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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60章 逾制

    周皇后的凤驾抵达皇城时,雨下得正紧。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安车,在凄风苦雨中伫立着,戟戈间翻卷的五色绣幡,纵使被雨淋得半湿,那斑斓绚丽的色泽,仍旧将天地做了衬,滚滚乌云亦成了它背景,在那高大的宫门之下,分毫不觉渺小,反倒有一种端庄华贵、睥睨众生的气概。

    然而,周皇后此刻的心情,却如那车外飘飞的雨,冷落、凄惶,又带了几分怨苦。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仪仗,这可是大齐开国以来都不曾有之事,只怕不到明日,那御史言官们弹劾的折子,便能将乾清宫外书房给淹了。

    周皇后蛾眉轻颦,端秀的脸上,是一派温和与恬淡。

    这一刻,她拢在袖中的手,正用力地紧紧绞住,恨不能将那衣袖给绞个稀巴烂。

    那些言官御史们,一个个笔若尖刀、舌如利刃,闭着眼睛就能把那圣贤书从头到尾背个全,再翻回头倒着背一遍,那圣人言、贤人云,可是有大篇不带脏字儿地把你祖宗八辈给骂了的“好话”的。

    偏他骂完了,你还得有“襟怀”、“气度”地听着,还句嘴就要被说成“无道”,等他骂得心满意足了,你才能低头道上一声“您老教训的是”。

    这都什么屁事儿?

    周皇后面含浅笑,眸底的神情有多温和,心里的怨怼便有多深切。

    说起来,这表里不一、外和内愠的本领,她也是进宫之后,方才习得的。

    这后宫么,女人家多,事情便多,戏就更多了,哪天不演上它好几场?是以,旁的不说,单论皮里秋阳、腹内春秋这一项,人人皆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周皇后,竟有些怀念那些演戏、看戏的日子。

    她宁可与那帮狐狸精唱大戏,也不想被御史指着鼻子骂。

    多难看不是?

    再者说了,建昭帝还是天子呢,见了这群嘴皮子又溜、脾气又大的茅坑里的破石头,还不是一样发憷?更何况她小小一个皇后。

    可如今倒好,这八百御林军的超规制护卫,硬生生便将她这个皇后顶上了风口浪尖,周皇后越往下想,便越是觉着,帝心甚黑。

    黑得没边儿了。

    谁不知大齐自太祖皇帝起,便有一道严令,诸后妃需谨遵女德,后宫绝不可干政,后宫之言亦绝不可出四门。

    而此刻,这黑压压、乌沉沉、甲胄鲜明的八百御林军,就杵在周皇后跟前,直将她从后宫给顶上了前朝。

    她还不能不要。

    此乃陛下亲赐,以彰显其待皇后之“恩泽”,她只能“笑纳”。

    虽然周皇后很想笑着一脚踹过去,将这“恩泽”给踹到天边。

    如此隆恩,她这小身板儿怎么吃得消?那可是“媚惑天子”的罪名啊,她哪来的本事担着?

    却不知,当这顶铁帽子盖下来的,她这个皇后,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周皇后面上的笑意,有了一丝轻微的裂痕。

    不过,这裂痕也只一息,很快地,那笑容又变得完美无缺,与她皇后的身份极为相衬。

    没法子。

    一点法子都没有。

    正所谓君命不可违,建昭帝不只是皇后的夫君,更是当朝天子,天子命她带着八百御林军回宫,她就不能带七百九十九个,必须足了八百这个数目才行。

    “皇后莫要担心,朕自有定数,绝不会害了你的。”

    临行前,建昭帝拉着周皇后的手,一脸深情地说道。

    若他的手不曾发抖的话,这话还是挺让人安心的。

    而此刻,周皇后只想轻轻地说一声:

    安心你奶奶个腿儿!

    她这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好不好,再差一口气就能给她蹦出来,还怎么往下安?

    昨晚才被那大火惊了一晚,犹自后怕不已,今儿这一大早地,建昭帝便弄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把她个女人家放在明面儿上,他身为大齐朝最尊贵的天子,却躲在后头看风向。

    还是不是男人了?

    这所谓天下至尊还要点儿脸不要?

    再退一步说,就算要找个人试探朝堂深浅,荀贵妃、淑妃、敬妃不都在么?论美貌、论才调、论智谋,她们中的哪一个都担得起“祸水”的重任,何苦偏要把她这个皇后往外推?

    可别说什么“帝后情深”、“帝心托付”之类的鬼话了。自古无情帝王家,皇陵里头埋着的那些个气死的、病死的皇后,那棺材板儿可都快按不住了。

    周皇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宝相庄严的脸上,散发出母仪天下的辉光,便连车外飞散的雨丝,亦似在这辉光中变得温柔起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袖中的帕子,已被拧得抽了丝。

    当皇帝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微笑地平视前方,眉眼间流转着安详与平静,若不是还在喘气儿,倒与那庙里供的观音娘娘像了个十足。

    凤驾行进西华门,八百御林军便即在宫门处停驻,目送安车驶入宫门。

    他们的首要职责还是保护建昭帝,今日护卫皇后回宫,亦是临时调派,过后仍需回行宫护驾。

    未几时,那隆隆铁骑之声,便渐为四面雨声所掩盖,周皇后动作极微地挑了挑眉头。

    总算清静了。

    下安车、登步辇,在一众宫人的围随下,皇后娘娘安安稳稳回到了坤宁宫。

    此时已是午错时分,饭时早过,尚膳监倒是将午膳备得齐整,精致的菜肴摆满了一桌子。

    只是,这一路车马劳顿,周皇后并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碧粳粥并两味小菜,便命将午膳撤了,带着人去了素常燕息的偏殿,换上一身常服,施施然于东窗之下坐了,方吩咐大总管戚良:“去沏壶新茶来。”

    戚良应声是,正要下去,周皇后又唤住他,轻言细语地道:“本宫记着,那临川玉露这时候也该贡上来了,若有,便沏那个,若没有,便还是云雾茶罢。”

    皇后娘娘素无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品茶,每年贡进来的新茶,她都会尝上一遍,若有好的,便会留下细品。

第061章 泼茶

    戚良应了个是,又陪笑道:“娘娘当真好记性,那临川玉露昨儿才到,奴才这就叫人去取。”

    周皇后含笑点了点头。

    戚良精于茶道,煎煮烹沏样样俱全,更兼行事稳重、为人周全,这总管当得还是挺得宜的。

    一时戚良领命下去,很快便又带着几名小监鱼贯而入,捧来各色茶具,又亲点起一尊小茶炉子,跪坐于东窗案下,将那积年的梅上雪水煮了一壶,再遵着那茶道的次序,慢慢地斟就一盏玉露香茶,奉至皇后跟前。

    此乃周皇后每日最惬意之时。她面含浅笑接过茶盏,捧至唇畔。

    谁料,就在此时,帘外忽然传来宫人的禀报:“启禀娘娘,贤妃娘娘求见。”

    周皇后手一顿。

    随后,她柔润的双唇,便在那盏沿上方弯了弯。

    那是一个温和而轻柔的笑,一如她执盏的手,维持着柔和自然的幅度

    虽然她很想把这茶盏砸在地上。

    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儿了?

    她这厢才坐下,好茶都没喝上一口,这些狐媚魇道的就往出冒,烦不烦?

    轻轻置盏于案上,周皇后将帕子拭着手指。

    茶之一道,在乎清静、在乎淡和。

    此际,她既不清、亦不静,淡和更谈不上,火气倒有一大把,再好的茶,入口也会变毒药。

    不如不喝。

    她微觉惋惜地望向盏中浅碧的茶水。

    今日唯一的乐趣,就这么没了。

    “撤了罢。”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她烟霞色的衣袖起了又落,“哗啦”,一盏茶已然尽数泼在了砖地上。

    戚良吓得不敢则声,只向旁使眼色。几名小监忙过来将一应茶具都捧了下去,他自己则亲自上前,将空盏收了起来。

    周皇后侧眸望向窗外。

    雨下得很大,檐下连珠飞坠,溅起无数碎玉,空落落的庭院里,一枝木樨探进视线,被雨水洗得油亮的叶片,映着灰寂的天。

    贤妃此来,想必是探口风的,那八百御林军看来是太扎眼了,御史还没出现呢,阿猫阿狗倒占了先。

    这就等不及了么?

    周皇后抿了抿唇。

    这一个个的,都盼着她出错儿呢,哪怕她都把话都给挑明了,眼不见心不烦,大家最好不相往来,可架不住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要往她眼皮子跟前凑,哪怕她把眼睛闭上了,人家也要将她的眼皮子给扒拉开,以便让她瞧个清楚。

    何苦来哉?

    “嗤”地笑了一声,周皇后信手拾起案上一柄鸾凤团扇,也不扇,只转着扇柄子出神,数息后,“笃”地将扇子向案上一掷,拂袖起身:“摆驾仁寿宫。”

    竟是对那宫人的通传理也不理,仿似没听见。

    “是,娘娘。”戚良亮着嗓门应了一声,又往旁递了个眼色。

    掌事大宫女谢禄萍立时会意,无声地躬了躬身,挑帘走了出去。

    她是去挡客的。

    皇后娘娘显然不愿见贤妃娘娘。

    以及,所有其她的嫔妃。

    为了不见她们,周皇后甚至连歇也不肯歇一下,这就要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如此孝顺,贤妃娘娘但凡有心,就不该拦在头里。

    于是,小半炷香后,当皇后凤辇出现在东二长街时,贤妃娘娘已然没了踪影,长街之上,雨幕连天,烟柳成行,再无旁人。

    周皇后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又清静了。

    都说秋雨恼人,可她却觉着,那些妖精才最恼人,她此刻心情欠佳,没有陪她们演戏的兴致。

    逾制之事,建昭帝应该是留了后手的,只不知那后手管不管用?

    但愿管用吧。

    周皇后叹一声,将锦幛掀开往外瞧了瞧,喃喃道:“这雨下得可真大,想来晚上就该凉快了。”

    伴走在一旁的戚良闻言,忙碎步挪去辇旁,捧场地道:“娘娘说的是,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京里热了这么些天了,凉下来人也松快点儿。”

    周皇后点头不语,面色淡淡地。

    见她无甚兴致,戚良知机地退去一旁,不再言声。

    出了东二长街,行不多远便是蹈和门。一行人正自走着,忽见门中行出数人,戚良眼尖,一眼瞧见那走在最前头的,正是仁寿宫大总管李进忠。

    “娘娘,李总管过来了。”他低声禀报道。

    周皇后轻轻“唔”了一声,并不是很吃惊。

    行宫走水可是大事,太后娘娘想必担心得很,这些人应该是去坤宁宫的。

    此时,李进忠也瞧见了皇后凤辇,忙加快脚步迎上去见礼。

    “李总管快站着罢,这大雨的天,可别把衣裳给跪湿了。”拨弄着辇前的珍珠垂帘,周皇后含笑免了李进忠的礼。

    李进忠谢了一声,躬腰道明了来意。

    他确实是奉太后之命,欲往坤宁宫问安的,不想两下里正巧遇见。

    周皇后听了便笑:“哟,这可真是巧了,本宫正想去给母后请安呢。”

    李进忠忙陪笑道:“奴才也说巧呢,太后娘娘这一动念,皇后娘娘便已经来了,太后娘娘想必欢喜得紧。”

    周皇后颔首,一面理着袖畔的金线梅花络子,一面笑道:“可不是这个话么?这却也好,不曾叫李总管白跑一趟。你这便随本宫往回走罢,本宫离开了这些日子,很是想念母后,今儿要好生在她老人家跟前说说话。”

    说话时,她的笑容有若三月春风,望之使人心生亲近。

    李进忠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这话听着很是随意,意思却极深,分明是皇后娘娘有要事相商。

    莫非,行宫的那场大火,并不像郡王殿下早上说的那样简单?更有甚者,这里头竟有什么内情不成?

    “奴才遵命。”李进忠不敢再多想,忙应下了,又转头吩咐一名看着很机灵的小监:“快回去给娘娘报个信儿。”

    那小监飞跑着下去了,这厢李进忠便亲在前引路,口中笑道:“皇后娘娘请随奴才来。”

    周皇后含笑点了点头,重又于辇中坐好,众人再度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仁寿宫。

    仁寿宫掌事宫女程寿眉早得了消息,正立于门外相候,一俟见了他们,立时笑着快步上前,将周皇后一行引进正殿。

第062章 婆媳

    “本宫来得唐突,怕是扰了母后歇午了吧?”踏上台矶之时,周皇后轻笑着说道。

    李太后素有歇午的习惯,通常来说,这个时辰是不会有人去打扰她老人家的。

    程寿眉忙恭声道:“回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今儿进膳进得早,已经歇过了,正等着娘娘呢。”

    这倒不是客气话。

    建昭帝是李太后唯一的儿子,儿子出事,当娘的自是吃不好、睡不安。今日午膳她老人家便没怎么用,歇午亦免了,若非怕扰了皇后娘娘用膳,只怕她一早就派人去坤宁宫相请了。

    进得正殿,李太后正立在宝座前,面上带着几分焦色,见皇后进来,当先便念了句佛,疾步上前拉了周皇后的手,红着眼道:“我的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可还好?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坦?可吓着了不曾?”

    一连三问,无关建昭帝,亦不及走水之事,只关切皇后的身心安心,当真是字字熨贴、句句暖心。

    周皇后正自满腹委屈,听得此言,眼圈儿立时也跟着红了,微有些哽咽地道:“媳妇无事,谢母后关怀。陛下也很康健,贵妃并淑妃、敬妃也都平安无事,母后且放宽心。”

    李太后闻言,绷紧的心弦先自一松,旋即又疼惜地向她手上拍了几拍:“罢了,上晌小六儿都与我说了,我都知道。如今我只心疼你罢了,可怜见的,教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

    言至此,手掌忽地一紧,低声而又坚定地道:“我的儿,你也放心,今儿这事断不是你的错儿,都是我老婆子心急要见你,又怕你路上受惊,这才教陛下多派人护着你回来,任是谁问到跟前来,我都是这个话。”

    斩钉截铁地说罢此言,她又爱怜地向皇后面上望了望:“好孩子,委屈你了。”

    周皇后险些不曾落泪。

    太后娘娘这番话,是在安她的心呢。

    看起来,那八百御林军的风头,也刮到了太后娘娘耳中,故才有方才这一席话。

    虽然明知这话也只能听听便罢,九成做不得真,周皇后却仍旧觉着,心里暖暖的,那被秋雨浇得凉透了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活气。

    她确实很委屈。

    建昭帝不管不顾就把她这个皇后给祭了出来,全不知她有多慌遽、多害怕。

    而今,李太后却表明愿与她共同承担,哪怕只是假招子呢,听着也叫人舒服不是?

    再退一步说,大齐最是讲究孝道,若李太后当真能在前头拦一遭,没准儿能收到奇效也未可知。

    毕竟,“帝心甚爱皇后”,与“帝心甚敬太后”,那可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便是昏君,而后者,却是至孝的体现。

    周皇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夫君确实差了点儿,婆母倒真个会疼人的,当儿媳当到她这份上,她也该知足了。

    “儿媳谢母后垂爱。”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她也只得这一句可说。

    李太后忙将周皇后扶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傻孩子,在这宫里,我就是你的娘亲,这当娘的哪有不护着自己孩儿的?你放心就是,这事儿我替你担着,这天底下孝字最大,我就不信有人会跟我这老太婆过不去。”

    这话越发贴心贴肺,周皇后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了,更何况她婆媳二人本就颇为相和。

    又说了几句宽心的话,见她神情渐复,李太后方才无声地吁了口气,拉着她归了座。

    此时,一应宫人早便被程寿眉挥退了,程寿眉自己则亲立于殿外守着,空阔的大殿里,再无第三个人。

    待坐定了,周皇后便轻声道:“行宫里如今一切都好,那场火也没怎么烧起来。”

    这不过是个话头,她先递过去了,李太后才好接住了往下问。

    果然,听得此言,太后娘娘便将身子朝前倾了倾,低声问:“既是你说了,我就多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就走了水?早晨小六来得匆忙,也没说上两句话,我就想知道,确实是只烧了两所偏殿么?”

    周皇后于座中微微躬身,说道:“昨晚上的情形,多的媳妇也说不上来,就听见最北面传来了几声鸣锣,影影绰绰听见有人喊‘走水了’,也就一刻不到的样子罢,陛下便派人来传话说无事。今儿上晌离开行宫的时候,媳妇远远瞧见,最北角两所没人住的屋子塌了,听说压死了几个看屋子的,别处都无事。”

    言至此,她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面色沉重地道:“不过么,媳妇也不瞒着母后了,这场火,确实来得有些蹊跷。”

    “哦?”李太后神色一紧:“何出此言?”

    若是有人纵火,那事情可就大了。

    周皇后闻言,便摇了摇头,歉然地道:“母后恕罪,详细的情形,媳妇也并不知道。只陛下亲口说了,这事内里有大文章。如今外头都传那屋子里的油灯被风吹倒了,点着了桌子,这才走了水,这些其实都是陛下放出去的风声,暗地里是要派人去查的。”

    李太后悚然而惊,旋即大怒。

    “真是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她放在案上的手攥得死紧,两眼几乎喷出火来,语声却压得极低。

    随后,她忽似起了什么,面色一白:“莫非……是有人听见了风声?”

    周皇后不敢接话,只垂眸坐着,面色很是凝重。

    此次建昭帝前往行宫,明为避暑,实则却是为着一桩大事:

    先帝的遗诏。

    约莫从两年前起,金执卫突然收到风声,说是先帝在驾崩之前,曾留下了一份遗诏,诏书中,指明了继承大统之人。

    这消息来得极为古怪,前不见源头,后不知去所。每每查出一点眉目,它便会销声匿迹,可过不多久,它又会冷不丁地冒出来。

    建昭帝自是又惊又怒。

    这等传言,大可倾天,小亦会形成一股乱流,绝不可轻忽。

    然而,惊怒之余,他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甚而是恐惧。

第063章 入瓮

    建昭帝乃是先帝嫡子,又是先帝亲自立下的太子,御宇登基乃是名正言顺。

    可是,当年先帝病重之时,对建昭帝却很是冷落,在其驾崩前的两个月,连他的面都不肯见。所幸他还肯见一见李太后,算是缓解了这种尴尬或者说是诡异的局面。

    彼时的建昭帝还年轻,被父皇冷落,心里非常难过,亦曾问过李太后,可李太后也答不上来,只安慰他说“病人总会有些古怪的”。

    而今回思,当年先帝不只冷落建昭帝,见李太后的次数亦有限。若他当真留下一份遗诏,瞒过他们母子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

    就算这只是一个传闻,那也足可令朝堂动荡,建昭帝自然极为上心,秘令金执卫并内卫调查此事。

    今年四月,皇帝接到两卫密报:那份遗诏,很可能藏在行宫。

    于是,才有了今夏的避暑之行。

    临行前,建昭帝将此事透给了李太后与周皇后。

    这不仅因为,她们与他有着高度一致的利益、是唇寒齿亡、荣辱与共的最紧密的伙伴,更是因为,遗诏传闻,与内皇城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金执卫并内府的手段,不好太过涉及皇帝的老婆们,而李太后与周皇后却是内宫最高掌权者,对内宫的掌控能力也更强,有她们从内相助,查起来会更隐蔽一些。

    “唉,说起来,这事儿也怨我。”李太后忽地叹了一声。

    周皇后抬头看了看她。

    那一刻,太后苍老的面容上,涌动着薄薄的一层哀凉:“当年,若非我与先帝爷生分在先,他也不会冷落了陛下,则后头便也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件头疼事儿,这都怨我。”

    她摇了摇头,眉眼间罩着一层黯淡。

    周皇后不说话,只探手执起茶壶,向李太后盏中续了些茶,复又将瓷盏递了过去。

    无论于公于私,这话她都不太好接。

    她总不能说,先帝当年病得太重,病得糊涂了,这才干出把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建昭帝拒之门外这种既不利于国,亦不利于家的举动吧?

    只能沉默以对。

    李太后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缓声道:“我那时候也是气盛,不过是因了先帝待我宽厚些,我便仗着那点子恩宠,把自己娇惯得丁点委屈受不得,倒叫那些人钻了空子,如今想想,真是傻透了。”

    她摇头叹息着,眼底深处,有着鲜明的悔意。

    年轻时,她委实是太把男女之情当回事了,这才落得这般下场,而今回首,真是可笑复可叹。

    说起来,李太后其实算是继后,因为,在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位太子妃。

    只是,那位太子妃福薄,没等到先帝登基便仙逝了,膝下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

    先帝于半年后续弦,便是如今的李太后。因两个人相差了近十岁,先帝很是宠爱于她,登基后的前十年,帝后二人感情极好,真可用鹣鲽情深来形容。

    只是,人心总是善变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独宠、一世的专情呢?

    到后来,终不免各自转身、两两相忘。

    随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进宫、晋位,分得天子的宠爱,先帝与李太后,亦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当然,该有的荣耀与尊重,先帝还是不吝给予的,且其对建昭帝这个嫡子亦极看中,很早便将之立为太子。

    只是,这些厚待与荣宠背后,那原该蕴于其间的情意,却被抽离了出去,就如同那些名贵华丽的珠宝,看着虽美,摸上去时,却是满掌冰凉。

    “罢了,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是,那件事又是如何了?”李太后此时又道,一脸专注地看着周皇后。

    这一刻,她眼底的悔色,已然化作了忧虑。

    遗诏才是首要的大事,一个不好,建昭帝座下的龙椅,可就不大稳当了。

    “回母后,那个传闻,只怕……作不得真。”周皇后终于开了口,语声有些发涩。

    李太后愣了愣,旋即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那岂不是好?

    她这些日子无一刻不在悬心,就怕那遗诏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整天担心受怕地。

    她倒也有心想要问一问,只是,此事极密,根本就不能让人传话,只能等建昭帝那边的消息,委实是煎熬得紧。

    如今,听闻此事是假,她直是大喜过望。

    只要建昭帝安心,她这个当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周皇后此时却不似她这般欢喜,面色仍旧郁郁,紧锁的眉尖,似含了无限心事。

    李太后见了,一颗心不免又往上提了提,收了欢容,沉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瞧你不大高兴样子,莫非还有变故?”

    周皇后掩饰地掠了掠发鬓,笑道:“母后恕罪,媳妇方才正想起昨晚走水的情形,一时走了神,倒叫母后担心了。”

    她说着便又笑,神情越发写意:“实则那件事究竟如何,媳妇也知道得不太多。只是陛下交代儿媳转告母后,请您放心,那件事根本就是以讹传讹,这世上断没有那样一件事物。”

    这的确是建昭帝请托她转告的,不过,却只是前半段。

    余下的后半段话,建昭帝怕李太后担心,便只向周皇后提了提,却不允她往外说。

    “遗诏之事,乃是以讹传讹,而其用意么……不外乎请君入瓮。”

    说这话时,建昭帝的脸上,浮着一个极淡的笑。

    周皇后低下头。

    那一刹儿,她像是重又置身于冷雨中,满腹凄惶、满心苍凉。

    她伸手,慢慢捧起案上茶盏。

    微温的茶水透过填白瓷盏,暖着她冰冷的手指,亦消去她心底的寒凉。

    谁又能想到,昨晚遥遥得见的那一片火光,原来竟藏着如此狰狞的面目,而那份并不存在的遗诏传闻,其目的,亦是令人心惊地可怕。

    以一份遗诏,引得天子入局,且此局之凶险,竟让她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些贼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谁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

    目的又是什么?

第064章 奏对

    不期然地,周皇后想起了德妃与丽嫔,以及,那些滑胎小产的嫔妃们。

    还有她自己。

    成婚十五载,始终无有身孕,而建昭帝登基至今,亦是膝下无子。

    只有三位小公主。

    如果昨晚那场大火当真伤及陛下龙体,那么,将来又会如何?

    周皇后的手脚一片冰冷。

    “诚王……在属地还好么?”李太后蓦地出了声。

    空阔而阴沉的大殿,沙哑的音线,风声、雨声,交织出一段模糊的话语。

    周皇后指尖颤了颤,盏中茶水溅出几滴,落上她的裙摆。

    她垂眸看了一眼,将茶盏置于案上,提起帕子向裙上拭着,开口时,那声音陌生得仿佛旁人在说话。

    “听说是……还好罢。”她道。

    瑟然且微凉的一声,乍起即落。

    而后,又是风声、雨声。

    李太后默然不语。

    周皇后亦不再言声,收起帕子,将视线转向窗外。

    雨比方才更细,也更密,风扫起一片又一片的雨幕,像一重重透明的轻纱。

    几个穿石绿袍子的小太监,正自立在廊下,拿苕帚扫着阶前雨水,帚尖上粘了细长的紫色花瓣,也不知是什么花落下的。

    已经是秋天了。

    萧瑟、冷寂、清寒,再往后,是万物肃杀的严冬,百草不生,便烧着炭盆,也能冷到骨头里去。

    好花好景的日子,这便过去了么?

    周皇后恍惚了一下。

    “陛下又是何以断定,此事是假的?”李太后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突兀而低的声音,被窗外风雨掩去,入耳时,仿若一阵虚无的回音。

    周皇后回过神,转头看向她,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安泰:“还要请母后见谅,这事情的首尾,媳妇仍旧是不知的。陛下只交代了这一句。”

    李太后目注于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周皇后似若无觉,笑容没有分毫变化:“要依媳妇看,假的不更好?虚惊一场这四个字,委实是大运道、大机缘来着。”

    李太后怔了怔。

    数息后,她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原来是假的。”

    喃喃自语了一句,她举盏饮茶。

    茶水犹温,蒸腾出几缕烟气,她的眉眼隐于其间,忽隐忽现。

    周皇后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复又转首望向别处。

    她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李太后都不信。

    可是,她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再多的,需得由建昭帝亲自交代。

    她此番提前回宫,试探朝堂还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安抚李太后。

    不过,从目下的情形看,太后娘娘的那颗心,怕是又吊了起来。

    周皇后无声而叹,亦举盏饮茶。

    窗棂之上,嵌着一角烟灰色的天空,云层阴郁而低,一蓬蓬透明的雨线不停地自那阴沉中倾泻而出,急一阵、缓一阵,阶前与檐上银屑四溅,入耳恰似弦音,清响连绵,淅沥不绝,

    仿似要下到地老天荒,

    直到掌灯时分,雨势才终于变得小了些,仿似那按弦之人按得乏了,遂有一下、无一下地挑弄着,风过时,才会拨起一阵急响。

    远在玉京城西郊的行宫,此时已是处处灯火。

    这处行宫依山而建,远望去,绛色与黄色的宫灯间次错落,沿山势起伏,有若月光下的湖面,寂静而又璀璨。

    昨夜的那场火,似是并不曾减损这片宫殿所特有的安详与宁谧,位于行宫东南角的荼蘼花架、蔷薇花障间,仍余着数百盏前番夜游时留下的水晶灯,当此际,晶烛如晕,柔光流转,微雨落英于灯影下斜飞着,宛若江南烟雨。

    然而,这如梦似幻的好景,在建昭帝所居的长春宫中,却是分毫不见的。

    “原来是假的。”金壁辉煌的配殿之中,看着跽坐于下首的东平郡王,建昭帝发出了一声与李太后相同的感叹,随后,拢袖坐在了御案之后。

    案角置了一具嵌金银片子树石小香几,泥金横档之间,放了一只小巧的宣铜炉,此刻,炉中正焚着龙楼香,馥馥香蔼,渺渺淡烟,正是坐雨临窗之良伴。

    东平郡王徐晋一眼扫过,垂眼恭声道:“是,陛下。”

    人人皆道建昭帝喜做木工活计,却鲜有人知晓,这位皇帝陛下,亦是一位品香的高手。

    由此可见,传言并不可尽信。建昭帝“木匠皇帝”的名声传遍玉京城,可他这品香的雅好,不知怎么的,总也没几个人谈论,仿佛他合该与木匠为伍,而这些风雅精致的勾当,与他半点不相干。

    真是奇了怪了。

    东平郡王歪歪脑袋,面上划过了一丝困惑。

    或许,这便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至少在东平郡王看来,精擅香道,总比爱打家具要风雅得多,可是,传到外头去的,却只有后者。

    自然的,这个想头,也不过在他心里过一遭便罢。

    他敛首坐着,尽量不去挪动身形,即便腰酸腿麻,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亦不敢换个姿势。

    这也难怪。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不曾御见奏对了,平素偶尔觐见陛下,亦是站着说上两句话就退下,何尝有过赐座这等好事?

    念及此,东平郡王圆胖的脸上,顿时亮堂了几分,腰杆儿也跟着挺直了。

    不管怎么说,他的功劳都是实打实的,而能够与皇帝陛下多亲近亲近,他自是乐见,不,应该说是欣喜若狂才对。

    东平郡王微垂了头,将那一丝喜色掩去,从远处看,倒真是一副老实勤勉的模样。

    侍立于一旁的大太监侯敬贤,此时悄悄抬头,向他身上觑了一眼。

    这般瞧着,东平郡王与建昭帝倒真有三分相像,皆是乌眉如墨、鬓若刀裁的俊秀样貌。

    只是,陛下日夜操劳,思虑又重,故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了,形容亦清瘦,且身量又比东平郡王高,无论站还是坐,皆予人一种清隽之感。

    反观东平郡王,从承爵的那天起,就没干过一件正经差事,这么多年就光是吃吃喝喝,那身材自是发福得厉害,比建昭帝足扩出去两圈还要多,坐在那里就像一坨披着锦袍的肉,且那肥肉还随时有破衣而出的危险,让人心里捏着把汗。

第065章 小五

    郡王爷这模样,怪滑稽的。

    侯敬贤心里冒出个大不敬的念头来,又把脑袋垂了下去,不敢再多看。

    建昭帝显然并不觉得他的皇侄儿有多么可笑。

    他长久地沉默着,视线凝注于掌中把玩的一枚玉,神情沉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平郡王扶在膝上的手动了动,喉头也用力吞咽了几下,到底不曾去捧面前小几上的茶盏。

    虽然他有点口渴。

    然而,相较于皇帝陛下的疑惑,这些许的不适,他尚且忍得。

    “这也是你家那个小五子算出来的?”良久后,建昭帝终是开了口,语中含了几分玩味。

    东平郡王忙俯身道:“回陛下,这确实是臣那不肖子占卜出来的。他亲口告诉微臣,陛下在行宫所寻找的,无论是人、还是物、抑或是什么消息,皆是子虚乌有,根本不存在的,且陛下自己也会很快查明。”

    “哦?”建昭帝挑了挑眉,信手将玉置于案上,复又以食指指腹摩挲着御案光滑的案角,并不往下说。

    东平郡王等了一会,见他不语,遂咳嗽一声,假作展袖,悄悄从袖笼里摸出张字条儿来,一面虚着眼睛瞧着,一面说道:

    “那个……今儿上晌微臣回京向太后娘娘禀报的时候,犬子在宫外头专门等着微臣,与微臣说了几句话,他说,昨夜他忽有所感,披衣起床卜得一卦,此卦……”

    他拖长声音,偷偷往纸上瞄了两眼,复又续道:“……此卦上震下坎,解也,正所谓化险为夷、危中求安。他又让微臣转告陛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厚积薄发,无往而不利。动而不括,则必有所得。”

    照着念完了,他便又悄悄去瞧建昭帝,见对方似乎并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他不由暗自松口气,小心地将字条儿拿近点,借伏地之机,继续照本宣科地念道:

    “犬子还说,如果昨晚的火是从北边儿烧起来的,亦是好兆头。北为坎,坎则水,水克火,那火必定烧不大,有惊无险。又说,他昨夜那一卦恰起在巽宫,巽为木,木又生火,乃是生发向上之意,陛下经此一事,不仅危局暂解,更能够柳逢春、花承露,诸事向好,烦恼全消。”

    念完了,又悄悄把字条塞了回去。

    建昭帝拿眼角余光向他身上扫了扫,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个隐约的笑意:“劳烦你,说了这许多。”

    语毕,似笑非笑地指了指他的衣袖:“背下这些话来,也挺不容易的。”

    东平郡王呆住了,旋即老脸一红,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期期艾艾地道:“那个……那孽障的话太难懂,微臣就……就记下来。”

    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端详建昭帝的面色,见对方殊无恼意,他放下心来,壮着胆子又打了个哈哈道:“那什么,微臣愚钝,怕说不好,只能先写下来,再照着念一回。陛下恕罪,微臣不该夹带来着……”

    说着他就往袖子里掏摸,看样子是要把字条拿出来。

    建昭帝摆了摆手,似是没多大兴致:“收着罢,朕都听过了,再瞧也没意思。”

    “谢陛下。”东平郡王忙伏地谢恩。

    建昭帝沉吟片刻,忽地问:“今儿早上你出的那个主意,也是这字条上的?”

    话音落地,东平郡王的胖脸上,立时闪过一抹惊慌。

    他张了张口,欲要否认。

    可是,再一转念,他又闭紧了嘴。

    之前含糊了过去,还能说是“君不问、臣不言”,如今建昭帝却是把话都给挑明了,若再不承认,那就是欺君。

    这个罪名,他可担不起。

    “陛下圣明。”他两手扶地,脑门儿几乎贴在小案上,嗫嚅着给自己辩解:“那主意的确是犬子想出来的,只是他也就随口提了一句,微臣过后问他,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微臣后来细想想,觉着他这话挺有道理,就拿小本儿给记下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便又掏袖笼,不多时,便掏出个小本儿来,也就巴掌大小,厚厚的一叠白棉纸,拿线缝着,粗粗看去,上头倒有不少字迹。

    “这就是臣的小抄。”他红着一张老脸,将小本子两手抓着,向上一呈,那意思是请陛下过目。

    建昭帝根本就没去看,而是转首目注远处。

    殿门深闭,窗户倒半启着,自御案后看出去,只能瞧见一角天空的虚影,宫灯的光晕投射在窗前,有细细的雨丝飞舞着。

    东平郡王等了半晌,胳膊都举酸了,亦不曾得来建昭帝半个字。

    不过,以殿中氛围来看,似乎还算松泛。

    皇帝陛下仿佛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东平郡王想着,忍不住将脑门儿向上抬了抬,飞快地觑了建昭帝一眼。

    建昭帝恍若未觉,换了个坐姿,不再看向窗外,而是出神地盯着侧畔的烛台。

    银底仙云五爪龙座烛台上,燃着儿臂粗的牛油烛,明亮的光焰投射而来,将他眼底的那一丝冷意,照得分明。

    许久后,他低笑了一声。

    “起来罢。”他道。

    凉飒飒的语气,似是嘉许,入耳却又含糊,仿若隔了一层什么。

    东平郡王忙谢恩,复又坐直了身子,后背的衣裳已经半湿了。

    “往后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朕虽是你的皇叔,年纪却还没你大,远还没到昏聩的地步。”建昭帝慢慢地道。

    仍旧是微凉的声线,却因有了“皇叔”二字,反倒予人亲近之感。

    东平郡王吊了半天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拿袖子向脸上抹了一把,再不敢多话,只老老实实地道:“臣明白了。往后臣一定把什么都告诉陛下。”

    建昭帝“唔”了一声,未置可否,话风一转,淡笑道:“说起来,你家那个小子,倒也有趣。”

    这话便不好接了。

    东平郡王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脸上的汗越擦越多,头都不敢抬,只敢瞧着座下雪白的羊毛毡,小心翼翼地道:“小儿……那个顽劣,当不得陛下金口玉言。要依微臣看,这还是陛下洪福齐天,得着诸神佛保佑,有惊而无险。”

第066章 明暗

    建昭帝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一分。

    他本就生得一副清秀眉眼,这般笑着时,竟有几分天真气,不似人到中年的天下至尊,倒像个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年。

    当年,不知有多少人便是被这笑容所惑,将这位天子,视作无知好欺的少年。

    然后,他们坟头的草色,便日甚一日地青翠着,也不知每年清明时节,有没有人替他们拔上一拔。

    如此想着,东平郡王的一颗心顿时像在火上烤着,凉一时,又热一时。

    这位看起来很好欺的皇帝,实则非常难糊弄,他很怕在奏对之时,一个不小心便令得陛下不喜,故而时时自省,心底亦常生寒意。

    可是,这千载难逢之机,竟教他走运撞上了,若好生运用起来,何愁不飞黄腾达?这样一想,他又是满心地火热。

    “你也不必如此慌张,你家小五是立了大功的,可惜他不曾来,若不然,朕倒想见他一面。”似是一眼睇透他的心绪,建昭帝开口道,视线向他身上轻轻一掠。

    这微含笑意的一瞥,被烛火映得真切,再不复方才的模糊。

    东平郡王偷眼瞧见了,心知他心情很不错,对自己既不曾相疑,亦不会深究。

    他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旧恭恭敬敬地,两手扶地道:“陛下过誉了,微臣那不成器的幼子,委实不敢浊了陛下的眼。”

    言至此,他又苦笑了一下,道:“实不瞒陛下说,犬子最开始跟微臣说行宫将要走水之时,微臣是怎么也不肯信的,还拿藤条抽了他一顿。只这毕竟不是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微臣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瞒着陛下,这才斗胆进言来着。”

    言至此节,他以一种较为大声地、令建昭帝恰好能够听见的音量,长舒了一口气,庆幸地道:

    “好在微臣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其实,就算在那个时候,微臣心里头实则也还是不信的。说来说去,这还是陛下心清眼明,信了微臣之言,终是化险为夷。细较之,微臣与犬子充其量不过是做了当做的事,陛下的明辨与决断,才是首要的。”

    稍微停了停,他抬起头,半开玩笑地,同时亦是很有分寸地,以一句马屁做了收梢:“若要论功,陛下当居首,微臣却是最末一等的了。”

    建昭帝被说得笑了起来。

    尚还年轻的天子,笑声中亦有着几分飞扬,犹似十七八的少年郎。

    东平郡王见了,心下又是一宽。

    好了,他家皇叔这回是真高兴了,可算没白说了这一长篇的话。

    “贤侄此言太谦了。”建昭帝在笑声中说道,说话时,眸光微闪,仿似被火光照亮。

    东平郡王这么些年都不曾与他生份了去,会说话这一项,以及听话这第二项,都是极好的。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第三项,便是他始终如一地愚蠢着,这些年闲散下来,越发成了废人。

    不过,他膝下那个幼子,倒是有点意思。

    建昭帝笑容微顿,两眼眯了起来。

    难为那孩子怎么想的,竟能够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在行宫走水之后,立时便生出嫔妃逾制之事,而后再将这两件同时置于朝堂,端看风向如何。

    明面儿上看,护卫皇后的那八百御林军,半个京城的人都瞧见了,其声势之浩大,实在是现成的攻讦利器;

    反观行宫走水,因火没怎么烧起来,便也不曾闹得满城风雨。但是,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就算不知道,过两天也能听到风声。

    逾制在明,走水在暗,当这两件事同时出现,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又会作何选择?

    舍明究暗?

    还是弃暗逐明?

    更有甚者,以明掩暗、推明压暗,将皇后逾制之事闹得天下皆知,而行宫走水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果然有趣。

    建昭帝扬了扬眉,笑得天真而纯粹。

    他怎么就想不到这种损招儿呢?

    若单只行宫走水,没准儿那些“直臣”就能给他扣上个“享乐”的帽子。可如今,嫔妃逾制这么个大幌子放在前头,现成的理由,不谏简直没天理啊。

    而最有趣的是,那孩子竟在祖训里找到了一句话,有了这句话打底,皇后就算带上八千御林军回宫,那也是合乎祖训的。

    到时候,不知道这些“正直无私”的官员们,那脸被打得疼不疼?

    而籍由此事,那铁板一块的朝堂,说不定就能撕开一条口子,让人看清一些东西。

    这是真正的阳谋。

    建昭帝舒心地笑了,随后便转向东平郡王,带着几分好奇地道:“说起来,你家那小五子,对咱们宗室的祖训竟是倒背如流么?若不是他提了一嘴,就连朕也没注意到那祖训里竟还有那么一条。”

    东平郡王此时再不敢相瞒了,一脸诚实地道:“回陛下,这不肖子从前老犯错儿,臣就常罚他抄书背祖训,臣想着,他许就是这么着把祖训给背熟了,这才跟臣说了那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不甘心,觉着这功劳怎么着也得算他一半儿,便又乍着胆子小声道:“不是臣说,这小子也就说了个大概,余下的都是臣给他周全了的,臣可废了老大功夫呢。”

    建昭帝忍笑点了点头:“是,朕知道郡王有功,朕只是这么一问,正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若没你这聪明的爹,也就不会有聪明机灵的徐小五了。”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东平郡王立马高兴了起来,恨不能手舞足蹈,以示开怀。

    “无论如何,你们都立了大功。”建昭帝站起身,在案后踱了两步,负手望向窗外微雨的天空,神情感慨:“从你算起,你家王妃,朕的淑妃,还有你家小五,都是有功之人,待回宫后,朕必定有赏。”

    言至此,忽又转首,目注东平郡王,眸中映两点幽幽烛焰:“特别是你家小五,委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何时有空,带他进宫给朕瞧瞧。”

    歇一拍,又挥了挥手:“还有王世子他们,朕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到时候也一并带进宫来罢。”

第067章 木屑

    东平郡王大喜过望,忙恭声应是,心下却生出了两分可惜。

    可惜了,这一份大好前程,竟不曾让他或他的嫡子们得着。

    便宜了那孽障。

    说起来,东平郡王的两个嫡子长子徐直、次子徐肃,如今皆无职在身。

    至于剩下的庶子们三子徐珩、四子徐瑞、五子徐,就更是白身一个了。

    而他方才与建昭帝所说的“小五”,自然便是五子徐了。

    事实上,就连东平郡王自己,也不过是个空头王爷,俸禄虽然不低,却也远还没到富贵滔天的地步。

    有时候,看着那些文臣们一个个清清贵贵地,吃的用的却比他这郡王好了不知多少,他就会特别地羡慕。

    若他手头也有实权,又何至于过得如此紧巴?

    不过,他很快便又想开了。

    谁教他儿子多呢?无论哪个儿子得了前程,于郡王府皆是好事不是?

    不是他吹牛,旁的他不敢与建昭帝比,唯独在生儿子这件事上,他可是压着皇帝陛下一个头的。

    他有五个儿子呢。

    东平郡王腆着肚皮抚了抚颌下的胡须,两眼眯成了细缝,心下挺大逆不道地觉着得意。

    成不成器的且不说,只看这儿子的数量,那还是相当可观的,且五个儿子也都大了,但凡有一个能够立起来,郡王府也就立起来了。

    再者说,除了这五个儿子,他膝下还有好几个丫头,到时候联上几门好姻亲,不就又能得些进项?此外,徐直前两年还给他添了一双孙子孙女,这日子越发有了盼头。

    儿孙福也是福么,东平郡王心宽体胖地想着。

    “你家小五,今年满十五了么?”建昭帝忽地问道。

    东平郡王醒过神来,忙俯身道:“是,陛下,臣那不肖子文是咸安二十八年六月生的,今年正好十五岁。”

    咸安乃先帝年号,先帝在位恰好整三十年。

    建昭帝点了点头,又开始出神。

    东平郡王见状,自也不敢再说话,便也跟着发呆。

    直到现在他仍旧觉着,他这个幼子,是个挺神奇的存在。

    说来,徐的生母出身是极低的,且很早就病死了,东平郡王事情又多,这孩子小时候又顽劣,没少讨打,后来他烦了,干脆丢开不管。等到这孩子长成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弟,东平郡王再想管教,却已经太迟了。

    他打断了好几根藤条。

    越打,这孩子就越淘坏,大有踏上歪路一去不返的架势。

    可谁想,打从半年前起,也不知徐通了哪一窍,居然莫名其妙地便将那六十四卦给精通了,头一次出手,就让东平郡王赢了与定国公的赌局。

    紧接着,这孩子在学里也渐渐弄出了名堂,竟是一通百通,连带着那提笼架鸟、招猫逗狗的坏毛病,也一并改掉了,竟成了宗室勋贵中百年难得一遇的读书料子。

    自此后,东平郡王对他的看法大为改观,而这孩子也争气,除了书读得好,卜卦更是一卜一个准,从没错过。

    不过,他个怪毛病,举凡占卜,必须是他“心有所感”,强求却是求不来的,就算拿刀子逼着他,他也不会卜。

    他说“此乃天人感应,岂可强求?天若不予,取亦无取”。

    东平郡王先还将信将疑,不过,这半年来,徐时不常地便要“心有所感”,而郡王名下那十几间铺子,便这“天人感应”之下大赚特赚,不过半年时间,竟把那积年的窟窿都给补足了,还有大笔盈余。

    东平郡王直是乐得不行,自是越看这孩子越顺眼。

    七月初七那天,徐一大早便白着脸跑来告诉郡王,他昨晚忽然心悸,遂起床占卜,竟卜出行宫将会于七月初八晚上走水,且卦中有变,主小人作祟,若这场大火不能阻止,则“紫微星黯”,天下亦将动荡。

    东平郡王犹豫了一整天,到底架不住那“富贵险中求”的诱惑,壮着胆子连夜赶赴行宫,将此事源源本本告知了建昭帝,就此免去了行宫的一劫。

    “朕这些年来忙于政事,倒是与亲戚们都生份了,你也是的,也不说提醒朕一声。”建昭帝的语声终于出完了神,开口说道。

    东平郡王立时拉回了心神。

    听来责备的一番话,却透着股子亲近劲儿,显是要与他拉家长。

    他登时满身的肥肉都轻了几斤,谄笑着躬腰道:“陛下每日为百姓操劳,微臣又怎敢拿这些家长里短搅扰您呢?”

    建昭帝便笑:“家长里短才有意思,一家人也热闹。”

    “那是,陛下圣明。”东平郡王乐呵呵地道。

    又扯了两句闲话,建昭帝便撩袍坐下,神情渐渐变得郑重起来。

    “如今,还是要查清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道,眼底光焰不住跳动。

    今天早上,他收到了一份密函,金执卫并内府密探经查发现,在连接长春、永华、玉清等主要宫殿的宫道上,散落着大量木屑以及少许硫磺。

    因彼时尚未下雨,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并不困难,他们很快便验出,木屑曾在油里浸泡过,遇水亦不会湿。

    而有趣的是,这些木屑居然被染成了绿色,扔在宫道上,远远瞧着,与砖缝间的绿草融为一体,十分难以辨别,而硫磺亦被磨成细粉,它本身就是黄绿色的,亦与草色接近,若非有一个密探鼻子很灵,怕还查不出来。

    除此之外,玉华宫(即周皇后的住所)的宫墙有几处敲着声音不对,挖开一看,里头竟不是整块的青砖,而是以油木屑、硫磺与粘土混成的砖块,从粘和处的米浆来看,这些砖块应该是一到两年前掺进去的。

    这还只是玉华宫一处,因周皇后不在,两卫才有机会详查。

    那么,其他宫殿呢?

    比如他住的长春宫,又是何等情形。

    建昭帝的眸光渐渐变冷。

    若非东平郡王提前示警,若非他家幼子精擅卜卦,昨夜那场火会烧到什么程度,当真难讲。

    意外?

    建昭帝勾唇冷笑。

    这哪里是意外?

    弑君倒还差不多。

第068章 两卫

    建昭帝的思绪,又回到了两年前。

    那个时候,遗诏传闻突然便出现了。

    这可能是巧合么?

    建昭帝是绝不相信的。

    而就在方才,东平郡王转述的占卜结果,亦证明了,所谓遗诏,由始至终,都是骗局。

    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行宫便被人布了局。

    可笑的是,这并称不上精妙的一局,却轻而易举地将建昭帝引入其中。

    事实上,“先帝遗诏”四字一出,又有哪一位天子能够坐得住?

    以此为饵,自是一钓一个准。

    不得不说,这一局举重若轻,虽然简单,却有奇效。

    “陛下圣明。这事儿的确该好生查清楚喽。”东平郡王的声音传来,语气很是平常。

    建昭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那张堆满肥肉的脸上,是惯常的小心谨慎,偶尔眼珠子往旁转一转,心思皆在明面处,纵使极力遮掩,看在建昭帝眼中,却如透明的一般。

    从接到密报的那一刻起,东平郡王身上的那少许嫌疑,便被洗清了。

    身为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帝,对于京中这些皇室宗亲,建昭帝还是很放在心上的,郡王府但凡有大动作,他次日便会知晓。

    比如,他家那个突然变得聪明起来的小五子,以及那些狗屁倒灶的家务事。

    而行宫走水这一局,布局近两年之久,郡王府若涉及其中,必然会有相应的动作,可是,建昭帝埋在郡王府的眼线,却并无这方面的禀报。

    由此可见,郡王府与此事并无干系。

    这两年来,不,应该说是这几十年来,除了在外喝花酒、在家请喝酒、赴宴去吃酒外,东平郡王就没干过别的。

    哦,折腾名下的那些铺子除外。

    可惜的是,郡王本身并无经商之才,却还偏偏喜欢捣腾买卖,也不知赔进去多少钱,幸得有太后娘娘背地里贴补着,才没把整个王府都给赔进去。

    也就近半年来,生意才见起色,想来这亦是徐之功了。

    建昭帝不免有些惋惜。

    这孩子出身太低,就算有皇帝拉拔着,郡王府也没他的份儿,只能从别处想办法了。

    至于东平郡王另几个儿子,一个个烂泥扶不上墙,和他们爹像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不过是一群蠹朽蠢物。女人们就更别提了,那些糟心事儿,建昭帝看得都腻味。

    也正因此,对于这位皇侄儿,皇帝陛下还是有几分信任的,尤其在这件事上,信重更甚。

    毕竟,这一局天衣无缝,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东平郡王若是设局之人,拿着这件事做投名状,代价未免太大,也太可惜了。

    察觉到建昭帝似有若无的视线,东平郡王心里便有点打鼓,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安地咳嗽了两声。

    建昭帝缓过神来,向他微微一笑:“走水之事,便交给你与老许去办罢。朕不着急,给你们一个月的期限,你们好生去查,查仔细查严实了,再报予朕知道。朕过会儿再跟潘体乾说一声,给你弄块出入无禁的腰牌,也免得贤侄每每来瞧朕,都要过几道坎儿。”

    东平郡王一下子张大了眼睛,旋即整张脸都亮了。

    建昭帝口中所言的老许,名叫许承禄,乃是内府提督。

    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啊。

    许承禄掌麾下三千太监内卫,专事百官纠错察失、检私明秘,其手段百出、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实为朝堂上下诸人等之死敌,人送外号“许来横”,其“来”字暗指“去势”之“去”,至于“横”字,对应的则是“阉竖”之“竖”。

    由此可见,大齐的官员尤其是文官,对内府有多么地痛恨。

    此外,那潘体乾亦是天子最信任之人。

    他是内皇城禁卫金执卫的提督,而金执卫,亦是建昭帝最为倚重的一支力量。

    依大齐祖制,这支禁卫军直属皇帝陛下管辖,其成员皆是从边军调来的,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武艺高超的太监。

    他们的职责包括皇城各要处警卫、督护之职,各重案、要案、大案之侦办、查处,以及各犯案官员、宗室成员的抄家检视等等,乃是天子手中一柄利剑,所指之处,莫敢不从,一些官员私下将之与内府并列,以“双煞”称之,可见其锋锐之盛

    近年来,建昭帝迫于多方掣肘,不得不重用此二卫,于是,朝堂之上、士林丛中,渐渐便有了一些杂音,“阉党”、“逆卫”之论甚嚣尘上,虽还没到逼令建昭帝撤除内卫与金执卫的地步,但各种言论却始终无法禁绝。

    建昭帝坐了十几年龙椅,深谙这些文官的套路,是以完全不为所动,你说你的,我自照旧,甚至还在三年前将内卫又扩充了两千人,管辖范围亦从周边行省扩至大齐全境,举凡朝堂命官,无论官职大小,两卫探子皆可秘查,有错必纠、有罪必拿,凡有抗命者,当场击杀。

    此事一出,内阁当先便坐不住了,六位阁老齐齐告假,六部官员泰半效仿,几令朝政瘫痪,各路言官更是脸红脖子粗地当堂进谏,恨不能马上触柱而亡,搏一个千古忠臣之名。

    如此重压下,建昭帝只得退后半步,先是裁撤了一部分内卫,后又将派去监工青河、白江两处大堤的金执卫尽皆召回,这才使得朝堂重又运转起来。

    只是,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大齐朝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已然日趋尖锐。

    尤其是近几年,皇命越发地难以下达,建昭帝所拟旨意甚至连皇城都出不了,更遑论出京跨省,各地方官员还兴起一股抗旨风,个个为抗旨而抗旨,以抗旨为荣,好像不抗一抗旨,他们就不配是读书人一样。

    此外,内阁票拟旨意时,亦会以“皇权不得干预政权”为由,绕开皇帝,直接下发。有时候,建昭帝甚至要从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中,才能知道一些他从没听过、见过的政令。

    这岂非将他当朝天子与大齐完全隔离开来了,甚至是将他完全驾空?

第069章 亲戚

    建昭帝自不会对此坐视,反过来越发倚重两卫,时常经由一些非常手段,了解朝堂动向,举凡文官集团不欲他知晓之事,他便愈要插手其间,而他调派的人员,也从来都是身为奴才的太监。

    按照他的原话,“朕打杀不得官儿,几个太监,朕总打杀得罢”。

    极为刺耳之言,却又是无奈之现状。

    大齐自立朝起,便一向以士子为重,天子礼贤下士乃是美德,反之便是昏聩暴虐,那士林中人的一张口、一支笔,黑白不过翻掌之事,名垂青史也罢,千古骂名也罢,全在他心头一念、腕底一挥之间。

    试问,哪个君王不怕?

    又有哪个君王不是如履薄冰?

    建昭帝是个要脸的,并不想成为史书里的昏君,对这些文人只能以怀柔招抚为要,轻易也不敢招惹他们,至于廷杖这种惩戒官员的刑法,更是想也不敢想。

    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有抱负、有主意的皇帝,让他完全受文官集团的摆布,他不甘心。

    不得以之下,他只能剑走偏犹在,任用大指宦官,借力打力,以维系皇权的稳定。

    那些宦官深知,在文人眼中,他们就是一群残缺不全的怪物,连人都算不上,不过猪狗之属,如果没有皇帝在他们背后撑腰,这些文官一人一口都能把他们给咬死。

    此般情形下,他们必须、也只能紧随建昭帝,唯其马首是瞻,越发变本加厉地整治文官,遂导致两方力量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

    如此一来,朝堂之上自是怨声载道,宦官们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而皇权与政权之间,竟也就此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你抓着我的命脉,我揪着你的把柄,你不能奈我何,我亦拿你无法。

    于是,相安无事。

    当然了,东平郡王是绝对考虑不到这么深的。

    他从来眼界不亮,也就图个富贵日子罢了,什么阉竖、什么逆党,干他屁事?

    再说了,他可是正经的皇室宗亲,从生下来起,他的屁股就歪在皇帝这一头儿了,自然要死死抱着这根金大腿不放。

    “臣遵旨!”响亮地应了一声,东平郡王以一个胖子少见的灵活,翻身跪倒谢恩。

    他已经快要乐疯了。

    不说别人,只说潘体乾,据说,他每抄一回家,就能多买下一幢宅子。

    玉京城的宅子多贵啊。

    东平郡王天天捣腾那些铺子,也还没挣下一幢宅子的钱呢。

    如今,眼瞧着他就要跟着潘体乾混了,那岂不是表明,他也很快便能买得起宅子么了?

    东平郡王嘴都笑歪了。

    他要的不多,只要潘体乾能从指头缝里漏点儿下来,他就知足了。若是建昭帝一高兴,再赏个油水多的肥差,那他睡着了也能笑醒。

    这般想着,东平郡王已然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就差屁股后头安个尾巴摇一摇了。

    建昭帝见状,不由失笑:“罢了,你也平身罢,咱们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微臣不敢。”东平郡王诚惶诚恐,腰躬得几乎贴地:“微臣不敢奢望得陛下重用,只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建昭帝微笑颔首:“快起罢。”又吩咐侯敬贤:“侯大伴,给郡王换盏茶,朕瞧着那茶都凉透了。”

    侯敬贤忙碎步上前,亲斟了盏新茶放在东平郡王身前的小几上,复又退了下去。

    东平郡王几乎热泪盈眶,谢他一声归了座儿,捧起茶盏滋溜喝了一口。

    啧啧,好喝!

    他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体面的茶。

    他眯缝着眼睛,一脸地享受。

    建昭帝笑着摇了摇头,也没管他,亦举盏饮茶。

    待盏中茶去三分,他方闲闲抬眸,问:“这两日忙,倒是忘了问,贤侄家里都还好吧?”

    东平郡王擦了擦眼睛,置盏于案,说道:“微臣家中都好,谢陛下垂问。”

    建昭帝转动着手中茶盏,唇角隐着一抹淡笑:“朕记着,当年郡王府弄璋之喜,还给宫里送过喜蛋来着,这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见他似乎想拉几句家长,东平郡王自是乐于奉陪,遂道:“微臣的长子已经二十二了,前两年给微臣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微臣已经是当祖父的人啦。”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悄悄拿眼觑建昭帝,生怕这个话题引得他不喜。

    建昭帝面上挂着笑,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东平郡王暗自舒了口气。

    他听到过一点传闻,说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并非哪个嫔妃,而是两个俊俏小太监,也不知是真是假。

    建昭帝自不知他心中所思,又话几句家常,方搁下瓷盏,拣起案上一只羊脂玉狮子把玩着,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郡王妃与朕的淑妃,到底是怎么个亲戚关系,朕倒是一直没大弄明白。”

    殿中的空气陡然像是凝固了。

    东平郡王心头颤了颤,额角又见了汗。

    原来,这才是陛下召他觐见的因由。

    他就说么,今儿上晌才得了建昭帝大大的一番嘉许,何以晚上又重来一遍,却原来,这才是题眼所在。

    幸得他早有准备,他家那个逆子也果真有两分歪才,竟将此事也给料中了,还事先将这其中的关系替他撸了一遍,若不然,他只怕还真想不起如何作答。

    正了正衣襟,东平郡王一脸庄重地回道:“回陛下,拙荆与淑妃娘娘,乃是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姐妹。”

    “是这样么?”建昭帝笑问。

    不知何故,东平郡王总觉着,他的笑容里,带着些别的意思。

    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继续说道:“据微臣所知,拙荆的表姑祖母与淑妃娘娘的堂外祖母,乃是隔了两个房头儿的堂姐妹,小的时候她们还在一处住过来着。大概在五十年来年前,拙荆的表姑祖一家分了出去,搬到了京城居住,从那以后,两家就再没来往过了。”

    他停下喘了口气儿,又道:“原本这事儿拙荆也不知道,还是在两个月前的时候,拙荆家中正好祭祖,拙荆被请回去坐席,听族里几位老人家说起当年旧事,偶尔提到了淑妃娘娘堂外祖母的名讳,觉着耳熟,便多问了一声儿。”

第070章 淑妃

    东平郡王妃一年总要进几次宫的,李太后爱屋及乌,时常拉着她说话,诸嫔妃冲着太后娘娘的面子,也待她甚好,她听说过淑妃娘娘某个亲戚的名字,哪怕是远房的,倒也说勉强得通。

    此时,东平郡王又道:“因拙荆族中的老人也记不太清了,便请了族谱来瞧,见那上头果然写着淑妃娘娘堂姑祖母的名讳,拙荆这才一点一点弄出眉目,微臣知道后就……”

    他再度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些窘迫地道:“微臣……也不瞒着陛下说,微臣当时确实生出了私心,便叫拙荆往宫里递牌子,求见了淑妃娘娘一面,把这层亲眷关系给续上了。”

    言至此,他蓦地离案而起,“扑通”一声,重重跪地。

    刹那间,整间配殿都似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几晃。

    建昭帝吓了一跳,凝神看去,便见盏中的茶水正泛起一圈圈的微澜。

    这分量是得有多沉?

    此时,东平郡王已然抖着嗓子再度开口:“陛下恕罪,微臣曾经告诉拙荆,让与淑妃娘娘多亲近亲近,实是想要由娘娘出头,替微臣在陛下跟关说些好话儿。微臣私心杂念太重,实在……”

    “好了好了,快起来罢。”不待他说完,建昭帝便笑了起来,向侯敬贤招了招手:“侯大伴,替朕把王爷扶起来。”

    笑语至此,他又揶揄地道:“郡王这一跪,朕这殿里的砖头怕都要碎了。”

    侯敬贤忙依言扶起了东平郡王。

    郡王起身后,复又躬腰请罪:“微臣太胖,陛下恕罪。”

    建昭帝被他逗乐了,大笑着摆手道:“无罪,无罪,快起罢。朕又没说什么。”

    说话间,随手拿起案上一方素面青布帕子,命侯敬贤拿着,笑道:“把这个给了郡王,让他擦擦汗,他今儿汗流得挺多的。”

    这话越发透着亲切,东平郡王忙接过,仔细地将帕子折了几折,才蜻蜓点水般地向额角按了按,躬腰说道:“臣谢陛下不罪之恩。”

    建昭帝弯唇而笑,神情清朗犹若少年:“朕也就是好奇,你说清楚了,朕也就明白了。”

    他其实早就查明白了。

    否则,又岂能容这一家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搅事儿?

    今日当面问及,不过是想瞧一瞧东平郡王的反应罢了。

    与那些老狐狸、老油条斗智斗勇日久,建昭帝自忖还是有些眼力的,一个人是说真还是言假,他自有一套分辨的法子。

    只要东平郡王没撒谎,让淑妃认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也不算什么。

    此外,东平郡王的那点儿私心,也很正常。

    王府一众男丁都没事做,换谁也要着急,也会有私心。

    有私心才好啊。

    于建昭帝而言,私心杂念其实一点不可怕,甚至还是好事。

    他最怕的,还是那些“赤胆丹心”的忠臣。

    连个把柄都不让人拿住,你让他还怎么放心用人?

    此刻,见东平郡王表里如一地平庸、贪婪且愚蠢,建昭帝终于放了心,又再闲话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踱至窗边,管自出神。

    绛纱宫灯笼出一片微红的光,细雨斜飞,阒夜寂寥。

    “陛下,可要添几支蜡烛?”耳畔传来常若愚的声音。

    他方才一直在外守着门户。

    建昭帝没说话,只将视线转向阔大的殿宇,数息后,振了振衣袖:“摆驾,去荣禧殿。”

    说着已然提步往外走,绣着金龙的袍袖在灯影下翻卷着,好似那金龙即将破出层云。

    常若愚忙碎步跟上,殿外侍立着的一众人等亦紧随其后,须臾间,御驾便离开了长春宫。

    不远处的琼宁宫左近,一道披蓑衣、挑宫灯的人影,悄然伫立于漫天细雨中,眼见得御驾去往荣禧殿,方叹了一声,转身闪进了角门。

    “康姑姑回来了。”门内正候着个小宫人,见那人走进来,笑着屈膝问好。

    康寿薇点了点头,将蓑衣脱下交给她,一面轻声问:“红嫣,娘娘可歇下了?”

    那叫红嫣的小宫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脆声道:“姑姑问得好巧,方才娘娘还叫芳苓来问姑姑回来了没有呢,说是如果姑姑回来了,就先去寝宫给娘娘回话儿。”

    “知道了,我这就去。”康寿微道,沿抄手游廊走了两步,又回首问:“你们可吃过饭了?”

    “我们都吃过啦,姑姑的晚饭我叫人温在炉子上了,您回去就能吃上热的。”红嫣巧笑着道。

    康寿薇板正的脸上浮起一个笑,颔首道:“有劳你了。你叫人把门关上吧,再,叫他们都警醒着些,每个时辰巡视一次,我会来查的。”

    昨夜行宫走水,陛下命诸宫好生守夜,更加派了大批金执卫巡视。

    红嫣忙肃容应道:“姑姑放心,我这就去传话。”

    说着便抱了蓑衣飞跑下去了。

    康寿薇整了整衣襟,沿曲廊行至二进院中,抬头望去,便见寝宫里亮着灯,碧纱窗下,嵌着一道婉约的身影,正是淑妃娘娘。

    守门的小宫人老远便瞧见了康寿薇,忙蹲身行礼,待她走近了,方用很轻的声音道:“娘娘正等着姑姑呢。”

    一面说话,一面引颈往康寿薇身后睃了睃。

    雨丝如薄烟,被绛红的灯晕笼着,随风起伏。

    并没见有人跟她在后头。

    小宫人似是有些失望,矮身行了个礼,退去一旁。

    康寿微心底又是一叹,挑帘跨进殿中。

    淑妃娘娘正在灯下看书,耳听得脚步声,抬眼便见康寿薇孤身走了进来,她立时便有了数,浅浅一笑:“陛下今儿来不了了?”

    康寿微语声微涩:“回娘娘,陛下去荣禧殿了。”

    “如此。”淑妃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搁下书,端起茶盏,往左右看了一眼。

    几名宫人立时退了下去,不消多时,锦帘内外,便只有她主仆两个了。

    “阿薇,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待人皆走空了,淑妃凝视着手中的茶盏,幽然问道。

    语罢,她复又抬头,清丽的脸上,似有波澜起伏:“我是不是该当老老实实地呆在皇城里,才能显得我这个淑妃娘娘乃是名符其实的淑良贤德?”

第071章 商量

    “娘娘可别这么说。”康寿薇立时说道,声音很低,情绪却很强烈:“娘娘这些年来与世无争的,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亏,您要再不言声,人家可不得欺到头上来了?”

    她踏前半步,越发放轻了声音:“此番您能跟着来行宫,那些人往后想必再不敢小瞧了您去。”

    淑妃轻轻地“嗯”了一声,视线仍旧有些放空,语声亦自幽寂:“我也不过是想要喘口气儿罢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怔忡了片刻,忽地看向康寿薇:“阿薇,那孩子……你说他到底为什么要卖我这个好儿?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企图?”

    极平常的一个问句,康寿薇却是神情一紧,匆匆道了一声“请娘娘恕奴婢僭越”,便走上前去,“豁啷”一声,将窗子推开了大半。

    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吹得墙角烛影乱晃。

    淑妃怔得数息,方笑着摇头:“你也太过小心了。”

    “此地不比皇城,小心些不为过的。”康寿薇正色说道,探身往窗外瞧。

    远处廊下立着几个小太监,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她略放下心,回身便跪倒在地:“娘娘恕罪。”

    “起来罢。”淑妃挥了挥手,无情无绪地搁下茶盏,支颐望向窗外。

    雨仿佛又大了些,汉白玉石阶上,汪了好些水洼子。

    “依奴婢看,那孩子是个有心的。”康寿薇的声音很低,听着有些发闷:“上回他说的几件事,全都说准了,这本事不是吹的,那是实打实的。且如今郡王殿下又与陛下走得极近,那孩子既然能掐会算的,想必也算到了这一点,便提前在娘娘这里卖个好儿,不过是想请娘娘拉他一把而已。”

    她将身子向前倾着,声音越发低微:“娘娘也知道的,郡王妃对那几个庶的,委实是……”

    她顿了片刻,留下一小段予人遐想的空白,又续道:“那孩子在那府里的情形,想也能想得到。虽然郡王殿下如今待他也还好,可奴婢打听过了,殿下似乎很有些惧内,若不然,当年那孩子的生母也不会……”

    她再次息住了话头。

    淑妃回首,向她投去一个了然的笑。

    康寿薇知道她听懂了,便又道:“总而言之,那孩子往后是好是坏,郡王妃是肯定说得上话的,他若想要得个好前程,少不得先要过了郡王妃这一关。只郡王妃素来厌他,他根本近不得前去,这才冒险把主意打到了娘娘的头上。”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语声中亦似杂着几分感慨:“那孩子也还算伶俐,如果当真绝了前程,却也有些可惜了儿的。”

    再停了数息,转眸望向淑妃:“娘娘觉着呢?”

    淑妃怔怔地回视于她,眸光重又变得空洞起来,似是出神,又似茫然。

    康寿薇也不催她,只静静地垂首立着,拢在袖中的手,向袖角处捏了捏。

    若有精于针线且眼尖之人在此,便会发觉,她袖角处的针脚,与别处不大一样。

    那里头,缝着一张三百两的银票。

    徐家五郎,果然是个有心人。

    “只求姑姑替我说句好话,若说的乏了,这钱您尽管拿去买茶喝。”

    少年嘻笑的语声,公鸭嗓子一样地难听,可是,那张顶清秀干净的脸,却又让人怎样也生不出恶感来。

    自然,比起那张俊美的脸蛋儿,这三百两银票,才更让人动心。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罢了,又有何难?

    时机合适了,便添两句,若寻不到时机,不说也成,总归银子落袋,断没有再往外掏的理儿。而若这样的买卖再多来几回,她便在宫里养老,也不成问题了。

    康寿薇垂着眼睛,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阿薇这番话,实是说到了我的心坎儿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淑妃方才发出一声轻叹。

    康寿薇躬了躬腰,仍旧是平素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淑妃缓缓起身,转去一旁的美人榻上半倚着,莲花般的清颜上,锁着几分愁绪:

    “不瞒你说,我倒想再让他指点我几句。可惜上个月我才过了生辰,这地方离京城挺远的,委实不好请郡王妃……请表姐过来吃酒。若不然,这倒是个挺好的由头,我向陛下求个恩典,陛下想是会应允的。到时候,那小子必定有法子跟着混进来,就像上次那样。”

    她弯唇而笑,然眸底忧色却未散。

    康寿薇垂眸听着,没接话。

    这位“表姐”,可真是一表三千里了。

    不过,淑妃看来很愿意认这个亲。

    这些贵人们其实也挺可怜的,一入宫门,那家乡亲人,便只能在梦里头见一面了。

    她们还不比宫女,宫女好歹还有放出去的希望,她们却是永远地留在了宫里。

    淑妃的家乡本就远,离京城好几千里地,打从晋了位份,她与家人便再无瓜葛,如今,平白多出了一位表姐,又还是郡王妃这样的贵妇,她也算有个亲人了,不管远近,总归也不算孤身一个。

    “都说敬妃家学渊源,我瞧那孩子才是有真本事的呢。”淑妃此时又道,眉尖若蹙,笑容亦带着涩意:“他说的几件事儿都对上了,若不然,我又哪里能压下那些头尖眼利的,得着这行宫伴驾的机会?”

    言至此,她的面上又掠过了一丝伤感:“如今,那些事情已经都应验了,我这里倒又没了头绪,万一回宫之后,那些人背地里给我使绊子,防也防不过来呢。”

    她停住语声,叹了一口气,神情惘然。

    康寿薇目无异色,心下却是一阵狂跳。

    这话已然入了港了,只是,该怎么往下接,却须小心。

    淑妃可不傻。

    忖度片刻,她躬了躬身,低语道:“娘娘恕罪,奴婢斗胆说一句您不爱听的,这事儿怕是不能太急。”

    淑妃凝眸望向她,似是等着听她的下文。

    她便又道:“娘娘如今已然风头太过了,虽说还有个敬妃娘娘在旁边分担着,还是挺显眼的,奴婢觉着,现下不好再生出别的事儿来。您常说什么韬光养晦,这时候就该这样。”

    不进反退的一席话,却又极有道理,很让人信服。

第072章 冷暖

    淑妃被说动了。

    或者不如说,她自己其实亦是如此想的。

    此前,靠着东平郡王幼子递来的条子,她方才得以击败强敌,随行伴驾。而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捎带着把敬妃也拉了过来,敬妃蒙在鼓里,只以为是运道好,却不知这其实是淑妃送她的机缘,目的便是不让自己显得太突兀。

    如今,行宫突然走水,她们这些伴驾之人,便也被推到了浪尖儿上,一旦有个差池,那可是能要命的事。

    “你这话很是。”淑妃笑道,伸出纤纤十指,垂眸打量着指甲上新染的丹蔻:“这几天我冷眼瞧着,陛下竟是没去过玉清殿呢,倒是常往我和敬妃这里来。”

    玉清殿乃是荀贵妃的住处,建昭帝已经快半个月没去了。

    这可不算什么好事。

    荀贵妃的那一个“贵”字下头,不知压着多少人的尸骨血肉呢,得罪了这一位,日子可就难过了。

    “正是这话,娘娘比奴婢更明白。”康寿薇奉承了一句。

    淑妃笑了笑。

    不过,很快地,她的眉尖便又轻蹙起来:“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你也知道的,前儿晚上郡王求见,到底也是我多说了一句话,陛下这才召了他进来。你说,陛下会不会以为……”

    她抿了抿唇,一脸地忧心忡忡。

    康寿薇倒是比她看得更通透,笑道:“娘娘这么做没错儿的。人都有私心,娘娘的私心放在明处,任谁都是一眼看到底,就算有些闲话,也没多大要紧。”

    她在宫里呆了十来年,早将这些门道摸清了,建昭帝的脾气,她也多少了解一些。

    相较而言,淑妃虽然不笨,进宫的日子却短,比不得她这当老了差的。

    “嗳,你这话倒也不错。”淑妃颔首道。

    语毕,自嘲地一笑:“我啊,就是有时候思虑太浅,不够周全,还好阿薇帮我。”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眉轻颦、眸蕴水,点点清愁,大有捧心之态。

    康寿薇冷眼瞧着,心下无比地服气。

    淑妃这伤春悲秋的模样,在宫里也算少见,难怪陛下对她如此上心呢,委实是这一款儿的美人,实芯的少、假装的倒挺多。

    陛下眼睛又没瞎,孰真孰假,他能瞧不出来?

    放眼望去,这宫里风吹就倒的嫔妃多了去了,何以独淑妃一人得宠?还不是因为她是“真性情”?

    九成九的真,再掺上一分的假,建昭帝就爱这个调调儿。

    敛敛了眉,将这些念头抛开,康寿薇斟酌着又开了口:“娘娘,奴婢这里倒有个消息。前两天,奴婢打听到了郡王妃的生辰,好像就在十月里……”

    她意味深长地停住了话头。

    淑妃眼神微闪,低低地“唔”了一声,正欲说话,蓦地,院外响起一声通传。

    “启禀娘娘,陛下叫侯二总管送东西过来了。”

    小宫人毫不掩饰的欢喜音线,隔一院秋雨,遥遥送至轩窗。

    淑妃怔了怔,旋即,柳眉一扬、双眸一弯、唇角一翘。

    刹那间,清愁散尽,春风潋滟,那清丽的容颜拢在氤氲烛影下,若海棠春醉,美得动人心魄。

    “快请罢。”她自美人榻上起了身,不疾不徐地说道,拢在袖中的手指,轻捻着袖畔繁复的绣花。

    陛下并不曾与她生分。

    他的宠爱还在。

    康寿薇此时亦是喜动颜色,疾步行至窗前,朝外头那几个小太监一点手:“你们都过来,掌灯。”

    乾清宫二总管亲自送东西,自然是陛下有了赏赐,若是黑灯瞎火地迎着,却也太过简慢了。

    见她喜得眉眼都活泛了,淑妃倒有闲情打趣她:“瞧把你给乐的,比我这个主子还欢喜。”

    康寿薇欢喜地道:“主子好了,咱们做奴婢的自然也会跟着好。这是奴婢的私心,主子千万恕罪。”

    淑妃心情大好,自不会计较她的玩笑之语,摆了摆手作罢。

    康寿薇亦快手快脚阖窗落帘,又替淑妃整理衣饰。

    不一时,侯敬贤便领着几个小太监,徐步踏进内院。

    康寿薇亲挑帘栊,将他们一行人让了进来。

    侯敬贤拢共带了四个小太监,他四个人人都没空着手,一水儿地手捧金漆托盘,盘子上头盖着红布,红布上又罩着极金贵的水晶玻璃罩,防着东西被雨淋湿的。

    康寿薇直是笑逐颜开。

    这水晶罩便已经很贵重了,可见里头的东西更重,由此亦可知,建昭帝人虽去了荣禧殿,心里挂念的,还是她们娘娘。

    一时间,主仆二人俱是心头大定,面上皆露出笑来,被满室红烛一映,格外地喜庆,而琼宁殿内外亦很快明烛闪耀,热闹非凡,与半条街外灯火辉煌的荣禧殿不相上下。

    一得赏赐,一得雨露,无分轻重,宠爱亦是相同的,于是,欢欣雀跃,亦是一样。

    只是,这热闹的烛光,到得荀贵妃所住的玉清殿时,却又变得黯淡了起来。

    微雨凉风、庭户冷落,玉清殿门前,只有一盏宫灯孤零零地亮着,微弱的光晕,被满世界的萧瑟涤尽。

    而皇后娘娘所住的玉华宫,更是黑灯瞎火地,早便人去楼空了。

    这一夜,行宫与皇城之中,自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说不尽地秋思秋恨,不提也罢。

    次日一早,东平郡王拜别建昭帝,坐马车回转郡王府。

    他在车上盹了一觉。

    他认床,昨晚又想东想西地,便没大睡好,早上起来精神很是不济,这一路马车慢悠悠晃着,他干脆躺平了,竟也睡得颇沉。

    到了地方,东平郡王被小厮唤醒,两手搓着脸下了车,提声吩咐:“走着,去外书房。”

    若换作往常,这一整夜未归,他回府后必定会先去宁萱堂郡王妃朱氏跟前,先行报一声平安,然后再去别处鬼混。

    而这一次,他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下车便直奔外书房。

    才将走到院门处,便见一翩翩少年自别路而来,一身簇新的靛蓝宽袍,拿松绿绦子松松环着,乌黑的发髻以一根八仙过海青玉簪贯住,人物济楚、丰神如玉,正是徐。

第073章 告状

    “哟,父王回来了,儿子可等候您多时了。”见了东平郡王,徐意思意思地弯了下腰,口中说着恭敬话,神情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半年前如果他敢这样儿,东平郡王就该叫人取家法了。

    委实是这倒霉孩子太欠抽,小时候还算好,不吱声不吱气地蔫淘,他这个当爹的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大了两岁,闯的祸却是一次比一次大,东平郡王只能跟在后头收拾,有时候气起来,真想把这娃抽死了事。

    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

    如今的徐,可是王爷的心头宝,一看见那张俊脸,他不仅不想抽,还想抱着亲两口。

    多好的孩子啊,顾家,有什么好事儿都没忘了他爹。

    “我儿来得正好,为父正要找你说话呢。”东平郡王笑眯眯走了过去,被革带勒出两道深纹的肚皮,随着笑声不停地抖动。

    徐担忧地看了一眼那根革带。

    要断了。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怕太显胖,郡王顶喜欢穿小一号的衣裳,腰带也总要往里多扣一点,于是么……

    徐转开了视线。

    “来,随为父进去说话。”东平郡王并不知他在想什么,朝他招了招手,又回身吩咐:“去备茶,再弄点儿吃的过来,本王饿也。”

    半文不白的一句,听来十分古怪,小厮长乐却是见怪不怪,应了一声,飞跑下去备办了。

    东平郡王这厢又按了按肚子,愁眉苦脸地摇头:“今天起来得急,我就吃了个半饱儿,此时甚难受耶。”

    徐“哼哈”应付了两声儿。

    自从听他讲了几次卦,东平郡王有事没事便爱拽个文,不伦不类地,所幸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草包,比起他平常干的那些傻事儿,说两句呆话委实不算什么。

    父子两个很快摒退从人,去了书房。

    不多时,茶点已然备齐,四干四鲜、四凉四热,再加两品甜粥,并一壶新沏的临川玉露。

    “这是陛下才赏的,我儿且尝尝。”东平郡王显摆地指了指茶壶,脸上的得意根本就掩不住,胸脯挺得跟肚皮一样高:

    “听人说,皇后娘娘最喜欢品茶,每回宫里来的新茶,陛下都会赏给皇后娘娘。如今,为父这里也得了新茶,陛下对咱们郡王府还是很看中的哇。”

    他笑得满脸都开了花,原本并不算小的眼睛,这会儿都快找不着了。

    徐这时嘴里已然塞满了点心,闻言便敷衍着点了点头,含混地道:“父王威武。”

    见他一副猴急样儿,像是饿了几天似地,竟比他这个半饱的吃得还快,东平郡王不由讶然,飞快地从盘子抢下最后一块桃花酥,一面往嘴里搁一面问:“你吃这么快做甚?没吃早饭么?”

    徐用力咽下口中的点心,手中已然又抓起一枚松油酥瓤卷儿,口齿不清地道:“父王这里的点心好吃,儿子以前从没吃过,想多吃两个。”

    他举起手中的点心,笑得毫无心机:“就像这样式的点心,儿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着。真好吃!真好吃!”

    一迭声的赞叹,字字天真,亦字字讥讽。

    东平郡王打了个愣,随后哈哈大笑,若无其事地吩咐:“来啊,再上几盘点心来,让厨下做些新鲜花样儿,别弄重复了。”

    “是,王爷。”门外的长乐撅起了嘴。

    气儿都还没喘匀呢,又要往外跑,他便有点不高兴,行至无人处,鄙夷地撇了撇嘴。

    不是他说,他们家这位五爷,告状的本事也忒差了点儿,连他这个当下人的都瞧不上。

    什么没吃过点心?当谁听不明白么?

    这是在给王妃上眼药呢

    这些吃喝上头的事,本就是王妃管着,徐说自己吃得差,言下之意,便是王妃平素待他不好。

    这状告的,忒小气了。

    且告状也没用啊。

    在王妃的跟前,他们王爷向来是要退出去一射之地的,举凡府内大小事,王妃说了才算,至于王爷,那就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从来不问,只管在外头瞎折腾。

    只是,他老人家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见闹出什么花儿来,就那些铺子还管不来呢,更何况别的?

    虽然说这话有点儿以下犯上,可长乐还是觉着,这府里的闲人,委实太多了些。

    从东平郡王算起,老少爷们儿就没一个有正经差事的,镇日里吃酒听戏、斗鸡走狗,再不济,城外庄子跑个马、走走膘,再顺便调戏调戏小村姑什么的,也就这么点子事罢了。

    整整一府府的纨绔,放眼玉京,也没几家。

    好在郡王妃持家有方,府里才没乱起来,而下人们便也以王妃为首,将家里的主子分了几等。

    王妃自然是头一等的。王爷、世子爷并二爷则次一等。然后是嫡出的三姑娘,她一个人占第三等;过后才是庶出的姑娘们并三爷、四爷;

    还有个最末一等的,便是五爷徐。

    谁教他出身太低呢?

    他亲娘就是个扬州瘦马,当年被人送进府时,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她倒是挺有本事,趁着王爷的新鲜劲儿,瞒天过海便生下了徐,约莫是想着母凭子贵,混个姨娘当当。

    她倒也真如了愿。

    在她死后。

    活着的时候,她挣命一般地生下孩子,却也落了一身的妇人病,不能挨男人的身子,王爷渐渐也便没了兴致,过后,她终是一病死了,丧事还是王妃帮着张罗的。

    那个名份,亦是王爷在她死后一年,才给她提上去的,约莫还是冲着徐,想把他的出身尽可能地往上拉一拉。

    说来也真怪,那女人死后没多久,王爷竟也跟着病了一场,外头都说五爷命硬,克了亲娘再克亲爹。

    王爷虽然不尽信,心里怕还是膈应的,便把这徐搁在偏院儿里养着,先还管一管,后来便由得他去了。

    顶着克亲的名头,生母又是如此地不成体统,郡王妃自然厌着徐,坚决不许他去上房定省,只有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才让他在院门外磕两个头。

第074章 王妃

    长乐不屑地摇了下头。

    就这么个主儿,竟还妄想着在王爷跟前告王妃的状?

    多大的脸哪?

    别看王爷最近挺近着他的,说不定王妃一发火,他那好日子便没了。

    一路转着心思,长乐先去厨房传了话,掉过头来,便屁颠颠地拐去垂花门,寻了个相熟的婆子,将外书房发生的事添油加酱地说了一遍。

    半盏茶后,宁萱堂中,便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

    院子里乌压压站了满地丫鬟婆子,此时却连一声嗽声亦无,便连挂在廊下的雀笼子,亦是一派寂然。

    东次间儿里,东平郡王妃朱氏端坐于紫檀木扶手椅上,脚踏边是摔得粉碎的甜白瓷茶盏,茶水泼了她半幅裙子。

    “下贱东西!”她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眼神冷得像粹了冰。

    “呼啦啦”,不知哪里来的风,引得锦帘翻卷,屋中亦像是浸了门外寒气,冷得怕人,几个大丫鬟俱皆低眉垂首,噤若寒蝉。

    管事妈妈葛福荣家的见状,忙挥了挥手,将人都遣了出去,她自己则亲取了箕帚,一面扫着满地的碎瓷渣,一面和声低劝:“王妃且息怒。那不过是个蠢人,用了这么个蠢法子告状呢,王爷向来把您放在心尖儿上,断不会听他胡扯的。”

    “这可未必。”朱氏紧紧拧着眉头,保养得宜的一张脸,因了这样的神情,变得有些扭曲起来,语声亦是阴鸷的:

    “那贱种随了他那下贱的亲娘,他那下贱娘的手段可不低,当年蛊惑得王爷留了种,生下他这个小贱种来。老的尚且如此,小的没准儿青出于蓝呢?”

    她发一声冷笑,眼底寒意愈盛:“你瞧瞧,王爷如今不就被他给哄得团团转么?听说王爷最近时常与他书房在里关着门说话,我旁敲侧击问了几次,王爷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她再度冷笑了一声,猛地一拍扶手:“什么狗屁玩意儿!”

    也不知是骂徐,还是骂东平郡王。

    葛福荣家的不敢接茬,只能远兜远转地从旁劝解:“王爷向来与您一条心,如果当真有甚么大事儿,必定要先在您这里过个明路,从前那些事,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朱氏转念想了想,面色稍霁,“嗯”了一声,自袖笼里抽出帕子来,拭着裙摆上的茶渍。

    葛福荣家的觑着她的面色,又小心地道:“再一个,这府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头一个就会到王妃的跟前。不说别的,那长乐分明不是咱们的人,不也巴巴地往里头递信儿?”

    朱氏不语,只皱了皱眉,抬手便将帕子向旁一掷。

    绣着兰花的帕子轻飘飘落在案上,半透明的软罗料子摊开,像拢了一层薄雾。

    “当初我也是不想迫得爷太紧,这才松了松手,只想着给爷们儿一个松快的地方,让他喘口气,别哪儿哪儿都是我的人。如今看来,还是失策了。”朱氏声音很平,眉眼间却蕴着薄怒。

    葛福荣家的抿了抿唇,没说话。

    当年的事,根本不像王妃说的这样简单。

    王爷还是生气了的,冲王妃发了好大的脾气,外书房的那些人,一个没留,全被打杀了。

    王妃一病好几日,末了,还是拖着病体,好好儿地发送了那梅姨娘,更请僧道念了好几天的经文。

    拢共看来,这府里死了的几个姨娘加起来,及不上梅姨娘的丧事办得周全。

    这些事,外头的人不知道,葛福荣家的随侍王妃左右,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而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无论哪家哪户,男主子一旦较了真儿,女主子其实是翻不出浪花来的。

    更何况,王妃的娘家已经破落得那样,阖家就指着王妃过活呢,王妃的腰杆儿又哪里硬得起来?

    再退一万步,就算有个硬仗腰子的娘家,“出嫁从夫”这一条,也能压得女人家抬不起头。

    王妃又怎样?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那寿安郡王的王妃,不就因善妒被休回家了?

    过后,一根绳子吊死了事。

    那寿安郡王妃的娘家还是个官儿呢,不也照样没个活路?

    身为主母,最怕落个忌残害虐待庶子女的恶名,寿安郡王死了一儿一女,自然要让老婆偿命。

    常言道,“妻子如衣服”,阖家就这么一个外姓人,若是做夫君的容不得了,那就只能一死了之了。

    这话放在东平郡王府,也同样合适。

    徐出身再低,那也是王爷的骨血,王爷的意思也很明白,简慢点、轻贱点、薄待点,都没问题。

    却也仅此而已。

    再进一步,那是绝不能够的。

    若不然,这府里三位庶出的爷,又哪能活到现在?

    葛福荣家的暗自叹气。

    王妃样样都好,唯有一个不好,便是眼界太低,偏又把自己看得太高。

    王爷也就是看着不管事罢了,实则这府里的根本,全都在他手上呢,比如那些铺面儿,王妃就很难插得进手。

    可笑底下那些人不明白,还一个劲儿地捧着王妃,还以为王妃就是府里的天呢。

    王妃也是,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倒把从前吃的苦头都给忘了。

    葛福荣家的无可奈何地想着,忽听朱氏道:“再过些日子便有炭敬,你到时候提醒我,把洗砚斋的炭都给免了,冻死这下贱东西。”

    葛福荣家的一惊,抬头看去,便见朱氏一脸地怨毒。

    洗砚斋便是徐的院子。

    葛福荣家的想了想,低声应了个是。

    朱氏还在气头上,一时是劝不来的,先让她顺过这口气,等过些日子再好生劝一劝。

    如今的徐,正与王爷父子相和着呢,断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看待了,便是瞧在王爷的面子上,也要有所改观。

    不然,王爷的脸又往哪里搁?

    这个道理,朱氏也自明白。

    只是,这么些年苛待惯了,也没人说什么,如今陡然让她改,她有点不太习惯。

    “唉,说这些也怪没意思的。”她忽然便泄了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黯然,僵直的脊背亦往下塌了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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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