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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90章 大悦

    那小太监口齿便给、记性极佳,便立在那丹墀之下,脆声背诵了《太祖训》全文,竟是一字不差。

    等他背完了,建昭帝便将其中一句“急从权,孝乃先”拎了出来,和声问:“此句何解?”

    那小太监竟是对答如流,立时细细解说其中因由,却是一段太祖皇帝的典故:

    原来,当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时,曾被数十万敌军重重围困,几次突围皆告失败,更兼粮草不济、兵疲马瘦,那敌首扬言要于此役亲取太祖皇帝的人头。

    走投无路时,先贞懿皇后却不畏凶险,亲率八百精兵,分批乔妆成向敌首之母贺寿的戏团,混入敌营,伺机烧毁敌军辎重粮草,终是解了太祖之围,那贼首亦束手就擒。

    念在那贼首孝心可嘉,太祖皇帝免其死罪,那贼首亦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成了太祖皇帝麾下大将,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功成身死,被追封为勇国公。

    而先贞懿皇后有勇有谋,亦深为太祖皇帝敬爱,后来太祖登基,当年那八百精兵便成了护卫皇后的御林军,这个规制亦就此承袭了下来。

    不过,往后这数百年,大齐朝一直国泰民安,再无战乱,有几位崇尚节俭的皇帝,便逐渐将皇后的护卫一减再减,建昭朝亦是如此,而太祖旧制,反倒无人再提了。

    待那小监说完了典故,建昭帝便笑眯眯地从那小监手里拿过一份《太祖训》,向伏地的几名御史身前一扔,笑道:“小儿亦能熟读《太祖训》,你们身为朝官却一无所知,朕这大朝会,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前站啊。”

    语罢,拂袖退朝。

    那几个御史当下直臊得满脸通红,羞愤欲死,建昭帝紧接着又传旨意,着那小监为他们讲解《太祖训》,以免他们“数典忘祖、背弃先帝教诲”。

    那些御史被拿住了错处,且又正拿在“读书”人却“不知书”这一事上,竟是辩无可辩,只得直挺挺跪着听那小太监讲了一个时辰的书。

    好容易回了家,还没喘上口气,第二份圣旨也来了,建昭帝着他们“读好了书再去衙门上差”。

    有此考语,这些御史便有城墙厚的脸皮,也要被戳烂了,真真是无颜见人,遂告病的告病、告老的告老,统统卷铺盖回家去也。

    再数日,建极殿大学士宋贯之宋阁老,竟也上了一份请罪的折子,原来,那打道回府的几名御史中,有一个正是他的门生。

    此事发生在半个月前,玉京城已然传开了,只内宫消息闭塞,知道的人并不多,直到有了仲秋夜宴之事,这事儿才渐渐为人所知。

    无论消息真假,总归起来唯有一句话:

    龙颜大悦。

    不过,这“大悦”到底与朝堂这场嘴仗有无关系,宫人自不敢妄议君心,但是,就因了有此“大悦”,陛下才会将此节操办得如此隆重,还请来宗室做客,这却是毋庸置疑的。

    听闻这消息时,红药倒是觉得,只怕这事儿有几分真。

    她虽不通政事,可她读过好些话本子啊,那话本子里写的皇帝与朝臣斗法,不就是建昭帝现在这样儿?

    照这么看,只怕陛下没少在御史跟前吃瘪,若不然,也不会高兴得这样儿。

    怪可怜的。

    红药生出了两分大逆不道的同情,同时亦深深觉着,当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便是跟那些官儿们耍心眼子,便要累得半死。

    自然,这念头也只在她心里转转便罢,很快地,她便被另一件烦心事引去了注意力。

    “西苑明儿要举宴,皇后娘娘说了,那地方人手太少,便加上六宫的也还不足,便叫六局一司抽人过去帮忙,咱们局正好最闲,抽的人手也最多。”

    八月十四,尚寝局小院中,袁尚寝捏着眉心,满脸疲惫地说出了如上一段话。

    一时间,满院子的风都像乱了几分,院中立着的尚寝局诸人,亦是神色各异。

    红药半低着脑袋,一脸地晦气。

    怎么摊上这么档子麻烦事?

    “都给我警醒点儿,知道么?”袁尚寝视线着阶前诸人,面色肃然:“这趟差事断不能出错儿,等会儿蔡尚寝会叫名字,凡叫到的,都得去。”

    红药黑着脸,越发有种憋屈。

    前世哪有这么些麻烦?

    再者说,尚寝局清闲,还不是拜建昭帝所赐?

    但凡他多睡几个老婆,这事儿便不会发生。

    如今可好,明晚不仅赏不了月,还得去西苑挨辛苦,这也就罢了,最怕的还是席间有什么变故。

    红药笃定自己一定会被选中。

    不是她自视甚高,而是这批红字辈里,就她最闲。

    红菱如今还在司苑处忙着,最近两天都来不及回屋睡,直接便住在了温室;红袖与红线则被借去了承乾宫,听说是敬妃娘娘最近身子不爽利,要两个烧汤煮药的小宫人。

    红药无事可做,自然得去西苑帮忙。

    虽然她私下里极不情愿。

    “大家伙儿也别太担心,就去帮个忙罢了,说不得到不了晚上就放人了。”蔡尚寝此时说道,语带安抚之意。

    西苑的差事没那么好当,但凡有眼色的都看得出来,她这话也是冲着这些人说的。

    若能如此,自是最好。

    红药拧着眉头,心底里却觉得,这应该不大可能。

    “举宴不比平常,事多人多,不比咱们尚寝局。”袁尚寝冷冷地说道,寥寥一语,便令院中氛围压抑了几分。

    她逐个扫视阶前人等,神情越发肃杀:“你们谨记着,上头安排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什么话该说、什么地方当去,想来用不着我来教你们吧。”

    沉沉语声,在小院中回荡着,众人皆喏喏应是。

    停了片刻,袁尚寝又道:“等会子被蔡尚寝报了名字的人,都留下来,蔡尚寝会向你们交代明儿来的都有哪些贵客,我这里只有一句,西苑那地方,人多眼杂,除了赴宴的各位贵主儿,乐成殿并昭和殿里头……”

    她蓦地停住话头,威严而森冷的眸光向阶下一刮,语声陡厉:“可都听明白了?”

第091章 叮咛

    “听明白了,姑姑。”众女齐声应道。

    袁尚寝这话几乎已经挑明了,就是让她们留神西苑的那些淑女。

    那位弹了半夜琴的华淑女,如今可是名传六宫的。

    而在昭和、乐成两殿,至少还住着二十来位淑女,其中一些是始终不曾晋位的,便如华淑女之流;另有一些则如之前与梁美人打架的吴淑女,因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被降了等。

    无论是她们中的哪一种,眼见得皇帝举宴,天颜近在眼前,那还能坐得住么?万一有哪个胆大包天的,硬要往陛下跟前凑,那就是大事了。

    袁尚寝此言,意在提醒诸人小心,莫要被这些人利用了,亦莫去招惹这些闲事。

    红药便暗自摇头。

    袁尚寝这话,说得太过于轻松了。

    宫人本就是奴婢,那些淑女位份再低,也是主子,主子若是定要奴婢做什么,奴婢能说个“不”字儿?更何况她们这些小宫女,根本就是草芥一般的存在,随便来个管事就能定了生死,又哪有本事与主子抗衡?

    袁尚寝这是当女官当久了,浑忘了宫人难为。

    思及此,红药不由满腹憋屈,无力更兼无奈。

    前世的时候,根本就没这些麻烦事,而今生却是一桩连着一桩,让人防不胜防。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立在烟波桥上,望着眼前的千顷波光,红药委实很想一头扎进去,干干脆脆地病它一场,躲开这些麻烦。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

    外安乐堂如今也不太平。

    有个老太监得了伤寒,已经传了十好几个了,病死的至少有一半儿,如今那地方是有进无出,堪比阎罗殿。

    红药不想去冒这个险。

    自个的身子,自个保重,备不齐明晚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就过去了呢?

    红药不停地这样安慰着自己,心里仍旧七上八下地。

    再发了会呆,眼见得天将向晚,她只得怏怏回了屋,用了一顿无滋无味的晚饭,方才睡下。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东边的天空方现出一抹鸭壳青,红药便醒了。

    昨晚她睡得早,此刻精神完足,躺了一会,到底躺不住,索性起床梳洗,又去窗外给芍药浇了些水,收拾停当,便去大膳房用早饭。

    半路上,恰遇着红梅并另一个叫刘寿芬的司舆处宫人,亦是要去西苑当差的,三人便做了一路。

    “我昨儿还以为,今天下晌才去西苑帮忙,不想竟是一早就要去。这一去,怕要天黑透了才能回。”刘寿芬当先道,圆润姣好的脸上,含了几分忧色。

    她在宫里呆了好几年,颇知“宴无好宴”的道理。

    红梅却是一脸欢喜,浓眉大眼都笑开了,拉着红药一个劲儿地道:“那多好哇,那多好哇。听说琼华岛晚上还要放焰口呢,咱们正好瞧瞧。”

    见她一脸地神往,红药与刘寿芬对视一眼,摇头不语。

    红梅此前一直在大净房当差,红药两世与她结识,都是在刷恭桶之时,而自自来到尚寝局,她又在司灯处打杂,平素很少有机会出门儿,如今得以去西苑,自是欢喜不禁。

    去大膳房用了早饭,三人复又转去尚寝局小院儿,与众人汇合。

    此时已是卯正时分,天边的鱼肚白渐渐转作艳丽的绯色,再数息,红光耀目,流金般的薄云拥出一轮红日,屋脊上金波流转,刺得人张不开眼。

    “这天气倒真不错,晚上的月亮想必也好看。”抬头看了看天,于寿竹含笑说道。

    她今日负责把众人领去西苑。

    说罢此言,她又转眸望向红药等人,柔声道:“你们好生当差就是,不过一天的功夫也就得了。袁尚寝说了,等回来了,都有赏。”

    诸人齐声应是,其中又以红梅的声音最为响亮。

    能瞧热闹,又有赏钱,她快要乐晕了。

    于寿竹便命众人排了队,挨次将她们唤至近前,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一遍,见众人穿着打扮并无逾制之处,方颔首笑道:“很好,咱们这便去吧。”

    说着便当先提步,众女鱼贯跟上。

    因有东平郡王府一家入席,且六宫差不多的贵主儿们皆要于西苑领宴,故这一路前往西苑,关卡比往常严了数倍不止。

    除尚宫局并宫正司的人手外,御林军、金执卫及内府亦加强了巡视,行不上数步,便会有一队拿刀仗剑的兵卒或侍卫,肃容而过。

    至此,红药等人尽皆敛首低眉,大气不敢出,只埋头赶路。

    沿玉带河一路南行,过了五、六道关卡,复又转西,出了西华门,便是西苑了。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众人才一跨入苑门,便有一阵清浅的花香,携风而至。

    “好香啊。”一个小宫人悄叹一声,抬头四顾。

    院门处,几树晚黄开得正好,翠叶间碎金点点,地上满是落英,半萎的花朵残香袅娜,杂在新开的花香中,恬雅清瑟,直叫人心神一爽。

    这里不比那些关卡,倒是用不着那样严守规矩,于寿竹便笑着轻声道:“听说这木樨树还是成祖皇帝亲手种下的呢,如今也快百年了。”

    包括红梅在内的三、四名小宫人,皆是头一次来西苑,此际便免不了东张西望起来,时而悄声议论。

    唯有红药,目不旁视,行止端庄,很有些鹤立鸡群之意。

    于寿竹见了,暗自点头不语。

    据她所知,红药没来过西苑。

    前番中元节时,红药自愿替了芳葵的班儿,在小库房守了半宿,远远躲开了那热闹。

    此际,她虽然人在苑中,却仍旧谨守规矩,一眼不多看、一步不多行,于寿竹越发觉着,这孩子她真是要对了。

    在拐角的梅花门验过腰牌,众人便直奔琼华岛,一路上,于寿竹有意放慢脚步,逐一指点着各处殿宇亭台,不只说出其名目,更细说了这些地方派什么用场,何处有人看守、哪条岔路通往哪里等等,末了又道:

    “你们只把这几处记牢了,若等会儿得了闲,再自己走上一遭。只要记熟了路,便不会跑错地方,有什么事,你们也知道往哪里去找人。”

第092章 领路

    众人闻言,俱皆应是。

    于寿竹似还有些不放心,加重语气又道:“前头袁尚寝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这地方比六宫还要大,不管当什么差事,你们来回便只从这条道儿走,便有小道儿、近道儿,你们也别顾着便宜抄近路,只记牢了走这一条路便是。”

    这是怕有人生事,拿这些宫人顶缸,让她们别乱跑添事儿。

    见她说得郑重,诸人俱皆凛然,气氛亦变得沉重起来。

    于寿竹点了点头,复又举目望去,见琼华岛已然在望,便最后一次叮嘱道:“莫乱跑、莫乱瞧、莫乱语。记着三这句话,自能当好差事。”

    红药等人肃容应下。

    于寿竹笑起来,摸了摸几个小宫人的头,便将她们带去了琼华岛。

    岛上此时正是一派忙乱,一个身量高瘦的掌事宫女迎来,和于寿竹做了交接,点清人数,便将她们带上了岛。

    红药搭眼看去,微微一叹。

    又是熟人。

    那高瘦掌事宫人名叫姜寿菊,十年后,她便是西苑总管,此人十分刻薄、爱财如命,当年湘妃在她手底下很吃过些苦头。

    不过,她倒也并非心狠手辣之辈,由她管着的西苑,还算是个能活命的地方。

    匆匆想罢,那厢姜寿菊已经开始分派差事,因见红药生得干净,便命她去临时搭的灶上烧茶。

    这算是个闲差,另一些宫人却没这般好命,不是去搬花,就是去扫地,要么就去抬东西,各各忙于差事,连红梅都没空看野眼了。

    红药也穿上大号的粗布围裙,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兢兢业业地守着灶火,一锅接一锅地烧着茶。

    莫小看这只灶台,今日琼华岛上所有宫人的茶水,皆从此处来,其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一整个白天,红药在烟熏火燎中度过,待暮色将至,灶台终被拆去时,她已是满面乌黑、两眼通红,活脱儿一只黑兔子。

    去井边洗净头脸,又将发髻衣衫理了理,红药便又马不停蹄,被姜寿菊赶去各处传话。

    开宴在即,各处皆在做最后的准备,从花盆的位置,到登楣子上铺着的锦垫,无不要经过最严格、最精细的查验,以防出现任何一点问题,惊扰了贵主儿们。

    也正因如此,需要往各处传话的活计便犹为重要,添减、改换、挪动等等,虽皆不是什么大事,可传错了一言半语的,弄出岔子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姜寿菊亦是见红药老老实实烧了一天的灶,说话行事都十分稳妥,比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宫人强多了,这才对她委以“重任”。

    于是,接下来的那半个时辰,红药直是疲于奔命,鞋底都快磨出洞来了,总算在黄昏之前,诸事妥当。

    红药亦就此得着了喘息之机,躲在芭蕉园的一处背阴处,与几名宫人吃了晚饭。

    晚饭十分简单,不过是干饼咸菜罢了,连汤都没有,只有白水。而即便如此,红药亦是狼吞虎咽,连吃了三大块饼,才算解了饥火。

    这一整天的活计,比她在小库房两天的差事还累。

    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她往四下看了看。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天空是纯净的烟青色,几粒星子斜缀于一隅,清冷、疏落,如漫不经心的看客,俯瞰着这莽莽尘世。

    不知何时,琼华岛上已亮起了灯,红与黄交织着,太液池的莲叶上,浮着一盏盏水晶烛台,剔透而细碎的光影倒映于粼粼波光之间,明河澄净、风清月白。

    红药又将视线往回掠,便见通往琼华岛的那条长路上,亦悬着好些彩灯,艳丽得如同绽放的烟火,风起时,摇曳得一路斑斓。

    红药痴痴地看着,心头悸动,委实难言。

    自打重生之后,她无一日不在谨小慎微中度过,此刻举眸,才终是发现,禁宫风物,亦自有它的一种美丽。

    那是一种华贵而又不真实的美,虚幻、空洞,却又如天边那轮皎月般,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向往与追逐。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心下无限怅惘。

    用罢了饭,红药等人便离开了芭蕉园,转去兔儿山待命。

    原以为接下来会闲上些时候,不想,姜寿菊转脸便又找上了红药,给了她一宗新差事:

    领路。

    “你这孩子,瞧着年纪不大,差事倒是办得挺妥当的,生得也还干净,便去给那些姑姑们领路吧。”她似是对红药甚为满意,笑容颇真切。

    说完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路你都认得了吧?若不记得,我再叫人领着你走一次。”

    红药忙道:“回姑姑的话,路我都记下了。只不知姑姑要我领哪一条路?”

    听了这话,姜寿菊心下越发满意。

    果然的,尚寝局也不尽是笨蛋,这一个就非常聪明,听这问话,便知是当老了差的,比那六宫里的都不差。

    她这话其实倒也不算错。

    两世人生,在宫里当了二十来年的差,红药完全称得上“老江湖”,这些差事里的关窍,自是门儿清。

    举凡大宴,领路是要分作好几种的:去净房是一路;换衣裳的是一路;还有一路,倘或有奴婢现犯了错儿,要被拖下去的,又不想叫她们扰了主子清静,亦会有专门的收押之处。

    自然,这还只是给奴婢们领路,若是替主子引路的,则又是另一拨人了,红药这些临时借来打杂的,自是捞不上这等肥差。

    “你便领着换衣裳那一路吧。”姜寿菊挺喜欢红药的,便予了她最轻省的一处。

    红药应了个“是”,姜寿菊便命个小宫人予了红药一盏绛纱六角宫灯,又给了她一个小布袋儿,说道:“灯笼里的蜡烛够烧上半个时辰的,若是灭了,这布袋里头有替换的蜡烛和火石,你自己换上便是。”

    红药接过布袋儿系在腰间,提起灯笼瞧了一眼,便见那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衣”字。

    这字写得极妙,从远处看去,恰似一件飘舞的女子衣裙,无论识字与否,一眼便能瞧出。

第093章 绣鞋

    “快去吧,这会子想是开宴了,今儿来的人多,别叫她们等着。”姜寿菊吩咐道。

    红药恭声领命,挑着灯笼出了小院儿。

    兔儿山离举宴的琼华岛颇远,一应打杂跑腿的宫人,如今俱皆呆在此处,也是不令她们冲撞贵人之意。

    红药一路走得飞快,不消多时,便离开了兔儿山。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因沿途皆有宫人挑灯往还,纵是山路,亦不觉怕人。

    待行至路口时,她略停步,踮脚往北面张望。

    今晚的宴会,便设在琼华岛最大、也最华丽的广寒殿,当此际,明月如霜、灯火绚烂,风里还杂着隐约的细乐声,因离得远,并听不真切,飘飘渺渺地,仙音也似。

    红药呆看了一会儿,复又择路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一条三岔路口。

    这里便是她今晚当差的地方。

    在这个路口的正北方向,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宫道,道左是一片梧桐树林,白日浓荫匝地,此际亦是月影错落。沿此路向前便是迎翠殿,而迎翠殿便是今晚宫人的换衣处。

    红药需做的,便是守在路口,凡有需要换衣的宫人,自会有人将其带至此处,再由红药引去迎翠殿。

    至于东首的那条碎石短径,行至路穷处,便是琼英桥,下桥再走上一段路,则是承光殿。

    承光殿乃是今晚贵主们醒酒之处,亦建在一所小岛之上,与琼华岛以一座廊桥相接,细说来,应该也算是琼华岛的副岛吧。

    红药站定之后,将一应路径看熟记牢,正想着缓口气,却不想那边匆匆行来两个宫人,其中一个正是专管着送人至此的小杂役,在其身后则跟着景阳宫的一名宫女,红药虽不知其名,看着却是面熟。

    只是,这宫女此刻的形容有些狼狈,裙子上一大片水渍,瞧着像是茶水。

    红药暗地里“啧”了一声。

    这是一整碗茶都合在裙子上了罢。

    开宴这才多会儿啊,这就出事了,当真不消停。

    “姐姐,劳驾。”那小杂役笑着将那宫女带到,便退了下去。

    红药笑应了一声,领着那宫女去迎翠殿换了衣裳,复又将其领回,整个过程中,二人未交一语,连眼神都没碰一下。

    那宫女显然不愿多说,红药亦巴不得当个瞎子哑巴,两下里竟也默契。

    送回那宫女没多久,又有个小宫人身上洒了肉汤,好好的一条青裙弄得黑一块、白一块地,一股子肉味儿,闻着倒是挺香的,只她却极委屈,两个眼睛都哭肿了,抹着眼泪随红药去换了衣裳。

    接下来,换衣之人竟是络绎不绝,红药忙着来回引路,直忙得四脚朝天,待再抬头时,才发现夜已渐浓,此刻正是玉宇澄空、清辉弄影,照得满世界剔透,好似一大块水晶当头罩下。

    当真好月。

    立在迎翠殿门口,红药感慨一声,取出帕子拭着额角细汗。

    这是第九个了。

    算算上菜的时辰,羹汤酒水什么的应该已经全都上完了,接下来想必会安生一些。

    红药呼出一口浊气,垂眸看向手中灯笼。

    红烛只剩下短短一截,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好在今晚月色甚好,这条道儿也还平整,倒不虞摸黑换蜡烛。

    正想着,倏然脚步声响,却是里头的人换好了衣裳,红药忙回头笑问:“换好了么?”

    那宫人是个年约三旬的中年女子,相貌颇为清秀,此时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换好了,劳您的驾。”

    态度倒是很客气。

    红药摆手而笑,挑灯在前,踏上来路。

    不想,二人还没走上两步,忽见一人自远处下飞奔而来,月光下只瞧见她纷飞的发丝,口中还唤着:“曹姐姐、曹姐姐,快着些,主子叫您呢。”

    唤的正是随在红药身后的宫人。

    那曹姓宫人一怔,旋即快步上前迎向来人,两个人很快便碰了头,凑在一处迅速又轻声地交谈了几句。

    红药远远地站下,再不往前挪半步。

    人家有急事,她自不好凑过去,总要给人家一个说小话儿的地步不是?

    此时,那曹姓宫人已与来人说罢了话,回首时,面色青白,隐有焦色。

    只怕事情不小。

    红药心下思忖着,耳听得那曹姓宫人歉然道:“对不住,我们得先回去了。这道儿我认得,不劳您送。”

    余音未了,她与来人转身就走,如银月华下,二人的衣袂尽皆被风吹得鼓荡,须臾便去得远了。

    红药恨不能离她们再远些,又独自站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她们差不离也该回去了,这才放缓脚步,一路左顾右盼,似是赏月观景一般,漫步而行,心下却在猜测着出了何事。

    依据她前世的经验,这等大宴,不闹出人命来就算是好的了。

    只是,这曹姓宫女到底是服侍谁的,她一时却想不起来。

    心头思绪转动着,蓦地,红药眼前一暗,她陡然回神,这才发觉,原来是灯笼熄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何时,风卷薄云,一轮明月穿梭其间,时隐时现。

    “这风倒大了起来。”她低低自语,左右顾视,见不远处有一株合抱的梧桐,倒是能够挡风,遂快步行至树旁,将灯笼搁在地上,摸索着解开腰畔的布袋,翻找火石与蜡烛。

    风一阵紧似一阵,月华亦是深浅交替,她微垂着头,恰可见地面上映着的梧桐叶影,大片的锯齿状叶片交错着,斑斑驳驳、随风摇曳,看得久了,让人眼花。

    红药闭了闭眼。

    再张眸时,斑驳树影间,多出了一双鞋。

    一双女子穿的绣鞋。

    石青绣兰草丝绢鞋面儿,沾了几星泥灰。

    红药呆呆地看着那双鞋。

    两息后,一股凉气陡然自脚底直窜头项,她手一抖,“啪嗒”,布袋掉在地上,火石与蜡烛散了一地。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绣鞋突地向前一窜,随后,一只冰冷的手便扣住了红药的腕子。

    “别叫。”

    含糊不清的语声,似男似女,又仿佛并非人的声音,虚飘飘浑不着力,却又带阴冷与森然,硬是将红药快要破出喉咙的一声尖叫,又给逼了回去。

第094章 帮忙

    红药整个身子都僵了,头皮发紧、手脚冰凉,牙齿“格格”作响,浑身打摆子似地抖着,手腕本能往回抽。

    不想抓着她的那只手力道极大,铁钳般牢牢地扣住她的腕子,随后,一样又硬又冰的事物,便强塞进了红药掌中。

    “这银子赏你,你帮我做件事。”那声音再度开了口。

    这一回,红药终是听清,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很标准的玉京腔调,语气平实,听不出情绪。

    她勉力抑住疾跳的心,哆嗦着捏了捏掌中坚硬的事物。

    是银锭。

    得出这判断,红药心头终是稍安,因惊恐而混乱的神智,亦渐渐恢复了几分。

    这声音很耳熟,仿佛前不久还曾听过。

    她颤抖着抬起头。

    恰此时,风吹云散,清光乍涌,眼前一切纤毫毕现。

    红药的身前,立着一个穿掌事服色的女官,平板的脸,眉细眼长,身量微丰。

    康寿薇?!

    红药瞳孔缩了缩,后心倏地窜出一层细汗。

    她怎么会在此处?

    淑妃娘娘呢?

    那一刹儿,红药那平素动得极慢的脑子,竟是转得有若被皮鞭抽打的陀螺,成百上千个念头齐往上涌,令她生出一种微微的眩晕感。

    仅是康寿薇此际诡异的现身,便已然足够排演出无数戏码了。

    红药仿佛听见脑壳转动过快发出的“咔咔”声,眼前居然开始冒起了金星。

    这是要晕的架势啊。

    红药唬出一身冷汗,忙闭目深吸了几口气。

    清冷的草木气息,含着秋时特有的萧瑟,令她脑中一清,眩晕感亦随之淡去。

    康寿薇此时也认出了红药,面上划过一丝愕然。

    前两日红药才去翊坤宫办过差,她们还说过两句话,不想竟在此处重逢。

    一时间,二人俱皆无言。

    数息后,还是红药当先反应了过来。

    她反手一拉康寿薇,牙齿打着架道:“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去去去……去树后说。”

    一连串的“姑姑”、“去去”,倒似鸟儿叫一般,滑稽得很。

    只此时二人皆无玩笑的心思,康寿薇点了点头,与红药转到了树后。

    “你帮我个忙。”

    “姑姑有何吩咐?”

    一俟站定,二人几乎同时开口,旋即又皆一怔。

    红药凝了凝神,微微敛首:“姑姑请先说。”

    康寿薇松开了红药,张口欲言,忽又似想起什么,朝她一招手:“你随我来。”

    语毕,转身步向林深处。

    红药心中直是叫苦不迭,然而却也知晓,事情已经沾上了,甩是甩不脱的,只能且行且看。

    “姑姑且稍待。”她低唤一声,返身去到路边,捡起散落的灯笼等物,复又回转。

    康寿薇等她回来了,便带着她三转两转,来到了一处山石子跟前。

    到得此处,红药已然猜出了一个大概,登时那嘴里像被人塞了黄莲,苦得发麻。

    淑妃啊淑妃,您老这是遭人暗算了罢?

    这也就罢了,西苑这么多的山石子洞,您挑哪一处猫着不好,干嘛非到我管的这条道儿上来啊?

    真是……活倒了八百辈子血霉了。

    红药心下大呼晦气,面上神情却很平静,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

    康寿薇微觉讶然,看了她一眼。

    到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定,六局的宫女,果然都很拿得出手。

    “这么着,你拿我的腰牌去一趟翊坤宫,替我取条月白湘裙裙回来。”时间紧迫,她很快便按下杂念,将话挑明了,单手擎着腰牌递过去,又拿下巴点了点红药手中的银锭:“等回来了,我再赏你双份儿的。”

    红药闻言,只有苦笑。

    赏钱多有什么用?

    得有命花才行啊。

    再一个,这大黑晚上的,让她一个小宫女从西苑来回翊坤一趟,那么远的路,那得多少功夫?

    如此想着,红药上前一步,低声道:“姑姑,不是我不愿应承您,实是您这法子怕不行。一来,今儿关卡很严,我拿着您的腰牌也未必真能去得了翊坤宫;二来,就算我去得了,这一来一回的路可不短,恕我多嘴,等我回来的时候,这宴怕都要散了,您……等得及吗?”

    淑妃娘娘等得及么?

    这是她的未尽之语。

    康寿薇听懂了,于是,深深地皱起了眉。

    她自然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法子,然此时此刻,别无他法,只能一试。

    “叫她进来吧。”山洞中倏然响起一个声音,柔婉的声线,似能想见说话之人的清丽。

    是淑妃的声音。

    果然是被人暗算了。

    红药暗自撇嘴,看了康寿薇一眼。

    康寿薇只犹豫了一息,便应了个是,将红药带进了山洞。

    洞中漏下参差月影,虽地步不大,却转折蜿蜒,叫人一眼不能望尽。

    红药略举眸,便见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隐约立着一人,云鬓高耸、身姿婀娜,不是淑妃又是哪个?

    “给淑妃娘娘请安。”情知此时不是藏拙之时,赶快把事情了结掉才是上策,红药干脆便点明了淑妃的身份。

    “免了。”淑妃摆摆手,也不多言,提起裙摆行至月光最亮处,半转身子背向而立,清婉语声中,微带了一丝焦切:“你瞧瞧,可有法子?”

    红药凝目看去,面上立时涌出些许惊艳。

    那是一条极漂亮的长裙。

    打眼看去,应是湘裙的形制,却远远不止八幅,只怕二十幅也不止,裙幅之外,又拢了数层轻纱,那纱料是红药两辈子都没见过的,蓬松如月晕,重重叠叠、影影绰绰,似是将那著裙之人拢于漫天月华下。

    此外,那裙子的颜色亦极美,是极浅的一种月色白,通常说来,这种颜色的裙子会有一股子仙气,可这一条却不同,其雍容华贵,宛若盛开的白牡丹。

    前世今生,红药还是头一次瞧见如此奇异而又美丽的裙子,只可惜,在裙摆后腰的下方,有着一大团污渍,月华下瞧来十分明显,很像是葵水。

    “这裙子,举世只此一条。”淑妃幽幽语道,语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很让人浮想联翩的一句话。

    “这不是葵水,就算是,这时候也洗不净了。”康寿薇此时亦开了口,三言两语间,便将她主仆二人的难题给说明白了。

第095章 扎花

    红药拧着眉头,心下犯难。

    她并不知此事前因后果,亦绝不会多问。

    她只知道,她这是摊上事儿了,且还是大事,若不想法子化解,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而去翊坤宫取一条新裙子换上,绝非良策。

    该怎么办呢?

    快想想,快想想啊!

    红药拼命地转着脑瓜子,前世的、今生的,全都搅在了一处,脑门儿阵阵发烫,几乎便要炸开。

    蓦地,那片混沌而炽烈的意识中,一个念头闪电般划了过去。

    她登时张大了眼。

    “这这这……这裙子不必换,现拿东西把那一块儿盖盖盖盖……盖上就可以了。”

    她急急语道,口吃得厉害,嘴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可她仍旧以绝大的力气强自镇定下来,将手指向南面,又续道:

    “南南南……南织堂离这里很近,里头有现现现现……现成的布,针线也是全的,奴婢从前在内织染堂学过扎花儿,虽那原是染色用的,只那花束集缀起来拿线缝上也还能看,把它缝在那一处挡着,勉强倒算是个花样子。”

    越往下说,她的语速便越快,也越顺畅,脑中的念头一连串地往外喷涌,一时也不得礼数规矩,飞奔至淑妃身边,蹲下来指点着裙摆道: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可以缝上扎花儿,不必单显着那一朵,多缝几朵,这样既没大改了这裙子,又不突兀,还能将那一块掩住,娘娘觉着如何?”

    临时换裙子,两下里区别太大,很容易被人瞧出来,而红药这法子,只是在裙子上做些改动,便不那么明显了。

    淑妃与康寿薇皆是眸光一亮。

    “这法子好。”沉吟片刻后,康寿薇当先说道。

    若是样式寻常的裙子,直接缝上扎花儿会显得不伦不类,可这条裙子本就与众不同,这般改一改,说不得还能收到奇效。

    淑妃亦颔首:“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她似又迟疑起来:“这得要多大的功夫?”

    “回娘娘,不会太久的,娘娘若觉得行,奴婢这就去南织堂。”红药笃定极了。

    这一刻,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到底起了些作用,她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做了两辈子的针线活儿,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此外,西苑的路她很熟,从此地去南织堂,来回也要不了多会儿。

    更何况,这也是此时唯一可行之法。

    她壮起胆子,抬头望向淑妃。

    月光映进她的眼眸,清亮、干净,似是能从那眼睛里望见人心。

    淑妃怔怔地看着她,几乎被这双清亮眸子蛊惑了去,下意识就想应下。

    可很快她心头忽又一凛,不由迟疑起来,蹙眉道:“可是,南织堂一直都有宫正司的人守着,怕不好进出。”

    “今儿晚上她们应该都不在。”康寿薇代替红药回了话,复又解释:“宫里人手一直不够,今晚她们都上琼华岛并那四处巡视去了,方才上岛的时候,奴婢还瞧见她们来着。”

    顿了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红药亦暗道了一声侥幸。

    她也是因了南织堂乏人看管,才冒出这念头来的。

    幸得最近人手不足,倒给了她绝处逢生之机。

    这般看来,人手不足也有不足的好处。

    “如此。”淑妃喃喃自语,又沉吟了两息,终是颔首:“那就这样吧。”

    这已是目今最好的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快去快回。”她向红药挥了挥手。

    红药屈膝应是,转身便飞跑了出去。

    眼瞧着那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淑妃不由叹了一口气。

    如今,只能把宝押在这小宫女身上了。

    见她愁眉不展,康寿薇知其还在担心,遂上前劝道:“娘娘安心,这法子比奴婢那法子好了太多。奴婢虽不会扎花儿,帮着缝一缝还是成的,两个人手脚快些,花不了多少功夫。”

    淑妃“嗯”了一声,耳听得洞外脚步声轻细,很快便被夜风扫去。

    “这孩子……还会回来么?”她低声问,眉间隐有忧色。

    “只要她没笨到家,就一定会回来。”康寿薇淡声回道,神色泰然。

    这种时候若还想着脱身,那就太笨了。

    两方面都挑明了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红药但凡敢跑,不必淑妃出手,康寿薇随便一句话,就能断了她的活路。

    再一个,淑妃娘娘是何等身份?

    想那顾红药也不过是个管库兼跑腿儿的,如今有了这向上爬的机会,若不进反退,那就真是个傻子了。

    淑妃闻言,心下稍安。

    她这也是关心则乱,此刻被康寿薇一言提醒,自是明白了过来。

    诚如康寿薇猜测的那样,红药根本没有逃跑的打算。

    离开密林后,略辨了辨方向,她便抄近路去往南织堂。

    这一刻,她越发感谢前世的湘妃。

    正因有了湘妃,红药才会在西苑住了那么些年,对西苑各处了若指掌,否则,今夜困局,怕是难解。

    捺下心中诸般杂念,红药一路飞跑着穿出密林,三转两绕,很快便到了南织堂。

    今晚的南织堂,果然看守松懈,只一名老妪值宿,宫正司的人一个不在。

    康寿薇给红药的那锭银子,派上了大用场。

    那银锭足有二两重,老妪一年也未必挣得了这么多,又见红药腰牌俱全,自是开门放人。

    红药用最快的速度在南织堂搜罗了一圈,将一应用物找齐,尽数塞进袖笼,便又匆匆离开。

    临出院门时,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云层稀薄,被西风拂作一片片丝絮,如水月华铺泻而下,楼台亭阁似铺了一层银纱。

    她的心情亦如这月色,剔透而又欢快,步履亦比来时轻松了好些。

    只消真叫把淑妃这尊大佛给打发走,这夜宴怕也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她自回她的小库房,再不掺乎这些烂事儿。

    自南织堂转东,绕过一条短径,正要拐进那条近道儿时,红药身后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断喝:“什么人?”

    “哗啷”,铿锵剑鸣伴着男子低沉的语声,斫碎漫天月华。

    红药心头巨震,脚步亦停了下来,整颗心都缩紧了。

第096章 眉眼

    便在这电光石火间,红药那惯是混沌的脑袋瓜子,竟变得格外灵透,几乎便在剑鸣响起的同时,她已然转过身去,口中流淌出从容不迫的语声:“将军有礼,奴是尚寝局的,今晚暂调在此当差。”

    一面说话,她一面迎着月光高举腰牌,抬头望向前方,以使来人看清自己的脸,亦令得她籍此看清对方。

    算她倒霉,来的竟是一队巡罗的侍卫,好在她不曾跑。

    红药此时不由大感庆幸。

    在侍卫的跟前跑,那就是在作死,最聪明的法子,便是老老实实亮明身份。

    幸运的是,此处已离着南织堂有些距离,那条近道亦能通往兔儿山,到时候随口说一句,也不算撒谎。

    她的确是兔儿山的一名杂役,这话走到哪里都没错。

    此时,那队侍卫已然行近,绛衣皮甲、腰悬佩剑,胸前的补子上绣着大大的“金”字。

    金执卫的巡逻小队。

    红药一眼掠过,复又半敛了眸,并不与来人对视。

    这也是宫里的规矩,金执卫中有一些乃是边军调来的,算是外男,身为宫女,自需避嫌。

    “老李,把剑收了,别吓唬小姑娘。”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呛啷”,那个叫老李的人似是很听话,还剑入鞘,仿佛还挺失望似地咕哝了一句:“怎地是个毛丫头?”

    “那不然呢?你还想在这地方找个毛头小子不成?”那温和的声音沉了下去。

    周遭却扬起一阵低低的男子哄笑。

    那老李像是很不服气,强辩道:“刚才分明有个小子跑过去了,大概这么高。”

    他约莫是比了个高度,于是,又招来一阵哄笑,便有人问:“我说老李,你看看你比的这身量,再瞧瞧这小丫头,那能一样么?”

    “这个……”老李嘎着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哄笑声再度响起,却又很快被那温和的声音喝止:“噤声。”

    笑声立止。

    看起来,这说话很温和的人,应该便是一队之首了。

    红药始终半低着头,只能凭声音猜测。

    “劳驾,这腰牌我得验一验。”那个首领向前走了几步。

    红药听着他的音线,平稳沉静,一如他的足音,在离她两步的地方停下。

    仿佛还微弯了腰。

    随后,她的手掌便空了。

    她下意识抬了一下头。

    月光扑上来,兜住了头脸。

    红药的眼前,是一副放大的眉眼。

    利落的眉,干净的眼。

    他低眉望住她,审视地,亦是温和地,眼睛深处的月光,也干净。

    红药的头低了下去,心却像仍旧留在原处,一刹那,忽尔落低。

    她恍了一下神。

    那一瞬,如同从高处一脚踏空,怪让人不舒服的。

    “可以了。”腰牌很快回到了红药掌中,随后便是靴声橐驼,杂着刀剑碰撞之声,俄顷远去。

    确定周遭再也无人,红药双脚一软,险些坐倒。

    她都快要吓死了。

    所幸她拿着六局的腰牌,若是换成六宫的,只怕那首领还要多问两句。

    她倒也不虞露馅,只恐耽搁了正事。

    说起来,这队金执卫也真古怪,如何巡视到此处来了?

    他们不是该守在西苑外头的么?

    那琼华岛上各路嫔妃俱全,他们也不怕冲撞了贵人?

    不过,这些皆与红药无关,她还是早些把手头的麻烦了掉才是正经。

    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红药不再多想,重新转上来路。

    所幸,接下来一切顺利,她安然回到了山石子洞。

    康寿薇正在山洞前踱步,素来沉稳的脸上,此时亦是满面焦灼,一见红药,立时飞奔了过来,急声问:“都拿来了?”

    红药扶腰喘着大气,点头道:“都备齐了。”

    “那就好,进来吧。”康寿薇转身进了山洞,红药忙跟了进去,将袖笼里的东西尽皆搁在一小块平整的石头上,摆得满满登登地。

    淑妃此际亦是心如油煎,问都没问一声,抬脚便站去了月光下。

    红药与康寿薇飞快地告了声罪,便蹲在她脚边忙活开了。

    选色、裁布、扎花、缝补……

    红药发誓,接下来的这小半炷香时间,是她两辈子以来手脚最麻利、脑袋最清醒的时刻,而她的针线活儿亦发挥到了极致,前世扎的花儿全部加在一处,亦及不上今夜。

    “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够迸发出非同一般的力量。”

    莫名地,红药竟想起了话本子里的这句话。

    而当她终于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头时,从腕子到手指尖,已是酸痛不已,脚也蹲得麻了,起身时晃了晃,“噗嗵”一声,重又坐倒。

    康寿薇亦是两手轻颤,连声音亦是颤抖的:“娘娘且瞧瞧,这样可行不行?”

    淑妃嘴角噙笑,眼圈儿都有点泛红了。

    月光投射在裙摆上,轻纱如月晕铺散,几朵绽放的白牡丹隐约其间,别致、繁复而又华丽。

    “很好,本宫很喜欢。”她微笑着转动裙摆,轻纱浮动、花瓣摇曳,仿似怒放的牡丹于月光下迎风招展。

    成了。

    红药痴痴看着那裙摆,一脸地目眩神迷。

    没想到,这临时缝上去的扎花儿,竟与那裙子格外合衬,仿佛是它天生就该是这样的。

    月亮比方才升得更高了些,清光皎洁,淑妃离开山洞时,广寒殿中的欢宴,想亦到了最热闹处。

    不过,那华筵上的情景,红药却是瞧不见的。

    揣着淑妃娘娘亲赏的一小袋金豆子,她恍恍惚惚地回了兔儿山的小院。

    姜寿菊正等得急,一俟她来,也不及问她方才去了何处,拍着脑门儿说了句“谢天谢地,可算回来了”,一把拉过她往旁一推,道:“喏,就是她了,我这里也就这几个能用的,再多的,你便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变不出来了。”

    红药被她推得趔趄了好几步,终是如梦方醒,举首四顾,便见自己正与一群小宫人站在一处,其中一个竟是红梅。

    “这是怎么了?”红药完全不知出了何事,比着口型问红梅。

    红梅摇摇头,又往院子东角呶嘴。

    红药扭头一瞧,登时脸就黑了。

    谢禄萍!

    天杀的,她怎么来了?

第097章 笔墨

    谢禄萍乃坤宁宫掌事宫女,亦是皇后娘娘最信重的人之一,此时,这位谢掌事正板着脸站在不远处,门神也似。

    这又是要干嘛?

    红药好想哭。

    她这手脚才恢复了点知觉,心肝五脏也才归了位,谢禄萍居然又来了。

    这肯定又有事儿啊。

    红药满嘴发苦,恨不能抓两把头发泄愤,却又不敢,只能缩着脑袋装鹌鹑。

    此时,谢禄萍的心情与红药如出一辙。

    她这也是赶鸭子上架,没法子了。

    当初皇后娘娘就向陛下建议过,夜宴少请点儿人,找几个嫔妃意思意思就得了。

    可架不住陛下他老人家高兴啊,大手一挥,诸嫔妃齐齐登场。

    你说说,这么些个妖精,皇后娘娘再是厉害,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是?

    明面儿上看着,宴上诸处皆好,宾主尽欢,可暗地里,各路人物可没断了唱戏,一出接一出地,光是谢禄萍亲命人拖下去的婢仆就有七、八个。

    再加上扭脚的、落水的、摔断了门牙的……总之,一应欢愉的背后,皆是皇后娘娘不停收拾烂摊子的结果,幸得太后娘娘也派了人来帮衬,若不然,还不知闹得如何呢。

    而饶是如此,人手也已经十分不够,连上菜都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原本依周皇后的意思,吃完了饭,大家早早散了也好,这么好的天气,睡觉不好吗?

    可是,陛下却是兴致甚浓,酒足饭饱之余,竟还要赏月吟诗。

    这一动笔墨,便要人服侍,可周皇后已经把能派的人手都派下去了,再没有多余的婢仆服侍笔墨,不得已只能压着谢禄萍,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凑齐八名宫女,要求模样干净些、年纪也不能太大。

    委实是人一大了,心思就多,周皇后是怕了她们了,宁肯小些,规矩上头差些,只求不生事。

    谢禄萍掉脸便红着眼睛杀进了兔儿山,立逼着姜寿菊安排人手。

    放眼整个西苑,也只有姜寿菊手头还有几个好的,别处要么是人老成精的,要么就是太过粗鄙的,去了也派不上用场。

    姜寿菊被她赶得手忙脚乱,只得将能用的人都召齐了,红药亦在其中。

    自然,这内里详情,她一个小宫女是根本不知道的,因见谢禄萍黑着脸,似颇不虞,红药亦不敢多看,老老实实地站着。

    谢禄萍冷眼扫视了一圈,高高矮矮十来个人,除最后一个进来的还算看得过眼,余下诸人,差强人意。

    她摇头暗叹,却也知道,这时候容不得她精挑细选了。

    上前几步,先将几个年岁大剔除掉,再去掉几个粗手大脚的,回头一数,居然还差着一个。

    谢禄萍脸越发地黑,想了片刻,勉为其难地朝红梅一点手:“就你吧,你也来。”

    这一个虽生得不大好,面相倒还老实。

    语毕,转向红药等七人,沉声说道:“你们每两个人排成一排,跟我去琼华岛。”说着便抬脚跨出了屋门。

    红梅方才被刷了下去,心下还有些失落,此时重又中选,立时笑得一脸开心,自然而然地便行至红药身旁,与她结作一队,又悄悄拿胳膊肘拐她:“红药,咱们又在一起了呢。”

    红药忙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引颈张望。

    谢禄萍果然听见了,停步回首,冷冷眸光往这厢一扫:“都不许说话,快着些儿。”

    红梅立时身子一缩,红药亦低了头,二人再不敢出声。

    谢禄萍心里正急着,训完了话便又快步疾行,方一出得兔儿山,迎面便见一队金执卫走了来,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儿,她立时转身避立道旁。

    金执卫不比寻常侍卫,他们直接受命于陛下,有他们在的地方,御林军亦要退避三舍。

    那队金执卫却也尽责,虽见谢禄萍穿着掌事服色,仍请她拿出腰牌查验。

    红药杂在人堆中,陡闻一把熟悉的温和音线飘来,便忍不住抬起头,多瞧了一眼。

    隔远些看,那人的眉眼反倒比方才更清晰,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宽肩窄腰、身量修挺,因低头验着腰牌,那鼻梁便突现了出来,笔直如悬胆一般,再一抬头,便露出不厚不薄的唇,开合之际,隐约现出白牙,下颌似还留着些青胡茬。

    不是太监啊。

    红药莫名竟觉得有点儿高兴。

    旋即又好笑。

    人家是不是太监,关她何事?

    一时那人验了腰牌,将之还予谢禄萍,复又回身归队,举手投足简断干脆,无一个多余的动作。

    原来,他不只眉眼干净,整个人都很干净。

    红药垂下了眼睛。

    “萧将军好走。”谢禄萍的声音滑过耳畔。

    红药怔了怔,旋即醒悟,原来这人姓萧。

    倒是挺少见的姓氏。

    念头转了转,也就丢开。

    众人一路行至琼华岛,过桥时,便见那太液池波光宛然,水殿风来,有桂子香携来名贵的脂粉香,满庭灯火胜月华。

    当此际,宴会宾主一行已然用罢酒饭,自广寒殿挪到了金露亭,红药等人抵达时,建昭帝正于亭中高坐,东平郡王并王长子等一众男宾打横相陪,亭下则搭了好几座彩棚,明烛高张、宫灯悬舞,偏北方向一所彩棚里,设了四副椅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棚子东角与南两角各具香炉一只,袅袅白烟随风四散,衬着天上明月、人间烟火,说不尽地繁华富丽。

    谢禄萍早便将事情交代清楚了,红药等人鱼贯入得彩棚,两人一组,守在案旁听用。

    周皇后打远处瞧见,暗自松了口气。

    诸天神佛保佑,总算把人手给凑齐了。

    这般想着,又抬头望向金露亭。

    建昭帝正与东平郡王说着话,谈兴甚浓的样子,不时哈哈大笑几声,显是心情极好。

    周皇后便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这是吵赢了那帮子御史,正得意着呢。

    真真是男人不管多大的年纪,都有几分孩子气。

    便如建昭帝,这都多少天了,竟还这般高兴,把个仲秋节当成春节过,闹腾得不行,就差颁一道“朕赢了”的圣旨,昭告天下去了。

第098章 比较

    周皇后心思转动,眉眼间亦漾起些许柔和。

    总算建昭帝这当夫君的没把她朝外推,虽说被拿去作了筏子,让她有点不大高兴,到底她也没太多的吃亏。

    更何况,陛下许是心中有愧,最近谁也不肯搭理,只往她坤宁宫里来。

    就是……来得过于勤快了些。

    周皇后想着,心头竟生出一丝难得的羞赧,抬手掠了掠鬓发,手臂落下时,情不自禁地便搭上了小腹。

    这么多年来,她这肚子就没个动静,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她这都快灰心了。

    却未想,皇帝陛下竟还不曾灰心,最近更是时常来坤宁宫过夜,若是这一回当真能够怀上,她一定茹素三年,以谢漫天神佛。

    “娘娘,起风了,可要加件披衫?”谢禄萍不知何时走了来,轻声问了一句,又不动声色地向周皇后递了个眼风。

    周皇后会意,摇头说了句“不用”,放在小腹上的手自然而然地抬起,将一碟新鲜果子往郡王妃朱氏身前推了推,含笑招呼:“王妃才吃了不少酒,且吃两个果子解一解,这风凉了,酒气一上来,便容易伤身。”

    朱氏忙恭声道谢,拣了枚果子拿着,因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挑起了一个绝不会出错儿的话头:“今天晚上月色可真好啊。”

    周皇后笑着抬头望天,语声很是柔和:“是啊,天气真是不错。方才起了阵云,本宫还怕云遮月呢,如今却是云破月出,处处都挺亮的。”

    这话她今晚说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说得她自己都腻味。只她与朱氏虽也相熟,脾性却十分地不合,两相对坐,总也找不到什么可聊的。

    然而,若当真一言不发,那也尴尬不是?遂只得将些不疼不痒的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朱氏显然也乐得扯东拉西,于是便搭话赞了两句天气,又从天气说开去,将那茶点、酒宴、服饰乃至于彩棚的摆设皆说了一遍,倒也没太冷场。

    二人正闲扯着,同坐一席的淑妃便笑着插了句嘴:“这好酒好宴好天气的,倒真是应了这节下的景儿。方才陛下还说要吟诗,妾倒也想凑个趣儿,可惜,竟没那个才气。”

    停了停,清丽的眸光往旁一掠,掩袖笑起来:“听说王府的姑娘们如今皆在学里念书,想必比妾这粗人懂得多些,倒叫妾好生羡慕。”

    这话递到了周皇后口边,她自是要接下的,便笑着横了她一眼:“妹妹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些,却原来是想要让姑娘们展才。你直说不就得了,这般绕着弯儿地兜转来,倒让人以为本宫是那不解风情的呆子。”

    淑妃便笑着掩袖:“嗳呀,妾也就开个玩笑,娘娘可千万恕罪则个。”

    周皇后今晚心情不错,便也玩笑了一句:“罢了罢了,本宫可没那个本事治你的罪。既然妹妹有心,本宫自也不好拂了你的意不是?”

    说着便转向朱氏,笑道:“便这么着吧,一会儿本宫便禀报陛下,请姑娘们也跟着写两句,不拘好坏,应景便好,也免得本宫被人念叨。”

    言来语去间,几乎点明了淑妃要给自家外甥女儿挣脸面。

    淑妃也不甚在意,举手轻拂着华贵的纱裙,笑而不语,只向朱氏看了一眼。

    朱氏委实是一点兴致都没有,只贵人们都发了话,她也不能不接着,遂堆笑道:“承娘娘美意,那臣妇便替她们几个多谢皇后娘娘,多谢淑妃娘娘。”

    语罢,转身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王府诸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三姑娘徐婉贞才封了蓬莱县主,今日穿着一身的石榴红衣裙,金钗当鬓,打扮得极为抢眼。

    却还是盖不住她两个庶姐妹的美貌。

    早知道就不让三丫头穿红了。

    朱氏微觉懊恼。

    原本瞧着那红裳也还抬人,徐婉贞试衣时,她亦在侧,当时只觉那几套衣裳里,就这套红的最好。

    可如今这一比较,那大红的料子却显出徐婉贞皮肤微黄,眉眼平平,再看二姑娘徐婉柔、四姑娘徐婉顺,虽无华服美饰,却皆是肤光胜雪,反倒比平常还添几分颜色。

    都是徐婉贞给衬的。

    朱氏简直要恼将上来,然心底深处却也知道,恼亦无用。

    这是天生的,人力苦不及。她敢断言,若当叫徐婉贞也穿上与她姐妹相类的素雅衣裙,只怕会被比得越发不如。

    此念一生,朱氏便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虽说那“德言容工”里,容貌只列在第三,可是,女孩子在说亲的时候,容颜好恶,亦是很要紧的。

    莫说女孩子了,便是男子,若当真生得丑陋,连官儿都没的做,也是这个道理。

    这般想着,朱氏心下愈加愁烦,只这到底是在宫里,自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遂强压下诸般不虞,将眉峰一挑,便挑起一个无甚笑意的笑,招手道:“你们几个都过来。”

    徐家三女闻言,忙站起身,依着序齿走了过来。

    周皇后一手搭着漆案,一手拿起银叉,叉了一块玫瑰糕,却不及吃,眸光滑过叉尖儿上的糕点,往前扫去。

    今日宴上她一直忙个不歇,此时终是得了闲,这才看清了郡王府三位姑娘的长相。

    打头的乃是二姑娘徐婉柔。

    她身量高挑、长眉凤目,著一身烟水青仙鹤松枝衣裙,双平髻上插戴着成对的珠钗,妆容十分淡雅。看她款款而来的步态,便可知教养也还不错,虽是庶出的,倒没显出小家子气来。

    周皇后暗自点了点头,又往她身后瞧。

    走在中间的,便是三姑娘徐婉贞。

    她是整个郡王府唯一的嫡女,模样不算难看,眉眼飞扬、昂首阔步,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我是蓬莱县主”六个大字。

    只怕宫里头三位公主加起来,也没她这个气势。

    周皇后眸光微转,将玫瑰糕搁进口中。

    幸得此时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皆回宫歇息了,若不然,她老人家这会子怕要不高兴。

    要不怎么都说“老小”呢?太后后娘娘年岁大了,反倒有些孩子气起来,因很疼爱三位公主,便由不得旁人在她们跟前耀武扬威地。

    不过一个县主罢了,张扬个什么劲儿?

第099章 嫌隙

    款款放下银叉,周皇后提起帕子拭了拭唇角,顺势望向走在最后的徐婉顺。

    在郡王府的姑娘里,徐婉顺行四,倒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齿,一身雪青撒花的衣裙,越衬出她眉目如画、明艳动人。

    论容貌,她比两个姐姐加起来还要胜上一筹,只可惜,眼神过于灵活了些,再长两岁,就是个标准的“狐媚子”。

    拢共瞧来,也就二姑娘徐婉柔好些。

    周皇后想着,一伸手,却将徐婉贞招到了跟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鬓,故意作恼:“你这孩子,本宫不叫你,你便不过来,真真的小淘气鬼儿。”

    语气十分地亲昵,显示出对蓬莱县主格外的宠爱。

    这是她身为皇后对血脉正统的态度。

    徐婉贞再是刁蛮不讨喜,那也是纯正的皇室血脉,周皇后总不会在这等场合将个庶女拉在身边,那也太不成体统了。

    徐婉贞心下极是得意,面上却维系着矜持的笑容,细声道:“臣女方才见娘娘忙着,便没敢扰了娘娘。”

    周皇后笑着赞她“懂事”,命人抬来一匣子头面赏了她,复又着谢禄萍向建昭帝传话,将三位姑娘也要作诗之事说了。

    建昭帝本就兴致颇高,自是大笑着允了,命人再添三副彩头,皆是些姑娘家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图个一乐罢了。

    守在棚中的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她垂首立于案边,眼前是明亮的烛光,鼻端暗香浮动,耳畔偶尔传来建昭帝清朗的笑声。

    莫名地,她竟有了一丝戚然。

    前世此时,建昭帝正病着,又何尝能有开怀大笑的机会?

    或许,直到驾崩之时,他亦难得有一刻真正的欢喜。

    而此刻,他却在开心地笑着。

    红药的唇角也跟着弯了弯。

    自重生以来,她头一次觉着,改变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便如行宫那一百来号活下来的宫人,以及此际大笑着的建昭帝,至少在他们的身上,红药看到了好的那一面。

    这让她生出一种既欣慰、又心酸的复杂感觉。

    “呼哧、呼哧”,身畔突然响起粗重的呼吸声,红药微惊,循声看去,便瞧见了红梅满是汗珠的鼻头儿。

    红梅十分地紧张。

    这也是人之常情。

    进宫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与天子离得如此之近,她自是又害怕、又期待,想要抬头看上一眼,偏那脖子像被人定住了,动弹不得,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嗓子眼儿,连带着呼吸都重了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哈哈哈……”金露亭中再度爆发出一阵大笑,也不知是谁逗笑了建昭帝。

    趁此机会,红药飞快抬头,从嘴皮子底下溜出一句话:“红梅,别害怕,陛下不会过来的。”

    她很了解初见天颜之人的心情,当年她亦是如此,初见陛下,又是害怕,又有一点好奇,更多的则是敬畏,慌得手脚都没处放。

    不过,面圣的次数多了,她便也摸出了一些门道。

    红梅怕得也太早了。

    通常情形下,皇帝是很少当众动笔墨的。

    一则,司礼监多的是能写会画之人,陛下口述、他们动笔才是常情;二来,据红药所知,建昭帝对舞文弄墨没多大兴致,他平素最喜品香,打家具都在其次。

    所以,红药有八成的把握,建昭帝根本就不会进彩棚。

    “我……我知道了。”红梅哆嗦着回了一句。

    心是放下来了,却又有些失望。

    她确实是存了些期待的。

    都说天子就那天上的真龙,也不知能不能让她瞧见个一鳞半爪地,沾点儿福气。

    见她傻呆呆地发痴,倒不似此前那样紧张了,红药便又低下了头。

    方才过来时,她也未敢多看,却不知淑妃娘娘在哪座彩棚里,她身上那条被改动过的裙子,有没有被人瞧出端倪,还有那上头临时缝上的扎花,也不知有没有缝牢,会不会掉?

    一时间,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红药的脑袋又开始搅浆糊,头晕眼花地,欲待不去想,却又按不下这些杂念。

    这时候她倒真希望着,不拘来个什么人,打一打岔,也免得她管不住自己,净在那儿瞎琢磨。

    她的愿望很快便实现了。

    没过多久,便有人走进了彩棚。

    且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杂乱的皮靴落地之声,随着夜风拂起的凉意而来,此起彼伏地,步履皆不重,透着几分谨慎,却还是掩不去少年人特有的轻快。

    不用抬头看,红药便已猜出,必是郡王府几位爷过来了。

    看起来,他们已经作得了诗,这是要录下来给皇帝品评呢。

    果然,此念方生,便闻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道:“二弟,你也想好了么?”

    说话之人,正是王长子徐直。

    二爷徐肃“嗯”了一声,视线在彩棚内扫了扫,便径直走向左首第一个书案。

    那个位置离金露亭最近,抬眼便可遥见天颜。

    徐直见状,唇角微微一勾。

    很俊秀的一张脸,因了这一笑,骤然平添了几分邪气。

    按了按腰间已然不算紧瘦的革带,徐直微胖的身形一动,拂袖而笑:“二弟大才,愚兄却是不及的。”

    “王长子客气。”徐肃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

    不以兄长相称,反呼之为“王长子”,看似玩笑,讥嘲之意却溢于言表。

    徐直面皮绷紧了些,笑容渐淡。

    三爷徐珩、四爷徐瑞就跟在他俩身后,此时见状,对视一眼,默契地落后几步,不再往前靠。

    阎王打架,小鬼自是得闪去一旁。

    说起来,徐直与徐肃虽是嫡嫡亲的亲兄弟,然二人的关系却并不太好,究其原因,却是王妃偏疼徐肃之故。

    徐直出生才满百日,便被彼时尚还健在的祖母皇长子妃、亦即东平郡王的母妃带去身边教养,直到六年后祖母病故,徐直才回到朱氏身边。

    彼时,朱氏已然产下了次子徐肃,一腔母爱亦尽皆倾注在了次子身上,徐直的回归固然令她欢喜,然而,母子分离的那六年,却始终横亘于他二人身前,难以跨越。

第100章 怪胎

    回到朱氏身边后没几日,徐直便进入宗室族学读书,学业日益繁重,且东平郡王对王长子的教养亦十分上心,专门为他聘了一位西席,额外讲解经史子集。

    是故,除了每日晨定时与朱氏见上一面外,徐直的所有时间,全都被功课填满,而于朱氏膝下承欢者,始终只得徐肃一个。

    如此情形下,朱氏自然是偏疼次子多些,虽然待徐直也还不错,到底不能与从小养在身边的徐肃相比。

    再说徐肃,因他是次子,又得朱氏疼宠,东平郡王也是怕王妃一个人孤单,便也没往严格里管教于他,功课上头过得去便成,西席就更是免了。

    可是,王爷越是宽以待之,徐肃便越有种被父王忽略之感,反倒羡慕徐直,认为他生下来就是王长子,又有东平郡王亲自教导,无论爵位而是父王的宠爱,皆远胜于自己。

    而他自己除了朱氏疼宠之外,爵位无望,功课亦无人教导,在在皆不及乃兄多矣,在他眼中,徐直得天独厚、万千宠爱,自己却几乎一无所有。

    再反观徐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幼时的那段岁月。

    祖母性情古怪、为人严苛,伴在她身边并不件令人愉快之事,他一直都很羡慕那些有母亲疼爱的孩子,也曾无数次地幻想,当他回到朱氏身边时,朱氏会如何加倍地疼爱于他,以补偿那缺失的六年光阴。

    然而,这美好的幻想,却因徐肃的出现而粉碎。

    朱氏的一颗慈母心,皆系在了胞弟身上,对他却始终亲近不起来。徐直对徐肃的感情便有些复杂,羡慕有之、怨恨有之,理智上却又觉着,徐肃替他在朱氏跟前尽孝,他理当感谢。

    只是,这世上的许多事,理智是毫无用处的,情感才是左右世人行止的关键。

    徐直自认不是狭隘之人,可每每面对徐肃时,他却总免不了有意无意地打压对方,而徐肃被朱氏娇养着长大,脾气也不小,自然不肯服气,常以言语暗讥。

    长此以往,兄弟二人罅隙渐深,表面上兄友弟恭,实则关系颇为冷淡。

    “二弟果然出类拔萃,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徐直此时语道,平直的眸光,也不去瞧徐肃,只正正望向前方,语调亦是平直的:“这也难怪,二弟起五更、睡半夜地拼命学着,长进一些,理所当然。”

    话音一落,徐肃登时面皮紫涨,眼睛都快红了。

    徐直这话,正正戳中他的软肋。

    他在学业上头十分用功,不客气地说,比徐直用功了百倍不止,可是,老天却不曾给他一副聪明的头脑,无论他怎么努力,总会被长兄轻松超越。

    “王长子便是王长子,命真好。”冷冷丢下一句话,徐肃沉下脸,甩袖而去。

    徐直面色淡然,振了振衣袖,转去了另一张书案。

    立在一旁的徐珩与徐瑞见状,两相对望,各自哂然,随后,徐珩便悄悄向徐瑞呶了呶嘴。

    徐瑞会意,二人返身离开彩棚,来到了不远处的一株大柳树旁。

    徐珩往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无人,且因有彩棚遮挡,金露亭那里也看不到此间情景,便将脑袋往彩棚的方向一歪,挤眉弄眼地道:“瞧瞧,就这么点儿事,也能吵起来。”

    徐瑞伸手用力扯了一下脖领,俊美的脸上满是不耐:“真腻歪,整天磨唧个没远,还不如干脆打上一架。”

    话说得很直接,全无方才的避忌。

    他与徐珩今年皆年满十六,一个是方姨娘所出,一个是夏姨娘所出,因年纪只差了几个月,打小便很玩得来,关系亦颇近,待长大了,更是时常结伴出入,倒是比徐直、徐肃这对亲兄弟更为要好。

    听得徐瑞所言,徐珩便上下打量他几眼,嘲笑道:“你这没二两肉的小身板,倒还有一副狠劲儿。”

    因生得有几分女相,徐瑞平素最恨人拿这个说他,闻言登时拉下了脸,撩袍就走。

    徐珩情知失言,忙追过去拉他,口中求饶:“唉你别走,别走啊。我就开个玩笑嘛,你别当真啊,三哥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当真连连拱手陪笑:“是三哥我错了,四弟千万别恼,千万别恼。”

    徐瑞冷着脸甩了开了他的手,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你该庆幸你是我三哥。”

    若换作旁人,他早就抡拳头了,还跟你废那么多话?

    说起来,郡王府这两位爷,也是一对怪胎。

    徐珩生得剑眉虎目、身高体壮,看面相极不好惹,实则却是个碎嘴唠,单看他平白无故招惹徐瑞,又做小伏低赔罪,便可窥出端倪。

    而徐瑞则正相反,虽体形瘦削、眉眼俊丽,却偏有个火爆脾气,能动手绝不瞎(和谐大法),每回兄弟俩与外人起争执,永远都是纤瘦少年徐瑞冲在前头,而牛高马大的徐珩则躲在后面喊“四弟威武”。

    许是性情相异之故,他二人从小到大便没红过脸,便如此刻,徐瑞虽放了狠话,但脚步到底停了下来,并不曾当真愤而离去,可见还是很给他三哥面子的。

    见他站下了,徐珩便又将他扯回树下,继续方才的话题:“甭管怎么着吧,咱们都等会儿再进去,省得触楣头。”

    徐瑞闷头“嗯”了一声,旋即想起了什么,又是满脸地不耐:“方才我就说干脆等大哥、二哥都写完了,咱们再来彩棚,你偏不肯,硬拉上我过来,早知道还不如坐亭子里吃酒呢。”

    徐珩“呵呵”笑着向他肩膀上拍了两记,学着那戏文里的腔调,拖着嗓子道:“四弟哇,四弟,你还是太嫩了哇,连个风向都不会瞧。”

    言至此,故作神秘地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你没发现么,陛下方才让父王坐过去,父王谁也没带,单把五弟带了去,过后讲到写诗,父王把我们四个轮流说了一遍,又单单漏下了五弟。”

    “那又怎么着?”徐瑞皱眉侧了侧头,以躲开徐珩即将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目中满是嫌弃。

第101章 才子

    徐珩根本便没注意到这一点,又往徐瑞跟前凑了凑,耳语般地道:“陛下拉着父王、父王拉着五弟,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陛下想跟咱五弟说小话儿啊,咱哥儿几个自然要躲开不是?”

    不得不说,他的观察力委实惊人,若换作旁人,听了他这一席话,必当赞叹其“精细过人”。

    只可惜,徐瑞却非“旁人”。

    闷声闷气地回了个“哦”字,他翻了翻眼睛,随随便便将身子往树上一靠,居然站着打起盹儿来,显是对这所谓的析辨完全不感兴趣。

    徐珩张着嘴巴半天没合拢。

    好歹你夸上一声啊,就这么睡过去了?

    他伸了伸手,做了个推的动作,然而那手始终离着徐瑞寸许之距,连对方的衣角都不敢碰。

    虽然他是徐瑞的三哥吧,然实际上,徐瑞才是他亲哥。

    挫败地收回手,徐珩仰头望天。

    罢了,他这四弟除了一张脸透着聪明,脑瓜子生像是石头夯起来的,估计晃都晃不出个响儿来,跟他说这些,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且不说他兄弟二人如何在外消磨时辰,却说彩棚之内的另一对徐氏兄弟,此时亦是各有不同。

    王长子徐直此时正负手立于书案边,垂眸望着眼前的空白尺幅,并不曾动笔,唯俊脸微凝,仿佛在出神。

    徐肃瞥眼瞧见了,唇边便浮起一个讥讽的笑。

    他早就提前备了一首诗,就是为防着今晚临时需要,如今果然用上了,他相信,这次他定能击败长兄,拔得头筹。

    徐肃的下巴高高抬起,一脸地志得意满。

    细看来,他生得肖似朱氏,然却并不曾承袭乃母的秀气,反将郡王夫妇的缺点都给集全了,身形矮胖、其貌不扬,唯一称得上优点的,便是他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执笔时最好看。

    数息后,当这双手出现在红药的眼前时,她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小心肝亦“扑通”了一小下。

    这非是她发花痴,亦非她不曾见过好看的男人的手,委实是徐肃头上那个才子名号,太过于耀眼,让她不得不注意到他。

    前世时,徐肃声名颇著,便连后宫亦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红药自然亦是听说过的。

    正所谓“才子佳人、少女情怀”,彼时的红药,也不过是个盈盈十五的小姑娘,不可避免地,会生出一些些粉红色的幻想。

    如今,才子真身便在眼前,她虽还不至于激动得手足无措,小心肝多跳几记,却是不可避免的。

    以及,很想要一窥这如雷贯耳的才子真容。

    于是,借着研墨之机,红药微微侧首,长且密的眼睫飞快一掀,向上溜了一眼。

    哎哟我的妈。

    红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下头,眼皮垂挂如老僧入定。

    果然,才子这种高雅的物事,她这个泼妇断然是赏析不来的。

    一时墨成,红药躬身退下,红梅上前将玉镇纸压住纸边,又向瓷盏中注入清水。

    徐肃皱眉望她一眼。

    真难看。

    比之前研墨的小宫女差得远了。

    方才,那小宫女仿佛还偷瞧他来着。

    徐肃抿了抿唇。

    矜持地。

    亦是冷酷地。

    莫怪他心狠,实在是……他们不可能。

    他乃贵族公子、正正经经皇族血脉,而那小宫女虽然美貌多情,却实是低贱到了极处,注定与他有缘无分。

    徐肃微眯了眼,眼前仿佛幻化出那小宫女巧笑相伴、赏花泛舟的情形,旋即又是秋风萧索、衰草寒鸦,小宫女梨花带雨,乞求他的垂怜,而他却不得不硬起心肠,跨上青骢马,忍痛扬鞭而去,只留下一个诀然的背影,以及经年后无限怅惘的回忆。

    或许,她会给他们的孩子取名为“念肃”、“思肃”罢,若是生了女孩,“忆谨”,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因他字“子谨”。

    徐肃闭了闭眼。

    一瞬间,他连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随后,感慨万千。

    他,终究还是负了她啊。

    待到他功成名就、众星捧月之时,小宫女却在寒窑中病体支离,痴痴念着他的名字,溘然长逝。

    徐肃全身心地沉浸于幻想中,鼻孔张大,喷出大股热气,面孔潮红如贴了两块红布。

    似是连诗兴都比方才更浓了呢。

    上前几步,提笔沾墨,他那双好看的手笔走龙蛇,很有气势地挥动起来,飞溅的墨点儿落得满案皆是。

    红药低头数着脚下石子儿,百无聊赖。

    不必说,今日头筹,必是徐肃。

    不是她瞧不起那几位爷,委实是人家徐二爷才是真正的大才子,便把郡王府满府的爷们儿都捆一块儿,也及不上他一个。

    当然,也仅限于才气,容貌什么的,都是浮云。

    若再把话说狠些,放眼满场中人,唯一能够压得住徐二爷的,也只有大才女徐三姑娘一人罢了。

    徐三姑娘的诗才,在前世时比徐肃还要出名,说是如雷贯耳亦不为过。

    不过,今晚恐怕没有女眷出头的机会了。

    红药乱七八糟地想着,许是脑瓜子里塞了太多东西,一时竟有些转不太动,混沌间,浑然不知那几位爷是何时离开的。

    “红药、红药,王府的姑娘们也过来了呢。”红梅捏得细细的声音蓦地传了过来。

    红药如梦方醒,眸光一转,便瞥见三位衣着华贵的少女,正款款步入彩棚。

    咦,姑娘们也要写诗吗?

    红药登时来了精神,小心肝又开始“扑通扑通”乱跳。

    徐婉贞居然来了。

    真真是三生有幸。

    红药简直恨不能沐浴更衣,再焚香供果,以迎接这位前世的大才女驾临。

    这位惊才绝艳的徐三姑娘,前世时称得上是传奇,她与夫君因诗结缘、琴瑟合鸣,最后却被元光帝赐死,夫妻二人自此阴阳永隔的故事,亦极令人唏嘘。

    元光朝时,红药亦曾听湘妃多次诵读这位徐三姑娘的遗作,叹惋她的“可怜命薄”。

    如今,才女真身就在眼前,你教红药如何不喜?

    这可是连湘妃亦常念叨的女才子啊,红药深觉留日运气不错,居然连着见了两位前世的传奇人物。

第102章 宅斗?

    悄然理了理衣鬓,红药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待异日与湘妃重逢,她便再不会是那个只会听、不懂说的傻宫女,而是能应和着湘妃的话,与她好生聊一聊这位徐大才女的容貌与性情了。

    这想法令她无比雀跃。

    “二姐姐先请罢。”一个略有些张扬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生硬,听来不像在与姐妹说话,倒似在吩咐下人。

    红药不着痕迹地看过去,便见一个穿红裙、戴金钗的少女,正居高临下地望向另一个穿烟水青长裙的姑娘。

    这红衣少女莫非是……徐四姑娘?

    红药猜测着,瞥眼便见旁边又走来个著雪青撒花裙、容貌颇美的少女,只见那少女笑着向红衣女子道:“还是三姐姐先去挑吧,二姐姐性子慢,等她想好了,天都该亮了,方才皇后娘娘也说了,二姐姐就是温吞。”

    一语说罢,美貌少女便翘着嘴角向旁睇了睇,真真是眸光似水、笑靥如花,只不过,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含着明显的算计。

    红药不由暗自称奇。

    话本子里写的“宅斗”,就是这样儿的?

    可是,这位徐四姑娘的手段,也并不如何高明哪。

    她动作极微地蹙了一下眉。

    从几位姑娘的对话中,她已然弄清了她们的序齿。

    那穿烟青裙子的应是徐二姑娘,穿红的则是徐三姑娘,挑梁架火的这一位,必是徐四姑娘无疑了。

    不过,这位四姑娘虽生就一副聪明相,心机却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红药自问是个笨的,却也能一眼瞧出她方才就是在挑唆,徐三姑娘聪明绝顶,哪里会上当?

    可是,徐婉贞接下来的举动,却大出红药所料。

    徐婉顺话音方落,徐三姑娘已是面罩寒霜,对徐婉柔横眉相向:“二姐姐方才可真是娴淑端雅得很呢,就像那满场的人都没在似的,就显出二姐姐一个人。”

    拖长了的语音,犹似带笑,只那笑中却有冷意。

    皇后娘娘虽赏了一匣子的头面,可却也夸了徐婉柔一声“雅致”,这让徐婉贞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有人当着她的面夸徐婉柔了。

    以往去外头做客,举凡徐婉柔在场,那些太太夫人们也总要夸她两声,徐婉贞早便对此极为不满,今见皇后娘娘亦如此,她越发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有时她甚至会想,若非有个“嫡庶有别”这条规矩立在前头,那些夫人太太们,是不是就要将徐婉柔给夸出花儿来了?

    那她徐婉贞又算什么?

    陪衬么?

    每每想到此处,徐婉贞便会有种难以名状的羞恼。

    一个下贱的庶女,竟也敢在她面前出风头,谁给她的脸面?

    也正因如此,徐婉顺方才不过随意挑拨了一句,徐婉贞便立时夹枪带棒起来。

    红药直看得张大了眼睛。

    徐三姑娘这就……上当了?

    她是不是傻?

    如此明显的挑拨,她竟也能当真?

    而更令人在意的是,在徐婉贞的身上,红药没有察觉出哪怕一丝的才女气韵。

    能写出“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样好句的女子,会是这等跋扈模样?

    不能吧?

    红药满肚子地疑惑,甚至猜想,该不会东平郡王府还有个徐三姑娘?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而既然这猜测不得成,那么,眼前这位徐三姑娘,就定然不是传说中的那位“徐三姑娘”了。

    没来由地,红药便生出了这念头。

    事实上,若是不知三女序齿,她会把徐婉柔当成徐三姑娘。

    三女之中,也就她还像些样子。

    而徐婉贞怎么看都有股子骄横劲儿,心思也粗疏,那等婉约纤细的情致,与她这个人完全不在一个调上。

    而若以此为凭,再往下想,则前世的那些诗作,大抵、约莫、或许……也不是徐婉贞自己写的,而是……有人捉刀。

    捉刀这个词,也是红药从话本子上瞧来的。

    那人藏在徐婉贞背后,写得无数佳作,捧起了徐三姑娘的才名,至于那捉刀之人么……

    说不得便是徐婉柔。

    越是琢磨,红药便越觉着像。

    话本子里也写过这样的故事,那大户人家的庶出姑娘,日子并不好过,上有嫡母压着,周遭净是算计,忍气吞声乃是常事,替嫡妹捉刀,想来亦是可能的。

    红药兀自在那里胡乱猜测,而另一头,徐婉柔被徐婉贞讽了一句,却是毫无异样,面上的笑容依旧温柔:“三妹妹,皇后娘娘只给了咱们一炷香呢。”

    不急不恼地,既提醒了时辰上的限制,又点明了场合,意在告诉徐婉贞,这是在宫里,无论姐妹间有何龃龉,等出了皇城再说不迟。

    红药忍不住暗自点头。

    果然有点才女气派。

    “嘁,二姐姐这是在夸耀自己记性好么?用不着你提醒,我自省得。”徐婉贞立时接语道。

    红药侧眸望去,却见她神情轻屑,眉头高挑,满是鄙夷的眸光向徐婉柔身上一转,忽尔弯唇:“不过么,此处不比家中,咱们还是以封号相称为好,二姐姐叫我县主便是。”

    言至此,忽似想起了什么,轻轻一拍额头,故作懊恼地道:“嗳呀,我怎么一时竟忘了,二姐姐这辈子也得不着封号来着呢,是我的错儿,不该说这些话让你不高兴。”

    句句讥诮,就差指着徐婉柔骂一声“庶出贱人”了。

    红药看得直摇头。

    这徐三姑娘是真傻,傻得都快没边儿了。

    这话竟也能当着人说?

    她难道不知道,她姐妹虽非一母所出,可爹却是同一个啊。

    正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子姐妹中,但凡有一人名声不好,余者莫不受其累。

    再者说,骂赢了自家姐妹又有什么意思?一家人当齐心对外,才能家和万事兴。

    如此浅显的道理,红药这只会看话本子的都知晓,徐婉贞身为高贵的县主,却似一无所知。

    也或许,她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却根本在乎。

    她乃王府嫡女,又才封了县主,满府的姑娘谁也越不过她去,这一身嚣张混不吝的脾气,想必亦是其来有自。

第103章 池畔

    却不知,往后哪一家人瞎了眼,才会把这尊大佛娶回去当儿媳。

    红药摇头暗叹。

    从徐三姑娘的身上便能瞧出,郡王妃怕也是个蠢得别出心裁的,才能教出如此不成体统的女儿来。

    搭上这么个姻亲,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至于所谓的才女……

    呵呵。

    红药转过头,再不肯多看。

    委实是泼妇打架都比这好看百倍。

    说来,那徐婉柔倒是十分大度,被人骂到了眼面前,也并没与徐婉贞计较,面上的笑容分毫未改:“县主说的是,民女受教了。”

    居然当真以封号相称。

    徐婉贞反倒一滞。

    “那么,县主想用哪张书案呢?”徐婉柔又和声问道,面上神情仍旧和婉。

    徐婉贞心头一阵发堵,旋即又觉无趣。

    以往每每与徐婉柔相争,亦总是如此,搞到最后,总是徐婉贞先没了兴致。

    “罢了,本县主不与你一介平民计较。”作势拂了拂衣袖,徐婉贞一如往常那样,当先息了势头,左右看了看,便走向最右首的书案。

    徐婉顺似有些失望,却也未再多言,笑盈盈向徐婉柔一屈身:“二姐姐先挑罢。”

    徐婉柔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随意拣了副椅案,提笔便写,仿佛方才的事没发生。

    徐婉顺也消停了,自去了另一边写诗。

    一时间,三姊妹各自埋首书案,再无他言。

    也不知是不是女儿家羞涩之故,她们不约而同地没去选红药那张书案,红药也自乐得清闲。

    一时献诗毕,有小太监过来再行抄录,红药等人的差事便也结束了,谢禄萍走来,将她们带去了介福殿。

    琼华岛宫人尽皆呆在殿中,出入须由几位管事宫女应允,不可乱走动。

    低声吩咐了红药她们几句话,谢禄萍便又转回了彩棚。

    周皇后正等着她,见她来了,便唤她至近前道:“这评诗只怕也要不了一会儿,等一时便要散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罢,今儿太忙,本宫怕她们拾掇不干净。”

    谢禄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怕陛下稍后去了坤宁宫,诸处不妥,要她先回去安置安置。

    她应了个“是”,转身便往外走。

    “慢着。”周皇后忽又唤住了她。

    谢禄萍忙回身问:“娘娘有何吩咐?”

    周皇后忖了片刻,便道:“罢了,你既回去了,将那八个服侍笔墨的也给带回去吧。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哪里熬得住,便强留着她们,也做不了多少活计,不如让她们早点儿回去是正理。”

    谢禄萍忙躬身道:“奴婢代她们谢娘娘的恩典。”

    “快去吧。”周皇后笑着挥了挥手。

    谢禄萍恭应下,转去介福殿,将周皇后的话说了一回,红药等人忙面朝大彩棚的方向跪下谢了恩,方随着谢禄萍离开了。

    说来也巧,一行人才踏上廊桥,便见那太液池畔、明晃晃的灯笼下头,立着数人,当中的女子翠裙白衫,长长的裙摆拖曳于地,上绣着的素馨花清雅精致,女子的鸦髻上亦簪着一枝素馨花钗,那钗头垂下的东珠串儿足有拇指大小,光华莹润,正映着那女子娇柔的容颜。

    却是宁妃。

    “奴婢见过宁妃娘娘。”谢禄萍忙上前见礼,红药等人亦皆屈膝问安。

    宁妃笑吟吟地道了个“免”,眸光向谢禄萍身后一掠,笑问:“怎么这就回去了?诗做完了么?”

    谢禄萍忙恭声道出了周皇后的吩咐,又道:“奴婢出来的时候,陛下还在亭子上头评诗呢。”

    宁妃点了点头,将衣袖轻轻一拂:“得了,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吹吹风便也回了,你们自去罢。”

    谢禄萍躬身应是,退行数步,带着众人离开了。

    遥望着她们步下廊桥,宁妃面上笑容不减:“皇后真是好心呢,这般体恤这群小丫头。”

    “可不是么,这些个小的再不回去,就得在席上睡着了。”大宫女邓寿容在旁说道。

    言下之意,皇后娘娘不过是假慈悲,明面上是体恤这群小宫女,实则是嫌她们不当用,顺手推舟赏个恩典罢了。

    这话宁妃如何不懂?遂笑盈盈提起帕子掩了唇,眼风向邓寿容身上一转,口中吐出柔柔两个字:“轻狂。”

    “娘娘恕罪,奴婢也是实话实说。”邓寿容道,视线飞快往左右一扫。

    几名宫人立时会意,尽皆退到了十余步开外。

    宁妃见状,息了笑,转眸望向夜色中的太液池。

    池上莲叶田田,硕大的叶片托住精巧的水晶烛台,天上飞镜皎皎,水中星河滟滟,端是好景。

    将手指来回绕着丝帕,宁妃语声极轻地问:“上次那件事,都办妥了罢?”

    “回娘娘,妥了。”邓寿容低低地道。

    宁妃“嗯”了一声,垂眸打量着指间丝帕,漫声道:“你那干女儿也就罢了,只本宫怎么恍惚听着,这事儿还有个尾巴没了掉呢?”

    邓寿容便沉声回道:“回娘娘,那薛红衣背后的人奴婢已经查清楚了,是御用监的刘嬷嬷,这刘嬷嬷认了她做干孙女儿。只前些时候这刘嬷嬷也去了行宫,却是被大火给烧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宁妃眉心动了动,仰首望月,语声微有些清冷:“既这么着,这薛红衣咱们就不必管了?”

    “奴婢倒不这么觉着。”邓寿容皱起了眉,面色阴沉下去:“有件事奴婢没来得及告诉娘娘,今儿下晌,那薛红衣托人带给奴婢带了句话,说是想来钟粹宫当差。”

    “哟,竟还有这等事儿?”宁妃秀眉一挑,面上划过几分讶色。

    邓寿容的面色却是愈发阴冷:“是,娘娘。奴婢觉着,她好像知道些什么,那话里话外地,只绕着奴婢那死去的干女儿转,却又含含糊糊地,引着人往下猜。”

    宁妃低低“唔”了一声,眉头轻蹙,手里的帕子绕过来,又揉过去,语声淡淡:“这等大事,如何不早说。”

    邓寿容面色微变,忙垂首道:“娘娘恕罪,下晌人多事杂,娘娘又一直在人堆儿里,奴婢怕惹人疑,便没敢拿这事烦您,如今倒要请娘娘的示下。”

    言至此,抬头望一眼宁妃,目中闪过寒光:“请娘娘恕奴婢多嘴说一句,这人……怕是不能留着。”

第104章 暗渡

    宁妃不语,只微侧了眸,似在沉思,娇柔的脸上,浮着一个恬静的笑,任是谁瞧见了,都会以为她正悠然自得地观着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数息后,她方转首望向邓寿容,面上的笑容极是温柔:“既然这孩子这么喜欢咱们钟粹宫,咱们也不好让小丫头扫兴不是?”

    邓寿容一愣。

    宁妃眉眼皆弯,笑得越发柔美:“本宫自来心软得很,最见不得这些小孩子家受委屈了呢,便如了她的意就是。”

    分明极柔的语声,可听在耳中,却让人心底发毛。

    邓寿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低声道:“奴婢省得,明儿就去办。”

    宁妃露出满意的笑容,颔首道:“也别太着急,先把人接进来,慢慢地调理上一段日子。本宫想着,总要一应事情都给问的清清楚楚了,才好把人送走不是?”

    收梢一语,轻软绵柔,如上好的丝绸,滑过邓寿容的耳畔。

    她心底越发生寒,头也不敢抬,只应了一声“是”。

    宁妃“咯咯”笑了起来,仿似了结了一桩大事,神情舒泰。

    然而,数息后,那恬柔的笑声却忽然一止,清冷语声复又响起:“先不说此事,我叫你打听那条裙子的事,你可打听到了什么?”

    “回娘娘,奴婢方才也正想说这事儿来着。”邓寿容恭声道,踏前半步,将声音压低了些:“奴婢打听到,八月初九那天下晌,有人瞧见戚良拿着一个大包袱卷儿去了一趟翊坤宫,出来的时候手里便空了。没两日,淑妃娘娘新裁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的话就传出来了。”

    戚良乃坤宁宫大总管,平素很得皇后娘娘的赏识,与谢禄萍堪称周皇后的左膀右臂。

    戚良去了一趟淑妃的住处,再之后,淑妃的新裙子便裁成了,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皇后娘娘赏了淑妃那条裙子。

    只是,赏东西便赏东西,何以搞得这样神秘?为何淑妃不干脆说是皇后娘娘赏的,却说是“新裁”的?

    宁妃的眉尖蹙得紧了些。

    邓寿容又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道:“奴婢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就在同一天的午正时分,常总管捧着个包袱去坤宁宫走了一遭,两个时辰后,才又有了戚良的翊坤宫之行。”

    宁妃没说话,手中的帕子却轻轻一绞。

    邓寿容所说的常总管,便是乾清宫的常若愚,凡有他在之处,通常便代表着建昭帝的意思。

    常若愚先去坤宁宫,随后,坤宁宫大总管便又去了翊坤宫,那岂非表明,那个大包袱卷儿,实则是从乾清宫递出去的?

    那一刹儿,池畔静得落针可闻。

    随后,宁妃柔柔的笑语方才响起:“本宫就说么,那料子、那样式、那剪裁,竟是本宫平生仅见,本宫还当是淑妃找了什么门路从外头弄来的呢,却原来,竟是别人拐着弯儿赏下的。”

    语至最后,到底添了一抹酸意。

    事情已然很明显了,淑妃身上那条华贵而又别致的裙子,根本便非皇后娘娘所赏,而是建昭帝亲赐下的。

    “也真是有趣,今儿席上,淑妃一来一回地,那裙子上头便多了好些花儿,偏那些人像瞎了似地没瞧见。”宁妃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丝丝冷意。

    方才酒筵正浓时,淑妃突然离席,回来后,那裙子上便多了好些原先没有的扎花儿。

    公允地说,添了这些花儿,裙子反倒越发好看起来。

    而越是如此,便越令人作恼。

    宁妃用力绞着帕子,面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一张脸绷得如同铁板。

    陛下作什么搞出这些个花样子?

    是在提防她们这些女人么?

    天子赏赐嫔妃,天经地意,谁还能挑他的理儿?大大方方地赏着不就结了?

    偏建昭帝做贼也似,偷偷摸摸地不说,竟还要从皇后娘娘那里过一道儿手,才把东西赏予了淑妃。

    这算什么?

    宁妃手中的帕子又绞紧了一圈儿,手指头都勒出印子来了,却犹自未觉。

    谁说陛下最近独宠皇后来着?

    分明他心里还念着淑妃呢,且还念到了牵肠挂肚的地步,为不让淑妃成为众矢之的,竟想出了这暗渡陈仓的法子。

    至于么?

    合着这满宫的女人都是母大虫,唯有淑妃是小白兔,她一冒头,就会被她们生撕了去?

    宁妃险些咬碎银牙,额角青筋一根根跳起,这些年修炼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全都破了功。

    邓寿容度其面色,见她是真气着了,忙缓声开解:“娘娘这时候倒很该乐一乐才是。您也不想想,淑妃为何要把那裙子改个样儿?奴婢可瞧得清楚,那上头多出来的,可是扎花儿。那东西原是染色用的,谁没事儿会把它往裙子上缝啊?指不定是要遮着掩着什么东西呢。”

    她撇了撇嘴,语中有着几许不屑:“不是奴婢不敬主,委实是这人啊,也不能太嚣张了,老天会瞧不过眼的。娘娘您瞧瞧,这不就是现世报么?那些人不算计旁人,偏就只算计她一个,可见是她自个儿的不好,犯了众怒。”

    这话委实解气,宁妃闻言,面色稍霁,手中的帕子亦松了松,淡笑道:“这是有人路见不平,倒也替本宫出了一口恶气。”

    邓寿容亦陪笑道:“娘娘这话说得是。若是能当席逼得她换下这条裙子,坤宁宫可就得恼了。”

    说不得皇帝陛下头一个就恼了呢。

    此乃她的未尽之言。

    只是,私议皇后已是格外大胆,乾清宫的闲话她是断不敢说的,只能拐弯抹角地示意。

    饶是如此,宁妃亦听得极为顺耳,掩唇“咯咯”轻笑:“啊哟,可不是么。这般难得一见的裙子,本宫瞧着都新鲜得不得了,那一位白白过了道手,连片衣角都没捞着,心里想必不好受。今晚若是当真被人下了脸,怕是有的气,说不得明儿就得下个懿旨,罚一个‘思过’什么的,那才有趣呢。”

    “那一位”指的是谁,康寿薇心知肚明。

    除了周皇后,还有哪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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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