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正泰是人才啊
说到此处,李世民凝视着李承乾。
李承乾努力作出很用心的样子。
只是他这一点小伎俩,却被李世民看在眼底,李世民心里摇摇头。
李世民张口要讲。
这时听陈正泰道:“且慢。”
“嗯?”李世民露出不悦之色,朕还没开口,你且慢什么,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李世民恼火之际,谁晓得这个时候,陈正泰居然极认真地拿出了一个簿子出来,在自己的书案前提笔沾墨,作出一副随时要记录的样子:“恩师,学生愚钝,只恐恩师的要义无法牢记……请恩师待会儿慢一些说。”
紧接着,陈正泰郑重其事地提笔在簿子上先写下:“笔记”二字。
李世民不满的情绪立即消弭了……而此刻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仿佛自己成了学富五车的大儒者,一群读书人能以听自己的讲解而备感荣幸。
李世民朝陈正泰点点头,目光便又落到了李承乾的身上。
李承乾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令李世民心里顿时有了火气。
好在他涵养还算好,便一字一句的开始讲解起来。
其实李世民虽以军事闻名天下,可作为世家子弟,他的学问还是极不错的,后世也流传过李世民的诗词,虽然不是什么千古名篇,却也算是上佳之作。
李世民引经据典起来,倒也令陈正泰佩服,陈正泰刷刷的提笔记录个没停。
李世民看在眼里,心里再点头,再见一旁的李承乾,双手似乎无处安放的样子,虽是假装在听讲,可两相比较,心里便更失望了,他不禁大喝:“李承乾!”
李承乾正在神游,打了个冷颤:“儿臣……儿臣在。”
“朕讲得如何?”
“好得很。”
李世民微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他随即看向陈正泰:“正泰。”
陈正泰道:“学生在。”
李世民道:“你以为如何呢?”
陈正泰认真的道:“陛下所言,令学生醍醐灌顶,真真是当头棒喝,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恩师今日专讲的是爱民,学生不禁揣测,正因为恩师爱民如子,将天下的百姓,视做自己的儿子。所谓有感而发,才能如此升生动吧。不过学生颇有一些遗憾,方才恩师讲到了‘回邹赴滕’时,学生竟是听的痴了,一时来不及做笔记,方才那一处,实是点睛之笔啊,言简意赅,点破了孔孟之道的本质。”
李世民连连点头,不禁大笑:“言之有理。”
李世民居然发现,为人师表居然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他含笑道:“尔聪慧过人,将来必成栋梁。”
“哪里的话。”陈正泰虚怀若谷的道:“纵是穷尽毕生之力,也不及恩师万一,不过拾一些恩师牙慧而已。”
李承乾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心里……居然有一丝丝的妒忌,谁才是父皇的儿子?
李世民大喜,突然想起了什么:“朕这儿,倒是有一首诗,给你看看吧。”
他说出口的时候,言辞之中,不免有一些卖弄的意思。
诗……
陈正泰差一点忘了,李世民其实还是个诗人,虽然人们都记得他的军事和政治才能,记得他的风流韵事,记得他在玄武门剁了自己兄弟,可李世民的书法和诗歌,其实是被这无数的光芒掩盖了。
当然……陈正泰是读过一些李世民的诗词的,至于对李世民的评价,那只能是:很卖力,很用心,成就是有一些的,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老天爷不赏他这碗饭吃。
不过即便如此,似乎还是比后世某个自称自己十全武功又很喜欢到处作诗的某个皇帝水平要高一些。
陈正泰正色道:“恳请恩师赐教。”
李世民很欣慰,陈正泰这个小子,很对朕的脾气啊,他新近做了一首诗,很是得意,正好给陈正泰看看。
说罢,朝一旁的张千瞥了一眼。
张千会意,忙是取了一幅纸来,在陈正泰面前摊开。
李承乾见状,也凑过来看,眼睛落在这纸上,立即装模作样道:“好诗,好诗啊……”
陈正泰心里鄙视他,抢我台词。
这纸上的诗,显然是李世民的即兴之作,所以书写时很潦草。
陈正泰只看到了这诗的第一句:寒随穷律变……
顿时,陈正泰心里有了印象,他乐了,这不是李世民流传下来的最著名的一首“首春”。
但凡知识水平稍稍高过一些义务教育的人都大抵对这诗有一些印象,因为这是李世民诗歌的巅峰之作。
所以只模糊地看了第一句,后头的字虽潦草,陈正泰凭着些许的记忆,再凭借着几个认出来的字,便故作心花怒放的颔首点头:“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初风飘带柳,晚雪间花眉……好诗,好诗啊,恩师日理万机,居然还能有所感慨,诵读此诗,犹如春意浮现,真是如沐春风,如微微细雨浸入心田。”
李世民听了,突然觉得这话真是再好听不过了,开口欲笑。
一旁的李承乾却是酸溜溜道:“不对,什么春逐鸟声开,还什么初风飘带柳,你念错了,上头分明写的是:春逐鸟声放,还有春风飘带柳,你还说什么见了如沐春风,你连字都认错了。”
陈正泰愣住了,仔细去看纸上的诗,果然,不是声开,而是声放,也不是春风,而是初风。不对呀,见鬼了,分明这一首‘首春’是声开和初风的呀,难道自己记错了?
可眼前却又分明写着‘声放’和‘春风’……
李世民听罢,脸沉了下来,一双虎目直直得看着陈正泰。
所有人都闭口不语,一时气氛凝重了起来。
陈正泰心说这下糟了,哥们居然也有马前失蹄的一天,于是忙道:“恩师恕罪,学生万死。”
李承乾这时候才乐了,美滋滋的看着陈正泰……他当然和陈正泰无冤无仇,说起来,陈正泰还送了自己吃食呢,只不过……见父皇这般器重他,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心里难免有一些小小的不悦,反正是挑一挑陈正泰的错处,这也不是什么大罪,也好教父皇知道,这陈正泰也没什么了不起。
李世民拉着脸,一副冷然的样子。
“你这小子居然没认真看,瞎……”
可随即,他顿住了,不对……他虎躯一震。
声开……初风。
他这首诗,乃是即兴之作,虽然很满意,可实际上李世民却是知道,诗中有好几个字,是值得推敲的,譬如鸟声放,就不够押韵,又譬如下阕的春风,与上阙的春逐又有重合,这本就是诗词的大忌,可李世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取代。
可他竟是发现,陈正泰无意说的这一句声开,竟是点睛之笔,不但合了韵脚,且这一个‘开’字,真将那春意盎然的气氛给烘托了出来。至于后头的初风,也是恰到好处。
朕本是想将这诗稿,到时请几个有才学的臣子来推敲一番,再将此诗定稿,原以为单凭这个草稿,就足以让陈正泰见识朕的厉害了。
可哪里想到,这陈正泰只瞥了一眼朕的诗,便一下子切中了此诗中的关键所在,且还立即补漏拾遗,只是这两个字的删改,原本这中上之诗,顿时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李世民呼吸粗重。
他对诗词很看重。
毕竟……刘邦作‘大风歌’,曹操能吟‘观沧海’,便是那隋炀帝,诗词的水平也是不简单。
朕努力一些,费一些心,写几篇好诗,流传千古,这很合理吧?
靠着贞观之变登基的李世民,似乎总是希望自己事事都能做好,好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文武双全,好让后世人赞叹。
本来这首诗,李世民是打算暗中召集一些鸿儒,给自己修改几句,而后公之于众。
可如今……
李世民眼一张,在陈正泰的修改之下,此诗竟已再无破绽了。
陈正泰此子……真是深藏不漏啊。
他能迅速指出问题,并且精准的修正,若只是这个,还不算本事,问题就在于,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此人的诗才……恐怖如斯。
当然……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那些有一些才学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最喜欢的就是沾沾自喜,四处卖弄。
可是正泰呢,他却没有因此而卖弄自己的聪明,而是故意将诗念错,这是煞费苦心的想要给朕遮羞,也是想将此诗所得来的美名,全部送给朕嘛?
这是什么,这是大忠大孝啊。
第四十七章:赏赐
被李世民一说,陈正泰心里忐忑不安,大气不敢出。
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他太大意了,自信过头了,张口就把经过反复推敲定稿的《首春》给念出来了。悄悄将目光投向李世民,见李世民一言不发,陈正泰心里更是发虚。
可这时……李世民却给了他一个很有深意的眼神。
啥……
这是啥眼神?
啥意思?
随即,便听李世民脸色平静的道:“不错,正泰没有念错,确实是‘声开’和‘初风’。
陈正泰:“……”
李承乾却不禁道:“啊呀,父皇,不对呀,你看这白纸黑字,分明写的便是……”
李世民勃然大怒,看着这个嫡亲的长子:“住口,你就知道贪玩。李承乾!你出生时,朕将你取名承乾,何谓承乾,这是上承天命之意啊,上承天命之人,岂似你这般,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李承乾吓得两腿一颤,他没想到龙颜大怒,可是明明……
只是这个时候,他再不敢多嘴了,立即道:“儿臣万死。”
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李世民打量着陈正泰,越来越觉得这个弟子很是不凡。
其实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正因为人不同,所以李世民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似陈正泰这样动不动就开口一句陛下好棒棒,这样的话若是自其他人口里说出来,哪怕是李世民亲信的房玄龄、杜如晦;李世民这等心机深沉的人,只会认为此人城府太深,口蜜腹剑,反而会生出反感之心,可若是从陈正泰这么个少年郎口里说出,却不觉得违和。
同样的道理,如陈正泰这般,不动声色的帮李世民改动了诗文,换做其他人,在李世民眼里便觉得是阿谀奉承,可到了陈正泰身上,李世民便觉得很合理了。
毕竟……这是自己的弟子,弟子有忠孝之心,就好像儿子将好吃的奉给自己的父亲是一样的道理,不但不会反感,反而让李世民感受到陈正泰的诚意。
所谓智子疑邻,不过是人性使然而已,即便是李世民也不能免俗。
李世民含笑看着陈正泰:“正泰也会作诗?”
“不,不会。”陈正泰道:“学生不会作诗。”
还敢说自己不会作诗?
可李世民心知肚明,或许……这便是陈正泰的聪明之处吧,他分明有诗才,却故意藏拙,这就是想要成全朕啊。
李世民心里一暖,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其他缺点,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你是朕的弟子,只是朕平日日理万机,只怕无法悉心教导你,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给朕勤加修书来吧。”
陈正泰应下了。
李世民便莞尔一笑:“好啦,朕还需去宣政殿召见大臣,你们告退。”
说着,他看了李承乾一眼:“以后不可胡闹,多向陈正泰学学。”
李承乾想说点啥,最后想说的话生生咽进肚子里,耷拉着脑袋道:“儿臣遵旨。”
李世民随即道:“噢,是了,还有一事,朕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朕敕你为县男,所敕封的土地和食户少了,二皮沟那地方……终究是不毛之地。若是朕的弟子,朕都不予宽厚,其他人只怕要说朕刻薄寡恩,朕再给你授一些土地吧,你平日好好读书,朕有大用。”
陈正泰一脸懵逼。
咋的啦。
听这意思……好像自己上了一堂课,转眼就要飞黄腾达的感觉。
又有土地……
陈正泰忙是谢恩,李世民便不再答话,领着张千走了。
李世民一走,陈正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他现在太需要土地了,因为未来即将来的一场灾难,陈家必须有足够的土地才能抵抗。
陈正泰面无表情,慢吞吞的合上自己的笔记,预备要走。
李承乾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副透不过气来的沮丧样子,随即看了一眼陈正泰道:“孤总觉得你是个祸害。”
陈正泰老实巴交的样子:“师弟啊,恩师责骂你,这于我何干?天地良心,难道我用功读书也有错吗?”
李承乾毕竟才十一二岁,陈正泰这般反诘,倒是将他问住了,他讪讪道:“下一次孤也带笔墨来,也改父皇的诗。”
陈正泰摇头微笑:“我已带了笔墨,师弟若是也有样学样,这就成了邯郸学步,恩师见了,反会骂你矫言伪行。”
李承乾歪着头想了老半天,竟是觉得有理:“这样看该当如何是好,哈哈,你叫陈正泰?孤见你很有主意的样子,要不……我们好好谈谈。”
陈正泰认真的摇头:“我家长辈说了,不能和师弟玩。”
对付孩子嘛,就得装嫩,这样一说,自己也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李承乾这个人不算坏,事实上,他自幼就很聪明,甚至这个时间段的表现还是很好的,许多大臣都对李承乾赞誉有加。
当然,他毕竟是少年人,总也有一些逆反和淘气的一面,这很合理。
何况,这天底下最惨的就是给李世民这样的皇帝做太子,实在是李世民的才华太高,功业太大,哪怕你已经比同龄的孩子优秀,可在李世民眼里,你依旧还是个渣渣。
李承乾见陈正泰对自己不冷不热,脸拉下来:“哪一个长辈教你不许和我玩的?”
陈正泰见他杀气腾腾,下意识的道:“我三叔公说的。”
李承乾龇牙:“等孤做了天子,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三叔公剐了。”
陈正泰倒吸了一口凉气,卧槽,一个孩子,居然这样狠:“不要啊,不要啊,师弟……不要……”
李承乾这才得意了一些,只是……他总觉得陈正泰满口的不要,好像没有那么……真挚。
李承乾便道:“那孤明日来寻你。”
陈正泰认真的摇头:“明日……这可不成,明日有事。”
“你有何事,孤也去。”
“这也不成。”陈正泰继续摇头,陈家已经被坑了太多次了,不能再沾上什么太子了:“这是团伙的事,和师弟无关。”
李承乾越听越觉得有趣:“团伙,你们还有团伙?哪里来的团伙?”
陈正泰再不理他,说了一声告辞,夹着笔记,一溜烟地跑了。
………
陈家买粮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不只是粮食,便连鸡鸭也在大肆收购。
在秋收之前收粮,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傻子的行为。
这长安城论起粮食来,只两家人最多,这两家都是长安的豪族,一个姓杜,而今朝廷的宰相杜如晦便出自这个家族。
另一个则姓韦,韦家当家之人乃是韦玄贞。
韦玄贞现在身上并没有什么官职,可他的妹妹嫁给了李世民,去年的时候,还为李世民生下了第十个儿子。
韦玄贞听说陈家收粮,高兴坏了。
他正担心自家的粮仓里陈粮堆积如山呢,韦家占有关中大量的土地,粮产颇丰。眼看着就要秋收,粮价怕要暴跌了,虽然这十几日,老天爷都没有下雨,不过根据往年的经验,这并不影响收成,一旦大量收割,粮价将跌入谷底。
此时……站在韦玄贞一边的人叫黄成功,黄成功自幼读书,聪明绝顶,很有办法,被韦玄明招揽来,成为韦家最重要的幕友。
黄成功兴高采烈的道:“陈家收粮给的都是现钱,不只如此,还可以粮换盐。东主,这陈家的盐现在炙手可热啊,每日一放出,立即销售一空,学生去打听过,陈家的意思是,这粮,要多少便多少,不只如此……还收鸡鸭。”
“还有这样的好事。”韦玄贞高兴坏了:“老夫正愁家里的粮堆积如山呢。不过……”
韦玄贞皱眉起来:“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图谋?”
黄成功眼里掠过一丝智慧的光芒,摇着羽扇道:“东主啊,学生本来也有疑虑,不过孟津陈氏,虽然近来有所发迹,可学生总觉得……陈氏决断总是出奇,看之玄妙,实则却是一塌糊涂,他们做的事,我们反着做,方才保险一些。此番他们要收粮,学生以为……这粮价,怕要暴跌了。”
韦玄贞眉一挑,大喜:“对对对,你说的太对了,先生真是高人啊。家祖在的时候,隋炀帝倒行逆施,就是听了孟津陈家要做隋炀帝的大忠臣,这才痛定思痛投靠了李唐,这才有了今天。听了先生一席话,我才幡然悔悟,卖……赶紧卖粮,立即将家里的三个粮仓腾出来,要快!”
黄成功嘴角微微勾起,面上露出了得意之色,智慧....是他的立身之本。
“诺!”
第四十八章:我们都爱吃鸡
陈家收粮的消息其实不只是长安,哪怕是关东之地,也不禁震动了。
陈家不惜一切的收购余粮,大肆购买所有能吃的口粮,这对许多世家而言,并不是坏事,现在粮食的价格还不错,而且因为陈家的收购,粮价也随之涨了不少,这样的价格放在往年,是绝不可能有的。
于是……许多人高兴的像过年一样。
陈家卖盐发财了。
大家也跟着沾沾光。
至于陈家收购粮食的理由,却无人问津。
毕竟……其他的家族若有这么大的动作,一定会让人细思极恐,总觉得一定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可这些屹立数百年的家族,是亲眼见证过孟津陈氏兴衰的,这在他们看来,孟津陈氏在价高时买粮简直就是最常规的操作。
许多商贾甚至开始到各处收粮,毕竟现在的白盐出货有限,想要优先购买,若是用粮来兑换反而轻松省事。
甚至许多的胡商也动了心思,尤其是土蕃的商贾,更是蠢蠢欲动。
此时的土蕃和后世的藏地是不同。在后世藏地高原条件十分恶劣,高原地区气压低,空气稀薄,这些都是对发展十分不利的因素。
可是在隋唐时期,藏地却迎来了一段相对温和湿润的日子,高原变得温和多雨,湿润的水汽凝结起来形成云雾,又一定程度的阻隔了紫外线的侵袭,高山上的积雪融化形成了无数的湖泊。
于是土蕃也随之崛起,人口暴增,粮食和牛马的产量也是惊人。
在旧唐书中,人们对于土蕃的记载往往是:山南藏北两地,绵羊藏北富盈,六谷山南丰足。
土蕃如今生产粮食和牛羊多到堆积如山和数不胜数的地步。
不过他们显然其他方面的技艺并不高明,譬如对盐、茶叶、铁器的需求就极大,尤其是白盐出世之后,不少的土蕃商贾抓住了商机,他们已让人快马加鞭,火速希望自土蕃国中调粮兑换白盐。
从土蕃国到大唐的长安,商路十分通畅,何况今年朝廷又打通了河西走廊,处在黄河上游的土蕃国,只需顺水而下便可将粮食调至关中。
当然,也正因为土蕃占据了地利,又有足够的人口,数十上百年之后,方才成为整个中原的心腹大患。
次日一早遂安公主便来了陈家。
陈正泰只带着陈福和遂安公主出发。
谁料刚出陈家大门,便见数十个骑士护卫着李承乾来。
李承乾在陈家门外探头探脑,一见到遂安公主,立即大叫:“妹子原来在此,你们就是那个团伙。”
他一声大喝,吓得陈正泰顿时有一种奸情败露的慌乱。
遂安公主倒是镇定,便上前去给李承乾见礼。
李承乾下了马,大喝道:“陈正泰,孤早知你有密谋,哼,你这般讨父皇欢心,定不是好人,还有你的三叔公,三叔公在哪里?”
陈正泰这个人除了偶尔社会人之外,还有一个信条,那就是绝对不去招惹青春期的少年,因为你凶他比你更凶,你胆子大他胆子永远会比你更大。
这个年龄的人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的。
陈正泰汗颜道:“师弟你好。”
李承乾脸色稍稍缓和:“你们今日到底要去做什么?”
“去二皮沟。”
“二皮沟?”
“我们……去看鸡鸭。”遂安公主为陈正泰转圜道。
“鸡鸭有什么看的。”李承乾一脸傲慢之色。
“是呀,师兄说……”遂安公主说到一半,突然想到这是自己和师兄的秘密,便又噤声。
李承乾眉一挑:“说什么?”
“我……我不能说。”遂安公主咬咬牙,摇头。
陈正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我们去二皮沟看看而已。”
“那和你所说的团伙有什么干系,孤现在怀疑你们在图谋大事。”
陈正泰叹了口气道:“这个团伙……和太子殿下无关,我们这个团伙,说来话长……”
“那就说说看,说了便不纠缠你们。”
陈正泰很难启齿道:“我们这团伙,叫失败者联盟……”
“……”
“师弟啊,你看师妹,她母妃的出生不好,在宫中也不遭人待见,这是不是失败者。还有我这师兄,看上去体面,可实际上,陈家已是家道中落,虽说现在稍好一些,却也可称之为失败了。失败的人总和失败的人在一起,结成联盟,这不就是失败者联盟……”
李承乾一听,乐了。
说实话,第一次见陈正泰,他便觉得陈正泰这个家伙,似乎总有许多新鲜的玩意。
要不,怎么他总能讨父皇开心呢,李承乾昨夜一宿未睡,复盘了陈正泰和父皇的奏对,发现这个家伙……简直口里生了蜜一样,因而才对陈正泰格外的留心。
现在听到这失败者联盟五个字,一下子抖擞精神:“这样说来,孤也是失败者,孤虽为太子,却总是令父皇不满意。来来来,算孤一个,二皮沟我久闻大名,还未见过,孤也要去,你若是不肯让孤去,孤这就进去,活剐了你的三叔公。”
陈正泰大惊失色,无精打采的样子道:“不要啊,师弟不要啊……”
李承乾乐道:“只是吓吓你,走吧。”
…………
“阿爷,阿爷……”养猪闲暇的陈正德兴冲冲的找到了三叔公。
三叔公坐在小厅里喝茶,翘着腿,口里咿咿呀呀地哼唱着琵琶曲儿,见了陈正德来,又是心疼又是嫌弃:“怎么了?”
“阿爷,方才太子来啦,我听门子说的。此后,太子和堂兄一道去二皮沟了。”
“呀。”三叔公一下子从座上要跳起来,高兴的手舞足蹈:“正泰不得了,老夫当初是怎么说得,他是陈家之虎啊,他出生的时候,我见他脑袋上冒光呢……啧啧……这下好了,只要攀上了太子,我们陈家复兴有望。”
“不过……”陈正德幽幽道:“不晓得是不是太子殿下对阿爷有成见,他在门前和堂兄说话,口口声声说要活剐了阿爷。”
三叔公的脸又青又白,面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浑浊的老眼扑簌,他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眼睛眯起来:“吾观太子此人,乖张多戾,贪婪无度,只恐这样的人不能长久。如此看来,皇四子李泰虽是尚在幼冲,却是聪明伶俐,知书达理,莫非天命不在太子,而在四子李泰……喂,正德,正说着话,你跑个什么?“
正德已不见了踪影,只听到他气喘吁吁的丢下一句话:“小猪饿了。”
…………
二皮沟这儿,已建起了一座座临时的粮仓,数不清的粮食络绎不绝的运来。
当然,最令人瞩目的,还是许多散养的鸡鸭。
陈正泰和遂安公主蹲在地上,见两只雄鸡怒发冲冠,作战斗状,一时看的出神。
李承乾则不同,随来的宦官给他摆了一个锦墩,令他舒服的坐下,一旁还预备了一个小茶几,斟上了茶水。李承乾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宦官忙给他用羽扇扇风。
李承乾显得失望,他还以为有什么乐子瞧,放目看去,却全是鸡鸭。
哎,他在心里叹息,原本以为陈正泰是有趣的人,现在看来,他竟是这般的低俗。
李承乾环视了四周一眼,百无聊赖的样子:“陈正泰,你爱养鸡?”
陈正泰蹲着,很不雅的样子,看着那雄鸡,口水不争气的流出来:“不,我……我爱吃鸡。”
遂安公主道:“我也爱吃鸡。”
李承乾惊诧道:“阿妹,平日宫里的有的是鸡,也不见你吃。”
遂安公主道:“师兄爱吃,我便爱吃。”
李承乾:“……”
遂安公主和自己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可毕竟是自己的妹子,只是李承乾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子,似乎胳膊肘往外拐了。
这时陈正泰看了养尊处优,一边喝茶,一边惬意享受宦官伺候的李承乾一眼,道:“我有一种鸡,若是做出来,保准让你们永生难忘。”
李承乾撇嘴:“又是你那养生汤?那滋味确实好,父皇爱喝,本宫也爱喝,可若说永生难忘,倒是过了。”
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的东西多了,哪怕是昨日的多味花生,起初自是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可吃的多了,也不过是好吃而已。
陈正泰乐了:“师弟不信?”
李承乾摇头。
第四十九章:真香
见李承乾一脸不信的样子,陈正泰便来劲了,笑道:“师弟不想试一试?”
李承乾低头呷了口茶,毕竟是少年人,好胜心强:“试便试,孤不信,一只鸡能让孤永生难忘。”
陈正泰见李承乾来了兴致,便开口道:“只不过,我这秘方,却不能泄露于人,需将师弟身边的随从撤了才好。”
李承乾大手一挥,吩咐宦官和护卫道:“你们后撤一些,不要在此碍眼。”
等这里只剩三人。
陈正泰便道:“首先,我们得杀鸡,可惜我晕血……师妹,要不你来……”
遂安公主一听杀字,其实也已晕了。
李承乾看看陈正泰,再看看遂安公主,忍不住骂骂咧咧:“想让孤来便直说……”
说着,李承乾便兴冲冲的冲上前去。
说起来……杀鸡这样的小事,还真难不倒李承乾,毕竟是李世民的儿子,而且李承乾打小就爱烈马和骑射,这也算是李家人的传统。
一会儿功夫,一只鸡便牢牢抓在李承乾手里。
他心里哼哼的想:“倒要看看,陈正泰这个小子,如何让孤永生难忘,他当我是三岁娃娃,没有见过世面……”
一面心里这样想,一面依着陈正泰的吩咐,将鸡杀了,遂安公主端来了滚烫的热水,李承乾将这鸡开膛破肚,丢入水中,拔了毛。
遂安公主兴冲冲的淋热水,拔毛的事,自是落在了李承乾的身上。
李承乾心里唧唧哼哼,他本是不愿干这事……可架不住心里的好奇,又想看看陈正泰为何敢说这样的大话,索性便依着陈正泰的吩咐。
让蹲在地上,起初拔毛的时候很是生疏,何况水有些烫,他扑哧扑哧的龇牙咧嘴,却好似这鸡毛总是和他过不去一般,于是恼了,不禁骂骂咧咧。
遂安公主听皇兄骂人的话,俏脸红了,大起胆子道:“皇兄若是拔不了,便让师兄帮你吧。”
陈正泰在旁取了木炭来,听到这话,便大声道:“是啊,师弟若是不成,我便来……”
李承乾额上大汗淋漓:“少啰嗦,孤还对付不了一只鸡?”
好不容易将毛拔了,陈正泰还在一旁挑刺:“你看看,这里还有一小撮呢,还有这里……这里……”
李承乾耐着性子,总算完成,另一边陈正泰取了荷叶,将这鸡包裹妥当,此后再在这鸡肚里塞了些许的蒜和醋,自是少不得添加一些价格高昂的花椒,再捏了白盐,撒了一些,将处理好的鸡用荷叶包了,随即吩咐李承乾,在外头涂上黄泥。
李承乾嫌脏,不过他是不服输的性子,将黄泥涂了结实,另一边,陈正泰已架起了木炭,生火,将裹了黄泥的鸡放在木炭上开始烧烤。
火升腾起来,炭火发出了红光,陈正泰又命李承乾不断添柴,这裹着的黄泥很厚实,一时半会,只怕烧不透。
而另一边,陈正泰已和遂安公主席地而坐了。
李承乾听说这炭火不能熄,方才折腾了这么久,肚子已有些饿了,只恨不得烧起熊熊大火来,将这鸡赶紧烧熟。
不过他心里存着警惕,一面在旁添柴,一面挥汗:“这鸡裹了泥也能吃?”
“能。”陈正泰道:“师弟你就别啰嗦了,我陈正泰说能,那一定能的。”
“对。”遂安公主脆生生道:“要相信师兄。”
陈正泰顿时感慨,还是遂安公主有良心啊,侧目看遂安公主,见她本是粉嫩的脸颊上,因为炭火,熏的有些黑了,于是不禁乐了起来。
“哼哼,这脏兮兮的泥做的鸡还能吃。”李承乾显然质疑陈正泰**的法子,一面生火,一面唠叨。
“妹子你可别这小子忽悠了,他不要害我们等下饿肚子。”
李承乾在那边则是急的搔头骚耳,这火……咋就烧的不旺呢。
他是太子,被万千人呵护着,自来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这等事一窍不通。
他哪里晓得,只是生火都有这么多学问。
于是趴在地上,臀高高的拱起,脑袋如伸头都乌龟一般探出来,取了竹筒,拼命朝火堆里吹,于是……一阵乌烟瘴气。
“啊呀,这该死的火,孤迟早要剐了它们。”
陈正泰已经对李承乾的各种威胁免疫了。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啊。
一个满是戾气的孩子。
这样的人……惹不起。陈正泰宁愿学魏征去骂李世民,也绝不敢把李承乾惹急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陈正泰现在也是孩子啊。
日头已上了三竿。
终于……那几乎已烤的龟裂的黄泥散发出阵阵的香气。
各种拨弄着炭火的李承乾已是饥肠辘辘,闻到这香味,口水不争气的流出来,落在烧红的木炭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好了没有,该吃了吧?”
“再等等。”陈正泰气定神闲,作一副思考者状。
看来是火烧的还不够旺了。
李承乾于是继续添柴,一面咬牙切齿,他这辈子没有觉得这样饿过,更没有觉得……那黄泥里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的香气扑鼻。
于是一遍遍的添柴,折腾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李承乾只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了气力,正午的日头,已经开始徐徐的落下,他浑身上下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已病怏怏的,一下子没了气力。
原本得体的衣衫,如今已被熏的乌黑,梳理得极好的长发,也有了几分蓬头垢面的样子。
他气喘吁吁,觉得每一刻过去,都犹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
终于……陈正泰起身:“来,将那鸡钩出来。”
李承乾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已觉得自己的前胸饿的贴了后背,平日到了时间,他便要用膳,绝不会有人饿着自己,而今日……忙活了这么久,也饿了这么久,整个人竟是眼珠子发绿,盯着黄泥包裹的鸡发出渗人的光,绿油油的,像极了青青的草原。
此时,陈正泰让人取了餐具来,随即将这鸡外头等黄泥一点点敲开,紧接着,那满是油脂的荷叶便露在所有人眼帘,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香四溢,李承乾也不顾烫,他已饿极了,将这荷叶揭开,那已烧的橙黄的鸡便露出了端倪,陈正泰取了刀,割下一小片肉来,送到李承乾面前。
李承乾早已忘记了和陈正泰怄气的事,口水又不争气的流出,如恶狗扑食一般,将肉塞入自己口里。
一瞬间,李承乾便觉得一股酥烂肥嫩的肉入口,居然没有寻常鸡肉的感觉,颇有几分入口即化一般的感觉,那盐的咸味,再加上醋味与鸡肉交融,花椒所带来的辛辣,还有这鸡肉所散发的特有浓香,当然,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李承乾饿了,一个饿的前胸贴后背的人,猛地尝到这样的鸡肉:“咳……咳……”
却是李承乾吃得太急,竟是一下子咳得眼泪都要出来。
一旁的遂安公主干着急:“皇兄……”
谁晓得李承乾已经全然不顾斯文,将口中的鸡肉吞咽下去,随即已伸手,朝着剩余的鸡抓去,也不顾烫,毫不犹豫的撕下一个鸡腿,入口,鸡腿的滋味更是香嫩爽口,这时……李承乾才一边抓着啃了一半的鸡腿,一面神采飞扬的道:“实在太香啦,孤这一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美味,哈哈……”
鸡当然是好鸡。
可之所以这么香,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太饿了,一个没有尝试过饥饿的人,猛地这么一饿,这一顿鸡怎么不教他刻骨铭心。
除此之外……还有的就是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这几乎是李承乾自己做出来的鸡,堂堂太子,亲自手制,花费了无数的功夫,这种来之不易的成就感,足以让李承乾整个人在大快朵颐之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欣慰。
“来,来,再给孤留一个鸡胸,你们也吃吧,吃……陈正泰……孤真是佩服自己啊,皇宫里的御厨,都不及孤的一根手指头,当然,你陈正泰也有些许功劳。”
第五十章:大礼
看着李承乾狼吐虎咽,陈正泰也饿了,不过他吃得很斯文,吃之前,将另一只鸡腿撕下,先给遂安公主。
遂安公主看看一脸‘粗鲁’的皇兄,再看看文质彬彬的师兄,愈发的觉得,师兄简直犹如天神下了凡尘一样的人。
陈正泰一面吃想,意味深长的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还是个孩子,他有无数名师的教导,当然……还有一个优秀无比的爹,这么一个人……还欠缺什么呢?
他缺的不是武艺和文采,也不是礼仪和优渥的学习条件,真正缺乏的……是地气啊。
李承乾一人几乎吃了半只鸡,舔舔嘴,看着满地的骨架,意犹未尽。
陈正泰倒是觉得肚子饱了,遂安公主的肚量小,看着李承乾方才狼吞虎咽的样子,大吃一惊。
“再烧一只,我去抓鸡。”李承乾兴致勃然,整个人神采奕奕,摸了摸肚皮:“这鸡实在太有滋味了,真是该死,孤做出来的鸡为什么这么好吃。”
陈正泰觉得惹不起这个家伙,忙是领着遂安公主溜了。
这一次来二皮沟,是要检查一下白盐的生产,除此之外,还有粮食的收购。
陈家放出话去,将市面上的粮食收购一空,不过陈正泰并不傻,在市场价的基础上设置了一个上限,不至于让那些可恶的奸商故意囤货居奇,将粮价炒起来。
总而言之,陈家就是给这么多钱,爱卖卖,不卖滚。
四叔此前看着陈正泰,是一副很佩服的眼神,可现在再看这个侄子,突然觉得这个侄子有些智障。
陈家的钱……就这么糟蹋了啊。
不只买了这么多粮来,这白花花的盐,还拿去换钱,换鸡,换鸭,听说还不远千里,要去越州收购什么麻鸭。
高价买来了粮食倒是也罢了,毕竟粮食虽有涨跌,可以后总还有卖出去的可能。
可这鸡鸭不一样,这个时代,能吃得起鸡鸭的不多,而大量的鸡鸭,就不得不用谷物来喂养,不但要雇佣人来照看,还糟蹋粮食……一想到这个,四叔就恨不得将这些鸡鸭饿死了,一了百了。
等陈正泰忙碌下来,一天已过去,天色暗淡,他惊讶的看着天色:“啊呀,天居然黑了,只怕今日赶不及回长安了。看来……只好在此住下……”
遂安公主恍然道:“那就在此住吧,师兄……”
陈正泰正要吩咐人布置,却见李承乾心急火燎地赶来:“天黑了。今日怕是赶不及回城。阿妹,你来,我让人已搭起了两顶帐篷,咱们今夜夜宿于此。”
陈正泰面带微笑:“殿下……又烧了一只鸡?”
李承乾皱眉起来,极认真的道:“第二只烧的不好,想来是孤哪里出了错,孤再琢磨琢磨。”
当夜睡下。
关中的白日还算酷热,可一到夜里,便出奇得冷。
陈正泰裹着棉被,心里在想,遂安公主睡在帐篷里,会不会冷,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醒来,陈福匆匆来给陈正泰穿衣,一面道:“公子……昨天夜里,有一个人来,一直在外头候着公子,我想赶他走,他如何也不肯,非要见了公子才好。”
陈正泰惊讶的道:“为何不早说。”
陈福不吭声了,心里想,横竖都是公子做好人,半夜三更,我若是叫你起来,你还不打死我?
穿戴完毕,陈正泰出了厢房,便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手里捂着什么,此时曙光初露,天上下霜,打在此人的头上,像蒙了一层白白的灰,他口里不断的呵着寒气,不停跺着脚,吸了吸将要流出来的鼻水,身子弓起来,蜷缩着。
一听到有了动静,这人立即打起了精神,抬头,见是陈正泰出来了,顿时眉开眼笑,捂着身上的破絮上前来:“见过公子。”
陈正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邓健是谁。
邓健见了陈正泰,似是因为一夜的寒风,令他身子僵硬,以至于他的举止很是不自然,他朝陈正泰打躬作揖。
陈正泰仔细辨认,方才认得了他:“噢,有什么事?”
陈正泰毕竟是陈家的当家人,朝廷钦赐二皮沟县男,架子还是要有的。
邓健慌忙从破絮的袖里取出了一个红布的包裹来:“公子,俺……俺娘知道公子来了二皮沟,要送……送一双俺娘新纳的鞋来,她怕公子一早便走,怕耽误了时辰,俺……俺……”
他献宝似的,将这红布打开,果然……一双簇新的鞋摆在了陈正泰的眼帘。
陈正泰一愣:“就为这个?”
邓健见陈正泰错愕的样子,骤然之间,那被白霜覆盖的长眉之下,眼睛通红了:“俺娘说,公子恩德无量,先是准俺在此上工,又给俺送了新衣,再不用俺和俺爹穿一件衣了。这样的恩德,便是俺邓家一世当牛做马,也无法报效。这双新鞋,是俺做了工得了一些钱,俺娘买了布亲手纳的,公子一定不要嫌弃。”
陈正泰听得目瞪口呆……
见陈正泰踟蹰,邓健突然泪水滂沱而出,哽咽道:“公子救活了我们一家的性命啊,这是救命之恩,公子……俺年幼无知,啥都不懂……现如今公子给了工俺做,俺……俺……”
说着,哭了。
哭得极伤心,像老光棍入洞房前的喜极而泣。
身躯一抽一抽的:“公子若是不收下,俺心里便不踏实。”
“噢。”陈正泰点头,接过了鞋:“那我收啦,你好好做工。”
“是,是。”邓健闻言大喜,收了泪,千恩万谢:“俺一定不负公子,俺干活可卖力啦,就是不能糟蹋公子的新衣和工钱,每日若是不做八个时辰工,俺还是人嘛?”
呼……
陈正泰长出了一口气,他仿佛发现,自己和邓健完全是两个世界,看着他哭着鼻子,涕泪横流,面上表露出来的感激涕零,疑似做梦一样,手中的鞋子外观不咋样,不过可以看出针线还不错,鞋底也很厚实,是用了心的。
寻到了李承乾的时候,李承乾已清早起来,生了火……这狗东西居然又杀了陈家的一只鸡。
陈正泰脸抽了抽,不好发作,吃过了早饭,打道回府。
…………
过了一些日子,一艘艘粮船运抵了码头,陈正泰亲自到码头去点验粮食。
吐蕃人的反应很迅速,他们急需要白盐,再加上本身他们的粮产就高,居然很快便从吐蕃调了粮船来交易。
这一艘艘的粮船抵近,蔚为壮观,许多的百姓聚在此,议论纷纷。
“陈家在二皮沟,建了许多的粮仓,到处收购粮食,听说收粮的价格还不低。”
“疯了,眼看就要入秋,这时候……收什么粮……”
“倒是便宜了这些吐蕃人。
………
韦家……
韦玄贞坐在长亭处,轻松惬意默坐,一旁的童仆在旁煮茶,一阵阵茶香四溢。
“东主,东主……”
却是那黄成功急匆匆的来:“东主,不得了,码头处,吐蕃人送来了许多粮船。”
韦玄贞慵懒的抬眸,看了黄成功一眼:“嗯?”
黄成功摇着羽扇,智珠在握的样子:“此前,韦家虽卖了不少粮出去,可粮价虽高,东主还是不满意嘛?现在吐蕃人调了这么多粮来,以学生愚见,不久之后,长安的粮价只怕要暴跌。”
韦玄贞瞳孔微微收缩,随即眯着眼,继续盯着黄成功。
黄成功长身伫立,面上所表现出来的睿智已无法遮掩了:“陈家收粮虽抬高了粮价,可不久就要入秋,入秋之后,一旦秋收,这粮价怕要到谷底了,再者吐蕃人的粮络绎不绝的送来,到时,整个关中就要粮满为患了啊。”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立即抛售谷仓中所有的粮食,趁着陈家那些冤大头还肯继续收粮,能卖多少是多少。”
“全卖了?”韦玄贞有些不舍,毕竟……这个时代粮食就是根本。
“东主啊……所谓……有得有失,有失……方才能复得,趁着高价赶紧出粮,等到价钱低到了谷底,再买回来便是。”
“何况,韦家在长安有数不清的土地,等入了秋,这粮食一收,家中的谷仓又要堆满了。大丈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学生不客气的说,那孟津陈氏,满门都是一群糊涂虫,这世上,再找不到这样都冤大头了啊,一旦错失良机,后悔也就来不及了。”
韦玄贞心里极速的计算着,不禁颔首点头:“黄先生真是聪明绝顶,深谋远虑,吾有黄先生,何愁家业不兴?”
黄成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口里说,哪里哪里,东主言过其实了。
心里却不禁想,没错,老夫寒窗苦读二十载,手不释卷,又深谙世情,便是管仲再生,老夫也不觑他。
“就如此,立即将余粮统统卖了。”
“喏。”
第五十一章: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世民下朝回到了宣政殿的偏殿。
他这些日子心情格外的愉快。
那一首诗放出去,反响很好,文武大臣们纷纷交口称赞。
文治武功的道路虽是不易,不过……似乎也不远了。
他每到这个时候,内常侍张千便会殷勤地取了一个簿子来,送到李世民面前。
夕阳西下,那夕阳的余晖透进殿里来,殿中无数的灯火点起,照耀在李世民神采奕奕的脸上。
随即……他翻开了簿子。
这是一本钱簿,李世民提笔,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而这些数字,他早已能倒背如流。
随即……他兴致盎然地提笔,在这数字之后,又添了一笔。
二皮沟盐业,每日营业在数千贯上下,每日的盈利都是惊人。
你看……若是刨除掉盐税,一日的纯利也很惊人啊,朕算一算……这样算来,这两个月,只怕盈利已至十万贯了,朕的分成……不,朕之爱女的分成……想来也有五六万贯了,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将簿子合上,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张千:“今日……”
他顿了顿,随即道:“今日,去周昭容处。”
张千面无表情,他习惯了,每一次陛下算完账,就不禁兴致盎然要去遂安公主母亲处,他颔首点头:“奴遵旨。”
…………
李世民到了周昭容处。
周昭容忙带人迎接,这两月,陛下总是隔三差五来,因而这一处阁楼一下子多了几分人气,不但寝殿几经清扫,便是迎圣的御用之物,也拨发了不少。
周昭容每每想到此,便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自然清楚,这和自己的女儿不无关系,若不是她,还有那陈正泰,只怕自己绝不会有今日吧。
以往宫中一个可以忽视的人,突然炙手可热,实在令人感慨。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皇帝,周昭容更是小心的奉承。
李世民入了寝殿,周昭容亲自端来了茶盏,李世民呷了一口茶,精神奕奕道:“此茶倒是很有滋味。”
“这是陛下御赐的……”周昭容温柔浅笑,含情脉脉的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大笑:“不不不,朕不是说这茶好,这茶朕已喝过许多次了,朕说的是……这样的茶到了你这里,方才好吃。”
周昭容面上不禁染上了红晕,带着娇羞道:“陛下言过其实了,能得陛下这般垂爱……”
“朕不许你这样说,朕从前亏了你,也亏了秀荣,朕岂有不知呢?”
李世民露出一副遗憾的样子。
这令周昭容顿时眼圈红了,不自觉地垂下泪来。
李世民又叹了口气。
周昭容道:“陛下何故叹息?”
李世民一脸愁容的样子,端着茶盏,却不再继续喝,只是喃喃自语道:“太上皇久居在太极宫,也不是办法啊,他是朕的父亲,于朕有养育之恩。而如今,他在这旧宫之中,那殿宇老旧失修,朕这为人子的,每每念及于此便觉得羞愧难当。”
“陛下莫非要营造新宫?”周昭容顺着李世民的话问着,看着李世民一脸愁容的样子,女性特有的温柔便散发出来。
李世民感慨道:“对,朕早有此念,太上皇对朕有舐犊之情,朕莫说是修一个宫殿,便是十座、一百座,也无法报答太上皇的养育之恩哪。”
周昭容道:“陛下有此孝心,那么不妨去做便是,何必忧愁呢?”
“这你就不知了。”李世民苦笑道:“这营造新宫,便要动用库钱,且不说这是民脂民膏,朕若是决意营造,只怕朝中的御史,又要骂朕呢。”
周昭容听罢,暗暗蹙眉。
李世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若是宫中内帑有钱就好了,如此朕既可尽孝,又不必引发朝中的非议。”
他故意将孝心二字咬得很重。
“若说钱……”周昭容淡淡的道:“秀荣那里倒是有不少。”
李世民惊讶的道:“啊?她有钱,噢,对啦,朕竟忘了,她现在在外头和人做生意,她是女儿身,却也有志气,令朕很欣慰。”
眉下微微一颤,却故意将目光错开,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
周昭容随即道:“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李世民眉一扬,目光落在周昭容身上。
周昭容幽幽道:“可惜秀荣说,她要收购粮食,手中的钱,统统和那二皮沟县男去购置鸡鸭和粮食去了。“
李世民坐着,身体僵着不动,板着脸,一声不吭。
“陛下,时候不早啦。天大的事,也可以以后再说,我给陛下宽衣……”周昭容带着几分娇羞,冉冉宫灯之下,带着少妇别有的魅惑。
李世民不吭声。
“陛下……”
“咳咳……”李世民咳嗽,轻描淡写道:“噢,朕想起一件事来,朕今日还有一事不明,你早些睡了吧,张千,去取《公羊传》来给朕看看。”
张千垂着头如影子一般站在一旁,此时躬身道:“喏。”
打发周昭容先去睡了,李世民在这冉冉烛火之下,看了半宿的《公羊传》,等天微微亮,方才疲倦地离开了周昭容的寝殿。
等移驾到了宣政殿,张千低声道:“奴见陛下奋发读书,一宿未睡,不如陛下先暂寝一会再召见……”
李世民朝他呼喝道:“这么多的钱,怎么就没了呢……买粮,他们买这样多的粮做什么?”
这句话看上去虽是问张千的,可张千知道……他无法知晓答案。
“奴……”
“哎!”李世民叹息:“孩子终究是孩子,让一群娃娃手里捧着金元宝,这是暴殄天物啊。”
李世民咬牙:“秀荣没有主见,这定是陈正泰教她做的,她真傻,陈正泰也不是好东西,朕饶不了他。”
咬牙切齿的一骂,张千心思一动,一抹狞然自他眼底闪烁,张千道:“陛下,是否立即缉拿陈正泰。”
李世民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这种眼神说不出的冷然。
张千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李世民突然用一种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这阉奴,竟敢捉拿朕的弟子?”
张千已吓得汗毛竖起,忙是匍匐拜倒:“奴……万死……”
李世民面色冰冷,看都不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张千却不敢站起,跪在这冰冷的砖石上,已是瑟瑟发抖了。
……
越来越多的粮食,送到了二皮沟。
无数的粮食堆砌起来,放入了谷仓里。
临时搭建的谷仓有些残破,陈正泰不得不让人再三巡视,补漏拾遗。
许多的吐蕃商贾兴冲冲的来,陈正泰听不懂吐蕃语,好在他们的汉话还不错,陈正泰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后世手撕鬼子的影响,但凡见到了番邦人,虽也用汉话对谈,却不免变了音调:“你地……好好的干,白盐大大的有……”
吐蕃商贾们脸上笑开了花,这长安城里,最大的吐蕃商人达赤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陈正泰,他来长安已有七年,所接触到的长安人都精明无比。
今日可算遇到了一个傻子,达赤倒是颇为仰慕中原的文化,可见了陈正泰,竟是不禁在想,倘若长安人都是这陈正泰一般,该有多好。
“公子,十九艘粮船…总计二十七万斤粮…兑五千斤盐。如今,已是钱货两讫,若是公子还要买粮……某自当想尽办法周旋。”赤达满脸堆笑,发财了……此时他心里不禁雀跃。
事实上……为了调这些粮来,他可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毕竟从吐蕃调粮,哪怕走的是水路,可是沿途的损耗也很惊人。
只不过现在白盐是有价无市,能用粮食换来这五千斤盐,到时回了吐蕃,便可获取大利。
似他这样的吐蕃商人很多,有的调来了三四艘船,有的呢,则是和人合伙调船,这陆陆续续的粮船,只怕有数百艘之多。
如此巨量的粮食,一路辗转本是旷日持久。
不过吐蕃商人们生怕夜长梦多,几乎不计任何成本,用了最大的能量尽力将粮船在两个月之内调了来,一旦迟了,谁晓得这陈家会不会翻脸不认账。
“好的,好的。”陈正泰一脸谦和的道:“有劳啦,有劳啦。”
“哪里,哪里……”赤达面带微笑:“往后在长安,还多要仰仗公子。”
说着……赤达便起身告辞。
他出了陈家的宅子,猛地……一个黑影扑到他的面门。
下意识的,赤达拿手朝脸上一拍,顿时,他的脸上血肉模糊,将手摊开来看,却见是一只飞蝗方才飞到自己的面门,被自己拍死了。
赤达不禁咒骂起来:“岂有此理,这个时节……竟有这样大的飞蝗……”
说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五十二章:此天亡我也
快骑已火速抵达了民部。
一封快报送到民部尚书戴胄的案头上,捡起了奏疏,戴胄低头一看,险些昏厥了过去。
“苍天不仁,百姓不幸啊。”
长叹一声,戴胄随即拼命咳嗽,整个人都在颤抖。
太可怕了……
在关中的北部,出现了大量的飞蝗,数不清的飞蝗,遮云蔽日。
更可怕的是……这些飞蝗已铺天盖地的直奔长安,用不了多久,就要席卷整个关中。
关中……乃是天下最大的粮仓。
年过六旬的戴胄经历过数次的蝗灾,他非常的清楚……蝗灾意味着什么。
而根据奏报,这一次的蝗灾,比之从前的灾年更大,飞蝗来得更加凶猛。
完了……
戴胄只觉得眼前一黑,身躯战栗起来,接下来……更可怕的一幕即将出现,赤地千里……人相食!
“速速入宫!”
……
李世民很惆怅。
朕……不,遂安公主的钱呢……
低头看着案头上的钱簿子,上头依旧还是密密麻麻的数字,而现在……这些数字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意义,陈正泰这个混蛋,朕下次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李世民咬牙切齿,心里越发的急躁。
张千匆匆而来:“陛下……戴公求见。”
“宣。”
李世民定了定神。
片刻之后,戴胄入殿,显然他走得特别地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到李世民跟前行礼:“臣……”
说着,他取出了一份奏报。
张千将奏报送到了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见了那奏报,瞳孔一缩。
只是……他的表现,竟是出奇的没有失态。
只是……他那沉下的眉,却已透露出了问题的严重。
李世民沉默良久,将奏报徐徐放下,眸中掠过了一丝凛冽:“召群臣!“
宫中钟鼓响彻太极宫的上空。
宫前诸衙当值的官吏都不禁错愕地抬头……
随即,百官觐见。
李世民穿戴服衮冕九章,头戴朱冠,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群臣礼毕,李世民张口道:“雍州来奏,此地久旱一月有余,三日前,突见飞蝗,日前,飞蝗蔽日,席卷诸县,诸卿……关中出蝗了!”
一句关中出蝗……顿时满殿哗然。
其实……许多人已经开始察觉了些许的征兆,譬如长安城里开始出现零散的飞蝗。
又譬如,这些日子,长安已有一些日子没有下雨了。
当然……征兆归征兆,有时偶尔会出现一些飞蝗,也是常有的事,或者说……在局部区域,出现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陛下口里所说的出蝗,显然意味不同,这说明的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将要降临。
蝗虫在这个时代……比之水患更加可怕,因为水患所影响的不过是沿岸的州县,而一旦大规模的蝗灾出现……那么整个肥沃的关中之地,即将沦为人间地狱。
李世民豁然而起。
他刚接到奏报的时候,显得十分的镇定,可现在当着群臣,李世民眼眶已是红了,声音略带疲惫沙哑:“百姓以谷为命,而飞蝗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若飞蝗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
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浅显,不过是说,百姓们靠着粮食活下来,而蝗虫们若是吃了,这是侵害百姓啊。后头的话,则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之意。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见众臣都是面如死灰。
飞蝗的危害,人所共知……哪怕是房玄龄,杜如晦人等……此刻能做的也是有限。
只是……
当李世民一言道出的时候,却发现,群臣之中,突然有人眼前一黑,砰的一声,有人居然直接栽倒在地。
群臣哗然,朝着那人看去。
李世民亦是举目相看,他此刻心乱如麻,却见一个大臣一头栽倒在了殿中。
再细看,乃是散朝大夫韦弘素。这韦弘素乃是韦玄贞的族叔,入朝为官,居然一听到蝗灾的消息,生生的晕倒了过去。
李世民骇然,心里想,此真大臣也,闻灾而悲痛如此,朕竟也不如他。
宦官们慌了,匆忙要将韦弘素搀扶起来。
却又在此时……突然……有人啪嗒一下跪倒在地,犹如疯了一般捶打着心口,哽咽难言一般,口里张张合合,老半天,方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此天亡我也!”
此人一哭……
顿时李世民已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悲伤的情绪是会感染的,李世民竟是眼眶一红,他身躯颤抖着,心里便想,朕登极不过三年,竟遭遇如此大灾,莫非这是上天的警示嘛?
若如此,臣民们将如何的看待朕哪,倘若关中赤地千里,无数百姓饥肠辘辘,朕……又有什么面目称孤道寡呢?
如此一想,竟也觉得自己心口……疼的厉害。
…………
“东主,东主……”
黄成功脚步匆匆,寻到了韦玄贞。
韦玄贞伫立在自己的后园,韦家的后园,占地百亩,栽种了无数名贵的树种,又有数不清的奇石,堪称人间仙境。
而此时……韦玄贞背着手,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枝叶上的几只肥大蝗虫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后园里,竟是出现了一些蝗虫。
黄成功已到了韦玄贞的身后。
“东主……”
韦玄贞面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却没有回头去看黄成功,而是淡淡道:“怪哉,这时节,哪里来的飞蝗呢,成功哪,难道……要滋生蝗害了。”
“东主真是神机妙算啊,学生不如东主远矣!”
“……”
听了黄成功的话,韦玄贞突然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自觉的,竟是发现自己的脚有些发软,他身子微微颤颤,背着手,旋过身去,面上勉强保持着微笑:“蝗害并不严重吧?是零星出现嘛?”
黄成功像是一副自己四个儿子养到现在,这才发现竟不是自己所生的样子。
他踟蹰了片刻:“东主……民部那里……那里……刚刚传来消息……蝗害来了……数不清的飞蝗……已席卷关中北部,四处蔓延,长安……亦无法保全,此次蝗害只怕百年未有。”
韦玄贞脸上最后一丁点的笑意此刻也转瞬不见,他脸色惨然起来。
百年未有。
其实以韦家的家底,即便遭遇了灾难,其实也无法令他们伤筋动骨。
可现在……韦家在长安的万顷良田,粮食还未成熟,今年……只怕要绝收了。
而更可怕的是……
韦玄贞艰难的道:“我们的粮,还没有交割吧?”
粮食的交易,是需要时间的。
这等事,自然交给下人们去办,韦玄贞死死的看着黄成功。
空气凝滞了。
风很柔和。
黄成功无言的面对着韦玄贞死灰的脸,而后……缓慢的点了点头。
韦玄贞瞳孔收缩,越发觉得自己的双腿……已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都已交割了?”
“是的,学生只恐夜长梦多……”
韦玄贞:“……”
........
新书求点支持,比如推荐票或者什么的,这很合理吧?
第五十三章:大赚一笔
“完了,完了……”韦玄贞几乎要昏厥过去。
大灾之年没有粮食,这是韦家前所未有的事啊。
前些年都是太平年景,怎么好端端的今年就大灾了呢。
“快,快,立即让人收割……收割地里的粮……”
睿智的黄成功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去看韦玄贞,当然……这种眼神很快便一闪即逝,他随即道:“东主……如今,粮食还未熟呢,如何收割?”
韦玄贞:“……”
韦玄贞站着,一动不动,他整个人已是浑沌了,脑海里无数的念头划过,似乎还侥幸的希望眼前这一切还未发生过。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疾步而来,韦玄贞还未看清来人,便见这须发皆白的老者已到了他的面前,来人……乃是韦玄贞的族叔,族叔死死的盯着韦玄贞,随即咆哮:“畜生,你干的好事!”
啪!
手开弓,一个耳光打在了韦玄贞的脸上。
韦玄贞打了个踉跄。
这韦家的族叔捶打的胸口厉声道:“你真是利令智昏啊,你可知道,你的堂兄在朝中得了这个消息,当场便昏厥在了朝堂上,我们韦家这么多年……怎么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一边跺脚,一边痛骂。
黄成功吓得脸都绿了,下意识的脚步朝后挪了三四步,觉得安全了,才痛心疾首的苦苦相劝:“不要啊,不要啊,不要……不要……”
韦玄贞被这一巴掌打醒,哆嗦着嘴,刚想要说点什么,这族叔已是拂袖而去。
韦玄贞沉默了很久,目光才落在了黄成功的身上。
黄成功惊魂未定,也有些慌乱了:“东主,这……这……”
“该如何是好?”韦玄贞死死的盯着黄成功。
黄成功:“……”
黄成功心里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必须得想出计策,如若不然,东主一定会活埋了自己,东主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好在黄成功是个极有办法的人,他眯着眼:“东主想要挽回损失,只有一个办法,敢问东主,这大灾之年什么东西最珍贵?”
“粮食。”
黄成功惊喜的道:“东主真是颖悟绝伦啊。”
“不错,大灾之年,最珍贵的就是粮食。接下来……粮价势必暴涨,关中无粮……现在莫说韦家缺粮,这关中之地谁不缺呢。用不了多久,关中即将赤地千里,百姓们易子相食,到时即便几斤粮食换购置一个人丁,十斤粮食,收购那些要饿死的百姓一亩地,也未必没有可能。所以当务之急是……求粮。”
“求粮?”韦玄贞看着黄成功:“哪里还有粮?”
“眼下手里粮最多的不就是那陈家?”
一听这个,韦玄贞顿时火冒三丈:“这个老夫自然知道,只是……”
“不如,东主去和那陈正泰谈一谈,东主息怒,你看……那陈家怎么会知道蝗灾的消息,他们购粮,纯粹是吃饱了撑着而已。”
“可如今发生了大灾,只怕他们心里也害怕,东主您的姐妹可是皇贵妃,又为皇帝生下了第十子,他们陈家难道不忌惮东主的声势吗?不如这样,我们回购粮食,先看看陈家如何出价。”
韦玄贞心念一动,觉得有几分道理。
黄成功虽然此前怂恿自己卖粮,可道理并没有错,马上就要秋收,数不清的新粮即将入库,这堆在谷仓里的陈粮恰好有人高价收购,不卖了还留着吃吗?
韦玄贞决定原谅他。
沉吟片刻:“去拜访陈家?”
黄成功笃定的道:“对,而且还要快,最好立即动身,时不待我啊,若是让其他人捷足先登,万事休矣。”
韦玄贞深吸一口气:“去备车。”
…………
陈正泰听到韦家人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跑路。
可脚刚想挪动,才意识到……这特么的不是我自己的家吗?我跑个啥?
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让陈福预备几十个刀斧手准备,布置在大堂四周,当然……专业的刀斧手是没有的,只好去抓了陈正德这些养猪的来凑数。
呼……
深吸一口气,我陈正泰不能死啊,蝗灾在即,我陈正泰要留着有用之身。
布置妥当,请了韦玄贞进来,见韦玄贞二人入堂,陈正泰已是满脸堆笑,起身。
于是大家相互见礼。
韦玄贞眉开眼笑:“贤侄你好啊。”
陈正泰心虚,道:“世伯来此,所谓何事?”
黄成功站他们一旁看着他们寒暄,嘴角不由微微一抽,在心里嘀咕道,东主天天骂人家傻子,到了跟前,嘴跟抹了蜜似的,贤侄,贤侄的叫。
啧啧……
韦玄贞嘴角轻轻抽搐了下,按照从前他是打死也不会来陈家的,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强挤出笑意。
“贤侄,听说关中蝗灾在即,长安城里闻风而动,单单粮价,就涨了一倍。”
这才多久啊,消息传出,才一个时辰不到而已。
韦玄贞说到这个,心又疼了,疼的厉害。
可是他很清楚,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是粮价上涨一倍,便是十倍一百倍,也是常有的事,一斤粮就是一条命啊。
“老夫明人不说暗话,此来只为一桩事,那便是买粮……”
买粮……
陈正泰觉得眼前韦玄贞,简直就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这个……这个……世伯想来也知道……”
“你出个价吧。”黄成功在一旁心里干着急,生怕夜长梦多,再过一些时候,粮价又要翻番。
“这……我不缺钱。”陈正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缺钱啊,手里有粮、有盐的人,还会缺钱吗?
韦玄贞要炸了,正要暴怒。
陈正泰随即道:“听说韦家的地多,要不……以地换粮。不如这样吧,五十斤粮换一亩地,如何?”
韦玄贞脸瞬间涨红,气得要昏厥过去,我们韦家从来只有买别人的地,哪里有卖地的道理,卖了地,我韦玄贞岂不成了不肖子孙?
黄成功却在一旁起心动念,忙是用眼神制止即将暴怒的韦玄贞,随即躬身到了韦玄贞面前,低声道:“东主息怒,这买卖……固然不合理,可是接下来……粮价势必暴涨,眼下关中无粮……现在莫说韦家缺粮,这关中之地,谁不缺呢。五十斤粮换一亩地,确实是亏了,可东主想想看,用不了多久,这关中百姓易子相食,便是十斤粮食,收购那些要饿死的百姓一亩地,也未必没有可能。有了粮食还怕没有土地?姓陈的小子不知道大灾之年粮价的行情,咱们不亏。”
韦玄贞一听,顿时心思动了起来。
方才他确实是暴怒,可细细一想黄成功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今年地里是不可能长出粮食了,朝廷的库粮也坚持不了多久,关中乃是天下的粮仓,这里缺粮,今年之内,不知多少人要饿死。
一般遇到这样的大灾年,势必会有无数可怜的百姓为了生存下去,贱卖自己的家产,手中有粮食的人家,不但不会因为灾情而受损,反而可以借此机会牟取暴利。
韦家有的是地,这京兆府有近半的土地都掌握在韦家的手里。
何况陈正泰并不是五十斤粮收购一亩粮田,而是五十斤粮收一亩地而已,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粮田是很值钱的,可是地有很多种,有的是山地,有的是丘陵……这个价格若是在往年当然属于跳楼价,可在现在……
韦玄贞死死的盯着陈正泰不做声。
黄成功明白了东主的心意,一脸潇洒睿智的样子,朝陈正泰道:“五十斤粮……依老夫看,八十斤粮才可。”
陈正泰乐了:“噢,既然如此,那么就算了,若是韦家不卖,我找杜家去。”
一听……韦玄贞急了。
黄成功立即道:“二皮县男,且慢,有话好好说。”
陈正泰笑了。
韦家现在十分需要粮食,这一次大灾对于韦家而言,是一次绝佳的机会,是以,韦玄贞开口便愿卖出三万亩城西的土地与陈正泰交易。
韦玄贞一开了三万亩土地的口,黄成功却急了,忙是朝韦玄贞打眼神,又低声道:“三万亩……能换的粮食,不过一万五千石而已,东主……还是太少了,要弥补此前韦家的损失……不如多卖一些,城西的土地……大多贫瘠……等韦家有了足够的粮食,只等这关中民生凋零,再用粮食去换人丁和土地,到时定能大赚一笔。“
算盘打得不错,可韦玄贞却一颤,他有些不太自信起来,这事儿太大了,这可是列祖列宗们传下来的土地啊,他迟疑的看了黄成功一眼。
黄成功给他一个笃定的眼神,压低声音道:“事到如今,已是没有退路了,城西之地本就贫瘠,韦家多的是山泽土地,眼下粮食才最值钱,东主啊,大丈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要弥补韦家的损失,只有如此了。”
韦玄贞咬咬牙:“好。”
于是抬眸,继续和陈正泰交涉。
当下签了契约,陈正泰要送客,韦玄贞也打算走。
黄成功却扯住韦玄贞,而后不动声色的看着陈正泰道:“二皮县男,且慢着,既是谈妥了,何不早早订立契约,交割粮食和土地呢。”
“这么急?”陈正泰很吃惊。
“越快越好,地契我们这便让人送来,粮食呢……韦家自然来人,今日就要运走,现在天色虽然不早了,可也绝不能耽误。保人嘛,这个也好办,今日之内,大家把事情办妥,各自心安。”黄成功的态度很坚决。
他的自信,让韦玄贞也渐渐笃定起来,不得不说,黄先生还是很睿智的,夜长梦多嘛。
…………
求票。
第五十四章:有粮就是了不起
韦玄贞听罢,恍然大悟,黄先生还真是想的周到,毕竟谁也不晓得这陈家会不会反悔,这粮价将来可是一天一个价钱,到时候若是反悔,只怕还惹出什么纠纷。
虽然交易麻烦,可是当即交割最是实在,黄先生和老夫运气是差了一些,不过……却也算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依你们就是了。”
陈正泰回答得很爽快。
当即,韦家便命人取了地契,又请京兆府的人来作保,而在当夜,连绵不绝的韦家粮车便来了,浩浩荡荡,很是壮观。
到了后半夜,总算将这些琐事办妥了,韦玄贞松了口气,黄成功则在一旁面带微笑,忍不住道:“东主,这陈家真是走了狗x运,此次便宜了他们,不过……现如今东主有了粮也可高枕无忧了。吾观那陈正泰,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哈哈……真是愚不可及,竟不知灾年粮食才是根本,这样的人是守不住家业的。”
韦玄贞下意识的颔首点头,赞叹道:“黄先生最擅长的就是识人,既然黄先生对那小子有了品评,那么定是不会错的了,也幸好此人愚蠢,如若不然,想将这些粮换来,还真是不容易。”
“这都是东主雷厉风行的缘故,等过几日,粮价高不可攀时,那小子后悔也来不及了。”
……
送走了韦玄贞二人,陈正泰脑子还是有些发懵。
说实话,这大灾已经来了,他心里只想着救人,自己的粮仓里,囤积着数万石的粮食,陈正泰是个有良心的人,发灾难财的事他是不肯去做的。
可哪里想到,会有两个家伙,上赶子跑来买自己的粮。
马德……智障啊!
噢,对了,该预备救灾了。
陈正泰几乎是一宿未睡,兴奋的睡不着啊,足足十万亩的地,虽然真正的粮田不过一万余亩,可山林和川泽也是很有价值的。
这可是足足有近五十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后世一个镇的行政面积,而如今却已归陈家所有。
陈正泰上辈子做梦都梦不到有这样的好事。
虽是卖了一万五千石粮出去,可手里依旧还有几万石粮食。
所以……卖出去的粮,对陈正泰而言,并不会伤筋动骨。
但是这地就值钱了,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发财了。
……
到了次日,果然……铺天盖地的飞蝗,已开始出现在了长安的大街小巷,遮天蔽日,令人滋生出绝望之心。
这一只只本是温顺的飞虫,现如今……好似吃了威尔刚一般,一下子变得无比的暴戾,它们所过之处,一切的绿色都化为乌有。
此时……陈正泰忙请了李承乾和遂安公主来。
当着二人的面,陈正泰显得很认真的样子,开口道:“师弟,师妹,如今这满京兆府都是飞蝗,灾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恩师在朝,只怕已是焦头烂额了,我思来想去,我既是恩师的弟子,自当为恩师分忧。”
说着……陈家的大堂里,几只飞蝗飞了进来,振翅发出嗡嗡的声音。
遂安公主道:“师兄说的太好了。”
李承乾则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看到这漫天的飞蝗,只觉得很新鲜。
当然……这实在不是他没有良心,他是皇太子,自幼养尊处优,没有体会过饥饿。
莫说是蝗灾,就算是现在大水淹没了整个长安,他这皇太子也定是毫发无伤,身边有足够的人悉心照料。
所以他并不觉得事态严重,反而觉得漫天的飞虫让他枯燥的生活多了几分新意。
陈正泰压压手,对在自己面前永远保持兴奋的遂安公主道:“师妹,我还未说完,说完之后,你再来评一评我说的好不好。咳咳……”
随即,陈正泰道:“现如今,二皮沟有粮食四万七千石,除此之外,还有鸡鸭十数万……”
“哟。”李承乾听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口角有些湿润:“还有这么多鸡?”
陈正泰:“……”
ri!
“殿下,请严肃一些。”
“好,好,你继续说下去。”
“我们应当以恩师的名义,赈济百姓,我思来想去,凭我一人的力量是无法安置这么多的流民,赈济这么多百姓的,唯有师弟和师妹一同协助,才能将事情办妥。细细想来,眼下要赈灾,一方面是立即放出鸡鸭,尽力吞噬飞蝗,缓解灾情。其次,则是招徕流民,安置他们,以工代赈……除此之外,还需想尽办法,投入粮食于市场,平抑粮价……”
李承乾倒是认真起来:“你哪里来这么多鸡鸭?”
“早就买了,且鸡生蛋,蛋生鸡……”
李承乾不禁犹豫起来:“可是为何以前没有人蛋生鸡呢?”
“……”
陈正泰无法理解,这家伙为啥总是对鸡有兴趣。
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鸡鸭这种东西,其实是十分消耗粮食的,寻常的百姓人家,可能家境殷实一些的会养几只鸡用来生蛋。
可让它们将蛋孵出鸡来,却是不肯的,因为……养鸡一旦超过了数目,就难免需要谷子,用谷子来喂鸡在这个时代是十分奢侈的事。
可陈正泰不一样,他大量的收购鸡鸭,也尽力的孵化小鸡,这鸡的生zhi能力非凡,两个多月的时间,足够形成巨大的规模了。
“师弟,此事……干不干?”
李承乾想了想:“好,听你的!”
之所以把太子拉进来,是因为陈正泰需要借助东宫的人力,如此大规模的安置百姓,发放粮食,平抑物价,这都不是一件小事。
见李承乾点了头,陈正泰大喜。
……
三叔公听说陈正泰要赈灾,一下子病倒了。
他太难了。
好不容易看到家族有了几分起色。
谁晓得家里居然出了一个败家子。
在他看来,越是大灾之年,就越是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扩张的大好时机,这个时候不囤起粮来,居然还去放粮,简直就是败家啊。
朝廷的事,管我们陈家什么事?
就算是皇帝老儿来要粮,陈家也绝不能给。
世族可以给统治者提供人才,同时统治者也给世族提供许多的高官厚禄,这些在当时而言,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甚至陈家可以支持北周皇帝,也可以支持隋炀帝,可以支持王世充,可以支持李建成,但是……支持是为其效劳,可要是给钱给粮,门都没有!
因为道理很简单,钱粮是一个家族的根本,怎么能轻易给人呢?
而且……这百年来,王朝更替极快,无数强极一时的王朝,不过延续二世即告灭亡。
从东晋到现在,整个北方,一个王朝的寿命多则数十年,少则十数年,这在许多世家大族的心里,已形成了一个固有的印象,也就是……皇帝不过是走马灯而已,哪里有将自己全家的资本统统投给一个天子的。
等过了几年,李唐若是完蛋了,那就真是与国同休,延续了数百年的家族也即将覆灭了。
而今……大唐建立的时间不过十年,此时此刻,不会有人相信,这个王朝能够延续至两百八十年之久。
在三叔公的观念里,只怕这大唐和北魏、北周、大隋一样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说不准过了十年二十年,也就没了。
哎,正泰终究是个孩子啊,这个道理他不懂,老夫就不同了,老夫活了六十多岁,已经历经了四朝,老夫吃的盐,在这陈家里除了那陈福,比任何人都多。
帮助朝廷赈济百姓,疯了……
陈正泰很忙,没空搭理三叔公。病着也好,养身...
在此时,长安的粮价已涨到了七倍。
几乎所有有一些粮的人家,尽都将粮食藏了起来,大灾之年,首先迎来的是巨大的恐慌。
只是……当粮价涨到七倍时,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价格还会继续上涨……粮价却慢慢开始趋于稳定,甚至……已经开始有下跌的势头了。
因为在此刻,陈家已开始发粮,所有人至二皮沟,每一人丁,可以用平时的粮价购买三斤粮食。
一下子整个二皮沟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来购粮的人群。
虽然来的人太多,能买到的人却是极少,可是……这给了许多人心理上的预期,既然有便宜的粮食可以买,为何要买那些奸商七倍的粮食,他们宁可花费几天的功夫慢慢去排起长龙,也绝不去过问其他的粮店。
而此时……数不清的鸡鸭,在李承乾的带领之下,已是放出了笼子。
无数的鸡鸭漫山遍野的放养,此前为了养活这些鸡鸭,陈家花费了不少的谷物了。
可现在不同了,这漫天飞舞的飞蝗,恰恰成了鸡鸭们最具价值的餐食。
当下成灾的蝗虫在后世被称之为东亚飞蝗,一旦成灾,身体会分泌出毒素。
当然,这种毒素对于鸟类很有效,可因为单个飞蝗身体的毒素剂量极小,对于鸡鸭而言……其实并不高。
此时这些鸡鸭,已经许多日子没怎么喂谷了,一个个骨瘦如柴,它们身体摇摇晃晃的出了笼子,看着这满天飞舞的飞虫,便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
尤其是那沙鸭,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原本鸡鸭们还会有所挑剔,可现在饿极了,纷纷大快朵颐。
另一边,二皮沟开始四处张贴‘蝗虫’使用指南,里头明确的表明飞蝗有一定毒性,若要大量食用,可用三十五种食用方法。
第五十五章:想吃鸡吗
蝗虫烹饪指南,不只是要张贴,还要让人口耳相传。
毕竟,这个时代能识字的人凤毛麟角。
这令陈正泰想起了三叔公,三叔公的童谣还是很有用处的,通俗易懂,传播能力强,于是让人编了童谣,叫《太子吃蝗虫歌》。
吃蝗虫……是当下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前头加一个太子的冠名,是陈正泰用三只鸡换来的,毕竟在这个时代太子就是天下最有影响力的网红之一,一经推出,势必轰动。
数不清的鸡鸭,四处寻觅蝗虫的踪迹,尤其是在夜间,最是活跃,陈正泰让人赶着鸡鸭,编为数十个组,朝各个方向并进进发,当然……对于这漫天的蝗虫,鸡鸭的用处或许不大,可一旦将鸡鸭驱至水草多的地方,这里大多都有蝗虫产下都幼卵,麻鸭在这方面,堪称为除卵高手,如此便可阻隔飞蝗的繁衍。
关中的蝗灾,和其他地方不同,其他地方……飞蝗肆虐,十几天时间,可以奔袭数百上千里,流动性极大,而关中历来的蝗灾,往往都只限于关中区域,因为四面都有巨大的山脉阻隔,因而蝗虫对整个关中的破坏极为严重,好的方面,则是不必担心蝗灾继续蔓延。
此时……那些已发青的麦田转瞬之间,失去了绿色,一年的生计,骤然间化为乌有。
到处都是绝望的百姓,他们拼了命的试图驱逐蝗虫,可这漫天的飞蝗,让人无计可施。
粮食……暂时还是够的,可失去了新粮,就意味着未来一年的生计都已失去了。
绝望的驱逐蝗虫的灾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上百年的战乱,整个关中一次次遭遇了屠戮,好不容易才十数年的安稳,在此刻打破。
放声悲哭的声音不绝于道,唯有那些瘦骨嶙嶙的孩子,方才不知生活的艰辛,兴奋的追逐着飞蝗,发出笑语。
长安城里的牙行,据闻已经充斥了无数即将发卖的孩童和妇人,在即将到来的饥饿面前,已经开始有人未雨绸缪。
这关中的百姓们,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活下去,无论用任何的方法。
可怖的还是大量粮食的囤货居奇,在价格高涨了七倍之后,陈家想尽办法放粮,虽然勉强止住了涨势,可那些拥有大量粮食的人家,依旧没有愿意贱卖粮食的愿望。
而此时……地价已开始暴跌了,寻常的百姓,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灾害,他们必须得赶在地价跌落到谷底时,赶紧将土地贱卖出去,只有如此……才可以换来一年的口粮。
一场巨大的灾难,打破了所有人对来年生活的幻想,年底给孩子添置的一件新衣,给新妇预备的嫁衣……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来年如何,已经没有人再关心了。
大量的流民,开始意识到,二皮沟可能会有粮,许多衣衫褴褛之人,带着最后一丝的期望,朝着二皮沟进发。
而在这里……陈正泰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的准备,在这巨大的灾难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对于灾难的认知……依旧还是不足。
遂安公主见陈正泰愁眉不展,当日便回了宫,到了正午气喘吁吁的回来,背后的宦官,提着几个箱子。
箱子放在地上,揭开,里头是各种珍宝。
陈正泰看着箱子:“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母亲给我留着的嫁妆,我统统带来了,师兄,你不要总是愁眉不展才好。”
陈正泰深吸一口气:“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师妹送我情。”
当然……这个时候珠宝并没有什么用,盛世古董乱世金,其实这话陈正泰觉得不对,因为这句话,是对大户人家而言的,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到了乱世,只有粮食才能活命。
……
李承乾看着这么多的鸡鸭,不禁手痒了。
他如往常一样,抓了一只肥鸡,口水就下意识的流了下来。
前些日子,二皮沟舍不得给鸡鸭多吃谷子,这些鸡鸭一个个骨瘦如柴,看着像一群难民一般,如今……到处都是它们的食粮,可怕的是,蝗虫的营养成分,比之寻常的谷物要丰富的多,鸡鸭们身上的肉以可见的速度在增长,一群孵化出来的小鸡小鸭,也发挥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跟着母鸭和母鸡身后,撕咬着蝗虫的尸首。
李承乾愉快地哼着曲儿,熟念的放血、拔毛,随从宦官的身上专门背了一个包囊,包囊里有葱姜姜醋,还有李承乾最爱的花椒,白盐自然也是有的,材料预备好了,于是生火,黄泥一裹,便开始烧起来。
黄泥里的鸡散发着幽香,李承乾很喜欢这种等待的感觉,从记事起,身边总有一群很‘优秀’的人,今日告诉他,他应该做什么,又告诉他,什么事不能做。唯有烧鸡,才让他有一种别样的期待。
肉香开始四溢。
李承乾高兴的手舞足蹈,等烹熟了,取了鸡出来,依旧还是猴急的样子,顾不得烫,扑哧扑哧的先撕下一个鸡腿,放入口里……
“香!”
地上已有宦官铺了一个蒲团,所以李承乾席地坐在了蒲团上,一口香嫩可口的鸡……入口,李承乾觉得畅快淋漓。
“不过……今日盐好像放多了一些,火候还欠缺几分,肉质有些塞牙,下一次……当仔细火候才好,噢,还有,花椒的滋味差了一些,莫非是孤口味重了,嗯,下次要多放。”他手抓着油腻的鸡腿骨,依然还是觉得很有滋味。
只是……等他抬头。
却发现……远处,许多闻到了香味,衣衫褴褛的人竟是悄然无声的出现。
这些人一个个蓬头垢面,面上带着几分畏惧,他们不敢过份靠近,而是远远的在十几丈外驻足停下,接着蹲在地上,一双双眼睛,似乎没有在意李承乾这位太子殿下,满是污垢和菜色的脸,带着麻木,只有那一双双眼睛,绿油油的,齐刷刷的看着鸡腿,他们喉结滚动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他们能感受到了自己微不可闻的口水吞咽之声。
李承乾一愣。
聚来的人越来越多,乌压压的。
以至于李承乾身后的护卫紧张起来,忙是按紧了腰间的刀柄。
李承乾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以往的时候,他不会在乎身边人的看法。
在他看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穿着体面的衣衫,哪怕是最卑微的宦官,在自己进膳的时候,也绝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这些该死的狗东西早被东宫喂饱了。
可眼前的一群人,那一张张带着菜色的脸,还有那一双双带着**的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尤其是一些胆子较大一些的孩子,他们甚至下头没有穿裤,就光着***,离的李承乾更近一些,他们蹲在地上,吸着鼻涕,流着口水,胀大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李承乾对此……不在乎。
他是太子之尊,自觉的这都是应当的,虽然觉得这感觉有些奇怪,可自幼的宫廷教育里,他已将自己置身于人上之人的地位了。
于是,他继续啃着鸡腿,等这鸡腿变成了骨架,随手一抛。
骨架在半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线。
远处的人群竟有些耸动,好在,许多人还是有所克制。
可孩子们却不一样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竟好似是打抢一般,朝着骨架的落地点蜂拥而去。
最后一个大孩子拿到了骨架,如得胜的将军一般,趾高气昂的忙将骨架往口里塞,他拼命的吮舔着,口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这一刻……他仿佛面上带着光,人生已抵达了巅峰。
而这一幕……恰好被李承乾看中。
本要继续去撕下鸡翅的手,猛地顿下。
就在这一刻,李承乾突然发现……好像这个世界……并不是自己所认知的那个样子,这个世界的人,也并非和自己想象中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对身边的宦官道:“去问问他们,想吃鸡吗?”
第五十六章:大功
太极宫宣政殿。
李世民已是急的如热锅的蚂蚁。
御案上盛放的乃是一碗黄米粥。
自接到了奏报之后,李世民当机立断,立即开始裁剪了宫中的用度,为了显示自己与百姓同甘共苦,到现在为止,他已喝了三顿粥了。
可即便现在饥肠辘辘,李世民依旧没有胃口。
他背着手,带着几分无力,从前的不可一世,在天命面前,竟是这样的无力。
虽然已经想尽了无数的办法,想要缓解灾情,想要赈济百姓,可是……这无疑是杯水车薪。
朝廷的库粮现在还不敢轻易动用,因为大灾才刚刚开始,一旦动用,以至库粮枯竭,那么……接下来的境遇更加可怕。
李世民心烦意乱,虽然他再三要求世家提供粮食,可……这诏书却是石沉大海。
他们如三叔公的想法是一样的,钱粮是一切的根本,而大灾某种程度,也是世家大族兼并土地的契机。皇帝如走马灯一般的转,无论这天下姓杨还是姓李,只要家里有地有粮,他们依旧可以享受着高官厚禄。
即便是李世民的妻弟长孙无忌,此时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世民特地招来了一些近臣,长孙无忌就站在最前头,长孙无忌诉苦道:“二郎,臣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陈粮了啊,家里人口多,子弟也多……实在不成,臣愿倾尽家财,献上粮食八十石。”
长孙家族乃是洛阳豪族,在洛阳有着大片的土地,他咬了咬牙,拿出了八十石粮出来。
李世民却是深吸了一口凉气,这么一点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
他看向其他的近臣。
众人低着头默不作声,说实话,长孙家八十石粮都给多了。
在他们看来,他们能有此高位,并不是因为李家给的,而是自己的家族足够殷实,皇帝不得不对家族进行拉拢。
倒是有几个勋臣打起了精神,程咬金道:“陛下,臣的库中倒有三百多石粮食……”
于是,大家一个个报出了数目,你一百,他八十……李世民总算心里有了几分宽慰,只是单凭这些粮食……
“陛下,臣家里实在是无粮啊……”
“陛下,家里开销大……臣已穷的要吃不上饭了。”
“家里的孩子,饿的嗷嗷叫。”
不乏有人开始哭穷。
李世民觉得这些话极刺耳,扰得他越发烦躁了。
却在此时,李世民抬眼见张千战战兢兢的进来。
张千挨了一顿责罚之后,人老实多了。
到了殿中,张千拜倒。
李世民急促的看着张千,厉声道:“现在粮食市价几何?”
对于李世民而言,眼下当务之急是平抑粮价。昨天夜里,粮价已涨了七倍,一斤达到了二十一个铜钱,这对受灾的百姓而言,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若是放任这样上涨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粮价就要超过十倍,甚至二十倍、三十倍。
张千细声细语道:“陛下,奴方才放出百骑打探,而今,东市的粮价已经抑制了下来,据闻……竟还有下跌的趋势。”
“什么?”李世民一愣。
这和他对眼下灾情的认知有些不一样。
怎么还会粮价下跌?
“陛下……”张千也是一脸震撼的样子:“听说是二皮沟那儿,大规模的原价卖粮,而且还弄什么限购,寻常百姓,想要买粮,每个人丁可限买三斤。不只如此,二皮沟盐业也开始在许多地方施粥,说是奉了皇命……”
李世民瞳孔收缩着,顿时觉得不可置信的样子。
陈家……这样舍得?
他们一家人除了那正泰以外是什么德行,朕难道还会不知?
“甚至……还听说,陈家准备了数万石粮食,以应对灾情,所以……城中已有流言,关中不会缺粮了。”
李世民听到这里,本是刚刚端起了茶盏,头还未低下去喝,可手中的茶盏却是啪嗒一下落地,那茶盏泼出滚烫的水,打在他的手上,李世民竟恍然不觉得烫,他眼睛一瞪:“当真是几万石?”
“千真万确!”
而此时……群臣们已是面如死灰。
本来好不容易咬牙愿意捐纳八十石粮的长孙无忌更是一下子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舍得拿出三百石的程咬金,本来还有几分骄傲之色,可现在……
与陈正泰比他们俱是无地自容了,个个垂着头,不敢接话。
李世民激动起来,眼里放光:“朕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此前……陈家四处购粮,这一定是正泰,不,是朕的弟子的主意,若是有这数万石粮食,足以解朕燃眉之急,哈哈……朕的弟子!”
他一时狂喜,竟是有些失态,随即精神奕奕的道:“这才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啊,陈家这是与朕同心,朕的弟子,朕平日将他当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
满殿鸦雀无声。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来人,备车马,朕要亲去二皮沟,要亲眼看看,陈家如何赈济百姓,大臣们也同去,他们也该看看!”
“……”
李世民说着,已不理会殿中的群臣了。
张千听罢:“诺。”
……
浩浩荡荡的銮驾出发。
之所以前往二皮沟,自是向整个关中表明,二皮沟那里确实有堆积如山的粮食,既可缓解民心,同时……李世民也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势必要名留青史。
“陈正泰……陈正泰……”李世民没有骑马,外头太多飞蝗,因而坐在车驾之中,他宽厚的身体,倚在软垫中,不禁喃喃自语:“真是万万想不到,此子可教,此次若不是他尽忠王命,朕还真是无计可施了。”
张千几乎是蜷缩在马车里,他与李世民同一个车厢,是为了方便随时照料。
听到陛下连连提到陈正泰,又想到,立即便要到二皮沟,张千心思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陛下,百骑打探之时还知道一个消息。”
“你说。”
“太子殿下近来与陈正泰交好,太子已许多日子没在东宫,都往二皮沟跑了。”
“是吗?”李世民眉一挑,想到太子,心里又郁闷起来,这个儿子…虽然东宫的属官交口称赞,说他如何如何,可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人,李世民心知肚明,这个小子骨子里顽劣的很。
“还有……遂安公主殿下,这几日也在二皮沟……奴还听说,她自周昭容那儿,取了许多的珠宝,往二皮沟送呢。”
李世民眼珠子一瞪:“有这样的事。”
看着陛下用这般可怕的眼神看着自己,张千心里有些慌了,其实这个事,他也拿捏不定应该不应该禀报,毕竟涉及到了皇家,可若是不报,等陛下去了二皮沟若是见着了太子和遂安公主,便是自己的大罪了,他忙道:“千真万确,陛下……这……这……许多的珠宝送到了二皮沟,那陈正泰还念了一句诗。”
李世民面无表情:“什么诗?”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师妹送我情。”
李世民身躯一震。
这诗几乎没有任何的词藻,可是将这些平平无奇的字组合在了一起,对诗词之道颇为精通的李世民在这一刻,却猛地如当头棒喝一般,有一种无以伦比的震撼感。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师妹送我情,陈正泰……他还说他不会作诗?”
张千也懵了,不禁一脸糊涂,陛下,现在关注的不是诗啊,是太子殿下和遂安公主才是……
第五十七章:君臣相得
张千显然是不理解李世民的。
李世民此刻心里满怀着惊讶,一个随口便能出口成章的人,实在让人妒忌啊。
可是显然对于诗词之道,陈正泰志不在此,这也是令李世民满意的地方。
毕竟对李世民而言,诗词只是小道,男儿大丈夫,该以功业为重。
刨除这一些,最重要的是陈正泰是个谦虚的人,他明明出口成章,却是从不显摆,这一点就很像朕了,谦虚的年轻人,终究本性不会太坏。
这一路,颇有些颠簸,李世民不喜坐车,却只好憋着。
好不容易,马车终于停了,张千低声道:“陛下,二皮沟到了。”
“唔。”李世民颔首点点头,他心里隐隐有几分期待,二皮沟……这些日子听了太多次这个名字了,当然……这也和二皮沟县男不无关系。
李世民随即下车,而此时,后队迎着漫天飞蝗骑马的群臣也一个个不堪其扰的一拥而上。
远处,早听到了消息的陈正泰已和遂安公主二人肩并肩迎面而来。
陈正泰见了李世民行了个礼:“见过恩师。”
李世民听到恩师二字,不由就想起了平日里各种吃了吗的问候。
而现在……
李世民不禁露出几分苦笑,哎……现在好了,真的可能什么都吃不着啦。
这沿途,一切都是光秃秃的,数不清的飞蝗满天飞舞,莫说是粮食,便是树皮只怕也没得吃了。
陈正泰躬身,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李世民徐徐上前几步,他眼角的余光见着了遂安公主,自己的女儿和陈正泰厮混,当着众大臣的面……似乎有些不妥。
不过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什么皇家,什么女子,这种事多得去了,大家当作没有看见。
李世民在陈正泰面前驻足,突然,他解下了身后的披风,随即将披风披在了陈正泰的身上,感慨良多的道:“正泰,你辛苦了。”
陈正泰忙道:“学生并不辛苦。”
心里说,这大热天的……给我披一个披风,恩师还真是时时刻刻都要弄出一点可以宣传的东西出来。
当然陈正泰也相信,此刻的李世民是真心实意。
李世民举目望去,只见这荒芜的土地上,四处都是聚拢而来的灾民,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不绝于道,四周,时不时传来嚎哭的声音,天穹之下,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他叹了口气:“二皮沟的粮,还够吗?”
陈正泰道:“陛下,现在二皮沟还存粮三万四千石,足以再继续应付下去。”
李世民颔首点头,不禁唏嘘起来,三万四千石啊,他苦笑:“朕想告诉你,朕所有文武大臣所捐纳的粮食,也不及你的一成。”
这话一出,除了飞蝗的振翅嗡嗡声,这里安静的可怕。
长孙无忌等人看着陈正泰,心里满是嫌弃。
原本大家你八十,他三百,心理上倒也满足,至少在陛下面前还说得过去,可现在臣子之中出现了一个异类,姓陈的这是要斩尽杀绝啊。
陈正泰立即道:“恩师,学生只是此前侥幸收购了一批粮食而已。”
侥幸……
李世民听到此处,心里突然道:“你真是朕的福将啊,这侥幸实在帮了朕的天大的忙了。”
李世民随即目光落在遂安公主身上:“你是朕的女儿,也在此赈济百姓?”
遂安公主忙点头:“是。”
李世民又感慨道:“这是你的母亲教导的好啊。”
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今夜去周昭容处。
他没有再答话,而是领着群臣和护卫朝着二皮沟深处走去。
这沿途已有护卫分出了一条道路,便见这荒芜之处,几乎已连杂草都看不到了,数不尽的流民一眼看不到尽头,有人背着布袋来购粮的,队伍如蜿蜒长蛇一般看不到尽头。
也有不少人背了行囊,似乎听说这里有饭吃,索性来此逃荒。
他们是实在没有钱,希望能在二皮沟得以安置。
人的求生欲一旦勾起,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死也不肯撒手。
“那里何以大排长龙。”李世民遥指远方。
陈正泰道:“学生在这里售粮,按丁口限售三斤,价格都是市场的原价,而且…无论来人贵贱,只以丁口来卖。如此一来,若是家中有粮的,自然不会来买,而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才愿来此排起长龙。“
陈正泰顿了顿,继续道:“按丁口来买,还有一个好处,这往年一到大灾的时候,难免有百姓卖儿鬻女,学生是个心善的人,实在看不下去。现在以丁口来卖,家里少了一口人丁,平价购粮的量也就少了,这样做可以最大程度让百姓咬着牙坚持下去,度过荒年。”
李世民听了连连点头,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啊,朕万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此心机。”
群臣们百无聊赖的跟在后头,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倒不是陈正泰此举让他们厌恶,说实话,人心都是肉长的,陈家肯赈灾,大家良心也过得去一些。
可是……这家伙……有抢人饭碗的嫌疑,让大家在此时都不免尴尬。
他们听到陛下如此夸奖陈正泰,心里不禁泛酸。
可谁料,这时陈正泰大声道:“恩师您忘了,这些经世济民之道,都是恩师教给学生的呀。学生听完恩师爱民那一堂课之后,深受启发,虽只从恩师这里学了些许的皮毛,可依旧受益匪浅。”
他的声音很大,一看就是最近没有喝粥的样子,中气很足。
众人听了去,一时恍惚,方才还心里骂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傻小子,此时不少人心中一凛,姓陈的小子……厉害了。
李世民听到这番话,果然大笑,他眼角的余光落在群臣处,面上的笑容很快又一扫而来:“很好,好极,噢,还有那里,那里在做什么?”
远处……
是一群灾民在劳作,不知在鼓捣什么,人数还不少。
陈正泰道:“恩师,还有一部分灾民,是实在身无分文了,只好来二皮沟投靠。众所周知,学生是个心善的人,总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平价卖粮是平抑物价,而收容流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可让他们白吃白喝,学生只恐有奸猾之徒混迹其中,所以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给他们找一点事干。”
“如此一来,那游手好闲之徒就不敢来了,能来此做工的,都是实在走投无路之人。学生的几个族亲,现在正领着他们搭建房屋,学生……打算趁着灾年,修办学堂,招徕一些寒门子弟来读书。”
以工代赈……李世民是理解的。
而修建学堂,却令李世民不甚理解。
身后众臣有人不禁晒然一笑,这陈正泰还真是异想天开啊。天底下能读书的人有限。
当今天下,真正能受教育的人,大多出自世官之家,虽然这个时代也有私学,不过与其说是私学,不如说是族学,这是因为教育的资源本就极为紧缺,而那些普通人家的子弟,他们读的了书?
不说其他,你们陈家家藏了多少书籍,这学堂这么多人不事生产,如何担负起巨大的开支,还有……你们要教授什么学问?
当今天下,是科举和世官制并举,所谓世官,当然好理解,这是世家子弟入仕的主要途径,而至于科举制,这些寒门子弟能得到多少教育资源,可以和那些士族子弟竞争?
李世民对此也只是莞尔一笑,他看着陈正泰,心想此子的心是好的,就是有些地方过于想当然了,不切实际。
不过……这可以理解,毕竟他还太年轻,这是一块上好的璞玉,待朕磨一磨,将来必成大器。到时师徒相得,岂不美哉?
第五十八章:钦赐
李世民对于陈正泰的想法,自然是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打击陈正泰的积极性。
毕竟,如陈正泰所言,现在以工代赈,反正人力闲着也是闲着,陈正泰要修学堂便修学堂吧,他是大功臣哪,朕怎好当面让他难看。
李世民一脸赞许的样子:“好极,好极,正泰能有此心,真是再好不过了。”
见李世民这般赞许,陈正泰顿时来了精神。
其实一开始他还有些担心,现在完全没了顾忌,目光里闪过一抹狡黠笑意,随即便笑容可掬的朝李世民说道:“恩师真是开明,学生拜了恩师为师,等将来教授了学生们出来,在这些学生心里……所谓饮水思源,这恩师……才是他们的大宗师才是啊。”
李世民一听,突然有一种好像被人带到了沟里的感觉。
还能这样理解。
怎么感觉……将来会对朕的名誉有损?
长孙无忌等人听到陈正泰这番话,顿时也打起了精神,有趣了,有趣了,陛下方才还夸奖他呢,这个小子让咱们难堪,这下好了,陛下此刻一定骑虎难下吧。
很好,很好,看热闹不嫌事大。
于是大家纷纷一脸期待的样子,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依旧面带微笑:“嗯,很好,朕……朕对此……甚是期待。”
陈正泰已是乐开了花,既然皇帝这么期待,那么自己的干劲可就足了,他眉开眼笑道:“想不到恩师与学生竟是不谋而合这学堂所需的钱粮不成问题,修建学堂的匠人和劳力都是现成的,可是学生有时在想,好像少了一点什么,有些美中不足,现在恩师既如此期待,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李世民几乎想要绷下脸来,不过善意的微笑还是保持在自己的脸上,眼前这个小子,可是大唐的大功臣,他对自己的忠孝之心,乃是百官的典范,朕正需这样的人成为表率...
于是李世民长出一口气:“正泰有话,但说无妨,朕与你不必如此拘泥礼仪。”
“何不请陛下赐下墨宝,如此……可鼓舞人心。”
“墨宝?”
“对,学堂的墨宝。”
李世民淡淡道:“这……此时只怕有所不便吧,荒郊野外,也难寻笔墨,下次朕一定……”
陈正泰一听,立即道:“恩师……你说巧不巧,这笔墨学生还真让人带着。”
说着,他大呼一声,人群里陈福战战兢兢的躲在其中,他显得很紧张,眼前这可是皇帝啊,还是活的,能说话能动呢。
可现在他一听公子呼唤,立即道:“来了,来了,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包袱,上前,打开,笔墨纸砚统统都有。
另一边,几个陈家的仆从居然迅捷无比的抬了一个案台来,只须臾功夫,这按台稳稳的落在李世民的面前,笔墨纸砚码的整整齐齐。
李世民:“……”
随即心里摇头,也罢也罢,写就写吧,这个孩子……真是不懂察言观色啊,太忠厚了:“朕写什么字才好?”
陈正泰想了想,眼神掠过一丝笑意,不过转瞬即逝,他很是认真的道:“恩师,不如就写‘皇家二皮沟大学堂’。”
李世民倒吸一口凉气。
身边群臣都懵了,随即…他们很快从起初都尴尬中回过神来,这敢情好啊,有热闹可瞧了,二皮沟大学堂,哈哈哈哈……还是皇家……陛下这个时候,一定恨不得把陈正泰踹死吧。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人看着呢。
许多人心里竟隐隐有一点兴奋,还是那句话,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世民依旧微笑,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迎着陈正泰一脸期盼的眼神,李世民笃定的道:“皇家……唔,无忌,你以为如何?”
他没有直接拒绝陈正泰,而是怕凉了陈正泰的心,这是自己的弟子,只是做人实在了一点,现在朕有些骑虎难下,那就……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就等着长孙无忌开口,立即驳了这皇家的赐名。
长孙无忌是玲珑心思,怎么会不知道李二郎的心呢?
可是……
长孙无忌看了陈正泰一眼,心里想,此次赈灾,陈家将所有的风头都抢了去,倒是显得我们里外不是人了,你陈正泰简在帝心是吗?
也好,这一次让你扎一扎陛下的心,长孙无忌眉飞色舞的道:“陛下,陈正泰乃是陛下的关门弟子,让人羡慕,现在他有办学的义举,更是堪为我大唐众臣楷模,而今他屡立大功,乃人臣典范。这皇家二皮沟大学堂,实在是名至实归啊。”
话音落下,一群老油条们顿时明白了长孙无忌的心思,这不摆明着膈应陛下吗,以后陛下想起皇家二皮沟大学堂,一定会觉得这是噩梦吧,哈哈……姓陈的,让你来出这个头。
“臣附议,皇家二皮沟大学堂,将来必能流芳百世。”
“臣也附议。”
“臣以为陈正泰老成持重,行此仁义之举...噗....”说话的人突然噗嗤一声,憋不住了,捧腹想笑,可脸却又不得不崩起来,宛如便秘一般,终于...他受不了了,于是哈哈两声,等他察觉不对时,便又如犯错的哈士奇一般,一脸可怜巴巴,再不打话,灰溜溜的后退两步,隐入人群。
李世民阴沉着脸,死死盯着这人,此人他有印象,出自弘农杨氏,哼,这笔账,朕今夜记下了。
李世民本来只想找个台阶,借大臣们之口,将这几个字否决了。
他倒是很有兴趣给陈正泰提一个‘积善之家’的墨宝,可没想到……这些大臣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继续将朕推到了风口浪尖。
如今……却是万众瞩目,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再无二话了,提笔,蘸墨,亲手书下‘皇家二皮沟大学堂’数字,随即将笔一搁。
不得不说,李世民的飞白行书,足以堪称一绝,他虽然诗做的一塌糊涂,可是这一手行书,在古往今来的帝王之中,除了宋朝的那位皇帝之外,几乎可以吊打其他同仁的。
陈正泰忙是将这一副字收了,像捧着心肝宝贝似的,一面道:“恩师行书,犹如笔走龙蛇,字迹媚而不俗,有王右军的风范。恩师赐学生这墨宝,学生感激不尽,死也甘愿了。”
顿了顿,陈正泰又道:“这样的好字,学生一定要好好装裱起来,到时用白玉为底,用金漆拓印在匾额上,从此以后,日日观赏,夜夜膜拜。”
他还想制成匾额……还要张挂……
李世民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他徐徐闭上眼睛,随即虎目又张开,不要慌,凡事要往好的方面去想……嗯……朕是来干什么的?
“唔……”李世民只点了点头:“朕再四处走走吧。”
“是,学生愿为前导。”
领着李世民,继续前行,李世民很快忘记了方才的不快,与陈正泰细谈赈济之事,他觉得陈正泰行事很有章法。
而且……这二皮沟荒芜的土地上,陈正泰居然还四处插了各种的小旗,小旗上各书写了不同的字迹,有的写着:“太子赈灾‘,有的写着:‘天子门生奉恩赈济’之类的字眼。
这奉恩赈济……真是神来之笔,陈正泰没有说自己是奉旨,因为他确实没有旨意。
可是奉恩就不一样,若说恩情,皇帝乃是陈正泰的恩师,所以称之为奉恩并不为过,平时大家也不会去注意,让人看了只以为这是皇帝的主意。
李世民看着心里热切,越发觉得陈正泰这个家伙事儿办的漂亮,滴水不漏。
再往前,过了一处已是荒芜的田垅,便见前头,聚了许多人。
李世民有亲民之心,踏足上前,仔细一看……嗯?
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远处,便见李承乾站在一群流民之中,如凯旋的大将军一般神气十足,他指手画脚指挥着:“混账,注意火候……孤的鸡若是烧焦了,拿你们是问。还有你,不要放这么多盐,这里虽是二皮沟,有的是白盐,可盐多了……这味就变了。”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被李承乾指使者,有的烧火,有的是在杀鸡,手忙脚乱。
李世民在此时,身躯不禁颤抖起来。
混账……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在杀鸡……
而且还胁迫可怜的百姓在杀鸡。
朕吃了几顿的粥,这叫与民同甘共苦,而这恰恰又是一个皇帝的本职。
可是你李承乾……竟还在吃鸡?
第五十九章:万死之罪
若在平日倒也罢了,可今日出宫,见了无数面黄肌瘦的百姓,李世民心里满是感触。
何况……又想到自己的弟子出人出力,为了帮助朝廷赈灾,可谓是倾尽家财。
可反观自己的继承人,当朝的太子呢。
看着李承乾耀武扬威的样子,李世民一时竟是羞愧难当,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这不是教子无方吗?
太子年纪已经不小,已经不能再称作是孩子了,他这个样子,将来还怎么克继大统呢?
李世民愤恨难平。
想到自这个孩子出生,自己对他投入了多少的精力,可今日却得到如此的回报。
尤其是闻到那一阵阵鸡的香味。
吃了几顿粥的李世民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其实太子现在的名声还算不错,大臣们都称赞他‘仁孝纯深’,当然他毕竟是太子,谁敢说太子殿下不仁不孝来着。
可总体而言,李世民对李承乾是较为满意的,他唯一的担忧,便是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都不闻见。
而今日……这忧虑终于变成了现实,看着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之中,太子一身锦袍鹤立鸡群,得意洋洋的对流民们颐指气使,百姓们粥都喝不上了啊,可是这个孽畜,竟在此吃鸡!
身后群臣都有些慌了,面面相觑,他们自觉的自己不该来,更不该看到这样的场面。
随之而来的几个东宫属臣也慌了,这几人,都是当世的大儒,文名天下,有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杜正伦人等,眼见此情此景,又想到太子许多日子没有去东宫听他们讲授学问了,原来竟在此处,他们又羞又愧,一个个不禁脸红,连耳根也红了,陆德明率先拜倒,热泪盈眶道:“臣……万死之罪!”
以往陆德明与李世民见礼,不过是拱手作揖罢了,今日他自知自己管教无方,罪孽深重,便行了叩拜大礼。
其他几个东宫属官也不再犹豫,纷纷效仿,个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李世民磨着牙,他努力使自己心情平复。
可毕竟是马上得天下的天子,这时候无法忍受了,终究暴跳如雷,回头……见身后的侍从佩着刀,唰的一下,将这侍从腰间的佩刀拔出来,目露狰狞之状。
这刀一拔出,锋芒毕露,那刀尖的锋刃在炽热的烈阳之下,寒光闪闪。
似乎……
李世民觉得刀太锋利了,又唰的一下将这刀塞回了侍从的刀鞘,左右四顾,见宦官打着一杆鸾旗,于是便从宦官手里抢过了鸾旗,将旗上的锦布一卷,提着旗杆子,变成了一根长棍。
陈正泰见李世民要拔刀,吓着了,立即隐在群臣里头,大气不敢出。
可等李世民换了一根长棍,心里才长长舒了口气,还有救,于是立即大呼:“恩师,不要啊,不要,请恩师听学生…”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陛下……不要啊……”
陆德明等人更是要昏厥过去。
李世民此时听到众臣相劝,更是怒不可遏,拎着长棍便上前。
他身材本就魁梧,何况久经沙场,做了皇帝之后,固然身上的和蔼气息多了几分,可骨子里的将军本色在此刻却是暴露无遗。
本是愉快的李承乾见自己的父皇突然从天而降,一下子吓懵了,站在原地,竟是骇的动弹不得。
李世民上前,先是破口大骂:“畜生,你在做什么?”
“儿臣……儿臣……”李承乾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父皇为何在此。
耳边,他还听到了陈正泰洪亮的声音:“恩师……不要啊……”
在这魂不附体的时刻,这是李承乾唯一的安慰了,陈正泰这个狗才,还算仗义。
“朕让你做太子,人人都说你纯孝。这个时候,你就是这般做太子的吗?你……朕今日非要打死你这畜生不可……”
李世民说着,面目更加狰狞,浑身杀气腾腾。
其实在此刻,他的内心……却是说不出的绝望和悲痛,他口里大骂着,虎目张阖之间,竟有几分模糊,水雾腾腾,李世民固然是无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痛哭的,可心中的悲痛和失望却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是自己悉心栽培的太子啊,是自己嫡长子……
他举着长棍,这长棍在他的隆起的长臂之下虎虎生风,本是要当着李承乾的脑袋砸下,可是刹那之间,这长棍似又有了偏移,径直砸向李承乾的肩。
李承乾已是惶恐到了极点,啪嗒一下,双膝一软,拜倒在地,身如筛糠。
而就在此时……
突然有人道:“皇帝息怒,万万莫伤了太子……”
“陛下……陛下手下留情!”
若是其他臣子在此呱噪,李世民自是绝不会留情。
可令李世民疑惑的却是……在自己脚下,这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却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一见到太子要挨揍,居然个个痛不欲生,一个个拜倒在地,竟是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
“陛下……太子殿下教我们**……”
“陛下,太子还请我们吃鸡……”
听到此处,李世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这长棍却已止不住势头了,终究还是落在了李承乾的肩上。
只是……力道却减了大半。
李承乾还是嗷叫的哀嚎一声,发出了惨呼。
疼的在地上打了个一个滚,满身泥泞。
李世民依旧阴沉着脸,看着满地的百姓,口里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死死的盯着李承乾,已是有几分泪眼模糊的眼睛,仍然不见怜悯:“畜生,你干了什么好事?”
李承乾这个时候,方才反应了过来,疼的龇牙咧嘴道:“父皇,儿臣在教人**呀!”
李世民厉声大喝道:“朕不要听你说,朕听……”
李世民稍稍一顿,目光落在了跪在脚下的一个寻常百姓身上,他点着此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民……小民邓健。”这人说话结结巴巴的,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李世民正色道:“你有什么话,当着朕的面说,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担心这个孽畜敢报复你,若是你所言不实,朕也绝不会轻饶你。”
“是……是……”邓健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说什么假话。
事实上,李世民是相信眼前这个小民是不敢蒙骗自己的,在自己强大的威压之下,这个没有什么见识的小民,即便是想要蒙骗,只怕也没有这个脑子。
“那你来告诉朕,你们在做什么?”
“陛……陛下……我们在烧鸡。”邓健磕磕巴巴:“太子殿下……说要教我们**……”
“这又是为何?”李世民眉一挑,声音愈发的严厉。
邓健只觉得李世民在自己面前,宛如泰山压顶一般,每一次催问,都令他透不过气来:“太子殿下说……以后……以后大家要吃鸡……可是……我们这些寻常小民,哪里有多少炊具,所以……所以……教授我们就地取材……就地取材的烹饪之法,说……说这是叫花鸡……”
以后有鸡吃?
李世民越听越觉得蹊跷。
他阴沉着脸,目光闪烁着:“你们饭都吃不上了,也有鸡吃吗?”
“这……这……”邓健已经回答不出了。
李承乾这时大声道:“不错,往后大家都得分鸡鸭吃,这是……对了,这是陈正泰说的,父皇不信,问陈正泰。”
李世民下意识的回头看向身后的群臣,寻觅陈正泰的踪迹。
陈正泰忙从人群之中钻了出来,上前:“恩师……太子所言,千真万确。”
李世民一脸狐疑,他可不是那种轻易可以糊弄的人,只是……在此刻他脸色终究缓和了一些:“到底怎么回事?”
“恩师,方才学生就想向恩师解释,可惜……恩师大怒,不肯听。”陈正泰幽怨的继续道:“前些时日,学生在二皮沟,养了许多的鸡鸭,这鸡鸭……有十数万只。”
李世民听到此处,不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鸡鸭……
陈正泰真是疯了。
如此多的鸡鸭……每日豢养,需要糟蹋多少谷子啊。
第六十章:大唐之福
“可说来也巧,这不正好突然发了蝗灾吗?原本圈养鸡鸭,许多花费无数的谷物。而如今这漫山遍野的蝗虫如今便成了鸡鸭们最好的食物,恩师您想想看,从前养鸡鸭还需要谷子。可现在呢,不需花费分文,便可让这些鸡鸭们大快朵颐,长出肉来。何况……这鸡鸭可以生蛋,蛋又可以孵出小鸡小鸭,只要蝗虫一日不除尽,鸡鸭们的数量便可不断的增长。”
李世民一听,眼里猛地放出光来。
这……还真是没有想到啊。
这蝗虫,岂不是鸡鸭们天然的养料?
“到时,学生只怕等到蝗灾除尽时,学生这里已有鸡鸭数十万了,且个个被养的膘肥体壮,可是一旦蝗灾没了,这么多鸡鸭,学生哪里还养得起啊。所以……到了那时,这些鸡鸭……就不得不立即发卖,否则……只好活生生将它们饿死了。要卖,就只能贱价,甚至……真到了百姓们出不起钱的时候,学生只好将这些鸡鸭送给这些灾民,灾民们苦啊,田里的作物一扫而空,今年乃是大荒之年,想要活下去,未来许多日子,只怕唯有吃鸡鸭度日了。”
李世民:“……”
他居然有些饿了。
吃了几日的粥呢,此时格外的想吃鸡。
陈正泰又道:“所以太子殿下和学生都看到了这一点,为了未雨绸缪,又深知百姓们的艰辛,甚至……太子还听说,许多百姓一辈子都没吃过鸡……”
李世民眉一挑,不禁动容,百姓之苦,李世民是有所察觉的,他不禁长叹了口气。
“太子只恐百姓们糟蹋了食材,所以和学生一起,花费了无数的功夫,终于研究出了一味鸡的做法,此法简单方便,而且不需懂多少烹饪之道,甚至不需用什么名贵的炊具,只要有人,哪怕是在荒郊野岭,也可将鸡做出来,不只如此,此鸡味道尤其的鲜美……”
李世民不禁吞咽了口水,突然觉得自己腹中有什么火焰在燃烧一般,他不禁道:“是太子与你研究出这烹饪之法,当真是为了百姓……”
“学生有欺骗过恩师吗?”
“……”
陈正泰继续道:“此鸡,太子和学生称之为叫花鸡,寓意便是街边的叫花子,都可以烹出上等的美味。恩师啊,百姓们因为这大灾,哪怕是太子和学生尽力救济,可是……每人能吃的,也不过是一日两顿稀粥而已。他们许多人,都已饿的前胸贴了后背,一个个骨瘦如柴,这样的大灾之年,若是不给他们吃一点鸡鸭补一补身体,那身体孱弱之人,如何经受的住,还请恩师明鉴,若是太子和学生有任何错处,就请恩师责罚学生。”
李承乾听到此处,突然眼圈一红。
陈正泰这般为自己辩解,也算是仗义了:“对,对,儿臣就是这样认为的。”
李世民听到此处,心里颇有几分震撼,他还是有些不信,看向邓健:“是这样的吗?”
邓健等人纷纷道:“就是如此,太子说要教我们最简单的烧鸡之法,将来二皮沟要发鸡给小民人等,太子将大家聚集起来,当面教我们如何掌握火候,教我们如何裹泥。甚至……鸡烧出来,还请小民吃了鸡***,太子殿下真是仁义啊……“
许多人说到此处,这麻木的脸,似乎变得无比的悲痛和动情起来,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所有人的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将他们推到了悬崖边,只有二皮沟,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而太子亲自教授他们**,更是让他们感动莫名。
要知道,哪怕是平日,他们逢年过节也不过有一口肉吃而已,更贫困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吃不上星点荤腥。
而在此刻,这压抑和麻木的人,内心的情感终于得到了宣泄,许多人不禁呜呜的哽咽起来,个个垂泪,再用自己污浊不堪的手擦拭着泪水。
李世民身躯一震。
他沉默了。
看到这乌压压的人,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样子,令他竟也觉得自己的眼睛更加模糊。
若是如此……
那么李承乾根本就不是在此耀武扬威,在此享清福,而是……
叫花鸡……最简单的方法制出……可就地取材……
李世民不知道陈正泰和李承乾的方法到底行得通行不通。
也不知道这些鸡鸭到了最后,是否真可以让灾民们吃上。
可是……至少他看到了李承乾的努力。
而这……就足以令人欣慰了。
朕的太子,就该如此啊。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感叹道:“朕当初为太子挑选属官时,就曾再三嘱咐他们:你们辅导太子,平常应该为他讲述百姓生活在民间的种种艰辛,使他能知道我大唐治下之民,是何等的艰难,令太子能够心怀爱民和仁义之心。他毕竟生长于深宫,哪里晓得朱墙之外,有多少人饥寒交迫,可他是太子,成日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何能有此体会呢。“
李世民突然露出了极宽慰的样子:“可朕万万想不到,他在这二皮沟,竟是能够体察民间疾苦,为了百姓的福祉而奔走。为了让百姓们能吃上鸡,而去学习烹饪之术。人们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是太子学习和教授烹饪之法,却是真正的君子应当做的事啊。朕读史时,常常在思考,历代的贤君都有一个品质,即亲君子而远小人。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本义,今日太子与朕的门生在一起,便是近朱者赤,他们所作所为,令朕欣慰。太子,你起来吧,方才朕没有令你受伤吧。”
说着,亲自将心有余悸的李承乾搀扶起来。
李承乾如蒙大赦一般,只觉得自己好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现在他反应了过来,立即道:“父皇责罚儿臣,是因为害怕儿臣误入歧途,儿臣年轻,受的住罚的,至于陈正泰……”
他说到此处,李世民突然拉下脸来:“没大没小的东西,叫师兄。”
李承乾此刻满满的求生欲,立即道:“对,至于师兄……儿臣在这二皮沟,跟着师兄学习到了不少东西,感触良多。”
李世民满是宽慰:“如此便好。”
此时……突然觉得李承乾格外的顺眼了。
他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群臣。
心里的愤怒已消去了大半,却突然觉得自己腰杆子也挺直了许多,太子所为,还是很给朕长脸的,果然不愧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哈哈……
李世民故意高声道:“此鸡……当真烹饪简单,美味可口吗?”
一下子……李承乾来了精神:“父皇且看,儿臣亲自**你看看!”
李世民咽了咽口水,此时他已是饥肠辘辘了,他很矜持的点点头:“就地取材,朕想亲自看看,你们是如何就地取材。”
“儿臣亲自来示范。”李承乾已忘了肩上的疼痛,整个人格外的精神,说起**,他现在已经是专业的了。
李世民阖目,似乎很想看看李承乾是否真的懂这烹饪之术,如陈正泰所言的那样,要知道,人们虽然看不起烹饪,认为君子远庖厨,可对于李世民这样的帝王而言,他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嫡长子真能为了灾民而卑身屈体的去为百姓谋福。
若真如此。
便是大唐之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