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夏州大捷
孔颖达说的理直气壮,可话音落下,就有点后悔了。
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
而在于……他觉得自己不该气急败坏!
自己是熟读经史的大儒,是名门之后,就算是讲道理,那也该是高屋建瓴,应当引经据典。
可这陈正泰动辄就来一句为什么呀,实在让人讨厌和心烦,于是……
他发现自己被陈正泰拉到了和他他一样的层次,而后用胡搅蛮缠的办法打败自己。
只是陈正泰听到孔颖达说老夫不一样时,眼睛一亮。
在家里呆了这么久,每天修书给恩师都没有得到回应,差一点都要憋出病来了,如今好不容易出来,此刻他觉得自己犹如猛虎下山,立即道:“那孔公如何不一样?”
孔颖达决定不和他纠缠,于是撇嘴,一副不屑与之辩论的意思。
现在陈正泰正兴致勃勃的时候,哪里肯放过他!
陈正泰道:“看来孔公自视甚高,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就连我的恩师,固然也读书,可读书的目的是上马平天下,下马治万民,而孔公只是为了读书而读书,还自觉得高人一等,孔公,做人万万不可如此啊,你听我一句劝,人切切不可滋生傲慢之心,今日在这殿中的文武大臣,无一不是国家栋梁,他们为辅佐陛下治理天下,呕心沥血。孔公怎么能连他们都看不起,却将读书……当作自己的最终目的呢?”
孔颖达听到这里,要吐血。
他本来不想回应了,可陈正泰这般胡搅蛮缠,这不等于是说,自己将天下人不放在眼里吗?若是这个时候,不再来说几句,非要引起什么误会不可!
于是孔颖达气恼的道:“污蔑,这是污蔑,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那意思是……孔公认为,其实读书只是过程,而治天下和保境安民,才是目的?”
“可是太子他……他……他不该如此……”
陈正泰乐了,这个时候,一定要表现得轻松,这样才可以形成威慑力。
其实……双方的辩论,本身就是不对等的。
陈正泰和孔颖达相比,反正他是出自臭名昭著的陈氏家族,名声也是稀烂,所谓浑身都是漏洞,就是没有漏洞。
而孔颖达不一样,孔颖达乃是名士,越是这样的人,一旦抓住了他一个漏洞,就可疯狂的攻讦,扩大战果。
表面上论嘴皮子,孔颖达占据了优势,可实际上,陈正泰这浑身漏洞的人,其实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明白了这个关节,才是陈正泰决定痛打落水狗的原因,你妹,什么屎盆子都想往我陈正泰的头上叩,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陈正泰随即道:“孔大人认为太子殿下不该如何?又该如何?不该去夏州,该将突厥人的袭击放任不理?”
“哼。”孔颖达觉得现在是不得不应战了!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根本是没有结果的,这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而一旦自己气急败坏和他争论,其实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输了!
于是,他决定转移话题:“老夫说的是,太子这些时日,被你陈正泰所误导,太子当初是何等纯善之人,现如今呢……”
陈正泰听到此处,眼里闪动着别样的光泽,因为他知道……孔颖达已经露出了最大的破绽。
陈正泰就道:“孔公的意思是……太子现在并不纯善?”
“这……”孔颖达不过是想证明陈正泰是个败类,误导了太子罢了,可哪里想到陈正泰居然如此一问,他心里顿时警惕起来。
陈正泰突然大喝道:“太子殿下怎么就不纯善了?孔公,你说这话,就实在不太厚道了。你乃东宫属于官,食君之禄,你想想,是谁养活了你,给了你高官厚禄。你教导太子,本是责无旁贷的事。为人师尊,更应时刻与太子站在一边。可是你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诽谤太子,这……实在不是一个忠臣应该做的事,难道就因为你在乎你的名声,为了你个人的私利,便处处指摘太子吗?孔公啊……我劝你善良,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啊?”
孔颖达老脸抽了抽,他不禁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自己是属官,时时刻刻都要维护太子的利益,原本……他应该将陈正泰和太子切割开,而后全力攻击陈正泰。可结果……陈正泰这个狗东西,居然将自己和太子绑得死死的,而后反将一军,直接将自己逼到了墙角。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已是一败涂地,因为理由很简单,就算太子他不是人,作为属官的自己,也该与太子的利益一致,而一旦让人觉得你吃里扒外,大家会怎样想呢?
李世民果然眼眸一闪,似乎对孔颖达略略表达了一丝不满!
是啊,太子是朕的儿子,你是他的老师,孔卿家你左一句太子不好,右一句太子不好,若只是关心太子,倒也罢了,可若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名声,这就有些可恶了。
李承乾更是死死的盯着孔颖达。
李承乾的世界观就比他的父皇要简单了许多,陈正泰和孔颖达唇枪舌剑,而对李承乾而言,这二人只有一个黑,一个白,陈正泰是好人,他帮自己说话,孔颖达不是东西,他拆孤的台。
百官们本也有人想上前呵斥一下陈正泰的,譬如陆德明,可在这一刻,他退缩了,自己若是也站出来,和陈正泰口辩,赢了没脸,输了就更没脸了。
陈正泰还不依不饶:“孔公,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啊。你看我陈正泰,就没你这么多花花肠子,我虽领取的俸禄不多,却知道陈家能有今日,都拜恩师所赐,恩师父子便是我的衣食父母,我陈正泰读的书没有你多,明白的道理,可能也不如你,可我只谨记着一条,我无论如何,都站在太子一边……”
李承乾听到此处,心里舒坦无比,师兄真是实在啊!
谁料陈正泰似乎觉得这一句未来可能有被打脸的可能,于是下一句道:“谁是太子,我就站哪一边!”
孔颖达这下是气得脸都白了,道:“老夫不和你争辩,老夫要讲的是……”
“这哪里是争辩?孔公,这是立场啊,这就如突厥人要南下,我大唐要横扫大漠一般,在突厥人看来,他们南下有理,在我大唐看来,横扫大漠也有我们的道理,我是大唐的臣民,便觉得大唐有理,觉得突厥人不过是一群强盗,至于他们的道理,我不愿去听,也懒得去理,孔公,我们现在说的,就是这个……立场问题,敢问孔公,你的立场在何处呢?”
孔颖达:“老夫自是心向太子的。”
“心向太子,却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处处贬低太子,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吗?太子去击突厥,在你眼里有错,太子去了几趟二皮沟,还是有错,那么太子做什么,孔公才能满意呢?”
孔颖达:“……”
他已没什么可说的了,方才还在讲道理,此后你又要谈立场,老夫表明了立场,你又开始说道理了。
而且这道理,简直就和街面上的泼妇吵架一般,老夫……老夫……
陈正泰随即正色道:“恩师,学生以为,太子无过。若是有过,那么确实是学生的问题,学生当初不该向太子进言,痛陈突厥人对我大唐的危害,更不该向太子痛陈边患日益严重,对百姓的危害。若是太子往夏州有过,就请恩师惩罚太子之余,也请惩处学生,学生无话可说。”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悲哀的看了孔颖达一眼。
与孔颖达推诿过失相比,陈正泰直接就把格局给拉高了。
李世民本觉得陈正泰这个家伙……各种唧唧歪歪个没停,还心里有些不耐烦,可听到这里,却也不禁意动了。
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人在乎你的能力问题,能力本质上是次要的,甚至,当你能力越大时,对于李世民这样的天子而言,还要怀疑你的忠诚,因为能力越大的人,若是不忠,对于秩序的危害也最大。
李世民心里吁了口气,不禁在想,朕取陈正泰的,就是这一份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之心啊。
此后再看孔颖达,只见孔颖达已经脸色惨然!
其实这个时候,孔颖达也极想立即表示自己忠于皇帝,忠于太子的,只是这个时候,陈正泰已经将这条路堵死了,人家陈正泰已经表明了心迹,你若是也来一句我也一样,这不但显得自己格局太低,水平太次,只怕也难让人产生什么好的印象,只觉得你这人投机取巧罢了。
所以……他只脸色惨然着不做声。
李世民颔首点头,其实等李承乾回来之后,他的气就已消了大半。
陈正泰的表现,也令他极为满意。
李世民本身就是弑兄上位,他最害怕的,恰恰是自己的儿孙们也如此效仿。
正因为如此,李世民极为珍视这嫡长子继承制,太子既然已经是太子,岂有轻易更换的道理?
更不必说父子之间,本就有着深厚的感情。
既然不能换太子,而太子又作出这样的事,这才是李世民举行朝议的原由,他是要让李承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清楚,不使百官们暗中猜测,引发天下人的议论纷纷,最后传出各种流言蜚语,动摇太子的威信。
而陈正泰再三袒护太子,这恰恰就是李世民所需要的。
李世民颔首点头道:“太子去夏州,本也是心系万民,可见太子还是有爱民之心,只可惜他毕竟年少,固有爱民之心,有匡扶天下之举,可此去……却是徒劳无功,不见取下一个突厥人的首级,这终究是有失朝廷的体面啊。”
这一番话,令所有人打起精神,陛下这算是定下了调子了,心是好的,那么……
太子算是躲过了一个大劫!而至于能力不足,似乎也可理解,毕竟……人家还是一个孩子,不能强求。
“陛下所言甚是。”
第一个站出来的乃是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乃是太子的亲舅舅,此时见陛下从轻发落,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连忙站了出来支持!
只是他心里不禁吐槽:一群娃娃,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看那姓陈的,就是聪明的人,遇到动刀动枪的事便躲在他的二皮沟,等到了要耍嘴皮子的时候,他便第一个跳出来。哎…太子还是…太年轻……
众臣见状,亦纷纷道:“陛下所言极是。”
可随即,李世民脸一拉,他狠狠的看了一眼李承乾,这一次胡闹,虽是该袒护的要袒护,可若是不敲打,下一次还做出这样胡作非为的事,如何是好?
“太子乃国家储君,如此无能,将来如何能够保境安民,治理天下呢?储君,乃是天下仰仗之人啊,生死荣辱尽都系于一身,如此无能,定要严惩不贷,命太子拘禁宫中三月,不得出入。还有你……陈正泰……你不是说自己与太子休戚与共吗?“
陈正泰有点懵,他很想解释,学生只是谁是太子,学生便支持谁而已,学生真正袒护的是恩师你啊。
只是这话,他终究不敢说出来,于是忙道:“是……是的……”
李世民就冷笑道:“那也有罪,你们是一丘之貉,明明无能,偏要逞强,你也一道拘禁三月吧。”
陈正泰其实从头到尾都感觉这是无妄之灾呀,很是委屈的道:“恩师……学生……”
“好了,朕还有事要和大臣们商量。”李世民大手一挥:“太子与陈正泰都退下,来人……请你们下殿。”
这个惩罚,比原本想象的算是轻了,倒是令李承乾的心头大石落了下来,此时一身轻松,他早想跑了。
陈正泰却依旧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你妹,我只是炮嘴了一下装了一个bi而已,天呐,三个月,陈家还靠我挣钱的呀,分分钟几贯钱的损失啊。
二人被赶了出去。
一出宣政殿,陈正泰便耷拉着脑袋。
李承乾却眉飞色舞的道:“师兄,你是没见我……当时是多么英武,只是可惜取不来首级,哈哈……师兄实在是太仗义了,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将你当自家兄弟看。”
陈正泰的心情很失落,不禁道:“师弟的亲兄弟不是李泰吗?”
李承乾脸一黑:“不许提他。”他顿了顿:“不管怎么说,我们师兄弟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就相当于……相当于……”他搜肠刮肚的想了很久:“就相当于我的大伯与我那死鬼四叔的关系。”
陈正泰听到此处,顿时整个人都来了精神,猛地打了个寒颤。
李承乾的大伯是太子李建成,四叔乃是齐王李元吉,二人确实是好到穿了一条裤子,问题是……这二人后来一并被李世民在玄武门砍了!
这话……听着很不吉利啊。
“还有你那飞球和火药,真真厉害,你那书里……真如宝藏一般,以后孤好好跟着你学,听你的。”
“噢,我的飞球呢?”陈正泰看着李承乾道。
李承乾很老实的道:“放火烧了,奇袭了突厥人之后,降落时出了一点小意外,已经残破不堪,孤索性就……”
陈正泰忍不住心疼:“你可知道……那是花了大价钱的。”
这败家玩意,烧的都是银子呀!
“哎呀,你我兄弟,不必谈钱,三个月之后,我们还是一条汉子,到时我来寻你。”
二人一面说,一面回头,一队禁卫亦步亦趋的跟着。
走了没多远,却见前头有一人孤零零的站着。
不是李泰是谁!
李泰见了李承乾,忙上前道:“见过皇兄,皇兄能平安归来,弟喜不自胜。”
李承乾一见到他,就板着了脸:“你又在此做什么?”
“父皇说……待会儿要考校我的学问。”李泰小心翼翼且知书达理的样子回答:“今日做的功课,便是如何战胜突厥人,我花了几日的功夫,寻了许多的经史,才找出了一些办法。”
李承乾这才注意到,李泰手里正拿着一沓书册。
李承乾一副不屑的样子,想鄙夷几句,一旁的陈正泰却笑呵呵的道:“越王师弟真是用功啊。”
“哪里。”李泰谦虚的道:“我才疏学浅,哪里能有什么高论,只是多用一些心思,才不至让父皇嘲笑罢了。”
陈正泰很佩服李泰,小小年纪,就这样的稳重,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行为,都比李承乾这个渣渣强多了。
正说着……此时却有银台的宦官匆匆朝宣政殿狂奔。
这银台乃是一座皇宫的小城门,却因为此处专门负责传递宫中和宫外的消息,负责传递消息的宦官,便被称之为银台值守!
为了以示区分,在遇到急报时,确保传令和急奏能够顺畅的传达,所以银台的宦官,往往穿着红衣!
此刻这红衣宦官风风火火,一面撒腿飞跑,一面大呼:“捷报,捷报,夏州大捷,大捷……”
李承乾和陈正泰一听,不禁面面相觑,陈正泰下意识道:“怎么,李靖将军就大捷啦。大军不是才刚刚出发吗?”
第一百零九章:旷世奇功
是呀!
大军不是刚刚出发吗?
陈正泰和李承乾大眼瞪小眼。
现在只怕还没有到夏州呢?
难道我大唐已经威武到了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程度?
那宦官自三人身侧错身而过。
很快,李泰就打起了精神来,嗖的一下,也朝宣政殿疾步跑去。
李承乾呵斥道:“你到哪里去?”
李泰头也不回的在前头道:“我去看看,皇兄,下次去拜见你。”
没一会,人就跑远了。
李承乾立即咬牙切齿:“孤明白了,李泰这是听到了捷报,兴冲冲也跟着去父皇道喜去了,孤就知道,此人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包藏祸心。”
陈正泰也醒悟了过来,是啊,这小子年纪这么小,咋就心思这么复杂?于是便啊呸一声,不屑道:“马屁精!”
李承乾皱了皱眉道:“我们现在刚刚获罪,父皇还在抱怨我们呢,可不能让李泰那个小子争先了,我们也去道贺。”
“呀……”陈正泰恨不得立即将马屁精三个字重新塞回自己肚子里去,好在人都有唾面自干的本能,陈正泰眉一挑:“殿下此言,正合我意,待会儿入殿,殿下先别说话,等我说过之后,你只需跟在后头笑着说一句我也一样就成了。”
接着,二人再不敢耽误,飞也似的追着李泰去。
李泰毕竟年纪小,才**岁,没跑多远,便见李承乾和陈正泰二人在后头猛追来了,他脚步加急,此刻竟如搏尔特附体。
三人几乎同时到了大殿之外,门口的禁卫来不及阻拦,其实他们也不敢阻拦,三人便一同进殿。
陈正泰扑哧扑哧喘着粗气,差一点没追上一个**岁的孩子,这简直就是我陈正泰长跑生涯中的耻辱啊,不过还好,还有李承乾这腿伤没好的人垫底。
李世民本是预备让房玄龄主持朝议。
可谁晓得,捷报竟是来了。
这份捷报是自夏州来的,李承乾袭了突厥大营之后,突厥发生了内乱,最终突利可汗为了平定突厥内部的反叛,同时突厥的内乱引发了突厥的巨大削弱和失血,于是突利可汗选择了向夏州刺史李应元内附!李应元忙是写了奏疏,命人快马百里加急送来。(原来以为大家看得懂时间线,但是没想到很多人没看懂,所以特别解释一下,免得又说不合理,说太子为什么走的比捷报要快,因为奏报是突厥内乱之后才发出的。当然,如果这样导致啰嗦,就别骂水了。)
听到捷报二字,殿中君臣一时愣住了!
李世民心里就想,除了夏州,哪里还有战事吗?可若捷报来自夏州,突厥兵强马壮,如何能够被夏州的州兵击垮?而真正的大唐精锐,显然还在路途上,李靖如何击溃突厥人?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有着茫然,都觉得这捷报来的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陛下,陛下……大喜啊!”这银台宦官手里拿着捷报,兴冲冲的道:“夏州大捷……大捷啦。”
夏州大捷啦……
就在所有人一头雾水的时候,李泰突然拜倒在地:“父皇登极不过区区四年,弹指之间便击溃突厥,得来大捷,这是旷古未有的功业,父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儿臣钦佩。”
李泰才不管这么多呢,现在自己的皇兄也追了来,那敢情好,谁先祝贺谁便先得父皇一分好印象。
听了李泰的话,李世民依旧满脸疑窦。
却是李承乾有点迟疑,因为这个时候,陈正泰还没开口,他总不能说一句俺也一样。
只是李泰话音落下,那孔颖达也有些急了,方才被陈正泰怼到了墙角,差一点就被陛下认为自己是不忠不孝之徒,认为自己没有立场,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机会,那么索性就趁此机会,表现一下自己对唐军击溃突厥的喜悦!
于是他立即道:“有唐以来,天下渐安,陛下建元不久,招讨不臣,外拒胡虏,此规矩万世之业,固后世之基地也。臣久闻,凡圣贤之主,多为内修文学,外耀武威,使四海宾服,天下归心,陛下今日之功业……”
李世民心里却觉得越来越蹊跷,无论是李泰还是孔颖达的话,他都没心思听。
因为这个捷报实在来得太过奇怪了。
他只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李泰和孔颖达,心里想,此一个孩子,一个呢,则是清贵的鸿儒,他们懂什么战事,只听捷报,便稀里糊涂的偏听偏信,实是不知所谓。
李世民心里不耐烦,只盼着立即看这报捷的奏疏,于是打断孔颖达道:“卿家的美言,待会儿再说,先取捷报,朕先看看。”
一听到待会儿再说,孔颖达顿时尴尬,这种事,当然是趁热打铁,我说的痛快,你听的爽,哪里有到了半途,待会儿再说的,待会儿还会有兴致吗?
却见那银台宦官,不敢怠慢,连忙取了捷报上前,将捷报送到李世民手里。
这殿中文武,此刻也是疑窦丛生,都在想着,到底这无端来的捷报,究竟是什么名堂。
甚至还有不少人生出了嫉妒之心,难道是李靖出兵之后,连夜奔袭,得了一场大捷?
若是如此,这卫国公李靖,实在过于恐怖。
再满殿疑窦中,李世民已摊开了捷报,随即,他认真细看起来。
这一看之下,顿时大惊失色,他口里喃喃念道:“颉利可汗已死……”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沸腾起来。
说起这位颉利可汗,那一直都是大唐的心腹之患啊!
当初这突厥人,趁着隋炀帝的荒唐无道,可是屡屡进犯中原的,太上皇当政的时候,为了防止突厥人背后袭击,甚至还有过向突厥人称臣纳贡足足十二年之久,这几乎是整个大唐的耻辱。
此后,大唐得了天下,突厥人依旧进犯,当时国家虚弱,刚刚登基的李世民,不得不亲自出城,与颉利可汗在城下会盟。
而这会盟,某种程度上,对于天朝上国而言,也是一种耻辱。
此次突厥来犯,陛下命李靖出兵,这是大唐第一次正式与突厥人对抗,许多人对此,并没有抱有太大的期望,毕竟现在的大唐,一切百废待举,国力还在恢复之中,此战……不过是向突厥人宣示大唐的威严而已。
可哪里想到,这初战……曾逼迫李世民在便桥会盟的颉利可汗,竟已死了?
无数人露出了大喜。
而李世民则是皱着眉,继续一字一句的道:“其余突厥王子,死三十七人。”
听到这里,许多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三十七人……这岂不是差不多……一锅端了?
“颉利可汗的妻子,会同其他重臣,死伤殆尽,死伤千人之数。”
“……”
这已让人无法想象了。
死伤了上千人,而且好死不死,死的都是突厥人王公贵族,李靖……到底干嘛去了?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他语气越来越凝重,心思极复杂,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都在和李靖等肱骨之臣商讨对突厥的策略,而现在……
他继续道:“小可汗突利,继承了可汗之位,并且与阿先拿部在阴山南麓与北麓为了争权夺利彼此杀戮,从夏州来的消息来看,只他们自相残杀,便死伤万余精壮,突厥诸部,已是离心离德……”
殿中到处都是吸凉气的声音。
李泰此刻,不禁流出了眼泪,他哽咽着道:“父皇得天之助……”
“别打岔。”李世民居然显得出奇的冷静,只是轻描淡写的看了李泰一眼,似乎嫌李泰有些多事,不懂的事,插嘴什么?
李世民继续道:“突利可汗,于是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向夏州刺史李应元表达了内附的请求,表示愿称臣,岁岁纳贡,永不相叛。”
突厥……内附了……
这……
“而这……”念道这里,李世民用着奇怪的眼神看了李承乾和陈正泰一眼!
其实前头的内容,他虽觉得吃惊,却还不惊讶,可接下来李应元所奏报的事,却令李世民觉得匪夷所思了!
只见他口里继续道:“而这……尽是因为……太子乘飞球至突厥大营的上空,降下天雷的缘故,天雷一降,犹如雷鸣闪电,天地震动,正中那颉利可汗的金帐,此后引发了大火……”
“……”
这一下子,殿中出奇的安静起来,几乎落针可闻。
所有的大臣,都是一副不是吧的表情。
人们下意识的看看太子,而后再看看陈正泰。
李泰听了这话,几乎身子已软了下去,敢情自己的祝贺,不是给父皇,而是自己皇兄的?
皇兄何时变得这样厉害了?
那孔颖达瞳孔收缩,竟也觉得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了,面上的表情僵硬,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陛下……”倒是房玄龄率先反应,他表情凝重的道:“这奏疏,实在是匪夷所思,却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这也是所有人的疑问啊!
不过……
李世民自奏报的下头,又取出一分交叠在一起的奏报,他打开,而后道:“你可知随捷报送来的还有什么吗?”
“……”
李世民扬了扬那奏报,才道:“是突厥的国书,上头有突厥汗的金印,这金印,朕在便桥会盟时曾见识过,不会有假。”
嗡嗡嗡……
在静谧之后,整个宣政殿又沸腾了。
房玄龄已不说话了,他很清楚,这份捷报是真的了,就算是李应元犯糊涂,可是突厥的国书不会,就算是国书造假,可是突厥选择了内附称臣,那么势必……突利可汗将会来到长安,到了那时,这谎言岂不就被戳穿了?
退一万步,就算是那李应元昏了头,敢犯这欺君之罪,那李靖所带的数万精兵,显然也差不多要到夏州了,难道李靖也随李应元一样,欺君罔上吗?
此刻……房玄龄突然觉得自己本该担在肩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整个人轻快了许多!
要知道,为了防备突厥,他这个宰相,可谓是殚精竭虑,每年不知花费多少钱粮,还要随时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而现在……终于结束了……
“陛下……”房玄龄心中感慨又欢喜,他眼中噙泪,面上却是带笑:“此天助大唐啊。”
“万岁!”许多人欢呼雀跃着,整个殿中已乱做了一团。
李世民将奏疏郑重其事的搁置在了御案上,此刻,他也是感触万千!
朝廷的心腹大患,终于解除,最重要的是,那曾强加于太上皇和他身上耻辱,现在……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不对……
却是此时,李世民猛的想到了什么。
太子!
下一刻,他的目光就猛的落在了李承乾的身上。
事实上,李承乾的惊讶并不比在场的人少,他现在已经懵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的厉害啊!
这一炸,竟引发了如此可喜的连锁反应,直接导致了突厥上层的团灭,也引发了突厥的内乱,最终导致突厥削弱,不得不选择称臣。
一旁的陈正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太子也太好运了吧……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了!
他站在太子一侧,轻轻摇了摇李承乾的胳膊,低声道:“殿下,你咋不早说,害我担惊受怕。”
“我……我……我……”李承乾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有一种感动。
原来自己的固执,还有这一个月的操劳,竟都没有白费。
这突然起来的反差,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了,就像做梦一般。
此时……李世民突然道:“李承乾!”
陛下的一声大喝,让所有人回过神来。
于是无数的眼睛,都聚焦在了李承乾的身上。
李承乾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此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父……父皇……儿……儿臣在。”
李世民直直地看着他道:“可是你驾着飞球,用天雷击死了颉利可汗?”
“儿……儿臣……”
看着李世民异常严肃的脸,李承乾心乱如麻,他嘴唇蠕动着,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他点点头,才期期艾艾的道:“当时儿臣也不知有没有炸死,只是知道地上便是突厥人的大帐,儿臣想不了那么多,就直接丢下了火药……这……这都是陈正泰教儿臣的……儿臣……”
陈正泰……
大家的目光,瞬间又落在了陈正泰的身上。
一双双眼睛,都充斥了血丝!
真是羡慕啊,这狗东西居然也有今日……
陈正泰此时倒是显得气定神闲,显然他的表现比李承乾有出息多了。
李世民眉一挑,凝视着陈正泰:“这是你与太子的主意?”
“回恩师,学生只是打了个下手而已,太子在出发之前,确实和学生谋划过这一次作战的计划,太子聪明过人,且对突厥人了解极深,熟知夏州地理……”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此刻,他其实有无数的疑问。
而群臣心里,其实也有无数的疑问。
“世上当真有飞球,可以使人飞起来?”
“有,有的。”陈正泰道:“恩师……难道没有看学生的课本吗?那课本里……就有飞球的原理,太子殿下是个极好学的人,他虽学习课本的时间不多,可是每日废寝忘食,好学不倦,再加上他遗传了恩师您那过人的天资,所以……所以……很快便明白了其原理,那飞球,便是根据这原理试制而成,可飞于九天之上。”
李世民此时震惊了。
还真有这种东西。
从前他只以为李承乾和陈正泰不过是吹嘘而已。
若是人真的能在天上……那么……岂不是距离天上的祖宗们更近了?
李世民脸色凝重,随即道:“那火药呢?火药又是何物?”
“这……”陈正泰一脸无语的样子:“请恩师见谅,学生觉得,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总而言之,这东西很厉害,有如天雷一般的功效。”
李世民心里已蠢蠢欲动起来,他想看看这到底是何等的神器。
还有那课本……当真……有这么多神奇吗?
群臣们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
则李世民已道:“朕可以亲眼见一见吗?”
“可以,陛下可以随时来二皮沟,学生可以立即演示。”陈正泰毫不犹豫的道。
“好极,朕给你两日时间准备,到时,朕要亲眼去见识见识。”
李世民虽然不得不相信世上真有这个东西,可内心深处却不知为何,总还觉得这有些不切实际!
可以飞天,可以如天雷一般炸开?这不就是山海经吗?
越想越是好奇,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眼见为实,可随即,李世民却不禁感慨起来,朕的儿子……此次立下的,实是旷世奇功啊,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虎父无犬子?
只是……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泰的身上,眼里不禁掠过了一丝失望之色,李泰虽然对朕言听计从,可这儿子终究斯文气重了一些,不像承乾一般,有大担当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章:龙颜大悦
皇帝会有很多儿子,可每一个儿子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有时李世民觉得李泰乖巧听话,甚可有时也会觉得李承乾更像自己。
选择,是最难的。
可是今日……李世民总算明白,李泰身上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了。
李承乾可以和陈正泰一起制定出战略。
同时敢于去实践。
而原本他一脸狼狈不堪,鼻青脸肿,会引起别人笑话的样子,现在……却也变成了足以彰显战功的印记。
李世民此时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是现在……事实证明,这东西不信也不成!
此时,他显得格外的高兴,眼眸都显出了光彩:“朕不畏突厥之患,唯独畏惧的,乃是朕后继无人也,太子坚毅果敢,这一点,很像朕。有这样的太子,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听着李世民毫不吝啬的夸赞,这殿中群臣,心思各异。
大多数有军功的,如长孙无忌、程咬金等人,心里都不禁大喜。
却也有人心里不禁复杂起来。
太子立下军功,如今地位坚如磐石,反观李泰,就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了。
在朝中,许多人喜欢李泰,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
这其实可以理解,李承乾和他的父祖一样,性子都过于张扬,大家都看得出,他和李世民一样,有着好大喜功的一面!
世家大族最不喜的就是好大喜功,他们喜欢关起门来好好囤粮囤钱过日子,享受着岁月静好。
无论是杨氏、韦氏、崔氏,大抵都是如此,因为王朝都扩张,就免不得需要钱粮,朝廷迟早要将主意打到他们的头上,而世家子弟大多爱读书,读书才是他们的资源!
在承平的时代,读书入仕的世家子弟便可尽占优势。所以他们更喜欢的是性子温和的李泰,尤其是李泰知书达理,小小年纪,对儒家的经典,便能信手捏来,这就更加的难得了。
越王府里,有大量的读书人成为越王的门客,而这些读书人,大多与世家大族息息相关,有的乃是崔氏故吏,有的是杨氏旁系子弟,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
可对于功臣们而言,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他们渴望更多的功绩,他们在家世方面显然是远远不及那些大士族的,不过是凭借着成为皇帝的肱骨之臣,立下的赫赫军功,方才能有今天。
这些人,其实更多的像程咬金,他们虽成为了新贵,心底深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感!
他们深知自己虽凭借军功富贵,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大唐对于功勋武臣不再借重,那么迟早他们的子孙会渐渐的泯然于众人!
对于李承乾,程咬金就很喜欢,他觉得李承乾像自己。
李世民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道:“如此大功,世所罕见,最紧要的是……此次解决了突厥之患,足以告祭太庙,向太上皇报喜了,李承乾真是朕的麒麟儿啊,此次随李承乾前往夏州的将士,也要封赏,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里激动得不得了,连忙站了出来:“臣在。”
李世民就道:“朕听说你的侄子长孙家庆,也随太子去了夏州?”
长孙无忌目光明亮,忙道:“是。”
“赐县公爵。”
长孙无忌立即道:“陛下圣明。”
他心头火热啊。
长孙家庆是自己的侄子,也是李承乾的表兄,太上皇在的时候,因为重视李承乾的教育问题,便让这长孙家庆去给李承乾作为陪读,一直陪伴在李承乾的左右,哪里想到……读着读着,就读了个军功出来。
陈正泰这个家伙……老夫看着行啊,可惜……那外甥女已经再嫁了,早知如此……还是该想想法子等再嫁给陈正泰的好!
长孙无忌心里忍不住琢磨着……家里还有什么寡妇吗?又或者……还有什么即将要成为寡妇的?
他心里不免可惜,作为长孙家族的大家长,他很关心子侄们的婚姻问题。
真是操碎了心哪。
其实到了长孙无忌这个份上,并不多在乎一个爵位了,可自大唐开国之后,爵位开始变得越来越稀有起来,除了儿子世袭父祖的爵位,再想凭借军功而封爵,已经变得非常难得了!
这是一份巨大的荣耀,也意味着……这能凭借跟随太子一起封爵的人,将来会成为太子登基之后最重要的班底,就如当初的秦王府旧部一般。
长孙无忌这样的人,当然看重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李世民随即莞尔一笑,又道:“程卿家。”
程咬金自也是激动得不得了:“来了,来了。不,陛下,臣在。”
李世民就笑道:“你的幼子也随军了吧,如此大功,朕不吝赏赐,也赐县公。”
程咬金大喜,他还怕皇帝小气呢,程处默这个小子……是自己的幼子,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的长子可以承袭自己的爵位,而次子则娶了公主,可到了这个最小的儿子这儿,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恩泽了,哪里想到,那个混蛋小子,稀里糊涂的……便得了一场军功!
军功啊,这可是和他老子我一样的人,县公虽小,可将来的前途肯定不尽于此!
他美滋滋的道:“臣谢恩。”
李世民又叫了几个人,这都是有印象的,统统封爵了。
这次功劳太大了,若是此战乃是李靖率军打下来的,只怕能因此军功而封爵者至少百人以上,可偏偏……此战的成本极小,自然……要给予特别的赏赐,所有随军的,人者有份。
“高卿家。”
高士廉慢吞吞地站了出来,高士廉可不是寻常人,他是长孙皇后的舅父,若只是舅父这一层关系倒也罢了,偏偏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这一对亲兄妹当初因为失孤,年幼时便被赶出了长孙家,最后是高士廉将他们收留,将他们抚养长大,因此在坊间,人们将高家和现在的长孙家族是混淆一起的,高家便是长孙家,长孙家即为高家。
“朕听闻,你的孙子高瑾也随军去了?也赐……”
高士廉脸色又青又白,咳嗽一声:“陛下,臣孙没有去,他确实是在东宫当值,只是那一日,他恰好腹痛,所以……”
“噢。”李世民叹了口气:“那就可惜了,你就当朕没有说过方才的话吧。”
高士廉:“……”
当初高士廉还是很得意的,自己的孙子聪明啊,一听太子说有大事要去办,觉得太子肯定要胡闹了,于是直接借了腹痛的借口开遁,后来听说太子竟是带人去了夏州,满朝震惊,高士廉还不无得意呢!
你看我孙子多聪明,他就晓得厉害。
可现在……高士廉有一种吐血的冲动,这龟孙丢人啊。
李世民心情极好,兴致很高,他继续开口封赏。
只是许多人心里听了,既是羡慕,又是妒忌。
李泰面如死灰,他心里清楚,父皇如此重赏皇兄身边的人,而这些人……地位越高,将来势必更加成为太子身边的羽翼和爪牙,反观自己,什么好都没得到,倒是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了。
孔颖达一脸懵逼,早说呀,早说老夫也去。当然……他毕竟是读书人,还是不屑于军功的,我孔某名门之后……不稀罕!
忙活了好一阵,李世民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陈正泰身上,道:“此次灭突厥,虽说陈正泰没有跟亲随太子而去,但朕以为……和陈正泰息息相关,若无陈正泰居中谋划,何来今日的大捷呢?”
李承乾已是眉开眼笑,便顺着李世民的话道:“父皇说的是,没有师兄,儿子还在长安蹉跎光阴呢,此次……虽然他很遗憾没有成行,却是首功。”
陈正泰立即腰杆子挺直可,心里想:没错,正是在下。
当然,这话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面上一副很谦虚的样子道:“太子言重了,这都是太子和众将士们奋战的结果。我哪里能有什么功劳啊,不过是瞎琢磨出了火药和飞球,陪着太子殿下定制了出战的谋略,以上种种,都不足挂齿,恩师和太子都太抬爱了。噢,对啦,有必要声明一下,飞球和火药还有沿途的所费的钱粮,都是学生所出。当然,襄赞钱粮,这应该也不算功绩吧,学生的钱,不就是恩师的钱吗?不分彼此,不分彼此的。”
群臣听了,真真想吐血。
从前许多人都自长孙家里听到某些传闻,说这陈正泰油嘴滑舌,大家还只觉得这不过是言过其实,可今日见了……已经有人想要捋起袖子,直接打破这家伙的狗头了。
李世民面带微笑道:“首功就是首功,还谦虚个什么,你是朕的弟子,朕还亏待了你?爵加一等,封郡公。”
才加一等啊?
这是不是太小气了?
陈正泰心里不禁幽怨起来,我方才只是谦虚,难道陛下没有看出来吗?
只是这在旁人看来,县公与郡公之间,本就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在开国之后,这郡公已极少再授予了。
陈正泰自然是乖乖的谢恩。
李世民微笑道:“朝中授予的郡公,可谓是凤毛麟角,此次陈卿家功劳甚大,朕思来想去,郡公的食户乃是两千,因此……就加封实户吧。”
群臣又不禁惊讶起来。
要知道任何一个统治者,其实都有小心思,表面上什么国公、郡公,舍得封赏给你,什么食千户、万户之类,给予你利益的保障,可实际上呢……
到了唐朝,这所谓的食户便开始缩水了,这食户大多数只是纸面上的食户罢了,于是在这个基础上,又衍生出了所谓实户的概念,也就是说,表面上郡公是两千食户,可是朝廷哪里有这么多食户给你,让你收他们的税。因而……真正给予的食户,不过是三四百户而已,这在唐朝便叫做实户。
就如陈正泰,此前乃是县公,食户一千五百人,可实际上一根毛也看不到,而如今……总算是李世民格外给予了恩赐,这郡公直接给了两千实户了。
陈正泰又谢恩。
李世民调侃似的道:“这一次,却不知正泰又想封在何处?要知道,这长安可没有地方给你封了。”
陈正泰却是毫不犹豫的道:“学生恳请恩师,将学生封在鄠县,最好是鄠县西南。”
鄠县?
鄠县也属于京兆府,其实和长安相邻,不过数十里的路程罢了!
这个小县与长安隔河相望,却因为县中多山,处于秦岭余脉,因而农地稀少,格外的贫瘠!
在朝廷看来,这京兆府之下的小县,若不是靠近长安,简直就是鸡肋,和关中区域其他的县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每一次遇到了灾荒,最惨的往往都是这鄠县,原因无他,穷!
李世民听罢,哑然失笑。
这群臣也不禁莞尔。
他们还以为陈正泰会狮子大开口呢,毕竟这可是实封的郡公,和别人不一样,一旦陈正泰选择了一个土地肥沃的县,那收益可是极惊人的。
李世民就道:“诸卿,朕这弟子,什么都好,唯独对地理有所欠缺,好吧,房卿家,这鄠县有多少户人口?”
房玄龄上前道:“陛下,鄠县乃是小县,前些年遭遇了战乱,今岁又遭了灾,可谓是十室九空,前年的时候,县中户册尚有三千,到了今岁,以臣的预计,只怕不到两千了。”
“如此甚好,这鄠县贫瘠,便将这鄠县封给陈正泰罢,他劳苦功高,理当受此封赏。”
陈正泰就立即道:“学生感激不尽。”
李世民却笑道“你到时不要哭才好。”
我会哭?我现在高兴得都想高歌一曲了!
陈正泰心里想,到时还不知道哭的是谁呢?
真以为他傻吗?
那鄠县……是关中地区最大的矿脉啊!无论是铜是铁,或是金银、煤炭,出产都是极大!到了后世,整个陕西的矿产……大多都是从那里来的,只不过在唐朝,大家还没有察觉到这鄠县的价值而已。
陈家有了鄠县,可以吃一千年了!
这样的大实话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陈正泰就正色道:“恩师所赐,莫说是这鄠县,便是破铜烂铁,学生也甘之如饴,无一日不感念恩师恩泽。”
破铜烂铁?
这铜,可是当今的货币,铜说穿了就是钱。而至于铁,那自不必说,乃是天下最重要的物资,在唐朝可没有破铜烂铁的说法。
不过大家也只是一笑置之。
李世民打起精神:“诏令那突利可汗来长安,他既要内附,朕便准了,朕要见见他。”
说着,便道:“时候不早了,诸卿退下吧。”
众臣纷纷退下,只有李泰还不肯走。
李世民则是低着头,饶有兴致的又拿起捷报,美滋滋的看了一会,抬起头,却见李泰孤零零的站在殿中!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李世民含笑着呼唤李泰的小名:“青雀,你还在此做什么?”
李泰恭顺的道:“父皇忘记了?前几日,父皇给儿臣布置了功课。”
李世民这才想起什么:“是那何以击突厥?”
李泰点头:“是。”
李泰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却还是硬着头皮。
李世民晒然道:“这突厥都快亡种了,还击个什么?”
李泰:“……”
这几日,他几乎是废寝忘食,翻阅了无数的经史,还请教了许多的大儒,这才呕心沥血的写出了一篇文章,陈列了如何招抚和征讨突厥人的方略,这可是花了无数苦功的啊。
李世民见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又心软了:“也罢,你的功课,朕就不看啦,朕给你新布置一篇功课,嗯……”
李泰心里燃起了一些希望:“还请父皇赐教。”
李世民想了想,就道:“就好好的写一篇,关于汝皇兄击突厥的时论吧,好好想一想,为何汝皇兄如此作战,又为何能使突厥分崩离析,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突厥已灭,自当好好的分析总结,警示后人,也彰显汝皇兄的功劳。”
李泰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可随即,他又真诚的微笑起来:“是,儿臣明白了。”
“且去用功吧。”
李世民一挥手,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李泰正待要走,张千却是在此时躬身道:“陛下,陈正泰还留在殿外,似乎有话想和陛下说。”
“噢?”李世民一挑眉,喜道:“看来有些话,正泰不便当着大臣们说,和朕有一些私话,既如此,将他叫进来。”
没多久,陈正泰便入殿来,李世民越看他越是顺眼,便道:“前些日子,将你软禁在家,你一定心里对朕有所抱怨吧。”
“软禁?”陈正泰显得诧异道:“学生还以为恩师派人来,是为保护学生呢,恩师是不知道,学生这个人性子比较刚烈,因而在长安城中结识了不少仇家,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学生想到恩师派了禁卫,守在学生的家门口,学生心里既是感激,更紧要的还是心安,恩师美意,学生岂会不知呢?”
李世民:“……”
第一百一十一章:有钱真好
李世民露出了笑容。
其实……当初派出禁卫去陈家,到底是什么目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正泰已忘了。
而朕……当然更不能斤斤计较。
于是他抚案,相比于面对李承乾和李泰,某种程度而言,李世民更愿意面对陈正泰!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个家伙,又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譬如现在,李世民就期待看看飞球和火药是什么。
李世民坐定,凝视着陈正泰道:“朕已退朝,你为何还不回家?此次你立了大功,得了新爵,理应急着回家庆祝才是。”
陈正泰摇摇头:“因为学生有事不得不向恩师禀告。”
“噢?”李世民饶有兴趣的看着陈正泰:“你我之间不必绕弯子,但说无妨。”
陈正泰就道:“恩师……可知道当今天下最缺的是什么?”
李世民一时愣住了。
怎么听着,好像朕才是学生啊。
“缺粮?”
陈正泰点头:“正是,这天底下,无粮不稳,谁有了粮食,则天下可定,所以学生才让自己的兄弟陈正德,想尽办法改良作物,就是为了将来……能够令我大唐可以抵御任何的灾害。”
“你说的,就是那个养猪的小子?”
“呃……”陈正泰心里想,好像皇帝对自己的堂弟有点误解,他除了能养猪,还是能干点别的呀。
李世民随即道:“那么还有呢?”
李世民显然对于作物不抱有太多的期待,毕竟粮食的问题,自三皇五帝开始,就是所有统治者的心头大患,可该缺的还是缺啊。
陈正泰道:“第二件,便是财富。”
李世民失笑:“朕听你这般说,倒像是在听空话。”
是啊,傻子都知道,只要有足够的粮食,有足够的财富,那就算是个傻子,都能坐稳江山,这还需你陈正泰来说?
“财富都配给,乃是天下最紧要的事。”陈正泰顿了顿:“而今天下的财富在何处?”
李世民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万万料不到,陈正泰竟是突然谈起这个问题。
以至于李世民左右四顾一眼,目光落在了张千的身上。
张千本是听得入神,却在感受到李世民的目光后,猛然明白了什么,连忙识趣的道:“奴告退。”
他一脸遗憾的走了。
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居然还不如一个陈正泰,真是白割了啊,有谁比他的心里更惆怅。
待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李世民方才道:“你近前来说话。”
于是陈正泰上前了十数步,李世民则用一种游疑不定的目光看着陈正泰,一字一句道:“那么正泰看来,天下的财富在何处?”
陈正泰坦然道:“学生不敢隐瞒,财富都在世族手里。”
这几乎是围绕着整个魏晋南北朝,而后延续到了隋唐的一个根本问题。
陈正泰道:“学生在二皮沟,看着庶民都是颠沛流离,衣衫褴褛,他们身上没有财富。学生见到各形各色的人,有的人虽勉强温饱,可他们依旧没有财富。学生还见恩师每日都在皱眉,为钱粮的事而忧心忡忡,可见国库和内帑的钱,也是捉襟见肘。”
李世民脸色冰冷,他抚案:“正泰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这钱到底去哪里了?学生思来想去,这天下的钱,不正是都进了那些屹立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手里吗?”陈正泰道:“学生的家族也曾屹立数百年,这数百年来,见证了天下的兴亡,多少朝代兴起,最后又有多少朝代陨落,可陈家依旧屹立不倒,这都多亏了家里有学生的三叔公这样的人啊。”
李世民不解的道:“你的三叔公?”
陈正泰微笑道:“是的,学生的三叔公平日里深居简出,可在陈家,有着很高的辈分,家里的钱财出入,他都盯得很紧,在他看来,家里进的钱,能积蓄就得积蓄起来,家里藏的钱越多,对陈家就越有利,而每花出去一文钱,都令他痛惜非常。”
李世民不由咬牙切齿:“这等杀才,陈家已如此富足了,他还这般的吝啬?”
呃……
陈正泰很痛心,其实自己只是想打个比方而已。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是不是非要逼死我家三叔公才可以?三叔公招谁惹谁了啊,怎么人人都想宰了他?
陈正泰咳嗽一声,便道:“学生的意思是,这天下各族,又何尝陈家的三叔公呢,崔、杨、韦、杜诸姓,哪一个不是如此啊。因而……这天下的各大姓氏,都崇尚节俭,以储存更多的钱粮为荣,这在他们看来,是为儿孙们进行积蓄,而他们的儿孙则继续积蓄,子子孙孙无穷尽,这数百年来,哪一家人的谷仓和家库之中,不是粮食堆的比山还高,金银钱财无以数计。”
李世民暗暗点头,叹气道:“你之所言的,朕都懂,朕何尝不知如此呢,莫非正泰向朕说这些,是希望朕摧毁这些豪族?”
师徒二人,总算是打开了天窗说了亮话。
你这不就是想让朕干掉千千万万个三叔公吗?
不过……说实话,对于这样干,李世民颇有几分心有余而力不足!
干掉你们陈家的三叔公容易,可杨家的呢,崔家的呢?
李世民随即感慨道:“这正是朕所忧患的,百姓们无立锥之地,而朱门之中却是富丽堂皇,他们的钱粮可以吃用三万年,而庶民便连明日的粮食都不知在何处。只是……正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谈何容易,朕若是对这些人动了手,即便得来他们的钱粮,到时只怕要成独夫民贼,为天下所不容……”
李世民顿了顿,看着陈正泰成诚恳的脸孔,随即道:“隋炀帝的前车之鉴,莫非你忘了?”
显然,这是绝不能传给第三人的话,隋炀帝已经被人定了性,至少在此时,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他不听忠臣的劝谏,说他爱美人,说他爱喝酒,是个昏君。
可很明显……李世民心如明镜,李世民的这个表兄失天下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将天下的豪族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可若是李世民也如此,那么李世民岂不也娶了许多妃子,你还说你不爱美色,他也爱喝烈酒,又岂不也是色罪于心?于是磬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会被后世之人,认为是天大的昏君?
陈正泰想不到李世民今日竟跟他如此推心置腹的说出这些!
陈正泰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感动,他对此点了点头:“恩师所言甚是,所以恩师当然不能轻易得罪豪族,岂可查抄他们的家产?只是……学生以为,恩师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李世民奇怪的看着陈正泰,这个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正泰看着李世民疑惑不解的表情,再不打哑语,而是道:“天下最恶之事,不在于这个世上有豪族,古往今来,只要有人,便不免会有穷富之别,恩师并非要灭亡那几家几姓,最紧要的是……让他们乖乖将府库中的钱拿出来流转……”
“流转?”李世民觉得新鲜。
“对。”陈正泰道:“就如同朝廷要修河堤,所以必须花费大量的钱粮,雇佣大量的劳力,如此一来,钱是花了出去,河堤也修成了,庶民百姓,也多了一份口粮。钱堆积起来,就是死钱,只会富了一家一姓,若是这钱拿了出来进行了流通,死钱就成了活钱,这钱拿去修宅院,便需要人力和匠人,匠人和人力得了这些钱,便要购置布匹和购买骡马,布匹的商人又需拿这些钱去教人种植桑树,抽丝剥茧……而在这个过程中,官府免不得还可对流通于每一个人的身上抽取税赋。如此,布匹的产量增加了,新的宅院也建了起来,许多人手里有了余钱,而官府也课到了更多的税赋,这……岂不是解决世族的最好办法?”
李世民听着,很是匪夷所思,皱眉道:“这也是你课本中的内容?”
陈正泰摇头:“还没有这么深入,学生只是有感而发。”
李世民是何其聪明的人,他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你富裕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藏钱,你若是藏了钱,这钱就成了死物,只增加了你一个人的财富,只有让这钱流动起来,世族的财富,才可以让天下人得利。
李世民若有所思,觉得有几分道理:“这样说来,隋炀帝错了,错就错在他不该操之过急?”
“当然要徐徐图之。”陈正泰笑呵呵的道:“所以对于恩师所言,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如何让这钱流动起来。”
李世民托着下颌,神色专注地看着陈正泰道:“如何流动?”
陈正泰道:“当下的铜钱有一个问题,即它永远都是稀缺品,正因为稀缺,所以铜钱永远都有价值,从秦汉开始到如今,哪怕是秦朝的铜钱,到了我大唐,一样价值不菲,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天下缺铜。”
“而之所以出现这个现象,是因为朝廷每年能开采出来的铜,永远都无法满足天下的需求,因而,物以稀为贵,铜钱自然而然,也就永远有着价格。那么敢问恩师,若是恩师手里有一万个铜钱,这一万个铜钱现在可买一千斤米,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这一万个铜钱,还可以购买一千斤米,甚至……数十年之后,因为某种原因,这一万个铜钱,竟还可买一千二百斤米时,恩师会急着去买米吗?”
李世民听到此,摇摇头:“朕当然将这些钱储存起来,等到需要时再去买。”
陈正泰乐了:“问题就在这里,学生形容这样的现象,叫做通货紧缩,通货紧缩的条件之下,人们会自觉的选择将钱储存起来,因为铜钱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有着巨大的价值,那么谁存的钱越多,谁的家族就更有保障,学生甚至听说……许多世家的府库里,还藏着从汉朝时的五铢钱呢。”
李世民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哈哈……你说的是你家吧?”
陈正泰:“……”
陈正泰咳嗽,以掩盖几分尴尬,道:“恩师,这不是重点。学生的意思是……朝廷只有解决这个问题,才可以继而解决世族的问题,而我大唐解决了如此顽疾,方才可以进入盛极之世。”
其实这不是危言耸听。
陈正泰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有为了自己的原因。
表面上,陈家也是世族,从经济层面而言,任何世族都是皇权都死敌,李世民投鼠忌器,所以并没有对世族动手!
可等到天下越来越安定,皇权的权威开始不断的树立之后,自李治再到武则天,甚至再到之后的几乎所有大唐皇帝,都在坚持不懈的打击世族,陈家将来迟早会振兴家业,可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呢,最终的结果……其实不过是皇权和世族双输罢了。
陈正泰希望能找一个可以妥善解决的方法。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看着陈正泰:“你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你的意思是,让朕印钱?”
陈正泰摇头,李世民所谓的印钱,其实和打印的印不一样,其实从东汉开始,东汉朝廷就曾想过两种办法来解决问题,一种是直接在铜钱上印上五十株或者五百株的大字,然后告诉大家,这就不是一文钱,而是五十文和五百文了!
显然,这是耍流mang,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不认这玩意,你要是拿出一枚上头写了五百株的铜钱出来,想去找人买货物,人家非要抽死你不可。
还有一种,就是铸造铁钱,或者是含铁量高的钱,而这样的效果也十分差,因为大家只认铜钱,于是乎,就造成了劣币淘汰良币的现象!
人们纷纷将上好的铜钱藏起来,储存在家里,都拿那不值钱的铁钱或者是劣币去交易,最后的结果就是货币体系崩溃,反而那些家里藏着良币的人家得了便宜。
陈正泰就道:“有一种办法,就是多铸铜钱。”
李世民总算明白陈正泰的意思了,原来不是印钱,而是老老实实铸钱,不过……
李世民提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多铸,这铜哪里来?”
“说来真是巧了。”铺垫了这么多,陈正泰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底牌:“学生前些日子恰好请人去鄠县勘探,你说巧不巧,正好发现这鄠县里有大规模的铜矿和金银矿,还有煤铁……“
“鄠县,哪一个鄠县?”
“是恩师赐予学生的哪一块封地啊。”
李世民:“……”
这个事,迟早还是要暴露的,与其耍小聪明被李世民自己发现,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自己说出来。
李世民惊讶不已的道:“你的意思说……”
“正是……”陈正泰苦笑道:“若是恩师想要收回学生的封邑,学生绝无怨言。”
李世民:“……”
随便赐了一块封邑出去,里头就有金银铜,瞧这陈正泰掩饰不住高兴的样子,只怕含量还不小呢!
李世民有一种怎么不早说的感觉。
他沉默良久,终归道:“朕既是赐了你,何来收回之说,你以为朕会食言而肥吗?”
“不,不……”陈正泰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恩师言而有信,正是学生学习的榜样。”
“所以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其实是想铸钱?”
陈正泰笑道:“学生绕了这么大弯子,其实是想告诉恩师,学生在一年之内,可以解决世家的问题。”
李世民顿时震惊。
一年……
这世家可是顽疾了,比牛皮癣还难治,历朝历代,不知多少王朝因为此事而焦头烂额,更不知多少皇帝为此而丢了江山!
你陈正泰好大的口气!
李世民自是带着怀疑:“若是无法根治呢?”
陈正泰就道:“若是无法根治,学生便退回鄠县的封邑。”
“好,朕准了。”虽然觉得这件事成功可能性很低,但是李世民看着陈正泰胸有成竹的样子,很想开一开眼界!
李世民笑了笑道:“既是一年为期,你也不要急,朕现在心里只心心念念的想着你那飞球和火药,定要亲眼看看才好。”
陈正泰自信满满的道:“恩师看过之后,一定会更念念不忘的。”
李世民看着陈正泰俊秀的脸,这张还幼嫩的脸上,因为自信而更多了抹令人移不可目光的神采飞扬,李世民莫名的感到心中的期待更多了几分!
过了三日。
李世民便带着文武大臣们兴冲冲的到了二皮沟。
每一次来二皮沟,他都能发现到这二皮沟和从前有些不同。
李世民心里不由感慨,有钱真好啊。
陈正泰则是在大清早,便预备好了接驾!
反正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他知道恩师不喜铺张,所以只让人收拾了一下,三叔公听闻陛下要来,高兴得不得了,表示自己也要陪陈正泰接驾。
陈正泰有点难为情的看着三叔公:“叔公啊,好像陛下不是很喜欢你。”
三叔公眼睛一瞪,吹胡子道:“这是什么话,皇帝还能知道老夫?正泰,你是不是害怕陛下见了老夫,而抢了你的风头?若是如此,你便早说,老夫闭嘴便是。”
这……这…好像很难向他解释,皇帝想砍了他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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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神兵利器
陈正泰只能很无奈对三叔公道:“三叔公,侄孙没有这个意思。”
三叔公叹了口气,虽然他看着陈正泰极力想要解释,可他终究还是摇摇头:“也罢,也罢,老夫不掺合,这是你的事,你当家嘛。”
虽是这样说,却颇有几分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颓唐。
捏着他仅剩下的几根花白胡须,摆摆手:“去吧,去吧。”
时间却也不容耽搁了,圣驾一到,陈正泰便立即去接驾,大家都不含糊,直接将让你带到了二皮沟的一处开阔处。
到了这里,便见此处已有许多人排列好,一艘新的飞球早已充盈了气体,悬停在半空。
这飞球很大,毕竟是耗费了重金所造,当然……这玩意也只能飞,想要再多一点功能,便有些天方夜谭了。
这在陈正泰看来,不过是利用了热气球原理,然后堆砌出来的粗制滥造版,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足够震撼了。
李世民在这热气球边,背着手转了很多圈,啧啧称奇之余,不由道:“正泰,这东西真能上天?”
陈正泰笑意盈盈的道:“恩师,真的能。”
“火药呢?”
“火药在飞球上,用以投掷。”
李世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道:“飞起来给朕看看。”
“诺。”
陈正泰应下,李世民身后的太子李承乾便兴冲冲的道:“儿臣上去。”
李世民却是回头瞪了他一眼,大抵的意思是,你还想断一条腿嘛?
李世民面上的意思太明显,李承乾便不吱声了。
反倒陈正泰有些尴尬,他不敢上去啊,他恐高的好吧!
于是陈正泰忙道:“程处默经验丰富,让他带人上去,恩师难得来二皮沟,学生几日不见恩师,如隔三秋,只恨不得时时刻刻伴在恩师身边。”
站在太子身后的,乃是东宫右庶子孔颖达,孔颖达看着陈正泰,越看越觉得像奸臣,特别现在又听到陈正泰那些奉承的话语,他眯着眼,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咳嗽道:“陛下……”
李世民回头:“孔卿家?”
孔颖达道:“臣若是数日不见陛下,定当不会有如隔三秋之念,因为臣与陛下没有私情。有的不过是君臣之公义,倘若君臣之间,以私情相交,臣恐长此以往,陛下治天下时有了私念,因私废公啊。”
他说的堂而皇之,大义凛然。
“所以在臣看来,君臣之交,只要君王器重臣下,臣子忠于君王,愿赴汤蹈火,继之以死就可以了。”
李世民喜欢听人谏言,心里不禁想,这孔卿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正泰站在一旁,又尴尬了,但是他很快便又打起了精神:“这样说来,孔公可以为了陛下赴汤蹈火,继之以死了?”
“当然。”孔颖达下巴微微抬起,傲然道:“此乃为臣子的本份。”
陈正泰顿时乐呵呵的笑了,连忙拱手道:“佩服,佩服,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和我一样效忠君王的人,孔公既然不怕死,来来来,就请孔公代天子上飞球,升天一游。”
孔颖达:“……”
陈正泰继续道:“孔公啊,你想想看,恩师是极想上这飞球,看看这壮丽山河,体验体验这飞天的快感的。只可惜恩师毕竟是九五至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孔公一身正气,对恩师忠心耿耿,让孔公代陛下上天,这很合理吧?来来来,大伙儿……别愣着,快请孔公上天。”
孔颖达觉得自己的两条腿有些发软了,他张口想说点什么。
倒是李世民体恤孔颖达:“他毕竟年纪老迈,若是有什么危险……”
“恩师……”陈正泰正色道:“太子也曾上过天,现在不也是完好无损,孔公的性命难道有太子尊贵嘛?恩师且放心,死不了的。若是死了,学生愿全额付给丧葬费。再者说了,学生久闻孔公做的一手好文章,其实学生的本意,是希望上天时,能有一位文采斐然的文士,亲眼见证这一日,而后写下锦绣文章,也好传至后世,让后世人知道,恩师今日观摩飞球升天,是何等的感受。”
李世民一听,还能传到后世啊?
他就喜欢这样能传世的文章,当然这个文章里有自己的身影就最好不过了!
李世民笑容更浓了,道:“如此……也好。”
孔颖达下意识地看了那热气球一眼,整个人都打了个冷颤!
升天?老夫不想升天啊,老夫……一大把年纪了,要是掉下来,就直接散架了!
可陛下已经点了头,他想拒绝,偏偏又发现好像一点理由都没有!
你说你害怕,可你刚才不是说你可以为陛下去死的嘛?现在没让你去死,只是让你上飞球而已,你说摔死了咋办,可人家太子也上天了呀,太子都摔不死,你怎么就会摔死?
程处默等人正激动的想要演示呢,一看这孔颖达磨磨蹭蹭的,就不耐烦的上前拉扯着孔颖达道:“快,快,赶紧上天,待会儿要起大风,到时可就有危险啦。”
孔颖达一步三回头,被人连拉带拽,直接塞进了藤筐里!
他扶着藤筐,见李世民、李承乾和陈正泰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
身后文武百官,有兴致勃勃的,也有指指点点的,当然……也有人心里不禁后怕,好险,好险,还好刚才没有多嘴,如若不然,也跟着上天,这就真的九死一生了。
此时……已有人割断了缆绳。
充盈了气体的牛皮帆布早已鼓起来,随即……乘风离开了地面。
孔颖达只觉得大地开始与自己剥离,而后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他已浑身汗毛竖起,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道:“我要下去,老夫要下去。”
“你下去,下去呀。”程处默显得很轻松,身后几个士卒也是乐呵呵的样子!
说实话,天上挺无聊的,现在这里多了一个孔颖达,反而平添了有趣。
孔颖达又恼又惊的嚎叫:“老夫要下去……去……去……去……”
地面上的人,只隐约的听到了去……去……去……
李世民皱了皱眉,忍不住问:“去什么?”
陈正泰下意识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李世民听了诗词,不禁若有所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陈正泰一眼。
陈正泰显然对此浑然没有意识。
却不妨……李世民身后的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等人一时竟是恍惚,心里竟下意识的推敲着这番话,更是无意识的开始想着,后头应当如何续接。
陈正泰念出的,不像诗,只是这长短句念出,却极有韵味。
程咬金等人则在一处欢呼起来,程咬金骄傲的大呼着道:“你们看,你们看,我儿又上天啦,哈哈……”
秦琼、李勣、尉迟敬德等人纷纷露出欣慰的笑容。
甚至有人欢喜道:“好世侄啊。”
程咬金高兴得不得了,昂首挺胸,此刻宛如沙场上的大将军,他朝陈正泰招手:“陈世侄,你这飞球了不得啊,有了这样的飞球,将来我大唐将士们刺探、奇袭,都有大用。哈哈,竟能上天,了不起,了不起,老夫来问问你,这飞球可有什么坏处嘛?”
陈正泰翘起大拇指:“程将军果然是老将,真是了不起,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程将军看到了飞球的优点,便会想去了解飞球的缺点,可见程将军实在是心思缜密之人,若说缺点,倒是有一个。”
“来,你说说看。”程咬金眉飞色舞,他觉得陈正泰越来越顺眼了。
陈正泰叹了口气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可能降落的过程,会有点失了准头。”
程咬金不解地问:“嗯?失了准头是什么意思。”
“大抵就是,下降基本靠摔,至多也就是悬停在十几丈上空,等失去了动力,便自天上快速跌落下来,不过放心,那藤筐能有缓冲的,而且还预备了被褥护住全身,不只如此,下降的时候,大家都预备了绳索,将自己绑在藤筐里头,如此一来,摔死的几率便大大的降低了,十次能摔死一次就算不错啦。”
程咬金面上的笑容凝滞了,眼睛瞪的比铜铃大:“我儿子还在上头呢,你他娘的为何不早说?”
“你也没问呀。”陈正泰一脸委屈的样子,心里想,我他娘的要是早说了,谁还敢献身科学?
此时飞球已隐入了云层,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无数人翘首观摩着,只有程咬金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脸抽着,不断的搓手跺脚。
李世民看到那已远去的飞球,不由得露出了骇然之色:“世上竟有此物,若是不亲眼见到,朕竟还不知……世间竟可真有将人送上天的东西。陈正泰……有此奇思,真是难以想象啊。”
“父皇,你看着吧,还有更厉害的呢!”李承乾在旁显得既得意又激动。
……
而此时,在飞球上。
孔颖达继续发出如杀猪一般的惨呼:“呀呀呀呀呀……老夫心儿受不了啦……”
气层中风极大,吹得他的须发乱舞,他只觉得自己单薄的身体,风雨飘摇,他几乎不敢去看地面,于是拼命闭着眼睛,只是这紧闭的眼睛,更令他丧胆,这是源自未知的恐怖。
一会儿功夫,他竟觉得自己的裤dang处,一下子温热起来,他一时又惊又羞。
程处默大吼:“谁这样没有公德,竟在藤筐里撒尿?”
孔颖达:“……”
“孩儿们,快,预定的山头到了,预备点火。”
点火……点什么火……
“准备投掷!”
“投掷!”
……
李世民巍然不动着,眼睛凝视着那飞球的方向,飞球渐渐又飘了回来,在眼前的山头处,渐渐稳住……
紧接着……突然……
那山头处竟是一下子闪过了一个亮光。
哪怕这是在晴天白日,那火光一闪却也被李世民捕捉了,他脑海中立即想到一样东西:“是电光?”
其实这时候许多人都已见了,纷纷露出惊诧的样子。
下一刻……
轰隆……
仿佛整个地面都颤了颤,所有人不禁为之色变。
哪怕是李世民,在此刻也不禁为之胆寒了一下,那巨大的轰鸣,刺激了他的耳膜,覆盖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声响。
而很快,这一切都归于平静。
只看到那山头上,浓烟滚滚,而后……许多的火光窜了出来。
李世民眼眸猛张,他终于意识到,这便是传说中的惊雷了。
那突厥可汗,便是被这个东西弄死?
来了这么一下,一定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吧。
难怪……难怪了。
若是当年,朕征讨天下时,也有这样的神器,这天下……更无人是朕的敌手了。
他不禁道:“太子。”
“儿臣在。”李承乾倒是对此并不觉得震惊,毕竟这玩意只能吓人一次,第二次,威势就减弱了,他心里甚至想,这一次装药量有点低啊,师兄这个家伙……真小气。
“这便是你所说的火药。”
“正是。”
“炼制起来繁琐嘛?”
“还好,其实就是硫磺、硝石……”
他正想显出自己对火药的了解。
可李世民脸色凝重的回头,给了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李承乾便吐吐舌头。
“好,很好,有此二物,我大唐征战四方,便可事半功倍了。陈正泰……”
陈正泰连忙应道:“学生在。”
“你……”李世民深深的看了陈正泰一眼:“你……很好。”
“多谢恩师夸奖,这都是跟着恩师学习的结果,学生每一次跟在恩师身侧,总觉得浑身上下龙精虎猛,许多奇思便不禁冒了出来。”
李世民笑了:“这样说来,你还想入宫陪朕了?”
“啊……”陈正泰顿时想不到了什么,立马摆手:“恩师说笑了。”
李世民却是抖擞精神,目光又看向气球的方向。
却见那飞球已徐徐的下降,歪歪扭扭的,等下降到了一定高度时,显然动力已经无法持续挺稳了,于是直线落下。
就在这时,只见程咬金嗖的一下冲了过去,口里大呼:“我的儿啊……”
程处默摔惯了,虽是又一次的鼻青脸肿,却拍拍屁股,又恢复了生气!见着程咬金几乎要哭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般的凄惨模样,便道:“爹,不妨事的,死不了。哎呀……我忘了孔公。”
回头……
便见孔颖达被一个校尉压着,气已只剩下半截了!
大家好不容易的将他搀扶起来,他下shende儒裙已被腥臭的液体浸透了。
人还未站稳,正想要张口呼救,孔颖达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于是呕的一声,上吐下泻。
“正常的,正常的,大家别看了,别看了,第一次都这样。”陈正泰算是留给了孔颖达一点面子,不希望大家看到孔颖达狼狈的模样。
那孔颖达呕吐过后,已面如死灰,说不出话来。
陈正泰则在此时道:“请陛下和诸公到学堂里去闲坐,稍稍休憩片刻。”
众人有的惊魂未定,有的似乎还想再看看,依旧恋恋不舍的看着那落地的飞球,也有的还愣愣的看着那山头上的火光,显然……早已有二皮沟的人做好了准备,在山下预备救火了。
此次,侯君集也跟了来,此时正拉扯着陈正泰,低声询问这火药的产量,又问飞球能不能稳定一些。
李世民却是若有所思,徐步而行。
等到了学堂外头,便见这里竟围了不少人。
都是一群衣衫褴褛,形同乞儿一般的人。
李世民见为首的那人,竟好像有些印象,禁卫们正待要将他们驱走,李世民却道:“将那人叫来。”
他点了其中一人。
那蓬头垢面的人便上前道:“草民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李世民诧异的道:“你认得朕?”
“认得啊。”这人道:“草民叫邓健,当初陛下来过二皮沟,还和草民说过话呢。”
邓……健……
李世民只依稀觉得这人面熟,可是此人的名字,却是真想不起来了。
不过……记不记得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世民和颜悦色地道:“你在此做什么?”
“读书呀。”邓健很干脆的回答。
可他这一句读书啊,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大笑。
眼前这庶民,在他们眼里,和乞丐没有任何的分别。
其实邓健的穿戴,在庶民之中,已还算体面一些了,可这也架不住令这些贵不可言之人抱有这样的看法。
一个这样的人,竟张口说自己在读书,这可笑不可笑?
众人顿时想起那陈正泰前几个月,确实一直都在嚷嚷着说要教授人读书。
当时大家也没往心里去。
今日果然见邓健这样的人在此口称读书,不免让人觉得……很滑稽。
李世民也不禁被其他人的笑声所感染,露出莞尔微笑。
庶民读什么书呢?
“你不要诓骗朕,你要知道,欺君之罪可不是好玩的。”
邓健却是急了:“草民是在读书呀,草民是读书人。”
“哈哈哈哈哈……”有人甚至捧腹大笑,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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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有教无类
邓健听到大家嘲笑,急了。
若是从前的邓健,被人笑了也就笑了。
可这数月以来,他几乎每日都在读书。
课本发下来,先从最容易的看起,起初是自己闭门造车,可是很快,在二皮沟里,有许多想要读书,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都不自觉的开始组建了学习小组。
每次下了工,他们便聚在一起,废寝忘食一般,邓健将自己认得的字教给别人,而其他人也将认识的字教授给邓健。
偶尔……他们也会想尽办法四处去请教。
二皮沟里,偶有几个因为灾荒而落难的寒族子弟,他们读过一些书,一下子,这样的人便吃香起来,大家提着米,或是当初舍不得吃的鸡鸭,取了一些白盐腌制晒干了,如今却提了去,向他们请教。
这些寒族子弟们如今落魄到不得不与庶民们厮混一起,起初自尊心是无法接受的,可很快他们发现有人一脸求知欲的寻到自己的头上,一下子便又恢复了自尊心,少不得会指点一二,当然,他们也将希望放在了学堂上。
这么多富贵者都求着想要进学堂,甚至不吝重金,现在机会却摆在了他们这些寻常庶民面前,只要通过了考试便可入学,谁不想试一试呢?
哪怕就算入不了学,能读书写字,在二皮沟每月也会奖励细粮的,横竖都不会吃亏。
邓健夜里总是要借着作坊里的灯,看书看到子夜,白日便上工,若是有其他的闲暇,他就会和其他人一样,跑到学堂外头来,因为里头有培训班,专门是辅导那些富贵子弟的,而他们就躲在这学堂外头,听着里头的人诵读课本。
读书最难的是起初的识字,可一旦通过看图识字认识了百来个常用字之后,入了门,后头就好学了。
这对邓健而言,几乎是他浑浑噩噩的人生之中最大的一个希望,他并不聪明,但是肯学,他虽是庶民,却也远远看过那些读书人潇洒的模样,那时候的自己,固然是不敢生出任何我也要做读书人的想法,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像他们一般,才不枉来到世间。
可当课本发到自己的手里时,这触手可及的机会,却一下子在他心底深处投下了涟漪!
他竟生出了妄想,别人可以学,我为何不可以?我想读书,真心实意的想要读书,甚至读书已经不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单凭的认为……只有读书……才显得自己像一个人。
于是,他奋发努力,不敢虚度一刻的光阴,哪怕是做工时,手脚不听,口里还念念有词,背诵着自学的课文。
这读书,已成了他最后的自尊了,因为他很清楚,他和身边的人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衣衫褴褛,都是满是污浊,是不入流的庶民,可他唯一能和身边的人相比,可以骄傲的,就是自己读过书。
只是……这一声声的嘲笑,却瞬间将他的最后一丝自尊击碎了。
那似嘲弄似的笑声,宛如一下子磨平了他数个月的坚持不懈,让好不容易向上攀爬的他,又一下子踹回了万丈深渊里!
这万丈深渊最可怕的是,这里满是污泥和臭虫,可是他抬头能看到井口一般的天,天是那样的湛蓝,而如今,他仿佛终于知道,自己是永远爬不出深渊的,自己一直在深渊里,现在如此,往后皆然。
于是他眼眶红了,这是一种令人窒息和绝望的滋味,他吸了吸鼻子,趴在地上,丑态百出,可他浑然不觉,因为绝大多数时候,他就是这般出丑的,他从不曾光鲜过,哪怕他向往光鲜。
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在这一刻落在地上,他咬着牙,突然有一种憎恨,于是手刨着地,那刺耳的嘲笑已经消失了,其实方才……大家只是觉得好笑而已,最可悲的是……这些嘲笑其实本身是没有恶意的。
因为对方倘若有恶意,至少他们还是将你当作人看,可一旦只是无意识的嘲笑,这便如人们看到了可笑的猴子!
那种无意识的会心笑起来,猴子自然不会知道有人在嘲笑它,可邓健会,因为……他是人。
于是邓健咬牙,突然咆哮道:“我读过书的啊,我会识字的啊,你们为何要笑……”
说到这里,他哭了,他自觉得自己所求的并不多,可是即便如此,似乎上苍也不愿意从指缝里留下一丁点给他。
“你们笑什么,你们有什么可笑的,我……我会读书……我真的会读书……”
他气得想要跳起来,和那些嘲笑他的人死斗!
可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也没有资格是他们的对手!
他害怕,不敢招惹他们,可是这内心深处巨大的愤恨无处去发泄,便索性顶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的磕着泥泞中的碎石,于是头破血流,而这血腥反而一下子让邓健清醒了一些,接着……便是无意识的哭泣。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何时消失了,而后沉默了起来。
身后的文武大臣们,也静寂无声。
陈正泰站在一旁,冷着脸,显得很愤怒!
真是欺人太甚了,他可不是这个时代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我陈正泰特么的是生在红旗下的人,你特么的可以阴人,可以骂人狗东西,但是不能不把人当人看。
“恩师……”陈正泰想说什么,他难得在李世民的跟前绷着一张脸。
李世民却是压压手,神色很平静,示意陈正泰不必说下去,而后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随即道:“你识什么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
邓健抬了一下头,沉默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大抵会一些。”
“好。”李世民便道:“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嘛?”
李世民其实奢望得并不多。
百官们也好奇起来,不过他们依旧用看猴戏一般的眼神看着邓健,似乎在等待着邓健变出戏法。
“会。”邓健语气坚定地回答。
李世民道:“那好,来,取笔墨。”
邓健却是突的道:“草民不会用笔。”
他话音落下,许多人又想笑了。
陈正泰看了众人一眼,突然道:“谁笑谁是我儿子。”
“……”
一下子,所有人又都安静下来,陈正泰这个狗东西……他……
李世民侧目,奇怪的看了陈正泰一眼,他似乎不太理解,随即又看向邓健,道:“你会用什么写?”
“木棒。”邓健说着,盘膝坐下,这是他写字时的好习惯,而后他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棒,就在这满是沙粒的地上一笔一画开始勾勒。
只片刻功夫,‘邓健’二字便展露在所有人的眼帘。
还真会写?
这时候,所有人的表情,也都凝重了起来。
李世民点了一下头,又道:“你还学过什么?”
“我还会写诗。”
“写诗?”对于这个答案,李世民略显意外。
这诗词,似乎和邓健这样的人是沾不上边的,于是又有人想笑了,可是一想到陈正泰,便都憋住了。
邓健则是毫不犹豫的继续拿着木棒在地上写画:“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初风飘带柳,晚雪间花梅……”
李世民一愣……
百官们也都愣住了。
李世民见了这诗,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朕所作的那一首嘛?
李世民惊讶的道:“此诗你会读?”
于是邓健就摇头晃脑的读起来。
果然一字不差。
李世民眯着眼:“此诗,是谁教你的?”
邓健道:“这是课本里学来的。”
连李世民都没有发现,他的眼眸中不知道何时溢出了点点笑意,道:“你可知此诗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此刻,显出极有耐心的样子,也不似方才那般的轻视了。
邓健道:“此诗描写的乃是初春时鸟语花香,竹青苔新之景象,不过……还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李世民暗暗点头,这意思……算是通了,只是……还有更深层的理解?
“说来朕听听。”
“此诗的作者,书写春日,表达了他对初春的向往。而这一层向往,却又隐含着家国情怀。陛下你想想看,初春正是耕种播种的时节,作者怀念初春,正是心里惦念着国家的生计啊,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严酷的冬日过去,万物复苏,作者心中大喜,因为严冬代表的乃是万物凋零,是百姓们在贫寒中饱受煎熬,而一旦开春,便给予了天下人无穷的期望。”
李世民听的一愣一愣的,不禁心里乐了,嗯?还可以这样的理解?
当初……朕有想过这些嘛?
可他见邓健说的极认真,似乎对此深信不疑的样子,心里生出了疑窦:“这又是何处学来的?”
“也是课本,课本之外,还发了一部课外理解,里头就有。此诗的作者,是李世民……”
“大胆。”张千一听,顿时怒斥:“陛下的姓名,也是你……”
“住口,朕与邓学子在此对谈,岂是你这恶奴可以插嘴的吗?”李世民大怒,厉声呵斥张千。
张千无语。
事实上,当今皇帝的姓名,其实对于庶民的邓健而言,是根本无从知道的,课本里只写了李世民,这也是陈正泰的大胆之处,而对于邓健而言,他只知道皇帝叫皇帝,谁敢轻易呼喊皇帝的名讳?
因而……对邓健来说,他只觉得李世民一定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大诗人。
李世民完全不恼怒被人直呼名讳,反而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也越觉得有趣。
哈哈……竟有人呼喊朕的名讳,还写在课本里,此时,他撇了一眼陈正泰,而陈正泰则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李世民则更加有兴趣的又看着邓健:“你除了会写诗,会念诗,还会什么?”
“草民大抵能识一百三十四个字,其中多数都能写,学生还会算数,粗通加减,不过只能到百位数,再多……就有些糊涂了。”
邓健认真的对谈,没有了人嘲笑,他开始胆子大了一些,从开始的磕磕巴巴,现在是对答如流。
李世民眼中略显期待的道:“只是这些?”
邓健就道:“还有做人的道理,君子要敬天地,要忠家国,也要孝师长。”
呼……
李世民心中澎湃:“都是你自学而成?”
“也不算自学,若是不懂的地方,可以相互讨教,这二皮沟,读书的人不少,许多东西彼此印证,慢慢也就读通了,有时我们会做游戏,彼此看看谁识的字更多。”
李世民听罢,心里若有所思起来,他深深的看了邓健一眼:“好啦,方才有人笑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其实他们也只是无心之举。”
对一个庶民如此耐心的解释,对一个皇帝来说是非常难得事情,李世民竟是极认真的道:“你起来吧,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当对朕行学生礼。”
邓健听了,竟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起来,他浑浑噩噩的起身,作了一副蹩脚的学生礼。
李世民随即微笑道:“你继续去读书吧。”
说着,李世民却是心事重重,领着群臣,径直进入了大学堂。
没多久,在明伦堂坐下,被群臣们众星捧月的围绕,李世民呷了口茶。
而群臣似乎也因为方才那邓健的表现……有些吓着了。
人家那可是自学啊,只凭着课本,竟能学到这个地步,已是极了不起的了。
他们其实无法理解,这庶民为何如此顽强的去学习。
可至少……没人敢再轻易嘲笑了。
李世民放下的茶盏,突然叹了口气:“今日见了邓健,方才知道陈正泰当初所言,并非只是戏言啊。”
一听到陛下竟突然提起这个,固然有人只是暗暗点头,可也有人竟有些急了。
庶民们若都读书,都能识字……这……实在打击了他们往日的优越感啊!
尤其是那些世族出身的子弟,更是觉得很是刺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此时都没有做声。
倒是那孔颖达心里很不舒服,陛下这成日夸奖陈正泰,这是什么意思?
陈正泰这个人,最喜的就是哗众取宠而已。
孔颖达乃是孔子的后人,又是当代名儒,更是太子的老师,是大唐的十八学士之一,地位崇高,他想到方才陈正泰坑害自己,令自己狼狈不堪,丑态百出,就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
此时,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需得说点什么,于是他咳嗽一声道:“陛下,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柱石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今日若是庶民们也读书,这天下,谁来务农,谁来做工呢?长此以往,似邓健这样的人日增,岂不是坏了礼数纲常,臣以为……陈正泰想要传授学问,心是好的,未必没有可取之处,只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此先王之制也,历朝历代之制,岂可擅自更改,改之,只恐动摇国家的根本。”
他说的情真意切,甚至根本就没有对陈正泰进行过多的批评,只是说陈正泰的举止有些幼稚罢了,没说陈正泰有坏心。
这孔颖达确实不愧是大儒,只三言两语,便讲出了一番道理,且还引经据典,道理倒也说得通。
李世民听罢,便不再说话了。
他能听出孔颖达的弦外之音,孔颖达这样的大儒既如此说,那么既说明,似这样的大儒,其中有许多和孔颖达一样,都是这般想的。
李世民是个极擅长隐忍的人,哪怕是不喜,也绝不表露。
陈正泰就不一样了。
哼,这家伙居然跑来拆台,还在我二皮沟的地头上!
于是,陈正泰便朝孔颖达乐了起来。
孔颖达见陈正泰这般盯着自己,还朝自己笑,不禁毛骨悚然,不由道:“陈正泰,你这是做什么?”
陈正泰笑着道:“孔公,陈某在思考。”
“思考,思考什么?”
陈正泰感慨道:“我在思考孔公是否是先圣的弟子。”
先圣便是孔子,在贞观二年,李世民追谥孔子为先圣,建立了孔庙,命人祭祀。
孔颖达吃了一次亏,所以这个时候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万万不能因为陈正泰的挑衅,而恼羞成怒,最后又被这个家伙拉到低劣的水平,去做所谓的口舌之争!
于是孔颖达稳住心神,只平静的道:“自然。”
陈正泰就道:“可是孔公和先圣所说的为何完全不同呢?先圣在的时候,提倡的乃是有教无类,他的诸弟子里,什么人都有,可到了孔公这里,也自称读的乃是圣贤书,却怎么满口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了呢?孔公,你既为圣裔,咋就长歪了?”
这话确定不是拐弯骂人的?
孔颖达要吐血了,说好了不和陈正泰做口舌之争的,可是这狗东西,把自己的祖宗都搬出来埋汰自己了,这还了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你……莫要欺人太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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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诛之
明伦堂里的气氛有些紧张。
事实上,此前不少人认为陈正泰只不过在这二皮沟胡闹。
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家伙玩出什么花来。
可现在……的成效,却让人心中不禁一凛。
固然还有许多人自诩世族所看的书,无一不是上乘的经学,不会将邓健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可陈正泰在此有教无类,却有些过了头了。
虽然碍着陛下的面,再加上陈家这等胡搅蛮缠的家风,让他们没有出头。
可此时,他们对孔颖达却是同情的。
陈正泰却知道,有些事情可以让,有些事情却不能,而这事儿,就绝不能退让。
自己的恩师沉默,是因为他不愿去挑动世族的纷争。
可若是孔颖达这样的人得寸进尺,对二皮沟的传道进行无情的批判,那么自己的教育事业,只怕要嘎然而止了。
所以……必须得让孔颖达尝到苦头。
陈正泰目光一正,道:“我只是重述了事实,如何欺人了?难道先圣在时,不是有教无类吗?若如此,那么先圣门下七十二贤之中有多少是庶民,那么在孔公眼里,是不是这些贤人也本不该读书?他们若是不该读书,先圣的学问,又如何传播出去的?”
陈正泰说的倒是不急不慌,却是有理有据!
孔颖达的脸抽了抽,他决定不说话了,和这种人没什么可争辩的。
陈正泰却不打算就此作罢,随即又道:“再退一万步,就算是先圣……”
“你……”孔颖达要忍不了了,手指陈正泰,怒火中烧,这家伙又提自己的祖宗。
陈正泰露出一脸敬仰的样子:“先圣他老人家,祖上虽是商人的贵族,可此后不也已家道中落?先圣的父亲不也因为婚姻于礼不合,不为宗族所接受,所以夫妻在尼山居住并且怀孕,故谓之“野合”吗?你别瞪我,这是经史里讲的。”
这就是有名人祖先的坏处。
因为但凡是名人,总会有污点,在这个时代,人们将出身看得极重,孔颖达就很看重自己的出身,并为之自傲。
可那些自诩名门的人,他们的列祖列宗,哪一个不是起于微寒,最终创下了丰功伟绩的?
说穿了,没有那贫贱的祖先创业维艰,轮的到你在此自诩清贵吗?
“敢问孔公,野合的子嗣,也算是世族门第吗?”
陈正泰此言一出,其实一下子,已经戳痛很多人了。
要知道,这里头站着的,可多是儒家子弟。
哪怕是房玄龄,也觉得陈正泰有些过分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想,这陈正泰还真是口无遮拦。
当然,若说他惠誉先圣,这也说不上,因为这个典故,大家都知道。
陈正泰看了众人的神色一眼,面带着微笑,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在作死的线上徘徊,当然,他不傻,不能继续深入痛骂下去,因为方才陈述的,还算是人所共知的历史,若是再说下去,那就是纯粹作死到底了。
好在这个时候,孔子还只是先圣,没有到后世至圣先师的地步。
可他点到即止,其实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激怒孔颖达。
自己的话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你看看这是人说的话吗?可在孔颖达看来,就不一样了,这不啻是刨人祖坟啊!
果然,孔颖达暴怒了,恼怒不已的道:“你陈氏何物,也敢论我家门第!”
果然……被激怒了!
他陈正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想要激怒一个骄傲的人,实在太简单不过了,陈正泰可没有列祖列宗们的思想包袱!
陈正泰一摊手:“陈氏在东汉时,便已位列公卿,也算是名门吧。”
孔颖达听罢,冷笑连连,好你个陈正泰,你侮辱我的祖宗,我和你拼了!
这几乎是孔颖达的逆鳞,是绝不能去触碰的,陈正泰方才一席话,就如同当着李世民说你全家都是胡人一样。
孔颖达怒不可遏的道:“尔竖子……你……陈氏不过不入流而已。”
他急得跳脚,似乎希望寻找任何可以刺伤陈正泰的话来刺激陈正泰。
可陈正泰面上却很平静,根据他多年键盘侠的经验,当对方跳脚的时候,就是对方浑身漏洞的时候了!
陈正泰泰然自若地道:“孔公不要如此嘛,我们只是在谈论经史而已。”
孔颖达冷眼瞪视地陈正泰道:“经史,什么经史,你也配谈经史,你这胡搅蛮缠的卑鄙小人。”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陈正泰现在必定已经被孔颖达的目光瞪得千疮百孔!
陈正泰依旧悠悠然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好啦,那便是我的错,孔公息怒,我自知孔公出自名门,有极高的门第,在我心目中,天下除了我的恩师,便只有先圣这样的人可以成为我的楷模了。”
孔颖达冷笑:“尔恩师也可和孔圣相提并论吗?”
他急了。
此刻,却一点都不觉得失言,此时的他,只恨不得贬低陈正泰身边任何亲近的人,来抬高自己。
其实这不是孔颖达愚蠢,而是这样的人从出生起来,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他敬若神明!
因为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他,他有一个了不起的祖先,是一个值得骄傲的事!
这数十年来,孔颖达对此深信不疑,这样的人……是十分傲慢的,别看他可能和人交往的时候,会表现出谦和的态度,可实际上,他的内心深处,这样的人,谁都看不起,没有人可以被他放在眼里。
而陈正泰直接冒犯了孔颖达最大的骄傲,这便让孔颖达撕下了最后一丁点的面具,他彻底的愤怒了,于是骨子里的傲慢开始显露了出来。
而且……他的话,其实也没错,你恩师算个屁,和先圣相比,他能有什么丰功伟绩。
孔颖达的性情,其实和他的另一个祖先孔融一样,孔融傻吗?不,他不傻,恰恰相反,他十分聪明,而且又因为是孔子的后裔,所以自诩清贵,可恰因为背负了这一层清贵,却为他惹来了杀身之祸,曹操才不管你什么圣贤之后呢!
这其实不是孔颖达一人的看法,而是许多高门的看法,无论是崔氏,是杨氏,是郑氏,其实他们的心思都一样。
只是……
“……”
明伦堂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李世民原本脸上带笑,想要做一个和事佬!
他是天子嘛,臣子们之间发生了争议,也是常见的事情,他也当看看热闹,想着等到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再居中调节一下,如此……方才显出自己这天子至尊的尊贵。
可这时……他脸已经拉了下来。
一双眼睛却没有去看孔颖达,而是目光逡巡着每一个人的喜怒,因为……他不在乎孔颖达如何说,他在乎的是这明伦堂中其他人的看法。
每一个人的脸色不一,有人和孔颖达同仇敌忾,怒视陈正泰,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不以为然,当然……也有一些对孔颖达皱眉。
李世民轻轻拧着眉心,嘴唇抿着,双目古井无波,他显得极沉默。
此时,却见陈正泰正色道:“孔公,话不可这样……”
事实上,孔颖达已经什么都不多想,他只有一个目标……
他气急败坏的道:“庶民便是庶民,你陈正泰如此做,不过是狼子野心,你到底想要图谋什么?千年来,天下就是照着这纲常存续下来,到了你这里,你有何居心?”
陈正泰一脸纯良的样子道:“没有居心,我不过是看他们是可造之才而已。”
孔颖达不无轻蔑的道:“他们算什么可造之才?你让农夫去读书,让匠人去读书,他们还肯思生产吗?他们若是不劳力,天下便要大乱。”
“可这世上,没有人就说准了,谁该劳力,谁该劳心啊,孔公又非天子,难道邓健劳心还是劳力,还需孔公来判断吗?”
这话几乎触犯了许多人的逆鳞了,孔颖达大笑道:“哈哈,此等事,自不必有劳天子判断。”
这是约定成俗,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以前是九品中正制,可现在……依旧还是这些世家大族说了算,这才是根本的问题。
陈正泰叹了口气:“若是天子都说了不算,那么孔公口口声声说什么纲常,岂不是已没有了君臣?这样说来,这也是纲常失序啊。”
“你少在此胡言乱语。”孔颖达正色道:“邓健这样的人,就是没有资格读书,你在二皮沟做的事,必须制止,如若这样扰乱人心,败坏纲纪,迟早要反误己身,你不要自误!”
“谁说邓健不可读书?”
终于……有人开口了。
只是……这一次开口的不是陈正泰。
孔颖达不禁朝声源看去。
不是李世民是谁?
李世民此时脸色阴冷,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一张刚毅的脸上,此时显得格外冷峻!
虎目一张,这眼里闪烁着精芒,李世民的目光迫视着孔颖达:“朕在问你,谁说邓健不可读书?”
“陛下……”
看到李世民板着的脸,孔颖达顿时犹如被一盘冷水泼醒,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脸色苍白,此时见李世民死死的看着自己,心下一颤,他猛然醒悟了什么:“陛下……臣……”
“朕再问你,谁说邓健不可读书?”李世民干脆利落,他再三诘问。
“陛下……”就在孔颖达手足无措,有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却有人站了出来!
站出来的人,乃是郑玄升!
郑玄升乃是门下舍人,出自荥阳郑氏,不过他只是郑氏的旁枝,早几年便被人举荐为官。
李世民目光一转,冷冷的看了郑玄升一眼:“朕没有问你。”
郑玄升一时语塞,还想说什么,却左右看了看,最终退了回去。
李世民继续道:“朕在问你,孔卿家,谁说邓健不可读书?”
孔颖达站在原地,他自知方才有些口不择言,不过……
他此时依然固执的认为,自己是对的,甚至当着陛下的面,说陛下不可和先圣相提并论,这话也没有错,在私下里,许多世族子弟都是这样认为。
可现在陛下沉着脸,一遍遍的诘问自己,令他无法回答。
他是清贵的人,当然不能认怂,若是怂了,岂不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有辱门楣?
孔颖达咬牙,正色道:“陛下,臣说的。”
李世民面色更冷:“这样说来,天下的事都是你说了算?”
孔颖达道:“天下的事,自有纲常说了算,此乃天道。”
李世民道:“天道是谁制定的?”
“在经书里!”孔颖达掷地有声:“在论语,在周礼,在易经,在淮南子,在……”
李世民脸抽了抽,他举出来的每一部书,都像是在打李世民的脸。
其实李世民被打脸打惯了,他经常说了什么话,立即就有人劝谏,而后……他不得不作出退让!
如此一来,倒是让他李世民得了一个广开言路的美名,可深层的原因却是,有时候他不服气也得服。
又如他曾心血来潮,觉得我们李家也算是牛逼了,于是命人修订《氏族志》!
原本他是有点想装个逼,我们李家这么牛,怎么也该在天下氏族里排行第一吧,结果……被人反复打耳光,结果名列氏族第一的,居然让只有区区四品的黄门侍郎崔民干的家族名列在第一位,而作为皇族的李家,居然连前三都没有进。
更打脸的是,负责修这氏族志的人,乃是李世民的心腹大臣,也就是长孙皇后的亲舅舅,当初极力自己进行玄武门之变的外戚高士廉,这可是自己人啊!
可这高士廉这样的人居然都认为李家和崔、卢、郑等世族相比,好像档次差了一些。
这种种的事,都刺伤了李世民的自尊心,这一刻……在这骄傲的孔颖达面前,李世民彻底的怒了。
他淡淡道:“那么朕若说,邓健可以读书呢,朕若是说,似天下邓健这样的人,只要他们想要读书,都应该读书呢?”
读书不是你们这些人的专利,你以为你是谁?
孔颖达此刻已镇定了:“若如此,臣以为……”
“你不过是一个臣子,只可建言,没有资格今日以为什么,明日以为什么。”李世民不客气的看着孔颖达:“陈正泰乃是朕的弟子,他可以以为,这是朕恩准的,他在此教授人读书,你难道忘了,这二皮沟大学堂,是朕亲书的皇家二字?你的祖先,有教无类,可以弟子三千,传播学问。那么朕和朕的弟子陈正泰,也可在此,以这皇家大学堂,教授弟子三千人。”
孔颖达几乎要吐血。
许多人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孔圣人教授的学问,和这陈正泰所教授的学问,能一样吗?陛下……这是……
李世民却显得极不客气,而后用一种格外犀利的眼神狠狠的凝视着孔颖达,一字一句道:“卿莫要忘了,先圣的谥号,是朕给的。”
孔颖达身躯微颤,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因为陛下另一层意思是,如果陛下不想给,那么先圣也就不是先圣了。
可是对孔颖达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
自己的祖先能成为先圣,是因为自己的祖先开创了圣学,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得不推崇有加,所以……这先圣之名,是孔家挣来的。
这其实就是李世民和所有人的最大分歧,只是此时,颇为愤怒的李世民,却不想和孔颖达争论这些,他虽是平日和颜悦色,表现出礼贤下士,可这一切……都在于巩固皇权和大唐的根基,而不是让孔颖达这些人,借此机会,自抬身价。
李世民冷冷地道:“天下人都可以读书,凡有志读书者,朕都提倡他们学习,陈正泰在此教授人学问,这不是他一人的主意,若是再有人敢在此胡言乱语,那么……朕也绝不客气,陈正泰……”
“臣在。”陈正泰忙道。
李世民淡淡道:“明日,在这学堂之外立一碑石,上书朕方才的话,朕要看看,谁敢违背朕的意愿。”
陈正泰道:“诺。”
李世民随即环顾四周,看着身边随扈的文臣武将,身上属于帝皇的霸气不容置疑,道:“诸卿可都听明白朕的意思了吗?还有谁有异议。”
“陛下……”那此前想要说点什么的郑玄升,他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李世民却冷冷的看了郑玄升一眼:“谁有异议,诛之!”
似乎这一句话,终于有了效果,于是明伦堂里格外的安静。
除了某一部分人,心里对陈正泰咬牙切齿之外,似乎……在此刻,再也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李世民长身而起:“该说的都说啦,孔卿,你好自为之。”
孔颖达脸色苍白,他很想提起勇气,再争辩一点什么,可今日陛下这面上的杀气腾腾,终于让他不得不乖乖住嘴。
于是他抬眸,看了陈正泰一眼,只是此次,这眼神里……不再只是轻视了。
却在此时……
李世民突然又道:“是了,朕还想一件事,今日非要说个明白不可。”
第一百一十五章:陈氏崛起
听了李世民的话,大家都安静地看着李世民,等待他接下来的发话!
李世民随即道:“朕观邓健,倒是可造之才,他数月时间能诵读诗词,实是不可多得,尤其是他对诗词的理解,堪称玄妙。”
李世民此刻,正是心头火热。
他甚至在想,朕应该作一些诗词,好让庶民们学习才是。
而至于诗词的阅读理解,更让李世民心里踏实。
他是皇帝……任何一个皇帝……都希望树立自己的权威,这是大唐未来能够稳定的基础。
也即是所谓的万世基业。
世族们想要垄断学问,他们何止是看不上邓健,只怕连朕,他们也看不上。
而这陈正泰……实在是为朕寻到了一条可以试行的道路!
世族太猖狂了,已经猖狂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此次……一定要狠狠的敲打。
可敲打他们,却是不容易,因为这些人早已经过了千百年的时间,用联姻、师生、同乡、故吏以及郡望、土地、奴仆等无数的东西,结成了一张无懈可击的巨网,任何对他们的敲打,都会引发巨大的反弹。
既然如此,那么就暂时不要动他们,而是……鼓励陈正泰。
李世民看着陈正泰,继续道:“将来若是这邓健入了学,岂不他们也成了朕的徒孙?”
陈正泰颔首点头,笑着道:“是的,恩师,他们的学问,都拜学生所赐,可是饮水思源,学生乃是恩师的弟子,所以……”
“很好。”李世民心情愉悦地道:“人都有亲疏,朕也有,朕希望他们能够成才。”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颖达等人有些慌了。
这显然是一个可怕的讯号。
只见李世民随即道:“太子年幼,却也不能成日游手好闲,让他每月也来这二皮沟大学堂这走一走,督促一下功课吧。”
这效果真的前所未有的好呀,陈正泰想不到恩师对自己如此支持。
可与此同时,李世民却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看了一眼陈正泰,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达了鼎力支持,某种程度而言,将受到巨大压力的人并不是自己。
自己是天子,掌握着天下的兵马,就算有人对此不满,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耀武扬威,可这些人若是想坏事,势必要从陈正泰的身上着手。
也即是说,李世民也不知道,这大学堂能不能成功,可他必须这样做,而成与不成,已经不在于自己,在于陈正泰是否能顶住压力,亦或者是……培育出诸多弟子了。
什么儒学,什么老庄,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汉朝是确定了独尊儒术,方才有了几百年的江山。可现在……
儒家在汉朝灭亡之后,已经失去了能够稳定天下的作用!
这数百年来,王朝更迭不休,掌握了儒学的人,已经不再和皇家捆绑在一起,而是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划自己的未来,使他们自己成为了历经数百年和千年而不朽的世族。
既然这些没有了用处,或者说……他们不愿意对朕死心塌地,那么……朕就让新人去取代旧人吧。
只是……这些新人……怕要遭罪了,因为……他们将面临的是无穷的压力。
是以,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世民看陈正泰的眼神,并非是欣赏,而是带有几分沉重。
陈正泰则是毫不犹豫地道:“学生一定殚精竭虑,继之以死。”
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财力和心思,难道他现在就该怕了?
陈正泰自是明白了李世民的那一层意思,可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他自觉得自己是穿越者,带着后世的思想和理念来到这个世界,首先就要解决的是,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该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什么的问题。
这哲学上的问题,虽然可笑,毕竟……陈正泰既站在了巨人的肩膀,获得了别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完全可以凭借此,谋取荣华富贵,一辈子混吃等死,这样的日子可以很舒坦,可是……
人生仅限于此吗?
其实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陈正泰是抱着这个念头的,可很快,他就乏味了,他很清楚……一个没有目标的人生,没有意义。
李世民眼里放光,这时候,他眼中才溢出了欣赏的色彩,他清楚陈正泰理解了他,而陈正泰的回答,也让他理解了陈正泰的心思。
于是,李世民的唇边飞快的闪过一抹欣慰的微笑,接着道:“回宫。”
陈正泰则是道:“恩师不吃口饭再走,来都来了。”
“不吃。”李世民觉得,今日发生这样的事,自己还在盛怒之中,若是还带着群臣在此吃喝,未免显得不严肃,便道:“承乾若是想留在此吃,就让他留下吧。”
李承乾一听,心里乐坏了,打起精神道:“儿臣遵旨。”
送别了李世民,陈正泰吁了口气,李承乾却是乐呵呵的道:“今日又吃什么?”
陈正泰却是严肃的拉着脸:“师弟请自重。”
李承乾呵呵一笑,不由道:“孤方才见你与孔师傅唇枪舌剑,真是佩服你,孔师傅一向能言善辩,怎么到了你这里,却总是无能为力的样子呢?”
陈正泰道:“想知道吗?”
“想。”李承乾很认真的点头,他觉得这也算是一门手艺,学一学没有坏处。
“碰到孔公这样的人,他有极强的思维能力,且是饱读诗书,若是当真和你谈古论今,十个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要和他争辩,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持足够的清醒和冷静,你要明白他的优势在何处,而自己的弱点是什么。明白了这一点,那便是寻找他的弱点,而后利用这弱点,狠狠的刺激他,他一受刺激,就无法保持冷静,到了那时,你什么都不用做,便会发现,他会露出浑身都破绽,将无数的把柄送到你的手上了。”
“刺激?”李承乾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像……这是一个好方法。
陈正泰心里想笑,其实这个法子挺好用的,多少平日里了不起的人,一旦遭受了刺激,便开始口不择言,最后说出一箩筐的胡话,最终在后世的键盘世界里,沦为了一个个足以让大家笑话三天三夜的段子。在网络上,更不知道多少平日道貌岸然之人,因为失去理智,而被人扒皮,这些……都是后世玩剩下的。
李承乾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道:“这样说来,我可以用这一招对付父皇吗?”
“可以。”陈正泰很认真的道:“只要师弟不怕死的话。”
当日,和李承乾吃过了晚餐,席间吃了一些这个时代酿造的黄酒!
说实话,这时代的酒,陈正泰并不满意,他有更好的酿酒方法,不过陈正泰并不想拿出来,那酒太烈了,唐人又嗜酒,真要折腾出来,天知道会惹多少是非。
李承乾就爱喝酒,只是这家伙,连黄酒都能喝醉,一喝醉,便非要让陈正泰给自己寻女子来,陈正泰想揍他,他便抱着柱子,犹如树袋熊一般,脑袋歪着,发出鼾声。
次日一早,清晨的晨雾一起。
整个学堂,便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学堂里培训班的人在读书,而在这学堂之外的围墙根下,却也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自觉的带着课本,如往常一样,蜷在墙根下头!
他们耳朵贴着墙,一手翻着书,寻找今日培训班要讲授的内容。
此时天色还早,所以晨露很重,一个不好,这露水便可能将书打湿了,因而,他们身子几乎是蜷起来的,脑袋故意遮着书,只有这样,才可保护着手里的书本。
这密密麻麻的人,蔚为壮观,他们有的身上还穿着值了夜班的工服,有的衣不蔽体,裸露出来的肌肤,因为清晨的寒风而冻得身躯瑟瑟发抖。
可就这么一群人,此时却个个支起了耳朵。
邓健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翻到了今日要讲授的一课,这一课很重要,有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若是疏忽过去,那可就糟了,以后的内容……就可能要看不懂了。
所以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呈喇叭状,贴着墙面用心的听!
那讲课的声音时高时低,听懂的地方,邓健就连忙用另一只手在地上的沙砾里比划,记录下来,方便课后吸收理解,若是没听懂的地方,他则在课文里默默的做一个标记,以后再想办法找其他的人讨教。
天很冷,他已上了下半夜的工,所以眼睛因为熬夜而泛着黄,眼白里也布满了血丝,可此刻……他的精神却很饱满。
学堂里,也不会有人来驱赶自己。
去授课的几个先生,都是陈正泰的弟子,李义府几个,除此之外,还外聘了一些人。
大家喜欢听李义府授课,因为这个平日总是笑容可掬的人,不只是往日很和气,似乎李义府也很体谅课堂外的这些人,所以每一次讲课,他都故意将自己的声音提得很高,如此……便可让邓健这些人听得更清晰一些。
而郝处俊等先生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太能理解外头的人的感受,也没有这样的意识。
于是邓健这些人,便将先生们分成了很多种,他们虽未入学,却已对每一个先生了如指掌了,他们将李义府称为李善师,李义府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成了大善人。
而郝处俊运气就不太好,他被称之为郝处刑,意思是听他的课,像上刑场一样。
此时清早,没吃早饭,肚子空空的,咕咕叫,唐朝寻常的庶民,是一日两顿,早晚各一顿,许多人舍不得吃太早,怕中午饿了,所以大家都拼命忍受。
陈正泰次日和李承乾出学堂的时候,看着这学堂围墙之外密密麻麻的少年郎,甚至还偶尔夹杂了几个中年!
李承乾露出惊讶之色,不禁乍舌:“这都是什么人,孤真想不到外头竟有这么多居心叵测之徒,想到昨夜在此就寝,现在还觉得后怕。”
“他们是来读书的。”陈正泰扫视了这些全神贯注的人一眼,没有人注意到了自己,每一个人都盯着课本,耳朵贴着墙,生恐发出了细微的声音,拉下了什么。
陈正泰又道:“师弟,我们别在此喧哗,若是吵着了他们,到时我可保证不了殿下的安全。”
李承乾想要大声嚷嚷,他们敢,以为孤是吃素的?
不过他很快就被陈正泰连拖带拽的拉着走,便是想对此吹嘘也没了机会了。
边走,李承乾倒是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便道:“今日去做什么?孤不想回东宫了,孔师傅现在怕是要气死了,到时少不得要在孤面前抱怨。”
显然,陈正泰早就有了安排:“去建高炉。”
“高炉?”李承乾一愣。
“就是能熔炼铜铁的东西,师弟忘啦,恩师格外开恩,将那鄠县做了我的封邑,我需建起高炉来,到时你等着瞧吧,该我陈家要发大财了。“
李承乾就咕哝道:“你发大财与我何干?”
“不可这样说。”陈正泰叹息道:“你师兄发了财,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可喜的事吗?”
李承乾倒是好奇这高炉是什么样子,不过他提出要骑马去看,便立马被陈正泰否决了!
骑马太危险,步行吧,其实也不远。
这家伙有前科,陈正泰有阴影啊!
说到古代的铜铁,产量不高,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冶炼的技术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开采所耗费的人力实在太大。
绝大多数矿脉,都是叫了苦役,扛着锄头去挖掘,可问题就在于,锄头会有损耗,而且这个时代都锄头质量也就这样。
另一方面……冶炼起来,需要耗费大量的木炭,可若是用煤炭来作为燃料,鄠县的露天煤矿倒是有的,采集起来也容易,而古代却无法解决煤炭冶炼,根本原因就在于,木炭杂质少,冶炼出来的生铁,结构细粒、没有裂纹,可若是煤炭,就完全不同了。
可木炭固然是好,可木炭却是需要烧制的,这木炭本身就需耗费大量的成本!
一般情况之下,一百斤的铁,需要耗费七百斤的木炭!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的成本!
而铜就比铁更加稀有了,其成本还要再高几倍,如此折算下来,表面上好似大唐不缺矿脉,可实际上……每一斤铁和铜的成本十分惊人。
因而……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得系统的解决这个问题,譬如……采矿的方法需要改良,用煤炭取代木炭烧制铜铁的方法也需改良,甚至冶炼的工艺,也需系统性的改造。
陈正泰为此……急白了头发。
他是现代人,和古人不同,古人的生产,凭借着的乃是前人的经验,他们会陷入一个误区,认为前人们怎么烧的,自己怎么烧便是了。
可陈正泰却需要想方设法,寻找出一个通过科学和技术来改良的办法。
其实这些天,他也躲着在看课本,许多课本的知识,他已忘给老师了,而后他又每日去观摩别人炼铁的经验,大抵算是摸索出了一个办法了。
这一切,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高炉的问题,有一个好的高炉,便可事半功倍。
于是……在这二皮沟,一群能工巧匠聚集了起来!
他们什么事都没做,就按陈正泰的方法来建新的高炉,高炉建起来,尝试着进行生产,而后发现新的问题,最后……再重新解决,此后,再建新的高炉……
这个过程,可谓是花费重金,甚至陈正泰几乎觉得自己要亏损的吐血了,这高炉都是钱啊,建了又毁,接着又建新的,统统拿去做小白鼠了。
遇到了某些难题,大家便各自想办法,这其中又不知耗费多少时间。
初次去看高炉的李承乾,觉得这高炉好像没什么新鲜的,他对此……提不起太多的兴趣来。
不过……匠人们却显得极高兴,因为他们发现,这最新的高炉,产量已是从前铁炉的十数倍了,他们无法想象,这新的东西,竟可提高如此高的效率。
而站在陈正泰的角度,他仍旧还是不满意的,因为……这在陈正泰看来……后世的那个世界,在世界钢铁产量第一的河北唐山某镇某村,人家随随便便,一天的产量就可达到数万甚至十万吨,自己咋练个几千斤还这么费力呢?
于是乎,继续推倒,重来!而陈正泰自己,则回去继续看课本,期望或许……能找到什么启发。
匠人们见公子还不满意,顿时无言,一个个像被泼了冷水,无精打采。
陈正泰此时却让人叫了自己的三叔公来:“三叔公,有一件事……得你去办。”
三叔公啥都怕,就是不怕事,于是他兴致勃勃的道:“看来老夫还没老,还可以用,你这样说,老夫很欣慰,你说罢,做什么?”
陈正泰就道:“想办法拿钱去多买土地,我有大用。”
“正泰啊,你这便对了。”三叔公眼睛一亮!
这才是一个合格对一家之主嘛,家族靠什么,就是靠土地,源源不断的买地,这是一个大家族振兴的标志!这一点,三叔公极力支持。
第一百一十六章:能歌善舞
这个时代的人,对土地有着极大的渴望。
事实上,对于农业社会而言,土地就是资源,是人安生立命的根本。
正因为如此,三叔公一听陈正泰要买地,顿时觉得陈正泰开了窍!
虽然陈家已有许多地了,可对三叔公而言,这土地是越多越好。
只是陈正泰提出土地的收购价,却是吓了三叔公一大跳:“十贯一亩?那你还不如去抢?”
虽然作为买家,可三叔公还是觉得陈正泰提出来的价钱有些恶意!
当下一亩好田,都是三十贯打底呢,即便差一点的,最低也要十七八贯,这是最低价,十贯几乎等同于抢劫价,你不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是绝对不会有人肯卖的。
“三叔公听我说的去办就是了。”陈正泰神秘莫测的道:“我掐指一算,地价这几个月怕是要跌了,你先将价格挂起来,现在肯定没人肯卖的,以后就说不准了。”
三叔公将信将疑,虽然觉得陈正泰的话有些不靠谱,可多少他总觉得这个侄孙有一种乌鸦嘴的本事,说啥啥倒霉,你说怪不怪!
“好,都听你的。此事,老夫去办最好,好田是十贯,那么劣田岂不是七八贯?至于其他的荒地……”
“那些寻常的荒地,价格可以适当提高一些,也六七贯收吧。”
“啊……”
这下子,三叔公又懵了!
敢情你这败家玩意,是想要收购的是荒地啊。
说起来,这荒地因为土地不够肥沃,确实种不出多少庄稼,正因为如此,所以价格低廉,六七贯钱,还真是想收多少便有多少!
可是这地收了有啥用?
陈正泰见三叔公满脸疑窦,便认真道:“三叔公,你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三叔公犹豫了片刻,只好点头:“好好好。”于是满腹怀疑的去了。
最新的高炉搭建了起来,而后便是在鄠县开始招募人手!
在大唐是永远不缺少人力的,鄠县更是如此,那地方虽距离长安近,不过几步之遥,可因为是穷乡僻壤之地,地里种不出多少庄稼,所以闲人很多!
这鄠县有一条河,直通长安,也流经二皮沟,陈正泰打算征用一些人,将河道再拓宽一些。
至于矿脉,根据陈正泰的指点,很快便找到了!
对于陈正泰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于是再不耽误……立马命人将这矿脉附近封锁起来,随即开始采矿。
陈家已有一些子弟,开始陆续迁往鄠县去了!
这是陈正泰意识到,这群吃干饭的陈家人,是不能纵容了,总不能让自己操心劳力,他们坐享现成才是!
于是召了三叔公、陈继业还有自己的四叔,直接传达了自己的命令,所有吃干饭的,全部送去矿场。
这些子弟不缺文化,暂时也不指望他们能读书,只是从前散漫惯了,成天在长安游手好闲!
近来陈家开始发迹,他们便觉得腰杆子挺直了,从前玩一只鸟,后来都是提着几个鸟笼上街的!
既然这群混账东西改不了恶习,适应不了新的环境,那就索性统统先去矿场,先挖一年矿去。
于是一下子的,陈家阖族上下一阵哀嚎!都说陈正泰没有良心,一群人登门,围着陈正泰便是嚎啕大哭!
其中一个陈正泰认得,是自己的堂兄,叫陈正贤,陈正贤哭得最伤心:“正泰,我们是一家人啊,你就算平日不给我们一个肥差,看在咱们一个祖宗的份上,养着我们有什么错,你这样的有钱,缺这几个子嘛?正泰啊,你要有良心呀,你小的时候,我还弹过你的雀雀呢。”
陈正泰顿时火冒三丈了,扬手就给陈正贤一个耳光。
啪嗒一下,陈正贤懵了,看着杀气腾腾的陈正泰,捂着脸,此时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刚想说点什么,便听陈正泰怒道:“你这不肖子弟,成日玩鸟,败坏我们陈家家风,还敢在此呱噪,今日送你们去矿场,就是较你们这些不肖之徒改掉恶习,你们可别逼我啊,惹我急了,我这便动用家法,先砍了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看着陈正泰大发雷霆,陈正贤打了个激灵,不吭声了。
他原以为陈正泰还是从前那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哪里晓得,竟这样的厉害,一时之间,什么想法都偃旗息鼓了!
“谁还想再闹,闹我试试看,看看你们这群狗东西平日都是什么样子,明日给我统统去挖矿,完不成定额,就别想从矿场里出来,就死在里头吧,陈家不养吃干饭的,别以为我们是亲戚,真以为你们这一副德行,我陈正泰愿认你们?”
陈正贤等人不过是一群纨绔子弟,哪里见过这样狠的人。
这时,陈福已兴冲冲的去提了刀来:“公子,刀来啦。”
陈正泰:“……”
陈正泰很想给他翻个白眼,自己有交代过拿刀嘛?
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陈正泰接过了刀:“谁也别逼我,现在还有谁敢说不去,现在站出来给我看看。”
院中已经沉默了,只有人低泣。
这些纨绔子弟,习惯了欺软怕硬,真碰到了狠的,也就乖乖就范了。
何况陈正泰乃是一家之主,就算真要动用家法,剁掉一两个人,那官府也是不会理会的,这是大唐,家规并不比国法要小。
“都给我滚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滚去圣母山矿产。”
一群人顿时散去,再不敢和陈正泰顶撞了。
对付这些人,就是得够狠。
陈家已经颓废了许多年,族中的子弟大多怠惰,这挖矿,某种程度就是一种残酷的淘汰过程,能坚持下去的人还有救,坚持不下去的,难道还留着过年?
陈正泰对这一点,是很有认知的,一直将这些人留在长安城里,随着陈家的渐渐崛起,他们有了凭仗,再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混吃等死了,将来少不得要欺男霸女,到时惹得陈家恶名昭彰,就算有十个陈正泰,只怕也没办法去收拾这残局!
所以陈正泰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嘛死在矿场,要嘛堂堂正正的走出来。
关于这一点,三叔公自然是极力支持的,反正自己的亲孙子不用去!
他翘起大拇指,感慨道:“正泰越发有大将之风了。”
“三叔公,收你的地去。”
“噢,噢,好。”
次日一早,一群陈氏子弟便被人领着背着行囊,带着他们的雀儿,以及大包小包各种随身的物品,上了一辆辆的大车,随即便出发,前往鄠县的圣母山。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竟有上百人之多,陈正贤在前头,一路都是哭,可没人理睬他。
陈正泰也懒得去送他们,在一年之内,他绝不会给这些人一丁点的希望!
此时他倒是想起了陈正德,自己那堂弟……倒是个老实人,陈正德现如今正在二皮沟带着一些人,摆弄着几亩新作物。
陈正泰自登山包里带来的作物有好几种,那稻种金贵,所以虽培植出了秧苗,却还处在试种植阶段,因而搭建了温室,慢慢的培养秧苗,而后收获稻种。
至于玉米,大抵也是如此。
只有一样东西,现在已经开始真正试种了,这一个个土疙瘩一般的东西,从年初的时候就开始育苗,而后种植下去,等收获了果实,则继续育苗!
如此折腾下来,已是两熟,有了足够的秧苗,陈正德则带着人选了一块地,开始按着陈正泰的方法进行密植。
陈正德做事很有章法,经过了马周的调教之后,凡事都很有条理,再加上从前养过猪,自然也能吃苦。
他每日观察着这些密植下去的土疙瘩,虽只有区区几亩地,却很上心。
其实……他发现自己虽成了门下省值班侍奉,成了这农学馆的头头,却发现,好像这门下省距离自己很遥远。
因为门下省没人搭理他,甚至在门下省,他连一个公房都没有,所谓的农学馆只有一个招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至于平日,他永远都呆在田埂里,门下省没人让他去点卯,他也分身乏术。
“兄长,我看这土豆要熟了,不过……就怕它们长不成。”陈正德一见陈正泰,立即表达了他的担心。
陈正泰道:“不怕,就算这个种不成,总还有其他东西给你种,你好生照顾着就是。等这东西成了,你放心,我给你娶个好生养的媳妇。”
陈正德听了,就咧嘴笑了,随即又耷拉着脑袋:“我这人无趣,就算娶了,也要和离的。”
这是大实话。
陈正德很有自知之明,唐朝的女子,可讲多少三从四德,能和陈正德门当户对的女子,若是每日见一个‘农夫’模样的家伙着家,八成要将陈正德一脚踹开。
陈正泰一时尴尬,不知该说点啥好,随即打了个哈哈,说了一句继续努力,便溜了。
过了半月,宫里来了旨意,说是李靖将军班师回朝,带着突利可汗即将抵达长安。
这一次,李世民竟让太子和陈正泰前去迎接。
李承乾听了挺高兴,他想多看看这些突厥人,挺新鲜的。
而这对陈正泰而言,就是受罪了。
让我陈正泰去接客,这很不合适吧,我不擅长这个的啊。
可这是皇帝下达的任务,他还是乖乖去了,穿了礼服,整个人显得很俊朗!
李承乾亦是穿了一身蟒袍,领着一队礼部的官员,众人先行至长安西的驿站!
这里早有人做了布置,接着李承乾便让礼部诸官在外头等,自己则和陈正泰躲进驿站的客堂里喝茶。
“师兄,你说父皇让孤和你来迎客,这是何意?”
陈正泰想了想道:“恩师高深莫测,我们还是不要去猜测他的用心?”
李承乾眼珠子一瞪:“为何?”
陈正泰不禁气恼:“还能为何,就是不要去猜,你好好做你的太子就是了,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李承乾大抵明白了什么,他知道陈正泰其实也在猜测父皇的用心,但是这话……偏偏就是不能说,因为说了……反而就成了某种罪过了。
于是他不禁感慨道:“你太谨慎了,而孤更可怜,为何偏生在皇家呢?这皇家有什么好,做了太子,人人都盯着你,兄弟们也不和睦,父皇有什么心思,也都藏着掖着。”
陈正泰不由道:“那师弟可以不做太子。”
“这怎么成!”李承乾又不乐意,一改方才的唏嘘:“孤一日是太子,便永远是太子,将来还要做天子,凭什么就要让给其他人,尤其是那李泰,他贼得很,若是让给了他,一定不会让我好过。”
“是了,近来遂安公主如何了?”陈正泰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李承乾眯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对我那妹子有意?这个好办,我去和父皇说。”
陈正泰无语的看他一眼道:“我只问问。”
“哎。”李承乾叹口气:“近来我母后身体有恙,几个公主都去伺候了。”
“娘娘病了?我怎不知?”
“孤的母后病了与你何干,你怎么什么事都管。”李承乾不由嗔怒。
陈正泰咳嗽:“这也是我的师娘嘛,我将自己的师娘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看待的,师弟啊,我对待亲人一向如此掏心掏肺。”
李承乾似触动了心事:“可我听说,你将自己的亲戚都送去挖矿了?”
陈正泰听了,不禁苦笑,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好在这个时候,有宦官来给陈正泰解围,说是李靖和突利可汗等人已先行到了。
李承乾抖擞精神,和陈正泰一道出了驿站。
果然看到数百骑已滚滚而来,那李靖为首,他身材魁梧,翻身下马,先向太子行礼,随后目光落在陈正泰身上!
陈正泰向李靖行过了礼,李靖便一脸不悦道:“你便是陈正泰?”
陈正泰笑道:“正是,正是,将军大名,如雷贯耳。”
“不不不。”李靖脸色很难看:“是你这小子的大名,如雷贯耳才是。”
陈正泰这才发现,来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人给自己好眼色的。
莫说是李靖,便是后头的这些骑卒,听闻他是陈正泰,个个怒目而视。’
至于那突利可汗,则一脸复杂和幽怨的看着他。
呃……好像也可以理解。
李靖呢……为了灭突厥,谋划了很多年,而将士们磨刀霍霍,只等着这一次能够立下赫赫战功。
大家高高兴兴的出征,一路带着激昂的心情到了夏州,结果却发现,突厥人突然能歌善舞,爱好和平起来!
这功劳转眼之间不翼而飞,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叫陈正泰的,折腾出了不知什么东西,换谁也受不了啊。
李靖面沉如水,似乎也看出了陈正泰的心思,大手拍了拍陈正泰:“将士们心中有一些怨愤,你也不必往心里去,此乃人之常情,只是以后出门在外,小心一些,多带几个护卫。”
“啊……”陈正泰不由道:“大唐是讲王法的地方吧。”
“这是自然。”李靖苦笑:“只是有些人不太讲王法,不过你别怕,老夫自是尽力约束,说实在话,本将对你倒是刮目相看,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本将数月不曾归家,此时倒是急盼着立即回家看看,太子殿下,陈贤侄,只怕要在此别过,明日我自当入宫去觐见陛下。而至于这突利可汗,便要请太子殿下和陈贤侄费心了。”
说罢他重新翻身上马,领着家将,飞马而去,只留下那突利可汗和一干突厥护卫。
突利可汗年不过三旬,只是面上早没有了在大漠中的冷峻,更多的却是几分羞于见人的耻辱。
他朝李承乾和陈正泰行了礼,在弯下腰的那一刻,双目突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身为突厥人,他自然清楚,这腰一弯下,便再也直不起来了,只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他干笑着,略带尴尬的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道:“大唐皇帝请太子和郡公来此迎接,这是天大的恩德,突利能得此恩荣,真是感激不尽。”
李承乾只稍稍打量了突利,他本以为突利可汗一定是桀骜不驯的样子,谁晓得竟如绵羊一般,顿时觉得无趣,只含糊的点头应了应。
陈正泰则微笑道:“贵客远道而来,我等奉旨前来迎接,可汗就不必客气了,来了我大唐,就好像回家一样,何须这样卑谦。”
突利可汗来了精神,他是擅长察言观色的,相比于李承乾的冷漠,这位郡公似乎是可以结交的人。
于是便和陈正泰多说了几句,试探了一下陈正泰的深浅,得知陈正泰是当今大唐皇帝身边的宠臣,倒是更来了精神。
他直截了当的低声道:“陈郡公,说起来,此次本汗来这大唐,心里颇为忐忑,却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本汗。”
“这个……不好说,你也知道……”陈正泰压低声音:“从前突厥人做的太过了,侵扰我大唐边镇,这虽是宿怨,可陛下心里……只怕还是有些疙瘩。”
“噢,那你看,该当如何?”
突利可汗觉得陈正泰更友善了,若是平常人,可能打一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这位郡公,却和自己说了实话,他更喜欢听实话。
陈正泰则上下打量着突利可汗:“这可说不好,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陛下消消气。”
突利可汗似乎觉得陈正泰很有主意的样子,那狭长的眼眸眯起来:“还请继续赐教。”
陈正泰突然问他:“可汗会跳舞吗?”
突利可汗一愣:“会……会一些吧。”
可随即,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这本是和善的脸上,带着凝重。
陈正泰打起精神:“会跳什么舞,钢管……啊不,竹竿子舞会不会,不会?我可以教你呀。”
第一百一十七章:太上皇
突利可汗的脸色变了。
跳舞?
我堂堂突利可汗,居然要我……
只是,他的脸色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在草原上,强者为尊,弱者是连被怜悯的资格都没有的,你弱,就意味着你的族人尽被杀死,你的女人统统成为奴隶,你的血脉将断绝。
这陈正泰乃是大唐皇帝的宠臣,既然陈正泰暗示,那么这必然是大唐皇帝的意思,此时人在屋檐下,已是不得不低头了。
如若不然,身死族灭。
内心里,他固然想要索性脸一拉,立即上马,冲破重重阻隔,直接回他的草原去!哪怕是汉人,都尚且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和这些人拼了。
可突利可汗的理智很快便占了上风,他显得极为清醒,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屈从,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看了陈正泰一眼,倒是神色认真地询问道:“陈郡公……这竹竿子舞是什么?还请赐教。”
陈正泰本来只是一时嘴贱罢了,他没想到这突利可汗居然当真了!
竹竿子舞,那玩意不文明啊,我陈正泰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于是他忙摇头道:“没事,没事,方才只是戏言而已,戏言。”
突利大可汗却很是慎重的道:“陈郡公,我是真心求教,若是陈郡公不肯,这要将本汗至于何地呢?”
他心里想,这一定是大唐皇帝在试探我,故意让这陈郡公先提起此事,好看自己的反应,现在他又摇头拒绝,这是想知道本汗是否愿意真心实意的跳舞。
哎……
他心里叹口气,此时我一定要假装极为恭谦和顺服,只有如此,才可以消除大唐皇帝的疑心吧。
说着,他眼里竟是湿润了,再三恳切的道:“陈郡公若不赐教,本汗只有死了。”
牙一咬,竟要拔刀。
看着突利可汗这阵势,陈正泰吓了一跳,其实眼前这个可汗拔刀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玩意若是拔出来,鬼知道他是想自杀还是想要砍自己,他若是想要自杀倒也罢了,要是砍自己呢?
陈正泰立即道:“没想到可汗竟如此刚烈,好,我们就跳竹竿子舞吧,可汗不要如此,我都说了,来了这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过几日,陛下就要设宴款待可汗,时间不多,我先教你一些竹竿子舞的诀窍。”
突利大可汗这才心里松了口气,颔首点头,笑道:“本汗定当好好向陈郡公学习。”
陈正泰其实很无奈,面上只笑了笑,心里不禁在想,你若出了师,将来也足以彪炳史册了。
……
次日清早,李靖便进宫求见皇帝!
李靖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到手的功劳飞了呀,任谁,谁高兴得起?
原本李靖在玄武门之变时所立的功劳就不多,是以希望此次突厥之战,能够弥补自己的军功,可哪里想到,数年的准备,一下子成空。
李世民心里本就惦念着突利大可汗到京的事,所以见了李靖,便立马询问了李靖沿途上对突利可汗的看法。
李靖心情郁郁,却也很认真的回答了李世民的问话,道:“陛下,这突利可汗此人,最擅长隐忍,某看此人颇有不凡。”
“最擅隐忍?”李世民背着手,口里喃喃念着,眼眸里已掠过了杀机。
他不担心一群莽夫,李世民最擅长的就是诛灭这些只知道嗷嗷叫的莽夫,可若是突厥的首领有了智商,这却未必是好事。
突厥诸部虽然归顺,可他们毕竟还占据了草场,突利可汗乃是他们的大首领,哪怕现在表示出顺从,可一旦给予了他时间整肃内部,将来这突厥又将是心腹大患。
历朝历代,不都是如此吗?
北方的草原民族们,在无奈时便归顺,一旦休养生息之后,又进行反叛。
若此人能隐忍且狡诈,将来未必不是心腹大患。
李世民看着李靖,轻轻皱眉道:“那么卿的意思是什么?”
李靖正色道:“臣以为,当诛此人,而后臣领兵,袭掠大漠……”
这是李靖内心中的想法,这一路来,李靖和突利大可汗有过一些交谈,这可汗表面上自是顺从,可是心思格外的多,这令李靖不禁警惕起来!此人能屈能伸,和寻常的突厥人不同,甚至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当然,李靖还有一份私心,这一次征突厥徒劳无功,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再征一次?
李世民听着,脸色更加的凝重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最后,他摇摇头道:“不可,此人内附我朝,若朕诛之,难免背信弃义!朕非君子,可朕乃九五之尊,却绝不可做小人。”
李世民叹了口气,作为皇帝,是不能背信弃义的,而且这所关系到的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
今日若杀了一个突厥可汗,那么将来如何对付吐蕃、高句丽呢?
到时一旦起了战事,对于这些异族而言,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何况,突厥诸部的实力还在,一旦诛杀突利,势必让整个突厥部同仇敌忾!
眼下朝廷百废待兴,实在是经不起太大的战事了。
“陛下难道就这般放虎归山吗?”李靖道:“若是实在不成,不如将此人扣押在长安?”
李世民沉吟再三,还是摇头:“扣押与诛杀并没有什么分别,将此人扣押在此,那大漠中的突厥人便会随时另举一个新的可汗,到时……扣了也是无用。想来,这突厥可汗狡诈,他正是有这些凭仗,所以才敢求和,并且敢孤身来长安,拜见朕吧。”
李世民苦笑:“其实……说一千道一万,这根本的缘由还在于,此次虽令突厥人屈服,却只诛灭了他们的首领,引起了他们的内乱,使他们大为削弱!可依朕看,这突厥上下,未必肯服气的。这突利若只是鲁莽之辈,倒也罢了,可若是处心积虑的狡诈之徒,却不得不防备。不过此事,朕不急着做决断,先看看再说。”
李世民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李靖也只能道:“诺。”
李世民随即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亲和了一些:“朕知你为灭突厥,花费了不少心思,此次徒劳无功,只怕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不要紧,朕要灭的,又何止一个突厥呢?朕现在是天子了,再不能随意领兵征讨,朕将来还要借重你。”
李靖点头:“是。”
李世民随即露出微笑:“你对陈正泰此人,如何看待?”
李靖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会对自己这大将军来询问陈正泰的观感。
想了想,李靖老实回答道:“臣与此人交往不多,若论看法,实在无从谈起。只是觉得……此人……毕竟还年少,虽爱鼓捣一些新奇玩意,却如一块璞玉,尚需好好打磨。”
李世民听了便笑了。
李靖的回答属于那种不偏不倚的那种,听着好像是夸了陈正泰,细听之下,又觉得好像没夸!
细细一琢磨,这说的不就是废话吗?这样的话套在谁的头上,不都差不多?
李世民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便道:“看来,你对他还是有所怨言啊。”
李靖不禁有些尴尬:“臣对后辈,历来会苛刻一些。”
“好,你回去吧。”李世民一挥手:“过几日,朕要在宫中设宴款待那突利,到时卿家来早一些。”
该说的都说了,李靖便行礼退下了。
李世民却在这空荡荡的殿中继续来回踱步,显得心事重重!
对于突利,他竟发现自己无法处置,该如何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突厥的问题呢?
若是放任不管,将来突厥死灰复燃,会如何?若是选择将此人诛杀在长安,或者将其扣留,那么大唐将来……又当如何征讨四方?
想了很久,却依旧没有头绪,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想当年的时候,他掌握大军,不必思考这些问题,可如今,成了天子,却发现……再不能如从前一般,管他这么多,打了再说,一直将对方打到跪地求饶为止。
他随即道:“来人。”
此时,张千匆匆而来:“陛下。”
李世民道:“前往太安宫,朕要见见上皇帝。”
太安宫乃是太极宫的一个离宫,其实当初是李世民的居所,只是玄武门之变后,李渊主动要求搬去这离宫居住,倒是顺遂了李世民的心愿。
不过因为当初营造这太安宫,只是李渊表示自己对李世民的看重,可这里虽与太极宫一墙之隔,本就属于太极宫的范围之内,却规格和东宫差不多,显得有些狭小!而且太上皇李渊的后妃又多如牛毛,所以住起来,自然不太痛快。
这也是李世民一直希望营造新宫殿的原因。
张千听闻李世民要去太安宫,不由道:“禀陛下,太上皇近来身体有所不适。”
“是吗?”李世民皱眉:“为何不早说。”
张千道:“上皇亲自交代过,说陛下操劳国事,这不过是小疾,不必劳动陛下。”
李世民叹了口气:“小疾也不能等闲视之,要让太医们好好看看,过几日朕要在宫中设宴,如此一来,上皇只怕不能入席了。”
这对李世民而言,显然是一个极大的遗憾。
要知道,当初自己的爹可是向突厥人称过臣的。
可自己登基不过数年,便灭了突厥人!甚至连突厥可汗都乖乖来了长安,这对李世民而言是多长脸的事,
此次他大操大办这一场宴席,本意就是想让天下臣民,还有自己的父皇看看,自己为父皇报仇,一雪前耻,当初父皇‘选择’自己,是多么的正确。
李世民内心深处,十分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无论是天下臣民,还是自己的父亲。
这倒是颇有几分后世耳熟能详的今日你对我爱理不理,明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的心理在作祟。
他甚至怀疑,太上皇此时生病,是否是因为不愿参加这一次宴席而找的借口,莫非……
上皇心里还在抱怨着三四年前的那一场变故吗?
李世民顿时没了心情。
倒是张千道:“不过太安宫那里传了消息,说是太上皇只是小疾,陛下设宴,乃是普天同庆的大事,上皇一定会入席。”
李世民的脸色这才稍好看一些:“唔。”
…………
门下省。
这一天,长孙无忌这吏部尚书到了房玄龄的公房,商讨关于宴席的事。
房玄龄心里其实有点看不上长孙无忌的,他是吏部尚书,可就爱管闲事,只要陛下看重的事,他便热心得不得了!
可你一个吏部尚书,与这宫中的大宴何干?
而长孙无忌对此却乐此不疲,他自觉得自己从小和李世民交好,若自己是个妇人,那么说是和李二郎青梅竹马都不为过,现在李二郎念兹在兹的就是这一场宴会,他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了。
房玄龄索性让人也将杜如晦请来,三人各自落座。
房玄龄故意先不理长孙无忌,而是询问杜如晦道:“礼部那边,安置了突利可汗吗?”
“已安置了。”
“接触之后,对此人什么看法?”
长孙无忌在旁只认真听着,面上带着笑容,他无所谓自己这吏部尚书能不能插上手,重要的是李二郎知道自己很热心就成了。
杜如晦则是忧虑的道:“礼部那边……总觉得这突利可汗很是谨慎,这个人和寻常的突厥人不同,李靖将军对他的评价是擅长隐忍,难以揣测。”
“是吗?”房玄龄也不禁皱眉起来,他一脸惆怅的道:“这样说来,此次陛下大宴,是失策啊。”
大家都是聪明人,当然点到即止。
想想看,今日突利可汗降了,兴高采烈的举行大宴,然后弄的天下皆知,陛下也将这当作自己登基以来最大的功绩!
可突利可汗若是个居心叵测之徒,他毕竟又是突厥人的首领,一旦这突厥人积蓄了实力之后,这突利可汗公然反目,又带突厥铁骑袭击大唐边境怎么办?
到了那时……这一场宴会,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吗?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这事儿……在历史上还真发生过不知多少次呢!
因此,房玄龄方才觉得此次动静闹得这么大,并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这也是我所忧虑的地方。”
说着,杜如晦深深的看了房玄龄一眼,可他很清楚陛下此时的心思,陛下现在急于吐气扬眉,所以这一场大宴,势在必行。
“这突利可汗,近来都在做什么?”房玄龄继续询问。
问到这个,杜如梅的神色有些古怪,顿了一下,才道:“这几日都往二皮沟去了,似乎和那陈正泰……如胶似漆。”
如胶似漆?
房玄龄:“……”
长孙无忌:“……”
显然,他们没想到,那陈正泰会横插一杠。
房玄龄倒是有些恼火了:“此等大事,与他何干,他凑什么热闹。现在朝中本就有许多人对他不满,成日说他的坏话,老夫都压了下来,他毕竟是少年郎,心性还不稳重……这突利可汗的事,事关重大,他牵涉这样多,还嫌大家嫌弃得他不够吗?”
房玄龄脸色阴沉,他很恼火,这事儿关系太大了,本来朝中就为这个事焦头烂额!
你陈正泰倒好,这是你能凑的热闹吗?
杜如晦显得有些尴尬。
一旁一直默默停着的长孙无忌,心里惊讶的想:果然这就是陈正泰了,老夫就知道,但凡是李二郎关心的事,这个陈正泰便要凑一脚,这厚颜无耻之徒,真是哪里都有他。不过……这一次他可能要触霉头,朝中对此很不满啊。
可长孙无忌又想:只是此子为人,虽是厚颜无耻,可这未必是坏事,将来定有大前途,此人还未娶妻,一定要再想想办法才好,万万不可错过了。
他便微微一笑道:“房公、杜公,且不要生气嘛,他毕竟还年轻,不晓得轻重,至于有人对他有怨言,我等尽都是此子的前辈,自当想办法回护便是。”
“哎。”房玄龄想说点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索性摆摆手:“还是忧虑这突利可汗的问题吧,若是此人反复,只恐大家的面上都不好看。”
…………
如杜如梅所说的那样,突利可汗入京后,便每日都兴冲冲的往陈正泰的二皮沟赶,以至于礼部的人都厌烦了。
可没有办法啊,来者是客,人家又没有作奸犯科,人家只是去二皮勾而已,你能奈何?
一到了二皮沟,这突利可汗便鬼鬼祟祟的和陈正泰躲进了学堂里的某个黑屋子,而后……便一两个时辰都不肯出来。
突利可汗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在长安就了解到了很多讯息。
眼前这个郡公,绝对不简单啊。
此子乃是大唐皇帝的关门弟子,据说还和皇太子的关系密切,是个能够影响皇帝决策的人物。
相比于去结交那些宰相,为自己在大唐皇帝面前美言,突利可汗反而觉得陈正泰是个更好的人选!
此子年轻,不似那些宰相们那般稳重,交流起来也方便一些,容易交心。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说话很好听,自己跳舞时,他不停的鼓掌,总是鼓励自己。
第一百一十八章:大宴
“来,可汗,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转身,脱衣,好,继续……来,飞一个眼神,很好,很好,继续,转身,抓杆……再来……”
小黑屋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外头的陈福听得很奇怪。
到了傍晚时分,便可见陈正泰与突利可汗联袂而出。
突利可汗穿着一件特制的紧身衣衫,一出来,他的扈从立即给他披上了皮裘。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突利可汗是羞涩的,总觉得这样不好。
可在陈正泰的不断鼓励之下,他终于咬紧牙,决定隐忍下去。
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大唐皇帝的心意不明,谁知这个时候会不会放自己回到草原中去,更不知此时唐军会不会趁此机会发起攻击。
现在对于突厥部而言,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当然……这一切还是和陈正泰的鼓励分不开!陈正泰在教授自己跳舞时,总是显得很专业很认真的样子,没有一丝嘲笑和轻视,若是陈正泰但凡用其他的表情,突利可汗也会觉得自己蒙受了巨大的羞辱,拔刀相向了。
这二皮沟是个好地方,每一次陈正泰都给他烹饪了美食,让他大快朵颐,这里的食物,不知比草原好吃多少倍。
陈正泰会给他讲授大唐的风土人情,讲授大唐皇帝对于岁贡的藩国给予的各种优待,这令突利可汗又动了心思!
他开始请陈正泰帮他去打听一下,大唐太上皇有没有女儿,最好是守寡的那种,以自己的年纪,不守寡的公主怕是指望不上的,可也说不定,真是哪个老公主死了男人呢?
陈正泰则觉得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口味都比较重,而且他对异族通婚不太感兴趣,打了个哈哈,便算是混淆过去。
傍晚的时候,依旧还是喝酒,明日便是宫中大宴,陈正泰决定将自己的宝贝拿出来,这是经过自己在大唐蒸馏出来的白酒,平时陈正泰很少放在长安卖,觉得这玩意酒精度数太高!
此刻这好东西摆在了突利可汗的面前。
突利可汗低头看着这纯净如白水一般的酒,有些狐疑,不过他对陈正泰已经建立起了信任。
眼前这个少年郎,从不将自己当作败军之将来看待,来了二皮沟,不但尽心竭力的教授自己跳舞,介绍风土人情,甚至随随便便就送几袋子钱,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在长安居住不易,拿去随便花。
突利可汗觉得陈正泰也有草原上汉子们的豪爽,在这一次满带着羞辱的旅程之中,能遇到陈正泰,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他本以为来了这里,会遭受无数的白眼,即便对方会表面上的恭敬,但是也绝不会和你交心,甚至那恭敬的背后,一定是带着轻蔑和歧视。
这一点,他本是认了的,既然选择了内附,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陈正泰的真诚,打动了他。
突利可汗毫不犹豫,却先是笑:“此杯太小,正泰兄弟,在我们的草原,我们都是用牛角喝酒的,比这杯大十倍。”
陈正泰乐呵呵的道:“突利贤兄莫非想换大杯?”
“也罢,咱们先喝。”突利可汗直接将小杯的酒水一饮而尽。
这酒的度数至少四十度以上,这还是陈正泰有良心的结果!
因为蒸馏酒这玩意工艺其实很简单,莫说四十度,五十度他也能立即折腾出来!
可还是考虑到了突利毕竟是客,陈正泰已兑了一些水了,只是……
这小小的一杯进口,突利可汗顿时觉得下肚的不是酒水,而是一团火!这一团火直击咽喉,整个人竟是要窒息一般,这种窒息所带来痛感,令他头皮发麻,浑身战栗,而随即,那一团火入腹,整个人又血液沸腾起来,身子竟觉得轻飘飘的,头有些昏沉,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突利可汗惊讶万分的道:“这……这是什么酒?”
“闷倒驴。”
突利可汗不由自主的睁大了眼睛,就只一杯下去,他竟有些醉了:“此酒真是厉害,本汗这辈子,也不曾喝过如此烈的酒,这酒还有没有?”
“有的是,若是兄长喜欢,随便来我这拿,将来你若是回草场去,我每年给你送几坛去。”
陈正泰眯着眼,突利可汗这是最好的广告啊,这酒若是卖去了草原……啧啧……
大漠之中的人,处在那荒漠里,不但容易寂寞,而且因为风沙大,因而身体的体温很难维持,因此大多都爱喝酒,且爱喝烈酒。
这酒极对突利可汗的胃口,一听陈正泰要送,突利可汗不禁感动道:“正泰贤弟如此豪爽,倒是让我惭愧了,正泰贤弟喜欢马吗?等我回了大漠,给你送几十匹千里驹来。”
他已有些醉了,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便忙拿抓着猪骨汤里的猪骨,他不喜欢用筷子,就喜欢用手撕,吃了几口,酣畅淋漓,随即大笑道:“哈哈,长安乐啊。若是我们突厥人也如你们长安人一般,谁愿意在马背上放牧,又有谁愿意去打仗?正泰贤弟,在我们草原,几个部族之间拔出刀来厮杀,很多时候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有理由,可能也只是几个妇人,可能只是一个几头牛马,活着真是艰难啊,为了活下去,你就需杀了别人,夺了他们的牛马和妇人,夺的越多,你才能熬过那漫长的寒冬,哎……长安真好。”
说着……突利可汗抽了抽鼻子,此刻不禁真情流露起来:“我实不瞒你,此次突厥内乱,死了许多人,可这对突厥来说,不算是坏事,你知道这是为何吗?因为人死了,他的财产和牛马,方才可被活下去的人拿走,至少这几年之内,大家不必去靠抢掠去度日了。我们突厥人,生下来便是要厮杀的,要嘛和你们厮杀,要嘛自相残杀,没有其他路可走。本汗来内附,既是因为迫不得已,也是因为厮杀之后……至少草原可以太平许多年……哈,不说这些,来,我要喝酒。”
突利可汗吃了第二杯酒,整个人就如驴一般被闷倒了。
他睡得很香甜,差一点让陈正泰有些心软,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坑他,为了做点白酒生意,还得昧着自己的良心,这不是我陈正泰的风格啊。
次日……正午。
百官整装入朝,因为这一天就是大宴的日子!
因而清早的时候,突利可汗便被礼部的官员直接接走,他们还有许多礼仪和服饰方面的事,需要让突利可汗去做准备。
陈正泰也装束一新,作为郡公,是有资格参加这一次大宴的。
李承乾兴冲冲的来寻陈正泰,要和陈正泰一道入宫,所以二人去的早,先去见了李世民,却见李世民忧心忡忡,似乎他已开始觉得,这一次大宴,可能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其实李世民心里真的很纠结呀!看样子,这个突利可汗并不能为自己完全掌控,今日因为好大喜功而设大宴,以后只怕要尴尬了。
等见了李承乾和陈正泰,李世民的脸色才稍好了一些,他凝视着李承乾:“近来没有胡闹吧?”
“父皇,儿臣最近都在读书。”
“读的什么书?”
“初中一年级物理。”
李世民:“……”
其实这玩意,李世民也不懂,不过……他倒是不在意李承乾读什么,别瞎折腾就好,反正朕也不是靠读书才有今日的。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陈正泰的身上:“正泰。”李世民拉下脸来:“朕听说,你近来与那突利可汗成日在一起?”
“是。”
这事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陈正泰乖乖道:“恩师不是让学生迎接突利可汗嘛?学生在想,突利可汗原来是客,学生自当代恩师,尽一尽地主之谊。”
李世民想到这个突利可汗,便头疼得很,随即叹了口气:“你知道不知道,近来可有人弹劾你与这突利可汗走得太近了?他固然是客,可此前,他也是我大唐的心腹大患,迎来往送之事,交给礼部即可,你不可越俎代庖,怎么哪里的闲事都有你的份,这几日,关东送来了奏报,说是现在关东遭遇了大水,这事,你怎么不上上心?”
陈正泰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我特么的家里没粮了啊。
陈正泰没想到自己无端被训斥了一顿,心里很憋屈,但显然李世民的心情很不好。
而且……是谁弹劾他来着?
陈正泰都是很直接的问了:“还请恩师赐教,不知是谁弹劾学生?”
李世民脸色缓和了许多:“朕懒得去看,直接留中了,之所以告诉你有人弹劾,是让你懂得谨言慎行。”
“不知弹劾学生什么?”
李世民见他打破砂锅问到底,脸色倒是平和起来!
近来针对陈正泰的弹劾越来越多,这一点李世民心如明镜,此事还是和那孔颖达有关,孔颖达乃是名士,又是名门之后,家中门生故吏遍及天下,何况那大学堂,已经让世族不满了。说到底……陈正泰没有什么过错!
李世民道:“自是说你勾结突厥人。”
陈正泰顿时就苦起脸来,道:“学生冤枉……”
李世民不以为然的道:“朕知道你冤枉,好啦,你随太子去赴宴吧,朕需先去太安宫,请太上皇。”
……
宴会到了申时三刻开始。
在太极殿举行,这里宽敞,足以容纳数百的宾客!
此时,无数的宦官穿梭,将一道道的酒菜奉上。
突利可汗已带着他的几个随从官员来了,与房玄龄人等相对而坐。
大殿的上首,则设置了两个御座,李世民陪着太上皇李渊出现,众臣见了,纷纷拜倒行礼。
李渊身子干瘦,穿着吉服,似乎因为老迈,所以头上的冠冕令他的脑袋有些支撑不住,以至身体有些佝偻。
他给人一种平庸的印象。
可是这殿中文武,几乎所有人对于这位太上皇,却都不敢怠慢!
虽说太上皇最终被皇帝夺取了大权,可毕竟是开国皇帝,他比不上自己的儿子,其手腕要碾压寻常人却是足够的。
太上皇与李世民低声细语的说着什么,李世民则一副恭顺的样子陪笑,李渊也显得与李世民其乐融融的样子,父子二人上了御座。
李渊便努力睁开他已昏花的眼睛,他似乎显得气色很差,沉默了很久,干瘪的嘴唇方才动了,道:“哪一个是突利可汗?”
突利可汗站了出来,拜倒道:“小汗便是。”
“好,好,好。”李渊勉强笑了笑:“朕……朕认得你……你的父亲……”
突利可汗脸一红,却没有回应。
李世民虽是心里忧心忡忡,听到这句话,却终于露出了笑容!
突利可汗的父亲,当初可是逼迫李渊称臣的人,当初大唐在突利可汗的父亲那儿,可没少遭受屈辱。
而如今,自己成了天子之后,形势却是逆转了。
李世民便对突利可汗道:“尔能顺应天命,归顺于朕,朕自当以礼相待,来,请突利卿家归座。”
突利可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实际上,这一场大宴,每一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事,气氛一丁点也不热烈。
李世民担心将来突厥人反复,最后这一场荣耀,要变成一个笑话。
房玄龄等人也有此担忧,只恐今日过于殷勤,他日迟早被打脸。
而对于突利可汗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永远无法取得中原人信任的,他们今日设宴,谁知明日不会改了主意,杀死自己?
只有太上皇李渊,似乎乐在其中的样子,身边有宦官取了一盏酒,他抿了一口,浅尝即止,不过他显得身子有些不好,没吃多少酒菜。
陈正泰坐在李泰的下手,李泰从前对陈正泰是颇热情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正泰最近在士人中的名声太臭,还是他和李承乾的关系太好,以至于今日李泰一改常态,没有和陈正泰过于热情的打招呼。
角落里,陈正泰抬眸的功夫,便见孔颖达几个文臣聚坐在一起,那孔颖达朝自己闪过一丝笑容。
当然,也不知是不是陈正泰的幻觉,让陈正泰总觉得这家伙的笑容里别有意味!
这群家伙最近没有少败坏自己的名声啊,居然还上弹劾了。
却在此时,孔颖达突然站起来道:“突厥来朝,可喜可贺。”
李世民只笑了笑,颔首点头。
孔颖达又道:“臣见突厥可汗入宴之后,似乎有些水土不服,怏怏不乐……”
此言一出,所有人打起了精神。
这场宴会,只是李世民的一次功宴罢了,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他才懒得管是否热闹呢。
可孔颖达一提醒,这意味就不同了。
李世民没有吭声,其他人则看向孔颖达,似乎觉得孔颖达接下来,会有其他的意图。
果然,孔颖达道:“臣听闻,突厥可汗自来了长安,与陈正泰关系最是莫逆,不如就让陈郡公与突利可汗同座,如此……方才可以宾主尽欢,岂不是好?”
众人一听,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这是讽刺陈正泰和突厥人关系太亲密了,说句实在话,突利可汗虽然是客人,可是你陈正泰和人家关系这么亲近,确实有些不对头!
虽然不可说你勾结突厥人,可至少……你行事有些浪是实打实的。
李世民听到此处,脸就拉了下来。
这孔颖达……仗着自己是名门之后,处处针对自己的弟子,真以为朕不会处罚他嘛?
李渊听罢,不禁抬头,一头雾水道:“皇帝,谁是陈郡公,我大唐有个这样的人嘛?”
李世民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时,却见陈正泰坦然地站了起来,他手里端着酒盏,笑哈哈的道:“孔公所言,不是没有道理,我陈正泰和突利兄确实相交莫逆,若是能令突利兄高兴,便是陪他喝酒,也是无碍。”
说着,居然当真大剌剌的朝着那突利可汗的酒案而去,和突利可汗跪坐一起。
众人一见……不禁无语!
这陈正泰……还只是小孩子的性子啊,他竟不怕丢丑。
李承乾就算再傻,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了,突然也起身,胡咧咧地道:“孤也去。”
说着,径直走了过去。
这一下子……气氛却是更加紧张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觉得匪夷所思,太子殿下这是……
李世民则阴沉着脸,想要呵斥这两个家伙坐回去,你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朕的弟子,而突利可汗的身份何其敏感,朕现在尚且骑虎难下,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心里既觉得太子和陈正泰不晓事,又责怪这孔颖达惹是生非,只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必须得强笑着,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而此时……那突利可汗却是站了起来:“大唐皇帝这般看重小汗,小汗感激不尽,我听陈郡公所言,太上皇和皇帝最爱看人舞蹈,不如今日,小汗献上一舞,以助太上皇与皇帝的酒兴……如何?”
“跳舞……”
所有人惊呆了。
还没等李世民反应,却又听突利道:“只是我这舞,需得有一根结实的竹竿子才成,却不知这宫中有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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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大功劳啊
跳舞,杆子……
满座皆惊。
人们不可思议的看着这满脸络腮胡子的突厥可汗。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将此人和跳舞联系起来。
此时,突利可汗已喝了一些酒,带着几分醉意,蠢蠢欲动。
他见大唐皇帝不答。
满殿诸公个个瞠目结舌。
心里不免也有些虚了。
怎么回事,陈郡公不是说……
只是……毕竟是客人,客人提出了这个要求,似乎应该满足他。
李世民很快定了定神,他心里揣测着,这突利突然如此要求,到底藏着什么心思?此人狡诈,深藏不漏,或许……别有图谋?
于是李世民下意识的看向太子和陈正泰,却见陈正泰很平静的样子。
李世民心里想,陈正泰这些日子一直和突利走的很近,此事,他一定事先知情,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怂恿的。
那么,陈正泰又在打什么主意?
此事,太子是否知情?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至。
坐在李世民一旁的李渊听到跳舞,对着李世民勉强一笑道:“可汗要给朕舞蹈?”
“是的,父皇。”李世民毕恭毕敬道。
李渊倒是露出兴致,道:“好极,好极,让他跳,让他跳。”
李世民颔首,其实说起来……能让突厥可汗在太上皇的面前献舞,这是极长脸的事!
只是此事乃是突利可汗自己提出的,让李世民心里稍有疑窦罢了。
而殿中其他人,则各怀心事,他们亦不知这突利可汗到底有什么图谋,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房玄龄立即目视礼部尚书,礼部尚书目视礼部侍郎,侍郎目视郎中、主事人等……
可是……大家都懵逼,事先没有安排这个项目啊,宴会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每一个程序都有专门的人教导和嘱咐的!
于是,主事和郎中向侍郎摇头,侍郎向尚书摇头,尚书一脸无语的回看房玄龄。
房玄龄心中一口老血要喷出来,看这样子,大家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一出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事前没有一丁点风声?行事如此紧密,难道今日要惹出什么是非?
李世民已有了主意,此时道:“来人,取杆子来。”
于是一旁侍候的宦官,连忙去抬了一根大竹竿子来。
而突利可汗也轻车熟路,毫不犹豫的脱了皮裘!
这宽大的皮裘一脱,便立即露出了他内里穿着的紧身衣。
这紧身衣很奇怪,几乎全部贴合了突利可汗的身子,只是突利可汗魁梧,如此一来,便将他的大肚腩和腱子肉统统都显露出来了,看着……有点怪怪的。
突利可汗随即道:“陛下,此舞,乃是陈郡公所教授,小汗跳的并不好,还望陛下不要见怪。”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稍稍缓解内心的紧张!
而殿中顿时又哗然了。
几个突利可汗带来的扈从贵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群臣恍然大悟,果然……还真是陈正泰这个狗东西折腾出来的。
李承乾倒是兴奋地仰起脸来,聚精会神的样子。
李泰和孔颖达人等,却是露出了几分轻蔑之色。
他们是瞧不起这种路数的,甚至觉得可笑至极。
李渊则依旧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而李世民则阴沉着脸,他感觉事态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掌控,而至于陈正泰……果然是他。
此时,却又听突利可汗道:“跳此舞,倒是不必胡乐来伴奏,只是……小汗初学,得请陈郡公帮忙,打一下拍子。”
“好,我来,突利兄,你放心跳。”
陈正泰像是没有看到其他人各色的反应似的,脸上没有显出半点尴尬,他端起酒盏,兴冲冲的起身!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可汗舞蹈,花好月圆,更有美酒佳肴,真是快乐啊。
随即,在所有人的错愕之中,便听陈正泰的声音响起:“一哒哒,二哒哒……”
众目睽睽之下。
突利可汗毫不犹豫,围着竹竿开始舞蹈。
他伸出舌,在嘴角舔舐,眼睛深情的看着竹竿,凹凸有致的身体围绕着竹竿徐徐的转动,腿支起,如金鸡独立,时而又如灵蛇一般,身体扭曲。
“好,眼神,眼神……看过来,看过来,不对,看向陛下,看向陛下……”
一个飞眼……
“噗……”
殿中……有人直接一口酒水喷洒出来。
接着是程咬金的声音,他连忙放下了酒盏,然后一脸歉意的给坐在一旁的侯君集身上擦拭,边道:“抱歉,抱歉了哈,老侯,没忍住,实在没忍住。”
侯君集恍然不觉自己脸上被喷洒了酒水,只瞠目结舌的看着这舞蹈,懵了。
秦琼今日身体不好,病了,带着病容,可这一刻,他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李靖是个老实人,实在有点看不过眼,忙将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可又没忍住,还是通过指缝,多瞄了几眼。
房玄龄:“……”
长孙无忌此刻,已经决定家里就算有三婚的寡妇,也绝不白瞎给陈家了,这个狗东西,他不是人!
李泰扑哧一下,几乎要笑出声来。
孔颖达则是看得汗毛竖起,突然觉得好像自己得罪陈正泰是错误的,这家伙简直已到了没有下限的地步!
当然,他与许多清流士族面带冷笑,他们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侮辱。
只有李世民在此刻,猛的虎躯一震。
看着突利可汗‘妙曼’的舞姿,再看微醉的陈正泰兴冲冲的给突利可汗打着拍子。
看着角落里的宦官窃喜。
而在这一刻,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却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旁的太上皇李渊,面上带笑,谁也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来,再飞一眼。”
“噗……”
坐在房玄龄等人身边,有人似乎连隔夜饭都要呕吐出来了。
可房玄龄此刻脸色却格外的凝重。
而后,他瞳孔收缩着,随即,本是幽深的眼里竟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
一曲舞蹈终于结束。
没有喝彩,殿中出奇的沉默。
突利可汗气喘吁吁,可见大家反应有些冷淡,倒是令他有些遗憾。
陈正泰却热情的道:“突利兄此舞跳比从前更熟捻了,来来来,你我喝酒,噢,还有师弟,来喝。”
突利可汗回座,他依旧还是气喘吁吁,陈正泰给他递来了酒盏,他豪迈的一口饮尽,哈的一声,总算是内心平静下来,只是不免还有一些心安!
在这大殿之中,他的身份,说好听一些,叫大唐的贵客,说不好听,是俘虏,他无法揣测大唐皇帝的心思。
“哈哈……哈哈……”
殿中,终于传来了笑声,显得格外标新立异!
众人连忙看去,不是孔颖达等士族又是谁。
孔颖达面带轻蔑,只是这一次,轻蔑的眼神更加的露骨了。
想想看,大唐的郡公,和突厥人的可汗,在此一个打拍子,一个舞蹈,这对于饱读经书的孔颖达等人而言,简直就是世上最可笑的事。
李承乾脾气不好,他算是和孔师傅越来越不对付了,此时又喝了酒,不禁道:“孔师傅,你笑什么?”
孔颖达带着几许苦口婆心的意味道:“殿下此时还与陈郡公同座,难道还不知耻嘛?请殿下立即与陈郡公割席分座……”
孔颖达的表情极认真,且一副这是老夫为你好的表情。
“陛下……”说罢,孔颖达似乎终于忍不住了。
事实上,当他看到许多人露出轻蔑的嘲笑时,孔颖达就很明白,此次自己仗义执言,一定能获得许多的赞同!
他不介意在这个时候,狠狠羞辱陈正泰这个可恨的人一番!
孔颖达大义凛然的上前:“陈正泰勾结突厥人,在宫中作出如此丑恶之事,臣只恐如此…有辱陛下清名,我大唐自有礼法,宫中更是天下臣民的标榜,今日大庭广众,竟出现这样的事,陛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呢?这一切,都是陈正泰而起,恳请陛下严惩陈正泰,以儆效尤。”
他说的冠冕堂皇。
而实际上,这一次他很有把握。
毕竟……陈正泰这一次实在是过分了。
孔颖达此言一出,许多人不禁跟着点头。
不错……太过分了。
于是有几个御史出来,纷纷道:“恳请陛下严惩陈正泰,以儆效尤。”
这几个御史,都是极有分量的人,此时一齐出来,显然也是看不下去了。
这是大宴,本是大家喝酒谈乐的时候,可此时殿中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等待着李世民的裁处呢!
当然,也有人意识到,陛下可能会袒护陈正泰,可这不要紧,陛下哪怕是袒护,今日这件事……只怕也没这样轻易了解。
袒护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袒护得了一世嘛?
一旦群情汹汹,天下非议,就算是陛下也保不住他。
哪里想到,李世民在此刻,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根本没心思听孔颖达说什么,只是隐约知道,又有人要弹劾陈正泰了,他竟没有急于回答。
只是在此时……突然一声厉喝道:“孔颖达!”
要知道,孔颖达三个字,可不是轻易有人叫的!孔颖达乃是名士大儒,陛下会称呼他为卿家,这朝中上下人等,大多称他为孔公。
而直呼其名,这形同于对孔颖达**裸的羞辱了。
哪怕是陈正泰和孔颖达不对付,那陈正泰还是得规规矩矩叫一声孔公的。
因而,一听到这三个字,孔颖达顿时大怒。
是谁……竟敢直呼自己大名!
孔颖达一脸愤怒的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只是……他脸色骤然变了。
站起来的,竟是房玄龄。
房玄龄毫不客气的看着他,平日这位朝中群臣有口皆碑的贤相,竟完全没有给孔颖达丝毫的情面。
房玄龄面若寒霜,冷冷的盯着孔颖达道:“尔不要在此惹是生非,退下!”
这声音冰冷,且毫不客气。
孔颖达心里一愣,若是陛下对自己这般大怒,他倒可以接受,因为陛下本就和那陈正泰乃是师徒,为了袒护陈正泰,也可以理解。
可是他万万想不到,此次站出来为陈正泰出头的,竟是房玄龄。
房玄龄也是读书人出身啊,乃是百官之首,他站出来,这分量可就完全不同了。
毕竟,孔颖达不怕皇帝呵斥,皇帝越是呵斥他,越显得他是个比干一样的大忠臣!
你看那御史魏征,不也隔三差五的骂皇帝,皇帝甚至恼羞成怒时与他争吵嘛?可现在谁不知魏征乃是忠诚贤明之人,最后陛下冷静下来,不照样还要重用魏征?
可房玄龄不同,他的地位,按理来说,是绝不可能和孔颖达撕破脸的,何况他在百官之中有着极大的威望。
孔颖达不禁道:“房公,你此言何意。”
“老夫让你住嘴!”
房玄龄显得很愤怒,眼前这个孔颖达,已经触及到了他的逆鳞,这个只知读书的蠢物,竟敢坏国家大事。
其实一开始,突利可汗要求跳舞,房玄龄还是有些不理解的,甚至觉得不知所谓。
可现在……他一切全明白了。
陈正泰这一手,实在是厉害,竟然一下子解决了当下朝廷最大的隐患。
房玄龄乃是中书令,封邢国公,负责综理朝政,兼修国史、编纂《晋书》,如此种种,可谓是责任重大,陛下将国政大权交给他,本质上,出现任何问题,最终都需他来负责。
突利可汗来长安,朝廷杀又不能杀,陛下又希望借着这一次突厥内附,向天下的臣民宣示朝廷的赫赫功绩,一雪前耻。
这固然没什么不好,礼部进行接洽,把事情办的漂亮就好了,礼部的上头,就是他房玄龄。
可问题就在,突利可汗离开了长安呢?
一旦他离开了长安,就如放虎归山,等突厥人养足了气力,过了三五年,又来洗掠边镇!
到了那时,今日如此大张旗鼓的宣传,就为他日朝廷颜面大失埋下了伏笔,这是一口大黑锅啊!
届时,皇帝肯定不会将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的,最后承担罪责的人是谁?天下的臣民因此而嘲笑朝廷,最终嘲笑的人又是谁?
他房玄龄责无旁贷。
就在房玄龄搜肠刮肚,觉得陛下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而且这个坑可能让自己陷进去,再爬不起来的时候。
这突利可汗的舞一跳,骤然让房玄龄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他不得不赞叹一句,陈正泰这一手,真是漂亮。
突利可汗作此舞蹈,固然是自取其辱。
可是……房玄龄一直都在用心的观察突利可汗身边的几个突厥扈从贵族,这几个人,在可汗跳舞时,明显的感觉到了无比的尴尬。
今日的舞蹈,不但要传遍大江南北,更要传遍整个草原。
突厥人最敬佩的是那些带着他们四处洗掠的勇士。
而突利可汗,只怕少不得要成为整个草原上的笑话。
这必然导致,突利可汗想要继续统治整个突厥诸部,就必须完全依靠大唐的力量!
突利可汗趁着这舞蹈,彻底成了大唐的傀儡,一旦大唐决定放弃他,依着他本身的威望,已经不够资格让突厥诸部对他臣服了。
表面上,这是一场看似滑稽的舞蹈,而显然编排这一场舞蹈的陈正泰,却一下子给大唐解决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也将房玄龄眼前的这个大坑给填了。
这陈正泰,真是我房玄龄的大恩人啊。
房玄龄甚至可以想象,这件事只要好好操作,势必可以让大唐更加深入的介入整个突厥的事务!
接下来……如何拉拢和打击突厥的异己,去弹压那些突厥的主战派,就得看他房玄龄的手腕了。
而孔颖达这书呆子,竟在这个时候,还意气用事,居然想要破坏如此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此人……实在可恨。
事实上,殿中已经有不少人,已经在深思着这一场布局了。
他们的心里,已开始佩服陈正泰竟会用这么一手妙招来破了局面。
厉害。
陈家居然出了如此出众的人才。
不但心思缜密,最重要的是,这家伙怎么能编排出这样的舞蹈出来?
许多人这个时候真正意识到,陛下收这陈正泰为弟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陛下的眼光,实是深不可测,这样的人,若是不能收为弟子,为陛下所用,只怕……只能杀了,才能教人放心了。
现在……何止是房玄龄看出了问题的所在,杜如晦和长孙无忌以及李靖、秦琼等人,尽都已看出了什么。
此事对国家有大利,这涉及到的,乃是大唐羁縻四方的重大国策,谁在此破坏,就等于是所有人的敌人。
杜如晦本是和孔颖达相交莫逆的,可此刻也板着脸,面上显出无情。
甚至连长孙无忌在这个时候,也不禁冷哼一声。
李靖和秦琼等人冷视孔颖达,目中更加是**裸,杀气腾腾。
李世民其实早就想透了,只是他更多的是,在思考在彻底将突利可汗变为傀儡之后,朝廷接下来如何保障突利可汗约束突厥各部!
等他一切想通了,再抬眸,看着眼前这个不识趣的人,面上便一副让人无法猜测的薄凉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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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册封为王
孔颖达不明白,怎么好像所有人都针对自己一般。
陛下也就算了,房玄龄平日见了自己,也是孔公孔公的叫的很是亲昵!
可这转眼之间,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只是房玄龄对自己很不客气,这让他心凉,自己好歹也是圣人后裔,是当下的大儒,你这般的针对我,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被陈正泰收买了?
孔颖达便正色道:“敢问房公,难道我孔某有说错吗?难道这突厥可汗与陈正泰不是勾结一起?”
“住口!”这一次不只是房玄龄翻脸,便连杜如晦也不由站起来。
杜如晦居然也一改对孔颖达的尊敬,对孔颖达怒目而视,这关系的已是国家大策了,已顾不得私情了,这孔颖达若是乖乖就范也就罢了,可到了现在竟还在此胡言乱语,自己还怎么容得下他!
杜如晦沉着脸道:“休要再此胡言乱语,立即退回去。”
孔颖达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他张口还想说什么。
房玄龄眼里已掠过了冷色:“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即罢黜孔颖达。”
“……”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谁也不曾想,房玄龄居然对孔颖达痛下杀手。
孔颖达心里一惊,他越发觉得事情蹊跷,可到了如今……想不到宰相竟还请求罢黜自己。
他脸若猪肝色,有些不肯罢休。
谁知在此时,那杜如晦毫不犹豫道:“臣附议。”
你……
孔颖达越发不可置信的看着杜如晦。
“臣也附议。”紧接着,是李靖和秦琼等人站了出来。
随即,便是长孙无忌和程咬金。
孔颖达看着一个又一个人。
殿中在这时,有人高声道:“臣也附议。”
说话的乃是魏征。
一看到是魏征,孔颖达的脸色彻底的拉了下来。
魏征被人称之为直臣,一向敢于直言犯上,这样的人,按理来说,是该为自己说情的。
可魏征的态度居然十分坚决,毫不含糊的道:“罢黜之后,不得叙用。”
这八个字自魏征之口,让孔颖达彻底懵了。
魏征起初,也觉得很荒唐,想要进谏,可是当房玄龄表现得反常之后,他立即意识到,这跳舞的背后,可能暗藏着玄机。
他本来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终于意识到突利可汗跳舞的背后意味着什么,此乃国家大策,怎么能容许一个腐儒在此从中作梗呢?
于是,这位脾气火爆的秘书监,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只恨不得将孔颖达踩上一万脚。
“儿臣也附议……”一人徐徐离席,声音很稚嫩。
大家都以为,说话的乃是太子。
可谁曾想……此次站出来,竟是李泰!
李泰说话慢条斯理,可是态度却很坚决。
孔颖达一见到是李泰,整个人便几乎站不住,直接瘫坐在地。
他虽然是东宫右庶子,可是内心深处,其实更认同李泰,他认为李泰比太子更适合继承大统。
而李泰平时,并不因为他是东宫的臣属而疏远他,反而在许多学问上的问题向他请教,对待他极为客气。
可哪里想到……
孔颖达宛如遭了晴天霹雳,竟有一种万念俱灰之感,仿佛一下子,遭受了所有人的背叛。
大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冷冷的看着孔颖达,而后,才一字一句道:“朕……准了,传诏,罢黜孔颖达,不得叙用。来人,将他驱出殿去。”
贞观朝还没有出现过君臣如此同心协力,将人像瘟疫一般的赶走的。
孔颖达从头凉到了脚,他努力的去想,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可还是想不明白,只是此时,却是悲从心起,他不禁拜倒,无力的耷拉着脑袋道:“陛下,陛下啊,臣无罪,臣无罪,陛下岂可因言治罪,臣……”
任他怎么叫怨,却早有几个力士进来将他抬走,而孔颖达这一路上还在嚎叫:“臣无罪。”
宴会里,很快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经过这孔颖达的一番折腾,大家顿时都没了兴致。
只有陈正泰,耐心的和坐在一旁的突利可汗解释着为啥陛下为何要惩处这个叫孔颖达的人!
突利可汗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想来,好像过于复杂,还是安分的喝酒更适合。
他其实心里是郁闷的,他怎会不知这跳舞是屈辱的事,可看这大唐皇帝如此严厉,对他们自己人都这样狠,只因为说错了话,便立即翻脸不认人,那么自己这败军之将,一个不妥,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李世民心中已定了,目光却落在突利可汗身上,道:“突利卿家为朕父作舞,太上皇今日尤其的高兴,你的心思,朕已明白了。以前你的祖父启民可汗亡失兵马,隋扶助复立。受恩不报,你的父亲始毕可汗反为隋敌。你今日困窘来归顺于朕。我所以不立你为可汗,正因为前车之鉴。我希望中国久安,你宗族也不会灭亡。所以任你为归义王,顺州都督,不得再与大唐相互侵掠,若你肯忠心报效,永为我北方的藩屏,朕自有恩赏。“
归义王、顺州都督……
突利可汗一听,酒顿时醒了。
其实此次来……他对自己能活下来的希望并不大!
诚如李世民所说的那样,他的祖父启民可汗当初受到了隋朝的支持,可很快就反叛,这样的劣迹,如何还能得到中原人的信任?
只怕自己来了长安,就极有可能被拘押在长安,甚至可能直接被砍了脑袋。
毕竟……大唐如今有着十足的依仗,那唐军竟可以从天而降下雷火,现在突厥又发生了内乱,自己还有什么资格与大唐谈任何的条件?
可他哪里想到,大唐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直接选择了重新信任自己!
虽然不再敕封可汗,只能称王,可有着都督的官职,想来是允许自己继续管理自己的族人,带领突厥的兵马。
他心里禁不住大喜,陈郡公果然指点的好啊,陈郡公对我的大恩大德,真如腾格里一般。
于是他忙起身,到了殿中,诚恳的拜倒道:“愿遵大唐皇帝旨意。”
李世民见他恳切,心中一松,情不自禁的看了陈正泰一眼!
关键时刻,还是朕的弟子靠得住,朕在宫中正为此事忧虑,他却不声不响的为朕把麻烦解决了。
于是,李世民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道:“来,来,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事实上……
李世民的酒量已经退化了许多,在大家还在把酒言欢时,他已烂醉如泥!
不过此刻的大唐皇帝,却显得兴致勃勃,几个宦官要搀扶他,李世民口里还乐呵呵的道:“朕没有醉,莫说只是此酒,便是将那闷倒驴来,朕也能喝个通宵达旦。”
太上皇身子不好,也由宦官搀扶而去。
两位大唐皇帝一走,酒宴中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突利可汗一直提心吊胆的心情总算松下来了,他忍不住地拉着陈正泰的手感激涕零道:“陈郡公,以后我们要多多亲近才是,我突利来到长安,若不是遇见你,哪里会有今日,从此以后,我便将你当作兄弟看待。”
“不如……我再来作舞,以助酒兴,如何?”
陈正泰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拉住要到殿中的突利可汗:“突利兄,不必啦,不必啦,大家都吃饱了,不要这样,来,喝酒,好好喝酒。”
等这突利可汗吃了个烂醉如泥,陈正泰也觉得自己喝得差不多了,宾客们渐渐散去,陈正泰也出了殿!
此时,身后有人呼唤他:“陈郡公。”
陈正泰回头,却看到房玄龄徐步而来!
房玄龄显然没喝多少酒,他是很谨慎的人,绝不会让自己陷入烂醉的状态。
陈正泰虽有几分醉意,却还是有礼的道:“见过房公。”
房玄龄颔首点头,不由欣赏的看了文质彬彬的陈正泰一眼:“陈郡公此次帮了朝廷大忙啊,哈哈,我看那突利可汗与你交好,他现如今已是归义王,你平日……可以和他多结交一二,将来或有大用。”
陈正泰心里想,这话说的,怎么好像让自己作二五仔一样,我陈正泰是那种出卖突利兄弟的人?
可细细一想,咦,如果因为我大唐而卖了他,好像也不会有太多负罪感。
陈正泰便道:“我尽力而为。”
房玄龄温和的笑着道:”我见你聪慧,不如举荐你入朝,来中书省历练如何?”
中书省。
陈正泰一听,顿时酒醒了,那地方……虽是无数人所向往的所在,可是对于不擅长文牍工作的陈正泰而言,吸引力却并不是很大!
他笑了笑,摇头道:“这,多谢房公抬爱,只是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所以……”
房玄龄不由奇怪:“还有什么事,如此要紧?”
陈正泰想也不想的就道:“我要种粮。”
房玄龄听罢,笑呵呵的捋须,他心知道,这是陈正泰找借口推脱而已。
看来这小子,对中书省不感兴趣。
也罢,由着他便是。
当日,陈正泰一身酒气的回了陈家!
第二日醒来时,已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这是宿醉的感觉。
这时,陈福却道:“公子,公子,不妙啦,二皮沟那儿,有个叫韦义节的人,在二皮沟四处撒泼,还打伤了人。
陈正泰一听,顿时火起:“走,去看看。”
匆匆到了二皮沟,在农学馆附近,果然看到有人在此耀武扬威,手里提着鞭子,带着数十个孔武有力的扈从,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样子。
外头围了许多人,有一个人正躺在那叫韦节义的马下,一看就是二皮沟寻常的百姓。
外头乌压压的人只看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韦节义还提着鞭子要打马下的人,口里还肆意的骂着:“区区一个贱奴,也敢挡我的马?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一鞭鞭下去,挨打的人却没有任何反抗,似乎已奄奄一息。
韦节义暴怒着,更加蛮横,他似乎打累了,环顾四周那远远不敢靠近的庶民,随即直起腰来,用鞭子指着挨打的人道:“这长安,是我们韦家说了算,就算陈正泰来,我也照样要打你,往后不要再让我见着你,如若不然,便要你的狗命。”
陈正泰一看,火冒三丈,再不迟疑,立马带着陈福上前,冷着脸道:“我便是陈正泰,你是何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陈福便也跟着大吼:“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韦节义瞪了陈正泰一眼,神色有着轻蔑,随即冷笑道:“你便是陈正泰?很好,今日就是来寻你的,就怕你不肯出来,你可知道你们二皮沟,私藏了我们韦家多少逃奴?他们本都是我们韦家的庄客,现在都逃你二皮沟了,这还有王法吗?”
他说的义正言辞。
陈福本还想骂,一听对方姓韦,顿时哑火,竟是再不敢做声了。
二皮沟这边生活条件不知比其他地方好多少,因此有大量的流民到这二皮沟来!
尤其是此前那一次蝗灾,当初发生蝗灾的时候,流民来二皮沟,而二皮沟开始进行赈济,这韦家似乎也没什么微词,而现在……灾情过去,眼看着即将入冬,等明年开春,韦家的土地即将要耕种了,没想到这下子,这韦家人居然跑来了。
说到这韦家,在关中乃是一等一的世族,跑来二皮沟追捕自己的逃奴,也算是理直气壮。
众人见了这位韦公子,也都吓得噤若寒蝉。
陈正泰一听,心里却想笑:“那么……敢问到底有多少逃奴到了二皮沟?”
“总之有很多便是了。”韦节义很不客气!
其实除了因为逃奴的事让韦家遭受了损失,更重要的是,韦节义当初曾向孔颖达求学,算是孔颖达的半个弟子,哪里晓得,孔公却不知什么缘故,被这陈正泰所陷害。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斜眼看着陈正泰,心里想,这陈正泰细皮嫩肉,也不过如此。
何况他占着道理,大唐对于逃奴的惩罚极严,毕竟……天下如此多的世家,家里都有奴婢和庄客,若是有人收留逃奴,那么所有的世家都不免要遭受损失!
倘若陈正泰包庇,这不啻是犯了众怒了。
陈正泰道:“很多是多少?我听不太明白,到底是十个,八个,还是一百个,若是语焉不详,就在此大闹,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吧。”
“就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韦节义语焉不详的道。
陈正泰点点头,叹了口气:“哎呀,那真是得罪啦,如此,就算一百吧,是我们陈家的不是,陈福,还愣着做什么,眼下一个逃奴的价格多少,立即去取钱,照三倍的价格补偿韦公子。”
远处那诸多流民们,听说陈公子愿意花钱补偿,心里一下子松了口气!
个个心里不免感激,陈郡公还真是仗义啊!
其中他们不少都是逃奴,都担心着被原来的主人家捉回去。
韦节义一见陈正泰如此,这才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气,得意地扬着马鞭道:“谁要你的赔偿,今日是来警告你们陈家的,若是下次再敢收留我们韦家的逃奴,便不和你干休。这一次见你真心诚意向我致歉,便饶了你们一回。”
他身后的众扈从也不禁笑了起来。
韦节义便预备要走。
这个时候……陈正泰突然道:“且慢着,既然逃奴的事,大家说清了,可接下来,却有一笔账,还没有算。”
“你什么意思?”韦节义肤色白皙,此刻这白皙的脸却是涨红起来,冷冷看着陈正泰。
陈正泰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带着这么多扈从,来此践踏了我们陈家的土地,还有这地里的庄稼,难道不要说清楚吗?”
韦节义一愣。
还不等韦节义有所反应,便听陈正泰大呼道:“来人,将这狗东西和他的狗崽子们都拉下马来,给我重重的打,每人赏钱十贯!”
韦节义惊呆了。
远处的流民们也不禁有点懵。
只是……谁也没有动作。
陈正泰随即道:“赏钱二十贯!”
二十贯,便是足足两万钱,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一下子,有人禁不住战栗起来,反正是陈公子招呼大家打的,还有如此丰厚的赏钱……
于是……率先有人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接一下子冲到了韦节义的马前,一把拽着他的腿!
韦节义大惊,坐下的马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躁动的打着响鼻,他下意识的扬起了鞭子。
可鞭子还没有挥下去,便发现,乌压压的人群突然涌了过去。
瞬间……他和数十个扈从便被人流所淹没。
很快,他被人拽下了马。
而后……无数的拳脚招呼在他的身上。
他口里大呼:“你可知道我是谁?”
可没人理会他,直到有人将他揪出来。
陈正泰此时有点心疼钱了,不过他更心疼的,却是居然有人敢跑来我二皮沟砸场子!
是不是觉得我陈正泰平日太老实?
他一脚踩在了地上已是浑身伤痕累累的韦节义的脑袋上,低头俯视他:“那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第一百二十一章:价值万金
韦节义整个人已如烂泥一般。
他堂堂韦家子弟,是绝对想不到有人敢对自己动粗的。
可此刻……却发现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此时他觉得自己脑袋上都那一只脚狠狠都踩在自己都脸颊上,这已不只是疼痛,而是巨大的羞辱。
韦节义口里大呼:“陈正泰……”
“叫爸爸。”
“……”
陈正泰这时才想起,好像对方文化程度比较低,可能并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陈正泰今日也是不能认怂的,因为一旦韦家可以以追索逃奴的理由跑来二皮沟,那么他日,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这二皮沟?
二皮沟若是软弱可欺,那么自己的生意,也就别做了。
陈正泰冷冷道:“方才你是用哪一只手挥鞭子打了人?是这只手吗?”
陈正泰的脚抽离开韦节义的脑壳,随即踩在了韦节义的胳膊上:“来人,将他的胳膊给我卸了。”
“你敢!”
“韦公子或许还不了解状况,这二皮沟的人,现在都是我陈家的人了,我陈家想要怎么安置他们,就怎么安置他们,可若是有人敢跑来我这儿动手打人,我今日便告诉你,我陈正泰不许,来人……谁砍了他的胳膊,赏钱五百贯!”
“……”
陈正泰虽然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颇有一些理解,可是他认识的还不够深刻。
当陈正泰的话落下,立即无数犹如丧尸一般的人有人取了地上的石头,率先朝着那韦节义的胳膊砸下。
“啊……啊……”韦节义发出了惨呼,疯了一般的在地上扭曲嚎叫。
这石头直接砸在胳膊上,血肉模糊。
韦节义哪里想到,自己只是追击几个逃奴,来到这二皮沟,却惹来了这弥天大祸。
他带来的那些随扈,原本还在叫着保护公子,可此时,鼻青脸肿的他们,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便害怕的瑟瑟发抖,再不敢出声了。
“这一次是取你一只胳膊,下一次,就要你的狗命,急着,我叫陈正泰。”
陈正泰收了脚,不管这韦节义的呼号,回头,看着无数本是温顺如绵羊,现在却激动如饿狼的人,道:“都记着,以后谁敢来二皮沟闹事,就给我往死里打,出了事,我陈正泰担着。来人……”
众人凛然,带着几分恐惧的看着陈正泰。
陈福忙道:“在。”
陈正太指着地上方才被韦节义抽打在地的逃奴道:“给这个人治好伤,而后给他五贯钱,而后将他赶出二皮沟去,二皮沟的人,挨了打不敢还手,留着有什么用。”
众人心中凛然,似乎此时,陈正泰已开始对他们进行调教了,外来人敢来打人,得还手,不还手,就不是二皮沟的人,还了手,就有赏钱。”
“是。”
陈正泰随即挥挥手:“散了,都散了,还在此做什么,这么喜欢看热闹,信不信我让你们看竹竿子舞。”
“还有,方才动手打了人的,统统领赏钱去。噢,这里还有一个,砸了人胳膊的,记着,五百贯,陈家有的是钱,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拿。”
陈正泰一挥手,所有人欢呼雀跃的散去。
这些流民,半辈子都是挨饿受冻中度过,犹如猪狗一般被人驱使,甚至为数不少,本就是世族的奴仆,从他们有记忆起,便已自行区分出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是自己惹不起的。
这已成了他们记忆中的一部分,形成了条件反射。
因而……他们很顺从,哪怕是给他一口粥,他们也表现的感恩戴德,哪怕是你让干活时,不用鞭子去抽打他们,他们也禁不住对你生出感激,自觉地他们遇到了一个好主人。
今日……是他们第一次……在巨额的赏赐之下,暴露出了自己狂野的一面。
绝大多数人,虽然欢天喜地,可是他们却是知道,自己的噩梦即将到来了,敢对韦家公子动手,这是找死。
所以他们立即回到了自己的茅屋,面上还带着难掩的喜色,忙将自己的老父和妻子叫来。很亲昵的摸一摸自己孩子的脸蛋,随即当着家人的面,掏出了许多贯陈家的赏钱。
显然,这对于他们这个家庭而言,这辈子显然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的,于是一家人禁不住泪目,这一串串的铜钱,代表的将来的幸福生活,而后,男主人告诉自己的父母妻儿,很快自己就要死了,不是韦家来捉人,就是差役来拘捕。
于是……家人们又陷入了悲痛之中。
可是即将要死的人,却是高兴的,他挺着胸,一副庆幸的样子,虽然很快命不久矣,可自己的一家子,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二皮沟好好的活下去,用自己这区区性命,去换来这么一笔巨款,对他们而言,显然并不是坏事,反而值得庆幸。
陈正泰这边已让人发出了赏钱,而后二话不说:“备马……”
“公子这是去哪里。”陈福一脸担心,这事儿太大,那韦节义受伤极重,是被他的扈从们抬着走的。
陈正泰道:“去哪里,还能去哪里,蠢货,当然是立即去雍州牧府,状告韦家人欺负我陈正泰,你看,我腿都伤啦。”
陈福吓了一跳:“伤了,哪里,哪里,公子你别吓我,呀,你的伤呢。”
“畜生,是内伤。”陈正泰一脸无语,他怀疑陈福这个狗东西是内奸。
“噢,噢,内伤……”陈福明白了什么。
“还愣着做什么,去雍州治衙。”
“哦,哦……”
“取担架啊,取担架啊,笨蛋,我腿伤了,难道不要取担架,难道还要走着去。”陈正泰气的飞起一脚,要将陈福踹死。
陈福下意识的躲开:“明白了,明白了,取担架。”
于是,陈正泰就这么病恹恹的抬着,直接到了京兆府。
这雍州治衙可不是寻常的地方,别看和其他州的职能差不多,可实际上,因为是在天子脚下,地位很是显赫。
此时大家虽都将长安称之为京兆府,可实际上,这长安在这个时期,真正的名称为雍州牧管辖。直到开元年间的时候,朝廷才将雍州牧改为了京兆府,设置府衙。
因而,雍州牧往往都是近亲的亲王兼领,当然,实际上只是兼职而已,亲王这样的天潢贵胄,怎么会成日去管理这些琐事呢。真正负责处置牧治事务的,其实是雍州长史。
此时的雍州长史是个叫唐俭的人,唐俭这个人可不是平常人,几年之前,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就曾领着雍州牧,也就是说,这雍州牧曾是李世民的一个官职,而这唐俭呢,就已经是雍州长史了,之所以李世民愿意将如此重要的天子脚下,交给唐俭治理,实在是因为唐俭这个人不但深受李世民的信任,而且此人爽直豪迈,不循规矩,也就是说,他是一个狠人。
于是,这位长史今日当值不久,就听闻了有人来状告,随即,便见陈家人抬了一个人来,禀明之后,才知道原来伤者竟是郡公陈正泰。
唐俭吓了一跳,昨夜他还见陈正泰活蹦乱跳的给突利可汗跳舞打拍子呢,那画面,到现在都让他吃不进早饭,好不容易觉得自己胃舒服了一点,想吃点啥填填肚子,而今又听到陈正泰来了,于是……又一次觉得自己得继续饿下去。
他打起了精神,命人将陈正泰等人请进来,陈正泰躺在担架上,不做声。
唐俭绕着陈正泰转了三圈,不明所以。
这个时候,陈家的人便开始哀嚎:“不得了,韦家人仗势欺人,跑去二皮沟,动手行凶,我家公子现在重伤,几乎不治。”
唐俭一听,脸色绷紧。
若如此,这可不是小事。
韦家不是善茬,陈家新近也蹿升起来,也不是好惹的。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还有这陈正泰重伤不治吗?不像啊。
他眯着眼,想要询问案情。
可这时,外头又传出来了嚎哭的声音。
唐俭脸拉下来,觉得厌烦,怎么今日什么事都凑到了一起,命人去问,那人回来复命道:“不得了,韦家人抬来了一口棺材,说是韦家公子重伤不治,死了,说是郡公陈正泰打的,特来讨还公道。”
这一个重伤不治的躺在担架上,另一个更狠,直接重伤不治,躺在了棺材里,死了,唐俭脸拉下来,这事儿很大啊。
这时候,躺在担架上的陈正泰一听,一下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到:“胡说,这是污蔑,走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哪里死了,唐长史,韦家人欺我们陈家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俭不吭声,阴沉着脸。
这时,韦家人则抬着一口棺材进来,那韦节义在棺材里,血肉模糊,韦家人顿时大哭:“请唐长史做主,若是不做主,我等只好去御前哭诉了,这韦节义,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从不作奸犯科,向来与人为善,今日就这般被打死,冤哪。”
“好了,你们都住口。”唐俭冷着脸,先看陈正泰:“陈郡公,你不是说你重伤吗?你这么站起来了,快躺下去。”
陈正泰:“……”
这样躺下去,好像会有点不好意思的。
唐俭又去棺材里查看,这韦节义其实还有一丝气息,于是怒道:“人未死,就搬进棺材里做什么,将他搬出来。”
韦家人:“……”
唐俭随即又道:“尔等将话讲清楚,不要在此喧哗,韦家的人伤势重,你们先说。”
于是韦家人便开始添油加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着韦节义在二皮沟被陈正泰无端殴打,几乎致死的经过。
唐俭一面听,一面皱眉。
能成为雍州牧长史的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是因为……长安城里实在太复杂了,唐俭随即看着陈正泰:“陈郡公,你先躺下说话,别到时真有什么重伤,赖了老夫。”
“我比较喜欢站着,躺着就不会说了。”陈正泰无语。其实他本来是真打算躺着来鸣冤叫屈的,可谁想到,韦家棋高一着,直接把棺材都抬来了,这也就是陈正泰渐渐成熟稳重了,若换做以前,他得将陈家上上下下上千口人的棺材都抬来,碰瓷谁不会?
唐俭冷冷看着陈正泰,人都有同情弱者的本能,韦家的公子这样惨,你陈正泰还有什么话说。
“唐长史,敢问,他们自称他们挨了打,那么为何,这姓韦的竟是在二皮沟挨打,根本原因,在于此人竟是上了我陈家的地头滋事啊。”
唐俭颔首点头,觉得有理。
棺材里,那韦节义要气晕过去,口里喷出一口血,撕心裂肺的大呼道:“我……我……噗……”又吐一口血:“我是去追索逃奴。”
一听到逃奴二字,唐俭脸色瞬间绷直。
大唐的律令之中,对于逃奴和包庇逃奴的人惩罚都十分的严厉。毕竟……这牵涉到了所有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世家的优势在于知识、土地和人口,一旦这些利益被触犯,势必要群起而攻之。
“怎么,陈郡公包庇了逃奴?”
“正是,我们有人证。”
唐俭眼角的余光,瞥了陈正泰一眼,随即,他就不客气起来,正色道:“陈郡公,你如何说,我可以暂不传唤人证,但是你需说个明白,包庇逃奴,乃是重罪。”
“今岁的时候,关中蝗灾,陈家在二皮沟赈济百姓,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大量的流民涌入二皮沟,偶尔混杂几个逃奴,也是情有可原。”
“可律令就是律令。”唐俭脸色很沉,这在唐俭看来,是极严重的事,哪怕是眼前这个人,是天子门生,如何得陛下的爱护,他也绝对要依法严惩陈正泰不可,因为这涉及到了利益太大了,若是今日二皮沟可以寻找这个理由,明日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以这样的理由包庇逃奴,到了那时,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唐俭继续道:“很快,韦家人只是追索逃奴,进入了二皮沟,这本是合情合理的事,可你将人打到如此面目全非的地步,也幸好这韦公子还有一息尚存,如若不然,你要如何收场?”
陈正泰随即道:“唐长史要讲道理啊,之所以我收拾他,是因为他在农学馆附近骑马。”
“骑马?骑马又如何?”
“那农学馆附近,有一些庄稼,价值万金,却被韦家人糟践了,这庄稼……便是一百个韦家,也及不上,我当时情急,生怕此人嚣张跋扈,继续踩踏了这庄稼,所以才动了手。”
那韦家人一听,顿时怒不可遏,棺材里的韦节义暴跳如雷,竟是生生从棺材里爬出来,冒出他面目全非的脑袋,大怒道:“好啊你个陈正泰,你不但打我,竟还如此羞辱我韦家,一百个韦家,还不如你那庄稼,你……你……唐长史,你要为我做主啊,我……我……”
似乎此刻,他好像喉头被什么堵着似的,整个人又躺回了棺材里。
韦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口里大叫:“不得了,公子要死了。”
陈正泰一脸同情的看着唐俭,道:“唐长史,你可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他是和唐长史说话时才要气死,若是他现在死了,那该是唐长史气死的,怪不得我。”
唐俭:“……”
唐俭忙气咻咻道:“快请大夫来,让韦家公子不要暴怒,怒则伤肝。”
说着他看向陈正泰:“陈郡公,你仗着是天子门生,不但将人殴至如此,竟还出口伤人,你莫不是以为,老夫治不了你?我大唐,是讲王法的地方,你为了区区一些不值钱的庄稼,就如此残害韦家子弟,你以为,谁可以保你。”
陈正泰愣住了:“谁说我这庄稼不值钱,我方才不是说了……”
“够了。”唐俭面如死灰,说实话,他本来还是想给陈正泰一些台阶的,人打成这样,判一个殴人致伤,这不算什么重罪,可陈正泰如此百般的抵赖,而且这抵赖之词,竟还如此的可笑,这令唐俭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今日不治了你陈正泰,那我唐俭还如何执掌雍州,让人心悦诚服,今日就算是陛下,也保不住你。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老夫见你从前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倒也看重你,给你知错能改的机会,可你一错再错,这是侮辱老夫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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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神仙打架
唐俭遭遇过的贵公子之争,也是不少。
长安城里哪一路神仙没有,彼此之间遇到一些纠纷,也是常有的事。
一般情况,唐俭一开始采取的都是居中调解的态度,可现在看来……
这一件事很严重,韦家和陈家,这是打算要撕破脸来了。
既然要撕破脸,他也就打定了主意,先是怒气冲冲的质问陈正泰。
“韦家不过是捉拿逃奴,陈家这样做,还将人打成这个样子,若是老夫放任不管,这雍州,岂不是任你们造次?这雍州,不是你们陈家的雍州。”
唐俭痛斥之后,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想当年,在乱世之中,唐俭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砍过人的,此时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倒也很是唬人。
韦家人那边一听,顿时打起了精神,那棺材里的韦节义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这个时候激动得又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他哀嚎道:“唐长史这是仗义之言啊,不错……陈家是何物,他……他……唐长史为我们韦家做主了啊。”
唐俭背着手,随即目光落在了韦节义的身上:“你到底死不死?”
韦节义面目全非的脸也不知红不红,不过很快他又气若游丝的躺回了棺材里,口里道着:“快死了,快死了。”
唐俭便怒视着韦家随来的家人,冷冷道:“可是你们韦家,固然是追索逃奴,可跑去了二皮沟干的什么事!这二皮沟,毕竟乃是陈氏的土地,如此上门,这岂不是故意寻衅?来人,将陈正泰和韦节义二人都拿下,暂行拘押,此事……老夫要向上公禀,你二人,任谁都逃不掉罪责。”
他一声令下,十几个差役便如狼似虎,一个请陈正泰上了担架抬起,一个抬着棺材!
一下子,韦家人和陈家人都开始叫起了冤枉。
唐俭则不予理会。
你们不是要闹吗?那就闹吧!
老夫先各打五十大板,且看看你们陈韦两家各自的能耐,两个人都关押起来,就等于是两不相帮。
当然,这样的大事,是不可能轻易放他们走的,若是都无事人一般从这里走出去,那大唐的王法,也就荡然无存了。
韦节义和陈正泰统统抬走。
唐俭便命人驱散了两家的家人,那陈福却还不肯走,被人架着,他撕心裂肺的大呼:“我家公子被打成了这样,你们还要关人,我们公子冤枉,冤枉哪。”
他吼声极大,声震瓦砾。
其实韦家随来的家人也想大喊冤枉的,可发现这狗东西嗓门太大,竟是盖不住他!
他们心知这事儿没完,此事得赶紧禀明韦家各房不可。他们其实还算是气定神闲的,知道自家公子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磋商出一个对策。
于是,再不理陈福,灰溜溜的走了。
唐俭此时,不禁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神色有些烦躁!
他已让文吏将方才的经过记录了下来,陈正泰和韦节义二人的口供,也都记录在案。
韦家……
陈家……
唐俭不禁苦笑,这两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于是将口供封档,随即命人道:“立即命人,将此案送去刑部。”
“还有……”唐俭顿了顿:“这二人都带了伤,要请人来医治,万万不可在老夫这里出了什么事,韦节义的伤势最重,更要格外的小心。”
打了一声招呼,他这才落座,而后又继续提笔,撰写本案大致的经过。
…………
陈正泰和韦节义二人被人抬着进入了大牢。
这一路,韦节义一直破口大骂:“陈正泰,你这个畜生,你欺人太甚,你别以为此事就这样算了,只要我韦节义还活着一天,就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狗东西,如此欺我,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知道我祖父是谁,知道我姑母是谁。”
“你们陈家,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狗东西来。”
陈正泰倒是异常的安静,躺在担架上闭门养神。
两队差役则抬着他们进入一处狱房。
这里相比于寻常的牢房,要干净一些,显然……对二人都有特殊的照顾的。
可即便如此,这里还是显得污浊不堪,牢房的气氛显得森森然,里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二人都被抬着,一前一后,韦节义又骂:“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等着瞧吧,到时扒了你的皮。”
他是韦家公子,这韦家在长安城,还真没有人敢惹,便是和寻常的皇子发生了纠纷,韦节义也觉得不怵!
在韦节义的心里,他的家族无所不能。
“陈正泰,怎么,你不敢吱声啦,你害怕啦,时至今日,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随后,韦节义便看陈正泰被抬着进了一个牢房,那地方说是牢房,倒不是不见天日的地室,更像是大宅院里的一处厢房,只是外头有人把手,门窗紧闭罢了。
韦节义也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他发出狞笑:“哼,等着瞧……到时有你好看……”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对抬他的公人道:“喂,喂……你们是不是抬错了地方,瞎了眼,这不是陈正泰这狗东西的囚室吗……喂,聋了耳朵吗?”
躺在担架上的韦节义几乎要一骨碌翻身下来,但是他发现自己好像翻不了身。
公人已不耐烦了,虽然很不想招惹他,却不禁道:“公子,雍州治狱这里,能关押你们的囚室就这么几间,早一些日子,便有犯官将这里占满了,刚刚腾出了一个囚室来,公子不关押在此,还能去哪,公子少说几句吧。”
韦节义:“……”
进了囚室,果然看到陈正泰很安静的盘膝坐在囚室的一角。
韦节义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他脑子晕乎乎的。
公人们显然最怕的就是这些平日气势汹汹的贵公子,所以将韦节义的担架放下,便立即鱼贯而出,随即将大门锁紧。
囚室里,陈正泰依旧默然地盘膝坐着。
韦节义生无可恋的躺在担架上。
担架上有点凉,他伤势其实不轻,尤其是自己的胳膊那里,虽是在来状告之前,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和上药,可此刻……依旧还抬不起来。
囚室里很安静。
细细看了这牢房一圈,韦节义便一瘸一拐的蹒跚翻身而起。
他低着脑袋,安静的如鹌鹑一般,蜷缩到了囚室另一个角落。
陈正泰这时才站起来,盯着他,唇边泛出耐人寻味的笑意:“你不是爱骂人吗?来啊,我就在此,你继续骂。”
韦节义脸色苍白,哆嗦着贴墙站起来,眼睛低着看自己的脚尖,大气不敢出!
老半天,他踟蹰道:“陈……陈兄……小弟知错啦,小弟有眼无珠,小弟瞎了眼睛,竟是冲撞了陈兄,陈兄,你的腿伤怎么样啦,我真是该死,拿脑袋撞了你的腿,陈兄,我帮你揉揉腿吧。”
方才他还嚣张至极,可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他身子贴着墙角的墙,脑袋抬不起来,看着这间不大的牢房,只困着他们二人,上午的时候,陈正泰对他拳脚交加的狠劲,让他顿时感到记忆犹新,现在他心里只有战战兢兢的,生怕下一刻,悲剧再一次重演。
“不必。”陈正泰瞪他一眼:“下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韦节义扯了扯唇边,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道:“陈兄说的好,我平日就是太顽劣了,在长安城里为非作歹,家中长辈们严厉训斥,我也不听。今日更是冲撞了陈兄,真是我该死,我怎么会瞎了眼,陈兄,莫说是你想打我,我自己也恨不得想打死自己,想到此前种种,真是悔不当初,这种种劣迹,真是罄竹难书。陈兄,你累不累,先歇一歇,你若是想骂我,也先养足精神。”
陈正泰满意了,心里想着,这狗东西,倒是知道怕了,现在才知道服了,早干嘛去了。
不过……这韦家肯定不肯罢休的,得好好谋划才好,也不知道……自己进了大牢,有没有人来救自己,自己的爹不会放任自己不管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囚室里,有一张大床榻,陈正泰毫不客气的直接翻身上去,打算先睡一睡,养足精神!
至于这韦节义,他是一丁点都不想理了。
之所以在二皮沟揍他,是确立陈家在二皮沟的主权,要让人知道,二皮沟绝不是外人可以来惹是生非的地方,也是要让那些来到二皮沟的人知道,在二皮沟,他们可以安居乐业。
陈正泰不是一个崇尚暴力的人,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尤其是小朋友不能学的暴力。
因为一个人一旦习惯了用暴力去解决所有问题,那么暴力就成了目的,而非手段,最终……也会被暴力所吞噬。
陈正泰迷迷糊糊的打盹儿,他其实心里留了心,这个韦节义……还是得要小心。
谁晓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自己腿竟好像被人揉捏着,于是,一下子惊醒了。
抬头一看,便见韦节义跪在矮榻边,颇为‘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一只胳膊像是废了一般,耷拉垂着,另一只手,却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来,极小心的揉捏着陈正泰的小腿。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早已看不清表情,就这般……轻柔的揉捏,不敢发出丝毫的声息。
陈正泰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大吼道:“你这是做什么?”
韦节义吓得哆嗦,小心翼翼的道:“我看陈兄睡得熟,又怕陈兄腿伤了,恢复得不好,所以才斗胆来给陈兄揉捏一下。”
沃日!
进来之前,你不是很嚣张吗?不是很拽吗?
现在居然戏那么多?
陈正泰厌烦的道:“滚一边去。”
“噢,噢。”韦节义连忙蹒跚而起,极乖巧的一瘸一拐到了放置尿桶的角落,站好了,依旧还贴着墙面,垂头站着,纹丝不动。
陈正泰也算是彻底的服气了,他固然知道这些世族的公子哥们,肯定也有很怂的一面,倒是却没想到,怂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继续躺着,不理他。
韦节义这时轻声道:“陈兄,你饿不饿,你若饿了,我叫差役给你送牢饭。”
陈正泰骂道:“我吃牢饭还需你叫。”
“是是是。”韦节义很认真的点头,身子不敢离开墙面:“那陈兄要不要出恭,我给你端……”
“滚!”
韦节义哭了,他也想滚啊,最好滚得远远的,可特么的,这该死的雍州牧府,居然把他和陈正泰关一起了,这缺德不缺德啊!
陈正泰一声冷喝,韦节义直接吓得大气不敢出,今日这顿揍,太深刻了,这辈子没挨过这样的打,尤其是陈正泰踩着他脑袋的时候,让韦节义感觉到什么叫惨绝人寰,之前因为受伤而一肚子的气,还没想那么多,现在关在这牢房里,这才令他有了危机感!
此时,他对陈正泰的判断是,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第二……他下手很狠。
“好,好,那我不说话,陈兄好好休息。”
好不容易,差役们送来了牢饭。
似乎对待二人,有着特别的标准。
满当当的两大碗,都是白米,上头还各淋着一个鸡腿,以及其他菜肴。
韦节义连忙取了牢饭,先将自己饭碗里的鸡腿夹到陈正泰的碗上,而后将满当当的饭菜,送到矮榻上的陈正泰面前!
他只有一只手,所以这一只手端着沉重的饭菜,使不上力,手臂下意识的颤抖。
“陈兄,你饿了吧,吃。”
陈正泰狐疑的看着碗里的两个大鸡腿,此时他真饿了:“鸡腿,给我吃?”
“陈兄让我明白了这个世上还有道义二字,令我受益匪浅,我决定惩罚自己,一个月之内,不触荤腥,这鸡腿……我也不吃,陈兄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一些。”
陈正泰只看了他一眼,不客气了,接过了饭菜,随即开始狼吞虎咽。
韦节义则乖乖的回到了墙角的尿桶旁,端起了自己的白饭,拼命的吞咽。
似乎……牢狱的生活,还算不错。
陈正泰心里感慨,这个世界,果然人与人是不同啊,还以为进了大牢,会遭遇什么不测呢。在这里还算快活……暂时安心住下,就当体验了。
…………
而在雍州牧府外头,却已乱成了一锅粥。
各种流言蜚语四起。
一切的流言蜚语,都是起初从童谣开始。
童谣里夹杂着各种控诉,有骂陈家收容逃奴,天理不容。有骂韦家欺男霸女,行为不检。有编排陈正泰还未娶妻,是因为不能人道。还有骂韦家畜养私兵,图谋不轨。
街上的孩童们似乎一下子,遇到了好时候,隔三差五就有各色人等,给他们塞上各种的吃食,而后长安各个街坊里,传递着数不清的歌谣。
紧接着,便是各种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的上奏。
陈家的账房里,大笔大笔的金银铜钱抽调出来,而后便疯了似的往人家里送。
韦家那里,各房也开始活动,四处拜谒自己的亲朋故旧,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此刻也变得热络了起来。
陈继业甚至直接出现在了魏征的府上,他没送钱,只是哭,哭得魏征烦了,表示一定会彻查这件事,给陈家一个公道!然后陈继业突然就哭的更加厉害,死活不肯让魏征继续查了。
此事骤然之间,在三省各部议论纷纷,人们将各种谣言和流言蜚语编织起来,而后制成了一个又一个新版本的故事。
恰恰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对此事却是格外的谨慎,他们轻易并不开口讨论此事,甚至一字也不提,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长安无事一般。
在后宫里。
长孙皇后突然发现几个嫔妃,竟好似突然活动了起来。
韦贵妃哭哭啼啼的到她面前哭诉。
那遂安公主的母亲周氏,竟也跑去长孙皇后面前大哭。
遂安公主甚至还给长乐公主,送去了不少时新的饰物以及珠宝。
而真正为这件事头疼的人,便是李世民了。
刑部已将这案子送到了他的案头。
李世民先听陈正泰被人打了,立即怒不可遏,可翻开卷宗,懵了!
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是谁打的谁。
当然,根据刑部那边的意思,显然陈正泰的四肢完好的,那韦家的公子,可就惨了,据闻是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真狠!”李世民眯着眼,根据卷宗,脑海里已大致的绘制出了一幅景象。
平日见陈正泰那小子,挺和颜悦色,挺老实忠厚的啊,不像是这般能下死手的人!
可这一次,却让李世民突然觉得,他这个弟子,似乎很不简单。
当然,这些年轻人相互殴斗,其实李世民倒是见识的多了,哪一个少年人不爱打人呢?
这些后辈们,血气方刚,没打死人就算不错了。
可此案的关键点,显然不是相互殴斗这样的简单。
他细细的看着案卷,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
最后……他得出了两个可怕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