药撞在了一处。

    这一撞力道极大,那人直被撞得“噔噔噔”连退数步,半道儿一个大转身,脸朝下摔了个大马爬。

    红药比他更惨。

    因彼时她正与芳草说着话,根本就不曾看见来人,陡然间觉得身侧一暗,尚未及反应,便觉一块铁板拍上了身,猝不及防间,她整个人竟被拍飞了出去,在空中滑行两息,后背撞上宫墙,方顺着墙壁哧溜在地,重重摔了个屁墩儿。

    安静。

    落针可闻的安静。

    红药坐在地上,完全、彻底、从头到脚地,懵了。

    发生了什么?

    她在哪儿?

    她在做甚?

    下意识地摸着屁股下头滚烫的地面,红药一脸地呆滞。

    正好好地说着话呢,怎么这一转眼,她就坐在了地上?

    谁撞的她?她撞的又是谁?

    芳草怎么离得那么远了?

    她正自疑惑着,蓦地,胸口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唉哟”了一声,两手捧心,弯下了腰。

    她的小肉包!

    好容易养了这一个月,方才养得有了那么一点起伏,这几日正自鼓得发疼呢,这一撞,直是痛入骨髓。

    红药快哭了。

    就因为不想再被石榴街的泼妇笑话“搓衣板儿”,她这才下了狠心,要将前世一直没怎么养大的小肉包,养成肥得滴油的大肉包,晃悠给那些泼妇看。

    如今倒好,这一撞,怕不要漏气瘪掉?

    这般一想,红药心疼,胸更疼,眼里登时便包了两泡泪。

    “红药姐姐!”此时,芳草终是从震惊中醒过了神,手里的糖酥直洒了一地,冲过来便扶起红药:“可摔着了哪里?疼不疼?有没有摔破?”

    红药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胸口委实是太疼了。

    钻心!

    除了发出“嘶哈”的呼痛声,她再也发不出旁的声音。

    见她满头满脸的冷汗,芳草越发慌了神,说话声都带了哭腔:“姐姐你到底怎么着了?你别不说话啊,芳草害怕……”

    “哎哟喂,这谁啊?谁撞的我?”一个公鸭嗓子突然冒了出来。

    芳草一呆,循声回头看去,这才发现,那撞倒红药之人,正手脚并用地往起爬。

    因背对着她们,芳草并瞧不见他的长相,看身量倒有十七、八的样子,不过,那难听的公鸭嗓子表明,此人年龄最多不超过十五。

第046章 静夜(王者大地主万赏加更)

    “喂,你怎么说话呢?”芳草气势汹汹捋袖子站了起来,两手叉腰看着那小监,一双眼睛直往外喷火。

    这人好没道理!

    分明是他突然冒出来,将红药给撞飞了,红药都疼成这样儿了,他倒还有脸说别人撞他。

    简直没脸没皮。

    若换作旁人,芳草还不至于这般大声,主要是这人穿着件灰绿袍子,正是宫中最末等小太监的服色,她这才敢乍着胆子相骂。

    那小监像没听见芳草的怒斥,管自起了身,长胳膊长腿抻直了,这里拍拍、那里掸掸,偏不肯回头,亦无半字出口,就跟聋了似的。

    芳草见了,越发作恼,立着眉毛走过去就要拉那小监,口中怒道:“你还站着作甚?快来给我姐姐赔不是。”

    不想,她的手将将要碰上对方的衣袖,那小监蓦地往前一窜,竟是拔脚就跑。

    芳草一个没留神,险些被他闪着,待站稳再看,那小监已在数丈开外。

    这分明就是想要逃啊!

    芳草直气了个倒仰,追在后头大喊:“喂,你给我站住!你别跑!快站着!”

    她越喊,那小太监却是跑得越快,两条腿风火轮一样捣腾着,眨眼便没了影儿。

    芳草气得直跳脚。

    撞人也就罢了,连声“对不住”也不说,抹头就跑,还有没有规矩了。

    “不要脸的臭小子!”芳草恨得捶墙,却也无可奈何。

    那小太监身高腿长地,芳草却才十岁,身矮腿短,便追也追不上,只能提声大骂:“我把你这……”

    “芳草哇……”她话声未了,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唤。

    那声音哆嗦得仿佛快要断气,活脱儿一个老太太。

    芳草吓得一个激灵,将那骂人的话也人咽了下去,回头看时,却见红药白着一张脸扶墙站着,正杀鸡抹脖子地冲她使眼色。

    “怎么了?”芳草疑惑地看着她。

    红药将头往旁歪了歪,一面拼命打眼色,一面轻声而快速地道:“那边有人来了,咱们快走罢,别惹事。”

    芳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这才瞧见,左首那条巷子的尽处,正行来几名宫女,虽瞧不清她们的样貌,那一水儿的蓝衣翠裙,却颇为醒目。

    那是女史的服色。

    在六局一司,女史虽无品级在身,却是公认最难缠、最麻烦的一群人,因她们一个个急着立功往上爬,一旦遇见有错的宫人,罚起来比谁都狠。

    芳草惊出半身的冷汗,暗道一声好险,不敢再耽搁,上前扶起红药道:“我扶你,咱们快走。”

    红药也顾不得浑身的疼了,搭着她的手,一瘸一拐地便转进了右首的巷弄。

    若再在这里站下去,两边儿碰上了,没事也要变有事。

    所幸,接下来这一路十分安泰,再不曾发生任何变故,红药过后检视,那一撞看着凶险,实则并不曾受伤,不过骨头有些疼罢了。

    二人匆匆回到小库房,芳葵果然替她们将午饭都领来了,红药吃了饭,趁着歇午的当儿,方有余裕将此事细细回想了一遍。

    前世时,似乎并没有这档子事。

    不过,她也并不敢很肯定。

    这年深日久地,她老人家忘性又大,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且这也委实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被个小太监撞了个跟头,便忘了也没什么。

    不过,那撞人的小太监,却也挺奇怪的。

    他真的是太监么?

    红药总觉得不大像。

    虽然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这感觉却挥之不去。

    不过,同样地,红药对此亦并无把握。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正因为揣着这两桩心事,是夜,红药便有些难以入眠。

    她仰躺在床上,大睁双眸,怔望着帐顶出神。

    屋中岑寂,往常满处飞的蚊子,今晚也不知因着什么,竟是偃旗息鼓。

    透过纹帐看出去,隐约可见窗外银色的月华,薄且轻透,绡纱也似。

    呆看了片刻,红药复又阖上双眼,脑中仍在翻来覆去地想着白日之事,尤其是那小太监的一行一止,便像刻进她脑子里似地,每回想一次,便会添上一重怪异之感。

    两辈子加起来,她见过的太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今日撞她的那名小监,与她记忆中的所有太监,尽皆不同。

    红药闭目沉思。

    因是盛夏,天气炎热,故此时屋中窗户半掩,门亦不曾关,时而一阵凉风拂来,却也爽然。

    不由自主地,红药的思绪便滑了开去,想起了岭南小镇的夏夜。

    那小镇地处偏僻,离着最近的县也有三四百里地,因四周皆是大山,又临着一面湖泊,物产却是丰富,天气也颇为宜人,夏时,亦有凉风微月,虽爽然处不及玉京城,然自在洒脱,却犹胜之。

    红药心下不免怅怅。

    这月白风清之夜,倒让她起了思乡之意,若不是心中有事,今晚她一定能做个好梦,没准还能在梦里重回故土。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蓦地,又是一阵风来,直吹得纹帐“”响个不停。

    红药听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出一丝异样。

    她张开了眼睛。

    这是……风声?

    可是,那风分明已然止息,之声却仍未停,反倒比方才更清晰,再仔细些听,竟似还杂着极轻的脚步声。

    红药屏息听了数息,蓦地头皮一炸。

    有人?!

    因四下极静,这声音听来竟是格外清晰,地,似在穿衣,又似踱步。

    是里屋的红菱起夜么?

    红药忖了忖,旋即暗自摇头。

    应该不是的。

    首先,起夜的动静没这么轻,再一个,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竟像是往红药的方向而来。

    红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别是鬼罢?

    几乎便在这念头泛起的同时,纹帐之外,突地现出了一道人影。

    红药一时间直是魂飞天外。

    忽然间的,一个人影便站在床前,换谁不怕?

    幸得前世常与泼妇打架,倒也练出了两分胆气,红药方才不曾尖叫出声,只全身发僵、手足冰冷,后脖子一个劲地往上冒凉气。

第047章 夜探(坤极万赏加更)

    那人影立在帐外,如同定了身,动也不动。

    强自抑下满心的恐惧,红药眯眼细瞧,却见帐上映着那人的影子,好似被风刮来的一般,歪歪扭扭、曲曲折折,说不出地诡异。

    是人。

    鬼不可能影子。

    那立在帐外的,是个大活人。

    此念方起,一股寒意已自红药脚底直冲后脑勺,似是连血液都被冻住了。

    在大齐的后宫,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红药上下牙几乎打架,身子也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呼啦”,又是一阵风起,直吹得纹帐乱晃,四角捆索更是发出阵阵响动,将旁的声息皆掩了去。

    红药拼尽全身力气,指尖下死力在腿上一掐。

    顿时,尖利的刺痛袭来,让她清醒了几分。

    来人意图不明,不可轻举妄动。

    趁着这一息清明,红药如是想到。

    这也是她此时唯一能够想明白的,余下的,恕她有心无力。

    一旦做下决断,红药立时咬紧牙关,竭力凝下心神,平缓呼吸、止住哆嗦。

    所幸那阵风颇大,直刮了数息方停,而待风止,红药已是气息绵长,如若熟睡。

    而更为幸运的是,她的床正在窗户对面,月光只能照见她大半个身子,她的脸恰好隐于阴影之中,由是,她始终半睁着眼,紧紧盯着帐外那道人影,而那人却不会发现。

    这一刻,红药无比清楚地知晓,这绝非前世之事。

    她年纪再老、记性再差,也断不会差到忘记这样骇人过往的地步。

    怎么又多出一件与前世不一样的事了啊。

    红药又是怕、又是哀叹、又是恼恨,脑袋里像糊了一团浆糊。

    “红药。”蓦地,帐外的人影发出一声低唤。

    轻细而虚飘的声音,有若鬼泣。

    红药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维持呼吸的平稳。

    越是此等时候,越需镇定,断不能自乱阵脚。

    红药拼命给自己打气。

    “红药。”那人影又唤了一声,随后,便伸出一只手,竟要来掀帐门。

    红药眼睁睁瞧着,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纹帐上,那渐渐伸长的手臂,扭曲如蛇行,五指箕张有如鸡爪,看得人不寒而栗。

    恰此时,风乍起,将本就黯淡的月华吹乱,亦将这帐中情景,拂得一阵明暗。

    那人影恰于此时掀开纹帐,静静地注视着帐中的红药。

    入目处,是睡相极好的少女形态,两手平放、双腿微屈,细腻的肌肤白得好似牛乳。

    那人影又往前凑,见红药正闭目而眠,呼吸轻浅,分明好梦正。

    那人影似是松懈了下来,静观片刻,随后,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药耳畔响起“嚓、嚓”的脚步声,细碎、轻飘,渐行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又等了约小半刻,确定身旁身无响动,红药方乍着胆子将眼睛撩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

    屋门半掩、窗扇轻启,那人影已然不见,看样子是离开了。

    红药终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可吓死她了。

    只这片刻功夫,她全身已然汗湿,手心都是潮的,幸得那人不曾上手来摸,若不然,定要露陷。

    摸索着自枕畔拿出帕子,红药一面拭汗,一面细细思忖。

    她听出了那人的声音。

    是红菱。

    那两声“红药”,正是红菱平素唤她的声气。

    而再细想,三更半夜之时,能够无声无息出现在红药床边的,除了与她同住的红菱,还能是谁?

    红药渐渐停下动作,蹙眉沉思。

    这大半夜的,红菱一个人偷跑出去,是去做甚?

    前世时,红药亦知她心机深沉,是个很难对付之人,而如今她方知晓,这红菱不仅有心计,还有秘密。且观其行径,这秘密只怕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要不……去里屋瞧瞧?

    红药手一抖,险些被自己这念头给吓晕过去。

    她莫不是疯了罢?

    这大半夜的,不说老实呆着,竟还敢往外跑?是嫌命长么?

    她暗自摇头,欲将这念头抛下。

    可越是如此,那念头竟越是强烈,最后便成了那水里的葫芦瓢,这头按下,那头便又浮了起来。

    挣扎了片刻,红药终是咬牙爬了起来。

    就看一眼,看了就走,只消快去快回,想来应该无事……的吧?

    红药晕晕乎乎地想着,连袜子也忘了穿,赤足便踩上了砖地。

    又硬又凉的地面,直激得她打了个冷战,脑中反倒又明白了些。

    抄起地上一只小杌子,权作武器给自己壮胆,红药拿出前世与泼妇打架的气势来,大步行至帘边,猫腰钻了进去。

    至于为何猫腰,红药绝不会承认她腿软。

    总归进屋就是了,姿势如何,并不重要不是?

    进得屋中,红药缓了片刻,方直身而起,转首四顾。

    里间也安了一扇窗,月光涌进来,照得纹帐一片惨白。

    仗着那不多的一点血勇,红药拉着架子、打着摆子,一小步、一小步挪至帐前,随时做好转身逃跑的准备,颤着手便要去掀帐门。

    就在手指离着帐门只有一线之际,一个念头,陡然划过她的脑海:

    这帐门上头,会不会有机关?

    红药心一颤,手便僵在了半空。

    这念头是如何冒出来的,她不知道,然而,再仔细琢磨琢磨,却是越想越有道理。

    前世宫里那十八年,她见过太多心细如发之人,红菱更是其中翘楚。

    这细心的、藏着秘密的红菱,会这样放着自己的屋子不管,便大大咧咧地去了外头?

    应该不会。

    不,是肯定不会!

    红药连牙齿都颤抖了起来,像被那月光烫了一下似地,飞快地缩了回手。

    前世的红菱便已然让她吃不透、看不懂了,这一世,其行止之鬼祟、举动之怪异,越发透出一股子诡谲,让人心底发憷。

    绝不可调以轻心!

    红药往后退了半步,想了想,索性也不去碰那张床,只围着床打个转,在另一侧停了步。

    从这个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帐中情形。

    是空的。

    红药略略放下了心。

    可再下一息,她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她可得动作快些,莫要与返回屋中的红菱撞上。

第048章 从心(月下无美人万赏加更)

    念及此,红药立时转着脑袋往周遭看,一壁思忖着该从何处搜起。

    然后,她就茫然了。

    这到底该从哪儿搜起,她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因为,活了两辈子,她还从不曾做过这种事。

    虽则她也曾服侍过几位主子,只是,就凭她这个脑子,人家也断不会重用于她,至于最后一个湘妃,倒是将她提作掌事宫女来着,只是,湘妃素性清高,从不会使这等阴私伎俩,红药亦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些勾当。

    于是,此时的红药,两眼一摸黑。

    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拎着杌子原地转了几圈,红药绞尽脑汁想着法子,一时觉得那箱笼里怕是藏着什么,一时又觉得,床底才更可疑,再过一时,又看那墙壁扎眼,疑心里头会不会藏着暗门?

    便在这数息的功夫,她已然将那话本子里看来、戏文上演过的诸般机关暗门,全都想了个遍。

    只可惜,她自己却非那话本子里智勇双全的女子,就算打破了头,她也拿不定主意,反倒越来越迷糊。

    便在这纷涌的念头间,红药脑中陡然窜起一念:

    这竟是她两辈子头一遭儿进红菱的屋子。

    她不由得一惊,再细想去,越觉悚然。

    那一瞬,好些平素瞧来寻常之事,皆于此时突现了出来。

    比如,每有人欲向红菱借东西,她总会先一步迎出屋外,将东西予了人,而待人要还时,亦是她主动登门去取;

    再如,她好几次告诉红药说“我屋里有耗子,怕死人了”;

    此外,前世每逢换季之时,红菱总会早早领来各种用物,从不曾叫红药跑过腿……

    原先,红药只将之认作细心,如今再看,这哪里是心细,这分明便是她屋子里藏着什么东西,所以才不肯叫人进去。

    得出这个结论后,红药顿觉下盘发飘、脚底发虚,腿一软,“噗嗵”一声,跌坐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在软倒的那个瞬间,她顺手便将那小杌子塞在屁股下头,倒也不曾当真坐倒在地。

    随后,她便拧着眉头,坐在那小杌子上发呆。

    这屋子,当真搜得?

    会不会事后被红菱察觉?

    现在的红药几乎可以肯定,红菱必然留了后手。

    可是,明知如此,红药却猜不出那后手是什么、在何处。

    于是,愈加茫然,甚而恐惧。

    那种感觉,就像是与巨兽一同关在漆黑的笼子里,明知那巨兽就在身边,却因看不见、摸不着,那惧怕便成百倍、成千倍地往上冒。

    斗不过的。

    红药惨白着一张脸,心头竟涌出几分悲凉。

    连红柳她都斗不过,更何况比之精明百倍的红菱?

    对方的心思,她连个边儿都摸不着。

    万一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她能躲得过对方的算计么?

    红药在月光下轻轻摇头,蓬松的发丝随风微颤。

    这一刻,她想起了最要紧的一件事:

    若她果然做了前世不曾做的事,则她脚下的那根独木桥,会不会断?

    一念及此,红药当即脖子一缩。

    怂了。

    之前聚起的那点勇气,在这个瞬间,飞灰般散去。

    红药甚至觉着,那白蜡蜡的纹帐便像是一面招魂幡,要将她的三魂六魄都给拘进去。

    她越看越怕、越想越怂,最后直是浑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哆嗦着从屁股底下抠出小杌子,抱着爬出了屋。

    头晕、心悸、满身虚汗、四肢酸软。

    这便是红药去里屋一趟得来的所有收获。

    直待重新躺回帐中,她的手脚方才恢复了知觉。

    不丢人,一点儿不丢人。

    红药捏着拳头给自己打气。

    跟自己的小命相比,红菱的那点秘密算什么?

    正所谓知难而退、量力而行,做不到便不做,犯不着跟自己置气。

    她试着说服自己,抑或是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的理由,不断地、反复地这样想着,渐渐地,倒也平静了下去。

    随后,她便再度打起了精神。

    如今还不是松泛的时候,红菱还没回来呢,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红药抽出布帕子,仔仔细细将全身上下都给收拾干净了,不留半点泥渍与灰印。

    在红菱跟前,小心些总不为过的。

    也就在她将帕子搁回枕畔、重新躺好之时,门外,忽地响起一阵足音。

    细碎而飘忽,由远及近。

    红菱回来了!

    红药不由擦了把冷汗。

    好悬!

    幸得她不曾在里屋多呆,否则两下里只怕便要撞上了。

    她动作极轻地翻了个身,面朝着里屋的方向侧躺着,两眼微眯,细听门外动静。

    纹帐仿佛被风吹得晃了晃,须臾,那脚步声便响起在了红药身后。

    近在咫尺。

    想来,应该是红菱进了屋。

    红药猜测着,旋即又疑惑,何以不曾听见屋门开阖之声?

    一息之后,她便意识到,那两扇屋门,红菱想是提前动了手脚。

    红药再一次觉出自己糊涂。

    她每日不知进出屋门多少次,却从不曾发现过这一点。

    她这心是有多大?

    “红药。”身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唤,飘飘忽忽的音线,游丝般探进耳鼓。

    红药早有防备,此时并不像方才那样怕了,反倒有点儿生气。

    装鬼很有趣么?

    要叫你就大大方方地叫,这吊着嗓子学鬼哭算什么?

    她恨恨想着,耳朵却竖起老高,很快便发现,红菱的呼吸声极为浊重,似是跑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干过什么重活儿。

    再过数息,红药的鼻端,又飘来一股子淡淡的腥味儿,也不知是水腥还是泥腥,怪难闻的。

    她轻轻耸了耸鼻尖。

    红菱这是去了何处,看样子累得不轻,难不成是去挖井挑泥去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耳听得红菱又唤了一声“红药”,见她并无动静,似是放下了心,倒也不曾掀帐再看。

    再过一息,那脚步声便又响了起来,听着却是往里间而去。

    红药立时张大双眸,望向里间的屋门。

    严格说来,那委实不能算是门,不过是一道挂落飞罩罢了,平素以帘子分隔里外间,如今天气炎热,那帘子自是挑得高高地。

第049章 细线

    红菱悄无声息地行至门前,突然停下脚步,随后,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借着微明的月光,红药瞧见,她抬起右手,掌心朝前平伸出去,直至帘下的空当处,方将食指与拇指轻轻一合,如若拈针一般,拈起虚空中的什么物事,向上一提。

    随后,她的身子一折,再一弯,竟自手臂下钻进了屋中,旋即反身扯下帘钩。

    “刷啦”,竹帘落下,在夜幕中轻轻摇曳着,将挂落飞罩后的情形,尽皆遮住。

    红药看得呆了。

    良久后,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根线?

    此念方生,她已是冷汗涔涔,额角都被打湿了。

    那扇之间,分明拉了一根细线!

    红菱进屋前的那个古怪动作,实则是将那根线提起来,再从下头钻了进去。

    红药咬住嘴唇,觉着,她今儿冒的冷汗,比她前世后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这便是红菱的后手吧?

    在那挂落飞罩间拉一根细线,但凡有人进屋,则线必断,她也就能立时察觉。

    真真好手段。

    红药张大眼睛,目中满是后怕。

    她头一次觉着,怂,也挺好。

    设若彼时她不曾因胆怯而猫腰进、爬着出,而是如常人那般,走进走出,则那拦在当中的线,便会被碰掉。

    那岂非明着告诉红菱,红药曾偷入其屋?

    而再往下细想,屋门处的这道机关,红药是碰巧躲过去了,然则那屋子里的机关,又在何处?

    会不会被误碰了?

    一念及此,红药便又出了一身白毛汗,心下直是懊悔得不行。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一怂到底,哪儿都不去呢,如今倒好,她不说躲着藏着,竟还直冲冲往那里屋闯,万一红菱在地上或是床边撒些灰或面粉什么的,那可是能留下脚印的。

    那岂不是将自己暴露于红菱的眼前?

    到时候,又该如何应对?

    红药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脑子却转得几乎发晕,冷汗更是出了一身又一身,硬是想不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也不知这样躺了过了多久,窗前渐渐泛起微白,一线曙色照进屋中。

    直到那一刻,红药才惊觉,她居然就这么怕着、想着、煎熬着,竟是整夜未睡。

    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她悄悄看了一眼纹帐外的铜漏。

    已是卯初半刻,恰是她平素起床之时。

    她不敢再躺着,拖着一身疲惫爬了起来,草草洗漱毕,梳头时,一照镜子,便见镜中少女面色青白,两个眼圈乌青乌青的,一看就是没睡好。

    红药吓了一跳,忙抹了些粉盖住了,趁着红菱未起,先去大膳房吃早饭。

    甭管往后如何,饭可是一顿不能少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那些鬼蜮伎俩,至不济,饱死鬼也好过恶死鬼不是?

    红药也不知是破罐破摔,抑或是饭壮怂人胆,总之,她今儿吃得比往常还多,肚皮都撑圆了,方才回屋。

    回屋后揽镜自照,便见脸上的香粉都掉光了,油光倒是冒出一层来,尤其是鼻头,布满了亮晶晶的油汗。

    见红菱似仍未起,红药便忙又悄悄捧起靶镜、开了妆匣,欲再扑上些粉。

    “刷”,里间竹帘忽于此时一挑,红菱走了出来。

    红药登时慌了神,捏着粉扑子发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倒也想学着从前的样儿,打个招呼。

    只是,这临时刻见的,她居然想不起从前是如何的,浮现于脑海的,尽是昨晚情景。

    “红药姐姐早。”红菱根本就不曾在意到她的异常,笑着招呼了一声,清秀的脸上,挂着惯常的浅笑。

    红药全身都是僵的,硬着头皮回了她一笑:“红菱妹妹早。”

    红菱以手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随口说道:“今儿起得迟了,姐姐倒是好早呢。”

    红药捏着粉扑子的手都攥疼了,面上神情却不敢有一丝变化,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笑道:“是……是啊,这几日要清理库房,事情多,就早起了些。”

    说这话时,她的双眸始终不离镜子,细细打量着镜中红菱的神态。

    红菱仍是从前的模样,笑容和善而温柔,既不曾添一分、亦不曾减一分,闻言亦只随意点了点头,便提步向外走,一面笑道:“我可得快着些,再迟些,早饭都没了。”

    说话间,她已然信手推开屋门,青色的裙裾在门槛上轻轻一拂,已是人去语消。

    红药心头大松,“啪”地一声,粉扑子掉在了膝上,香粉洒了一裙子。

    怔坐了片刻,她方才缓过神来,慢慢拾起粉扑、掸净裙摆,又捧着镜子将粉补匀了,脑中还在回想方才的情形。

    红菱的神态、语气与动作,皆极自然,与往常并无不同,不大像是发现了什么的样子。

    至少表面看来,她应该并不知晓昨晚红药去过里屋。

    心下琢磨着,红药将一应用物收归原处,疾跳的心亦渐趋平缓。

    这个瞬间,她无比真切地希望着,红菱什么都没发现。

    依照前世轨迹,明年三、四月间,红菱将会狠狠算计红药一番,而经此算计,红菱更进一步,去到了贵主身边服侍,红药则会被发配去司苑处种植花草,二人就此各奔东西,再也不曾谋面。

    再往后……

    红药心底凉了凉,抬起头,怅怅望向窗外。

    小轩窗前,芍药正自迎风招摇,叶尖上还凝着晶莹的晨露。

    她的神情变得惘然起来。

    再往后,这大齐的后宫里,便没有了红菱这么个人,而所谓的登高飞远,亦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叹了一声,红药收回视线,面上的怅然转作忧愁。

    她终究还是莽撞了。

    分明早便下了决心,一切皆要按前世的来,可昨晚却不曾忍住,去了她不该去的地方。

    但愿这一次小小的变动,不至影响大局罢。

    红药轻轻呼出一口气,偏头望去桌前铜漏,却见已然将至卯正。

    她唬了一跳。

    这思来想去间,时辰已然不早,再迟些,就赶不上当差了。

    她忙忙起身往外走,才出屋门,迎面便见红菱跨进院中,显是已经吃过了饭。

第050章 又变

    “你在呢,那正好,快去司设处去罢,于姑姑正找你呢。”一见红药,红菱忙笑着说道,又将帕子在脸旁扇了几扇:“可巧你还没走,不然我便要扑个空了。”

    红药忙堆笑道:“劳妹妹跑了一趟。”

    红菱摆摆手:“罢了,你快去吧,我也得去当差了,再迟就得误了。”语毕,转身便往外去,手里的帕子犹自在脸旁扇个不息。

    红药紧随其后出了院子,然而,走了没几步,她忽地心头一动。

    方才那一照面儿,她恍惚觉着,红菱的面色,似乎比往常白了好些。

    这是……也扑了粉?

    红药不免讶然。

    她折腾了一晚没睡好,这才敷粉饰面,红菱这又是为着什么?

    莫非也不曾睡好?

    红药想着,旋即又失笑。

    肯定不会的。

    红菱心机深沉,大半夜的都敢往外跑,怎么可能像她这没脑子的一样,些须小事便失了方寸?

    定然是看错了。

    红药这样想着,耳畔忽又传来红菱的声音:“红药,快些,于姑姑等你呢。”

    红药被她一语唤醒,不敢再走神,道了声谢,二人便在门前匆匆分开。

    接下来的两日,尚寝局越发忙碌,为建昭帝前往行宫做着最后的准备,红药亦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更兼心绪不宁,过得浑浑噩噩地,不知今夕何夕。

    六月初九,建昭帝一行终是如期离开皇城,从时间上看,与前世倒是一致。

    只是,在这一致之外,却又多出了一处不同:

    此番随行伴驾的,除周皇后并荀贵妃外,又添了淑妃娘娘与敬妃娘娘两个人。

    红药闻知这消息时,原本便沉甸甸的心,又添了一块巨石。

    玉京城的夏末,西风不来、余热未减,午时的日头尤其毒辣,到得黄昏,暑气愈加蒸腾,燠热难当。

    然而,纵使这天气热得喧闹,皇城之中,却渐渐地冷寂了下去。

    建昭帝这一走,几乎将这皇城的精气神也给抽空了,那阳光再是耀目,亦敌不过这满城的萧索。

    不过,冷清却也有冷清的好处,便如六局一司,最近便很是清闲,留守的嫔妃们似是失去了争斗的兴致,各自关门消暑、不问别事,亦令下头的人得以松泛。

    说起来,此番六局一司也就遣了七、八个人随侍行宫,余者仍旧留在宫中,为诸位主子们效力。究其原因,却是皇后娘娘的一片体恤之意。

    宫里本就缺人手,建昭帝又带走了一大批,皇后娘娘怕皇城的主子们短了人手使,遂将随行人数一减再减,最后,除贴身服侍的宫人外,便只在尚服、尚功、尚食这三局挑了几个人。

    有她领了头,则荀贵妃并淑、敬二妃自亦需附骥尾,于是,六局一司终是得来浮生数日闲。

    然而,这悠闲的好日子,红药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反倒日甚一日地忧虑着、烦恼着、焦灼着。

    “淑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怎么会跟着去了行宫呢。”悄立于烟波桥上,红药神情恹恹,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提不起半点精神。

    不远处,斜阳正铺散于玉带河,水面上热气氤氲,桥栏亦是烫得下不去手。

    红药却似浑然不觉,任凭夕晒刺目、热浪逼人,依然伫立于桥头凭栏远眺,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活似被谁打了两拳。

    这半个月来,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夜夜都会陷入同一个噩梦之中。

    在梦里,红菱化身为披头散发的恶鬼,牢牢地掐着她的脖子,那冰冷的手便如铁箍一般,又黑又长的指甲上还滴着血,直扼得红药喘不上气来,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去挣扎。

    而每当她挣出双手,拨开红菱披散下来的头发时,便会发现,那头发下居然不是人的脸,而是一块儿搓衣板。

    每每梦至此处,红药便会满身冷汗地惊醒,随后,睁着眼睛到天明。

    这个梦,几乎每晚都在重复。

    其实,细思之下,那梦委实也并不如何可怕,尤其那块搓衣板,红药后来想起来,那不正是她在岭南家里常用的那一块?那上头的纹路,她简直熟得不能再熟。

    她就不明白了,这块搓衣板到底怎么着她了,居然每回一梦到这东西,她就会被吓醒。

    若仅是晚间睡不好,那也就罢了,白天补回来亦是行的。

    可是,自从发现了红菱的秘密,红药便觉着,那屋子里像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趁人不备便要跳出来索命,她委实是怕得很,更兼也不愿在红菱面前露出马脚来,遂多一刻都不愿意在屋里呆着。

    也正因如此,她原本每天中午都会回屋小憩的习惯,也改成了在库房的小案上打个盹。

    那库房又闷又热,且时常有人往来,根本便睡不好,如此一来,白天的觉也补不成,红药便也日渐萎靡了下去。

    仅这一桩心事,便已然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又添上了淑、敬二妃之事,她如何能睡得好?

    还有,原本在前世发生的嫔妃闹事、太后娘娘出手压制之事,这一世,亦不曾发生。

    几件事凑在一处,令得红药食无味、睡不宁,不过十余日的光景,便已然瘦下去一大圈,衣袖下的腕子细伶伶地,腰身更是细若纤柳,远远瞧着,倒有了几分娉婷之姿。

    今日,她因差事已毕,又不想回到那阴森森的住处,便佯作观景,在烟波桥上晒着大毒日头,实则是想要将思绪理一理。

    纵使这所谓的理清思绪,从来都是白废功夫,她也从不曾理出过任何一点头绪,却也总也好过提心吊胆地与红菱共处一室不是?

    这烟波桥,便是红药最近才发现的好去处。

    因其是一座长拱桥,立在桥上,视野十分开阔,便撞见什么幺蛾子,亦是进可攻、退可守,偶尔地,红药还能自言自语几句,也不虞被人听见。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她委实是被吓怕了,杯弓蛇影地,看谁都不像好人,宁可一个人呆着。

第051章 桥头

    “红药,你怎么又在桥上发呆了?不热么?”远处忽地传来少女软糯的语声,红药循声望去,便见红袖正娉娉袅袅地自对岸柳荫处行来。

    凝眉忖了忖,红药便想起,下晌时,尚寝局司灯常喜秀遣红袖去西六宫办差,此际想是差事已了,她便回来了。

    “姐姐这是办完差事回来了?”红药举起帕子向她挥了挥,面上的笑容十分甜美,看不出半点心事。

    红袖将一柄小团扇举在额前,遮挡斜阳,一面往前走,一面含笑点头:“是啊,差事办妥了,我才走到那路口,就瞧见个顶俏丽的小美人儿站在桥头,却原来是红药妹妹。”

    说话间,她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红药。

    平素倒是没看出来,这顾红药也是个美人胚子,方才远远瞧着,见她就这样独立桥边,风拂发鬓,大有弱不胜衣之态,红袖脑中莫名便冒出了一句诗: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却不知,这位红药妹妹,又是因着什么、为着谁人,顶着这大太阳站在桥上发痴呢?

    红袖低头抚了抚裙角,再举眸时,面上的笑容温柔如初。

    “姐姐与我说笑呢,我又是哪门子的美人?姐姐才是真的好看。”红药笑语嫣然,面上不见一丝异样。

    为了应付红菱,她每天都加倍对镜习练,倒也没白废了功夫,这戏是越演越圆熟了。

    “得了,妹妹这才是笑话我呢。”轻言笑语间,红袖已然行至红药身边,拉着她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身后灼人的余晖,柔声道:“可别再晒了,晒黑了可怎么是好?”

    言至此,忽地神色微微一变,用力一握红药的手,讶然道:“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又凑去她面前,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语声越发关切:“我瞧你脸色也不大好,该不是真病了吧?”语毕,上手便要去摸红药的额头。

    红药大惊,忙抽出手向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她的动作,心头却是重重一跳

    这几日不曾睡好吃好,却是忘了,若当真病起来,那可是要被送去外安乐堂的。

    这可万万不成。

    若不能留在尚寝局,则接下来的那场际遇,以及往后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只怕都要变上一变了。

    她心念急转,神情却是悠然自在,将帕子掩了口笑道:“红袖姐姐说笑了,我只是没大睡好罢了,并不曾生病,若真病了,我自会向姑姑说的。”

    言外之意,这事儿不劳你费心。

    红袖怔了怔,旋即了然。

    她生了颗七巧玲珑心,自是听懂了红药之意,一时倒有些后悔。

    她也不过是想搭话套个近乎罢了,却不妨犯了这宫里的忌讳,言人生病,那也是要招人怨的,而若红药当真动了气,反为不美。

    念及此,她立时也退后了半步,与红药隔开些距离,将团扇向唇上一掩,弯着眼睛道:“嗳呀,这都被妹妹瞧出来了,我就是在说笑呢。妹妹精神这么好,怎么会生病了呢?若说真有人得了病,那也是我自个儿得了眼病,都没瞧清楚便张口乱说,真真该打。”

    说着,便轻轻拿团扇向嘴上拍了两记,侧首弯眉,笑得一团亲近。

    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有些僵住的话头,又给拉了回来。

    红药闻言,面现浅笑,心下却是越发惕然。

    上辈子她与红袖无甚交情,后又因种种缘故,几乎断了往来,遂也只是粗知其为人罢了,并不识其深浅。

    此际,见红袖于笑谈之间,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给扭了过来,红药竟觉出了一丝恐惧。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前世算计过她的那些大宫女、大太监。

    相较于红菱,红袖这种看似无害,实则深不可测之人,才更令人害怕。

    心头一片凛然,红药的面上却含着最甜美的笑意,道:“姐姐真真会说笑话,难怪大家都说姐姐风趣呢,果然是这样的。”

    说话间,已是“咯咯”笑出了声,似是被红袖的言语给逗得不行。

    见她言笑晏晏,一派天真烂漫,红袖心头却是松了松,面上亦擎出笑来,又故作微嗔:“好啊,原来你们在背后竟是这般编排我的。”

    红药闻言,愈发笑不可抑,红袖有心与她交好,便顺着她说笑了起来,话虽不少,却句句妥贴、字字闲话,绝不再涉其他。

    红药自是乐得借坡下驴,二人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便相携着下了桥。

    那一刻,她们都不曾发现,在一株合抱的大柳树背后,正探出半张脸来。

    那是红菱。

    她一脸幽怨地盯她们的背影,搭在树上的手指,用力地一下、一下抠着树皮。

    若有人经过此处,便会发觉,她与红药的面色,竟是惊人地相似。

    同样苍白的脸,同样发黑的眼圈,便连那郁结的神情,亦如出一辙。

    红药夜夜惊梦,而红菱亦是晚晚不得成眠,究其原因,全在红药身上。

    原本红菱还打算着,趁近来无须晚上出门,恰好可以养足精神,等立秋之后再作打算。

    可谁想,虽然手头少了一桩大事,可她本就不大好的睡眠,却反倒越发糟糕起来,真叫她哭都没处哭去。

    幽幽地叹了口气,红菱手指一用力,竟抠下一整块树皮来。

    她从不知晓,红药居然会梦游!

    二人同屋了这样久,直到十余日前,她才发觉了这件事。

    若是这梦游十分严重,竟至于离床出屋,则红菱倒也能将事情捅上去,换个同屋之人,甚或干脆就把红药挤出尚寝局。

    可偏偏地,红药这所谓的梦游,也不过是从床上坐起来,再睡下去罢了,动静并不算太大。

    而即便如此,红菱亦深受其扰,精神也大不如前。

    再抠下来两块树皮,红菱目中的幽怨,渐渐转作疲惫。

    六月初九。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晚,她趁夜归来,正要去红药床前探视,猛可里那帐中直挺挺坐起个人,直吓得她当即瘫软在地,三魂七魄都移了位,险些不曾被吓晕过去。

第052章 走水

    这也不怪红菱害怕,大半夜的,她那颗心本就吊在半空,猛可里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起来,饶是她胆子再大,陡然见了,也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还以为是被红药窥破了行藏。

    就在她白着脸、抖着手,心念急转着要如何应对之时,红药却又“砰”地挺尸般躺了回去,鼻息间还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到得那一刻,红菱方知,红药原来并不曾醒,不过是梦游而已,她实是虚惊一场罢了。

    红菱这才安下心来,想着,接下来这几个月,她又不必夜晚外出,红药梦游与否,与她并不相干。

    可很快她便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

    红药不仅梦游,还说梦话。

    因红药向来入睡比红菱快,故每当红菱辗转榻半晌、终于有了两分睡意时,那厢红药已然入了梦,而后,她便会发出“呜呜嗷嗷”的呜咽声,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可怕之事,大半夜听着,要多人有多人。

    红菱先是被吓得半死,待发觉是红药发梦,想要再度凝聚起睡意时,外屋便会忽然响起一声大喝“搓衣板儿”,生生地将她那点睡意又给吓跑了。

    如此一来,红菱如何还能睡得好?

    此前夜晚外出,虽然亦是提心吊胆,然回屋后,听着红药绵长而轻细的呼吸,看着她安详的睡容,红菱便会觉出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亦曾庆幸,得着了一个睡相极好、心宽不问事的同屋,让她得以半宿好眠。

    可如今,这同屋却整夜地梦游、说梦话,一惊一乍地,没把人吓死,也能把人给气死同,你教红菱如何不怨?

    而最憋屈的是,这事她还不好往外说。

    她孙红菱“厚道、心细、稳重”的名声,已然在尚寝局传遍了,且往后她亦多要借着这名声做事,断然不可将这考语给毁了去。

    是故,竟是无由可说、无人可诉,只能咬牙硬捱。

    所幸红药最近不怎么着家,红菱全靠着每天午时的小憩,才算撑了过来。

    却不知,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怅怅地叹了一口气,红药垂下头,看着自己被树皮染绿的手指,目中满是惆怅。

    若是知晓红菱的想头,红药只怕要叹上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与红菱,实是一般的心思。

    她也想换个屋子住,或者换个同屋之人,只苦于不好开口。

    一是怕引发红菱怀疑,二则是理由难找,而更紧要的是,前世时,她两个始终住在一个屋,直到红菱拣高枝飞了,才得分开。

    红药就怕换了同屋,她脚下的那条路,亦会跟着变幻。

    所以,她也只能硬捱。

    眼瞧着便要立秋,天气凉爽,人便也好睡些,不至如现在这般,热得人坐立不安地,睡得也浅,时常惊醒也是有的。

    红药只盼着,这夜夜惊梦的情形,在天凉快下去之后,能够得以改观。

    同屋而住的两个少女,便这样一般苦恼、各自煎熬着,渡过了漫漫盛夏。而炎热的六月,亦在这不安之中,悄然滑过。

    七月初一,西风乍起,吹得满皇城树叶清响,不消数日,便已是暑残热消,再几日,又落了一场雨。

    那雨是夜半下起来的,到得天明,阶前瓦上,已然尽都湿得透了,六局一司的那片小院,粉墙下堆满了落英,夹杂着几片被大风刮落的枯叶,人人都忙着添衣,被褥也换了夹的。

    雨疾风凉,不觉间,这偌大的皇城,便已有了隐约的几许萧瑟。纵目望去,天色苍茫,高墙耸立,那墙头垂挂的藤萝犹自青碧如昨,似是知晓来日无多,遂垂泪自怜,如独立风雨中的美人,一任那雨丝湿了青鬓、乱了衣袂。

    玉京城最后的一缕暑气,便在这场秋雨之后,消散殆尽。此后数日,天高气爽,便连那压抑在皇城上空的死寂,亦就此舒阔了好些。

    然而,这雨霁之后的怡人光景,并不只是带来金风漫涌、凉意飒沓的好时节,很快地,一个惊天大消息,便震动了整座皇城。

    “行宫走水了。”

    七月初九,在尚宫局门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上,冯尚宫端立于门檐下,面色肃杀地向六局一司的所有人,传达了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寒鸦般冷瑟的音线,骤然响起,空地之上,已是一片死寂。

    数息后,方才“哗”地掀起一阵巨大的骚动。

    行宫走水了?!

    这怎么可能?

    那行宫虽然很久没人住了,却也是皇家宫苑,当年修筑了整整五年才得完成,今年又才翻修过,处处都是新的,如何就会走水呢?

    而更叫人心惊的是,建昭帝、周皇后、荀贵妃并淑妃、敬妃,如今皆在行宫之中消暑。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位在大火中受了伤,皆非同小可,尤其是皇帝陛下,徜或龙体有碍,那这事儿可就大得能捅破天了。

    一时间,众人尽皆面色惶惶,尤其那些有年纪的宫人,更是深知其中利害,说不得六局一司亦会受其牵连,一个个已是唇青面白,虽竭力克制着,那眸底的不安,却是再也掩不住的。

    说来,那些被挑中去行宫服侍之人,当初还曾得来不少的羡慕,如今再想,那可不就是去送死去的么?

    要么被大火烧死,要么,便是因疏于职守被处死。

    总之,难逃一死。

    想到这一层,有那心思浅薄的,已是面现异色,或庆幸、或心有余悸,更有甚者,一脸地幸灾乐祸。

    当初众人打破了头,就为了争抢那随侍行宫之机,以为得着这番机缘,回来后定能身价百倍。而今再看,那抢得最凶、争得最狠、终是拔得头筹之人,此刻只怕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一时间,空地上似是飞来了一大群蜜蜂,“嗡嗡嗡”之声不息,大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群情颇为动荡。

    红药混在人堆儿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不一样了!

    和上辈子一点都不一样!

    怎么会如此?到底何处出了问题?

第053章 再变

    红药紧紧捏着腰畔兑牌,失神的两眼望向虚空的某处,神思一片恍惚。

    前世时,行宫确实是走了水,这一处与今生无异。

    只是,彼时并无冯尚宫郑重其事地当众宣布消息,而六局一司的人,亦不曾聚在一起听训。

    那消息是私底下传出来的。

    起先,只有外皇城一带的人在悄悄议论,后慢慢传至内宫禁苑,直到最后,建昭帝因病数度罢朝,几位御史以“天子不可耽于享乐”为由,在午门前撞了墙,闹得整个皇城都轰动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眼瞧着再也瞒不住,方才召集诸嫔妃,正式公布了此事。

    而那个时候,已经是八月了。

    红药记得十分清楚。

    那毕竟是她生命中少有的大事,每一个细节,皆历历在目。

    她记得,她前世第一次听闻走水之事,是在七月下旬。

    彼时,玉京城已是秋风萧瑟,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冷得比往年都要早,红药在去御用监办差之时,偶尔听几个小太监偷偷议论,方才知晓行宫走了水。

    而她正经得知这消息,则是在八月初。尚寝局的蔡、袁两位尚寝,将局中诸人召集起来,关起院门,口述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懿旨,还严令众人不许议论。

    可这一世,消息为何来得这样快?

    虽然起火的日子和前世相同,但消息传到宫里的时间,却足足早了一个月。

    若非人就站在尚宫局院外,红药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大家伙儿都别慌,那火并没怎么烧起来,陛下龙体安泰,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并敬妃娘娘,也全都平安无事。”与冯尚宫并立于檐下的吕尚宫,此时沉声说道。

    此言一出,院中再度静了静,旋即,又是一阵轻微的喧哗。

    主子们无事,这自然是好。

    毕竟,若是主子出事,倒霉的还是她们这些下头人,六局一司多能接触到这些贵主们,万一被波及了,那也挺冤的。

    而只要这几位至尊至贵的主子无事,便整座行宫都烧了,那过错也不算很大。

    “阿弥陀佛”,不知谁念了句佛,被凉浸浸的风一拂,越添一重寒瑟。

    诸人闻声,便觉着这诸天神佛确实是管用的,遂也跟着念了起来,场中登时嗡声四起,念佛声此起彼伏,比方才更加混乱。

    “都静一静。”吕尚宫拧眉喝了一句,冷着脸往四下扫视了一圈。

    空地上立时一静。

    她素有积威,众人无有不怕的,此时全都低头束手,再无人敢于出声。

    冷冷地目注众人良久,吕尚宫方又沉声道:“今儿上晌,郡王殿下亲来向太后娘娘报了平安,道那行宫只烧塌了两所偏殿,别的地儿根本没烧着,宫人也就伤了几个,陛下并几位娘娘都好好儿地,过不了几日便要回宫。大家伙都警醒着些,差事上头万不能出错,更不可私底下议论,可记下了?”

    最后四字,冷得如同钢针,直扎进众人耳畔。

    “是。”场中所有人齐声应诺。

    红药亦跟着低低应了一声,而她的面色,此时已然由白转青。

    又不一样了。

    虽然吕尚宫并不曾道出那位郡王殿下的封号,但红药知道,她说的乃是东平郡王。

    大齐如今有八位郡王,其中五位远在辽东,乃当今陛下之兄诚王殿下的儿子,余下在京的三位郡王中,又有两位乃是已故的老王爷恭王的儿子。

    那恭王年纪比先帝还大着二十多岁,故两位郡王也皆是年岁老迈,走道儿都费劲,平素绝少露面。

    唯有东平郡王,一则正当壮年,二则与太后娘娘亲近,乃是如今唯一在皇城走动的郡王。

    只是,他怎么又搅进了此事之中?

    上辈子行宫大火,从头到尾都没见东平郡王出过面,红药就搞不懂了,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疾言厉色地说了那一番话,吕尚宫此时又放缓了语气,转向身旁六局一司诸女官,低声道:“太后娘娘还有几句话要我等转告,待会儿还要请几位留下来听一听。”

    冯尚宫亦沉声道:“事关重大,诸位手头的差事且先放着,先把这事儿办了再说。”

    诸女官皆肃容应是。

    两位尚宫对视一眼,吕尚宫复又转向廊外,沉着脸向众人交代了几句,便挥手命都散了。

    红药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往外走,两只脚像踩着棉花,心里也像漏了个洞,“扑扑扑”地直往外冒冷气。

    乱套了!

    全乱套了!

    什么郡王殿下,什么陛下无事,什么只烧了两所偏殿……

    前世分明不是这样的!

    前世时,这场大火,几乎将行宫的所有宫殿都化为灰烬,随行宫人亦近死绝,活下来的只区区二、三十人,御林军也死伤了好些。

    帝后等人虽不曾在大火中受伤,却也并非毫发无损,皇后娘娘与荀贵妃皆被烟气熏倒,养了几日方好,最惨的是建昭帝,其所住宫殿险被大火合围,御林军拼着死了好几十人,才将皇帝陛下给囫囵救了出来。

    建昭帝的身子原就不甚健壮,吃了这一吓,当晚便昏迷不醒,连夜秘召了好几位御医前往行宫,轮番施针,陛下方转危为安。

    只是,人虽然救醒了,建昭帝的病症却不曾好,反倒益发沉重起来,回到皇城后,他更是一病不起,日日汤药不断,将养了近一个月,方勉强能在朝会上坐上半个时辰,回宫后仍旧得躺着静养。

    而即便如此,“罪及于天”的说辞,亦在朝野上下悄然传开,连红药都听了几耳朵闲话,道是那行宫大火乃是老天降下的惩罚,罚的便是建昭帝这个“耽于享乐”的昏君。

    后来,还是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何元膺何大人领头出面,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给压了下去。

    可怜建昭帝,先在大火中受了惊吓,后又被朝堂众臣攻讦,加之那几年先是太后娘娘薨逝,后又是三公主突然病殁,大齐南北两地更有无数天灾人祸,国库里的银子流水介花出去,建昭帝殚精竭虑、心力交瘁,身子越发不好起来,竟致损及心脉,越添了一重病症。

第054章 偶遇

    心脉之疾,原本就该静养,可建昭帝整天劳心劳力,如何静得下来?那身子骨便像毁了根基的楼台一般,修修补补勉强维持着,到最后,终是熬不过去,于建昭十八年,病重驾崩。

    其后,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而在元光九年时,红药正于外皇城当差,因元光帝要重建行宫,派了好些人去那里打扫,红药亦在其列。

    那时,行宫已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断瓦颓垣,成了蛇鼠蚁兽的天堂,唯有在最角落处,孤零零地耸立着两所殿宇。

    那是大火中仅余的两所完好的宫殿,余者,尽付一炬,这其中尤以帝后二人所住的宫殿损毁最为严重,连根柱子都没剩下,全都烧了个精光。

    那满目疮痍的景象,经年以后,还时常入得红药梦中,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可是,这一世,无论是行宫的损毁,还是帝后受伤的情形,甚或是宫人、御林军的死伤,竟是无一处与前世相同。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药死死拧着袖中的帕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浑不知身在何处。

    她想不明白,前世那样大的一场祸事,何以会变成如今这不疼不痒的几句话?

    莫非……冯、吕两位尚宫,根本就是在撒谎?

    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被红药给按了下去。

    就算她二人撒了谎,那也是前世不曾发生之事,亦即是说,这件事的首尾,还是发生了极大了改变。

    恍恍惚惚地走着,红药觉得,眼前的一切似都变得虚幻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飘。

    她用力掐了一下大腿。

    熟悉的锐痛袭来,当即令她清醒了几分。

    她放缓脚步,转首四顾,旋即哂然。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又来到了烟波桥。

    她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最近还真是很爱往这里来。

    不知何故,她竟想起了地里的老鼠。

    地鼠喜钻洞,是为着躲避鹰蛇抓捕,而她爱来烟波桥,又何尝不是为着躲开旁人视线?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怕”字作祟。

    红药无力地垂下肩膀,缓步拾级而上,来到拱桥的最高处,依着桥栏看向前方。

    周遭并无人迹,唯河水倒映着阴沉的天空,凉风四起,河面上泛起阵阵微澜。

    她抬手轻抚着石栏,眉心紧锁,愁容满面。

    若两位尚宫所言属实,则建昭帝很快便要回宫,他们尚寝局也将会重新陷入忙碌。

    却不知,这一番改变,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如果从建昭帝算起,所有去行宫之人的命运,在这一世全都得以改变,那么,她顾红药脚下的那根独木桥,还会在原来的地方么?

    会不会,她这一脚踏去,却踩了个空,就此坠入深渊?

    怔忡地望着桥下水波,红药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衣带,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处与前世不一样的事了。

    为什么呢?

    是谁,又或者,是什么,在悄然扭转着这一切?

    此念一生,红药直是满心悲凉,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起来。

    她就想要安安生生地走个前世老路,怎么就这样难?

    从红柳算起,红菱、淑敬二妃,再加上行宫走水、东平郡王……就没一件能与前世对得上的。

    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顾红药就这般不得天老爷的意,竟生生地要把她前世的那根独木桥,给她砍断了?

    “贼老天!”红药咬牙恨了一声,借着裙摆遮掩,用力向那桥栏上踹了一脚。

    下一刻,她疼得两眼泪汪汪。

    她脚上只穿了一双软底绣鞋,那薄薄的一层布,如何经得起与石头硬碰硬?

    强行将上涌的泪意逼了回去,红药忍痛低头往脚上看。

    还好,绣鞋并不曾踢破,只鞋头上沾了一层灰。

    “真是的,这桥栏也没个人擦干净。”皱眉嘟囔了一句,红药有些心疼自己的新鞋。

    这还是于寿竹送给她的,顶顶好的大红丝绢面料,绣花也是喜庆的连枝桃花,上个月穿着还有些大呢,如今却是正合脚,若真踢坏了,多可惜?

    红药哭丧着脸,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她跟个哑巴死物置什么气?

    这桥栏又不能说、又不能动,还死硬死硬的,她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撼不动这石头,反倒把自己给疼个半死。

    悻悻地向那桥栏上拍了两下,权作报了仇,红药心底的郁结却是更甚,一腔愤懑,无由得解。

    原本便沉甸甸的心底,此时,再添一块巨石,且那石头还特别大、特别硬、特别瓷实,压得她喘气都费劲。

    又站了片刻,眼前风物已是越显暗淡,天阴得发黑,远处积云翻卷,看着像是要下雨。

    红药不敢再逗留,只得将那满心的愁绪压下去,缓步行至桥面下方的石阶处,径自向那阶上坐了,弯腰掸着鞋头上的灰。

    可不能叫人瞧出幌子来。

    她想着,动作很是小心。

    这也是被红菱闹的。

    与这般心思深沉之人同屋,红药不得不事事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脚尖处还有些火辣辣地疼,红药怕蹭破了皮,见四下无人,索性弯腰除了鞋袜观瞧。

    她并不知道,当她做着这些时,她整个身子都被拱起的桥面挡住,从对岸看去,便如桥上无人。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小太监,自柳荫深处快步走了出来。

    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一张平实的脸,细看去,眉眼尚算周正,只身上透着一股子呆板气,加之走路时总半低着头,个头儿也不算高,故很不打眼,属于看过就忘的那一类人。

    行出柳荫后,那小监并未急着向前,而是借助树木遮掩,谨慎地往四周张了几张,确定并无旁人后,方才撩起袍角,快步踏上了烟波桥。

    当此际,红药已然将鞋袜穿好、浮尘掸尽,遂直身而起,蓦闻身后脚步声响,一回头,正与那小监看了个对脸。

    二人俱是大骇。

    红药脚底一滑,好悬不曾摔倒,忙错步退后,方才站稳。

第055章 长生

    那小监比红药吓得更甚,白着脸连退数步,面上满是惊恐,五官都快变形了。

    一时间,桥上桥下,唯闻河水流淌之声,两个人皆是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各自惊疑不定。

    好一会儿后,还是红药当先打破了沉默。

    “啊哟,这忽然间的,可吓了我一跳呢。”她拍着心口轻笑道,似是心有余悸,举手投足间,纯然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

    那小太监闻言,又怔了数息,方终是醒转过来,再不敢看红药,低头躬腰道:“是……是我的不是,惊了这位姐姐。”

    很低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憋出来的,被桥下水声一激,越发模糊不清。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着,面色却是如常,甚而还有几分心不在焉,摆手笑道:“罢了,原是我没瞧见,并不与你相干。”

    那小太监仍旧低着头,嗫嚅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道歉,红药既不曾听清,亦不去追问。

    这一刹儿,她的心管自乱跳着,好似即将蹦出嗓子眼儿,脑袋也一阵阵地发着晕,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维持面上神情的自然,根本开不得口。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那小监约莫以为她恼了,又用很低的声音道:“姐姐恕罪。”

    这一回,他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红药倒是听清了。

    她僵着脊背笑了笑,仍旧不敢出声说话。

    好在那小监始终半低着头,似是吓得傻了,倒也不曾发现她的异样。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后,红药终是凝下了心神,方强笑道:“我还得回去办差呢,先走了啊。”

    语声未了,她已然转过身,也不管那小监看见与否,朝后摇了摇帕子,人已经走下桥去。

    直到她行得远了,那小太监方才抬起头,乏善可陈的脸上,仍旧余着几分惊惧之色。

    红药却是根本不敢往回看,这一路脚步不停,急匆匆转出柳林、弯过短街,直待行至无人的巷弄时,她方才扶着墙停下脚步,撑在墙臂上的手簌簌而颤,心跳有如擂鼓。

    那小太监她认识。

    陈长生!

    这小监,居然是陈长生?!

    七年后,元光帝身边最得用的四大太监之一,人送外号“陈阎罗”、死在他手上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的陈长生,居然出现在了烟波桥?!

    两辈子加起来,红药也不曾在如此近的地方,见过能说能动的陈长生。

    这又是一桩前世不曾有的事

    念及此,红药不免心惊肉跳,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元光末年,鸿嘉帝登基前半个月的一个深夜,这位大名鼎鼎、宫人谈之而色变的陈长生,吊死在了石墨山的柳树下。

    红药颤抖着闭上了眼。

    那一刻,那张双目暴突、舌头伸长、嘴唇乌紫的死人脸,在她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她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她如何忘得了那一夜?

    那具冰冷僵硬的尸首,便是她与另两个打杂的宫人,壮着胆子收敛,再抬出内皇城的。

    那是她上辈子最近距离地看到陈长生,而彼时,这个后宫煞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再没了往日的颐指气使。

    可是,就在半刻之前,这张死人脸竟重又在红药眼前出现,年轻、鲜活,充满了朝气。

    有那么一瞬,红药真以为是见了鬼,若非最近定力见长,她只怕当场就要尖叫起来。

    她抹了抹唇角,直身而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微凉且湿润的气息,丝丝缕缕浸入肺腑,她的思绪亦被这气息浸透,一点一点地,由混乱而至清晰。

    原来,此时的陈长生,还是一个末等小监。

    却不知,往后那数年光阴之中,他又是如何爬到高位的?

    红药记着,当年的陈长生,很得元光帝的信重,主仆之间亦似颇为相得,元光帝甚至还曾亲昵地拿他的名字开过玩笑,说“何以长生,唯有仙丹”。

    彼时已是元光末年,元光帝沉迷于服用仙丹,在宫里修了一座三清观,观里供奉着一名“仙道”并几个小道童。

    那所谓“仙道”,红药亦曾见过,是个长髯白发、瘦削如竹竿的老道士,整天穿着件半旧的青袍,阴冷的面容上从无笑意,法号叫做玄真。

    据说,他能够烧制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元光帝对此笃信不疑。

    然而,吃了那么些的仙丹,莫说是长生了,元光帝连个长寿帝都没捞着,便被他几个亲亲儿子给弄得卧床不起。而那位号称活了千余岁的玄真仙师,亦被那几位皇子大卸八块,曝尸于荒野,连一片草席都没捞着。

    接下来的戏码,不过是话本子里的那一套,一时谋逆、一时乱党、一时勤王、一时又是兵变,潢潢宫城、泱泱大内,直变成了那唱戏的戏台子,众皇子粉墨登场,唱得那叫一个欢实。

    然后,他们就把自己给唱死了。

    唱得越欢,死得越快。

    反倒是最平庸、最无用、出身最低的五皇子,在一众内阁老臣并三军将领的护持下,血洗皇城、荣登大宝,成了后来的鸿嘉帝。

    其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宫里放出一批人,红药就此离了这片是非之地,再往后之事,她远在大齐最偏僻的岭南,自是无从得知的了。

    思绪转至此处,红药已然收拢思绪,不复此前慌乱。

    近处看陈长生,倒也没那么可怕,若非当年亲眼瞧过他的尸身,红药怕还无法将烟波桥上那个面貌普通、胆小怯懦的小太监,与后来权倾皇城的陈大监,联系在一处。

    混得还不如我呢。

    红药撇撇嘴,暗自嘀咕了一句,佯做整理衣带,悄悄往四下看了看。

    巷中寥无人迹,身畔的紫竹在风里晃动着,空气越发湿凉,连头发丝都像沾上了潮意。

    红药轻呼了一口气。

    许是上晌两位尚宫传出的消息太过惊人,尚寝局这一片如今倒是安静,众人似是吓得呆了,连个出来走动的都没有,也就无人瞧见红药这惊慌失措的模样了。

    如此便好。

    红药再度吐纳了几息,将那惊悸与惶惑的感觉压下,又细细回思了一遍之前的情形,确定自己并不曾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反常之态,这才放缓步子,徐徐往小库房行去。

第056章 废殿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昭馨门外某个颓败的殿宇门前,红菱的青裙,正自掠过那道残损的门槛。

    风有些大,冷冷地拂上身,吹得她掌中油伞轻响。

    她抚了抚裙摆,举眸四顾。

    身旁是斑驳的粉墙,墙上悬了大片木香花的残枝,细碎而浓翠的叶,密密遮住墙头,隐约现出几块失去光泽的琉璃瓦。

    依门站了片刻,平定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红菱这才轻提裙角,悄步踏进抄手游廊。

    廊庑曲折,地上好些砖块都生了青苔,雕梁画栋亦变作朽木烂桩,一根根廊柱漆色剥落,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

    红菱慢慢地走着,注意不令鞋底染上苔痕,待转出游廊,她又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庭户,来到了后院。

    后院亦是一片荒芜,杂草生了遍地,曾经的亭台,如今亦被藤蔓与草色覆盖,一眼望去,荒凉得紧。

    红菱无心他顾,脚步迅速地绕过几座假山,来到院子的西北角。

    那里,植了一株合抱的大槐树。

    此时,陈长生正蹲在树后,呆望着泥地上的几只蚂蚁,并不曾发现红菱的到来。

    他到现在还在害怕。

    真是想不到,这大白天地,竟能遇上鬼……不对,是跟鬼也差不了多少的人。

    陈长生的嘴角抖了抖。

    他当时真是要吓死了。

    谁又能想到,桥面儿下突然便冒出个人来,白脸黑眼圈儿,与那戏文里的白无常像了个活脱,吓得他险些当场坐倒。

    在宫里这么些年,他就没见过那么像鬼的一张脸,没准儿鬼都比她好看。

    看那小宫女的服色,应是六局之人。

    陈长生向额角抹了一把。

    好在那不是鬼,而是人。

    再吓人的人,也比鬼要好些。

    思及此,陈长生便扶着膝盖摇头。

    细瞧着,那小宫女的模样生得挺不错,偏一张死白死白的脸,真是可惜了那般精致的五官。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脚。

    嗯,已经不抖了。

    甚好。

    他露出满意的神情,呆板的脸上,亦添上了几分活气。

    方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一路上小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两条腿抖得像打摆子,到了槐树后头就一屁股坐倒,直到现在,真正才缓过来几分。

    腿都快蹲麻了。

    “奴……奴婢来了。”一个声音忽地轻飘飘传了过来。

    陈长生吓得一哆嗦,“噗嗵”一下,又了坐回去。

    整整五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听着挺耳熟的。

    是红菱那丫头来了?

    他抖呵呵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却见正红菱正半低着脑袋,立在不远处的假山边上,似是已经来了些时候了。

    陈长生大松了口气。

    他就说么,这青天白日地,哪来的鬼?

    “我在呢,你过来吧。”他两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将发麻的双腿轮番在地上跺了几跺,渐渐恢复了知觉,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红菱应声行至树前,陈长生一见她,立时变了脸,“蹬蹬蹬”连退数步,抖着手指着她道:“你……你这脸怎么这么白?”

    这乍一看,他还以为那女鬼……不是,是那小宫女从烟波桥跟过来了呢。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吓人?

    他分明记着,红菱生得很是清秀,他每每见了,那颗死寂了许久的心,便总要动上一动。

    可此际,眼前的少女白脸青眼,与那烟波桥上的小宫女竟是像了七八分,真能把人给吓晕过去。

    红菱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期然,心底里涌出了一股子怨气。

    她也不想整天顶着张大白脸满处跑。

    这不是没法子么?

    每晚都睡不好,面色发青、眼圈发黑,只能厚厚地拿粉去盖,面色越差,那粉便盖得越厚,最后,就成这样了。

    红菱颓然放下手,心情有些低落。

    说起来,许是每晚梦游的缘故,红药最近的面色也很不好,亦是日日一层厚粉,这一来二去地,她两个爱抹香粉的名声便此传开了,还有人给起了外号,红药是“大白”,红菱是“小白”。

    红菱抿了抿唇。

    “小白”。

    似乎还有一点好听呢。

    总比“大白”好,没那么蠢里蠢气的。

    心下怨怼着,红菱口中却小声地道:“前几天下雨,晚上雨声吵人,奴婢就没怎么睡好,怕面色太难看,就拿粉遮了遮,吓着何公公了,是奴婢的不是。”

    语罢,咬唇提步上前,屈膝施了一礼,复又躬身退回原处,垂首而立。

    陈长生挥了挥手,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面色颇为古怪。

    那桥上的小宫女脸那般白,莫非亦是拿香粉抹的?

    这也擦得太厚了吧,拿水和上一和,怕不能蒸上半屉馒头?

    “你们尚寝局的屋子,这么不好住么?”他忍不住问。

    倒不是相疑,纯粹是好奇。

    红菱愣了片刻,旋即点了点头。

    跟个说梦话的同屋,确实挺不好住的。

    何长点“哦”了一声,见她垂首低眉,越发有一番楚楚之姿,心下便软了软,柔声道:“我也就这么一问,你莫怕。”

    红菱身子朝后一缩,仿佛是要躲着他这声音似地,好一会儿后,方轻声问:“公公叫奴婢来,不知有何吩咐?”

    似是怕陈长生不高兴,她又忙忙补充:“马上就要下雨了,且姑姑之前还说有差事要奴婢做,奴婢不好多呆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细若蚊蚋,身形亦瑟缩着,平素的稳重细心,此时尽皆不见。

    陈长生被她这话提醒,面上陡然现出几分疲惫来,揉着眉心道:“前些时候总要干夜活儿,我也睡不好,本想着……”

    他没往下说,摇了摇头,复又低声道:“总之,如今是不成的了。上头说了,那几位主子回来了,咱们的差事也得接着来,不能停下。”

    红菱抬起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面上,连嘴唇都有些发白:“那……那从何时开始呢?”

    陈长生便咧嘴笑。

    分明是极平凡的一张脸,笑起来时,却总像带着几分莫名的残忍,令人望而生畏。

第057章 温柔(王者大地主万赏加更)

    “上头说了,今儿那闸关还没来得及开,明天晚上便成了。”陈长生道,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红菱。

    红菱侧过头,躲开了他的视线,神情间浮起几分涩然,轻声问:“那……奴婢那水靠和渔叉……”

    “还在老地方。包括药材都在原处,你明天晚上去了,自会找着。”陈长生道。

    这一刻,他的面色也不比她好多少,笑容发苦,神情间的疲色比方才更甚。

    略停了停,他便又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来,道:“你也总是别奴婢奴婢的了,大家都是奴才,我也没比你高贵多少,到了外头,我还得称你一声姐姐呢。”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红菱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头垂得低低地,根本不敢直视于他。

    见她如此害怕,陈长生似是有些无奈,遂也不再坚持,只笑了笑道:“再一个,上头的意思是,让你有机会就往司设处使使劲儿,看能不能混进去。”

    红菱的嘴唇越发苍白,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惧怕:“奴婢……奴婢没法子的,奴婢……”

    “你不是跟司设处的人同屋么?”不待她说完,陈长生便打断了她,语气倒还温和:“你就与你那同屋交好些,让她替你向于寿竹说几句好话,这想来不难吧?”

    红菱没说话,眼底的惧怕,已然转作幽怨。

    这很难的好不好?

    红药根本就不着家,除了晚上回来睡个觉,见天儿不见人影,这还让人怎么去“交好”?

    总不能在她梦游、说梦话的时候叫醒她吧?

    更何况,红菱还有点怕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梦游的、说梦话的红药,和平素的红药,像是两个人。

    现如今,红菱一听见人说“搓衣板儿”,那心里就慌慌的。

    都是红药闹的。

    红菱咬着嘴唇,好几次话到口边,想要将换同屋之事说了,却始终不敢开这个口。

    她怕。

    非常地怕。

    这个看似温和的陈长生,总让她心里发毛。

    她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只知道,只要她还有用,她的小命儿就得保全,而何时她没了用处,或许,那河泥下头埋着的尸块,便是她最后的归宿。

    红菱死死咬住嘴唇,只觉得,拂过身畔的风,冷得如同数九寒冬。

    “还有,前几次叫你埋的东西,你都埋妥了不曾?”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和的语气,甚至还有几许温柔,然而,听在红菱耳中,却比红药的梦话还要人。

    她身体轻颤着,点了点头,语声在风里打着飘:“奴婢都……都埋妥了,遵照您的吩咐,埋了至少三……三尺深。”

    她直着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又紧又疼,说出的话越发不成调:“然后……然后奴婢把家伙什都藏好了,不会……不会有人发现的,那地方水流很急,水下的河滩又是个锅底形的,宫里人人都知道,就算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没人敢去那里水。”

    见她似是惧极,语不成句的,头发丝都在不停地哆嗦,陈长生倒生出一分不忍来,想了想,低低地道:

    “你也莫怕,那也不是甚要紧之事,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一个金海桥的三等奴才,没了便没了,她主子才晋的婕妤,正是处处小心之时,半句不曾多问,如今只怕早把这人给忘了,你又怕得何来?”

    红菱低着头,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听。

    这些秘辛、秘事,她一桩都不想听。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又不得不听着,连手指头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她始终不语,陈长生不由又打量了她两眼,入目处,是一个身子缩着、头低着、丫髻上的红绳在风里乱颤的小姑娘的模样,看起来竟像是怕到了极处。

    他的心尖仿似被什么轻轻触动,一疼,复又一软。

    一刹儿的功夫,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他家隔壁的人家家里,也有一个小姑娘。

    那丫头生得瘦胳膊细腿地,因总吃不饱饭,头发也是又稀又黄,小脸也瘦得尖了,唯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地大,看着人时,里头像汪着水,水里又倒映着天上的星星,又明亮、又灿烂。

    那个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她说话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他都觉得好看。

    可他不敢与她说。

    甚而不敢与她对视。

    他只敢偷偷地藏在什么地方,隔得远远地望着她。

    后来有一回,她被一条大黑狗追着,将那才摘了满兜儿的榆钱儿掉得一个不剩,她一边跑一边哭,他看不过,壮着胆子跑上去,将野狗给赶跑了。

    从那次起,她便总爱跟在他屁股后头,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他开心得要命。

    真真是个傻小子。

    陈长生笑了一下,眉眼间的温柔,越来越浓。

    那时,他还是个全须全尾的小男孩,犹爱逞强,特别喜欢在她面前逞强,做了好些往常不敢做的事,最后竟还跑去与隔街的小孩打架。

    他其实很怕的。

    就像她一样地怕。

    可是,当看见她憋红了小脸,手里抓着随便什么地方捡来的木杈子,与他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里,那星星晃得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可她却还是咬牙站在他身旁,赶都赶不走,他的心便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涨满了。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人打架。

    输得很惨。

    可是,他心里却欢喜极了,好像他才是打赢的那一个。

    陈长生呆板的脸上,渐渐几分鲜活之气。

    那个爱哭胆小的小姑娘,如今,也快及笄了罢。

    却不知,那替她拢发、为她插簪之人,又会是谁?

    陈长生心底牵了牵,有些疼,又有些冷,眸中的柔情,须臾化作自嘲。

    关他什么事?

    她嫁人还是没嫁人,嫁得的人是好是坏,与他又有何干?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在低矮的屋舍中,在皇城最偏僻的一隅,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孤零零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058章 苍凉

    陈长生闭了闭眼,心里有一点点的苍凉。

    那是他可期的将来。

    亦是他身在宫中能够求得的最好的去处。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连这样的归宿亦得不着,不明不白地就丢了命。

    谁知道呢。

    “奴……奴婢没怕。”轻细的语声传来,微颤的余音,被西风化尽。

    陈长生张开眼,眉间余了几许温和。

    “你用不着这样儿的。”他低眉看向红菱,语气中有着连他自己亦不曾察觉的柔软,而吐出的言语,亦是连他自己亦不会相信的谎言:“往后你的前程好着呢,只消办好了差,总有你的好处。”

    他笑着,残忍地,却又是温情地。

    得个全尸,亦是很好的死法了,不是么?

    至少要比那河泥里的尸块来得好。

    他的笑容扩大了些,像是被自己的话或是那想象中的结局蛊惑了,语声柔得像春夜的风:“你也别总这样生份,若有什么事儿,你便与我说,我总能帮你出主意的。”

    若是运道好些,兴许他们还能死在一处。

    那也挺不错。

    陈长生兴致勃勃地想着,觉得,那河底的淤泥,似乎亦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处。

    红菱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始终不敢抬眼望他。

    陈长生看着她,数息后,神情渐冷。

    连看都不愿看他么?

    他就这么可怕?

    他就这么可鄙?

    一股戾气陡然涌出,像是一把尖利的刀,从腔子里头直捅了上来。

    生疼生疼地,疼得让人冒火。

    陈长生皱了皱眉。

    谁许她这样待他的?

    在他手底下当差,却连一点待上的敬意都没有,竟还敢视他如无物?

    她凭什么?

    就凭她长得好看了些么?

    就凭他身上缺了那么点儿东西么?

    他的眉峰突地低低向下压。

    他想起泡在水罐里的那两块残物。

    那是他求着人留下的,花去了他全副身家。

    陈长生的眸光变得阴鸷起来。

    然而,再下一息,他却又觉得悲伤。

    那把尖刀在他心上绞着、拧着、扎着,带来阵阵锥心蚀骨的痛。

    他凭的什么生气呢?

    他想着,眉头松开,神情哀凉。

    她是他的什么人?

    他又与她何干?

    莫说是眼这小小的宫女了,便是当年邻家的那个小姑娘,与他何公公,又有什么干系?

    陈长生的脸扭曲着,愤怒与哀切轮番在他的脸上出现,就像是有两个人,正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撒扯扭打,分不出胜负高低。

    好一会儿后,他面上的神情,才终是趋于平静。

    他目注于红菱,既不悲伤、亦不恼怒,平凡的脸上,还是素常的呆板,唯有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罢了,我寻你来也就是这些事,叮嘱几句罢了,你千万记着明晚去老地方便是。”

    红菱轻轻应了个是。

    陈长生抬头看了看天色,语声越发柔和:“你回去吧,就要下雨了,莫要淋着。”

    语毕,一眼瞥见红菱手中的油伞,笑着拍了拍脑门儿:“瞧我这眼力劲儿,竟没瞧见你带了伞,那就好,那你便去吧。”

    红菱再度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心底里,她直是如蒙大赦的,恨不能一脚跨出这后院。

    可是,她面上却不敢有分毫怠慢,又站了片刻,见陈长生再无吩咐,这才屈膝行了个告退之礼,口中嗫嚅道:“那……那奴婢就先走了,陈公公……路上小心。”

    陈长生没再说话,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那是一个极淡的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漠。

    红菱并不知晓他的变化,躬身向后退行了数步,方绕过了假山石。

    当身后那两道冰冷的视线,终是被石块与杂树阻隔时,她高高提起的心,这才落回肚中。

    她加快脚步,循原路往回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方背依着院墙停了步,一时间,浑身上下阵阵虚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将伞拄在地面,权作支撑,下意识地回首张了张。

    身后已然不见了废殿的身影,高耸的宫墙仿若一座大山,将一切尽皆掩去,入目处,唯有青森森大片的砖块,兽面瓦当衬着阴沉的天空,浓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压将下来,鼻息间是潮湿而又清润的味道。

    红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抚向髻上被风吹乱的发绳。

    她的指尖尚还有些颤抖,并不肯听她的使唤,总也捋不顺那几根丝带。

    她慢慢地放下手,眼底深处,是抹不去的惶遽与恐惧。

    她怕陈长生。

    每当他用那种异样的眼光望住她时,她就会觉得,身上像爬满了细小的蛇,滑腻、冰冷,令她每个毛孔都透出凉意。

    她恨不能尖叫两声。

    可她不敢。

    在陈长生的跟前,她人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大度、识进知退,全都不见,唯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啃啮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从心底里冷起来。

    红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猛地挺直脊背,将伞尖用力向地上一顿,拔脚便往前走。

    快些跑开,跑得远远地,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她咬着牙拼命向前走,越走脚步越快,到最后几如小跑,好似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追赶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怕的,又岂止陈长生一人?

    他背后的那些人,才更让人害怕。

    恍惚间,红菱又想起了方才陈长生的话:

    ……金海桥……三等奴才……才晋的婕妤……

    她抬手按住太阳穴,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将这些声音死死按下去。

    可是,没有用。

    那些话语像是在她心里生了根,越是拼命压抑,便越要往她的脑袋里钻。

    红菱跌跌撞撞地跑着,蓦地,脚下一滑,身子骤然失去平衡。

    慌乱间她本能伸手,指尖触及一片坚硬的宫墙,恰好撑住她的身形。

    她喘息着扶墙而立,一颗心怦怦怦跳个不息,眼前金星直冒,手脚比方才还要虚软,竟连站都站不稳,遂只得丢了伞,一手扶墙、一手撑着膝头,喘着气四顾。

    此刻,她已然行至一处狭长而曲折的夹道,前后不见人迹,唯有穿堂风呼啸来去,将她的衣袂拂得乱飞。

第059章 秋雨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红菱的呼吸,渐渐地平定了下去。

    此处乃是通往六局一司的一条夹道,因绕了一大段弯路,夏天时又特别地晒,故很少有人走。

    红菱抚了抚裙摆,眼底的惧色,一点点地加深。

    她还在想着陈长生的话。

    或者不如说,那段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顾红药。

    陈长生所言,与红药此前的那位婕妤主子,何其相似?

    红菱早便听说,那位张姓婕妤便是最近才晋的位,而巧的是,三个月,这位张婕妤身边有个名叫罗喜翠的三等宫女,突然便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红菱的身子颤了颤。

    就在月余前,她曾连着几晚潜入河底,将坠着石头的尸块埋了进去。

    她按住裙摆的手,本能地轻轻来回搓弄着,反反复复,仿若那手上沾着什么脏东西。

    那一刻,宫墙消失了、夹道亦不复存在,她仿佛又来到了深深的水底,周身是冰冷的水波,她被那浓稠的黑蒙住口鼻、冻住血液,就如同被一个巨大的、难以摆脱的梦魇牢牢禁锢,无论她如何努力地游动,亦脱不出那阴森的黑暗。

    红菱闭紧双眸,两手在裙摆上擦拭得越发用力。

    那些包裹着尸块的布片之上,沾满了血迹,即便早就干涸了,且时间也过去了很久,可是,那粘腻腥臭的味道似乎还沾在指间,怎样也擦不净。

    红菱苍白的唇颤抖着,连带着身体也在颤抖,“啪”地一声,支在墙边的油伞被他碰落在了地上,而她却像是根本没听见,犹将两手在裙子上来回地擦,擦一阵,便放在眼前看一回,神情恍惚,仿若丢了魂。

    蓦地,一粒冰凉的水珠,砸上了面颊。

    她一惊,飞快抬起头,扑面又是数点冰凉。

    仰首痴望了片刻,她方才醒觉,下雨了。

    烟雨如幕,被西风拂动着,一时扫进墙角,一时又掠去天边。

    红菱的发丝之上,很快便蒙了一层水雾,雾气凝聚成珠,顺着她的鬓角滴落。

    冰凉的数点,激得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一刹,她昏昏然的心,终是清醒了几分。她仰首望向漫天丝雨,虽面色仍旧怔忡,眼神却不复此前的惶然。

    “下雨了啊……”良久后,她喃喃地叹了一声,面上浮出一个怪异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

    弯腰拾起掉地的油纸伞,抖落掉伞上灰尘,红菱缓缓将之撑开。

    三十二支纤细的竹骨,撑起的,是一幅青湖素荷、墨鲤跃水的彩画。

    红菱仰面瞧着,眸光又有些痴了。

    这是今年新贡的凉州伞。

    因花样子太素,多为青色与墨色,太后娘娘觉得不吉利,一柄都没要。

    周皇后自来唯太后娘娘马首是瞻,遂做主将这批贡伞全都赏给了六局一司。红菱手中的这把,乃是她的顶头上司常喜秀常司舆给的。

    怔望着那伞面上跃出水面的墨鲤,红菱心底,生出了几许羡慕。

    何年何月,她才能如这鱼儿一般,邀游于江湖,再不受人约束呢?

    或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罢。

    她的面色暗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由它去吧。

    她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她向着自己笑了一下,高举起油伞,缓步往前行去。

    雨渐渐大了起来,一蓬蓬雨丝打上伞面,间错如珠落玉盘,其声虽响、其韵却宁,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起来。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红菱行出夹道,正要拐弯时,忽见旁边跑来几个小宫女,皆是一身末等杂役的服色,因都不曾打伞,一个个两手捂着脑袋,口中喊着“娘娘回来了”,自她面前跑了过去。

    红菱心头一动,提声喝住了她们,板着脸教训了几句“宫里不许乱跑”之类的话,旋即便问:“回来的是哪位娘娘?”

    这群小宫女全是才进宫不久的芳字辈儿,原本便是要往六局传话的,因下了雨,这才又跑又喊,如今见红菱一身六局服色,心里当先便怕了三分,一时皆不敢说话。

    红菱便又放缓声气,和颜悦色地再问了一遍,方有个胆大的小宫女回道:“回姑姑的话,是……是皇后娘娘回来了。”

    周皇后回宫了?

    这么快?

    红药眉尖轻蹙。

    便在一个时辰前,两位尚宫分明还说,几位主子“不几日”才会回宫,可现下,周皇后已然人在宫中。

    为什么?

    莫非又有什么大事

    红菱心底狐疑,面上却是如常,随手将小宫女都打发了下去,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脑子却转得飞快。

    事情有点奇怪。

    以往,陈长生每每寻她,皆会提前几日在事先约定的地方画上记号,她再按着记号上的日子和时辰去废殿汇合。

    可是,今番他约她见面,却是临时知会的,两位尚宫训话后,她正随众往回走,也不知是谁,突然向她手里塞了张字条,上头画着唯有她才看得懂的暗号,约她速去废殿见面。

    红菱不敢不去赴约。

    去之前,她做好了有人设局的打算,亦曾隐约地想过,若是就这样被人揪出来,速速死了,也不失为一个痛快的收梢。

    不过,当陈长生如约出现后,她却又觉庆幸。

    看起来,她还是惜命的。

    可是,此刻细细想来,陈长生一反常态,临时与她见面,此举与他平素的行径大为不同。

    他应该是提前获知了周皇后回宫的消息。

    可是,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难不成……行宫也有他们的人手?

    红菱一下子停了步。

    那一刻,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蓦地窜入脑海:

    行宫走水,真的是意外么?会不会……

    红菱的唇角痉挛般地抖动着,冷汗瞬间爬上了后背。

    而随后,她的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死灰色。

    曾经只在隐约间出现的念头,在这一刻,真切地呈现于她的脑海。

    陈长生背后的那些人,真的能容她活到最后么?

    望向伞外灰蒙蒙的世界,红菱的一颗心,渐渐地冷了下去,直到最后,如坠冰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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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