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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5章 余波

    语至此节,宁妃的笑容又淡了下去,敛眸叹了一声:“可惜了儿的,翊坤宫倒有几个好奴才,替她主子把事情给圆了。”

    淑妃的裙子虽与前不同,到底还是穿在身上,且还比之前更华丽几分,便念在她卯足了劲儿将事情圆过去的份上,皇后娘娘想也不会恼。

    建昭帝就更不会生气了。

    男人家么,这些衣裳首饰在他们眼中都差不多,如何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末节?

    可惜了儿的,那算计淑妃之人,却是白忙了一场。

    见宁妃神色和缓,邓寿容心下略定,便笑着凑趣:“管她们谁算计谁呢,娘娘干干净净的,只当看了场好戏,那台子上的人唱得越卖力,这戏不就越好瞧?”

    这话越发大胆,竟将包括皇后在内的诸嫔妃,尽皆视为贱籍优伶。

    宁妃闻言,展颜而笑,抬手将帕子向康寿薇身上一撂,心情甚好地道:“得了得了,闲言少说,这风景咱们也瞧了,水边的风到底凉着,咱们也去那热闹的地儿瞧瞧去,没准儿又能得个乐子呢。”

    说着已是翩然转身,湘裙在烛光下翻飞着,晃若仙子降世。

    邓寿容一颗心终是落回肚里,忙将帕子袖一,招手唤来远处的宫人,一行人簇拥着宁妃离开了。

    太液池畔静了下来,再无人前来打扰,唯夜风微凉,明月映入池心,泛起层层波光。

    然而,在月华与星辉照不到的水深处,却是一片幽沉的黑暗,一如那流离灯火外浓稠如墨的夜色,才是此时皇城真正的主宰。

    …………………………

    仲秋夜宴后,红菱便自司苑处调了回来,继续与红药过起了同屋生活,而红药的日子,亦就此归于平静。

    自然,这平静只是于她而言的。

    每天暗中观察墙角的石塔,并预估红菱当夜的行止,亦是这“平静”中的一部分。

    若教人知道了,只怕要说红药是个疯子。

    除此之外,仲秋夜宴的余波,亦颇令红药讶然了几日。

    那一晚的诗会,拔得头筹者既非徐肃、亦非徐婉贞,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徐家五爷徐。

    这也就罢了,偏偏地,徐夺魁的那首《月夜戍边忆亲》,与前世徐婉贞所著的《月夜忆舍弟》,几乎一模一样。

    红药虽然不通诗文,前世却受湘妃熏陶,也能背下几首时兴诗作来。而那“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联,不仅她会背,便连玉京城的乞儿,亦能唱上两声。

    这首当年名动一时的佳作,今生却改了个主儿,从徐婉贞改成徐所作,这已然令人稀奇,而更有趣的是,除诗名相异外,两诗颈联的上句,亦有一字之差。

    徐的是“有亲皆分散”,而徐婉贞的,则是“有弟皆分散”。

    一“亲”一“弟”,红药分不出熟优熟劣,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何以会如此呢?

    按照她原本的猜想,徐婉柔替徐婉贞捉刀,这才成就了徐婉贞一世才名,这里头根本就没徐五爷的什么事儿。

    可这一世,徐却拿着前世徐婉柔替徐婉贞捉刀之作,得了头名。

    这就让人想不明白了。

    若说王府养了几个代笔的秀才,则这些秀才不替嫡出子女出头,反倒把个庶子捧了起来,这也太没道理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前世为徐婉贞捉刀之人,并非徐婉柔,而是另有其人。

    比如……徐?!

    这念头才将浮起,便又被红药按了下去。

    这也不大像。

    若徐果真为徐婉贞的代笔,则此事在王府至少也要经由王爷首肯,换言之,徐这个庶子,是王府内定的弃子。

    而既是弃子,自当一弃到底,又如何会由得他在天子跟前崭露头角?

    那不是在给王府树立仇敌么?

    东平郡王再是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等田地。

    于是,红药完全懵了。

    东平郡王府诸事,她前世也就知道那么几件,如今方觉这其中有着许多难解之处。

    真是谜一样的王府啊。

    感叹了三两声,红药便也将此事抛开。

    闲时岁月容易,转眼已是月末,霜降未至,天却越发地冷起来,红药晨起浇花时,那芍药已然日渐凋零,残损的一两片枯叶上,染了薄薄一层白霜,小院另一头的几丛秋菊,却是打了好些花苞。

    菊花开、霜露重,秋的意味愈发地浓,太后娘娘已经着人备办赏菊宴,只待花开好了,便要热闹一番。

    除了这么一件新鲜事,尚寝局的清闲,却是日复一日。

    建昭帝似是铁了心,坚决不肯再看旁的嫔妃一眼,镇日里只在坤宁宫消磨。

    周皇后自是心情极好,人也白胖了些,有几次红药去六宫办差,瞧见她被人扶着在仁寿宫前的长街散步,原先尚有些瘦削的脸颊,如今却是圆润丰腴,倒比从前更好看了。

    纵观阖宫嫔妃,约莫也只得她一人开怀,余者却只能枯守深宫,期盼着天子偶尔的垂怜。

    这一日,红药正在小库房与芳葵清点杂物,也不过是想个法子找事做打发时间罢了,忽见芳草推门而入,人还尚未跨过门槛,声音已然先期抵达:“红药姐姐、红药姐姐,于姑姑叫你马上去呢。”

    红药不由一怔。

    说话间,芳草已然快步进得院中,小脸儿飞红,鼻尖上还有汗。

    芳葵便笑着打趣她:“啊哟哟,姐姐这是一路跑来的么?也不怕吃板子。”

    宫中禁止跑动,除非主子急召。

    这原也不过玩笑话,不想,芳草却用力点了点头,一面拿袖子拭汗,一面便道:“我跑了一小段路呢,于姑姑很急的,让我快点来找红药姐姐。”

    说着便上前去拉红药:“姐姐快些随我走吧,于姑姑立等着

    呢。”

    见她并不似玩笑,红药心头微微一动。

    算算日子,前世的那件事,差不多便是于此时发生的。

    彼时,亦是于寿竹差芳草将红药寻了去,给了她们一椿新的差事。

    丽嫔那里缺人手,红药与芳草被临时调去帮忙。

    此乃红药前世的一段际遇,而她亦因此有机会亲睹太后娘娘之杀代果断,此后对她更是敬畏。

第106章 调离

    思及此,红药一时倒也讶然。

    这一世诸事皆变,她原以为这件事怕也不会发生,却未料,它竟如期而至了。

    她不免好笑。

    这改着改着,改成了习惯,乍乍然地忽然又不改了,她自己倒大惊小怪地起来。

    还是那句话,习惯真是件挺可怕的事物。

    心中如此作想,她便也没掩去面上的惊讶,由得芳草拉着往前走,一面打探消息:“这是怎么了?何事如此着急?”

    芳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呢,姑姑说得特别急。”

    停了停,忽又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听说姑姑方才还叫人往屋里送茶来着,说不得是招待什么客人,然后那客人有事儿,要寻姐姐过去分说。”

    她确实是不明就里。

    于寿竹之前也只隔窗吩咐了一声,前因后果她皆不知,说到此处,便又顿住了。

    红药心下越发有数,便自她掌中抽出手来,向身上扑打了两下拍去浮灰,不紧不慢地道:“横竖到了就知道了,咱们快去便是。”

    此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她觉着倒也不错。

    丽嫔那里,委实也是个清省地方。

    前世此时,因小产后身子还没好利索,建昭帝并太后娘娘皆发了话,不许人打扰丽嫔,故她所住的永宁宫一直都挺安静的。

    至于今生,莫说位于西五街的永宁宫了,便是荀贵妃住的景仁宫,亦是事少人静。

    没法子,谁教陛下哪儿也不去,只盯着坤宁宫死磕呢。

    这就更好了。

    红药心下越发地肯定。

    如今尚寝局安生得有些过分,她心下自惴惴,生恐有什么难以预料之事发生,若能踏回前世老路,哪怕只走上一小段,她亦能得以喘息片刻。

    心下不住忖度着,红药与芳草一路疾行,很快便赶到了司设处。

    甫一跨进院门儿,便见司设处屋门大敞,内中空无一人,于寿竹正在阶前踱步,观其面色,却是一派沉凝。

    芳草忙拉着红药上前见礼,于寿竹回过神来,强笑道:“你们来了,芳草下去罢,红药随我进来。”

    竟是将芳草单撇下了。

    红药心里又开始打起了鼓。

    该不会又生变了吧?

    若芳草与她同去丽嫔处,此时就该与她同在才是,而不是被摒去一旁。

    只是,此时不是思索之时,她按下心绪,随于寿竹进了屋。

    于寿竹仿佛有心事,命红药在书案前的一方小杌子上坐了,半天不曾出声。

    红药不敢打扰她,笔直地坐着,静待她开言。

    好一会儿后,于寿竹方才转首目注红药,沉声说道:“红药,淑妃娘娘才使人过来,要调你去翊坤宫当差。”

    红药大吃了一惊。

    淑妃?

    如何会是淑妃?

    丽嫔那里不需要人手了么?

    纵使早有预感,可是,亲耳听闻自己竟被调去淑妃身边,她仍旧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事儿挺急的,我这里也是才收到消息。”于寿竹又道,语声感慨。

    红药低下头,一时间,满心的颓丧,直是难以言喻。

    她也真是傻了不是?

    这才过了几天闲散日子,便把那仲秋夜宴给忘得一干二净。

    正所谓种因得果,若无那晚山石子洞一事,又何来今日果报?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啊。

    红药无声而叹,却也莫可奈何。

    此事原就由不得她,她所能做的,唯有听话认命而已。

    于寿竹此时又道:“尚宫局方才来人与我说了一声,我……”

    她忽地叹了一声,面上涌出几许无奈:“……我也委实不能强留着不放人,咱们司设处最近确实是挺闲的,那小库房留芳葵一个也尽够了。”

    红药垂首应了个“是”,心底亦是一声长叹。

    说来说去,都是皇帝陛下的错,但凡他老人家肯多睡两个妃子,就没这么些事儿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于寿竹又道:“我再说句多余的话罢,芳草也要被调走了,丽嫔那里有两个小宫女被送去了外安乐堂,一时怕是回不来,尚宫局便把芳草给报了上去,她离开也就这两天的事。”

    红药没说话,心下却有点羡慕。

    芳草倒是和前世一样,幸运地去了丽嫔身边。

    反观她自己,前途未卜,也不知是吉还是凶。

    心中这般想着,她的面上亦多少带出两分。

    于寿竹见了,又是长长一叹。

    她委实不想放人,这两个皆是她亲手挑出来的,无一处不合意,她是真想好生栽培栽培她们的。

    只是,尚宫局的公函已经发下来了,两位娘娘位份又高,她根本无从拒绝。

    叹息着取出公函,让红药在上头画了押,于寿竹便将其中一份交由她收着,叮嘱她道:“我手上这份儿自会交去尚宫局,你那份可得好生留着,半个时辰后,尚宫局的人便会来接你,到时候你先拿着这公函给她过目,待到了翊坤宫,自会有那里的人取走的。”

    红药一下子抬起了头。

    半个时辰后就得走?

    这样快?

    于寿竹似是知她所思,此时便又叹:“那边立等着要人,弄得我也手忙脚乱的。”

    红药失魂落魄地听着。

    这也太着急了

    那她……还能回来么?

    迟疑了片刻,她终是问道:“姑姑,我想问一问,我这一去,便要住进翊坤宫么?”

    前世时,她与芳草是真的“暂借”,每日当完了值,二人仍回尚寝局睡觉,而她与红菱的同屋亦从不曾中断。

    然此刻听于寿竹之意,这一去竟是不能再回来,她不免心生不安。

    若是不能与红菱同屋,则那条本就偏离的轨迹,可能就真的再也无法复原了。

    别的红药都不怕,就怕那所谓“运道”就此错开红菱,转而着落在自己头上。

    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这傻孩子,真真是说了句傻话。”于寿竹无奈摇头,面上的沉凝亦变成了好笑:“公函都下来了,自然你便要正正经经去翊坤宫当差,怎么能两头跑呢?倒是芳草,丽嫔娘娘体恤她年纪小,怕她在六宫住不好,只给了她白天的差事,倒是每晚都能回来睡觉。”

    红药好想哭。

    合着就她一个改了命,芳草却是分毫未变。

    老天爷这是跟她扛上了啊。

第107章 改换

    见红药垂头丧气地,于寿竹便又放缓了声音宽慰她道:“我知道你素来晓事,想也明白那六宫……是个什么地方。你放心,等下一拨人手填补进来,我自会去尚宫局打个招呼,看能不能把你们都给调回来。”

    陡然便失了两个好帮手,她心下亦自难舍,这话倒也有两分真心。

    红药怔忡地听着,整颗心都凉透了。

    回来与否尚在其次,不能与红菱同屋,才最是难解。

    这一刹儿,她竟莫名留恋起红菱鬼哭般的低唤来,还有那夜深时映在帐前如蛇般扭曲的身影,亦令红药格外地不舍。

    好想继续和红菱同屋啊。

    好想每天去墙角看小石塔啊。

    红药简直惆怅得不行,就差仰天长叹了。

    见她呆呆站着,小脸儿皱成一团,于寿竹以为她是在害怕,便又柔声安慰了她两句,末了,终是硬下心肠道:

    “罢了,你也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去收拾收拾,衣裳头面什么的都别拿,便穿着身上这套,再将梳裹的东西带着便是,收拾完了再到我这儿来,我与尚宫局的人约定了,便在此处交接。”

    最后叹了一口气,到底放红药去了。

    红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

    她木然地收拾出一只小包袱,木然地回答了正轮休在屋的红菱的几句问话,又木然地回到了司设处。

    直到烟波桥上凉风如水,吹得她遍体生寒,她才终是清醒过来。

    而后,欲哭无泪。

    她的尚寝局,她的神秘同屋红菱,她一直死赖着不肯改变的命运……全都没了。

    她垂下头,视线的正前方,是一双交替前行的宝蓝缎面绣鞋的后跟儿,此刻,她正紧随着这双绣鞋,亦步亦趋。

    “快些。”宝蓝绣鞋忽地顿了顿,朝后转过半个鞋身。

    红药躬腰应是,搂紧了怀里的小包袱。

    今日来尚寝局调人的,乃是尚宫局司簿严喜娟。

    前番红药从冷香阁前往尚宫局时,曾与袁喜娟有过一面之缘,红柳的死信,亦是袁喜娟偷偷告诉林寿香时,红药在旁听闻的。

    这袁喜娟为人精明,心思细密,远不如林寿香宽厚,在她的跟前,红药半点形迹不敢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所幸袁喜娟似是十分着忙,匆匆将红药领过朝阳门,快到东五长街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了一句:

    “我瞧你有点面善,之前你是随着林司簿一同从金海桥调过来的罢?我记得你是于司设亲要过去的,与你同调去尚寝局的另有一个叫红梅的,是也不是?”

    红药忙点头:“回袁姑姑,是这样儿的,我从前在冷香阁当差,前头的主子是静嫔。”

    袁喜娟“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红药数息,面上便擎起一个笑:“这么说来,你这运道倒也不赖,想是托了你前头主子的福。”

    张婕妤一跃升为静嫔,而红药亦从管库的尚寝局小宫女,调去了翊坤宫,这主仆二人的运道真是好得出奇,她这话算是变相地拍了静嫔一记马屁。

    红药却是丝毫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道:“姑姑太抬举我了,静嫔娘娘福泽深厚,我如何敢和娘娘比?”

    袁喜娟倒被她说得一怔,旋即目中露讶色。

    真个瞧不出,这小宫女竟如此会说话。

    她原也不过随口一夸,并无别意,这顾红药却是谨慎得很,三两句话,便把她的话缝儿都给补齐了。

    看着红药低垂的脑袋,袁喜娟沉吟片刻,了然一笑:“怪道淑妃娘娘一眼便瞧中了你呢,果然你是个好的,也不枉当初于司设把你要了去。”

    若红药眼皮子浅些,此刻只怕早就翘起尾巴来,哪还听得出话中首尾?

    思及至此,袁喜娟心中倒是动了动。

    若此子果然可教,倒是值得交好,往后六宫有什么动静,她也有个消息的来处不是?

    “姑姑过奖,我不敢当。”红药恭声回道,言辞间仍旧是滴水不漏。

    见她毫无骄纵之态,袁喜娟越发起了结交的心思,接下来这一路直是和颜悦色,还特意将翊坤宫里的情形向红药透了个底。

    纵使红药比她还清楚个中门路,却也不得不承她的情,“多谢姑姑”这四个字便一直没离过口。

    好容易捱到了翊坤宫,袁喜娟方自去了,红药亦悄悄向额角拭了拭。

    应付了她这半天,竟出了一身的薄汗。

    与袁喜娟交接的正是康寿薇,见了红药,她似是颇为欢喜,摒退闲杂人等,亲领着红药转上回廊,一壁微笑道:“咱们好些日子没见了。”

    红药立时做受宠若惊状,堆出满脸的笑来,细声道:“劳姑姑惦记着,从上回我来翊坤宫办差,竟过了快一个月呢。姑姑可还安好?”

    很聪明地没去提夜宴之事。

    康寿薇越发满意,笑容亦浓了两分:“我自是好的很。因正好缺人,娘娘便说要挑个聪明稳妥的过来,我觉着你就挺好,便向娘娘提了一嘴,娘娘也觉着你不错。”

    一份天大的人情,轻轻巧巧便被她提在了手里,又送至红药眼前。

    红药心头微凛。

    这人情接或不接,都是麻烦,细想来,不接倒是比接更好。

    心念电转间,她已是拿定了主意,便垂首恭声道:“多谢姑姑提携,往后也要劳烦姑姑多多提点。”

    滑不溜手的一席话,规矩礼数俱全,唯缺了亲近,予人的感觉,便只剩了疏离。

    很显然,对于送到眼前的这座靠山,红药并无投效的打算

    康寿薇讶然停步,偏头扫了红药一眼。

    入目处,是乌鸦鸦的一双发髻,正当中的发缝平直整齐,没有一根发丝是歪的,中规中矩到了极点,一如方才的那段回话,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却又板正到了无情的地步。

    康寿薇皱了皱眉,很快提步向前,心底生出几分腻味。

    她平生最厌此等样人物。

    装什么正经?似是旁人皆是歪门邪道,就她一人坦荡磊落。

    在宫里来这套,说笑话儿么?

    说是谨慎也好、说是胆怯也罢,在六宫这地界,这样的脾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108章 红杏

    康寿薇神色淡淡,将衣袖拂了拂。

    夜宴那晚瞧着,这孩子分明还有几分灵透,今日再看,却也不过如此。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心思转了几转,她便也将之丢开了。

    罢了,由得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罢了,犯不着理会。

    将红药领至后罩房,便有个鼻梁上生了几粒雀斑的小宫女迎出来,笑嘻嘻地道:“姑姑好,您这就把人带来啦。”

    康寿薇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指着红药道:“她是新来的,叫顾红药。”又转向红药:“这一个叫武红嫣,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

    语罢,视线轮流扫过二人,面上的笑似有若无:“想必你们原也认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红嫣把红药带去住处,先安置下来,再去领家伙什儿。”

    二人皆应是,恭送她转廊绕柱,行得远了,红药方才转向红嫣,笑着道:“红嫣妹妹,没想到在这里能见着你。”

    红嫣亦巧笑起来:“可不是么,自打在尚宫局分开了,咱们便各去各处,细算算,怕有半年多没见过面儿了。”

    她们原先同在尚宫局受训,虽不算多熟,叫出彼此的名字还是成的。

    “走,我领你去住处,就在那一头儿。”红嫣显然是个热心人,一面说话,一面殷勤上前去接红药的包袱。

    红药哪里敢让她帮着拿东西,忙错身让开了,笑道:“多承你指点着,我就这么一个小包袱,轻得很。”

    红嫣也未勉强,笑吟吟转身引路,一面介绍道:“这排后罩房皆是咱们住着的,康姑姑她们另有住处,并不与咱们一处。”

    红药点了点头,左右四顾。

    六宫的宫女多数皆住在这样的后罩房,不过,此处的房舍却显得更精致些,尤其是房舍前多出的那一排游廊,绿沉漆的廊柱,朱栏青砖,廊庑顶端描了彩绘莲花,拐角处与正殿四围的抄手游廊恰好接上,既挡风雨、又防着夏天的大日头,比红药前世在启祥宫的住处还要好。

    “这屋子真好。”红药当先赞了一句。

    “是啊,咱们这里的住处比别处都好呢,听说是去年才翻的新,家具也是新打的,娘娘最体恤咱们了。”红嫣回头一笑,娇俏甜腻的模样,也有五分姿色。

    话说到了主子身上,红药自然不能不夸上两句,便用一种又感激、又感慨的语气道:“娘娘赏的恩典可太重了,尤其这廊子特别地好。”

    红嫣赞同地道:“正是呢,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大太阳,有了这廊子,便都不怕了。”

    言至此,又将语声放轻了些,小声道:“因咱们这里人都还没齐,现下都是一人一间屋儿,住得挺宽敞的,你那屋和我隔了两间。”

    后罩房分了两排,以一道长廊相连,屋舍确实很不少。

    伸手遥指着游廊尽处,红嫣的声音越发地轻:“咱们小声些罢,几位姐姐才值了宿,这会子正睡着,可别吵了她们。”

    红药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蓦地,身侧的屋门“咿呀”一声开启,随后绣帘轻挑,一个容貌清滟的少女,徐步而出。

    红药当时脑袋就“嗡”了一下。

    怎么会是她?

    “红杏姐姐好。”一见来人,红嫣立时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清滟绝伦的少女,正是红杏。

    “原来是红嫣啊,我就说呢,谁说话声儿这么脆。”红杏轻笑着道,举手投足风致嫣然,便只著最寻常的宫衣,亦有一番难言的动人。

    红药回过神来,再三她望了几眼,终是确定,自己没在做梦。

    来人真是纪红杏。

    她怎么跑到翊坤宫当差来了?

    擎出个不那么难看的笑,红药微微颔首道:“红杏姐姐好。”

    好……不倒霉啊。

    这是她的未尽之言。

    真是霉到家了,居然和红杏这个大事儿精同处当差,这背字走得简直没边儿。

    前世时,纪红杏可是满皇城最“红”的宫女,差不多的嫔妃皆越不过她去,其后更是离着妃位近在咫尺。

    就是这么一位人物,却在今生一个不应该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她不该在的地方。

    红药没惊得当场把包袱扔掉,已然算是极其镇定了。

    而饶是如此,她面上的笑容亦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红杏了。

    上一回瞧见红杏,还是在重生后不久,因吴美人打上了扫红轩,红药等人奉命听壁角,正看到好处,红杏却来了。

    彼时,红杏乃宫正司的女史,因识文断字、沉稳有度,成为了红字辈中爬得最高的一个,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眼神。而知悉其前世命运的红药,还曾为她感慨了好一会儿,深为哀惋。

    自那次之后,红药便再没见过红药,连对方的消息亦鲜有听闻。

    依照前世轨迹,红杏应该在建昭十五年方才从宫正司调去荀贵妃处,因偶尔和了陛下一句诗,自此名声大噪,陛下亲赐下“诗婢”之名,自此风头无两。

    可如今,她竟也来到了翊坤宫?

    淑妃啊淑妃,您老这心是有多大,居然把这么个祸水给招来了?

    这一刻,红药真想抓着淑妃的肩膀用力把她摇醒。

    争宠的人就在眼面前,您老怎么也不管一管哪?

    用力地捏着包袱,红药手指都捏得疼了。

    当年在六宫搅风搅雨,最后又死得无声无息的红杏,现在与自己同处当差。

    那岂非表明,红药亦将沾上那些麻烦?

    她真的好想哭。

    见红药一脸地呆滞,模样古怪,红嫣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抬手向她眼前虚晃了晃,脆声道:“嗳呀,红药姐姐这是怎么了?不认得红杏姐姐了么?”

    红药当下打了个激灵。

    罢,罢,多想无益。

    老天硬要拿这些事来烦她,她也只能受着,莫生多余之事。

    这般想着,她已是笑若春风,不经意地道:“哦,没甚么,就是乍乍然地瞧见了熟人,有点儿没明白过来。”

    如今她演戏已是日臻圆熟,旁人再瞧不出端倪来。

第109章 争强

    红嫣果然未觉异样,拍手笑道:“这话倒也是呢,红杏姐姐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来着。”

    红杏美目流盼,含笑掩袖:“说来我也一样,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们,我这心里还挺高兴的。原先这地方就我和红嫣两个是一辈儿的,倒觉得有点儿孤单,如今再添上一个你,却是更热闹了。”

    红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句“热闹个屁”给咽了下去。

    就你个事儿精,谁跟你热闹谁倒霉。

    “就是呢,咱们三个都是一拨进宫的,若再添一个,够去前头站班儿了。”红嫣笑眯眯地道。

    所谓站班,便是于正殿门外侍立,通常皆是四人一班。

    红药闻言,也只能陪笑点头。

    真是巧得让人想撞墙。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断无更改的可能,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想法子离红杏远远地。

    思来想去,红药觉着,首要的便是不能与她搭班。

    即便今生不同前世,红药还是坚信,以红杏的绝丽容颜,断不会被埋没了去,被建昭帝看上是早晚之事。

    若二人同时当值,红杏被陛下看中了,淑妃娘娘肯定要恼要醋,到时候,红杏有陛下护体,自可安然无恙,红药这个倒霉蛋儿却是没人管的,淑妃必定把气全撒在她身上,那多冤哪?

    除避免同班之处,平素更需减少往来,最好连走动亦免了。

    想明这两条,红药心下稍安,那厢红杏因有差事在身,很快便去了,红药随红嫣到得住处,略作收拾,便到了饭时。

    用罢午饭,红嫣便传来了康寿薇的口信,着红药下晌去偏殿的耳室一趟,要给她分派差事。

    红药也没敢多耽搁,算着康寿薇用饭兼歇午的时候,不迟不早赶去偏殿,见康寿薇正坐在耳室喝茶,面上犹带睡容,显是歇午方醒。

    红药知道自己来得正巧,暗舒一口气,上前见礼。

    “罢了,坐下说话。”康寿薇随意地指了指一张小杌子,将茶盏搁了,拿帕子揩着手指,并不言声。

    红药斜签着身子坐下,腰背挺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亦是静默无语。

    殿中有一瞬的寂静。

    在这数息间,康寿薇的眸光,始终不离红药左右。

    坐姿端正、安静沉稳,身上并没有小孩子的毛燥,一举一动很老居,仿佛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也似。

    她错开视线,拿起盏盖儿轻轻刮着盏沿,耳室中响起细微的瓷器碰擦声。

    “屋子可还住得惯?”良久后,她淡声问道。

    “回姑姑,住处很好,红嫣帮着我都收拾妥当了。”红药轻声回道。

    康寿薇“唔”了一声,眼皮子向上撩了撩:“可知我要给你分派什么差事?”

    红药哪敢乱猜,垂首道:“红药不知,请康姑姑示下。”

    康寿薇绷紧的面皮放松了些。

    回话也就罢了,规矩上头却是极好的,沉稳有余,精明不足,却也未必不能一用。

    她将盏盖儿阖上,打量着手里的帕子,语声很是闲淡:“叫你来,便是要问一问你,你在尚寝局管库也就罢了,平素打杂都做些什么?”

    红药登时心头一紧。

    来了。

    这时候若回错了一句话,往后的路便也将差之千里,这关乎她今后的命运,断不可有误。

    面上挂着恭谨的神情,红药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回姑姑的话,不忙的时候,于姑姑会叫我做些打理衣裳、头面之类的细活儿,也常遣我去六宫各处传话、送东西什么的。”

    “哦,这些事儿可都不算小啊,你能管好么?”康寿薇适时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红药微垂着眼睛,腰杆儿却挺得笔直,“不经意”间便显出几分自傲来,不疾不徐地道:“不敢在姑姑跟前夸口说自个儿好,只这么些日子下来,差事上头我并没出过错,有两次侥幸还得了于姑姑的夸赞。”

    言下之意,这些精细的活计她不仅熟稔,且还十分顺手。

    “哦?”康寿薇挑了挑眉,审视的视线扫过她,语声仍自闲淡:“既这么着,你们于姑姑怎么还叫你管库?如何不另派个更好的差事给你?”

    红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心中亦有答案,面上却做出思忖的模样来,好一会儿后,方正色道:“旁的我不知道,只‘库房重地’这四个字,于姑姑倒是常放在嘴边儿上来着。”

    虽无一字自夸,却又处处以臂膀自比,话说得十分巧妙。

    相较于才进翊坤宫的退缩与谨慎,此时的红药,反有了几分争强好胜的架势。

    她这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好生表现,以避开红杏。

    康寿薇闻言,慢慢地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十分淡漠,并未因红药前后表现不一致而起疑。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骤然来到翊坤宫这等富贵地,慌手慌脚才正常,设若一来便镇定如恒,那就是妖怪了。

    念及此,她不由皱起眉,目中划过隐约的忌惮。

    说到妖怪,翊坤宫倒还真有个现成的。

    那个瞬间,她的眼前恍然现出一张清滟绝伦的脸,纵使布裙荆钗,也掩不去那国色天香。

    纪红杏。

    康寿薇抬手按了按额角。

    这丫头,真个教人头疼。

    也不知宫正司的人是怎么想的,偏把她给调了来,且她调来的那一日,偏偏陛下还在场,亲眼瞧见翊坤宫来了这么个祸害,弄得康寿薇想把人退回去都不成。

    对着那样一张祸水脸,淑妃娘娘能欢喜么?

    陛下才一走,淑妃当下便甩了脸子,随意指了个错儿,罚红杏在大太阳底下跪足了一盏茶,过后更将她派去倒夜香,不许她接近正殿。

    按理说,红杏乃宫正司调来的人,怎么着淑妃也该给三分薄面才是,可她那张脸当真让人不放心,淑妃娘娘再是仁善,也断不会由得她在跟前转悠。

    倒是康寿薇,并不敢很得罪了红杏。

    淑妃娘娘前往行宫时,她便特意将红杏留下看家,还把倒夜香的差事给换成了扫地,缺的家什也给她补足了,处处照拂一二。

第110章 重阳

    这倒并非康寿薇背主,委实是红杏生得太招眼了,指不定哪一日就要飞黄腾达,平白无故做小人得罪于她,划不来得很。

    除非直接把人给弄死了,以绝后患。

    可是,有这必要么?

    一则,纪红杏在宫正司也算混出了名堂,轻易不好动,若不然,淑妃娘娘如何能忍得她到现在?

    再一个,康寿薇与红杏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便要搓磨人也没个理由不是?

    且红杏也委实是个人精,虽有着惊人的美貌,为人却一点不轻狂,老实恭顺极了,无论倒夜香还是扫地,皆是兢兢业业,挑不出半点错处。

    康寿薇就此越发高看她一眼,能不招惹,便不招惹。

    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一炷香烧八面?康寿薇久居深宫,自亦不能免俗。

    “姑姑,除了那些个差事,我有时候也会服侍于姑姑起居呢。”红药的语声响了起来。

    温柔软糯的音线,便说着这样的话,听来亦不刺耳。

    康寿薇自思绪中抽身而出,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哦,照你这么说,你竟是个顶顶妥当的人不成?”

    “姑姑这话太过誉了,我也就是个平常的,尚寝局里比我好的多着呢。”红药恭声回道。

    依旧是不是自夸、胜似自夸。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儿,康寿薇倒被逗乐了,摇头失笑道:“瞧瞧你这样儿,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语中并无恼意。

    显然,红药的表现,并无令她不满之处。

    红药躬了躬腰,心下微松。

    她并未打听红杏的情形,只是凭着多年深宫打熬的经验,猜出了红杏现如今的差事。

    不说别个,便以红药自己为例,若是当年湘妃身边亦有个如红杏这般美貌的宫女,身为一宫掌事的红药,定会将对方死死摁住,不令其抬头。

    由此亦可知,红杏如今的差事,必定是远离正殿的下等差事,而一心要避开她的红药,则势必要拿下头等差事,方能如愿。

    “你可识字么?”康寿薇突然问道。

    红药心念微动,忖了忖,到底不敢胡言,垂首老老实实地道:“回姑姑,我只认得甲乙丙丁并一到十这几个字,皆是管库用得着的。”

    虽然她真正识得的字远多于此,却苦于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能据今世之实相告。

    康寿薇闻言,面现沉吟之色,似是有些委决不下。

    红药摒住呼吸,多少有些紧张。

    未来是好是坏,全在此刻。

    数息后,康寿薇轻轻一拍小几,决断地道:“既如此,往后你便帮着麻喜慈管衣裳吧,她已经与我说了好几回了,一个人忙不过来。”

    管衣裳勉强亦算是近身服侍的好差事,红药直是大喜过望,响亮地应了个“是”。

    康寿薇却板起了脸,肃声道:“这差事虽不重,却是粗疏不得的,你可得仔细些,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问你麻姑姑。再,除了这差事,旁的你也得顾着些,别只盯着眼面前的那点活计。”

    红药连声应是,面上是掩不去的欢喜。

    纪红杏,回见了您呐,最好咱们永远不见。

    见她喜形于色,康寿薇越发肯定了之前的猜测,笑着叮嘱了她两句,便命人领她去了麻喜慈那里。

    麻喜慈是二等宫女,年约二十五六,生得白胖娟秀,笑起来时,两颊各有一枚梨窝,面相很讨喜。

    红药前世并不识得她,少不得在她跟前小心应对。

    所幸这麻喜慈一心皆在差事上,瞧来倒不像太有心机的,应付起来并不难,简单交代了红药几句,又将班次说了,便命她下去了。

    从这一天起,红药便在翊坤宫安顿了下来。

    因很快便是重阳节,每逢此节,宫中亦如民间一般,有登高、插茱萸的风习,而在登高之时,陛下通常都是会参加的,而这样一个得见天颜的好日子,诸嫔妃自不会放过。

    于是,自八月末至九月初,宫中各处无不忙着备办节礼,一众嫔妃更是绞尽脑汁,务求衣裳首饰妆容等等与众不同。有钱的便往雍容华贵上使劲儿,有才的则以婉约清雅为上,缺钱又无才的,亦要尽最大努力把自己饬得好看些。

    而有此前情,内织染局、针工局并尚服局,齐齐忙得脚打后脑勺,红药亦因管着淑妃的衣裳,被麻喜慈指派得团团转,每日下值后,累得手指头都不愿动一动,恨不能一头躺到睡到天明,无形之间,与红杏等人便少了往来。

    这正是红药希望的,她巴不得再不见红杏才好。

    红杏见状,心中便有了数。

    她本就是一点就透的性子,红药有意无意的疏离,她自亦有所觉,便也不主动往前凑,没多久,二人的关系便已然淡到了极致,真正是点头之交,半句多话都不会说的那种。

    很快便到了重阳节。

    那是个微阴有风的天气,阳光时有时无地,却也爽然。以皇后娘娘为首的众嫔妃,齐齐登上兔儿山,饮菊花酒、尝茱萸糕,赏漫山秋色,而在心底里,则莫不期待着建昭帝的驾临。

    可是,直等了快一个时辰,陛下却始终不曾露面。

    众嫔妃越等越心焦,最后直是失望透顶,偏天公不作美,好端端地竟下了场急雨,赶得满山的美人儿抱头鼠窜,花了妆的、丢了鞋的、脏了裙子的,不胜枚举。

    也就在这个当儿,建昭帝他老人家,居、然、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恰恰赶在众人最最狼狈不堪之时,皇帝陛下,御驾光临。

    众嫔妃死的心都有了。

    此时的她们,莫说争奇斗妍了,能有个囫囵样儿就算极好的了,更何况很有那么几个人,连个囫囵样儿都没有。

    见了漫山遍野落荡鸡似的美人,建昭帝倒也未恼,反倒似是心情不错,挨个儿问候了大小老婆一遍,末了笑着丢下一句“朕总算知道好些爱妃长什么样儿了”,便飘然离去。

    当场便有几位嫔妃翻白眼儿厥了过去。

    不必说,这几个皆是连囫囵样儿都没保住的。

第111章 惜芳

    皇后娘娘见了,便立在那华盖下头嗤笑。

    所以说么,一个个费了老鼻子劲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又有何用?

    登高可不比听戏坐席,那可是在野外的山头上,风大灰多不说,日头也晒,且这些嫔妃们又不像她这个皇后,头上还有个华盖遮着,刮风下雨总有个躲避处,她们可是没处躲没处藏的。

    可笑这一个个的,顶着一脸浓妆吃灰拍风,如今再淋了雨,搓下来的香粉怕不有几斤重?都能捏包子了。

    何苦来哉?

    要她说,陛下没当场发作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

    “痴儿啊痴儿。”摇头叹了一声,周皇后命人将晕倒的嫔妃抬下了山,便挥手叫散了。

    正主儿都走了,这些个女人留着又有什么意思?早早回家洗干净了是正经。

    于是,重阳佳节的登高之戏,便在掺杂着哀嚎与悲泣的混乱中,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数日,宫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便连四天后大齐最为盛大的送花之节“惜芳节”,亦无人敢于张罗。

    约莫是吓怕了吧。

    这般想着,红药便摇了摇头,将一件水绿底暗银回字纹织锦长裙展平、铺好,收进衣箱。

    天光尚明,窗格子里斜斜透进几束残阳,浅淡的金红色,一些灰尘在光束中飞舞着,凉风吹透,锦帘上绣着的折枝菊时而皱起、时而盛放。

    小心地将箱盖阖子拢了,红药走到窗边往外瞧。

    暮色将至而未至,天边抹着几片微云,有人在院角扫落叶,“刷、刷”,枯叶与帚尖儿刮擦着,萧然而又单调。

    看着那扫地宫女窈窕的腰肢,红药不由十分感慨。

    纪红杏又出来扫地了。

    这时辰倒是拿捏得刚刚好。

    通常说来,这种时候是不会有客登门的,而乾清宫那边的消息,亦早就传了过来。

    陛下依然去了坤宁宫。

    看起来,皇后娘娘专宠于陛下跟前,这传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了。

    红药悄立窗边,眼见得那几抹微云由明转暗,天际青黛重叠,芳苓并红嫣走去将宫门掩了,点亮了门后的两盏灯笼,满地光晕清冷,映着天边一轮孤月,红药便知晓,今儿这一日,又平安地过去了。

    至于明日的惜芳节,想必亦会无声无息地过去罢。

    毕竟,如今六宫如死,好些嫔妃甚至闭门不出,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着过节。而既无人过节,则如红药这般“没志气”的宫女,也就乐得清闲一日是一日了。

    果然,次日一早,红药去麻喜慈跟前听用,便见她在那里长吁短叹地,对着满架子的新衣发愁。

    原以为淑妃娘娘要换新衣裳过节,她便提前收拾出了好几套,粉白黛绿、绫罗绸缎,皆是最能衬淑妃气韵的。

    却不想,这节竟是无人来过,而这些雅致精美的裙裳,也只能空挂着吃灰,每思及此,麻喜兹便有些难过。

    她跟了淑妃娘娘好几年,一直忠心耿耿地,此时望着满架子衣裙,便很替主子不值,因见只红药一人在前,不免抱怨起来:“这都快一个月了,总也没个穿新衣的时候,再这么下去,衣裳就该霉坏了,那些丝的最不禁放。”

    语毕,愀然长叹。

    陛下啊陛下,您怎么老也不往咱们宫里来啊。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红药听是听懂了,又哪里敢接话,只能也跟着叹了一声,做一个模棱两可的呼应。

    麻喜慈也并不敢往深里说,很快便息了声,闷头将衣裳全都收进箱笼中,又转首往窗外瞧了瞧,问红药:“今儿这太阳是不是比昨天更好些?”

    这话题再安全不过,红药立时回道:“回姑姑,确实是好一些,大日头亮灿灿地,风吹在身上也不凉。”

    “那咱们把大毛衣裳翻出来晒晒吧,左右也没什么事儿,闲得骨头都疼了。”麻喜慈说道,圆润的脸上,挂着几许失落。

    她倒真是挺忠心的。

    红药暗自感慨,面上擎出笑来:“姑姑说的是,今儿日头真不错,不拿来用一用怪可惜的。”

    这话引得麻喜慈直笑:“这日头还能归你来用么?你这孩子,说话倒也有趣。”

    说着又有些感慨:“自打你来了,我这里倒也有些活气儿,不像往常静得叫人发慌。”

    看得出她此语实是发自内心的,说话时,眼中亦含了笑意。

    如此善意,红药自不愿拂,遂笑道:“我也很喜欢和姑姑一处当差呢,有时候瞧瞧这些好看的衣裳,就觉着心里特别地欢喜,想来姑姑也是一样。”

    这话正正触动麻喜慈的心思,她不由笑得眉眼都弯了。

    她确实很喜欢这份差事,只觉得那满架裙裳比什么都好看,此时便上前一拉红药,欣然道:“没想到你与我竟是一般的心,那敢情好。咱们便去搬衣裳吧,趁着时辰还早,倒能多晒几件。”

    红药忙应是,随她去了偏殿后的小库房,将几个箱笼打开了,捧出一件件大毛衣裳,摊在正殿后面的回廊处翻晒。

    不多时,那朱漆栏杆上便像开了锦做的花儿,五颜六色地,煞是好看。

    这厢正自忙着,蓦地,前方传来一声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声音离得很近,似是就在宫门边儿上。

    红药一怔。

    麻喜慈亦是满面讶色。

    陛下驾到?!

    皇帝这是到翊坤宫来了?

    他不是只在坤宁宫呆着的么?怎么突然间地又跑来了?

    直愣了数息,麻喜慈才当先回过神来,刹时间欣喜若狂,连声道:“唉哟,陛下来、来、来……来了。”

    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红药面上亦堆满了笑,然心底里,实则并不怎样高兴。

    陛下驾临固然是好,可相应地,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她下意识地往四下看。

    红杏可千万别在啊。

    好在那窗前廊外只几个小宫人,并不见红杏身影。

    红药松了口气。

    麻喜慈并不知她所思,此际已是欢喜得都快傻了,忙忙地道:“陛下来了,咱们这些衣裳要不先收着?万一陛下觉着脏乱,怕就不好了。”

第112章 分忧

    红药巴不得躲进小库房呢,自是连声应是,两个人便又急急把衣裳往回抱,务求早些收拾干净,一壁侧耳细听周遭动静,果闻淑妃等人恭迎之声,旋即又是建昭帝朗然的笑声。

    建昭帝还当真来了。

    麻喜慈高兴得手都在抖,红药亦不得不满脸堆笑,以配合她的心情。

    就在那衣裳收得还剩几件之时,红嫣突然笑眯眯地走来道:“麻姑姑、红药,衣裳还是先晒着吧,陛下才发了话,说是那廊子下头晒着衣裳挺好看的,让多晒几件呢。”

    啥?好看?

    晒衣裳有甚好看的?

    红药抱着衣裳傻站着,一脸呆滞。

    倒是麻喜慈,高兴得眼圈儿都快红了。

    裙裳之美,自成一格,只世人多不识其美,只知以衣衬人,更有“衣不如新”之语,将衣裳放在了一个很让人不齿的地步,她一直深为此而抱憾。

    可喜陛下到底是真龙天子,迥异于世人,竟也能别具慧眼,瞧出裙裳之美,这如何不令麻喜慈欢喜?

    她自来爱衣成痴,此时竟大有得遇知音之感。虽然这想法很是不敬,可那种又欣慰、又激动的感觉,还是令她手足无措,面上亦是一脸地呆滞。

    好一会儿后,她方自情绪中回转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哑着嗓子道:“奴……奴婢遵旨。”

    红药也忙跟着跪下来。

    虽然不是很懂建昭帝之意,但天子既发了话,她们自然必须遵从。

    于是,她与麻喜慈再度转去小库,将衣裳逐一抱出来,重新铺晒于廊间。

    这一通忙,红药汗都下来了,麻喜慈更是满头大汗。

    暖阁东窗下,淑妃云鬓高挽、湘裙曳地,亭亭伴在建昭帝身侧,眼瞧着红药等人如蜜蜂般地忙碌,仿似在看什么西洋景。

    好一会儿后,淑妃方提起帕子掩了半面,眉间是薄薄的一层浅笑,柔声语道:“陛下原来喜欢看人晒衣裳呢,何不早说?若是早说了,妾这会子也去和她们一起了,也好教陛下多看两眼。”

    寥寥数语,婉转生姿,不述一字相思,那晴丝袅袅,却绕在人的心尖儿上。

    她难得这般小女儿家情态,建昭帝当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浸在春风里,不由朗笑出声:“罢了,朕知道你这心里埋怨朕呢,朕也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宽纵的语气,显是恩宠犹在。

    淑妃听了,多少放下心来,旋即又生出几分幽怨,敛眉轻叹:“罢了,陛下忙于国事,少来妾这里几回也是好的。”

    一语说罢,已是清眸如雾,泫然欲泣:“只妾这阵子都没见过陛下,这天气又萧索得紧,到了晚上,真真是清冷得让人睡不着。”

    轻颤的余音,细且柔软,仿似有谁拨动了琴弦,衬着那长睫上晶莹的水雾,真真我见犹怜。

    建昭帝心头软了软,深觉自责,近来委实冷落了爱妃,忙挨近了拉起她的手,柔声道:“爱妃莫难过,朕往后必会常来瞧你的。”

    淑妃颦眉轻泣,帕子下的唇角却是微微一弯。

    得此一语,她这两个月来的郁结,已然好了大半。

    作势拭着泪眼,她强笑道:“陛下金口玉言,妾可记下了,若陛下食言,妾断不依的。”

    见她清丽的脸上又是笑、又是泪,恰如朝花带露,建昭帝心下越发怜惜,贴在她耳边又柔声说了好些软话,好容易将她的眼泪哄下去了,二人方归了座。

    一时有宫人奉上香茶果点,淑妃的清眸向建昭帝身上一转,便轻声:“这一大早的陛下便来了,想是散了朝便过来的,可要吃些东西垫一垫?”

    建昭帝便摇头笑:“今儿散得早,朕吃过东西才过来的。”

    淑妃却似犹自不放心,也不多言,亲上前斟了一盅参茶,奉于建昭帝手边,柔声劝道:“那陛下便喝盅参茶吧,说了一早上的话,润润嗓子,补一补气。”

    这般的温存体贴,建昭帝自是越发受用,笑眯眯接盏在手,一仰脖儿喝干了,搁下玉盏,又看了看一旁侍立的侯敬贤。

    侯敬贤立时会意,挥了挥手,便将满屋子人都带了下去。

    须臾间,暖阁中便只剩了两位主子。

    淑妃秀项微垂,心却往上提了提。

    看这情形,陛下显是有话要说,且还是要背着人来说的,却不知是何事。

    一念及此,她便又觉出几分心酸。

    原以为陛下是念着自己,特地前来探望,却不想,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枉她还欢喜了半天呢。

    “爱妃,朕有一事,要你帮个忙。”建昭帝启唇说道,低沉的语声,温柔款款。

    果然如此。

    淑妃心头酸涩不已,却不敢再作痴作娇了,唇角噙着笑,问:“陛下这又是要妾身去做甚?”

    盈盈笑颜,眉尖却微蹙,拢下一缕清愁。

    建昭帝知道,她这是又堵上气了,不免更生怜爱,柔声解释道:“不过小事尔,朕和皇后不好出面,爱妃是最合适的人选。”

    语罢,一展衣袖,袖畔金龙腾空,带起一片金光,伴着他朗朗音线,涌至淑妃身前:“爱妃可愿替朕分忧?”

    淑妃仿似被那金光刺了一下,敛了敛眉,再举眸时,神情切切,一如她那真挚而充满感情的语声:“为陛下分忧本就是妾之所愿,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虽只一语,情绪却丰沛到了极点,恭顺有之、仰慕有之、倾心亦有之。

    建昭帝闻言,心怀大畅,不由朗声长笑起来。

    他最爱淑妃的便是这一点,识进退、知体度,偶尔撒个小娇什么的,小猫爪儿似地挠着人心,痒一阵、疼一阵,当真别有意味。

    前些时候,他因了某些缘由,不能去各宫走动,虽说皇后也很好,然朝夕相对,总难免生出几分乏味来,如今乍见淑妃这清媚楚楚的模样,真有种小别胜新婚之感,个中情致,实令人回味无穷。

    他隔案握住淑妃的手,温柔的眸光尽拢在她的身上:“下个月的月中,请爱妃替朕去东平郡王府走一遭罢。”

第113章 寿辰

    淑妃心头一跳。

    居然要她去郡王府?

    这不正是她朝思暮想之事?

    她原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向建昭帝求此恩典,不想陛下竟主动提了出来。

    莫非……陛下也知道了她的心思?

    更甚者,他竟知徐五郎当初提点她之事么?

    心念百转间,淑妃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飞快应道:“是,陛下。”

    语毕复又便抬头,目中有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妾也不过一个妃子罢了,没个正经由头,如何好随意出宫呢?”

    “这个无妨,朕给你找好由头了。”建昭帝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下个月郡王妃过寿,这是们姐妹相认后她的头一个寿辰,爱妃去贺个寿也是该当的,顺带着替朕给郡王府赏点儿东西。”

    淑妃面色不动,心下却是大骇。

    竟然真是替郡王妃贺寿!

    这正是她当初想出来的由头啊。

    难不成,陛下已然发现了她的秘密么?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种合盘托出的冲动。

    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事态未明,轻举妄动乃是大忌。

    此外,再细看建昭帝神情,眉眼舒朗、唇角含笑,那笑意深达眼底,瞧来并非试探,倒像是真的想让她去郡王府走一遭似的。

    脑中飞快地转着,淑妃面上已然露“惊讶”的神情,清丽的眸子亦张大了好些,越发有种少女的天真:“哟,王妃的寿辰竟就在下个月么?妾身真是头一回听说呢。”

    说这话时,她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凝在建昭帝脸上,看似震惊失仪、直视天子,实则是在窥察其神色。

    建昭帝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微不妥,自然而然地笑道:“如何,朕替爱妃找的这个由头,还不错罢?”

    “陛下圣明。”淑妃盈盈浅笑,提起帕子拭了拭唇角,后心已被冷汗浸湿。

    还好,还好,她不曾贸然坦白。

    建昭帝果然并不知情。

    真是好险,差点儿就自毁前程了。

    她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籍此掩去心中慌乱。

    见她神情微变,建昭帝却是以为她是在为难,柔声语道:“朕知道爱妃不好做,只此事唯爱妃出面最为合宜,且那赏赐也是不好经由朕并皇后的手,个中因由,爱妃到时候就知道了。”

    语焉不详的一番话,反教淑妃越发放了心。

    而再转念,又生欢喜。

    这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所忧者,陛下当先便替她化解了,帝后还倒欠了她一份人情。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淑妃翘起唇角,清丽的脸上,添了一抹真切的笑。

    “来呀,把东西抬进来。”交代完了大事,建昭帝似是心情甚好,此时便提声吩咐。

    “是,陛下。”门外传来侯敬贤的声音,再数息,门帘挑起,几个捧金漆托盘的小太监随在他身后,快步进得暖阁。

    “这几样皆是朕亲手挑的。”建昭帝遥指那金漆托盘道。

    一时间来了兴致,撩袍而起,大步行至那几名小太监身前,伸出龙手,将那托盘上的锦帕尽皆掀开,献宝似地看向淑妃:“如何,爱妃可还中意?”

    淑妃被他这举动弄得怔了怔,旋即晕生双颊,含羞敛首:“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虽是羞极,然眼波流转,平添媚态。

    建昭帝直看得心痒难耐,若非还记着那桩大事,真想大白天地就去寝宫试一试那被褥的厚薄软硬。

    却也只能白想想罢了。

    如今大事未了,还需再等段日子,他才能到翊坤宫来查验被褥。

    按下诸般杂念,建昭帝上前执起淑妃的手,将她拉至小太监近前,含笑说道:“爱妃且来瞧一瞧,朕可真是用心挑来着。”

    淑妃臻首微垂,娇怯怯的眸光往前扫去,便见那金盘中乃是成套的头面,金镶宝、羊脂玉、翡翠各有一套,更有一套以极罕有的蓝宝石打造而成,那蓝汪汪的颜色,宛若碧海晴空,美不胜收。

    纵使见惯了好物,淑妃亦被这套头面震了震,轻声道:“陛下,这也太重了,妾身何德何能……”

    “朕说爱妃能,爱妃便能。”建昭帝出言打断了她,复又抬手向她鬓边掠了掠,语声温柔如水:“爱妃娴雅幽静,正与这蓝宝石相衬。”

    淑妃直是心花怒放,丽颜绽笑,柔柔将身一屈:“那……妾身就谢过陛下了。”

    建昭帝如何舍得她行礼,将手一拦,笑道:“爱妃平身。”说着又朝她眨了眨眼:“这下子,爱妃总不会再恼着朕了吧?”

    “陛下讨厌。”软绵绵地抱怨了一句,淑妃便红着脸命康寿薇将头面捧了下去,正想趁热打铁,将建昭帝留下来,忽见常若愚挑帘进屋,一脸肃杀地向建昭帝道:“启禀陛下,许大人有消息来了。”

    语毕,双手向上一举,掌中托着一枚封着火漆的竹筒。

    淑妃当下心头发堵,却也识趣地没说话,转身退去一旁。

    这许大人,正是内府提督许承禄。

    他送来的消息,泰半涉及密事,淑妃自忖还没那个脸面,在陛下面前抢下这一位的风头。

    果然,听得常若愚所言,建昭帝登时便将美人儿丢在了一旁,想了想,伸手道:“拿过来,朕就在这儿瞧。”

    常若愚忙将竹筒奉上。

    建昭帝接过挑开火漆,自筒中取出一个纸卷儿,展开看了两眼,眉头紧了紧,忽又一松,看向常若愚:“这消息他能确定么?”

    常若愚恭声道:“回陛下,许大人方才告诉奴才,那一头说有十成把握。”

    “好。”建昭帝颔首,毫不迟疑地起身向外走,一面吩咐:“朕也去瞧瞧。”

    常若愚吓了一跳,欲待要劝,因见淑妃等人在侧,并不好将话说得太明,只得疾步跟上,侯敬贤等人亦紧随其后,眨眼间,满屋子人便“呼啦啦”走得半空。

    淑妃恨得咬牙,却也知断留不住人的,只得领着康寿薇等人缀在后头,口称:“恭送陛下。”

    这声音提醒了建昭帝,他停步回首笑了笑:“爱妃留步,朕过几日再来。”

    语声未逝,那道清隽的身形便仿似带着风,须臾已至院中。

第114章 当值

    淑妃一腔幽怨,倚门望着建昭帝的背影,心下对许承禄恨得要死。

    哪怕再迟上一个时辰,她这厢也就能齐活了不是?

    死太监,惯会坏人好事儿。

    恨完了许承禄,淑妃便又有点埋怨皇帝陛下。

    真真是半点风情不解,就只知道忙国事、打家什,再不然品个香什么的,全不知这深宫寂寞,她们这些女人在内中打熬,日子有多么地难过。

    所幸,郡王府之行却是得成,多少让淑妃心中得了些安慰。

    正自胡思乱想着,不想建昭帝忽然身形一停,转首看了过来。

    淑妃见状,当即大喜。

    呀,陛下莫非又舍不得走了么?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上一声“陛下用了饭再去不迟”,建昭帝却忽地启唇问:“爱妃这儿有多少宫女来着?”

    淑妃一愣,那句留人的话便未说出口,心底十分狐疑。

    这好端端地,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来了?

    虽不明就里,可她还是很快回道:“回陛下,妾这里的宫女儿加起来不满二十。”

    忖了数息,又添补道:“因最近各处人手皆不太够,还差着几个空缺呢。”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建昭帝这一问的缘由,只能估摸着回了话。

    建昭帝“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蓦地返身又往回走,一面吩咐:“来啊,把当值的都叫来给朕瞧瞧。”

    啊?

    瞧宫女?

    淑妃懵了。

    问了还不算,居然还要亲眼瞧?

    宫女有甚好瞧的?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蓦地,她神色一寒。

    她倒忘了,这翊坤宫里,还真就有一个很“好瞧”的宫女。

    淑妃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些,尖利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难不成,陛下今日前来,一应行止皆不过幌子,实则竟是为了那小妖精?

    说来,那纪红杏倒真好个容貌,她见了都有些心惊。

    可再一转念,淑妃却又觉着不像。

    这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红杏连翊坤宫都难得出去,哪里有机会在陛下跟前露脸?而以淑妃对枕边人的了解,陛下是断不会把个女人记得这样久。

    陛下虽爱美人,却更爱他的木匠活计,淑妃对此可是深有体会的。

    心下不住给自己打着气,淑妃仍旧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心情大是不豫。

    若陛下当真是为红杏而来,则她拼着位份不要,也要把这妖精给踩进泥里去。

    “娘娘,陛下方才说了,要把‘当值’的都叫来呢。”不知何时,康寿薇走了过来,语声极轻地说道。

    “当值”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淑妃怔了一息,猛然间如醍醐灌顶,醒过了神。

    着啊,建昭帝只说把“当值的”叫来,而此时的红杏,并不当值。

    思及此,淑妃已是心头大松,眸光闪了闪,笑着向康寿薇道:“那你就快去罢,把当值的都叫来,那莫教陛下等着了。”

    言下之意,将红杏拘在屋中,不令她出来。

    康寿薇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快步转去廊外。

    此时,红药正与麻喜慈躲在小库房吃茶。

    二人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越是热闹处,便越要离得远远地,且小库房备着小风炉,煮水烧茶十分便宜,这秋燥的天气,喝上一碗清茶,却也惬意。

    只可惜,这一份难得的安宁,却因康寿薇的到来而散去。

    “陛下要见你们,都去正殿阶下候着,快些儿,当值的都得去。”连门也未得进,冷着脸在门边说了这话,康寿薇便又匆匆离开了。

    红药与麻喜慈面面相觑,俱皆茫然。

    陛下要见当值的人?

    无缘无故地,这又是为何?

    好一会儿后,红药方用一种做梦的语气问麻喜慈:“姑姑,方才康姑姑说了什么?”

    麻喜慈手中的粗瓷盏已然歪了,茶水滴滴嗒嗒直往下掉,她却根本没瞧见,直眉瞪眼地喃喃道:“陛下……陛下要……要……”

    “要咱们过去给他瞧瞧。”红药接下了话头。

    麻喜慈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红药的心便往下沉。

    果然是要见她们。

    可是,为什么呢?

    不知何故,红药这心里有些没底。

    然而,天子有召,却是断乎迟不得的。

    红药将麻喜慈拍醒,二人互相检查了一遍衣裳鞋袜,迅速收拾妥当了,便来到正殿阶前。

    此际,那白石阶下已然聚集了几名宫人,皆是今日轮值的。

    红药心惊胆颤地往旁扫视。

    红杏并没在。

    她犹自不放心,虽束手立着,耳朵却高高竖起,捕捉着周遭的动静。

    所幸没过多久宫人便都来齐了,而红杏并不在其中。

    红药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只要她不在,事情便总不会闹大。

    心中大定,红药便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再不往旁偷瞄。

    “就这些?”负手立于廊下,建昭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群宫人,入目处,是齐刷刷的一排脑壳,根本瞧不见脸。

    “回陛下,就这些了。”康寿薇上前禀道,旋即退后数步,立于淑妃身后。

    淑妃亦自打量着红药等人。

    那一刹儿,她的心仍旧吊在嗓子眼儿,生恐建昭帝突然问起红杏。

    尽管这几乎不可能。

    西风吹动,高墙之上秋草俯仰,院角的银杏树摇晃着枝桠,“哗啷”作响。

    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别的声息,仿似根本无人。

    “这些个里头,可有识字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建昭帝的声音方再度响起。

    很平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淑妃的心向下放了放,情知这话是在问她,遂垂臻首、敛蛾眉,上前两步,正要回话。

    孰料,建昭帝忽又抬手止住她,转望阶前众婢,淡声道:“罢了,识字的站都到前头来。”

    一语落地,淑妃的眉尖便蹙了蹙。

    红杏识字。

    虽然此时她的人并不在眼前,可谁又能保证建昭帝下一句不会提及于她?

    一时间,她心里又打起鼓来。

    旁边的康寿薇亦微觉不安。

    该不会陛下当真是为红杏而来的吧?

    虽尽皆无言,然主仆二人的忧虑却是出奇地一致,便连面上些微的惶惑,亦自相同。

第115章 借人

    听得建昭帝所言,众婢很快分作了两排,前一排约有六、七人,皆是识字的,而落后一排不识字的,却只有两个:

    一是芳苓、一是红药。

    红药此刻的心情十分放松。

    “不识字”看来还是对的,便如此时,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半低着脑袋,她从眼皮子底下往上瞅,见麻喜慈便站在她的正前方,浑身的衣裳都在轻颤,显是十分惶然。

    红药感同身受,也自为她难过。

    谁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麻喜慈她们也不知会被怎么使动呢,但愿不是什么危险之事吧。

    思忖间,便闻上首有人清嗽一声,随后,侯敬贤苍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前头这排的全都下去罢,你们两个,近前来。”

    红药一呆。

    数息后,五雷轰顶。

    天爷爷啊,走背字儿的那个,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她自个!

    亏她刚才倒有心可怜人家,殊不知她才是该可怜的那一个。

    刹那间,诸多视线齐聚于身,红药甚至能够分辨出那其中麻喜慈的眸光。

    这一刻她看红药的眼神,恰如上一刻红药看她。

    识字的都退下去了,不识字的反倒要近前去?

    早知道就往前站了。

    此时的红药显是忘记了,她“不识字”之事,可是在康寿薇跟前过了明路的,若往前站,那可就是欺君大罪。

    红药亦自知悔不得。

    且陛下当前,她一个末等宫女连吱一声都是罪过,若竟敢出尔反尔,必死无疑。

    抖着腿脚向前迈了两步,红药心头一阵气苦,很有种作茧自缚之感,而芳苓亦像是怕得狠了,浑身筛糠似地抖着,走路像在打摆子。

    看着阶前两个小宫女,淑妃弯着唇角,心情十分不错。

    她就说么,陛下断不会记着哪个女人记那么久,果然的,他根本就没想起红杏来。

    “你们两个,再往前来几步。”她柔声说道,像是怕吓着红药二人,复又向建昭帝笑了笑,歉然道:“陛下恕罪,这两个都是才来没多久的,因年纪小,妾不忍心管教太严,倒让陛下见笑了。”

    三言两语间,便将一个体恤下人、温柔善良的妃子形象,呈予建昭帝眼前。

    皇帝陛下果然面露嘉许,反手便将淑妃拉至身边,温声道:“爱妃就是心太软了,只有时候还是得严厉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么,太过宽纵,反成其害。”

    淑妃轻依在他身畔,清丽的脸上含了一丝愧色:“是,妾身知晓了。往后定会对她们严加管教的。”

    建昭帝笑了笑,视线扫向阶前,却见那两个傻乎乎的小宫人已经立在台矶之下,其中一个抖衣而颤,似是惧极,另一个身量略高的,却要好些。

    “就她罢。”他信手一指。

    保养得极好的修长指尖,不偏不倚,正对着红药的方向。

    淑妃掩袖轻笑:“陛下这话也没个首尾,妾愚钝,没听明白,陛下点了红药出来,要做什么?”

    建昭帝亦笑起来:“罢了,朕却是没说清楚。朕要向爱妃借这个小宫女用一用,爱妃放心,朕保证有借有还。”

    尚有余裕开句玩笑,显然心情极佳。

    淑妃自是满口应下。

    莫说只是借个小宫女了,便是陛下要把阖宫的人都借走,她也不能推拒不是?

    只消别是那个妖精,凡事皆好说。

    再者说,淑妃也还记得红药。

    这丫头来的日子短,对翊坤宫的事知之甚少,并无泄密之虞;二则,这小丫头生得虽也算好,却有股子钝劲儿,傻头傻脑地,无论容颜还是灵气,皆远远不及,建昭帝阅美无数,哪会瞧得上她?

    这般想着,淑妃偏作出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来,细声道:“陛下可莫忘了这话,妾身这儿人手本就不够呢,这小丫头陛下可得给妾留着,万不能拐跑了。”

    红药直听得满头冷汗。

    淑妃这飞醋吃的,在她是玩笑情趣,别人可是能吓掉半条命的。

    事实上,若非有前世那十八年岁月打底,红药此时还能不能站着,都是个问题。

    然这话听在建昭帝耳中,却正搔住痒处。

    在他看来,这般小小拈酸的淑妃,亦别有一番动人心处,让他越发爱得不行。

    只是,想到那件要紧事,他到底还是将这等旖旎心思给收了,软语宽慰了爱妃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红药头重脚轻地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没走出两步,忽见队伍停下,随后,便有两道慑人的视线,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即便不曾抬头,红药依然觉着,仿似千重大山压了下来。

    冷汗一下子披了她满身。

    “给她换身儿衣裳,这个不能穿出去。”朗然音线被西风拂散,正是建昭帝在说话。

    侯敬贤往红药的方向望了望,面上便带出几分忧虑,忖度片刻,躬身道:“老奴请陛下三思。”

    常若愚见状,亦跟着一躬到地,声音微微发颤:“陛下,奴才斗胆,也要劝您一声儿。”

    “无妨的,朕又不是单刀赴会。”建昭帝完全不为所动,语中甚至还有几分遗憾,慨然而叹:“唉,若朕真能单刀赴会,那也挺不错的。”

    听了这话,侯、常二人直吓得脸都白了,欲待再劝,猛不防建昭帝向他二人身上一扫,断然道:“朕意已决。”

    短短四字,却大有天子一怒之威。

    二人俱皆面色青白,再也不敢出言相劝,只躬腰立着。

    建昭帝神色稍缓,将下巴朝红药的方向点了点:“快着些,别耽误了功夫。”

    说罢,袍袖一拂,径往前去了。

    常若愚低低应了个是,转身行至红药跟前,表情沉重地道:“你随杂家来。”

    红药有点慌。

    换衣裳又作何解?

    虽是满腹猜疑,可她也不敢说,她也不问,恭声道了个“是”,便随他站去了道旁。

    垂首躬身候建昭帝一行离开,常若愚方肃声道:“走罢。”

    红药低着头,要多老实有多老实,迈着碎步随他转上了一条颇为狭长的夹道。

第116章 出宫

    从夹道出来,再转过几道弯,便到了西五长街,由此街穿出去,又穿过两道门户,眼前便现出了一所殿宇。

    常若愚当先推门而入,口中冷冷抛出一语:“跟紧些。”

    “吱哑”,掉了漆的殿门启开一道缝,他闪身走了进去,红药亦悄无声息地随他进得门中。

    因一路走得甚急,她此时已是额角微汗,借擦拭之机,她在阶前稍停,往周遭看了一眼。

    殿门后是一方院落,空阔而萧瑟,一些杂草稀稀拉拉地从砖缝间冒出来,青黄交错,连棵树都不曾植。

    自门后的青石阶拾级而上,二人一前一后踏上抄手游廊,那廊庑亦破损严重,朱漆已然落尽了,然碧栏杆子却似是新漆的,空气里还有生漆的味道。

    再往远处看,高墙耸立,几羽寒鸦立在墙头,见有人来,“扑楞楞”拍着翅膀飞得远了。

    这是何处?

    红药蹙眉沉思。

    这地方显然已经空置许久了,且离着六宫并不算太远,按说红药该当识得,可她却并不记得有这样一处所在。

    她微阖了眸,细细回想方才途经诸处,凭着记在脑中画出地形来,数息之后,心头陡然一寒,张开了眼睛。

    咸安宫?!

    这里竟是咸安宫。

    前世时,建朝帝膝下的大公主与二公主,便曾被元光帝幽禁于此,未出半年,双双病殁。

    红药心里凉了一刹,似是那漫卷西风透体而入,手脚都变得冷了。

    难怪她觉此处陌生呢,当年,她也只从外面绕着走过,却从不曾真正踏入其间。

    原来,自建昭朝时,这里便衰败如斯了。

    “就是这里,快把衣裳换了罢。”耳畔响起常若愚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天寒之故,听起来有些阴森森地。

    红药心凛了凛,忙垂首应是,再抬头时,才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室内,那朽烂的殿门“空”一声阖上,仿似随时都会散架。

    空气里有很淡的霉味。

    红药轻嗅着,心头松泛几分。

    常、侯二人俱皆精明老道,又素有威名,她对他们有一种骨子里的忌惮。

    环顾四周,红药猜测这应是一间配殿,很空阔,除几根梁柱外别无他物,真是一眼望得到头。

    她悄步行至窗前。

    泛黄的窗纸,薄得几乎落明,也不知多久不曾换过了,几缕秋阳穿透而来,落地时,是黄烘烘的一层淡薄光影,恍惚迷离,像一个陈旧的梦。

    红药怔忡而立,心里知道,这不是梦。

    她不仅两辈子头一回随侍建昭帝身侧,且接下来,也很可能将要经历她两度人生中从未有过之事。

    有些怕,却又含了一丝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期待。

    以及……好麻烦哦。

    红药瘪着嘴,唇角蠕动着,像个没牙的老太太。

    她真不是想哭,就是有点儿难过。

    怕着躲着、千算万算,到头来,麻烦还是挨上身,甩都甩不掉。

    阳光很好,隔着窗纸亦可觉出其中暖意,可红药却心里却是一片愁去惨雾。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改变啊。

    “别磨蹭了,快一点。”窗外响起常若愚的低喝,声音很是冷厉。

    红药惊醒过来,忙应声道:“是,公公。”

    配殿正中的砖地上,放着一身海天霞折枝梅遍地锦衣裙,裙上叠放着金累丝嵌红蓝宝石牡丹花钗、翠梅花钿儿、米粒珠子箍儿并一双西番莲掩鬓簪子,成套的头面光晕耀目,又有靶镜一面、梳裹之物若干。

    望向眼前诸物,红药扯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来如此。

    建昭帝这是要出宫啊!

    只看这头面首饰皆非宫制,而是外头大户人家姑娘的穿戴,便可知晓,陛下是要效那话本子里的故事,来个微服私访。

    难怪侯、常二人一力相劝呢。

    依大齐祖制,天子守国门,而皇城便是大齐最重之国门,皇帝陛下是断不能随意出宫的。

    万乘之躯,何等贵重?又岂可与贩夫走卒为伍?

    可是,建昭帝显是要违一违祖制了。

    这又是要作什么妖?

    红药的心揪作一团,却也再不敢多耽搁,三两下换得衣裙,重新挽了双髻,又插戴上合适的头面,方隔窗问:“敢问公公,换下来的衣裳该如何处置?”

    “搁着。”常若愚的声音很冷。

    红药现下倒是觉着,他也没那么可怕了,甚而还有些可怜。

    皇帝出宫是何等大事?

    一旦被人察知,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太监,他这会子心情想必很糟糕。

    脆应了个是,红药将宫衣折好,平平整整置于砖地,这才推门而出。

    常若愚显是等得极不耐烦,正自于廊下踱步,见红药出来了,草草向她身上扫了一眼,突然变戏法似从阶下抖出一件宫制男式鹤氅,向红药身上一扔,没好气地道:“披上这个,跟杂家走。”

    红药眼疾手快捞住衣裳,将全身上下都给裹严实了,便跟着他离开了咸安宫。

    出门后,常若愚并未循原路返回,而是领着红药又绕了好一段路。

    因这些路已然离了六宫地界,红药并不大识得,索性也不记路了,埋头跟着走。

    未几时,二人便来到了西华门,这地方红药倒认得,却离着六宫已经相当远了。

    那守门的太监一见常若愚,打老远便笑嘻嘻迎上来,赔笑验了他的腰牌,很快便即放行。

    接下来,又走了约一刻功夫,红药已经绕得头晕了,忽见前方现出一条路口,四名男子正于此肃立,其中三人背朝着红药的方向,而正面看向此处的,却是建昭帝。

    他穿着身普通的金执卫皮甲,嘴角还画了一粒巨大的痦子,隔得老远亦能瞧见。

    虽容貌变了,然而,他那一身的气度,仍旧极为醒目,哪里像是普通兵卒?

    好歹您老把头往下低一低啊。

    红药这般想着,又去瞧那背向而立的三人,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她的视线甫一触及那三道身影,其中两人,蓦地同时回首。

    刹那间,红药的眼睛不够用了。

    她的眼前,是两个极为醒目的男子。

第117章 美男

    右首那人身量极高,比建昭帝至少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乌眉斜鬓、眸湛秋水,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冷冽沉着的气韵,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便如渊停岳峙,令人心生敬畏。

    若非他的下颌白净无须,腰牌上的“金”字之上还有个汹汹虎头,红药绝不敢相信,这一位便是金执卫最大的头子潘体乾。

    前世她没见过他,如今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气宇轩昂的男子,像是那话本子里英雄走到了眼前来。

    可他是太监啊!

    红药简直不知该如何作想。

    平生阅阉无数,她就再没见过这样不像太监的太监。

    随后,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左首的男子。

    那人身上披了件非常风骚的孔雀蓝披风,上头也不知用了多少金线银线,真真是金碧辉煌,能把人的眼睛闪瞎。

    可是,当你瞧见他的脸时,你却会立时忘却那身华裳,忘却周遭的一切,眼中心里,唯有他的脸。

    那是何其俊美、妖冶而又魅惑的一张脸,红药简直想不出该怎样去说,只觉着,那容颜如夜色中绽放的烟花,分明艳丽到了极致,却又因而了那刹那芳华,而又有了一重即将幻灭的寂然,让人想起繁华落尽、红尘成灰的意象来。

    真真是丽颜如斯,难描难画。

    红药咽了口唾沫,

    这这这……这也太好看了罢。

    难不成,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人,都做了太监?

    红药的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如果说,右首那人是男子英伟的极致,则左首的男子,便是男子俊美的极致。

    红药甚至大逆不道地觉着,若说建昭帝与这二人有点什么,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委实此二人太过耀眼,那种极致的男子之美,与女子之美是截然不同的,难怪外头有那种传闻,却原来亦有因由。

    正胡乱想着,蓦地,阴柔美太监陡然一缕眼风扫来,红药顿时心头一寒。

    一刹儿,凡是她能够想到的一切恐怖物事,尽皆涌上了脑海:阎王爷、黑白无常、十八层地狱、抽筋剥皮、搓衣板儿……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红药飞快低头,脖颈竟发出“咔巴”一声响,活似被冻僵。

    而后,她方觉出手心的冷汗。

    再一息,她的身子才本能地哆嗦起来。

    好可怕的眼神。

    红药浑身轻颤,腔子里的血都似冻成了冰块。

    也就在这一瞬,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内府提督许承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总之,就是知道。

    听说,许承禄平素喜戴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外头都叫他“青面兽”。

    还听说,他吃人喝血,家里有间屋子专门放着人皮骨、人筋皮鞭,还有以人血供养的一瓮莲花;

    还还听说,内卫大牢有一百单八路酷刑,进去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至今还没听说有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更有一种说法,说这许承禄根本不是人,乃是九幽厉鬼化身而成,专以生魂血肉为食。

    莫名地,红药觉着这最后一种说法,怕是真的。

    如此极美又极可怕之人,不是妖怪厉鬼又是什么?

    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许承禄与潘体乾同时出现,不消说,必是来护驾的。

    据说他二人武技高强,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如今看来,只怕传闻不假。

    红药想着,心下还有些佩服自己,在这两尊凶神面前,居然还能站着没爬下。

    “发什么呆呢你?快走啊。”常若愚的低喝声再度响起。

    红药木然点了点头,迈动又软又飘的双腿,游魂似地走了过去。

    “噗哧”,远处的许承禄发一声笑,将马鞭遥遥一指红药:“陛下找的就是她?”

    建昭帝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唔”了一声道:“她不识字儿,正合适。”

    “怪不得呢,傻不拉唧的。”许承禄的声音略有些尖细,却也仍旧动听。

    事实上,对着那样的一张脸,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声音,光看脸就能看呆了。

    “另一个更傻,两傻相权取其轻。”建昭帝似是很赞同他的话,又似是心情不错,居然拿红药开起了玩笑。

    许承禄笑着叉手:“陛下圣明。”

    “到了外头,称呼需改了。”始终不曾出声的潘体乾开了口。

    他的声音倒是没那般尖细,却也比普通男子低柔些,衬着他高大身形、英武气概,竟糅杂出了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

    这两个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妖孽啊。

    红药暗自摇头叹息。

    虽然才被许承禄吓破了胆,可是,这二人委实太过出挑,她怕了一会儿后,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常若愚将她带了过去,先向建昭帝禀报一声,随后便与那第四人低声说了两句话,复又躬身退去了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红药才终是瞧出来,那第四个人,竟是侯敬贤。

    他半张脸都粘着胡须,亦穿着金执卫皮甲,甲衣下似塞了东西,鞋底也垫高了,错眼瞧着,却是个威风凛凛的虬髯客。

    不过,这一开口,便又露了馅。

    “走罢。”见人已到齐,建昭帝一挥手,大步向前走去。

    众人忙快步跟上,唯有许承禄,歪着脑袋闲立一旁,一上一下抛着手中的马鞭,笑容中满是戏谑。

    红药便有点胆战心惊地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许承禄在看她。

    这念头一起,她立时又出了一身冷汗,几乎连道儿都不会走了,险些便同手同脚,好容易才将调整过来。

    摒着呼吸行经许承禄身前,正在错身之示,忽见他一探手,“啪”,一顶男式帷帽便扣在了红药的脑袋上。

    红药陡觉头顶一暗,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许承禄却似早料到她会如此,长臂亦一落,乌青垂纱的帷帽正合在红药的头顶,因有些大,倒将她半张脸都给遮住了。

    “噗哧”,许承禄又轻笑起来,摇头说了声“滑稽”,便越过红药,往前去了。

第118章 驴车

    红药的眼前一片青黑。

    原本那鹤氅便很长,下摆几乎及地,将她整个人都裹入其中,如今,头上又多出一顶明显不合头围的大帽子,红药觉着,自己就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儿。

    建昭帝恰于此际回首,见此情形,忍不住要笑,忙虚虚握拳抵在唇畔,咳嗽了两声,道:“暂且这样儿吧。”

    潘体乾倒是没笑,锐利的鹰眸在红药身上轻轻滑过,便落在了许承禄的身上,目色极为冷淡。

    虽然同为建昭帝臂膀,可他二人却互相之间斗得很厉害,说是势同水火亦不为过。

    自然,此等情形,建昭帝应是乐见的。

    被潘体乾那样看着,换作旁人,多少总会生出些惧意。

    许承禄却像根本没瞧见,转向建昭帝躬了躬身,说道:“陛……老爷,微臣……属下能找着的最小号儿的衣裳,就是这一身了。”

    “无妨的,走罢。”建昭帝摇头笑道,挥了挥手,转身前行。

    红药挂在队伍的末尾,一脸地麻木。

    就这么地吧。

    她已经放弃挣扎了。

    抬手将帷帽朝后扯了扯,以令其不遮挡视线,红药尽量将脚步放到最轻。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不生事、不惹麻烦,别闹得这几位祖宗的不高兴。

    小半刻后,玄武门已然遥遥在望。

    到得此处,建昭帝便停下脚步,低声与潘体乾说起话来,似是在商量着些什么,众人自亦随之驻足。

    许承禄撇了撇嘴,随意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东平郡王这一回倒是立了个大功,运道委实不错。

    不过,如果没有徐五郎在后头撑着,郡王爷这差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改日得了空,倒要好生与那徐五郎见个面,掂掂他的斤两,若果然是个有能为的,倒是要走动起来。

    当然了,如果是个纨绔,也不是不能走动,他名下那间银月堵坊,缺的就是这种冤大头。

    心中如此作想,他的视线扫过潘体乾,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假正经!

    就跟那些蠹禄一样,道貌岸然其外,贪得无厌其内,瞧瞧那张脸,多么地正义凛然,谁又能想到,这人把钱看得跟命根子也似,听说专门修了几间屋子放钱,晚上就躺在钱上睡觉,早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数钱,少一文他都能知道。

    怎么不把他硌死了?

    许承禄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儿。

    此番他是下定决心了,哪怕赖地上打滚儿、抱陛下的腿叫玉皇大帝、再不然爬起来凌空翻它一百二十个筋斗,他也要从这假正经的手底下抠出一两户人家来,交由内卫去抄。

    总不能回回都是金执卫吃肉,他们内卫跟在后头喝西北风吧?

    无论如何,他老许这回也要分几块肉来吃吃。

    许承禄将鞭柄在墙壁上戳着,尖利的眸光几乎能在潘体乾身上刺出洞来,一时倒也没去理会身后投来的微弱视线。

    那是红药在看他。

    此刻,红药帷帽下的两眼瞪得溜圆,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许承禄的长相变了!

    那张俊美得令人失神的脸不见了,方才他回头时,红药瞧见的是个很平凡的年轻人,毫不起眼……哦,不对,其实还是挺起眼的,那身花哨的衣裳,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了。

    这是……易容之术?

    只在话本子里瞧过的物事,此际骤然到得眼前,红药觉得十分神奇。

    这是何等出神入化之技?转眼之间,人的长相就换了,若是再换身衣裳,红药自忖断认不出许承禄来。

    便在她思忖间,建昭帝已与潘体乾说完了话,又将许承禄召至身前密议片刻,队伍方又重新启程,未几时,便已抵达玄武门。

    望向城头肃穆的双阙,红药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将要离宫了。

    她再也不曾想到,重生后的际遇竟是如此奇异,能够以在这样的一个时日,离开皇城。

    一瞬间,欢喜、担忧、恐惧、好奇……无数情绪翻涌而来,红药直是心潮起伏,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出宫的过程异常顺利。

    原以为会被严格盘问一番,却不想,守城的内卫对这群人并未细查,包括全身裹得严实、一副藏头露尾可疑模样的红药,他们亦未多瞧一眼,便即放行。

    直至坐上宽敞的驴车,耳听得蹄声“的得”,窗畔风物不断后掠,玄武门亦渐被抛于身后,红药方才醒转过来。

    她一时倒忘了,此行可是有内卫并金执卫两大提督亲自随行的。

    想那他二人尽是天子近臣,平素深受陛下信重,且其所行之事亦多为密事,谁又敢多问半个字?

    莫说红药打扮成这样,就算她穿得像个花鸡蛋,城卫也绝不会相拦,说不得还要赶快把人放走,以免涉及机要之事。

    想明此节,红药便也按下心思。

    总归她就是个末之又末的小人物,跟在后头行事便是。

    青幄油车缓缓驶离城廓,蹄音踏破了皇城的寂静,初时尚还清晰可闻,走得片时,嘈杂而喧嚣的市声便充盈于耳,再也难以分辨出那些许蹄声。

    红药直挺挺地跪坐于车中,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车板上铺着雪白的羊毛毡,柔软且厚实,然而,跪得久了,却仍旧能够觉出其下硬木,红药的膝盖隐隐作痛,跪姿却始终如一,唯身体随着摇晃的车厢而略有俯仰。

    侯敬贤以眼尾余光打量着她,粘满了胡须的脸上,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

    这小宫女虽笨手笨脚地,规矩上头倒还凑合,到底是淑妃娘娘调理的,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

    他敛回视线,自壁板下取过一方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建昭帝的身上。

    此际,建昭帝正半阖着眼睛靠在大迎枕上,也不知是盹着了还是养神。

    他已然换了身衣裳,头上一顶藏青丝六合一统帽,帽顶镶檀香木珠,身穿宝蓝葫芦景织金褶儿,足踏粉底皂靴,唇上还粘了两撇小胡子。

    通身的富贵、通身的闲适,很有几分乡绅老爷的派头。

第119章 香臭

    侯敬贤亦换了衣衫,一身青衣小帽,正是富裕人家管事的装束。

    他二人本就是主仆,如今依旧扮作主仆,倒也不露破绽。

    红药勾头跪着,像一只没脖子的鹌鹑,纵使遍体绫罗,瞧着还是像个受气包儿。

    “桅子花、白兰花、茉莉香串儿一钱八。”驴车不知驰过何处街市,有软糯的姑苏调儿飞进车厢。

    而随后,破锣般的粗豪叫卖声便又扎进耳鼓:“一年景的大花篮儿哎,绢子绫子薄罗子哎”

    正统的玉京声气,难听了些,却有股子皇城根儿下的气势,却是卖花的大娘在使劲儿地吆喝。

    紧接着,又有小货郎的声音响起,唱的是:“新摘的桂花儿哎,五色菊花儿插戴哎”

    清脆而又明亮的音线,听着就爽利,似能想见那干干净净的小童儿挑着花担、走街串想的情形。

    红药渐渐听得入迷。

    玉京盛景,她两辈子都没历过。

    前世走得匆忙,恨不能一脚踏出这几经离乱的都城,又何尝能以这般淡然的心境,体会个中意趣。

    她呆呆望着眼前白毡,竟有些痴了。

    一阵风掠过,青帘翻飞着,卷来隐约的食物香气,甜的、咸的、辣的、麻的、香的以及……臭的。

    “嚯,这什么味儿?”建昭帝似被这味道惊醒,睁开了眼睛。

    侯敬贤被他问得一呆。

    这……这他也不知道哇。

    打从八岁进了宫,他就再没出过皇城,连玉京城是圆是方都还没闹清呢,这忽儿巴喇地陛下问他这些民间老百姓的吃食,这叫他问谁去?

    正愁着怎么回话,蓦地,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回陛下……回老爷,这是臭豆腐的味儿。”

    用不着去瞧,红药便知道,这定然是炸的臭豆腐。

    前世在岭南时,金娘子亦曾为她炸过几回,金黄的臭豆腐块儿外酥里软,拿辣子、酱油、醋、香油、蒜泥混好沾料,将竹签子叉了沾着吃,又辣又鲜,真真是闻着臭、吃着香。

    红药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见不着,也就想不起,如今乍闻了这熟悉的味道,她倒馋得慌。

    记得金娘子说过,她的家乡便在玉京,这臭豆腐便是有名的玉京小吃,她小时候娘亲还给炸过。

    红药恍惚了一下。

    忽忽梦醒,便与故人隔了一世,若要重逢,还要再等上好些年呢。

    她有些惆怅起来。

    真怕自己没被宫里的人斗死,便要先给馋死了。

    出神地想着这些,红药浑然未觉建昭帝投来的视线。

    此刻,这位大齐朝的天子正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女,却见她缩着肩膀跪在角落,戴着金钗的发髻垂得低低地,便连搁在膝前的手亦拢进袖中,别提多规矩了。

    建昭帝忍不住一乐。

    这要是不说话,他还以为车里就他和侯敬贤俩呢,这小丫头倒像块木头似地。

    不过……臭豆腐又是甚么玩意儿?

    建昭帝摸了摸小胡子,换个姿势靠着,却也没再发问,只淡淡向侯敬贤一瞥:“都交代清楚了么?”

    侯敬贤忙躬身:“回老爷,老奴全都交代清楚了,这丫头知道该怎么做。”

    语毕,看了看红药,又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道:“老奴看着……这丫头像是个明白人儿。”

    这算是极大的夸奖了,素昔他可是很少说旁人“明白”的。

    事实上,他甚至也很少会去品评旁人,由此可见,他对红药印象不错。

    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闻言便又将身子角落里缩了缩,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好,浑身上下都透着“你们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的意思。

    建昭帝便又笑了,两撇小胡子翘得飞起。

    笑罢了,他懒洋洋伸手要茶,口中则道:“也就这么着吧,大面儿上不差、别走了嘴就成。”

    侯敬贤恭应了,庄容看向红药:“你也要记着,在外头莫走嘴。”

    红药喏喏应是。

    方才上车之前,侯敬贤就把她单独拎过去,疾言厉色地交代了一通,将诸事俱说清了。

    红药于是明白,何以建昭帝非要带上个小宫女出宫,却原来是为着应节。

    今日乃是惜芳节,这个节还有个别名,叫做“女儿节”。

    顾名思议,这就是个给女孩子们过的节日,平素鲜少出门的大小姑娘们,皆会于此日走上街头,买上几朵花儿插戴,再去有水的地方走一遭,以送花神归去,并祈来年之福。

    因此节正在九月,百花早便凋残,故除了应季的少许花卉如桂、菊之属外,姑娘们头上戴的、腰间佩的、街上小贩卖的,多为假花,材质无外乎纸、绢、绫罗等物,更有一等名贵的,则是金银珠宝镶嵌而成,总之,什么样儿的假花都有,端看你是哪一等门户,有钱无钱、富贵与否。

    原先,这节下也不过姑娘们出来游玩一番便罢,后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玉京城又时兴起一种花篮,形状大小不一,多为竹篾并各种真假花儿编制而成,据说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则只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何等样式。

    因此乃庶民风俗,宫中仍旧依照祖例,故到底这节外头如何过,红药并不知悉,也不过是当年听外皇城的人说过几句罢了。

    而她此行的作用,说白了,唯“应景”二字。

    若只有建昭帝等几个大男人在外闲逛,虽也不是不行,但势必会被视作浮浪子弟。

    玉京城确实有这样一群人,最喜于此节四处乱晃,对大姑娘、小媳妇指点品评,有时候还搞出个什么“美人榜”来,一个个自诩风流,实则却不过色中饿鬼罢了,很为人不齿。

    想建昭帝乃一国之君,纵使微服出宫,也不能微服成个浪荡子不是?

    而有了红药相随,外人便会以为,这是富户人家长辈带着晚辈出门过节,而侯敬贤等人则为仆役或伴当,他们混在人堆之中,倒也不至于扎眼了。

    这法子不可谓不好,却唯独苦了红药。

    从衣裙头面上看,她显是扮成了“富贵千金”。

    可是,对着建昭帝,那一声“父亲”,她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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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