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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75章 宣泄

    葛福荣家的便陪笑道:“王妃是有福的人,儿女双全、子孙康健,世子爷又孝顺懂事,顺哥儿和福姐儿也听您的话,王爷不也常说亏得有您掌家,这府里才能安安生生地么?您好生过您的日子去,那起子小人,理他作甚?”

    这话转圜得当,又提起了朱氏最疼爱的孙子和孙女,她的神情立时变得柔软起来,抬起手抚了抚发鬓,笑道:“你这话也对。”

    语罢,端起高几上的茶盏,浅啜了一口,又吩咐:“等一时你去拿几个银锞子,亲去外书房跑一趟,替我好生赏了那小子。”

    那个长乐晓得往里头递话,显见得很有眼色,自然该重赏。

    葛福荣家的应下了,旋即陪笑道:“王妃今儿在屋里闷坐了半晌,奴婢扶您去外头散一散可好?”

    最近朱氏脾气见长,动不动就摔东西,还时常打骂丫鬟婆子,这一两年里,光发卖的就有十来个,闹得人伢子整天登门。

    委实不好看相。

    葛福荣家的便想着,多在外头走一走,兴许朱氏的心胸也会跟着宽一些,免得总跟下人置气,跟那小户人家似地。

    “不用了,就去窗前吹吹风便是,我再换身儿衣裳。”朱氏兴致了了地道,搁下茶盏,起身行至大案旁坐下,眉间蓦地又腾起浓浓的嫌恶,恨声道:

    “换下的衣裳给我拿个火盆子烧干净了,穿着它说了那下贱东西半天的闲话,没的沾了晦气。”

    语罢,又遥遥一指小案上的帕子,神情越发轻屑:“还有这个,也一并都烧了罢,就在这屋里,当着我的面儿烧。”

    葛福荣家的情知她是恨毒了,拿这法子出气呢,也不点破,恭应了,便挑帘将绿云、绿烟几个大丫鬟叫进来服侍,又去外头准备柴炭等物。

    待她回屋时,朱氏已是焕然一新,上穿着这一季新裁的豆绿妆花缎补子五彩挖金遍地锦通袖袄儿,下系着墨绿底织金蟒挑线裙,满头乌发挽了个堕马髻,横插着一支水头极好的垂珠佛头如意簪,那珠串子是以羊脂玉打磨而成的,颗颗浑圆,光晕柔和,衬着发髻两侧的金镶玉掩鬓簪子,端是华丽。

    葛福荣家一进屋便作势揉眼睛,笑着道:“哎哟,这是哪里的神妃仙子下了凡,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呢,老奴这眼都花了,少不得要好生拜一拜。”

    说着便当真要往下跪,被绿云笑着拉住了。

    朱氏亦被这话逗乐了,心下微觉得意,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拿帕子掩唇道:“妈妈这眼睛好不好的我不知道,这嘴上却是抹了蜜的,净说好听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那笑声飞出窗外,惊起树上鸟雀,吱吱喳喳地叫着飞远了,便连廊下的鸟笼子里亦传出一阵啁啾,好不热闹。

    再过不久,火盆便也送到了,朱氏叫人当面烧了衣裳帕子,宁萱堂亦是门户洞开,烟气散得满院都是。

    趁着这个空当,葛福荣家的往外院走了一遭,回来时,已是诸事妥当,朱氏见她来了,便挥退众人,单留下她说话。

    “你这是去外书房找那小厮去了?”屋中无人,她说话便也直截了当地起来。

    葛福荣家的便道:“奴婢是去了外院儿一趟。依王妃的吩咐,拿了几个银锞子赏了长乐,可把他给高兴坏了,拉着奴婢一个劲儿地说要来谢您,又说您就是那活菩萨呢。”

    这话委实顺耳,朱氏听得直笑:“小孩子家家的,就爱乱说话。”

    葛福荣家的便又道:“奴婢过后便打发他去了,因看着时辰还早,便又顺脚去了趟大厨房。”

    “那你没去外书房么?可瞧见王爷了?”朱氏立时追问,微有些急切的神情,让她眼角的皱纹变得格外明显,上好的香粉也盖不住。

    葛福荣家的不动声色,恭声道:“奴婢原想去外书房瞧一眼的,不想正撞见三爷和四爷往那头走,奴婢便没去了。”

    朱氏怔了怔,旋即面色一冷:“他们又去做甚?”

    “听说是王爷叫他们过去的,奴婢打听过了,像是王爷要把铺子上的事情交给三爷他们去管。”葛福荣家的垂首说道,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朱氏登时大怒,脸都涨红了,正要说话,葛福荣家的忙又道:“王妃且先息怒,奴婢这里还有一个消息,就是不知道真假,请王妃先恕了奴婢的罪,奴婢才敢说。”

    朱氏满肚子怒骂被她打断了,极为不喜,只急于听下文,便没发作出来,脸色却是沉了下去:“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葛福荣家的情知她这脾气又上来了,忙恭声回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恍惚听了一句闲话,道是王爷从陛下那里得着了准话,要给世子爷并二爷谋出身呢。”

    朱氏一呆。

    数息后,转怒为喜,声音都抬高了几分:“这话可当真?”

    葛福荣家的便苦笑。

    若是当真,她一开始就说了,何必拖到现在?

    就是因为不知其真伪,她才不敢乱说,万一消息是假的,朱氏不得生撕了她?

    一语问罢,朱氏自己便也转了过来,不由啐了一口,笑骂:“妈妈跟我也玩心眼子,真是的,我这儿急得什么似的,你倒还有心与我绕弯儿。”

    到底不曾真的动怒。

    毕竟,两个亲儿子的前程摆在那里呢,由不得她不去重视,且葛福荣家的不敢先说,也是她稳重,论理也不该骂。

    想清楚了这些,朱氏绷得铁紧的脸,终是松动了几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王爷最近常在陛下跟前走动,焉知不是为孩子们求前程?再一个,她在宫里还有个淑妃……表妹呢,若是这位表妹能在皇帝跟前吹个枕头风,兴许这事情就真成了。

    这般比起来,几个庶子去打理铺面儿,倒也不算什么。

    庶务,庶务,让庶出的来管,不正合适?

    那几个贱东西整天在府里杵着,看着也心烦,倒不如让他们去外头折腾,到时候再想个法子,把他们的差事弄砸了,却也不失为一步后招。

第076章 肖想

    “奴婢不是与王妃玩心眼子,实是心里没底,不过,王妃这里还是趁着这股子劲儿早作打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事情是真的,早点准备了,也不会慌了手脚。”葛福荣家的此时说道。

    朱氏摆了摆手,不再计较方才之事,而面带沉吟之色,过得片刻,忽地问:“听说,淑妃娘娘上个月才过了生辰,是么?”

    葛福荣家的微微一滞,似是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问,好半晌后,方道:“应该是有这么回事儿,奴婢之前听王爷念叨过一句。”

    说着又提醒朱氏:“当时您也在来着,那天王爷在后花园跟您吃酒,吃得半醉了,说过这事儿。”

    “嗯,我记得的,就怕记岔了,这才问你一声儿。”朱氏说道,仿佛有些遗憾似地,轻轻一叹:“若是庆贺娘娘生辰,我倒能往宫里递个牌子。如今却是不成的,淑妃娘娘人在行宫不说,这日子也过去太久了,便补备一份生辰贺礼,也不好当真送进宫去。”

    葛福荣家的并不知她与淑妃攀上了亲,此时是一脸地茫然。

    朱氏之前得了东平郡王叮嘱,让她先不要声张,故此也就随口一说,很快又问:“罢了,还是说外书房罢,三郎他们几个全都留下了?这时辰只怕就要一起用饭了。”

    葛福荣家的便陪笑:“这个奴婢倒没多打听,只是远远瞧着,几位爷都是有说有笑地,过后王爷还把账房先生给叫了过去。”

    朱氏的点了点头,神情淡了下去:“这倒也是,既然要把铺面交给他们管,自然是要看账的。”

    葛福荣家的没接话,只垂首而立,眼尾余光却是瞥见,朱氏握在手中的帕子,已然拧成了一团。

    看起来,她并不像表面显出的那样淡定。

    葛福荣家的便在心里叹气。

    那些铺面儿,王妃想了快半辈子了,就想着能把位置最好、入息最多的几间铺子,交给她娘家人管着,顺带再拉拔拉拔她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子。

    只是,莫说是好铺子了,孬铺子王爷也不肯撒手啊,真真是连个指缝儿都不露,王妃这些年想尽办法,奈何外头无人帮衬,她自个儿又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瞎使劲儿罢了,又哪里能成事?

    听说,连太后娘娘也在那铺子里有股呢,王妃若真是个明白人,早就该把这念头息了才是。

    “你说,我要不要回家说一声?”朱氏果不其然地问了一句。

    只此一问,便暴露出了她小户人家的秉性。

    葛福荣家的不好明着劝,只能拐弯儿道:“这……会不会太急了些?八字还没一撇呢,王爷那里也没个消息,万一作不得数,舅老爷他们又要埋怨,王妃岂不委屈?”

    朱氏一想,果然是这么个道理,她那几个兄长自来就是窝里横,只会冲她发脾气,若当真几个嫂嫂骂上门来,她确实招架不住,便颔首道:“也是,我也太心急了,等一等再看吧。”

    葛福荣家的松了口气,忙又说起东平郡王与庶子们的会面,生怕朱氏再提起这茬。

    朱氏被她几句话转移了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后,便又冷笑:“他们爷几个欢喜足了,何尝又能想起旁的来?”

    这是埋怨徐他们没先往她这里走一趟。

    可是,她从来就很讨厌这几个庶子,平常也是能不见就不见,尤其是徐,一年到头也就能听个声儿罢了,此时却又恨他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葛福荣家的装着没听懂,把反话当正话来接,笑道:“王爷想来是挺高兴的,奴婢隔着老远都听见他老人家的笑声呢,厨下也说了,王爷吩咐整治几个好菜,还叫人去窖里取了好酒,想是要好生吃几盅。”

    “就知道吃酒。”朱氏恨恨地道,满面恼色:“这几个小的也是,明知道王爷不能多吃酒,还劝着他吃,一个个都是白眼儿狼,巴不得我们早死了才好。”

    葛福荣家的忙念了句佛,道:“王妃可别这么说,咒谁也别喝咒自个儿啊。”

    说话间,又近前两步,向朱氏盏中注了七分满的热茶,双手奉予了她,陪笑道:“奴婢觉着,这倒是个好机会,王妃倒不如好生凑个趣,叫人送些吃喝的过去,这满府里谁不知道您贤明,外头都传开了,咱们王妃是再慈悲不过的一个人呢。”

    言至此,她略略加重语气道:“再一个,三姑娘今年也满十三了,王妃有个好名声,三姑娘不也跟着享福?”

    三姑娘徐婉贞乃是朱氏所出,眼看着就要相看婚事了。

    朱氏被一言点醒,当即缓下了面色,点头道:“我这一生气,倒把这事给忘了。”

    说着便又想起别事来,横眉道:“不管怎么着,我的女儿总不能嫁的还不如那贱妾之女罢?”

    又生气了。

    葛福荣家的十分无奈。

    朱氏最近真的非常容易生气,劝都劝不赢。

    她知道,朱氏说的“贱妾之女”,指的是大姑奶奶徐婉和。

    徐婉和的生母是贺姨娘,因这贺姨娘是东平郡王母妃当年亲赐下的,王爷一直待她不薄,这贺姨娘亦颇得了她前主子几分真传,哄得王爷一直没冷落了她,其在府中的地位也始终很超然。

    徐婉和的亲事,便是贺姨娘亲自相看的,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竟与宁远侯家说定了将徐婉和嫁予嫡出的三爷,这椿婚事从头到尾就没打朱氏这里过,全都是贺姨娘撺掇王爷张罗的。

    直到两家下了定,朱氏这个主母必须出面,她才如梦方醒,直气得她险些倒仰,转过脸来就要整治贺氏母女。

    贺姨娘却是早料到她有这一招,仍旧借着王爷的手,将徐婉身边的人全都换了个遍,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朱氏的爪牙,又让王爷心甘情愿从铺子里拿了一千两银子,替徐婉和备齐嫁妆。

    她这厢则将自己舍出来,拼着这条命不要,由得朱氏没日没夜地搓磨,最后王爷都看不下去了,亲自将贺姨娘接了出去。

第077章 朱门

    贺姨娘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朱氏也算出了一口恶气,更兼徐婉和那里守得铁桶一般,吃喝都从外头走,她想尽办法也算计不到人家一根毛,一来二去地,便到了吉日。

    徐婉和顺顺利利地出了嫁,那宁三爷不仅人物秀丽,还很专情,徐婉和嫁过去三年,至今无出,也没听说他收个通房,夫妻十分和美。

    朱氏自是又羡又妒,如今提及徐婉贞的婚事,她气不过,想是要说一门比宁远侯还要好的亲家。

    葛福荣家的觉着,难。

    徐婉和虽是庶出,却生得花容月貌,诗文读得、中馈理得,人再聪明不过,在朱氏手底下这么些年,就没吃过大亏。

    而徐婉贞模样也就中平,又是打小儿养在朱氏身边的,说句不好听的,刁蛮任性、颐指气使都占全了,眼皮子还浅,除了世子爷并二爷外,她几个兄弟姐妹屋里但凡有点儿好东西,她必叫丫鬟上门去借,借了便不再还。

    将这姐妹两个摊开来比,无论相貌、品性还是脑瓜子,徐婉贞比徐婉和差了不只一点半点,所幸她有个嫡出的身份,没准儿哪家瞎了眼,把她娶进门也未可知。

    葛福荣家的暗自摇头,忽听朱氏问:“对了,那个李婆子还在么?”

    葛福荣家的一愣,旋即面色微变。

    梅姨娘离世前一年多我景,都是李婆子在她身边服侍。

    据说,李婆子年轻时得过一场重病,落下了很严重的耳疾,渐渐地她便连话也不怎么说了,后来她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大好,朱氏彼时欲搓磨梅姨娘,便特意将其遣去当差。

    梅姨娘病体支离,正需要人细心服侍,可身边却只得一个又聋又哑还半瞎的李婆子,那日子是何等情形,猜也猜得到。

    后梅姨娘病故,李婆子便也被打发去了二门外头。

    “奴婢去打听打听吧。”葛福荣家的回道,忖度了片刻,又道:“她夫家似乎姓金,全家都是城外庄子上的。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金家几年前来过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给接走了。”

    “这老婆子倒有福气。”朱氏不冷不热地道。

    葛福荣家的度其面色,试探地问:“不知王妃找她做什么?”

    “提前作个准备,别到时候被人打个措手不及。”朱氏冷笑道,手指慢慢划过茶盏的边沿,面容阴鸷。

    每逢这种时候,她的脑子总是特别好使。

    葛福荣家的明白了过来,倒也没劝,反而表示赞同:“王妃想到了头里去,奴婢真是一点儿没往这上头去想。”

    朱氏勾了勾唇角:“那下贱东西如今正得意呢,我不得防着点儿?万一他要重提旧事,我也得提前准备着不是?”

    葛福荣家的没说话。

    梅姨娘的死,就是一笔糊涂账,王爷当年也没深究。

    这倒也并非他狠心,委实是梅姨娘出身太过卑贱了,又长年不在他眼面前,男人么,最是善忘,有了新的,自然便想不起旧的来了。

    “不过是个伎子,死了十几年了,倒还能来个母凭子贵。”朱氏“砰”地搁下茶盏,抽出帕子拭了拭指尖,面无表情地说道。

    语结,转眸去看葛福荣家的:“我算了算,那李婆子今年没有八十,也有七十,许是早就死了,若如此自然是好。如果她还活着,你找人套个话,看她还记得多少。”

    葛福荣家的肃容颔首:“奴婢过会儿就去打听。”

    将事情交代完毕,朱氏放了心,葛福荣家的怕她还惦着铺面的事,便又拿别的杂事说了半天,好容易哄得朱氏眉开眼笑,便也到了午饭时分。

    朱氏果然听从她的建议,往外书房添了几样精致菜肴,多是郡王爱吃的,还特意命人问了徐等人的口味,当着王爷的面儿吩咐大厨房,往后各房皆要按照主子的喜好做菜,不许糊弄。

    虽则不过面子情儿,徐几人也不能生受着,三名庶子遂在吃饭之前,齐齐面朝宁萱堂的方向拜谢了一番,全了礼数,方才与东平郡王一起用了饭。

    席间热闹自不必提,徐珩与徐瑞都喝醉了,扶着小厮回屋休息,东平郡王酒量甚洪,吃得比他们都多,却仍旧清醒得很,便命小厮奉上新茶,略喝了几口醒酒,挥退从人,便拉着同样没醉的徐道:“陛下降了一道口谕,着为父与许承禄、潘体乾两位提督共事,还说要见你一见。”

    徐“哦”了一声,低头喝茶。

    活了两辈子,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惊喜起来。

    见他神色不动,东平郡王反倒深觉此子有度量,还挺高兴的,又道:“等陛下回京,想必就会叫人送信儿,到时候,为父把你们几个都带上,让陛下好生观瞧观瞧……也。”

    语至收梢,又拽上了

    徐仍旧波澜不兴,“哦”了一声作罢。

    东平郡王却是说到了兴头上,拿出指点江山的架势来,昂首挺胸地道:“你们几个可有好几年没进过宫了,为父这次定要带你们去见见太后娘娘,你们还从没见过太后娘娘吧?为父告诉你说啊……”

    “父王。”不待他说完,徐便打断了他,一脸地诚恳:“儿子从生下来起,就没进过宫。”

    一个月前的那次不算。

    那次他是混进去的。

    说来他都有点心疼,前后花了差不多两千的银子,把他这半年来他卖菜谱、卖肥皂、卖折扇攒下的家底,全都给掏光了。

    幸得这两样皆是赚钱的营生,下个月他就又能拿到一笔了。

    徐盯着茶盏。

    肥皂、折扇。

    上一世时,它们并不叫这个名字。

    有人给它们取了个金贵名儿,一名“水晶皂角”,一名“玉骨扇”。

    徐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奇异的笑。

    前世建昭朝末年,玉京城突然崛起了一户富贾,人称“晶玉朱门”,名头十分响亮,不出一年便名贯大齐,其所贩之物件件新奇,无不大赚特赚。

    那是朱氏的娘家。

    徐笑了起来。

    惯是玩世不恭的少年,笑颜有若春风,一双眸子却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第078章 那夜

    “哦,为父一时忘了。”被儿子提醒着,东平郡王方才记起,这孩子的确没进过宫,不免有些讪讪,又强自辩解:“那几年你老不在为父跟前,为父见不着你的人,又怎么带你进宫哪?”

    徐抬起头,微微上挑的凤眸中,含了一丝戏谑:“父王,这话可不能瞎说。谁说儿子不在眼面前?儿子分明老在您跟前晃悠来着。”

    东平郡王一怔,旋即便不乐意了,瞪眼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为父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就是瞎说呢?”

    “那您还记不记得,从前您每次从东角门偷跑出去的时候,都有个小厮给您开门儿,你也都会赏那小厮几个铜子儿的事儿?”徐不紧不慢地掸着袖口,语声也自闲逸。

    东平郡王虚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恍惚记得是有这么档子事,便点头道:“啊,是啊,怎么了?”

    徐将手指朝自己鼻尖一点:“不才我就是那个小厮。”

    东平郡王愕然,数息后,脸“腾”地红了。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此时他已然全部想了起来。

    那还是在五、六年前,有一阵子他特别爱去芳满楼吃花酒,因怕朱氏不高兴,便总是偷偷从东角门溜出去,也不知从第几次起,那东角门便多了个伶俐小厮,嘴特别甜,人也机灵,回回都能讨得赏,彼时他还嘀咕过,怎么回回遇上的都是同一个人。

    原来,那小厮竟是徐扮的!

    越是细想,东平郡王便越是觉着,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与眼前的少年,像了九成九。

    “儿子那时候可就靠着您的赏钱过活呢。”徐似还怕他不信,解下腰间钱袋儿放在案上,拿下巴点了点,一脸地揶揄:“喏,这里头有几个大钱特别新,儿子一直没舍得花,现在还留着呢。”

    东平郡王老脸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老子给儿子打赏,这不算什么,可问题是,老子把儿子当小厮,这就有点儿过了。

    “所以说,您别说我没在您跟前,实在是我就在您跟前,您也不认得。”徐嘻嘻而笑。

    他绝不会承认,当年那个顽劣的少年,实则是抹黑了脸、换了衣裳,用这法子骗他爹的钱花。

    委实是那时候太穷,虽吃穿不愁,月钱却被管事妈妈捏得死死的,他根本捞不上手,只能行此下策。

    东平郡王着实尴尬。

    呆坐了一会儿后,他抓了抓头,结结巴巴地道:“这个……这个么……是……是为父的不是。”

    居然很干脆地便认下了。

    徐倒是吃了一惊,“啊”了一声,抬头望他。

    不想,便在此时,“啪”,脑门儿上突然挨了一扇柄。

    他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抬手便去捂。

    “不肖子!”东平郡王抖着扇子指着他,样子很凶,语气却发虚:“你……你见了你老子不说行礼问安,就知道那个……那个讨赏,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徐一缩脖子。

    这时候倒又聪明了。

    果然,他爹还是他爹,原汁原味儿,没变。

    徐心里酸了酸。

    可是,还没等他再感慨一会儿,东平郡王已经忙不迭地吩咐开了:“来啊,叫针线上头的管事明儿去老五那里量个身量儿,他这衣裳瞧着旧了点儿,该换新的了。”

    说完了,小心地瞅一眼徐,又乍着嗓门儿喊:“再叫老葛去开库房,挑几件摆设给洗砚斋送去。”

    老葛便是葛福荣,乃是王府大管事,亦是郡王心腹。

    徐懒洋洋伏在案上。

    这还差不多。

    两辈子的气,消了。

    “我儿瞧瞧,还要再添些什么不?”似是自知理亏,东平郡王吩咐完了,又搓着手点头哈腰地问了一句。

    徐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等会儿再说吧。”

    “好,好。”东平郡王胖脸上尽是笑,停了一会儿,又讨好地道:“进宫的时候就穿新衣裳,你可别忘了啊。”

    徐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正正经经被请进皇城作客,在他还是头一次,盛装也是该当的。

    不过,好像也并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他捞过茶盏,歪着脑袋喝了口茶,视线扫过讪笑的东平郡王。

    怎么看,都不像个聪明人。

    可是,若没有这个又笨又蠢的爹,当年,他怕也活不下来。

    徐心里凉了凉,暖茶落肚,亦成冰水。

    他忘不了那一晚。

    前半夜,他在城外鬼混;后半夜,火光照亮了半个皇城。

    然后,他便成了活死人。

    在那封王府飞鸽送来的急信上,只写了一个字:

    跑。

    那是他爹的笔迹。

    凌乱、歪斜、丑陋。

    曾经尚算端正的笔迹,在那封信中却化身为将倾的大厦,每一勾挑、每一转折,都带着千钧重压下不堪支撑的颤抖。

    那只飞鸽,是他爹精心豢养的。

    世人皆知东平郡王爱养鸟,却鲜有人知晓,他养得一手好信鸽。

    那只夤夜而来、身插利箭、飞抵后便断了气的黑羽信鸽,正是他父王最喜欢的一只,名字叫做“乌羽”。

    一代豪雄,乌江断肠。

    那委实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而命运亦果然如此安排,这只名叫乌羽的信鸽,拼着最后一口气,完成了主人最后的愿望。

    那封信,以及信上血红的、仿佛还在往下滴血的字,经年以后,在徐脑海里不断地放大、放大、放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那是他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字。

    从那一晚起,这世上,便再没了东平郡王府。

    那座华丽而腐朽的府邸,随着建昭朝的终结而坍塌,而徐,便是唯一的幸存者

    不过,在名义上,他其实已经死了。

    他笨蛋爹终于做了一件聪明事儿,让一个与徐身量相仿的人,顶替了他。

    于是,在传遍大齐的逆贼授首名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徐的名字。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建昭十八年末,新帝大军突然包围东平郡王府,府中上下近三百口尽遭屠戮,连襁褓里的婴儿亦不放过,尸横遍地、无一生还。

第079章 残生(二合一)

    遭此厄运的并不只有东平郡王府一家。

    那一晚,从各个王府中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好几条街,接下来整整半个月,玉京城的空气里都带着股子血腥气。

    诚王篡位前做第一件事,便是翦除了所有祸根。

    从那以后,大齐徐氏皇朝的正统子弟,便唯有元光帝这一枝了。

    没有人发现徐这条漏网之鱼。

    毕竟,死尸都是血肉模糊的,只能够凭衣裳辨认,且彼时徐一直呆在庄子上,元光帝根本就不认识他。

    他就此逃过了一劫。

    可是,他依然很怕。

    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恐惧,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一直与他如影随行。

    微微眯起眼,徐对着虚空的某处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可真没用啊。

    没用透了。

    被优渥的生活淘养坏了的王府子弟,连个正经人都做不好,你还能指望他有血性?

    除了吃喝玩乐,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没命地跑。

    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临近罗刹国的大齐边境,前有边军锁路,他方才停下了逃亡的脚步。

    在广袤无边的森林里,在荒凉幽深的无人处,徐头一次聚起勇气,试着看向来路。

    他知道自己被养废了。

    废得十分彻底。

    可他不甘心。

    那个血淋淋“跑”字,牢牢嵌在他的脑海,照见他灵魂深处一切的丑陋与黑暗。

    他想,就算去死,也不该死得像现在这样难看。他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整齐些,才有脸去地下见他的爹。

    于是,在长达半年的逃亡之后,徐第一次尝试着落脚。

    那是一个安静而闭塞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如画。

    他以行脚商的名义赁屋而居,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从前,只将注意力放在当下。

    前后花了五年,他终于学会不再因恐惧而恐惧,也稍稍懂得了一些“活着”的含义。

    从讨生活开始,他一点一点地学习着,在最底层、最穷苦的那些人身上,汲取生存与生活的经验,然后,再试着以他们的眼光,审视他的前半生。

    很痛苦的一段日子。

    生活艰辛还在其次,扭转心性却令人发狂。

    许多次,当他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血红的大字,总会突现于他的脑海,如同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他咬牙支撑了下来。

    从最初的不敢回望,到后来能够直面,再到承认自己的一无是处,直到最后,否定他前半生所树立起来的一切。

    那就像是把旧的自己剥皮拆骨、敲碎打烂,再从这些血肉残渣里,捏合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过程,同样花了五年。

    十年后,怀揣着一把剔骨刀,带上所有的钱,徐走出了那座小城。

    他没打算回去。

    他要去玉京城杀了那狗皇帝。

    或者,被那狗皇帝杀死。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说不定他连那狗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就已经死了。

    可徐不怕。

    为父报仇,死而无憾。

    可是,当他终于抵达玉京城时,元光帝却驾崩了,元光朝亦随之结束。

    眨眼间,天地都变了样。

    站在大雪的街头,他一片茫然。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他爱的、他恨的,他竭尽全力想要拥有与毁灭的,都没了。

    只剩下漫天大雪,与怀里那把冰冷的刀。

    他游魂似地到处走,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该干些什么,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刺骨的河水包围。

    他跳进了护城河。

    其实,他并没觉着自己想要寻死,然而,当腥臭的河水托着他载沉载浮时,他却又觉着,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任由自己沉了下去。

    可是,老天爷却像是厌了他,断不肯收了他的命,河边一对拾荒的穷苦夫妻发现了他,将他救下并带回了家中。

    他在他们家里昏迷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的第三天,一直呆呆躺着不动、不吃也不喝的徐,突然披散着头发爬了起来,向着皇城的方向大笑了三声,又向着东平郡王府的方向大哭了三声,便赤身冲进屋外密林,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才一头扎进厚厚的雪地里。

    这一回,老天应该把他的命收回去了吧。

    失去意识前,他如此想道。

    然而,迎接他的,却非永夜与黑暗,而是一张苍老慈善的脸。

    那对老夫妻,再一次救了他的命。

    十天后,养好身子的徐离开了玉京城,除了一身旧冬衣和一把刀,什么都没拿。

    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那对善良的夫妻。

    而他记忆中的玉京城,亦永远停留在了被大雪覆盖的那一天。

    此后余生,他再也不曾踏足这个地方。

    如同所有失去目标的人一样,徐开始了四处游荡。

    他见到了很多的人,看到过很多的风景,遭逢过很多的际遇。

    可他的心还是很空。

    直到有一天,在大齐的最北端,他被一群像乞丐一样的强盗掳获,这漫长的游荡才算终结。

    老天爷仍旧不愿接纳他,他在强盗窝里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和他们做了朋友。很久后他才知道,这群强盗,泰半是镇守辽北的大齐边军。

    他们已经整整五年没有领过军饷了。

    他们身上的棉袄,比纸还要单薄。

    那一年,正是鸿嘉二年。

    徐在辽北住了下来。

    凭借着还算聪明的头脑,他往来南北走贩皮货,但有盈余,便会拿出大半来接济那些凄惨的边军。

    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一人之力,又哪里能够顾全那百万军民呢?

    辽北并不是个宜于安居的地方,尤其是边境,时有战乱,一个叫做“金”的化外小族便经常袭扰大齐,两军接战不休。

    虽然金军人少,但个个精于骑射,且悍不畏死,而大齐边军银饷亏空、兵员羸弱,武器装备亦多陈旧破损,徐甚至亲眼见过鸟铳炸膛,将兵卒直接炸死的惨状。

    如此情形下,两国交战,大齐竟是十战九败,剩下的那一战,也是死伤无数的惨胜。

    徐眼看着金国一点点壮大,从最初的偶尔袭扰、打了就跑,到后来成建制的军马、大规模野战。而辽北边军连连溃败,不住向朝堂乞军饷;可是,国库每次下发的军饷,到得他们手中时,已是百不存一。

    余下的那九成九,皆以“漂没”的名义,层层盘剥一空。

    而那时,朝堂又在做什么呢?

    他们在吵架。

    只因鸿嘉帝欲立其亡母为太后,朝堂上下一片沸腾,百官奋勇进谏,痛骂者有之、劝诫者有之、指责者亦有之,据说,那些奏疏加起来,能把玉京城的地都给铺满。

    直到鸿嘉九年,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吵,才以文官集团的胜利而告终。

    而那时,辽北地区的大片土地,已泰半被金国收入囊中。

    徐在鸿嘉四年时离开了辽北。

    他腿上中了金兵一箭,买卖也做不成了,便回到了中原。

    在江南养了半年的伤,机缘巧合下,他结识了一对祖孙,并从那妇人手中,拿到了生母梅姨娘留下的部分遗物:

    一些很奇怪的话本子,以及,厚厚的一本菜谱。

    全都是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他试着请那妇人照着菜谱做了几样菜,竟是无比美味。

    可惜的是,那妇人生了重病,很快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她将九岁的孙女托付给了徐。

    那时的徐,已经跛了一足。

    他厌倦了漫无目的的漂泊,便带着那小姑娘并一大箱的书籍,重又回到了他最初落脚的那座小城,赁下旧居,拿出积蓄开了间铺面儿,卖些杂货,聊以度日。

    读书、听雨、看湖,与小城各色人等打交道,顺带教那个小女孩做菜,饱一饱口腹之欲,这便是徐生活的全部。

    每隔两年,他便会出去一段日子,去大齐各处走一走。

    金国的势力逐渐扩大,而皇城中的君与臣,仍旧在无休无止地争吵着,为一些与民生无关、于百姓无益、于江山社稷有害的所谓“体统正事”而喋喋不休。比如元光帝的庙号、皇后宝印的字数,甚至祥瑞身上的毛色究竟是白还是黄,他们也能吵上半年。

    那时的徐,读了很多书,亦走过很多路,已然能够渐渐辨析出这所谓争吵的真正面目。

    党争。

    朝堂百官划分阵营,以南北两大派辅以无数小派,互相争权夺利。

    这便争吵的真相。

    在官员们眼中,党争事大,国事次之,而举凡国事,最后也必定会沦为党争的战场。

    这些国之栋梁们日复一日地争斗着,大齐西部的天灾、南部的人祸,以及东部诸多行省的动荡,乃至于占据辽北、虎视眈眈的金国,他们根本不在意。

    他们高高在上地认为,化外小族,连与大齐为敌的资格都没有,即便彼时的辽北战场已经开始把“斩首三员”列为大捷,即使诸军中门阀之间的倾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们亦仍旧不为所动。

    徐于是发现,站在大齐顶端的这群肱骨重臣的嘴脸,与锱铢必较的街头小贩,其实毫无差别。

    在他们眼中,没有百姓、没有江山,甚至,也没有皇帝。

    饿死几十上百万的百姓,也饿不着他;江山易主、社稷染血,那也是武将们没打好仗,关他们甚事?

    皇帝换谁当不是一样?

    铁打的朝堂,流水的帝王。

    只要能做好八股文、背好书,再找一个阵营,便算是能臣了,余生自可享尊荣、拿厚禄、泽及子孙。

    大齐朝,已经烂到根儿了。

    鸿嘉二十七年,鸿嘉帝驾崩,号神宗,太子践祚,改年号为延康。

    延康十五年,大齐,亡。

    一个由异族统治的王朝,取代了它。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便连徐所在的那座经年无雪的小城,也难得地下了几场大雪。

    一如许多年前的玉京城。

    随着那场大雪而来的,是异族军队的隆隆铁骑。

    那一天,恰是冬至。

    站在自家院门口,年逾古稀的徐,握住了那把多年来不曾离身的剔骨刀。

    他听见北风的呼号、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当房门被大力撞开时,他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一刀捅进了来人的胸膛。

    那是个金国小兵,三十来岁,披发髡顶,满嘴的黄牙,还有口臭。

    他临死前张着嘴大口呼出的热气,险些没把徐熏晕过去。

    然后,徐的眼前,便只剩下枪尖的寒芒,与泼天的鲜血。

    当身体重重拍进雪地时,他并没觉着疼,甚至也并不觉得愤怒。

    他没能给他爹报仇。

    也没能救得了大齐。

    他手中的那把刀,最终也只杀死了一个金国小兵。

    一事无成。

    可他却想,他终于可以去地下见他的父王了。

    他没给他丢脸。

    他好好地活过,痛痛快快地死了。

    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

    可老天却像在与他开玩笑。

    他又一次活了起来。

    醒来时,他的眼前没有大雪、没有枪尖、也没有穷凶极恶的金国兵卒,只有……一面熟悉的帐顶。

    绣蝠纹烟罗软帐,与他记忆中少年时用过的,一模一样。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睡过这样软的帐子了。

    他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便再度阖上双目,沉睡在了多年前那个青葱柔软的少年人的梦中。

    很快他便察觉出了异样。

    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毕竟,读了梅姨娘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地,他在“心理上”(这个词也是话本子里的),已经有了一点准备。

    甚至还曾生出过这一类的幻想。

    如今,好梦成真。

    他真的重生了。

    在建昭十二年的冬末,在他十四岁青葱年少时,他回到了那所位于王府东北角、冷得如同冰窟的小院洗砚斋。

    这一年,行宫不曾走水、李太后亦未薨逝、三公主还活蹦乱跳地在宫里念着书;国库虽然空虚,辽北的军饷却还无人敢于大笔贪墨,而建昭帝的身体,亦算康健。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两卫锋芒,直指朝堂!

    这是还有得救的建昭朝,而非后来病入膏肓的元光朝与鸿嘉朝,蠹禄们还没那么大的权势,而建昭帝掌中利剑,锐不可当。

    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他有勇气去做,只要他敢于担起他前世无力承担的责任,那么,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于是,建昭十三年元月,东平郡王府最低贱、最不成器的五爷,开窍了。

第080章 感应

    从僻居一隅的洗砚斋,到王府外书房,这一路走来,徐只花了半年时间,以及……银子若干。

    相当之容易。

    上辈子瞧来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外书房,今生再看,也不过如此。

    以及,他爹身上的汗味儿其实挺重的,而所谓的窗明几净……

    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发呆呢?为父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聒噪声陡然变大,几粒唾沫星子溅上了脸。

    徐恍了恍神,如梦方醒。

    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他的神情越发惫懒:“父王您方才说了什么?”

    “卜卦啊?”东平郡王两眼放光,热切地看着他的幼子,像看着一堆发光的珠宝:“刚才为父让你帮着卜一卜为父的运道来着,看为父这趟差事能不能办好。”

    徐“哦”了一声,身子一歪,又爬下了。

    东平郡王恨得牙痒,瞪眼瞅他半晌,将扇柄向他脑门上敲了一记,骂道:“你这不肖子,为父说着话呢,你还这般懒散,我看你是讨打。”

    徐下意识地一缩脖。

    虽然那扇柄打上身时,一点儿也不疼。

    好吧,确实该做下事了。

    他咳嗽一声,坐直了身子,挺长的两条腿,十分自然地向椅中一盘。

    极标准的老汉坐姿。

    他自己一点没发觉,甚至还想抽两口烟袋。

    见他坐了起来,东平郡王亦自搁扇,胖脸上一双眼睛张得极大,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如何,能替为父卜一卦否?”

    徐想了想,慢吞吞从袖子里摸出两个乌龟壳。

    东平郡王“咦”了一声

    上回还是拿铜钱占卜的呢,还说什么必须得是有年头儿的古钱才准,害得他花大价钱买了好几枚古钱送给了这孽障。

    怎么又换乌龟壳儿了?

    这东西能不能算准啊?

    “你这……是不是拿错了?”觑着徐的面色,他小声提醒了一句。

    徐低头看了一眼,立马将乌龟壳朝窗外一丢,又在袖子里摸了摸,便掏出几颗黑乎乎的石子儿:“那就拿这个吧。”

    东平郡王脸黑了。

    这是临时捡来的吧?

    别以为他没瞧见,那石子上又是水、又是泥,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石头。

    就是随便捡的吧?

    “哦,拿错了。”徐低头一看,立马又把石子儿砸出窗外。

    不出所料地,窗下传来一声极底的呼痛,东平郡王听不见,他却得一清二楚。

    随后,一阵脚步声,却是渐行渐远。

    徐哂笑。

    想听老夫的壁角?

    少年,你还嫩了点儿。

    窗下之人是谁,用脚后跟儿也能想得到,必是长乐无疑。

    这厮身是少年身,却有一颗大妈的心,最喜挑三窝四、传话偷听,尤与垂花门的几个老婆子交好,时常一起嗑瓜子儿说闲话。

    嗯,大妈这个词儿,也是话本子里瞧来的。

    “父王稍等,儿这就把铜钱拿出来。”按下心中杂念,徐正色道。

    说话间,果然又摸出两枚铜钱。

    东平郡王这回连嘴都张圆了。

    他的古钱呢?

    分明他送了这倒霉孩子古钱来着。

    不知为什么,他这心口忽然有点儿发疼。

    通常情形下,这可是破财的征兆。

    他的古钱不会被这孽障给卖了吧?

    “嘎!”

    正思量着要不要问一声,猛不防徐在旁嚎了一嗓子。

    东平郡王吓了一跳,凝神再看时,脸色陡变。

    这孩子怎么……怎么抽抽起来了!

    此时的徐,手如鸡爪、口歪眼斜,两条胳膊一正一反地拧着,腿还在打着摆子,抖得满案碗碟都在跳。

    “怎么了?怎么了?”东平郡王吓坏了,手忙脚乱要去拉,不想动作急了些,却是一把拉了个空,反倒“咚”地撞在了案角,所幸是撞在肉最多的肚皮上,倒也不太疼。

    他一面捂着肚皮,一面便要回头叫人。

    “嘎!”

    耳畔忽又传来一声嚎。

    东平郡王唬得一个激灵,回头再看时,却发现徐他……他他他他居然好了?!

    这么快?

    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徐已是头不歪、眼不斜,胳膊腿儿都摆得端正,一脸地神情气爽,这时竟还端起了茶盏,有滋地味地吸溜起茶来。

    完全看不出丁点儿方才抽抽的模样。

    东平郡王一脚前、一脚后,怔怔看着好端端坐在案边品茶的徐,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

    这种抽风法,真是……少见。

    “哦,刚才不小心天人感应了一下。”徐喝了两口茶,又闭眼品味了一会,方才抬起头看了看他,顺口解释了一句,复又冲他招手:“父王过来坐啊,站着作甚?”

    说完了,低下头又吸溜了一口茶,红光满面地,气色十分之好。

    东平郡王卡在嗓子眼儿里的那口气,“噗噜”一声吐了出来,连带着嘴皮子、脸皮子、肉皮子,全都跟着抖了三抖。

    天人感应?

    这就是天人感应?

    怎么有点儿像跳大神?

    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徐,东平郡王思忖再三,到底没敢问出来。

    万一得罪了老天爷,那他可吃不消。

    转身归了座,又琢磨了一会儿,东平郡王方才觉出点儿后怕来,不由得向徐瞪了瞪眼:“你这孩子,不早说!”

    早说了,他也好备些香烛纸马什么的不是?

    徐也瞪眼:“父王,此乃天降之感啊,儿子又没办法提前知道,要是连这都能提前知道,儿子就该成仙了。”

    郡王被他说愣了。

    歪着脑袋想了想,也对哦。

    “我儿辛苦。”东平郡王的两个眼睛马上重又变回了半圆,随后又弯成细缝儿,笑了。

    徐也跟着笑。

    有时候,他爹挺好骗的。

    这半年他都不知道骗过他爹多少回来,已经快没有成就感了。

    东平郡王此际也在笑。

    上苍感应都来了,那岂非表明,这孩子现在能给他占卜了?

    如此一想,他立时喜得抓耳挠腮地,左右望望,伸手抄起一旁的茶壶,殷勤向前一递:“来,为父替你满上,”

    竟是要亲自给徐倒茶。

    徐却也没推让,大剌剌将茶盏递了过去,还真就叫他亲爹给他满上了。

第081章 故居

    若是朱氏在场,只怕能气得当场咽气。

    她与东平郡王成亲这么多年,别说倒茶了,连根菜丝儿王爷都没给她挟过,如今,王爷却对着个庶子小心贴意地服侍,这一对比,她气死了还能再气活过来。

    倒罢了茶,东平郡王放下茶壶,便眼巴巴地望向徐,目中之意,瞎子都能看出来。

    徐慢悠悠饮了口茶,缓声道:“待喝了这盏茶,儿子就给父王卜上一卦。不过么……”

    他拉长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在卜卦之前,儿要还请父王帮两个忙。”

    “你说,尽管说,包在为父身上。”东平郡王胸脯拍得山响,脸上的笑能摘下来当花儿戴。

    徐也没客气,开门见山地道:“头一件,儿子想搬到影梅斋去住。”

    语罢,直勾勾看着他爹。

    从他的眼神中,东平郡王读出了“你敢不答应我就立马掀桌走人”这样的意思。

    这谁受得了啊?

    他还等着卜卦呢。

    “成。”东平郡王想也不想地就应下了。

    不就换个地方住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依礼制而言,这其实非常地不合规矩。

    影梅斋,是徐生母梅姨娘生前最后住的地方。

    按理说,身为郡王府的晚辈,理当奉嫡母朱氏为母,梅姨娘再是他的生母,名份上却永远是姨娘,这是一条线,绝不可逾越。

    可如今,徐却提出要搬到生母故居去住,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对朱氏这位一府主母的藐视与冒犯,如若深究起来,一个“不孝”的帽子便要扣在他头上,这已然足够他喝一壶的了,设若再有人挑着这个错儿往死里打压,莫说是出人头地,只怕往后徐在王府连站的地儿都没有。

    但是。

    是的,凡事都会有一个“但是”。

    但是,如果这是东平郡王这个当爹的意思,那就两说了。

    老子让儿子住哪,儿子还不就得住哪?

    至于理由,“专心学业”这一条,便已经是十成十的足够了,即便朱氏不虞,她也必须表示支持。

    毕竟,庶子亦是子,同样承担着光耀门楣的重任,内宅妇人若是横加阻挠,那就是置列祖列宗于不顾,亦是不孝,且还是“大不孝”。

    此外,“出嫁从夫”四字,亦是压在朱氏头顶的一座大山,稍有反抗,必定粉身碎骨。便如徐身上背负的“孝”名,同样地沉重、也同样地不可触碰。

    所以,东平郡王才会应得这样快。

    很容易嘛,张张嘴的事儿罢了。

    “你如今学里的功课很紧,要读的书又多,洗砚斋离藏书阁却是远了些,且你每日光是去族学也要多绕好多路,这也太耽误功夫了,为父瞧着,你搬去影梅斋便很好。”东平郡王熟练地说着,连个嗑巴都没打。

    现成的理由,不用白不用。

    至于朱氏……送点儿好东西宽宽她的心也就得了。

    都老夫老妻的了,大家客客气气地抬着脸面过日子,谁家不是这样呢?

    “不过,那地方到底还是有些偏了些,且久无人住,可得好生地收拾收拾。”东平郡王忖了片刻,再次说道。

    影梅斋确实已经空了许多年了。

    它位于府邸西南角,乃是一所别院,清静倒是挺清静的,离着西角门也不算远,唯独偏僻了些,从西二路夹道出去,还要再穿几重院落,才能抵达。

    当年梅氏产子后,恶露不尽,且还有好些别的症侯,因怕被过了病气,朱氏便作主将其挪去了影梅斋,方便其静养。

    而自梅氏身故,那院子便彻底地荒废了,如今,十余年过去,只怕越发住不得人。

    不过,徐住去影梅斋,却也有一重便利,往后王爷想要再占个卜什么的,直接从西角门出入,却是比外书房更近些。

    “来人,去跟葛福荣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今儿下晌把影梅斋收拾出来,小五晚上就要挪进去住,往后也好让他专心念书。有什么缺的,拿本王的兑牌去库房领。”东平郡王很快发出了一连串的指令。

    候在门外的长平应了个是,将要往外走时,蓦地屋中传来一声“且慢”。

    他连忙停步。

    那是徐的声音。

    如今这一位正在王爷的心尖儿上呢,长平自是听话得很。

    书房中,东平郡王还以为自己漏了什么,忙问徐:“我儿可是还有什么要添的?”

    徐摇了摇头,面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良久后,才用很低的声音道:“父王只叫他们把院子里的灰清扫一回,再把桌案什么的擦干净就行了,至于那些家什旧物,儿子……想要留一留。”

    他怔忡地望着某个方向,眼神发空,语声亦是空的,越发有了一种凄凉。

    停了片刻,他又低声续道:“儿要说句大不敬的话,还要请父王恕罪。实在是……姨娘过身得早,儿子一眼都没瞧过,儿子想着,瞧瞧姨娘生前用过的东西,也算……也算见过姨娘一面了。”

    颤声语至此节,他终是抬头望向东平郡王,神情平静,唯双目微微泛红:“儿子如今也就这么点儿念想了,还望父王垂怜,儿……”

    他突然哽住,似是再难言声,重又低下头去,端茶盏的手不住轻颤,显是说到伤心处,情难自已。

    东平郡王怔望着他,恍惚间,眼前仿佛现出了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与徐肖似的女子的脸,美艳不可方物。

    渐渐地,他的眼底亦涌出了一分伤感,叹了口气:“是啊,素心……走得太早,你那时候还没到两岁,路还不大会走呢。”

    梅素心,乃是梅姨娘的名讳。

    徐并不说话,身上的气息却是越发悲戚。

    东平郡王再望他片时,叹了一声,起身向他肩膀上拍了拍,复又转去门边,挑帘低声向外吩咐了几句。

    长平很快便下去传话了,东平郡王放下锦帘,回头看了一眼徐。

    徐犹自低头坐着,身上的气息亦极黯然。

    东平郡王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叹了一声,负手立于帘边。

    一时间,父子二人尽皆无言。

第082章 换人

    风卷起帘幕,滴水檐上仍有昨夜积雨,清响有若弦音,寥落的三两点,复归岑寂。

    “儿子还有第二件事,亦要请父王相助。”半晌后,徐开了口。

    不及旧事,只说当前。

    东平郡王莫名便松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太擅长与子女相处,尤其是当着子女说起这些牵扯纷纭、纠结错综的家族旧事,让他很不习惯。

    “好,你说。”他提步行至案边坐了,温声说道。

    徐抬头目注于他,说道:“这第二件事,便是儿子现下很缺人手使动,原先那几个……儿子用着不顺手。儿想请父王把城外庄上的金家一家子都拨过来,儿子觉着那家人老实,比如今这些人更堪用些。”

    他放慢了声音,看向东平郡王的眸光如两道笔直的线,没有分毫转圜与商量地,扎进对方眼中:“父王,儿子不仅想要拨金家的过来,儿还要他们全家的身契,不管是老得快要死的,还是抱在手上话都不会说的,一个都不能少,儿子都、要、了。”

    最后三字,语气极重。

    东平郡王一愣。

    然而,不待他作出反应,徐已然收回视线,云淡风轻地道:“父王,儿子是真的想要学有所成,故不希望身边有太多掣肘。您也当知晓,虽然儿是您的亲生子,但是……”

    他息了声,未尽之意,尽在言外。

    东平郡王定定地看着他。

    那一瞬,他突然生出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似是眼前少年陡然间便长了好几十岁,凌厉、沉稳、精明,并且,老于世故。

    老得掐不动的那种世故。

    他愣了愣。

    今儿这两件事,这小子别是特意安排好的吧?

    东平郡王越琢磨,便越觉着,是这么回事儿。

    先以影梅斋乱他心神,再出其不意提出撤掉洗砚斋全部人手。一抑一扬、借力打力,一整套下来如行云流水,透着股子阅尽人世的老练与圆熟。

    说句不好听的,东平郡王觉得吧,这时的徐,很像个坏得很的糟老头子。

    可是,这孩子今年才满十五啊。

    这还是那个打小就顽劣不堪的娃儿么?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父王,儿子要提醒您一声,天人感应也是有时辰的,再迟些,感应就不灵了哟。”难听的公鸭嗓子响了起来。

    毛都没长齐的那种。

    东平郡王一下子回过神。

    凝目再看,哪里来的什么坏老头儿?眼前惫懒狡猾的少年,一脸地欠揍。

    这讨打的语气,这讨打的模样,是他儿子没跑了。

    他心头松了松,旋即,又是一紧。

    啊哟,天人感应,险些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你再撑会儿,再撑会儿啊,坚持住,坚持住,为父这就来办。”东平郡王霍地起身,完全顾不得扶一扶被撞歪了的桌案,三步并两步便跑了出去。

    很快地,门外便响起了他气急败坏的吼声:“人呢?都死哪去了?”

    徐笑嘻嘻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

    这才对嘛。

    求人办事,就该是这种态度。

    再者说了,他可是要送一份大前程给他爹的。

    那几家可是大齐朝最肥的肥羊,前世时,延康帝曾痛下狠手,将这几家轮流收拾了一通,却是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两卫已然不在,皇帝手中并无太多力量,而那几家在朝中盘根错节、互为倚仗,斩草亦不能除根。延康帝孤掌难鸣,且亦缺乏清醒的政治头脑,为人又极为刚愎自用,最后终是落得个亡国之君的下场,可悲复又可叹。

    而这一世,若是能借着此次行宫走水之机,将这几家抄上一抄,哪怕只抄一家,国库亦能充盈不少,辽北军饷亦暂可无虞,还有他爹心心念念的宅子,想必也能买上它一两处了。

    最要紧的是,此举,说不得就能撬动那条藏得极深的线。

    徐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重生后他才终是证实,一如他前世猜测的那样,行宫走水,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重生后没几日,他便曾打着去郊外庄子游玩的旗号,数度在行宫周围探查,且找到了一条被废弃的小路,从这条小路能够潜入行宫后山的悬崖。

    四月末的一晚,他冒险从这条小路潜入行宫,查探消息,还曾撞见过几个鬼鬼祟祟之人,虽两下里不曾照面儿,但据此却可断定,行宫的确有问题。

    如今,经过一番暗访后,徐终于查出了几分眉目:

    行宫走水,确实与朝堂某些人有关。

    不过,这条线他并不能明着往上报,一则他也只查到了个头,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二则,兹事体大,他身份太低,未必能够上达天听。

    而籍由许孙禄与潘体乾之手,将事情放在建昭帝眼前,才是最合适的办法。

    念及此,徐的面色变得益发凝重。

    有一个问题,他想了两辈子,亦未想明。

    诚王到底是如何坐上龙椅的?

    虽说建昭帝之死疑点重重,但他死后,因其本就膝下无子,诚王登基,其实也算名正言顺。

    前提是,如果他不曾杀光所有宗室的话。

    事实上,若宗室不曾死绝,这把龙椅可能还真就轮不到诚王来坐,东平郡王便是比他更优的人选。

    而诚王之所以篡位成功,宗室被斩杀一空,令得继位者只剩他一人,才是其践祚的关键。

    可问题是,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多年前他便已就了藩,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且藩地更在人烟稀少、土地贫瘠的漠北,想要聚积力量,谈何容易?

    仅钱粮二字,便已难如登天。

    若诚王是个很有能力之人,则这个疑问也勉强可解。然而,登基后的诚王,就是个标准的昏君,残忍好杀、毫无建树。

    可是,这样一个庸才,却在建昭十六年以“为母后奔丧”为由进京后,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不仅招兵买马,且还有能力将这批人手藏在京中、无人察觉,最后更于第一时间获悉建昭帝死讯,连夜动手杀尽宗室、夺取皇城……

    这桩桩件件,若说无人相助,徐绝不会信。

    然而,这暗中之人是谁,活了两辈子,他却也没大看出来。

第083章 打草

    因还算是正常登基,徐氏皇朝的血脉亦仍旧纯正,故诚王登基之后,朝中并无太多反对之声。

    皇族之间互相残杀,历朝历代皆很常见,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幌子,臣子们才不管谁当皇帝。而东平郡王等人被冠以“谋害建昭帝”的罪名,死得其所,则诚王登基,自然也就无人追究了。

    而这也令得元光朝政局尚算平稳,建昭旧臣基本都留任原职,并无大规模任免的情形。

    坐上龙椅后,元光帝唯一的大动作,便是废掉内府,只留下金执卫一卫。接下来便是耽于酒色,后又沉迷修仙,让人根本无从观察起。

    至少以徐眼光来看,他分辨不出朝臣与元光帝的亲疏关系,也找不到那个真正得利之人。

    总不会满朝文武齐倒戈,助诚王夺位吧?

    也正因理不出头绪,故徐才要送父王一份前程。

    打草才能惊蛇,蛇行则必留痕迹。

    如今,行宫走水就是那根打蛇棍,而他要做的,便是静等着毒蛇出洞。

    念及此,徐面现淡笑,神情放松了下来。

    约莫小半盏茶后,东平郡王满头大汗地挑帘而入,“叭”地一声,将一沓身契拍在了案上。

    “金家的,活着的都在这儿了。”他抹了把汗,撩起衣摆摊坐在椅上,顺手拿起扇子在脸旁用力地扇。

    天气虽然凉快,可他紧赶慢赶了一路,却是热得很。

    “多谢父王。”徐眉花眼笑地拿起那沓契纸,逐一翻开细看。

    嗯,十八口人,一个没少。

    齐活了。

    麻溜将之收进袖笼,再抽出手来时,徐的掌中,便多出了两枚古色古香的铜钱。

    正是东平郡王赠予他的那两枚古钱……的仿制品。

    咳咳,之前银子不大够使,他就把古钱拿去换钱了。

    反正他爹也瞧不出来。

    果然,东平郡王此时已是两眼放光,将扇子一丢,坐直了身子,甚至还整了整衣襟,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心道果然如此,他爹还真没认出来。

    随后,他振袖而起,神色亦陡地一变。

    刹那间,威严与肃杀的气息从他的身上弥散开来,仿佛那一刻他不再是他,而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垂眸便是俯瞰众生;抬手便是行云布雨;尘世间的一切,皆逃不过的法眼。

    他庄容伸出右手,掌心朝下,五指一松。

    “骨碌”,古钱落于案上,各自翻滚数息,复又停下。

    一正、一反。

    慢慢阖上双目,徐飞快地掐动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东平郡王身体前倾,大睁两眼盯着他翻动的嘴皮,一脸地虔诚与热切。

    数息后,徐张开了眼。

    清幽冷寂的一双眸,虽是凤目,顾视之际犹有龙目之威,令人不敢逼视。

    不知何故,这一刹儿,东平郡王忽然又生出了正与某个老头儿对峙之感。

    “此卦火地晋,下坤上离,象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少年轻启双唇,吐出一连串公鸭般的音线。

    肃杀与威严,当下损去一半儿。

    徐抿紧了嘴,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这声音忒煞风景了。

    可没办法,他现在委实还嫩得狠,便卯足了劲儿也发不出那等低而磁沉的喉音,还要再等个一年半载之后,他的声音才会真正动听起来。

    他惆怅地想着,面色仍旧肃然,清了清嗓子,继续用公鸭音说道:“晋者,进也。上卦有离,离则征伐、则兵戈,奋而进取,则有所作为,退而自守,则前功尽弃。且,初六晋如摧如,独行止也。而九四贞厉,位不当而当、行不端而端,贪则必无所成也。”

    东平郡王虔诚地听着。

    虽然没大听懂。

    可是,听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呢。

    并且他知道,徐很快就要解卦了,用平常人能听懂的言辞,深入浅出地将卦相道个明白。

    果然,说完上述那段话,徐身上的气势便松了松,整衣而坐,两枚古钱亦纳入袖中。

    该说人话……不是,该说正常话了。

    东平郡王马上凑了过去,一脸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为父这趟差事好办不好办?”

    有没有油水?

    能捞多少?

    看着他瞪得铜钱样大的眼睛,徐忖度片刻,沉声说道:“父王只记着,如果许、潘两位要去……”

    他忽地抬头作观望状,又蹙眉沉思良久,方才续道:“……若他二人要去往京城的西或西北方向,亦即乾宫之金位,父王您一定要跟过去,那个方向举凡门前有水的,您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九四之位,正对着这个水字。水为财,贪之则妄。父王谨记。”

    言至此,他蓦地直身而起,拢袖向东平郡王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儿不孝,父王名讳亦与此卦相同,儿方才说了好几次您的名讳,请父王恕罪。”

    东平郡王的名讳,正叫徐晋,正与“晋卦”同名。

    徐语罢,束手而起,再度言道:“父王,此卦乃奋勇前行之卦,且又与父王名讳相和,实是上上大吉。金生水起,逢水必进,便是您的造化所在了,父王切莫忘怀。”

    东平郡王这时候连点头都顾不上了,正手拿珍藏的小本本儿,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炭条,头也不抬地飞快记小抄儿呢。

    因怕弄错,一面写,他一面还在不停地嘀咕:“……西或西北……门前有水……水就是财……逢水必进……逢水必进……大造化……”

    见他正写到要紧处,徐也不急,撩袍坐下,慢慢地品茶。

    好一会儿后,东平郡王终于记完了。

    将小本本揣进袖笼,他抬手擦了把汗。

    就算小时候在宫学里考试,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徐见状,忙上前替他斟了半盏茶,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父王,儿想问问您,听说您养的那几羽鸽子……”

    “这可不成,不能给你啊!”东平郡王登时会错了意,脖子都粗了,急急道:“这东西可难养着,为父好容易才寻来几羽瞧得上眼的,品相资质都还不错,只如今时日太短,还不大会听哨儿,你便拿了去也没用。”

第084章 月夜

    “哦,是么?”徐龇牙一乐。

    见他似是不信,东平郡王便又拿话吓唬他:“就算为父给了你,到时候拉得你满屋鸟屎,你不气死也要熏死。再一个,万一那天人感应来了,一闻这鸟屎味儿,说不得人家老天爷一不高兴,往后还就不爱来了呢?”

    总之,那几只可是他心头好,断不能给人。

    徐也不成!

    见他如此宝贝那几只鸽子,徐先觉好笑,复又心酸。

    不枉他爹这么上心,这几羽鸽子,当真能救命。

    他原也就这么一说,并非真心讨要,此际闻言,遂也丢开此事,又坐了会儿,方告辞而去。

    半个时辰后,五爷将要搬去影梅斋静心读书的消息,便在府中传开了,不必说,宁萱堂的那些精美瓷器,又遭了一回殃。

    待到掌灯时分,效外庄子上金大柱一家全都划归徐名下为仆,且身契亦全权交由徐处置之事,亦经由葛福荣家的之口,转述给了朱氏。

    朱氏气得饭都没吃,光倒气儿就倒了至少半炷香。

    委实是这回气得狠了,连打骂下人的余力亦无,只能先把气儿倒匀了再说。

    葛福荣家的倒是觉着挺庆幸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折腾自个儿总比折腾别人要安生些不是?

    宁萱堂的丫头婆子再多,也经不得她这糟改的性子,要知道调理一个好丫头可不容易,朱氏又挑剔,到时候缺了人手,她又得发火。

    因见朱氏不肯吃饭,葛福荣家的怕饿坏了王妃,颇劝了一会儿,只朱氏断不肯听。

    眼见得劝无可劝,葛福荣家的只得叫人将晚饭搁在小灶上温着,便安置王妃娘娘睡下了。

    是夜,宁萱堂早早便熄了灯,关门阖户、鸦默雀静,东平郡王回院儿时,十足吃了个闭门羹。

    朱氏早有吩咐,谁来也不许开门,违者一律打死。

    那守门的老婆子说明因由,旋即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生恐东平郡王一着恼,便要拿她发作起来。

    不想,王爷不仅没恼,瞧着还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命长平将两套精致茶具交由那婆子收着,权作赔礼兼安抚之意,掉过脸来,他便去了尤姨娘的小院儿。

    尤姨娘今年芳龄十八,容貌美艳,又才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正在最好的年纪,尤物二字放在她身上,委实再合适不过,也不她姓了尤,东平郡王如今最宠的便是她。

    当晚,王爷便拥着这位人间尤物,共赴人间至美之境去了。

    朱氏接报后,摸黑又砸碎了一只花斛。

    不出半刻,王府两位最尊者的消息,便经由各种渠道传至各院,包括王世子徐直在内的一应人等,自不免要思量起来。

    郡王夫妇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所有人的现在与将来,无人敢于轻忽。有那心思重的,更是连夜将这里头的关窍掰开揉碎地想了一回,以免日后行差踏错,不是得罪了郡王,就是得罪了王妃。

    更有诸如徐婉贞之流,思忖之余,难免更要恨一声徐。

    若不是这个低贱又讨嫌的庶子,郡王夫妇也不会闹得这样儿。

    身处风暴中心的徐,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

    就这一亩三分地,几个毛人、一点儿家产,教他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难得今晚身边清静,之前服侍的一应人等皆不在,恰好容他做件紧要之事。

    事实上,若非要掩人耳目,他早就动手了,何至于等到今天?委实是洗砚斋那地方,已经被朱氏的人手围严实了,从管事妈妈算起,个个都是耳报神。

    重生最初那段日子,为避开这些眼线,徐不得将精力放在宅斗上,挑唆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他这才有余裕去查探行宫,再将肥皂与折扇的生意先给做了起来,

    如今,周遭藩篱尽去,金家那些人又还没来得及进城,这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好生用起来。

    坐在影梅斋的曲廊之下,徐探头往外看。

    皓月当空,天心如洗。

    “虽不是月黑风高夜,倒是个找东西的好日子。”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伸了个懒腰,从脚边拾起一只铁锹,在手里掂了几掂。

    还好,不算太沉。

    下晌葛福荣带人收拾院子时,拿来了好些家伙什儿,徐便叫把这只铁锹留下,只说要亲自给院子除草。

    葛福荣不疑有他,领着人将屋子内外擦扫干净,单留下满院子的野草没动,便退了下去。

    为亡母尽孝,洒扫其生前所住的院落,就连精明过人的葛福荣亦如此作想,更遑论旁人了。

    徐在月光下摸了摸下巴。

    尽孝么……

    就算是吧。

    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令生母的心血落于那些狼心狗肺之辈的手中,这便是他徐五郎的孝道。

    想他的娘亲冰雪聪明、美丽无双,她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着,她的遗物能够物归原主。

    徐再笑了笑,倒提铁锹步下回廊,自院子东角起,以锹柄一块块敲击着青砖。

    月光兜头盖脸泼上身,如水亦如酒,又如亘古不化的寒霜。

    他恍惚了一下,想起那一夜的大雪。

    说来也真怪,前世最重要的几番际遇,皆在雪天。

    犹记建昭十六年冬,徐年满十八岁那年的春节,在宁萱堂门外磕了头,得来守门老妪冷冰冰的一句“夫人让您快走”,他便离开了正房。

    许是那晚的雪太冷,又许是月光太凉,他没有回到家宴席上,而是跑到大厨房偷了一壶陈年花雕。

    分明袖笼里就装着父王才赏的两袋金豆子,可他偏觉着,偷来的酒才好喝。

    他拎着酒壶,漫无目的地在府里乱晃,不知怎么一来,便走到了影梅斋。

    那是他从前绕着走的地方,可那一晚,他却只想进去瞧瞧。

    或许,在那所院子里,会有那么一个人……一个魂,没那么讨厌他罢。

    他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便去推门。

    那其实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主要是院墙太高,他怕爬不过去,才想着试一试的。

    不想,一推之下,那院门竟然开了,原来,挂在门上的锁头根本就没合上,只是虚虚拢着罢了。

第085章 盛名

    徐一点儿未觉意外地推门走了进去,甚而还有几分窃喜,随意拣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对着那一勾残月、遍地缟素,将整整一壶花雕酒都喝给干了。

    “真是个傻子。”

    披了满身的月华,徐轻声自语,握着铁锹的手指紧了紧。

    可不就是个傻子么?

    那么大的破绽放在眼面前,他居然硬是没瞧见。

    他就不想想,那影梅斋已经多久没人住了?

    那样一所荒院,地方又偏得不能再偏,可门锁却是开着的,甚而那院子里竟还能有一块干净的石头?!

    那哪里是荒院?

    分明便是有人出入!

    可笑彼时他就像瞎了眼,不只没发现这些不对来,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直到一盆冰水泼上了身。

    他被生生冻醒,醒来后惊觉身无寸缕,身旁还躺着个只穿着小衣的美人儿,一看脸,赫然竟是尤姨娘!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慌慌忙忙便要起身,一瞥眼才瞧见,东平郡王手里提着只水瓮,铁青着脸立在床前,在他身后,是一脸震惊的朱氏,并半屋子的婢仆。

    他挨了重重一顿藤条,当夜便被撵去了郊外庄子,此后,再也不曾回过王府。

    而浃旬之后,“晶玉朱门”,横空出世。

    有意思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向来平庸的郡王府二爷徐肃,竟陡然变得才华横溢,以当年秋闱的《春秋无义战》为题,制成佳作一篇,名震士林。

    有人甚至认为,他的文章比当朝状元的那篇还要好,更有人惋惜于他的宗室出身,深为其不能参加科举而遗憾。

    更有甚者,就连郡王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朱婉贞,竟也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在三个月后大齐最著名的“芳春会”上,以一首《浣溪沙》拔得头筹,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直叫诗翁汗颜、词臣流泪,引来满城传唱。

    到建昭末年时,徐肃俨然已是大齐不世出的名士,十五篇策论篇篇惊艳,盛名之隆,令士林仰望,多少当世名儒哭着喊着追在后头要收他为徒。

    徐婉贞亦不遑多让,才如泉涌,随手一诗自成佳作、信口一诵便是绝唱,豪放、婉约、华美、峭拔,不拘一格、样样来得,被人冠以“千古第一大才女”的名号,其名声之响,比徐肃更甚,最后终是被某清流士族一眼相中,嫁得如意郎君。

    “空、空”,脚下青砖发出异样的声响,徐亦自回忆中抽身。

    他打量着足底青砖,想,应该便是这里了。

    前世他喝醉了酒,记忆已然模糊,唯一的印象便是院中砖地翻起,月光照进三间正房时,那橱柜仿佛亦是打开的,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若非后来在江南逢着那对祖孙,听她们说起当年家中长辈的遗言,他还想不起这一茬儿来。

    用力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徐弯下腰,开始拔除砖缝间的杂草。

    十余年无人打理的庭院,荒芜而又凄清,长草足有半人高,将他整个身子都没了进去。

    嗅着微涩的草叶气息,徐的脸上,绽出一个笑。

    他想起了金家的那位老太太李婆子。

    那也真是个妙人。

    分明会说话,前世也分明不止一次在庄子上见过他,却偏不肯开口,直到临死前才留了话。

    或许,这老太太也是存了私心的罢。

    徐摇了摇头。

    他并不恨她。

    就算彼时她告诉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影梅斋的秘密,早在李婆子咽气之前,便已经被朱氏等人发现了。

    徐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发现的,也不想知道。

    总归这一世,他比所有人都来得早,这便足够了。

    事实上,重生后没几日,他便曾偷偷溜进影梅斋,依照李婆子前世的遗言,先行挖开了院子最南边的一块地砖。

    那是李婆子记得最清楚的一处。

    制作肥皂、折扇并其他一些古古怪怪事物的方子,便埋在那里。

    至于余下的那几处,今晚月色如水,长夜漫漫,足够他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

    徐弯唇而笑。

    十五岁的少年郎,笑起来时,清朗如月、丽如画,只可叹,那笑颜被如烟长草掩去,并无人得见……

    …………………………

    “红药姐姐,你瞧这新出来的叫做肥皂的皂角,可好不好看呢?”烟波桥下,雨丝如绵,芳草拉着红药立在树下躲雨,一面便将手掌摊看,让她看掌中那四四方方半透明的皂角。

    一股带着油脂味道的气息,在红药鼻端弥散开来。

    她打起精神向她掌中看,旋即笑着点头:“嗯,当真精巧。”

    “是啊,又精巧又好用,稍微打些水,就能搓出好多沫儿来呢,洗出来的东西干净得不得了。我这块还不算顶好的,听说有的还有香味儿呢。”芳草喜孜孜地道,又一脸宝贝地将肥皂收了起来:“这块我留着给芳葵。”

    红药笑而不语。

    自从两日前御用监送来一套“玉骨扇”,可簿子上却清清楚楚写着“折扇”之后,她便知道,她再也不能拿前世的眼光看待今生了。

    前世的玉骨扇,这一世却叫做折扇,不只名目不同,且出现的时日也早了至少三年。

    如今,“肥皂”也出来了。

    同样地,也早了三年。

    不是她挑眼,肥皂这名字,一听就透着股子村气,哪里及得上“水晶皂角”好听?

    可是,再是难听,那也是它这一世的新名目,红药必须得记牢,断不能喊错。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很快便是中元节了。

    却不知,这一世的中元节,还会不会如前世那般热闹?

    前世中元节那天晚上,居于西苑昭和殿的华淑女,一身广袖仙裙,在涵碧亭中奏了一曲《佩兰》,被建昭帝赞“有九霄环之声”,当晚便临幸于她,再数日,华淑女便成了华婕妤,半年后封静嫔,比荀贵妃当年晋位的速度还要怩。

    当年,不知有多少嫔妃又羡又妒,恨不能将身代之,直到五年后,建昭帝驾崩,静嫔成了十六位殉葬嫔妃中的一个,那些艳羡的眼神,才换作怜悯与嘲讽。

第086章 雨巷

    这红颜薄命的美人儿,这一世的命运,亦会变个模样么?

    红药蹙着眉心,脑中像团了许多的浆糊,理不出半点头绪。

    “唉。”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她暗自一惊,忙转首望去,便见芳草皱眉支颐,一脸地心事。

    “你怎么了?”红药轻声问,本能地往四下看了看。

    柳荫犹浓,又下着雨,她生怕有谁听壁角。

    这还是被红菱吓出来的毛病,到现在都没好透。

    芳草闻言,未曾开口,便又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道:“红药姐姐你可听说了么?去行宫的那些人,七成都要留在行宫当差了,回来的只有一小半儿,且就这一小半儿还进不得内皇城呢,听于姑姑说,她们都要去惜薪司打杂去。”

    她叹息着,整张小脸都皱起来:“这可怎么着呢?咱们人手本就不足,如今一个都补不回来,贵主儿们眼瞧着就要回宫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忙呢。”

    “有这样的事?”红药惊讶极了,面上亦显了出来。

    纵使早便预感到,这一世前往行宫的诸人,必定会有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际遇,可是,在红药的猜想中,这些人理应得到重用才是。

    行宫的火并没烧起来,这些婢仆们自然也不必担上重责,更不必像前世生还的那几十名宫人,虽不曾死于大火,却也不曾逃过杖毙,基本上死绝了,活下来的,凤毛麟角。

    可是,此刻听芳草这话的意思,这一世,这些人的处境竟也很不妙,居然连内皇城都进不来了。

    红药再是不聪明,此举之意,她还是能够看得清的。

    行宫与惜薪司,都不是甚好差事,这些人分明就是被多嫌着了。

    何以会如此?

    行宫走水分明便没她们的事儿,怎么她们仍旧受到了冷落?

    红药疑惑极了,却也没敢当真问出来。

    倒是芳草,说出了与她相同的疑问。

    “为何会这样儿呢?”她半侧着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红药,面上满是不解:“那些姐姐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呢,个个儿都是极好的,又在行宫服侍了贵主儿们好几个月,如何却不能回来?真个好没道理,红药姐姐你说是不是?”

    在她的面前,红药倒也能露出一两分真心,遂轻轻颔首道:“是啊,我也弄不懂,确实挺奇怪的。”

    “就是啊。”芳草低声道,小嘴儿也撅了起来。

    这是当着红药的面,换作旁人,她断不会将情绪表现出来。

    她的疑问,红药自是答不出的,只得叹一声,将视线投向远处。

    雨下得并不大,却是沾衣欲湿,对岸柳荫处,片片细叶泛出微光,风过时,枝桠摇曳、河水微澜,尽起秋声。

    “红药、芳草,我回来了。”蓦地,一道执青伞、穿木屐的人影,现于桥面。

    红药纵目看去,认出来人正是方才自告奋勇回去拿雨具的红袖。

    半个时辰前,她们三人奉命去东六宫办差,不想归途却遇了雨,因未带雨具,红袖便提出由她回去拿,让红药二人在树下躲一躲。

    自那回与她在桥上打了几句机锋,红药最近总是远着她,彼时闻言,自是乐得她离开,遂与芳草在河边避雨,候她回转。

    此时见红袖回来了,红药面含浅笑,芳草却是十分欢喜,笑着向她招手:“红袖姐姐,我们在这儿呢。”

    红袖脚步轻快地步下拱桥,“嗒、嗒”的木屐声,与雨声应和着,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快先换上木屐,别把鞋弄湿了。”来到二人身前,红袖当先将两双木屐放在地上,让红药二人换了,复又拿过一柄油伞,笑道:“东西太多,我委实拿不下,只多带了一把伞。”

    言至此,似有若无的视线往红药身上一绕,又飞快移开,续道:“等会儿芳草便与我一处吧,红药妹妹单独撑一把伞便是。”

    很识趣地不曾往前凑。

    红药笑着谢了她,心里那种怪异之觉却越发强烈。

    不知何故,红袖这八面玲珑的作派,让她非常不舒服,可又说不出到底何处不舒服。

    怪别扭的。

    一时换好了木屐,几个人便上了路,长桥烟雨、藤巷落花,自不必细言。

    回尚寝局交了差,又听于寿竹交代了几句话,红药便辞了诸人,独自撑伞往回库房。

    接下来这几个月,她们怕是会非常地忙。

    就在方才,于寿竹已然把话挑明了,前往行宫的那批人,确实是回不来了,而宫里本就短缺的人手,亦将越发地捉襟见肘。

    当然,好消息也不是没有,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已在着手挑选新人进宫了,据说,这一次要招足两百人呢。

    只是,遴选宫人也是需要时日的,短则一月,长则数月,而这段日子,宫中各处只能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继续服侍各位贵主们。

    好在这只是选宫女而非淑女,要求并不算高,哪怕是人伢子手里的,只要来历清楚,同样可以选上。

    如此说来,这事儿却也古怪,无论是前世那场可怕的大火,还是今生只烧了两所偏殿,行宫走水之后,那百余宫人皆是有去无回,两辈子竟是一样。

    行宫那地方,果然就是个陷人坑。

    红药在雨中慢慢地走着,没来由地,想起了冷香阁的两位故旧。

    红柳没能逃得过前世宿命,而红衣这一世的收梢,却有点让人看不清。

    前世时,红衣十分幸运,不仅在大火中生还,更是躲过了被杖杀的命运,居然还去了某位贵人身边当差。

    这运道委实是极好,可谁也没想到,看似登高的她,实则却是一脚踏进了黄泉路。

    或许,她毕生的好运,皆在行宫用光了罢。

    红药恍惚地想着,脚下依着惯性,转进细巷。

    也就在这个瞬间,她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红菱?!

    红药登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蓦然回首,却见雨巷深处,正自闪过一角青裙。

    还真是红菱!

    她怎么回来了?

第087章 石塔

    红药下意识地摩挲着掌中的伞柄,心思转个不歇。

    这几日正临着中元节,宫中所需花木甚多,司苑处忙不过来,红菱便被暂借过去帮忙,说好了待忙完后再回原处当差。

    那司苑处有好几亩花田,又有两所挺大的温室,因占的地方太大,故远在玉带河另一头,并不与六局一司同在一处,来回一趟要花不少功夫。

    可是,两下里离得如此之远,又不曾听闻司苑处有东西要往这里送,红菱回来做什么?

    必定不是来办差的。

    红药本能地如此认为。

    此念方生,她的身体便已然先于头脑,飞快地做出了反应,伞一收、一闪身,便隐去墙角处,借着尚算厚密的藤萝遮掩,偷眼往远处瞧。

    红菱很快便自那巷弄深处走了出来,左右望了望,见四下人无,方快步而出,三转两转便没入了另一条夹道,不见了。

    前后加起来,不到五息。

    红药双眸微张,颇觉讶然。

    看红菱离开的方向,正是前往司苑处去的,亦即是说,她回到尚寝局,避人耳目地去了那条巷弄,就是为了在那巷子拐角呆上五息。

    真是奇哉怪也。

    红药掏出帕子来拭着发上雨水,心底满是疑惑。

    不过,这一回,她并不打算贸然前去探查。

    月余前那惊魂一夜,直至今日,亦时常令她后怕,她可不想再度面临那种危险了。

    她将身子缩进藤蔓深处,浑然不觉那雨水滴落,只专意打量着红菱此前出没之处。

    六局一司的地形,红药走了两辈子,不说各处皆熟,大致方位是绝不会弄错的。

    她一眼便瞧出,那地方离着通往尚服局的路口极近,拐角正连着一条死胡同,胡同左右各有院落,混住着尚服局并尚食局的十来个役宫人。

    将地方记牢了,红药遮掩着身形钻出藤罗,略作收拾,仍旧撑着起,依原路回小库房。

    查探是要查探的,却不急在这一时,得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行。

    心中计议已定,她的人便也到了小库房,甫一跨进院门儿,便见花喜鹊正与芳葵立在廊前说话,两个人嗓门儿皆不低,秋风一扫,越发听得清楚。

    却闻花喜鹊笑道:“这批折扇可是新近才购置的哩,全都是最时兴的花样子,过几日怕就要进上,小葵花儿,你可别弄错喽。”

    小葵花是花喜鹊替芳葵起的绰号,平素总爱叫来逗她。

    芳葵便鼓嘴道:“不许叫我小葵花。还有,我不会弄错的,用不着您老人家提醒。”

    她自来不喜欢花喜鹊,这会儿亦专挑她最不爱听的说。

    花喜鹊自不会与她个小孩子计较,笑眯眯地逗她:“直娘贼,你这娃娃记性倒真特娘地好,老娘就特娘地喜欢聪明娃娃。”

    这是明知芳葵恼她骂人,却偏要骂来给她听。

    红药在旁看着,不由失笑。

    一个两个的,皆是孩子脾气。

    芳葵果然把两边嘴巴子鼓成了球,看来气得不轻,花喜鹊满意了,哈哈笑着步下石阶,一抬眼,便瞧见了红药。

    她素来便很喜欢红药,少不得又与她说了半天的话,言来语去间,颇是抱怨她们那里人手太少、活计做不完。

    内皇城人手吃紧,便外头调了些进来,弄得处处的日子都不好过,御用监也不例外。

    红药劝慰了她两句,又不动声色往她身后瞧,却见上回与她拌嘴那个小监,这次并没来。

    红药不免有些失望。

    那小监名叫林朝忠,认了御用监掌司温守诚做干爷爷,而红药直到最近才想起,林朝忠后来得以高升,似乎还与陈长生有点关系。

    她便想着,既是今生与前世大不相同,则她也不必死守着那根独木桥不放,倒不如好生筹划一番,为将来做个打算。

    当然,她也并非当真要与这些将来的“红人”走得太近,万一他们这辈子“红”不起来了,那也得不偿失不是。不过是想要混个脸熟,防备个万一,多烧几路香,想来总不会错。

    只可惜,林朝忠今儿竟不曾来,只能下次再说了。

    送走了花喜鹊,红药与芳葵又是一通忙碌,好容易忙完了,也到了饭时。

    红药便向芳葵笑道:“这雨虽小了些,地却还湿着,我看你也不想出门,今儿的晚饭我替你领了便是。”

    芳葵本就不想动弹,听她如此说,自是欢喜不禁,腻过来搂着她撒娇:“还是姐姐懂我,知道我懒怠淋雨。姐姐真真是最好最好的了。”

    红药便笑着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谁教咱们一处当差呢,我自然晓得你是个懒丫头。”

    笑语两句,红药便打着伞出了门儿,沿右首长巷拐几道弯,便到了之前红菱逗留之处。

    那是通往大膳房的路径之一,红药到的时候,路口已是人来人往,打着伞的宫人们轻声说笑着,颇为热闹。

    红药弯了弯唇,脚下一转,混入了人群。

    几个相熟的宫人见了她,忙笑着打招呼,红药挨个儿问了好,说话间,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这里扫一扫、那里看一看,暗中窥察路旁情形。

    此际,暮色尚还未尽,天光犹亮,红药又特别看得仔细,不多时便发现,拐角的墙根儿下,垒着几颗石子。

    像是小孩子家随手搭着玩儿的小石塔,然细瞧着,又有点不大一样。

    一眼扫罢,红药便挪开了视线,心下突突直跳。

    她对这宝塔有些印象。

    就在前两日,在相同的地方,似乎也出现过同样的宝塔。

    再往前细想,前世在司设处当差的时候,有几回她往东六宫送花草,仿佛也在某个路口见过这东西。

    只是,那到底也过去了好几十年,她的记忆已然模糊,此际回思,亦是一片混沌,只恍惚有这么个印象而已。

    至于前几日所见的宝塔,她倒是能够肯定的。

    那么,这个是……记号?

    红药越想越觉得像。

    话本子里也写过,那些行密事之人,就爱弄个记号、切口什么的,用以传递消息。

第088章 轰动

    思忖片刻后,红药很快做出判断:这石塔必是记号无疑。

    她虽不聪明,眼力劲儿却还没差到家,那拐角上下左右她都瞧遍了,也就这小石塔透着古怪。

    那么,红菱大老远跑来留下这么个记号,就是要向什么人递消息了。

    会是谁呢?

    红药一面往前走,一面细细思量。

    最可疑的,便是住在死胡同里的那群杂役宫女。

    因这宝塔所在之处,恰是她们必经之路,无论她们来来回回走上几遍,皆不会有人相疑,且那记号又是抬眼可见,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收了消息,十分便给。

    再往下想么……

    嗯,没有了。

    红药面不改色地中止了思绪。

    一则,前方便是大膳房,她得先领了晚饭才行;再一个么,可能、或许、大概……她也只能想到这里了。

    将晚饭领回小库房,趁着吃饭的当儿,红药又使劲儿动了动脑子,好容易才有了第二个猜测:

    今儿晚上,红菱说不得要往外跑。

    然后么……

    嗯,又没了。

    委实是她不能想得太多,脑壳会疼的。

    坚决不为难自个儿,这是红药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笨却不自知,还妄想耍小聪明,那就真是要了命了,尤其在后宫这地方,死的最快的,通常就是这种人。

    红药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深觉自己也还不算笨到底,至少还有自知之明。

    开开心心吃了饭,送回了食盒,又将小库房整理了一回,红药便锁上门回了住处。

    她最近已然不大做噩梦了。

    天气凉爽、容易入睡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习以为常。

    再是诡异之事,多经历几回,也就习惯了。

    不是红药自夸,有时候,红菱几天不来她床前叫唤两嗓子,她还睡不香。

    这般看来,习惯倒还真是件挺可怕的事儿。

    红药躺在床上,拢了拢身上夹被,打了个哈欠。

    红菱怎么还不来啊?

    再等下去,她可就真要睡着了。

    正疑惑间,蓦地,里间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了。

    红药精神一振,立时半眯着眼看向帐外。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边勾着一弯眉月,借着这些许微光,红药瞧见,红菱穿了一身灰青色的窄袖衣裤,矮身钻出了挂落飞罩。

    红药两手紧握,做好了听鬼哭的准备。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红菱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太急,竟停也不停地便走向屋门,悄无声息推门而出,又返身将门虚掩。

    随后,脚步声渐远。

    居然就这么走了。

    红药登时有点儿懵,就如一脚踏空了般,整个人都闪了一下。

    怎么没来叫我名字了呢?

    她想着,心里稍稍的那么有一丝丝的不以为然。

    小丫头做事,就是不牢靠。

    红药暗自摇头。

    可转念再一想,她却又觉有点开心。

    她猜对了呢。

    红菱果然出去了。

    那岂非表明,那小石塔一旦出现在拐角,红菱便必有动作?

    再想深一些,往后红药不就能凭着小石塔,提前预知红菱的动向了么?

    这想法让红药十分雀跃。

    那一刻的她并未意识到,她对红菱的畏惧,已然逐渐消失了。

    这个红药两辈子都猜不透的女孩子,正一点一点地褪去身上神秘的外衣,变得没那么可怕,亦没那般难以捉摸了。

    当然了,红菱的房间,红药还是不敢进的。

    那地方就是个大魔窟,打死她也不会再涉足。

    一夜无话。

    七月十三,多日阴雨终放晴,建昭帝一行亦回到了皇宫。

    然而,红药并尚寝局诸人预料之中的忙碌,却始终未曾出现。

    开始时,无人发现此间异样。

    因很快便是中元节,宫里一如往常地热闹,各处皆设五色彩灯,甜食房还特为新制了一样叫做“蜜罗糖瓜”的点心,十分美味,红药也有幸尝到了一块。

    到中元节当晚,西苑彩灯如昼、笑语喧阗,诸嫔妃皆打扮得花枝招展、云鬟雾鬓,齐聚于此,许多宫人亦穿着新裁的秋衣,戴着时兴鲜花,在太液池畔放河灯祈福。

    除上元节之外,这是宫人能够参与的为数不多的节日,整个西苑处处皆是游玩的女子,斗草猜枚,十分热闹。

    自然,那些盛妆靓饰的嫔妃们,过节应景还在其次,实则还是想着与皇帝陛下来一场偶遇。

    以往每逢此节,建昭帝皆是携周皇后驾临西苑,与诸女同乐,而后,必定携美而归,成就一段佳话。

    可是,今年此时,各路嫔妃却是注定要大失所望了。

    建昭帝来倒是来了,却也只匆匆露了个脸儿,便回转乾清宫,连大法会都没去看,周皇后倒是留了下来,还兴致勃勃地放了一盏华丽的莲花灯,似是非常欢喜。

    她老人家欢喜了,别人却未必如此。事实上,若非碍着皇后娘娘的面子,只怕前脚陛下一走,诸妃后脚就会追过去,谁还耐烦留在这满院子里的女人堆里?

    多败兴不是?

    一大堆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有甚好看?

    诸嫔妃暗自腹诽,叵奈皇后娘娘就是不走,还拉着她们一同赏灯,她们也只得捏着鼻子相陪。

    最可怜的,还属昭和殿那位华淑女。

    七月半的天气,夜静风凉,她却穿着条薄纱裙子,在涵碧亭弹了半天的琴,冻得鼻头都红了,最后,只得来了几声冷嘲热讽,并一场因穿得太少而引发的风寒,再无所获。

    据说,当晚她便病倒了,足喝了一个月的苦药,才略好了些,而前世原本属于她的那个静嫔之位,似亦是因此之故,落在了她人身上。

    这人还是红药的熟人。

    赫然竟是冷香阁的张婕妤。

    中元节后没几日,僻居于冷香阁的张婕妤,在一不曾侍寝、二亦无身孕的情形下,突然连晋两级,获封静嫔。

    消息一出,整个后宫都轰动了,纷纷猜测这张婕妤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得有这般际遇。

    不怪宫人没见识,实是此事太过罕见,至少在建昭朝还是首例,而再往上数上个五十年,也才有个白贵妃,曾经获此殊荣。

第089章 祖训

    有传闻说,中元节当晚,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建昭帝偶遇一位对花泣露、容颜绝世的美人儿,因怜而生爱,虽未曾宠幸于她,却牢牢将之记在了心里。

    这位美人儿,自然便是曾经的张婕妤、如今的静嫔了。

    闻知此事后,多少嫔妃不由得咬牙暗骂一声“贱人”,复又怅然若失。

    这是多么聪明的法子,根本不必去西苑凑那个热闹,只消候在陛下回乾清宫的必经之路,便有一份前程。

    且不论这传闻真假,金海桥畔的小院儿,却是就此空置了下来,而景阳宫中,则多了一位丽人,与恭嫔、邓昭仪并韩昭仪,成了邻居。

    知悉此事时,红药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吃瓜。

    坐在库房回廊下,她咬了一口蜜罗糖瓜,惬意地眯了眯眼。

    横竖她所知的一切都改了,她还着急什么?

    好生吃瓜才是正经。

    然而,红药这瓜注定是吃不安生了。

    建昭十三年的意外与变故,绝不只这一件,其中最令人讶然的,还是发生在建昭帝身上的变化。

    自回到皇城之后,除了偶尔去坤宁宫坐一坐,这位皇帝陛下竟再也不曾临幸过任何一位嫔妃,便连以美貌著称的荀贵妃,于某晚假偶遇之机,邀陛下进屋喝茶,陛下竟也躲开了。

    这让红药极为震惊。

    虽然坊间有传闻,道建昭帝酷爱男风,然红药在宫中活过两世,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胡说八道。

    如同这世上绝大多数男子一样,建昭帝喜欢女人。

    前世时,直到建昭末年,宫里还有一两个有孕的嫔妃呢,可见皇帝陛下虽身患重病,却也不曾忘了在广袤的田野中辛勤耕耘。

    可这一世,他突然就像变了个人,清心寡欲地如同得道高僧,居然连续一个多月不碰女人。

    这在前世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要知道,建昭帝至今无子,就连朝堂亦常为此事烦恼,还有臣子上折,请陛下以大齐的将来为重,广纳嫔妃、充实后宫,早些诞下龙子。

    而这一世,建昭帝却像是对子嗣之事兴致缺缺。

    至少红药有这样的感觉。

    她只得望天兴叹。

    不只这世道变了。

    陛下,你也变了。

    收检着库房堆成山的用物,红药一日日地清闲下去,心头万般惆怅。

    这库中的每一样事物,皆是为陛下与嫔妃共度良宵而准备的,可此刻,它们孤单地躺在库房里,照着蜡烛,吃着灰,如垂暮的英雄、老去的美人,再无处用。

    尚寝局,成了整个皇城最清闲的地界,好些人无所事事。

    与之相比,仁寿宫最近却是差事陡增。

    陛下最近虽不好女色,倒是隔三差五地便要去仁寿宫一趟,给太后娘娘问安。

    于是,前往仁寿宫探望李太后的大小“儿媳”,亦成倍地增加,仁寿宫的宫人忙得脚打后脑勺。

    据说,为迎接诸位“贵客”,太后娘娘已经把宝座的位置,又朝后捅了十来步。

    看起来,原先的那点儿距离,已然不足以隔开那些奇形怪状的香味儿了。

    到得八月初一,大晨定之时,众嫔妃发现,太后娘娘的宝座,竟然又比之前更远了十来步,皇后娘娘扯足了嗓门儿,太后她老人家也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当天下晌,坤宁宫的添置单子里,便多了一味枇杷膏。

    建昭帝心疼皇后,遂连夜颁旨,着各宫熏香一律减半,更严令不得在仁寿宫熏香,若有违者,初犯禁足、再犯降等。

    接旨当晚,太后娘娘便又把宝座挪回了原处。

    这种种变化,红药看在眼中,说不震惊那是假的。

    旁人也就罢了,连建昭帝亦性情大变,如何不令人讶然?

    可是,讶然过后,她该干嘛还是干嘛。

    一个小宫女,又能如何?

    总不能拿刀子逼着建昭帝赶快去各宫睡觉吧?

    纷纷扰扰间,不觉已近仲秋,天气越发地凉了下去,单衣已然穿不住了,宫人皆换上了新裁的夹衫,以御秋凉。

    依大齐风习,仲秋节委实不算什么大节日,逢此节时,宫中也不过帝后二人、几位得宠的嫔妃,再加上三位公主并太后娘娘,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分食一块月饼,如此而已。

    然而,今年的仲秋节,从筹备时起,便显得格外隆重。

    节前数日,周皇后便命人于西苑太液池沿路布置海棠、玉簪等盆花,园丁剪枝拔草,道路亦重新修整干净,又将琼华岛诸殿、台、亭、阁尽皆打扫一新,上漆的上漆、换物件的换物件,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到得八月十三,周皇后亲率众嫔妃,前往琼华岛焚香祭告,并将上供的月饼瓜果分发各处,让大伙皆图个吉祥,随后,皇后娘娘当众宣布了一个消息:

    仲秋节当晚,东平郡王将率家人进宫,与帝后共度佳节。

    消息一出,又是满宫哗然。

    这也是很少见的事,先帝都没这么干过。

    便有年老的宫人讲古,道是不只是先帝,打从成祖皇帝算起,大齐便不曾有过宗室进宫贺仲秋节。

    建昭帝又破了一回例。

    这般看来,外头都在传东平郡王最近十分受宠,只怕并非作伪。

    再一个,皇帝陛下心情很好,非常地好。

    于是,有那脑筋灵、消息广的,便又想起了最近传遍玉京城的一件事。

    说起来,这件事的起因,还在皇后娘娘身上。

    便在行宫走水次日,皇后娘娘匆匆回京,竟带了八百御林军护卫随行。

    此事不知怎么传开了,七月三十的大朝会上,便有几位御史当堂进谏,直言此举有违祖制,说到动情处,更是伏地泣请陛下“勿因女色而误国”。

    据说,陛下满脸笑容坐在龙椅上听他们哭,待他们哭得快没气儿了,方叫来一个才满总角的小太监,命其当堂背诵《太祖训》。

    那《太祖训》乃是大齐太祖皇帝亲写笔所书,当年亦曾为世人传诵,后因年代久远,又非考学必读之书,便鲜少有人去读了,许多甚至士子根本不知世上还有此文,建昭帝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这一茬来,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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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