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尘埃落定
永徽四年二月。
审理了数月的“房遗爱谋反案”终于尘埃落定。
在长孙无忌的压力下,高宗李治无奈地颁下了一道诏书: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赐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将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废李恪的同母弟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将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也就是免去以功臣身份配享于太宗别庙中的祭祀牌位。
这个结果不仅令朝野感到极度震惊,而且同样大大出乎高宗李治的意料。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案件,会弄得这么大,将一帮元勋重臣和皇亲国戚一举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李治深感困惑,他不相信这些人全都参与了谋反,可是在长孙无忌威严的目光下,李治也只能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在长孙无忌早已拟定的诏书上缓缓地盖下天子玉玺。
诏书颁布之前,李治决定以他微弱的力量进行最后的努力,恳求长孙无忌留下其中两个人的性命:荆王李元景和吴王李恪。
面对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帮宰执重臣,年轻的天子流下了无声的泪水,他用一种哀伤而无力的声音说:“荆王,朕之叔父,吴王,朕兄,欲丐其死,可乎?”
丐,就是乞求的意思。
在这一刻,李治御下了皇帝的威严,低声下气的乞求长孙无忌,饶李元景和李恪一命。
然而,天子的乞求却遭遇了死一般的沉默。
因为长孙无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其他大臣就更是不敢吱声。
许久,长孙无忌向兵部尚书崔敦礼使了一个眼色,崔敦礼随即出列,用一种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应了天子的乞求。
“不可。”
那一刻,李治感觉自己的天子颜面荡然无存。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长孙无忌要做的事情,整个大唐天下无人可以阻拦。
该砍头的砍头,该赐死的赐死,该贬谪的贬谪,该流放的流放……
一个都不饶恕!
……
薛万彻面无惧色地站在刑场上,对着那些奉旨监斩的昔日同僚大叫:“薛万彻大健儿,留为国家效死力固好,岂得坐李元景杀之乎?”
临刑前,薛万彻脱下上衣,光着膀子叫监斩官快点动手。
刽子手慑于薛万彻的气势,手脚不停打战,以至于连砍两次都砍不断薛万彻的脖子,薛万彻厉声叱骂:“怎么不用力?”
刽子手鼓足勇气砍下第三刀,薛万彻的头颅才应声落地。
而吴王李恪在接到赐死的诏书后,则面朝苍天,发出一句可怕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李恪心中充满了怨恨。
怎么会如此,
明明是全推到房遗爱和李元景身上。
做梦也料不到,最后这口锅又会扣到自己头上。
自己,还是小看了长孙无忌的无耻和狠辣。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反。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后悔了。
大刀落下,
斗大头颅冲天而起。
直到最后一刻,李恪心中想的却是父亲,是太宗李世民。
好想证明自己,但这辈子,
没机会了。
世界倏地黑暗。
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射而出。
无数的鲜血,似是献祭,宣告从贞观末年,诸皇子争夺皇位的斗争,画上句号。
此后,李唐宗室,再无任何人可以动摇李治的宝座。
也就无人可以动摇长孙无忌的权柄。
远处,端坐在高楼上的长孙无忌,无声的注射着这一切,手抚着长须,细长的双眼中,光芒闪烁。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
“没想到居然如此惨烈。”
院中,苏大为叹了口气。
距离上次之事,已经两个月过去,凭着武媚娘和李治的关系,他早已洗脱了罪名,继续做他的不良副帅。
这对上面来说,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难得找了一天休息,苏大为把狮子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周良、高大龙都叫上,在自家院子里喝酒。
席间,众人自然聊起了这件谋逆大案,不由都有些唏嘘。
“宗室的命,在长孙那里,也不顶用,说砍就砍了,啧啧。”程处嗣灌了一大碗酒,有些大舌头的说了一句。
他的脸红酡酡的,显得有些喝高了,这嗓门也大了几分。
尉迟宝琳沉默着喝了一口,又重重的把碗一放:“贼你妈,这也太寒心了,薛万彻啊,如此大好健儿,不能为国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却死于刑场,我这心里……”
他捶了捶胸口,眼圈有些泛红。
苏大为听说过,尉迟宝琳有些崇拜薛万彻。
当年薛万彻跟随太宗征战,每一次冲锋陷阵,摧破敌胆,都是童年时尉迟宝琳最喜欢听的故事。
他也奇怪,不爱听自家老爹战场事迹,却爱听猛将薛万彻的。
不过……
薛万彻这些人,确实可惜啊。
苏大为不禁回想起李客师跟他说过的话。
“所有人都小瞧了长孙无忌。”
确实,如此铁血,只怕李治和媚娘姐也大出意料吧。
没错,确实靠着苏大为提供的证据,跟长孙无忌重新谈判了。
也的确是保下了房遗爱和高阳的命。
但结果,两人还是被贬成庶人并且流放。
至于其他人,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
赐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
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
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
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
这一切,太狠辣,也太无情了。
真不知说什么好。
房遗爱是保住了性命,但结果,又有何不同呢?
长孙无忌想要的,全都实现了。
甚至连李恪也没跑掉。
苏大为想起李恪,又觉得有些头痛。
他手里还有案子,与李恪有关,
就是上次抓的半妖苏我氏……
可惜,随着李恪被斩,
有些事情,可能永远无法追查到真相了。
长孙无忌,真是个狠人啊。
“你们说,这次陛下……”
苏庆节起了个话头,却又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
苏大为知道他的意思,这次长孙无忌的铁血吓到了所有人,甚至也重重打击了李治做为皇帝的威严。
明严人都看出来,做为臣子,长孙无忌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止,我听说……”
尉迟宝琳呵了口酒气,接着道:“斩薛万彻就是因为他有‘怨望’,这算什么狗屁罪名?这特么以后谁还敢为国效力!”
“还有那个,崔敦礼又升官加职了,不仅当上了侍中,爵位都进封到了县公一爵。”苏庆节冷笑一声。
崔敦礼就是在朝会上,李治向长孙无忌和群臣求情时,站出来说“不可”的人。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谁的人。
果然,前脚李恪他们被砍头,后脚此人就高升了。
这到底是在打谁的脸?
还有把大唐皇帝李治放在眼里吗?
苏大为闷了一口酒,暗想李治和媚娘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长孙无忌真是毫无顾忌啊。
之前还以为他会退让一些,结果下手却是这么狠,让李治完全无法维护自己做为皇帝的权威尊严。
这事啊,还不算完。
长孙无忌是得意了,
但是李治那边,只怕心里憋着强大的怨念吧。
苏大为暗自摇头,对长孙无忌这种行事手段,颇不认同。
“好好的喝酒,你们说这些朝中事做什么?喝酒还不够吗。”
高大龙在一旁喊了一句。
他心思机敏,看着气氛不对,出来用话给岔开了。
话题很快带到了生意上,说起赚钱,大家的兴致又高涨起来。
“鲸油灯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大家数钱都数不过来,去管朝中那些破事干嘛,有钱赚还不够吗?”
“不是啊,我听说那个东瀛会馆……”
“提什么东瀛会馆,说啥东瀛?喝酒喝酒!”
“公交署听说也做得不错,这生意我们能不能参与?”
“这是县君牵头的,算是公务衙门,这事得问县君。”
“不弄公交署,我们跟着公交署的车队去赚钱总可以吧,阿弥上次不是说,要做那个什么物流?对,是顺风,到时可以做仓储,还可以做客栈,酒肆……”
“听起来不错啊,有钱赚!”
“哈哈,喝起来!”
“对了,林老大那澡堂子听说转给别人了……”
“林老大长安狱牢头的差事也丢了,听说是被李元景的事连累!”
“贼你妈,怎么又转回那案子上了?罚酒,罚酒!”
听着耳边的喧哗,苏大为举着酒碗,嘴角带着笑,悄然起身。
大家喝酒正酣,居然无人发现。
苏大为此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看客。
所有的事,他都知道,他都参与,但却无法全拿出来与人分享。
心中的秘密,无人可说。
如果安文生在,倒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
看着尉迟宝琳和程处嗣、苏庆节他们喝得面红耳赤,苏大为不禁有些羡慕。
如果自己也能抛下那些心事,沉浸在眼下短暂的快乐里就好了。
碗里的酒液晃动着,不知不觉,他一个人走到了后院。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到这里,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自己一样。
然后,他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在院中,站在桃花下,
那人手执桃花,转脸看向苏大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却是太史令,
李淳风。
第七十五章 招揽
对着面前的道人,苏大为不禁想起关于他的一切传说。
李淳风,道号黄冠子,岐州雍县人。
大唐天文学家、数学家、易学家,精通天文、历算、阴阳、道家之说。
唐高祖武德二年,李淳风经推荐成为秦王李世民的记室参军。
唐太宗贞观元年,25岁的李淳风上书,对道士员外散骑郎傅仁均所著的《戊寅元历》提出18条意见,太宗采纳其中7条,授于李淳风将仕郎,入太史局供职。
李淳风是世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
他的名著《乙巳占》,是世界气象史上最早的专著。
李淳风和袁天罡所著的《推背图》以其预言的准确而著称于世。
当然,这一切,都是历史上关于李淳风的记载,而苏大为知道的李淳风,却又是另一个形像。
大唐异人之首,太史令。
统御大唐太史局,镇压诡异一族,在永徽元年长安诡异大乱时,亲自出手与荧惑星君达成“停战协议”。
这才有了这几年,大唐与诡异的相安无事。
苏大为还记得当时,曾见李淳风在县衙里与老鬼桂建超下棋,当时小苏也在,好像李淳风还送了面铜镜给小苏。
这铜镜后来……
咦,对了,李淳风是怎么认识桂建超的?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太史令什么时候来的?”
苏大为收起心中猜测,向李淳风抱拳道。
其实李淳风来得有些蹊跷啊,
莫名的出现在院中。
难道是专程等自己?
李淳风仿佛一眼看穿了苏大为的心思,微微颔首道:“刚来不久,你是不是想我的来意,是否为你而来?”
“呃,哈哈,什么都瞒不过太史令。”
苏大为一愣,没想到李淳风说话如此直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
“贫道今天来,一是想看看你家聂苏。”
“看小苏,做甚?”
提起聂苏,苏大为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知道自家妹子身上有许多神异处,一直以来,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成长并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
“永徽元年,我与老友在长安县下棋,恰好在那时见过聂苏一面,当时颇觉有缘,还赠了铜镜与她,前次在李客师处,遇见你,让贫道想起此事,因此动了念头,过来见一见当年故人。”
李淳风轻捋长须,表现得十分坦荡。
这让苏大为心里的戒备稍稍放松。
“原来是这样,谢过太史令,我一会就叫聂苏过来……不知太史令第二件事是?”
“第二件事,就是为你而来了。”
李淳风轻拂长须,在院中洒然踱步,仿佛随意游览。
“上次在李客师处见到你,我才发现你的面相异于常人,当时就动了念头,回去翻阅太史局卷宗,方知之前兰池宫之事,还有永徽元年诡异暴乱,你都有出大力。”
停了片刻,李淳风估摸着苏大为把他的意思消化差不多了,才继续道:“上次兰池宫后,太史局也曾向你发出邀请,想请你加入,但被你拒绝了。
贫道乃惜才之人,因此顺便过来,一为看聂苏,二是想亲自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加入太史局?”
听了李淳风这番话,苏大为心里颇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感动。
身为太史令,李淳风居然为了自己专程跑这一趟,其实完全可以交待手下人去办的。
只是一想到加入太史局,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些抗拒。
“我……”
没等苏大为把话说出来,李淳风挥手制止道:“你不用急着回答,可以考虑清楚之后,再答复我,如果你愿意,三日后直接去太史局,报上名字即可,自会有人接待。”
“多谢太史令美意。”
苏大为冲他抱拳:“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还是继续做不良人比较自在,太史局不适合我。”
这话说出来,李淳风脸上露出一抹惊讶。
他认真的盯住苏大为的脸庞,点点头,又摇摇头。
“多少人想求入太史局而不得,你既有一身本事,却又不愿加入太史局,为何?”
“我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那些约束,做不良人是我最熟悉的事,因此,太史令的美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苏大为解释道。
“此事我也不想强求,不过……”
李淳风来回走了几步,双手负在身后,一双花白的眉梢微微皱起,片刻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看向苏大为:“这些年,贫道见过不少人,但像你这样的,却十分少见,明明有早夭之相,却活到了现在,而且还成为了异人……
你身上,有大机缘在。
只是可惜,像你这种命格机缘,也一定伴随着无数的危险。
如果过去了还好说,
要是过不去,随时可能半途陨落,
殊为可惜。”
要是换一个人这么跟自己说,苏大为一定会怼回去:“您这是咒我早死啊?”
但是面对大唐玄学第一人,太史令李淳风,苏大为深吸了口气,调整一下情绪,向他试探着问:“太史令的意思是?”
李淳风挥挥手:“我对你这几次案子知之甚详,兰池宫,还有这次抓捕半妖苏我氏……就说最近这次,你的举动,无异于向当朝太尉挑战,你以为,会有什么结果?”
太尉,便是长孙无忌。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病逝含风殿,长孙无忌进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仍兼任扬州都督,主持朝政。
被李淳风这句话刺激了一下,苏大为脸色微变:“太史令,太尉高高在上,主持朝政,而我只是长安县一个小小的不良人,他怎么会关心我这样的小人物?”
“小人物?”
李淳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苏大为:“若无你的帮助,我敢肯定,房遗爱与高阳在谋逆案中必死无疑。
以太尉的手段,是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的。
正因为你抓住苏我氏,查出一桩倭人阴谋,这才令陛下有与太尉谈判的勇气,逼得太尉不得不做出让步。
你觉得,太尉不会对这件事起疑心吗?
陛下手里的证据从何而来,为何会突然出现?”
李淳风看着额头微微冒汗的苏大为,继续道:“凡事皆有痕迹,太尉要查,你觉得查不查得到你?”
“这个……”
苏大为心里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
长孙无忌肯定会查,
也一定会查到自己的头上。
而且说句诛心的话,他们甥舅二人的矛盾,本来长孙无忌可以赢下这一局,拿下满分。
结果苏大为在背后偷偷给李治递证据,
帮着李治勉强扳回一分,
这让长孙无忌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苏大为是存心挑拨的小人?
就算不这么想,
以堂堂太尉身份,想要解决一个看不顺眼的不良人副帅,很难吗?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感觉背后浸出一身冷汗。
之前从没想过这些,今天算是被李淳风给提醒了。
李淳风背负着双手,看着神情微变的苏大为,轻声道:“苏帅,你要知道,贫道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惜才。太史局地位超然,直属于陛下,就算太尉也不可能轻动。
如果你加入太史局,我自可保你周全,
如何?”
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山一样,瞬间落在苏大为的肩膀上。
他可以肯定,李淳风说的是真的。
如果加入太史局,就可以背靠李淳风做靠山。
就算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没法动自己。
可……
“哥哥!”
突然,不远处传来聂苏软糯的声音。
扭头看去,聂苏风一样跑过来。
她手里用荷叶包着刚出蒸笼的点心,热气腾腾的,好像献宝一样,冲苏大为喊:“哥,阿娘刚做好的点心,你尝尝……”
等到近前,她的眼里仿佛才看到李淳风这个人,愣了一下:“咦,这位爷爷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淳风哈哈笑起来,指了指聂苏因为跑动,而露出来的胸口那面铜镜:“不记得了?这面铜镜……”
“我的!”
聂苏双手护住铜镜,往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的看着老道。
这个举动,让李淳风的手僵在半空,尴尬了一下:“哈……是,这铜镜送你了,自然是你的,老道今天来,只是见一见故人。”
“想起来了,你是上次那个白胡子爷爷。”聂苏两眼闪着光,漫无心机的说。
“对罗。”
李淳风又开心起来:“难道你还记得我,哎,爷爷是在太史局任事,那里夜里可以观星,可好玩了……”
话还没说完,苏大为已经站在聂苏身前,隐隐将她护在身后,向李淳风笑道:“太史令,小苏哪也不去。”
这话说的。
李淳风看看躲在苏大为身后的聂苏,再看看苏大为。
苦笑着摇头。
他摆手制止苏大为:“好了,不用回我,贫道不想接连被人拒绝,若你有意,太史局随时欢迎,若是不来,也由得你。”
说完,似有些惋惜的摇摇头,又指了下聂苏胸前的铜镜:“此物是一件宝器,能镇宅辟邪,颇有灵验,善加珍惜。”
说的是铜镜,可是看的却是聂苏,似乎李淳风这话意有所指。
可惜苏大为来不及细细咀嚼。
就见李淳风挥了挥手:“贫道的话说完了,也该走了,最后再劝你一句,不要意气用事。
你现在的局面,如临深渊,若行差踏错半步,
只怕是万劫不复。”
第七十六章 女帝
李淳风走了,但他方才说过的话,却让苏大为浑身冰冷。
如果真的被长孙无忌给盯上,只怕大唐谁也救不了自己,包括如今的武媚娘和大唐皇帝李治。
这次谋逆案,里面不知多少李唐宗室,说砍就砍了。
最可怕的是,长孙无忌这人动手前,都不带打招呼的,
仿佛一条伏在暗处的毒蛇,跳出来时,必然是致命一击。
“贼你妈!”
苏大为忍不住骂了一声。
长孙无忌掌权,只怕还有好些年吧。
如果真是最坏的结果,
那……
“哥!”
聂苏在一旁喊了一声,她张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小手在苏大为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是不是那个白胡子爷爷说了什么?”
“哈哈,没有,小苏,我们回去继续喝酒。”
苏大为强笑道。
这种事,绝不可能让小苏和柳娘子知道,免得她们无谓的担心。
自己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有家有业的,
不可能因为一个长孙无忌,就吓得举家逃跑吧?
何况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
这是大唐,这长安,有自己无数的亲人朋友,人脉和生意,怎么可能放得下。
再说了,连李淳风都说我是有大气运的……
哎,等等,李淳风方才说我有早夭之相?
先前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苏大为不禁汗毛都竖起来了。
尼玛,不愧是写出《推背图》的男人,居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简直细思极恐了。
对了,他刚才说小苏的铜镜可以辟邪,是件宝物?
苏大为向聂苏胸前看了一眼,这个眼神却被聂苏捕捉到。
少女双手掩住自己的胸口,向苏大为娇嗔道:“哥哥~”
最后一个音,从鼻子里拖出长长的尾音,真是要把人骨头都听得酥了。
“小苏,我是看这个铜镜,没看别的,真的。”
苏大为有些尴尬,手忙脚乱的解释。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聂苏不知哪根筋不对,脸突然涨红,哼了一声,快步跑远了。
远远的听到她嗔道:“哥哥笨死了。”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望天,这跟笨有什么关系?女孩子的话真是毫无逻辑可言。
“阿弥。”
冷不防,提着酒坛子的苏庆节走过来,上来就是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太史令刚才找过你了?”
“呃,你怎么知道?”
“他是不是跟你说,看你是个可造之才?”
“啊?”
“还说只要你加入太史局,就会有靠山,他会保你平安?”
我尼玛!
苏大为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他,跟看怪物一样看着苏庆节:“你怎么全知道?”
“呵呵。”
苏庆节冷笑两声,伸手撩一下自己长发:“他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苏大为愣了一会,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这恶贼……”
“这太史局的活不是那么好干的,每年那么多与诡异的纷争,还有各种异人之事,够他们忙的了,巴不得能多招揽一些人手。”
苏庆节嘿嘿一笑,仰头喝了一口酒。
他背靠着大树,用衣袖在嘴角随意擦拭了几下:“叫我看啊,太史局没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咱们做不良人自在。”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对了,走,跟我喝酒去,尉迟刚才还在喊,说怎么不见你。”
说着,他向苏大为举了举酒坛,摇摇晃晃的当前走着。
一边走,一边随口道:“对了阿弥,你是不是怕了李淳风了?看你刚才的脸色……哈哈~!”
“怕你个鬼。”
苏大为忍不住吐槽:“我特么一路查案子过来,什么样的人,不,什么样的诡异没见过,连陛下当面,我也不虚,怎么会怕太史令?”
“哈哈哈,那你刚才脸都白了!”
苏庆节哈哈大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大为忍不住想,自己真的怕李淳风吗,还是怕加入太史局?
又或者是因为刚才提到长孙无忌的威胁?
自己有恐惧或者害怕的事吗?
肯定有。
恐惧这种东西,太宗李世民有,
武媚娘有,
李治有,
他苏大为,自然也有。
怕什么呢?
仔细想想,他自嘲的一笑。
如果真要说怕,大概一是怕自己穿越重生这件事被人发觉,发觉自己不是真正的阿弥。
那是他心里所恐惧的。
另一个怕的,就是体内的藤根之瞳。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午夜梦回,还是能梦到当年那一幕。
第一次做不良人,和周良巡街,然后遇到诡异出巡,
被那烟雾包裹的画面。
还有藤根之瞳那双血红的眼睛,
一直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
这些,大概就是自己害怕的。
所以潜意识里,就不想去太史局,不想去碰诡异的那些事。
也害怕被李淳风瞧出些什么。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就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不过,内心的恐惧可以觉察,可以控制,但外部的威胁,却不会自行消失……
这一晚,苏大为破天荒的第一次失眠了。
“长孙无忌……”
这老小子在位子上还有多少年?
让堂堂太尉大人惦记,
咱不配啊~!
……
时间匆匆而过。
永徽四年对苏大为来说,过得极慢,甚至有些煎熬,
但对有些人来说,时间又极快。
五月,宫中传来消息,武媚娘再次有喜。
这是她的第二胎,
正是历史上有名的安定小公主。
只可惜,这位小公主,据苏大为的记忆,似乎夭折了。
好像是跟王皇后有关……
不过现在武媚娘才刚怀孩子,苏大为自然也不会那么讨打,去跟武媚娘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
那样不被人当怪物才怪。
上次武媚娘说要给苏大为赏赐,倒也如约给了。
就是向李治亲口讨要了一块腰牌送予苏大为。
这腰牌,就是出入宫禁的身份凭证。
当然,也是分级别的,白天可以出入,到宫门落锁后,那就进不得了。
有了这腰牌,无形中也是一种身份证明,其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不过苏大为也因此,仗着腰牌厚着脸皮,入宫看了一次武媚娘的长子李弘。
倒是顺便又跟守玄武门的薛礼见面聊了几句。
对于这位历史赫赫有名的名将,苏大为还是十分好奇的。
五月长安还发生一件事,引起苏大为的兴趣。
那便是倭国来的遣唐使。
永徽四年五月,倭国派遣唐大使吉士长丹、副使吉士驹、学问僧道严、学生巨世药等一百二十一人同乘一船来唐。
同时另派遣唐大使高田根麻吕等一百二十人乘另一船赴唐。
至七月,高田根麻吕等所乘船在萨摩国萨麻郡邻近遇难。
此系日本大化革新后首次遗使来唐。
此举倒是在长安引起一阵轰动。
上一次正式的倭国遣使,已经是多年以前了。
长安街头巷尾把遣唐使做为谈资,评头论足。
但是苏大为对这些遣唐使的感观却不太好。
天知道这些人……
里面会不会混着间谍?
话说自从上次抓捕苏我氏以后,后来此半妖因为有诡异血统,就被移交太史局处理后续了。
所以苏大为原本想顺着这条线深挖的,结果也断了线索。
一气之下,他再次加强撒网,几乎不间断的监视西市的东瀛会馆。
为此,没少请狮子苏庆节喝酒。
西市属于万年县,是狮子的地盘。
可惜,还没等从东瀛会馆查出线索,随着遣唐使的到来,据说朝廷里圣上龙心大悦,允许双方互贸,东瀛会馆也可以增设。
据说现在除了长安,洛阳还有一些地方,也在营建东瀛会馆,以示两国贸易和邦交友好。
苏大为知道这个消息时,那表情,
极为精彩。
这队友,带不动啊。
到了永徽四年十月,大唐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长孙无忌为首,编撰的《唐律疏议》宣告完成。
永徽初年,李治令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宇文节、柳奭、段宝玄、令狐德棻等人共同撰定律令格式。
旧制中有不便实行的,可以随意删改。
于是将格分为两部:曹司常务为“留司格”,全国共同遵行的为“散颁格”。
散颁格下到州县,留司格只留在有关部门实行。
永徽三年,李治又令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等人做律疏,共撰成律疏三十卷。
到永徽四年十月,颁行全国。
《唐律疏议》对大唐而言,意味着律法完成,国家有了真正统一的法度。
对后世,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而除了这件事,
另一件事,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震动了整个大唐。
永徽四年十月,睦州女子陈硕真以宗教号召百姓。
与妹夫章叔胤举兵,参加者数以万计。
陈硕真自称“文佳皇帝”。
这也让苏大为惊掉了下巴,这女人,居然比自己的女皇姐姐称帝更早?
真是活久见。
陈硕真以章叔胤为仆射。
章叔胤率众陷桐庐,陈硕真引兵两千陷睦州于潜,继而又攻歙州,并派遣童文宝率四千人攻婺州。
民间流传:“硕真有神,犯其兵者必灭族”。
一时间,满长安铺天盖地都是关于陈硕真称帝之事。
大有风雨欲来之感。
第七十七章 万年宫事件(上)
永徽五年,三月。
春暖花开,又是一季。
在摆脱了上一年诸多烦恼之事后,李治难得有闲,带着武媚娘等一帮嫔妃及文武大臣,以“春游”之名义来到万年宫。
说是春游,其实也无非换一个地方继续处理政事。
万年宫是唐朝第一离宫,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十三年二月,竣工于隋开皇十五年三月,开始名叫“仁寿宫”,是隋文帝的离宫。
唐太宗贞观五年修复扩建,更名为“九成宫”。
李治时曾一度改名为“万年宫”,意指颐和万寿,后又恢复原名。
此宫建于半山腰上,规模甚大。
李治入住,带上了后宫及重要臣子,却也丝毫没有拥挤之感。
傍晚,带着泥土芬芳的山风吹过万年宫。
伏首在案几前批注各种奏章的李治,鼻头轻抽了两下,长叹一声,抛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真是,来了万年宫,也没有轻松一点。”
他苦笑着,捶捶自己的肩膀。
这酸爽,仿佛肩膀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陛下。”
一双白皙丰腴的手,适时的出现。
从李治身旁伸过来,帮他轻柔的按捏着酸痛的肩膀。
那个熟悉而善解人意的声音同时道:“陛下头疼吗?要不要揉揉?”
“媚娘。”
李治嘴角带着一丝笑,伸手将武媚娘的手握住。
顺着她的手,又瞧见她肚腹隆起,站立有些吃力的样子。
“媚娘,你身子不方便,坐着歇会吧。”
“臣妾不累,方才已经躺了半天了,陛下,不如一起看看晚霞?”
“也好。”
李治点头答应,握着武媚娘的手,拉着他缓缓走到窗边。
外面就是走廊,再远一些,便是山崖,可以见到群峰起伏,绿意盎然。
再远些,就是云天与山头融成一线。
太阳在那里缓缓西沉。
无尽橘红的霞光,将天空染成朱丹色,如同火烧。
李治长长吸了口气:“这万年宫真不错,大兴宫地势低,太潮湿,我有时坐得久了,都觉得膝盖骨头疼。”
说着,他向着山中景色指去:“媚娘你看,这里空旷而别致,常年在宫里坐着,现在出来看到这样的景色,感觉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陛下。”
武媚娘握着他的手轻轻一紧:“陛下若是喜欢,可以重修大明宫,以后……”
“这个以后再说。”
李治轻声道:“媚娘,别说话,陪我看一会。”
“嗯。”
说也奇怪,李治身边女人无数,但是只有和武媚在一起时,才最轻松自在。
皇后对他不可谓不敬重。
但那种感觉,是紧绷着的,是端着皇后架子的,始终让李治轻松不起来。
何况一想到王皇后身后站的那些人。
算了,劝退吧。
原本萧淑妃还不错,可以弹些曲子给自己解闷,
还有后宫徐婕妤,也是满腹诗书。
不过,她们在自己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始终觉得差了点什么。
只有和媚娘相处时,
才真正的放松。
就像是寻常的夫妻一样。
李治心里悄悄感概着,像是随口道:“对了媚娘,你那个弟弟,这次来了吗?”
“我叫他来伴驾了,大概在外面守卫吧。”
“嗯,有机会带来见见。”
“那我就替阿弥谢过陛下了。”
武媚娘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李治无心似的随口一提,其实就是“简在帝心”了。
但凡苏大为有功名之心,
想要往上爬,其实不难。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
“阿乞!”
苏大为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喃喃道:“谁在想我?”
一旁有人道:“阿弥,我看你是昨夜着凉了,这喷嚏是外感风寒,与谁想你有什么关系。”
吉祥狮子苏庆节在一旁咬着根狗尾巴草,看似百无聊赖的道。
本来上一年,他的父亲大人苏烈就要将他调去左右领左右府。
不过苏庆节自己极力反对,而且又遇到陛下迁至万年宫办公,临时召集人手护卫,包括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也都撒到外围了。
“别说这个了,东瀛会馆那边到底怎么个情况?”
苏大为捡起块干硬的泥土,向发呆的苏庆节扔了过去:“大理寺那边怎么说?倭正营前两年就说要办,直到现在也没个准信。”
“别提了,提起这个就来火。”
苏庆节用力拍了下大腿:“先是倭国来的遣唐使,接着又是陈硕真叛乱,虽然最后被婺州刺史崔义玄、扬州刺史房仁裕率兵夹击其军,大破之,但上面哪还有精力关注这些事。”
说到这里,苏庆节有些感概的摇头。
大有心灰意冷之感。
“去岁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卒,其于颉棻达度设称真珠叶护,与沙钵罗可汗有矛盾,便与五弩失毕进攻沙钵罗,大败沙钵罗,杀死一千多人。”
尉迟宝琳手里抱着头盔,大步走过来,随口道:“朝廷要关注的事情多着呢,哪能面面俱到。”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左右看了看:“你们要真想做事,不如参军。”
“参军?”
苏大为讶异的看向他。
“是啊。”
尉迟宝琳一屁股坐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神神秘秘的道:“我听说北方……”
他指了指:“高句丽那边,颇有些不太平,有风声说朝廷有意用兵。”
“喂,你指反了,那是南方!”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抓着他的手,给他换了个方向。
嗯,从这个方向,正好指着万年宫的北门。
门下,还是老熟人。
是原来值守长安皇城的北大门,太极宫的正北门,玄武门的薛礼。
这次李治移驾万年宫,他们也被调来了。
还是北门,而且万年宫这北门,也叫作玄武门。
听着有些头大,不过古时按四方神兽来称呼城门,所谓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真的假的?”
苏庆节一口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一脸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年少热血,从小听着父辈征战沙场的故事长大的,一听说可能打仗,顿时有些跃跃欲试。
“狮子你就别想了,谁叫你不肯听苏将军的,真打起来,肯定没你的份。”
尉迟宝琳捂嘴偷乐。
“贼你妈,笑个屁啊!”
苏庆节一脸郁闷,给了尉迟宝琳一拳,结果尉迟皮糙肉厚,根本不当回事。
“好了,狮子你也别郁闷了,还是安心做好手头之事,把那些倭人好好查查吧,我觉得,这些倭人迟早会搞出事来。”
苏大为摸着腰上的刀柄,肯定的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光芒一闪,似是记起了什么。
没错,如果记得不差,倭国跟大唐有一战,确实是在李治朝的时候,没准自己还能碰到。
还有刚才尉迟说的事,也可能是真的,
大唐对高句丽的战争是延续大隋的战略,到太宗李世民主政时,还在不断持续削弱这个北方强邻。
最后终局,记得没错的话,也是在李治朝的时候,
才将这个北方强邻,彻底消灭。
从此高句丽就退出历史舞台了。
哎,这么想想,李治还是很牛的啊,为什么后世拍的那些个历史剧,都要搞出李治很懦弱的形像,好像李治一直被武则天架空一样。
李治要是弱,哪来的大唐盛世。
连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最后都倒在李治手上。
苏大为摇摇头,忽然看到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他看了看,不由莞尔一笑,冲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道:“依我看,这仗啊,什么时候打还不知道,不过有个懂的人来了,你们一会可以问他。”
“谁啊?”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看到苏大为站起来,顺着视线看过去。
一眼看到先前守北门的将军,似是和他们一样,轮值完了休息,正向这边走过来。
“苏帅。”
薛礼向苏大为抱拳。
“薛将军,你也休息了?过来坐坐。”
苏大为招呼道:“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这位尉迟宝琳,这位是苏庆节。”
介绍完两人,薛礼也跟着抱拳见礼:“见过二位,尉迟兄弟,可是鄂国公家的?苏兄弟,是苏将军家的?”
薛礼随口说着,显然对这些军中勋贵的事很清楚,不过他脸上并无任何讨好之意,表现得不卑不亢,倒是不惹人讨厌。
“阿弥,这位是……”
“正要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薛礼将军,是……”
“你是薛仁贵?”
先前还一脸懒散的尉迟宝琳一下子站起来,脸带惊奇道:“当年太宗征高句丽,曾言……”
“不提这些事了。”
薛礼眼中闪过一抹伤感。
“当时我以为随太宗能打垮高句丽,哪知,那就是太宗带我们最后一次出征。”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沉默了。
好在薛礼很快反应过来,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是我失言了,刚才看到几位在这边闲聊,我也刚好轮值完,就过来坐坐,几位莫要见怪。”
“不会。”
苏庆节摇头道:“对了,刚才尉迟说高句丽那边颇不太平,阿弥又说你比较懂北方之事,既然来了,相请不如偶遇,薛将军能谈一谈高句丽的事吗?”
第七十八章 万年宫事件(中)
薛仁贵名礼,字仁贵,以字行于世。
他生于隋炀帝大业九年,出身于河东薛氏南祖房,是南北朝时期刘宋、北魏名将薛安都的后代。
其曾祖父薛荣、祖父薛衍、父亲薛轨,相继在北魏、北周、隋朝任官。
薛家因薛轨早逝而家道中落。
薛仁贵少年时家境贫寒、地位卑微,以种田为业。
他准备迁葬先辈的坟墓,其妻柳氏说:“有出众的才干,要等到机遇才能发挥。如今皇帝亲征辽东,招募骁勇的将领,这是难得的时机,您何不争取立功扬名?富贵之后回家,再迁葬也不算迟。”
薛仁贵应允,于是去见将军张士贵应征,自此步入军旅。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关于薛仁贵的出身背景。
自从上次在玄武门见过薛仁贵后,他就对对方十分有兴趣,曾专门去了解过薛仁贵的事迹。
“辽东啊……”
被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提起,薛仁贵的脸上闪过回忆之色。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贞观十九年三月,在辽东安地战场上,郎将刘君邛被高句丽军团团围困,无法脱身。
当时我单枪匹马,直取高句丽一将领人头,将其首级悬挂于马上。
此举挫动高句丽军锐气,顺利救下刘君邛。
六月,我军至安市城,高句丽莫离支渊盖苏文遣将高延寿、高惠真率大军二十五万依山驻扎,以抗拒我军。
太宗视察地形后,命诸将率军分头进击。
是时,我手持戟枪,腰挎双弓,大呼冲阵,浴血拚杀在阵前……
此战,高句丽军大败,被斩首两万余级。
驻跸山大战后,高句丽举国震惊,后黄城、银城等地军民皆弃城而逃,数百里内断绝人烟。”
薛礼语气平淡的说着。
但是苏大为敏锐的看到,说这些话的时候,薛礼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
可见尽管已经隔了多年,他仍然无法完全掩藏内心的激动。
苏大为甚至可以从他刻意平淡的语气里,察觉到一抹淡淡的骄傲。
那一定是薛仁贵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安市城之战后,回师途中,太宗亲抚我的背,对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高兴于得到辽东,高兴得到一员骁将,回长安后,提拔我为右领军中郎将,镇守宫城玄武门。”
说到这里,薛礼似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苦涩一笑:“本以为还有机会随太宗讨伐辽东,不想,那居然是最后一次,一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也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刀枪上战场了。”
说完这些,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站起来,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你们问我高句丽,我只有一句,辽东之地,埋骨我无数袍泽,有生之年,恨不能再赴辽东,完成太宗未竟之愿。”
“薛将军……”
苏庆节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太对,张口想说点什么。
却见薛礼抱拳向众人一礼道:“公务在身,我先去休整一番,有机会再聊吧。”
“薛将军请。”
苏大为、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都站起身,向对方拱手做礼。
不管怎么说,对于亲上战场,一刀一枪拚杀回来的将士,大家都有发自内心的尊重。
隋末的乱世相去不远。
若不是这些男儿浴血奋战,替大唐杀出个太平来,哪有这几年的好日子。
“可惜了薛万彻。”
尉迟宝琳幽幽的说了一句。
辞别了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后,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驻地休息,而是绕着天台山上下查看起来。
每到一地,首先摸清楚地形地貌,这是他的习惯。
说来,这还是跟玄奘法师和行者平日里聊天,听他们说起西行之事,得到的收获。
当年玄奘西行,若不是有行者这个懂行的,每到一处踩好地形,摸清楚环境,玄奘法师还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长安。
“苏帅。”
道旁听到一声喊,苏大为转头看去,看到南九郎和大白熊沈元从小道旁的林子里探出头。
苏大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走出来。
这次随驾出来,亦有着护卫之责,苏大为自然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召集了些得力人手。
除了沈元和南九郎,还有些人都零散分布在各处,相当于“暗哨”。
剩下的长安县不良人,则是交给钱八指,让他配合陈敏,继续维持县里的治安。
虽然皇帝移驾万年宫,长安那边的情况也还是要兼顾的。
唯一令苏大为比较可惜的是,卢慧能在永徽五年初,已经和他娘一起离开了长安,返回岭南。
据说是那边有亲人相召。
可惜了。
要是有慧能在身边,以他的“天耳通”,配合南九郎这双眼睛,侦察方面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过,慧能回岭南,让苏大为心中确定了一件事。
十有**,慧能就是历史上那位禅宗六祖。
苏大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能相识一场,也是一段缘法。
只是不知日后他成为禅宗六祖,承五祖弘忍衣钵时,会不会想起自己这位不良帅。
摇摇头,苏大为将这些念头抛开。
“苏帅,那个……”
南九郎有些艳羡的向苏大为腰上指了指。
苏大为低头一看,在自己腰间蹀躞一侧,系了个小袋,镶以银边。
这就是俗称的银鱼袋。
大唐规定,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
这鱼袋里装着鱼符,就是腰牌,是做为官员出入宫的凭证。
上次事后,武媚娘向李治讨要了腰牌,也就是鱼符赐予苏大为,令他有能出入宫的权力。
金鱼袋是别想了,不过给配了个银鱼袋。
严格说起来,不良人无品无级,能配五品官员的银鱼袋,已经是特别的优待。
上面有人,自然就有优待。
这一点,无论哪个朝代,都不稀奇。
平时苏大为是不佩鱼袋出来的,不过这次随武媚娘来万年宫,有着护驾和通传情报之责,他便将银鱼袋一起带上了。
南九郎还是第一次见,一眼看到,忍不住问了出来。
“对,这就是银鱼袋,有上赐的鱼符,如果有急事,可以凭此入宫。”
“苏帅……”
南九郎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到词。
“好了别发愣了,趁着天还没黑,随我四处再看看,昨天看过南山坡,今天咱们去北坡。”
“唯。”
大白熊沈元话不多,憨厚一笑,挠挠头,跟着苏大为向山上走去。
南九郎也回过神来,舔了舔唇,握了握腰间配的横刀,小跑着跟上去。
苏副帅真是厉害,跟着他越久,就越觉得看不透他。
上次那案子,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据说就破了,又立了大功,还得朝廷赏赐银鱼袋。
乖乖,这个东西不得了。
还记得消息传到的那天,把陈帅气得砸了酒碗。
想到这里,南九郎嘴角忍不住挑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苏大为的背影,赶紧把这些念头收住,老老实实的随着苏大为四处查探地形。
天台山的半山腰就是万年宫。
爬上北峰山顶,可以隐隐看到万年宫的宫殿。
此时太阳西沉,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苏大为喘了口气,一脚踩在一块大石上,极目远望。
山脉起伏,如半只手掌将万年宫连同山谷包围起来。
在北峰顶有一处溪水,不知源头在哪,正漴漴的流动着。
溪水清澈,向着山下倾注,有些地方隐隐形成天然瀑布。
“苏帅,喝点水吧。”
南九郎捧着一片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卷成漏斗状,装了一斗水过来。
一路跑,水一路洒。
苏大为接过道了声谢,仰头喝了几口。
溪水甘甜凛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转头看去,看到大白熊沈元正将半个身子伏在溪水里牛饮,胸口衣襟浸湿了也没察觉。
“大白熊,你衣服打湿……”
南九郎正要取笑,话说到一半,突然道:“苏帅,那儿好像有人!”
嗯?
苏大为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在前方山峰不远处,一个灰黑色的人影在草木间一闪而逝。
幸亏他是异人,目力远超常人。
否则在昏暗的天色下,绝计看不到那一闪而逝的人影。
“不可能是金吾卫,也不会是我们不良人,这山头之前已经搜索过了,现在人手都防着上山的路,除了我们查探地形,谁会爬到山顶来?”
“会不会是其他的不良人?”
“没听说。”
苏大为眼睛微微眯起:“小心一些,过去看看。”
以苏大为为首,沈元和南九郎跟着,三人向前面山峰摸去。
开始还能跟得上,但苏大为速度快,很快便将两人抛开。
哗啦~
草木摇动。
一双眼睛透过枝叶缝隙警惕的看了看。
这是刚才那个人出现的地方。
苏大为赶了过来,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那人去哪了。
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
地面的绿植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这痕迹较新,也就是说,不可能是之前搜山的金吾卫们留下的。
刚刚有人来过,
这人,不是自己人。
会是谁?
苏大为抬起头,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
第七十九章 万年宫事件(下)
宫殿里,香炉缓缓喷吐着香气。
烟雾氲氤。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苏大为站在殿里,盯着博山炉,忍不住来了一句。
“阿弥,你倒是有闲情,这诗我从未听过,倒是有几分意趣。”
武媚娘的声音响起。
苏大为转头看去,刚好看到大腹便便的媚娘在宫人的陪同下,走入殿中。
“阿姊。”苏大为忙打招呼。
“行了,王福来在这里,其他人都去殿门外候着。”
武媚娘轻轻抬了抬手,其他宫人不敢多问,一个个鱼贯而出。
谁不知道,现在后宫之中,武昭仪最受宠。
不光萧贵妃不及,就连王皇后,见了都要避让三分。
“阿弥,你刚才念的诗,后面呢?念我听听。”
“呃……莫道不**,帘卷西风瘦。”
苏大为涨红了脸,硬憋了一句。
尼玛,易安居士的词,要把它憋成唐诗,有多难啊。
“这诗好像有些地方不合?”
武媚娘眉尖微蹙。
“阿姊,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有重要事情禀报。”
苏大为赶紧把话岔开,这再聊下去,自己岂不是要露怯?
简单将在北峰上的事说了一下,苏大为总结道:“我认为是有人在偷偷窥探,不知此人是谁,但我担心,会对阿姊和陛下不利,不可不防。”
武媚娘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你继续盯着,此事我会和陛下说。”
苏大为可以查探地形,也可以侦察情报排除隐患,但是他没有调兵之权。
要想保卫李治和宫中嫔妃,文武重臣的安全,还是得靠正规的禁军守卫。
把这件事禀报给武媚娘,苏大为也稍稍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在窥探,不管有何目地,只要这边小心防备,问题应该不大。
与武媚娘聊了几句家常,苏大为见对方脸上有困倦之意,正想要告辞,突然听得殿外有人声传来。
“舅父不必再说,此事朕意已决。”
苏大为张了张嘴,与武媚娘无声的对视一眼。
来的人是李治?
此时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陛下,无缘无故,突然封赏,不知为何?”
“没有为何,这些人本就有功,朕是皇帝,想赏便赏!”李治语气强硬道。
“呵呵。”
苍老的声音冷笑两声:“武士彟早亡,名单里的其他人,以臣看,也是与武家有关系的,陛下这么迫不及待,要封赏他们吗?”
这话说出来,李治好像一下子哑掉了。
苏大为耳朵动了朵,转头看向一旁的武媚娘。
武媚娘一双晶亮的眸子,正好也向自己看来。
她的嘴无声的动了动:“长孙无忌。”
苏大为点点头,眼神一瞥,见跟着武媚娘的王福来,在后面佝偻着腰,不住的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意外撞见皇帝陛下与太尉的争斗。
外面的宫人早就跪倒一片,一个个以头触地,大气都不敢出。
李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还要大上许多:“我就是赏了,又如何?我就是要爱乌及屋,不可吗?”
说话的同时,他似乎还来了重重一脚。
听到“呯”的一声响,合起的殿门,被李治一脚踹开。
李治的目光,李治身边长孙无忌的目光,瞬时射过来,与措手不及的苏大为对了一下。
我尼玛!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
他在武媚娘面前自由洒脱惯了,可没有半点人臣的样子,站在那跟个木柱一样,直挺挺的。
这一刹那,与李治和长孙无忌的目光一碰,好不尴尬。
反应过来的苏大为赶紧低头,后退几步,做出恭敬的样子。
他刚才甚至与武媚娘是肩并肩站着。
“媚娘,他是?”
“陛下,这是臣妾与你提起的弟弟,阿弥。”
武媚娘倒是不慌,从容的应道。
说完,她又向长孙无忌行礼:“见过太尉。”
“哼!”
长孙无忌明显对武媚娘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
又狠狠的看了一眼,甩袖而去。
虽说李治与长孙无忌之前也曾为了房遗爱谋反的事起过争执,但那次是全程被压制,像这次居然把长孙无忌给气走了,实属罕见。
但,最苦的是苏大为。
他敏锐的察觉到,长孙无忌临走前,那双眼睛狠狠的盯了自己一眼,像是要把自己看穿到骨子里。
坏了,坏了!
长孙无忌一向睚眦必报。
用后世的话来说,“我治不了李治和武媚娘,我还治不了你吗?”
就算上次的案子他没关注到苏大为头上,
这次撞到枪眼上,哪还有幸理?
一想到这,苏大为简直无语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只能见招拆招了。
希望长孙老头被李治给绊住,没精力管我这小小不良人。
不过苏大为心里也清楚,
这个希望真不大。
总之就是一个字,惨了。
“长孙无忌简直欺人太甚!”
李治走进来,忍不住骂道。
“陛下。”
武媚娘扶着腰,脚步缓慢的迎上去:“何必为此致气,再说本就是甥舅……”
她的眼神飞快向殿外一瞥。
李治立时反应过来,扭头道:“所有人退后三十步,违令者斩。”
哗啦。
宫人们一个个如蒙大赦,手脚麻利的撤出去。
只有王福来缩在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十分尴尬。
“王福来,你去门口候着。”
武媚娘道。
“是。”
王福来喘了口气,倒退着走出去。
李治这才有空多看苏大为两眼:“媚娘,这是你弟……”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朕好像见过你,有些眼熟。”
李治说着,迈步想要走近。
苏大为抱拳退后两步:“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着,飞快的向武媚娘看了一眼,没等李治走上来,先来了个溜之大吉。
“哎,朕还没看清……”
“陛下,下次吧,你看天都要黑了。”
武媚娘忍着笑道。
永徽五年三月,李治在长孙无忌面前,终于强硬了一回,发布一道诏书,对武道年间十三位功臣追封。
怀念开国功臣,在任何时代,都是政,治正确,只不过,这次明眼人都发现,追封的十三功臣里,最显眼的一位便是武昭仪亡故的父亲武士彟。
至于其他十二位,也多少与武士彟沾亲带故。
这一下,信号就很明显了。
李治就是要昭告世人,他李治爱武媚娘,爱乌及屋,甚至连心爱女人亡故的父亲,父亲的亲旧,全都一起封赏。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此令一出,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中。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没料到,
一场严重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五月,夜。
天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如狂鞭抽打着地面。
万年宫外,无数执枪守卫的金吾卫被暴雨冲昏了头脑。
原本安排的轮值,也无法继续。
就在暴雨中,北峰,苏大为颇有些狼狈的躲在一处山洞,面色凝重的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幕。
“今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要早。”
“苏帅,火生好了,过来烤烤湿衣吧。”
南九郎有些结巴的道。
雨水湿透的衣服上,让人十分难受。
“不急。”
苏大为站在洞口,不顾飘直来的雨水将脸面打湿,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盯着暴雨喃喃道:“九郎,我总觉得,好像漏了一件重要的事,会是什么呢?”
“苏帅想的事,哪里是我能知道的。”
南九郎揉了揉鼻子,哆嗦了一下:“啊乞!”
苏大为摇摇头,终于收回了视线。
这暴雨影响,什么也看不到。
他转身向洞内走去,坐在南九郎身边,先把身上的湿衣烤干。
这两月,他带着南九郎他们,一直追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几次摸到对方尾巴,但最终还是被那人逃掉。
虽然没抓到对方,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最接近的一次,苏大为抄掉了对方的一个休息点,除了一堆篝火的余烬,还找到一些东西。
苏大为伸手入怀里,摸出一柄小刀。
这刀看起来不是唐制,刀鞘和刀柄用鱼皮包裹,嵌以玉石,显得十分精致。
“倭人的刀。”
苏大为喃喃的道。
自己追的难道是倭人?
倭人跟着陛下来到万年宫,暗中窥探,他们想做什么?
天台山颇大,没有足够的人手,与对方这样“躲猫猫”,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抓到。
这两个月,李治与长孙无忌之间,颇多间隙,似乎没有精力在意这些小事。
只苦了苏大为他们。
隆隆隆……
洞外的水声突然变大起来。
苏大为耳朵微动,下意识站起身:“什么声音?九郎,你听到了吗?”
“水声,是水……”
南九郎的脸色倏得变得惨白:“山……山洪!”
永徽五年五月,夜。
因暴雨,山洪爆发。
大水冲向万年宫北门。
一场可能改变大唐走向的变故,
突然发生了。
第八十章 安定公主
亮白的闪电划破漆黑的雨幕。
但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将一切吞噬。
耳中听到隆隆巨响,
如惊涛拍岸,
如万马奔腾。
整个万年宫,在山洪中颤抖着。
仿佛汪洋大海中一叶孤舟。
又一道闪电划亮被洪水浸泡的宫殿。
隐隐见到有无数浮尸,在水中浮沉。
暴雨山洪来得太突然,
许多身着甲胄的值守卫士,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被洪水冲走。
“媚娘!媚娘!”
宫殿里,李治失态的大喊。
刚才那道电光透进来,照得他脸色一片惨白。
整个天地漆黑一片,
他自己,就好像是唯一的孤岛。
这时候,平时信赖的臣子们不见了,
执守的宿卫们不见了,
就连媚娘也……
“陛下,臣妾在。”
远远的,好像听到媚娘微弱的声音。
李治大喜,接着又是大惊。
“媚娘你在哪?我过来了,你别动!”
哗啦~
洪水已漫过大殿。
四周又伸手不见五指。
李治只能淌着及膝深的水,凭着方才声音的方向,一点点的摸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一双冰冷的手。
“媚娘!”
“陛下,不要……不要管臣妾,你快,快走。”
武媚娘的手无力的推着他。
“我不走!”
李治急得眼眶发红,他吼道:“我是李治,我是大唐皇帝,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陛下……”
武媚娘的声音愈发微弱下去。
李治心往下一沉。
伸手摸去,媚娘坐在地上,水漫过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好冷,好冷。
好像飘浮在水里,
好像……
李治不敢再想下去,他嘶哑的喊:“我背你,我背你一起走。”
他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将武媚娘从水里捞起来,但是,没法背啊。
媚娘这肚子,都快临盆了。
李治深吸了口气,将武媚娘横抱在双手中,又淌着水,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得把媚娘带到高地去,否则不堪设想。
手臂好酸,好累。
李治感觉自己的气力在一点点的耗尽,他不禁向着殿门发出焦急的喊声:“有没有人?还有没有当值的宿卫?人呐?来人啊!”
哗啦~
一波巨浪冲过来,险些将李治拍倒在水里。
他勉强站住身子,借着又一道电光,惊骇的看到,殿外,已是一片泽国。
无数木制的家具,伴着宫女、太监的尸体,在水波中飘浮着。
还有些宿卫在波峰中时隐时现。
“怎么会这样?难道老天要亡朕?”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感觉最后一丝力气要用完了,已经抱不住怀里的女人。
他不甘心,一种无名的怒火,从这个一向以懦弱注称的男人心底升起。
他想做个男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也想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做个好皇帝。
明明,明明有机会。
难道要死在这里?
还有媚娘,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儿啊,
他还没出世,还没见一眼这个世界,
难道今天我们一家,全都要葬身与此?
隆隆隆~
电光闪过,雷声由远而近。
一**的洪水,从山上倒灌而下。
天地间,俱是洪水。
完了!
李治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感到了绝望。
然后,他看到在巨浪中,
有人。
一名银甲将军,
与一个手执横刀的不良人,艰难的趟过洪水,
劈峰斩浪,向大殿而来。
“陛下!臣薛礼救驾来迟!”
“阿姊,阿姊怎样了?”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大喊。
天亮了。
第一抹阳光从山巅洒下。
苏大为伸手摘下一片树叶,轻轻抖落上面的水珠,回头冲围在篝火前,抖得如同鹌鹑一样的李治,及武媚娘道:“陛下,水退了。”
在李治身后,一身狼狈,但仍持枪警戒的薛礼,站立如一棵苍松。
“幸好,幸好有你们!”
李治脸色苍白,他紧抱着武媚娘,片刻后又突然放声大笑。
“陛下,陛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
李治喃喃道:“天不绝朕,这说明天命在我!”
武媚娘可以清楚看到,李治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光芒。
洪水虽退,但善后之事,远未结束。
数日之后,
最后统计出来,因此次万年宫洪水,宿卫及宫人,附近百姓,死伤竟有三千人之多。
除了灾后抚恤,
此事带来一系列影响,才刚刚开始。
七月的长安,已经是一派繁华,特别是西市,三教九流,天涯海角各的胡商齐聚一堂,衣食玩乐,珍奇百货,奇技稀宝,无所不包,无所不备。
在西市颇有名气的“衣冠家”内,苏大为聚了一帮朋友在此。
衣冠家最下层是卖绫罗绸缎,成衣布料,看上去像是裁缝衣铺,其实却是一家美食店。
这里有“萧家的馄饨,庚家粽子,樱桃毕罗,冷胡突鲙”。
《酉阳杂俎.前集卷七.酒食》曾记载: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汤肥,可以沦茗。
庚家粽子,白莹如玉。
韩约能作“樱桃毕罗”,其色不变。
有能造“冷胡突鲙”、鳢鱼臆、连蒸诈草、草皮索饼。
“陛下变了。”
坐中突然有人道。
说话的人是程处嗣,他刚刚将一枚庚家粽子塞入口中,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真的变了,真的。”
“你能不能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讲。”
苏庆节皱了皱眉。
他最近遇到的案子有些不顺,万年县那边的东瀛会馆似乎来了几个棘手的人物。
苏庆节跟苏大为一样,一直在盯着倭人这边。
最近屡次失手,跟丢了目标,这让他有一肚皮邪火没处发。
此时看程处嗣那副吃货嘴脸,顿时忍不住想怼上去。
尉迟宝琳刚吃了一口樱桃毕罗,也不去管苏庆节,向着苏大为道:“阿弥,你是不知道,最近朝中发生的几件事,正好闲来无事,我跟你讲讲。”
“嗯,你说。”
苏大为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眼神从窗口瞥下去。
刚好能看到下方的东瀛会馆。
随着上次倭国遣唐使,现在这会馆是越开越多了。
“六月,中书令柳奭向陛下请辞,陛下居然准了,罢他为吏部尚书。”
尉迟宝琳抹了抹嘴:“这柳奭是皇后的舅舅呢。”
苏大为这一桌子,聚齐了程处嗣、苏庆节、尉迟宝琳,又新加了一个薛礼。
不过薛礼为人比较严肃,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苏庆节眼睛里闪了两闪,收起了方才怼人的气势,他一脸若有所思,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柳奭想试探陛下。”
苏大为随口道。
“嘿嘿,阿弥你倒不笨。”程处嗣呵呵一笑,继续道:“柳奭后面站的可是长孙无忌,上次万年宫之事后,陛下好像就变了许多,遇事强硬了不少,长孙无忌大概有些摸不准陛下的脉,所以让柳奭试探一下。”
“依我看,他请辞是假,其实是想看看陛下心意。”
“定是如此。”
“可没想到,陛下这次这么果断,直接准了,这下柳奭哭都来不及。”
“这事,最生气的大概还是长孙无忌?他和陛下……”
“皇后那边,也会惶恐吧……”
苏大为耳边听着众人说话,感觉声音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的思绪,却是飘向了大兴宫。
七月了,
媚娘姐的女儿终于出世了。
这是她和李治的第一个女儿。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
小公主似乎会夭折……
有什么办法能保住安定公主吗?
据史载,安定公主夭折后,麟德元年,追封安定公主,谥号思,其卤簿鼓吹及供葬所须,等同亲王的等级,于德业寺迁于崇敬寺。
一个“思”字,道尽了李治与武媚娘对女儿的哀痛和思念。
后来到宋时出的《新唐书》里,居然神乎其神的写上了武则天亲手掐死女儿安定公主,嫁祸给王皇后,这才令李治动了废后之念。
但这个时代,做为亲身接触过李治和武媚娘的人,苏大为根本不相信新唐书。
论史料的话,更古老的《旧唐书》里可没说武媚娘杀女,反倒是隔了几百年后宋朝编的《新唐书》和《资质通鉴》里出现这个故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当时他们在场一样。
这不扯淡吗。
再说了,以现在李治对武媚的宠幸,武媚娘需要杀女儿来让李治废后?
脑子进水了吧。
李治免去柳奭中书令之职,就是明显的信号了。
这位大唐皇帝,对长孙无忌一派,已经不能容忍了。
废后,只是永徽年前,李治与长孙无忌两者政治斗争的序幕而已。
“我能做点什么?”
苏大为皱眉苦思:“我能为阿姊和安定小公主做点什么呢?”
叫人一声阿姊,那便是亲人。
这孩子就是自己外甥女,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夭折。
可是自己总不能提前跟阿姊说,小公主会夭折吧?
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苏大为陷入了深思。
第八十一章 锦鲤入宫
西市前不远便是怀远坊,前行千二百步,是长寿坊,长安县衙门便在那里。
李治及武媚娘要到九月才返回长安,如今还在万岁宫那里,处理灾后的手尾和政务。
不过已经加强了宿卫和戒备,安全方面不用担心。
苏大为这才有时间回长安一趟。
“阿弥,等我一下。”
听得后面传来狮子略带火气的声音。
苏大为回头一看,一看看到苏庆节正大步赶来。
“干嘛?你回万年县,你我又不同路。”
“有事找你。”
苏庆节上来,勾住苏大为的肩膀,把他拉到街旁巷陌一角:“倭人的事。”
“嗯?”
苏大为眉头挑了一下:“有什么发现?”
“你还记得二月,倭国来的使团吗?”
“什么高,什么玄,什么麻吕?”
“呸,是高向玄理,还有什么河边麻吕……”
“你跟我提这些倭人名字做甚?”
苏大为不满的道:“哪怕叫冲田杏梨,我也不感兴趣。”
苏庆节一脸嫌弃道:“恶贼,你对倭人名字居然比我还熟……不谈这个,你知不知道,这次倭人使团里,有个叫高向玄理的病殁了。”
“那又如何?”
“我收到消息,使团里一个叫吉士长丹的带着剩下的人,与新罗和百济的使者,一同回到了筑紫。”
“筑紫是哪里?”
“应该是倭国一个地名吧。”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倭人使者,把新罗和百济的使者带回倭岛了?”
“正是。”
苏庆节挑起眉锋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花了好些功夫,手下死了一个不良人,才探到这个消息。”
“狮子,这外邦使臣出了大唐,咱们怎么管?”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怪怪的道:“你不是有银鱼袋,可以出入宫禁,把这事跟圣人说说看。”
被他这么一说,苏大为顿时无语了。
“你跟我绕了半天,挖个坑在这等着我呢?你以为有银鱼袋就能随便见陛下?”
“谁叫你有本事,我这小小的不良人,寻常哪能得见天颜,这事不找你找谁?”说这话的时候,苏大为明显从狮子嘴里嗅到一丝酸溜溜的味道。
你个柠檬精。
嫉妒就直说嘛。
现在苏大为身边亲近的兄弟,都知道他与武媚娘的关系。
说他们不酸,那是假的。
虽然大家是兄弟,但心里未偿没有争个高下的心思。
“我不管,这事我和你说了,让圣人留意一下倭人,最好是把倭正营正式办起来,都提了多少年了,现在还是干打雷不下雨。”
苏庆节说完,长呼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都这个时辰了,我要回去了,记住这件事啊。”
他用力在苏大为肩膀上拍了一记,转身快步离去。
那模样,总让人觉得是在甩锅。
苏大为将双手拢在嘴边,冲他背影喊:“狮子,我收到大兄的书信了,他说和你阿姊现在很好。”
跑出老远的苏庆节脚下一个踉跄。
苏大为哈哈一笑,顿觉念头通达。
朋友么,日常互坑,这才叫交情。
“阿弥。”
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忽然从道旁传来。
苏大为像是早就料到了,转身向声音方向走去。
巷陌阴影里,几乎不为人在意的角落,一个蓬头垢面,看起来模样有些凄惨的中年汉子,正站在那里,直勾勾的看着苏大为。
人在阴影中,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吓人,像是饿狼一样。
走进一些,赫然发现,这人正是林老大。
几个月前,因为李元景的事,连累他只得舍了长安狱牢头的差使。
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李元景没了,跟随他的亲故友朋,一个也没逃脱。
长孙无忌悄无声息的,在慢慢清理和收拾。
充分显示他做为政坛老手的狠辣。
“阿弥,我得谢谢你,若不是你提醒,只怕我现在已经人头不保。”
林老大有气无力的道:“但是,看着你这张脸,我又来气……你还笑!”
“咳咳,我没笑。”
苏大为勉强绷住脸上的表情,伸手拍了拍林老大。
感觉他比之前瘦了一大截,人也憔悴到极点。
“林老大,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其它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太放在心上。”
“你说得倒轻巧。”
林老大苦笑着,那表情就差吐血了:“我积攒了一辈子的家财……”
“好了好了,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苏大为劝解道:“对了,那件事怎样了?”
说起正事,林老大腰脊一挺,整个人立刻精神起来。
“你说的地方,我找人看过了,确实是……”
“真的被人动过手脚?”
“没错,本来山上的溪流是不会有那么大,但有人故意筑起石坝蓄水,又刚好碰到暴雨。”
听了林老大的话,苏大为沉默了。
上次万年宫山洪暴发的事,他始终有怀疑。
万年宫又不是第一天建,也不是第一天住人。
雨季哪年没有?
从没听说过有山洪冲入半山腰宫殿,大水漫灌,居然淹死那么多人。
如果不是当时自己与薛仁贵及时赶到……
想到这里,苏大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最坏的结果,那个最可怕的结果。
他不敢想。
“谢了,林老大,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大为收起心中复杂的念头,抬头看向对方。
却见林老大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我现在不是长安狱头了,也别叫我林老大,我痴长你几岁,家里排行第二,叫我一声林二郎,或者叫声大兄都可。”
“大兄。”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幸亏有你帮我,不然我还蒙在鼓里。”
林二郎冲他摆摆手:“我也就剩下人面熟了,别的也帮不了你许多,你放心,堪验那些,我已经找人帮我做了,只要不是仔细验看,应该能蒙混过去。
我想先避避风头,等过阵子风头过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等风头过去了,阿弥你能不能帮我寻个差事?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
他吞了口唾沫向上指了指:“我的人脉,就只在这长安坊里通些三教九流,不像你,能直通天。”
“大兄放心,这事交给我了。”
苏大为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准备去城外避避,你若有事找我,就到城外南十里,泾南村。”
“我晓得了。”
辞别林老大,苏大为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事情虽然像他想的那样,但却没有丝毫感觉开心,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一个根本看不见的对手,如何打这一仗?
他们筑石蓄水,诱发山洪,难道真想致李治于死地?
究竟谁会这么干?
这件事和倭人有什么关系?
应该不是长孙无忌。
虽然目前长孙无忌与李治处在“角力”期,但两人对外敌时,还是有一致的利益。
长孙无忌没理由在这个时候去做这种事。
那会是谁?
怀着无数的疑问,苏大为一步步走进县衙。
夏夜,天黑的较平时晚。
苏大为走进自己宅院,觉得今日好像有些异常的安静。
他皱了下眉,扬声道:“阿娘!小苏!”
没人回应。
苏大为心一下子提起来,加快脚步向里面走去:“二哥!大白熊!”
好在这一次,有人应了。
远远听到周良喊了一声:“阿弥!”
苏大为松了口气,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后院。
一眼看去,只见周良和沈元、柳娘子等人,正聚在一起,后园有个人工小池,聂苏正光着脚丫,踩着池边鹅卵石,欢快的跳跃着。
在她身后,跟着一条金色的鲤鱼。
苏大为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的有一条鱼。
这鱼不在水中,不,应该说,这鱼以空气为水,追逐着聂苏。
一人一鱼,在院中欢快玩耍。
这样一幕,自然令所有人大为惊奇。
“小苏!”
苏大为忍不住喊了一声。
一旁的黑三郎扭头向他看了一眼:“汪!”
“黑三郎,你也不看门,让人进来看到小苏这般模样,惹出事来如何是好?”
“汪!”
黑三郎把头一撇,模样透着委屈。
前爪子抬起来,向着墙头挥了挥。
在那里,黑猫小玉蜷成一个肉团,眯着眼睛一副慵懒的模样。
“黑三郎,你变了,你怎可跟小玉比,它是猫,你是狗啊。”
苏大为痛心疾首的抱起黑三郎的脑袋,用力揉了揉:“快去守住大门。”
“汪汪!”
黑三郎无奈的叫了两声,像是想说自己不是寻常看门犬,不过,它还是乖乖去了。
“大兄!”
聂苏咯咯娇笑着,赤着双足,向苏大为飞奔过来。
后面那条火红的锦鲤甩动着甩巴,欢腾得“游”过来。
“小苏!”
苏大为一把抱住撞进怀里的聂苏,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暗暗吃惊:小苏这力气,怎地越来越大了。
严格来说,小苏比他见过所有的异人都奇怪。
许多本事都是天生的,好像突然就会了。
也没见她认真修炼过。
苏大为摇摇头,把杂念抛过一边,双手推着聂苏的肩膀,冲她有些气道:“你这鱼,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还有,不是让你不要随便弄出吓人的东西吗?”
“是小红,小红说它闷了,想要出来。”
聂苏一脸委屈,双手捧起挂在脖子上的铜镜。
“我看它一直关在里面很闷的样子,很可怜。”
第八十二章 赏赐
“呃……”
苏大为陡然看到那红鱼的大头凑到聂苏身边,那种感觉,实在太魔幻了。
“这……小红,它……”
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柳娘子道:“阿弥,你又凶小苏做甚?”
“阿娘,不是,我这也是担心小苏……”
“都是自家人在家里玩耍一下,不要紧的。”
柳娘子话语间,颇为护着聂苏。
周良也在一旁笑道:“小娘子正是爱玩的时候,何况她这天生的本事,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呢。”
大家住在一起,聂苏又是爱玩的年纪。
前几年拚命弄那桃树,现在……
好吧,总之周良和沈元对聂苏的本事也是见怪不怪了。
反正阿弥是异人。
现在小苏也是异人,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你们都惯着她。”
苏大为苦笑着摇头,转向双手插腰护着聂苏的柳娘子:“阿娘,我饿了。”
“咯咯~”
聂苏眼波流转,玉手捂着嘴轻笑了几声。
“好啦小红,今天先玩到这里,回去吧。”
聂苏双手举起铜镜,向游戈在空气里的大红鲤道。
这鱼儿似有些不甘,围着聂苏转了好几圈,又吐了几个泡泡,最后才“哧溜”一下,钻入铜镜中。
苏大为细看,原本古拙的铜镜上,隐隐见到红影一闪。
这鱼倒是以铜镜为家了。
“等等小苏,上次李淳风是不是说……这铜镜是个宝物,能辟邪?”
苏大为突然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
聂苏先是点点头,接着双手护住铜镜,身子往后一缩:“我的。”
“知道是你的,给我看看,这铜镜有何神异。”
“我不。”聂苏吐了吐舌头,追着柳娘子跑掉:“阿娘,我帮你……”
夜色笼罩下来,万籁俱寂。
苏大为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
将门带上后,他走到桌边,将上面一盏鲸油灯点亮。
鲸油灯的生意一直不错,虽然期间也受到安西那边商路的影响,但问题不太大。
现在长安百姓都以拥有一盏鲸油灯为荣,甚至其中精致的,都卖到宫里去了。
当然,宫里那些,苏大为是通过武媚娘帮自己“带货”。
武媚娘在宫里,一直结交各嫔妃,对那些宫人也都很好,在整个后宫里,绝对找不到人缘比她更好的了。
等灯光亮起,苏大为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
这是今天去县衙里拿到的。
是狄仁杰写给他的。
白天已经看过信的内容。
“大兄与苏家阿姊相处甚得,有意参加科举。”
苏大为手摸着信,喃喃道:“上次一别,不觉匆匆数年过去了,如果大兄真的来长安,又可以跟他团聚了。”
想起狄仁杰,苏大为眼里闪过一抹欣喜。
最关键的是,如果狄仁杰在,自己手头许多案子和难题,都能向他请教,会轻松许多。
不过,狄仁杰就算来,那也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一切都还得靠自己。
他走到床榻边,依往常一样,盘膝坐下,先运转体内元气,疏通体内每一处细微血脉,将自己调至最佳状态。
然后默默运起鲸息术,呼吸渐至悠长,进入深沉的冥想中。
一次次尝试,苏大为最后发现,在冥想的时候,大脑特别清晰,常有意外之喜。
万年宫洪水之事,必然跟倭人有关。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倭人的目地,但值得警惕。
此次绝非是普通的倭人,首先,对方懂得隐蔽目地,做得相当巧妙。
之前苏大为追到一点踪迹,一直想抓住那倭人。
现在想想,似乎对方有意引开自己,才好暗中堆石为水坝。
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这算是思维盲区了。
谁能想到,住在半山腰的宫殿里,还能遇到山洪?
倭人之事,要追溯的话,只怕最早在永徽元年以前,这些间谍就存在了。
不止是倭人间谍,高句丽、百济、新罗,还有安西、天竺、突厥、波斯……
大唐包容四海,自然是泥沙俱下。
间谍从来没少过。
他们或刺探情报,或窃取大唐机密和技术,又或者,藏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地。
比如之前的兰池宫。
兰池宫之后,三韩和倭国的间谍网有所收缩,但并没有放弃。
而且似还与吴王李恪在暗中勾结。
但,朝中与他们勾结的难道只有李恪一人吗?
未必。
只可惜那时候武媚娘还没入宫,苏大为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如何能越权去查吴王恪?
等到他有所倚仗时,李恪和大量李唐宗室,又全被长孙无忌给一窝端了。
按之前潜伏东瀛会馆那次刺探的情报看,高句丽和新罗、百济、倭国,它们还在密谋一些事。
危机,从没解除过。
它一直潜伏在阴影下面,如同毒蛇。
苏大为忍不住皱了下眉。
之前抓住的苏我氏,转给太史局了,要不要去找李淳风问问?
这种明知对方有阴谋,但却抓不到把柄的感觉,让人十分郁闷。
对了,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和周大龙聊聊,毕竟周大龙也有诡异血统,有些事,或许可以拜托他帮忙。
上次抓到苏我氏,也多亏了他的情报。
各种杂念在脑海中奔腾,天马行空。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苏大为平伏了内心,进入物我两忘的胎息状态。
不知过去多久,天,渐渐亮了。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精芒一闪。
他丹田隆起,撮唇“嘻”的一声,吐出一道白色气箭。
等这口气过了,
他下床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镜。
正是聂苏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块。
据李淳风说,这铜镜是他当年送予小苏的,而且是件宝物。
没错,苏大为还是“厚颜无耻”的从自家妹子那里,把铜镜讨要过来。
起先聂苏是不肯的,不过后来苏大为说小红想回家,应该送它回自己的家,而不是一直呆在铜镜里。
这才勉强让聂苏答应下来。
“李淳风说它是宝物,到底有何神奇?”
苏大为举起铜镜,借着灯光和窗外透入的晨曦打量着。
铜镜不大,上面镂刻着各种神秘的云纹,显得十分古朴。
翻到正面,明晃晃的镜面上,隐隐现出苏大为的倒影。
手指在上面轻轻触碰,一缕冰凉的触感传来。
“能辟邪?”
苏大为轻抚着铜镜,眼前一亮。
永徽五年八月,李治与武媚娘终于从万年宫回转长安,这让上上下下都安心许多。
大兴宫。
甘露殿为天子李治的寝宫,等闲不接待外臣。
不过,这次好像是例外。
“掌灯了。”
“这……陛下,天色晚了。”苏大为有些无奈的道。
一旁服侍的宫人将鲸油灯点亮,殿内一时明亮起来。
“无妨。”
李治洒然的挥挥手:“宫门如果落锁了,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你是可以让人送我们出去,但这滋味不太好受就是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薛礼。
李治回大兴宫才三天,按武媚娘的话来说,陛下是个念旧的人,一直记着上次薛礼与苏大为的救命之恩。
所以今日特意把他二人召来。
“多亏了你们,让朕免遭沦溺,让朕知道,这世上确有忠臣啊。”
李治感概的道:“若没有你们,朕与昭仪只怕已经变成鱼了。”
薛礼不善言辞,听了李治的话,只是用力抱了抱拳。
不过看他的眼神,似乎内心颇有些激荡。
十年了,距离上一次被天子亲口褒奖,还要倒回十年前的辽东战场上。
只是,物是人非。
那时的太宗,现在却是李治。
“你二人想要什么赏赐?”李治又问。
薛礼抱着拳,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脸色微微涨红,一言不发。
而苏大为,此时注意力全在武媚娘身上。
准确说,在武媚娘的手上。
那是一枚白色的玉佩,雕刻的赫然是一个胖胖的弥勒佛。
玉佩在武媚娘的手里,她的手指下意识一遍又一遍抚着弥勒佛的胖肚子,将那块摸得油光水润。
“阿郎,你在看什么?”
李治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顺着向武媚娘手里看了一眼,不以为意的道:“这玉佩,对了,我记得是平息陈硕真之乱后,军中送上来的战利品。
那个女子,倒真是胆大包天。”
武媚娘这时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阿弥,这块玉,你若喜欢,我便送你。”
“不了,我就是看着好奇,多看两眼。
这佛的眼睛好有神,像是活得一样,看起来颇为不凡。”
苏大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总感觉,这玉弥勒有些怪怪的,但一时又说不出有哪里奇怪。
算了,不多想了。
他伸手入怀:“说起礼物,阿姊我倒是有一件要送给你。”
“哦,是什么?”
“就是这个。”
苏大为将铜镜取出来,仿佛献宝一样,双手捧到武媚娘面前。
“这铜镜是李淳风当年送给小苏的,他说此物最能辟邪,我想把它送给小公主,取辟邪吉祥之意。”
“你啊你,叫朕怎么说你才好?”
李治啼笑皆非,指了指苏大为:“朕是来赏赐你们救驾之功的,你倒好,反送礼物给朕的公主?难不成,你是怕朕追究当年欺君之罪?”
说到最后一句,李治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第八十三章 真吾主也
听到李治这句话,苏大为的脸色顿时一僵。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嘴里呐呐的道:“陛下,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啊?”
妈蛋,以为李治不记得了的,结果没想到这时候被他重提。
“不敢忘,不敢忘。”
李治颇为感概的道:“那是朕初当皇帝,第一次遇刺,结果被一个不认识的不良人责骂,当时没想法,事后回味过来,觉得……”
苏大为额头微微冒汗。
“臣当时年少轻狂,哈哈,那个年少轻狂,想必陛下不会跟臣一般见识。”
还能怎么说?
说我特么根本没有对皇帝的敬畏之心,说我当时觉得你李治就是个怂包子?
这么说,那是缺心眼。
话说永徽元年的时候,李治刚当皇帝,感觉确实挺软弱的。
被不认识的人打脸了,也居然没发作。
要是换现在的李治,苏大为可没那个信心,可以再把皇帝骂一顿。
居移气养移体。
李治身上的帝王之气,越来越盛了。
说人话,李治比起永徽元年,无论是气场,还是从内散发出来的感觉,都更加稳重自信,也更像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
最可怕的不是大吼大叫的那种人,而是像李治这样,你无论说他什么,他都能忍,能沉得住气。
但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
“其实朕早就认出你来了,不过既然你是我昭仪的弟弟,又屡立奇功,朕自然不会与你一般计较。”
李治拍了拍大腿,发出畅快的笑声。
仿佛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就等着看苏大为被揭穿后的表情。
“尼玛,这个逼装得我给满分。”
苏大为默默在心里吐槽:你是皇帝你牛皮。
“好了,朕大度,不跟你计较,这事既然说开,就算揭过了,咱们功过相抵。”
贼你妈的功过相抵!
贼你妈的功过相抵!!
你个凑不要脸的。
苏大为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治,发现这是一个自己仿佛从来不认识的李治。
论脸皮厚黑程度,也就比自己差半寸而已。
李治挥挥手,没再理会苏大为,双眼平视薛仁贵。
“至于薛将军,你是军人,是我大唐的脊梁,我听说当年太宗在世时,非常欣赏你。”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有功必赏,有过则罚,是做人的道理,这样吧,朕从大内马苑中,挑一匹宝马赠予薛将军,希望你也能做朕的千里驹。”
“臣……”
薛仁贵双手抱拳,垂首,声音透着一丝沙哑。
从苏大为的角度看过去,看到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单膝跪倒,以军礼向李治道:“臣,愿为陛下效死力。”
“薛将军,起来吧。”
李治看着薛礼,意味深长的道:“你很好。”
你很好这三个字怎么解读?
是说薛礼很好,苏大为不很好?
还是说大家都很好。
还是就是故弄玄虚?
算了算了,随他去吧,不猜李治的心思了。
这人的心思成长太快,已经很难猜透了。
脑子有点乱,最后怎么出来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总之苏大为总算把铜镜送给了武媚娘,并反复叮嘱强调,一定要把铜镜放在安定公主身边。
这也是苏大为目前能做的极限了。
希望,能帮到安定公主吧。
苏大为暗自叹了口气,抬头看去,前方王福来提着鲸油灯在引路,两旁有执戟宿卫匆匆走过。
薛礼与自己肩并肩走着,一言不发。
苏大为见他似在沉思,用手肘轻碰了一下:“薛将军。”
“嗯?”
“方才见过陛下,什么感觉?”
苏大为促狭的冲他眨了眨眼:“比太宗如何?”
“这个不好比较的。”
薛礼愣了一下,但随即脸上焕发出光芒,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
他仰头看向星空,喃喃道:“真吾主也。”
“你说什么?”
苏大为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被后世评为软弱的皇帝,一个前期被长孙无忌完全架空权力,后期被老婆强势架空的皇帝,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薛仁贵说这句话?
哪里搞错了吧。
“我刚才说,真吾主也。”
薛仁贵平视向苏大为,认真的道:“陛下与太宗不同,但陛下,不愧是太宗之子,他……唉,你不会懂的。”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苏大为有些急道:“你不觉得陛下被长孙……”
“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萤虫再亮,又怎能与皓月争辉?”
薛仁贵感概道:“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
嘶~
苏大为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龙行虎步的薛礼:“不对,不对,我认识的薛将军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
“苏帅,平日里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说,又或者没什么值得我说,不代表我不能说。”
薛礼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这在他身上,是极少见的。
“陛下,是值得你我效死力的。”
出宫前,薛礼用右拳向胸口捶了捶:“将来,能让吾青史留名者,必陛下也。”
这话,让苏大为一时愣住了。
薛礼说得没错。
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不是在和李世民征高句丽的那一战,而是在高宗时,灭高句丽之战。
薛仁贵的眼光,好毒啊。
“薛将军,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呗,咱们交流一下。”
看着薛礼与往日不同,走路都带着铿锵有力的声音,苏大为追上去。
只可惜,任他怎么问,薛礼那张嘴,都不再出声。
直到他领了李治赏赐的宝马,跨马而去。
留下苏大为在风中凌乱。
“有马了不起啊……”
“回头我骑龙子来,看谁跑得快。”
苦笑着摇摇头,苏大为又道:“我这是怎么想的?李治强一点不好吗?这样才对啊,能压得住武则天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弱者?”
刚才其实是想试探一下薛礼的想法。
苏大为其实心里也清楚。
李治,很厉害,相当厉害。
在大唐那么多皇帝中,排个前三没问题吧?
前期有太宗李世民,有李泰和李恪,有长孙无忌的光芒笼罩着他。
后期有武则天横空出世。
以致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大唐的版图,是在李治手上达到巅峰的。
让大隋轰然倒塌,令太宗李世民亲征都没能拿下的高句丽,也是在李治手上,彻底灭国的。
你可以说李治是站在巨人肩上,但你不能否认李治有过人之处。
不然像薛仁贵,还有无数巅峰时期大唐厉害的将军,都愿意听从高宗李治的指挥?
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肯乖乖让位?
做梦呢。
自古,店大欺客,客大欺店。
君臣的博弈,从未停止过。
厉害的君王,能驾驭群臣;弱势的君王,则被臣下架空,甚至篡夺江山。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苏大为忍不住向着星空,伸了个懒腰。
仰望着漫天的星子,他忍不住道:“这样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他斗不过长孙无忌了。”
哒哒哒~
车轮辘辘,从朱雀长街驶过。
苏大为心里一惊,侧头看去,刚好看到长孙无忌的马车,从身旁擦身而过。
这么巧!
苏大为脸都差点绿了。
刚才那句,没被长孙无忌听到吧?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车帘微动,从车里,一道阴冷的目光透出来,落在苏大为身上,令他有一种被目光刺透的感觉。
直到车驶出去很远,这种感觉才消失。
“贼你妈,以后不能太得意忘形了,话不能随便说。”
苏大为心有余悸的拍了拍额头。
想起长孙无忌,心里就觉得有些惊悸。
长孙无忌对付敌人手段实在够狠,这让苏大为不得不担心,万一被长孙无忌盯住,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希望李治给力一点吧。
好像他这次从万年宫回来以后,有些明显的转变。
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强硬了。
难不成人在生死之间,真的会来个“顿悟”?
咚咚咚!
伴随着夜幕笼罩长安,六街鼓齐鸣。
苏大为站在朱雀大街上,回首后望,看到朱雀门正缓缓关闭。
夜色中,皇城轮廓依稀可见。
在皇城上方,一轮明月高悬在天。
“媚娘,今晚的月色真圆啊。”
李治抱着怀里的武媚娘轻声道:“人只有死过一回,才知道,这世上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朕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陛下,别说不吉利的话。”
“无妨,我命自有天定,那一晚,我想明白很多……”
李治抬头看向天上明月,仿佛梦呓般道:“将来朕的孩儿,朕的太子,绝不要像朕一样,被臣下欺辱,所以……
你我都必须坚强起来。”
“嗯。”
第八十四章 风波起
“死过一回?”
长孙无忌将手里的卷宗向桌上随手一掷:“那又如何。”
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喜怒。
“国公,自前次谋逆案,名单所录之人都已逐一清除,只有这苏大为有些蹊跷。”
一名灰衣人单膝跪在长孙无忌面前。
长孙无忌两眼微闭,手指在桌上,在方才的卷宗上轻轻敲了两下:“说来听听。”
“喏。”
灰衣人抱拳道:“经查,苏大为父亲名叫苏三郎,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为人正直,在长安县口碑不差。
贞观十七年,他应朝散大夫王玄策征辟,随李义表出使天竺;贞观二十一年,他再次应征,随王玄策出使天竺,但是这一次却没再回来。”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灰衣人继续道:“这苏大为之前是走了苏三郎留下的关系,做了不良人,但后来大病一场,醒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但突然开灵成了异人,而且颇有手腕,现为长安县不良人副帅。
在永徽元年陛下遇刺那次,苏大为亦在场,并且曾出手相助。
奇怪的是,他当时对陛下……颇有些不敬。”
“嗯?”
长孙无忌眯起的眼睛张开,里面闪过一抹厉芒:“说下去。”
“之后在大理寺查行刺犯人时,因怀疑他有嫌疑,曾将他抓入狱中,后来,此人借着长安狱大火,居然越狱而逃。”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插话道:“去年李恪和房遗爱的案子,我记得长安狱也曾失火。”
“对,当时也是这个苏大为,因查谋反案时他的行止可疑,被投入狱中审问,但是长安狱再次失火后,他与狱中牢头林大郎一起失踪。
待房遗爱案了结,此人得陛下口谕,继续做他的不良帅,而林大郎,目前仍在通缉。”
咚咚!
长孙无忌手指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却没有开口。
灰衣人想了想又道:“不久前,万年宫之事,幸得他与玄武门将薛礼,一齐冲入殿中,冒死将陛下救出,所以这次陛下专程召他与薛礼入宫。”
这话说完,灰衣人便住口了。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一束光,从半开的窗透进来。
光中,有微尘在飞舞。
长孙无忌盯着光,良久才道:“不过一粒微尘罢了。”
“国公说得是。”
“还有别的吗?”
“哦对了,这苏大为重病险死,大好后,不但成为异人,而且善于经营,听闻西市鲸油灯便是他的生意,而且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居然拉了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程处嗣等人参与,据说李客师和安文生,也与他有些关系。”
长孙无忌依然没说话,但是脸色有些阴沉下来。
“长安县的公交署听说也是他的主意,最近宫里在用的摇凳、牙刷,也全是他弄出来的,还有……此人对长安县三教九流颇为熟悉,之前丰邑坊……”
长孙无忌挥了挥手,灰衣人便住嘴了。
停了半刻,长孙无忌幽幽的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灰衣人双手抱拳,眼中亮了一下。
只听得长孙无忌继续道:“这个人太复杂,与陛下也走得太近……查查他,挖挖他身后,有什么人,有什么把柄。”
“喏。”
灰衣人双手抱拳,倒退着出去。
长孙无忌站起身,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在一人高的铜镜前。
对着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喃喃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
“人生不如意十之**,可与人道不足二三。”
躺在摇椅上,高大龙摸着自己的肚皮,看着漫天的星空,突然说出句很有哲理的话。
端着酒杯的苏大为没好气的一脚过去:“你起开,让我躺会。”
“阿弥,这凳子我先坐的。”
“贼你妈,这摇椅是从我家搬来的。”
苏大为没好气的把酒塞给他:“拿着。”
“那边有凳子。”
高大龙接过酒,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弥,我拿了胡凳来。”
高大虎手里提着两个胡凳,一左一右的放下。
“小桑呢?”
“在厨间张罗吃食,你不知道,小桑的炙羊肉乃是一绝。”
“真的?哪天我也露一手,其实我擅长烧烤。”
“什么?”
高大虎听得有点懵。
苏大为却没有跟他说下去,而是转向高大龙:“大龙,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来喝酒?”
“滚,老子家里有酒,不缺你这口。”
“为生意的事?”高大龙懒洋洋的躺着椅子,手里拿着蒲扇,一脸享受。
“屁话,我来当然是为了查案。”
一说查案,高大龙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他坐起来问:“什么案子?和诡异有关?”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苏大为赞了一句,想了想道:“我今天来,是想向你请教,如何变成诡异。”
这话说出来,一旁的高大虎吓了一跳:“阿弥,你……”
高大龙向他喝道:“大惊小怪,你何曾见过异人去做诡异的,苏帅都说了是为了查案,你去帮小桑烩羊肉。”
“噢。”高大虎有些无奈的挠挠头,一步三回头的去厨房了。
说让高大虎去厨房帮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
故意支开他,好跟苏大为单独谈。
见高大虎走远了,高大龙这才道:“阿弥,你问这个做什么?苏我氏已经抓到,那年上元夜的案子也已经破了。”
苏大为盯着他:“你真这么认为?”
“不然还能如何?”
高大龙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又靠回椅背,就着摇晃起来:“上面不想查,只想要个交代,半妖也已经抓到了,偏你还这么死脑筋。”
“半妖是抓到了,但这事还没完。”
苏大为将杯中鲜红的葡萄酒喝了一口,砸了砸嘴道:“如果加冰镇一下,口感会更好。”
这话说的,高大龙无语的看了他一眼。
“行了行了,别瞪我,改天我教你用硝石制冰。”
“什么硝石?”
高大龙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
“硝石就是……说了你也不懂,总之用此物可以将水化为冰,到时就不愁冰了,夏天用此术解暑大妙,用冰镇酒,风味更是绝佳。咳,我们说这个做什么,继续说半妖的事。”
苏大为转了转酒杯,继续道:“上次万年宫的事你听说了吧?我派人查了,山上有人故意堆石坝蓄水……”
“此话当真?”
高大龙猛地坐起身,满脸都是惊讶。
“难道这事也跟半妖有关?”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但我那次在山上发现这个。”
苏大为从怀里掏出那柄倭国匕首,拍在几案上。
“兰池之后,上元夜劫童案,倭国半妖苏我氏想用秘法控制朝中贵人,还想将那些孩童转为受控制的半妖,此事似乎还与吴王恪有关系,可是现在吴王已死,这案子,我没法查下去。”
高大龙拿起那把匕首,眯起眼睛左右看了看:“以前在丰邑坊也见过这种小倭刀,对了,东瀛会馆那边你查出了没有。”
“别提了,上次倭国的使团来了后,那些会馆跟拔笋一样,东西市都开了,洛阳,岭南听说都要设会馆,要跟我们大唐做生意,这么多地方,我如何查得过来。”
“所以你想从半诡异这里入手。”
苏大为点点头:“是,想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的线索。”
高大龙手指轻轻抹着匕首锋刃,一不留神,手缩了一下。
低头看去,指腹上出现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线。
“好利的刀。”
他抬起头向苏大为道:“阿弥,我这人最讲义气,最怕欠的是人情。之前你帮大虎在大理寺谋了差事,又帮我报了霸府之仇,这样,我便欠你两次人情。
上次,我帮你查苏我氏的案子,这人情我还过一次。”
高大龙眼里闪过一抹狡黠:“还有,你在长安狱中,我帮你传递消息,找来桂建超和那游医,又帮你将林老大的家人送走,这便算第二次。”
苏大为一脸懵逼:“大龙,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欠你人情了。”
高大龙将手里的匕首抛接了两下,向苏大为道:“你再让我帮你,用什么来报答?”
“贼你妈。”
苏大为被气乐了,一口把酒喝干:“你特么还欠我一张椅子。”
高大龙想了想,点点头道:“没错,不过……”
他向苏大为手里的酒杯指了指:“我请你喝了酒。”
“大团头,你跟我算这么清楚?”
苏大为嘿嘿一笑,虽然话里没听出气来,但这称呼不对了。
高大龙眼里光芒一闪:“阿弥你坐下,坐下,对了,把手里胡凳放下,我呢,也没说不帮是不是,不过就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啥?”
“把你刚才那制冰的法子教我?”
“成交。”
高大龙哈哈大笑:“阿弥果然爽快,这法子,应该是门不错的生意。”
苏大为也在笑,看上去笑得比高大龙还要开心。
这让高大龙有些莫名其妙。
咚咚咚!
六通鼓响。
太极殿中,天子李治高坐,左右文武百官依次而列,山呼万岁。
李治的目光从百官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长孙无忌的脸上时,稍停了一下,这才沉声抬手:“众卿平身。”
“谢陛下。”
“众卿,今日朝会何以教我?”
李治微笑着道。
这句话,令下面百官都愣了一下,这句开场,好像不是平时的套路。
陛下今天是唱哪出啊?
第八十五章 咒怨
永徽五年六月。
就在万年宫山洪爆发的第二个月。
当时,李治与朝中重臣还在万年宫处理后续。
李治虽然没有就万年宫之事马上追责,但所有官员都隐隐察觉到,陛下,似乎透出越来越强硬的态度。
当时,王皇后的舅舅中书令柳奭深感不安。
因为皇帝在万年宫的行止,他要负主要责任。
而近年来,李治独宠武昭仪的势头越来越明显,别说王皇后,就连萧贵妃和宫中其她嫔妃,都无法与武昭仪相比。
在这种大环境下,柳奭在与长孙无忌交谈后,做出一个投石问路的举动。
当时,万年宫中,长孙无忌,李治、右仆射褚遂良、中书令柳奭都在场,只有左仆射于志令在长安主持政务。
在场这些人,除了李治自己,全是长孙无忌的人。
柳奭向李治说:“臣有罪,请解政事。”
李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如卿所愿。”
然后柳奭就懵逼了。
他什么都想过,就没想过李治会这么说话。
原来的李治可能会挽留,就算不挽留,那也是客客气气的。
但这次,李治就是一句如你所愿,就完了?
柳奭整个人都是晕的,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去的。
直到,听到内侍传旨:“罢为吏部尚书。”
从三省直接降到六部。
柳奭顿时瘫软在地上。
他清楚,这是强烈的信号,属于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件事,给予朝堂上下,极大的震动。
但,暗流都在水下。
水面看着,永远像是风平浪静。
朝堂中百官,还是站位在长孙无忌身后。
一晃三个月过去。
直到今天,回归长安的第二次朝会。
李治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众卿何以教我?”
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
死寂。
整个朝堂,一片死寂。
无人敢说话。
甚至连大喘气的都没有。
百官俱都低头,只有一个人,在大胆的看着皇帝。
长孙无忌站在百官之首,毫无畏惧,用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平视着龙椅上的李治。
那眼神,无声,但凌厉。
仿佛在长孙无忌看似平静的目光下,藏着巨大的漩涡。
但李治,并没有理会长孙无忌的目光。
他只是在群臣中看了看,接着拔高声音道:“昔日先帝在时,见五品以上官员讨论国事,或当面陈奏,或仗下面陈,或退上封事,终日不绝,岂今日独无事邪,何公等皆不言?”
这句话,透着强烈的不满。
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在皇帝的话音下面,怒气快压不住了。
无数目光,悄然投向长孙无忌。
这事的缘由是,从上次罢免柳奭起。
李治很不满,罢免了柳奭。
长孙无忌当面没任何表示,结果从那时起百官皆变成木偶。
朝堂上,隐形的风暴在酝酿。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在李治想学太宗李世民积极纳谏的情况下,在李治想要一改过去唯唯喏喏,有所作为的情况下,无人回应。
良久。
李治满脸失望的挥手:“退朝。”
自从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朝会是这样的安静。
无数官员按品级,悄无声息的退出大殿。
大兴宫后宫。
“阿娘。”
李忠一脸小心翼翼的跪在王皇后面前,双手捧着书法帖道:“这是孩儿今日练的字。”
“放下吧。”
王皇后根本无心去理他,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
李忠有些畏惧,又有些期待的道:“阿娘,我……”
“我说让你放下,听不见吗?”
李忠小脸一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中有泪花在涌动。
“太子,退下吧,皇后今天身体有些不适。”
一旁的宫女赶紧上来,将李忠带下去。
“皇后消消气,太子也是想让您看看他在用功。”
一名贴身宫女道:“对了,皇后,萧淑妃今天又让人送了礼物来。”
“礼物?”
王皇后冷笑一声:“这个贱婢能安什么好心。”
“是是,皇后说得是。”
“拿过来我看看吧。”不知想到了什么,王皇后突然转了念头。
宫女很快端着一个漆盘上来。
盘中放着几件首饰,还有一个用布绣成的娃娃,五官俱全,看着颇为精致。
“她这是什么意思?”
王皇后用两根手指在漆盘里挑了挑:“她现在日子应该还不如我吧?送这些给我做什么。”
“或许是想讨好皇后。”
“讨好我?”
“毕竟日后太子登基……”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你也是个会说话的。”
她向漆盘一指:“自己挑一件吧。”
“谢皇后赏赐。”
宫女慌忙跪谢。
再抬头时,却发现王皇后脸上没什么笑容。
“我这一生,做得唯一一件错事,就是不该引武媚入宫,谁能想到,她居然能独得陛下宠爱。”
王皇后想起当年之事,话里未免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
特别是当她想起被罢免的舅舅柳奭,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无力感。
“我相伴陛下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能这样宠一个人,我……”
“皇后,咱们有太子在手上,还怕什么?”
方才受赏的宫女大着胆子说。
“你懂什么?”
王皇后骂道:“这孩子并不是我……我若能自己生,何需借别人的儿子。”
“皇后恕罪,奴婢失言,奴婢失言!”
宫女吓得连连磕头。
王皇后却懒得多看她一眼:“真不知那武媚用了什么法子,能迷住陛下。”
眼睛瞥到漆盘中的娃娃,突然觉得有些怪异。
“萧淑妃送个娃娃给我什么意思?难不成也是讽刺我没儿子?”
宫女连连磕头,却不敢再多嘴半句。
王皇后盯着漆盘上的娃娃,不自觉的被那娃娃的眼睛所吸引。
她下意识将娃娃拿起来,伸手摸了摸,却不知是什么宝石嵌在上面,充做眼睛。
一个念头突然从她的心里涌起。
武媚最近又生了个女儿,听说颇得陛下喜爱,要不要去看看。
那女娃娃长什么样?
“皇后。”
守在殿门的宫女太监,见是王皇后亲至,忙向她行礼。
“武媚……昭仪在吗?”
王皇后双手拢在袖中,神情略带矜持的问。
今天也不知着什么魔了。
居然想来看看武媚。
想看看这狐媚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把陛下迷成那样?
连舅舅柳奭的中书令都被撤了。
还想看看,她生的孩儿,生得什么模样。
据说陛下亲口赐下“安定”二字。
安定……
陛下好偏心,何曾给过我安定?
王皇后心里的嫉妒,一阵高过一阵。
只听侍女鞠躬道:“回皇后,昭仪去了陛下那里,片刻就回来。”
“去了陛下那里?”
王皇后本来还有几分理智,这下,心里一股无名之火猛地蹿起,眼珠子都红了。
她迈步向殿内走去:“安定小公主在里面?我去看看。”
说到“看看”两个字时,她忍不住咬了咬银牙。
“在……乳母也在。”
侍女们刚想跟着,王皇后道:“都不许跟着,我一个人进去看看小公主。”
“是。”
宫女们不敢多言。
眼看着王皇后快步走进去。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皇后有些急切。
一名宫女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了?”
“皇……皇后的影子……”
“影子怎么了?”
“没,没什么,大概我眼花了。”
揉眼睛的宫女脸色苍白道。
小公主的闺房布置得十分温馨,处处可见武媚娘和李治对这孩子的疼爱。
王皇后走到婴儿床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的乳母,冷声道:“你出去。”
“是。”
乳母没怎么见过世面,哆嗦着爬起,佝偻着身子,如老妪般跑出去。
现在,王皇后终于有空,可以好好打量襁褓中的这个孩子。
武媚娘与李治的女儿,安定公主。
看到小女婴的第一眼,王皇后便被深深的吸引住了。
这孩子眼睛好大,又黑又亮,皮肤吹弹得破,见到皇后也不怕人,而是张着红润的嘴,发出伊伊呀呀,含混不清的声音。
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奶香味。
王皇后不觉叹了口气:“你要是我的孩子多好。”
说也奇怪,来之前,她觉得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
见到这个孩子前一刻,她还觉得自己会很恨。
但是现在,见她那么小,那么柔弱,却奇妙的生出一种欢喜。
巴不得是自己的孩子才好。
她下意识,伸手想摸摸孩子,手指试探着伸过去,却意外的感觉指尖一凉。
王皇后这才发现,在小公主一旁还放置着一面铜镜。
此刻,明晃晃的镜面朝上,倒映着人的影子。
“怎么会有个铜镜在这里?”
王皇后惊讶道。
话音刚落,隐隐看到铜镜里有一抹红色飘过。
皇后心里一惊,几疑是自己眼花了。
镜子里有什么?
刚才是什么东西?
朦胧的镜面上,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是自己的脸。
王皇后不由松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我居然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也真是好笑。
就在这个念头刚起,她忽然发现,镜子里好像还有些别的。
不是红色的。
她凑近一些,努力瞪大双眼。
镜中,在身后,有一团漆黑的雾气,不断翻腾。
黑雾中,一双诡异的眼睛,正流着汩汩血泪。
第八十六章 护主
王皇后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想叫,又叫不出来。
她惊骇欲绝的,想要回头。
然而脖颈是如此的僵硬,仿佛化作了石头。
瞪大的双眼中,隐隐倒映出黑色的怪物,从眼珠上一闪而过。
那雾,阴寒如针,不断刺破她的皮肤,刺透她的身体。
一种催人欲呕的腥气,不断顺着雾气,钻入她的鼻孔,钻入她的皮肤,每一根发梢。
王皇后心脏狂跳,随时可能爆掉。
眼见到那无尽的黑气,向着襁褓中的婴儿飞快的钻过去。
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
呜呜!!
一种怪物异类的吼声,伴随着那黑雾,笔直灌入小公主的身体。
王皇后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便在此时,脑中突然听到一声尖啸。
安定小公主身边的古拙铜镜大放光明。
金光中,一抹红色,从镜中跃出。
那是一尾巨大的金色锦鲤。
它游弋在寝宫中,带起巨大的红影,仿佛连整座宫殿都烧着了。
红鲤绕着殿内游巡一圈,猛地一个摆尾,张开咬住正往小公主身上钻入的黑气。
呜!
辰时正。
苏大为匆匆赶到宫里。
殿门两旁各列着十余名手扶横刀的金吾卫。
引路的内侍向苏大为低声道:“阿郎请随我来,昭仪已经等急了。”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他经过金吾卫,继续向前。
走不多远,忽然看到前方有许多宫女和侍人跪于庭中,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手扶横刀,立在一旁。
正是薛礼。
“苏帅。”
“中郎将,里面……”
“快去吧,陛下和昭仪都在里面。”
薛礼侧身道。
苏大为抱了抱拳,随内侍快速走入寝宫。
眼前光线一暗。
他微眯了下眼睛,然后看清了内里的状况。
母仪天下的王皇后,此时站在殿内角落里,面色惨白,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寝宫内一片狼籍,仿佛被一场飓风突袭。’
在破碎了一地的木屑和瓷器、金器废墟间,李治双手扶着摇摇欲坠的武媚娘肩膀。
在两人面前,一位身着宫中女医打扮的中年妇人,正在用手里的银针刺在小公主细小的手指上。
妇人脸色凝重,而襁褓中的小公主,被银针扎中,居然毫无声息。
苏大为心下一沉。
“臣,长安县不良副帅苏大为,拜见陛下与昭仪。”
武媚娘听到声音才仿佛如梦初醒,向他看过来,同时声音悲戚的道:“阿弥!”
“阿姊”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几步走上去,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治:“陛下,我能看看小公主吗?”
接到宫内内侍的急传,李治召他入宫,苏大为已经用最快速度赶过来。
来之前,他就从内侍口中听说是安定公主出了事,心里已经有所猜测。
但是真的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万分难过。
史载安定公主出生才一月余便暴毙,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铜镜难道没起作用?
李治微微颔首,眼中隐透悲戚:“你……去看看吧,这位是太医院女医,精于儿科。”
“是。”
苏大为抱拳应了一声,刚走过去,只见面前的女医“卟嗵”一声突然跪下,向着李治颤声道:“皇上,恕……恕臣无能,用了银针刺穴之法,但是公主毫无反应,只怕……只怕是……”
“我的女儿!”
武媚娘闻言大恸,脸上泪如雨下。
“是皇后,是皇后杀了我女儿!”
她颤抖着指向站在屋角,脸色惨白的王皇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你为何要杀我女儿!”
“我不是,我没有!”
王皇后突然惊了一下,仿佛回过神来,她拚命摇头否认:“我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恨,我恨你!有什么你可以冲我来,为何要杀我女儿!”
这一刻的武媚娘,再也没有平日的淡定从容。
更不似在苏大为面前侃侃而谈,参透因果与菩提的明空法师。
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或者说是逆鳞。
一但被触碰到,便会失去理性。
安定小公主,便是武媚娘的软肋。
这一刻的武媚娘,再也无法维持她“出离”的心境,无法视女儿的死亡为试炼。
人,终究是感情动物。
谈何出离,又如何出离八苦?
苏大为咬了咬牙,低头过去,伸手摸了摸小公主露在外面的手指。
触手冰冷。
这至少已经有半小时了。
“医生,小公主她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
苏大为向跪着以头触地的女医问道。
“我……我不知,不知缘由,公主,公主可能是,是暴毙。”
女医颤抖着道。
“暴毙,我女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毙!她那么健康,她还那么小,皇后,是皇后……”
武媚娘气若游丝的喊着。
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李治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在她耳鬓边低声道:“媚娘,你放心,我会给安定一个交代的,我们的女儿,不会白死,不会白死。”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
再坚强的君王,也有不能言之痛。
昨晚还亲吻着她的小手指,轻握她的小脚丫,而如今,女儿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谁人能承受?
谁能不痛心。
苏大为心情沉重,眼角看到摔在角落的那面铜镜。
原本灵气四溢的铜镜,此时显得黯淡了许多。
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李淳风说铜镜是宝物,能辟邪,为何不能护住安定公主。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向李治抱拳道:“陛下,请恕臣……请容许臣检查一下安定公主状况。”
“你,朕准了。”
李治挥了挥手,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王皇后时,眼中闪过一抹痛恨。
那种恨,铭心刻骨。
昔日还念着旧情,但从安定公主死亡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在李治心里,已经不配再做皇后。
苏大为双手轻盈的按在小公主的脖颈上。
触手柔软而冰凉。
毫无脉博。
心中的沉痛又深几分。
上次入宫时,还看过小公主。
但现在……
他勉强让自己稳住心神,双手柔和的轻轻打开襁褓。
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生怕将小公主惊醒。
他的手指按过脖颈脉博后,又顺着婴儿的颈窝往下,在心口的位置轻轻按住。
下一瞬,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陛下,阿姊,小公主她,可能还有救!”
“什么?”
李治与武媚娘惊喜若狂:“阿弥你,你说的是真的?”
屋角的王皇后惊讶抬头,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
“是真的,小公主她心口还有热气。”
“快,快,太医!太医!!”
李治用力跺脚,有些语无伦次的大喊。
泪水,终于从他一侧眼角滑落。
那是绝望之后,又见到希望的狂喜。
跪在地上的女医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学着苏大为伸手摸了摸,立刻发出惊喜的尖叫:“热的,是热的。”
但这欣喜,只持续不到一秒,她的脸色又是惨白:“没,没心跳了。”
“你让开,我来!”
苏大为用肩膀将她撞开,双手按住安定公主的胸口,估摸着力度,按了下去。
按住,抬起,再按住再抬起。
在李治和武媚娘、女医和王皇后惊骇和不解的目光下,持续做心肺复苏盏茶时间。
甚至还喊了一声恕臣无礼,捏住安定娇小的鼻翼,以口渡气。
终于,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从小小的身体里发出。
安定公主抽动了一下,身体如小猫般蜷成一团。
“女儿,我的女儿!”
武媚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李治,冲到苏大为面前,一把将婴儿抢到怀里,紧紧的抱住,身体无力的瘫跪在地上,泪雨滂沱。
“安定,为娘发过誓,一定要好好养育你,不让你跟为娘一样,幼时孤苦,女儿,女儿……”
她双手紧紧抱着女儿,仿佛要将她融入身体里。
这是她的女儿,她的骨血,从她身体里生出来的肉。
不,这不是女儿,这就是她自己,这是她生命的延续。
她多么想弥补她,就像弥补当年那个可怜的自己。
她怎么可以死。
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娘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任何人若要伤害你,就先踏过为娘的尸体。”
武媚娘低声呢喃着。
她的眼睛从凌乱的发梢间透出,死死盯着殿角的王皇后。
那眼神,好像受伤的野兽般。
巳时。
闻讯而来的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的走入甘露殿。
苏大为看了看站在殿前一侧,立如标枪般的薛礼,向他打了几个眼色。
薛礼真的没理他。
仍是站在殿前,神情凝重的目视前方,仿佛把苏大为当做了空气。
“中郎将,薛,老薛,仁贵。”
苏大为压低声音,小声呼唤。
这下薛礼绷不住了,脸不动,眼睛横着瞥过来。
“咱们聊几句,你猜长孙无忌来了,接下来会如何?”
“说话啊,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老薛,今天谁通知你来的?”
苏大为发出灵魂三问,薛仁贵终于憋不住了。
他脸上神色不动,从唇缝里轻声道:“苏帅,我要是你,现在就该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
“什么?”
“赵国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如果看到你和昭仪联合起来,打压皇后,他会如何想?”
第八十七章 绞索
苏大为“哈”了一声,觉得薛礼说的这也太扯了。
这明明就是安定小公主出事,很可能涉及到巫咒,怎么……
等等。
如果是长孙无忌,没准真会觉得是有人要对付王皇后,也就是针对他长孙无忌。
恰在此时,从殿中传来李治一声压抑的吼声:“皇后失德。”
“陛下慎言。”
长孙无忌威严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老臣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蒙蔽圣上,莫非是门外那个不良帅吗?”
这句话说出来,殿内突然一静。
而苏大为则是一脸懵。
愣了数秒,他转头向薛礼看去,只见这位大唐名将,依旧如青松般站立笔直,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出卖了他。
“笑,笑个屁啊。”
苏大为满肚子邪火。
心想自己是招谁惹谁了,就是想救下安定小公主,怎么一口锅就被长孙无忌扣自己脑袋上了。
还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已经听见里面传出威严的声音:“苏大为,进来。”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转脸看了一眼薛仁贵。
他终于不像雕像一样挺立,而是转向苏大为,微微点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阿弥,小心。”
薛礼为人谨慎。
哪怕之前苏大为有意向他接近,他都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直到这一刻,一声“阿弥”,才像是从心里接纳了苏大为。
“嗯。”
苏大为轻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甘露殿里,李治与长孙无忌,这两个大唐当势最高权力者,正在展开无形的较量。
现在进去,何止背锅。
这简直就是送命!
但是没办法,躲不过。
那就迎男而上吧。
还没等走进内殿,首先听到长孙无忌与李治话里透出的火药味。
“舅舅,皇后无德,无子,我欲废……”
“不可!自古皇后和太子皆为国本,怎可轻言废立。”
“皇后要杀我女儿!”
“谁能证明?”
“苏大为,他是不良帅,他能。”
“证据呢?堂堂一国之君,岂可因人一句话,便与皇后生隙?这岂是为君之道!”
最后几个字,长孙无忌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显然这位太宗留下的顾命之臣,大唐国公,凌烟阁功臣第一,也已经到了压抑不住怒意的时刻。
恰在这时,苏大为走进来。
一脚跨过门槛。
刷!
两道目光,如利刃一样落在他身上。
李治:“阿弥,你过来,你跟国公说,是否是皇后借巫咒想咒朕的女儿?”
长孙无忌:“无凭无据,尔若敢妄言,定治你欺君之罪!”
空气里,似有看不见的刀枪一齐刺来,火星四溅。
那浓浓的火药味,仿佛浓缩到极点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开来。
咕嘟。
苏大为下意识喉结咽动了一下。
他缓缓将另一只脚也迈进来,行礼道:“拜见陛下,赵国公。”
“免礼。”
李治大袖用力一挥,似乎将全身的怨恨,借着这一甩袖的力,挥了出来。
“告诉赵国公,安定公主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长孙无忌的双眼,利如鹰隼般刺过来:“老夫也想听听,尔有何高见。”
这一刻,苏大为终于明白,自己到了怎样一种境地。
火架?
不,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
一个皇帝,一个长孙无忌,两人之间的矛盾焦点,此刻全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为何,李淳风那日说过的话,忽然在耳旁响起:“你现在的局面,如临深渊,若行差踏错半步,只怕是万劫不复。”
但是,犹豫在苏大为心里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郑重抱拳道:“回陛下,赵国公,此事我方才已经问过宫女及侍人,大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说。”
“今晨陛下早朝,武昭仪在照料好安定小公主后,把公主交予乳母照顾,昭仪则带着皇子弘去了御花园。
大约在卯时,皇后过来,说要看看小公主,并且命乳母出去,这其间,皇后一直单独和小公主在一起,并无其他人进出。
在这之后,武昭仪回来,发现寝宫内一片狼籍,皇后站在安定公主床边,而公主,已无气息。
昭仪命内侍通知陛下,并急召太医院医者、臣和薛礼入宫。”
苏大为停了一停,接着道:“臣不能肯定是否皇后所为,但皇后当时就在现场,而且曾单独与安定公主在此,所以,皇后无法洗脱嫌疑。”
“大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没有确实证据,岂能胡乱猜测,要以我看,武昭仪应对倒是很冷静啊,居然第一个想着通知陛下?而且我听宫女说,昭仪当时没有落泪,似乎并无悲戚之意。”
李治急道:“舅舅,你这是何意?安定是媚娘的亲生女儿,岂有它念!”
苏大为也道:“国公,人在猝临大变,有些人当场会反应,有些人,则需要一个时间缓冲,不能以此就说昭仪不难过。”
长孙无忌双手负后,仰头大笑两声:“原来如此,那以苏帅所说,何尝不是妄言?说皇后有嫌疑?就因为皇后在现场?证据呢?谁人亲眼见到皇后对安定公主不利了?
以堂堂皇后之尊,若有歹心,何须亲自动手。
再则,我也问过女医,安定公主身上,并无任何伤痕。”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向着李治轻轻拱手道:“臣理解陛下担心安定公主,也明白做为一个父亲,听到孩子遇险,内心的震惊和悲痛。
但,臣还是那句话,无凭无据,不可以诬陷攀附皇后,否则……”
他的眼神向苏大为瞥过来,幽幽道:“其心可诛!”
苏大为的额头,微微渗出汗水。
长孙无忌,果然不好对付。
其实真相如何,对长孙无忌这种政治生物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
长孙无忌很清楚一点的是,之前柳奭已经被从中书令的位置上罢免。
这是一个非危险的讯号。
如今李治又对王皇后强烈不满。
这对他长孙无忌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属于自己的“领地”在不断被压缩。
皇后这个位置,关系后宫,实在太过重要。
王皇后及身后家族又属于长孙无忌这边重要的盟友,大家同为关陇贵族。
长孙无忌是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皇后倒下的。
皇后被废,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比如,武媚娘很有可能被立为新皇后。
又比如现今太子李忠,将会失去助力,很有可能被李治废掉。
再然后,武媚的长子李弘很可能被立为太子。
一子错,满盘输。
若说大唐皇权是一盘棋,皇后这个位置,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绝不容有失的关键节点。
哪怕王皇后真的杀了武媚娘的女儿,长孙无忌都得设法给她圆回来。
何况安定公主未死。
许多纷乱的念头在苏大为脑海里闪过,他深吸了口气,集中精神道:“国公,实不相瞒,此前臣曾送一面铜镜给安定公主,此铜镜有辟邪镇宅之功效。
方才臣已经验过,铜镜里元炁大为衰减,分明是有邪物做祟,经由铜镜镇压。
也幸亏有此镜镇于公主寝宫,臣才能及时将公主救回来。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说完,李治不住颔首,显然十分认同。
“此次多亏阿弥送的铜镜护住朕的女儿,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当时,当时朕真怕会失去安定。”
苏大为向长孙无忌继续道:“国公若不信,可询问守住宫门的宫女和内侍,我问过,他时他们听见屋内有异响,但是没有皇后的命令,谁都不敢进去看。
只从外面瞧到寝宫里有黑雾缭绕,还有诡异的响声。
国公,此前公主寝宫一直很安全,也没有任何不洁之物,但是皇后去了以后,就发生此等事。
恐怕,具体缘由,要问过皇后才知道。”
苏大为向着长孙无忌抱拳道:“若能由臣询问皇后具体经过,定能找到线索。”
这话说完,李治长出了口气,连连点头道:“苏帅所说,甚为有理,国公,依朕看,此案就交由苏副帅来查。”
说着,他又补充道:“宫里这些人,朕现在信不过。”
啪啪啪~
长孙无忌微笑着鼓掌。
这个举动,令李治和苏大为都颇为意外,一时不明所以。
“精彩啊精彩,刚才苏副帅一番话,看似入情入理,连我都信以为真。”
长孙无忌眼睛微眯,从双眸缝隙里,透出危险的光芒:“可惜,我还是从中听到一个破绽。”
“破绽?”
苏大为愣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算是比较中立了,这还有破绽?
皇后要是不查,安定公主的事,怎知到底是谁做的?
哪怕皇后真是被人陷害,也得问过口供吧。
想了想,苏大为向长孙无忌道:“不知臣的推断有什么问题,还请国公指点。”
“呵呵。”
长孙无忌抚着长须,笑了笑:“苏副帅说铜镜辟邪,是以送予安定公主,但是,谁知这铜镜究竟是辟邪,还是诅咒公主?谁能证明?”
空气里,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绞索,一下子套在苏大为的脖颈上。
第八十八章 绝路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结。
就连李治,神色也微变了一下。
“按常理推断,皇后没有理由伤害安定公主,更不可能亲身犯险,而你,苏副帅,我听说你已经有数次落入长安狱中,又逃狱的经历。
我不知你今天是如何站在这里的,但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可不告人之事?
你说安定公主是被人诅咒,但依我看,反倒是送公主铜镜的你更有嫌疑。”
长孙无忌不紧不的说着。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酷。
所说内容,可谓字字诛心。
“苏大为,你如何能自证清白?还是委屈你再入长安狱中,等候大理寺发落?”
“国公……”
苏大为在长孙无忌的目光下,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给咬住了。
这种滋味,难以用任何笔墨去形容。
若强要去说,是一种被天敌盯住的恐怖。
苏大为大脑急转,目光在李治脸上扫过,重新落到长孙无忌身上。
“国公,我有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哦?”
“这块铜镜是太史令李淳风送我的,他说铜镜有辟邪之能。”
苏大为目视长孙无忌,平静道:“是真是假,召太史令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没等他反应,李治急道:“传太史令。”
“传太史令!”
午时正。
褚遂良赶入宫的时候,恰好听到远处鼓楼的报时声。
咚咚咚~
“敦奘,言万物皆茂壮,猗那其枝,故曰敦牂。”
褚遂良抬袖擦了擦因为焦急赶路而渗出的汗水,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一场看不见战争,已经在宫中爆发了。
一个是他多年的老伙伴,赵国公长孙无忌。
另一个,却是太宗之子,当今天子李治。
太宗昔日留下长孙无忌与自己做李治顾命大臣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收起心中的感概,跟着内侍加快脚步。
迈入甘露殿时,一眼看出,殿内气象森严。
许多宿卫守住殿门,宫女和内侍也都在殿外候着,显然里面的谈话极其重要且私密。
褚遂良深吸口气,整了整衣冠,抬步跨入主殿。
正午,日光大炽。
无数光线从窗口透入寝宫。
在宽敞的殿中,天子李治端坐在主位上。
长孙无忌坐在他左手稍下的位置。
苏大为,则站在一旁。
凭他的身份,没资格在长孙无忌面前坐。
不过他站立的位置,却比长孙无忌离李治更近。
褚遂良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迈步走入,向着李治行礼道:“臣,褚遂良,参见陛下。”
“右仆射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又扬声道:“来人,给右仆射看坐。”
从殿中阴影下,走出一名身材瘦弱的内侍。
他不出来的时候,根本无人知道那里还有个人。
此人脚步轻盈,面白如纸,一闪身给褚遂良拿了张胡凳,随即又如幽灵鬼魅般消失在阴影下。
褚遂良心下了然,这必然是宫中传说中保护陛下的影子。
据说从前朝传下来,就有这么一支内侍,他们精修各种技艺,忠于天子。
褚遂良轻轻将这些杂念压下,目光投向长孙无忌。
这个政治上伙伴,当年一起创业的生死之交,此时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国公……”
褚遂良刚开口,只听一名内侍在殿外扬声道:“回禀陛下,太史令今晨出门未归,无人知晓去了何处……”
内侍声音刚落。
唰!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三人目光一齐投向苏大为。
各目光意味不同,但都同样凌厉。
苏大为顿觉肩头无比沉重,压力山大。
“国公,既然一时无法找到太史令,那这件案子,以朕看,不如先压后,我欲将此案交予苏大为来办……”
“不可!”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几乎同时喊出来。
“苏大为本身都无法洗脱嫌疑,怎可令他查此案?”
“陛下,区区一个不良副帅,焉能越过职权,来查内廷之案,以我之计,此案交予赵国公,极为妥贴。”
苏大为看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心中只觉得无比荒谬。
两个历史名人,大唐凌烟阁的功臣,此刻居然目地一致,都想打压自己!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长孙无忌心里对自己的嫉恨,只怕已经到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了。
就算自己跟他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但站在武媚娘身边,站在李治这边,欲对“王皇后不利”,这本身就犯了长孙无忌的忌讳。
就算昔日宗室里的吴王李恪,得罪了长孙无忌都无法幸免。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哪还有什么退路。
不能退。
那就只能进。
查“皇后诅咒安定公主”之案,自己必须参与。
此时若是不争取,就是等于把刀柄交到长孙无忌手上。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但却是苏大为瞬息间想明白的事。
眼看李治面现为难之色,似乎架不住两位顾命大臣带来的压力,有所动摇。
苏大为抢先抱拳道:“陛下,所谓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臣虽为一小小不良帅,但自永徽元年以来,曾先后破‘兰池宫案’、‘高句丽间谍案’、‘上元夜劫童案’,及……”
说得太快,差点说瓢了嘴。
他赶紧把“房遗爱谋反案”收住。
改口道:“及五月太极宫山洪之事,臣与薛礼拚死救驾,所以无论办案能力,还是对陛下的忠心,都毋庸置疑。”
没等长孙无忌发难,苏大为扭头向他道:“赵国公所虑者,无非是怕我有嫌疑,处事不公。
但此案涉及皇后和安定公主,事关重大,岂是我苏大为一人可查?
必然引入大理寺、宗正寺协同查案,所以国公大可不必担心,若是不信苏某,国公也可派人共查此案。”
这话说出来,李治忍不住击节赞道:“苏帅所说甚合朕意,赵国公,右仆射,二位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右手轻抚长须,一时没说话。
褚遂良则是暗中看了苏大为一眼,心道:此子,见识不凡。
苏大为方才所说,入情入理,这让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
褚遂良心下也觉得苏大为所说之法,可行。
但,似他和长孙无忌这种政坛老手,一件事,又岂会简单看是否合理,是否可行?
立场,比情理更重要。
他既然与长孙无忌是盟友,是伙伴,就必须站在长孙无忌,站在关陇贵族的角度来解读这件事,来解决这件事。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苏帅所说,似有几分道理,但,此次事关重大,涉及陛下子嗣及皇后,老臣且不说如果让大理寺、宗正寺一起查此案,会不会令此事宣扬出去,会不会让有心之人效仿;如按苏帅所说,其中协调各部,各环节,程序繁琐,浩时绵长。”
停了一停,褚遂良淡淡道:“就算不考虑时间问题,难道不会因此而打草惊蛇,让真正阴谋暗害安定公主之人,趁机逃脱,逍遥法外吗?”
说到这里,褚遂良从胡凳上吃力的站起身,向着李治拱手道:“是以臣认为,苏大为所提,根本无须再议。”
长孙无忌轻拈胡须,眼中光芒一闪。
也跟着站起身,向李治道:“陛下,若按苏大为所说,放跑了真正的凶手,此责任究竟谁来担负?以臣之见,当今之计,莫若立刻起用一员能吏,速速侦办此案。
至于苏大为,臣还是那句话,此人自身都有嫌疑,理应避嫌。”
长孙无忌一番话,配合着他抑扬顿错,锵铿语调,予人一种掷地有声之感。
两位顾命之臣,同时皆说苏大为不可。
哪怕是李治,一时也无法反驳。
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苏大为自己更是额头冒汗。
这两个死老鬼,长孙无忌、褚遂良,这是要把老子置于死地!
既然皇后不可能动,不用苏大为的脑袋承担诅咒安定公主的罪名。
还有哪个更好甩锅的对象?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抱拳上前道:“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我……”
“妖言惑主,住口!”
长孙无忌冷冷一甩袖。
褚遂良也目视向他,沉声道:“苏大为,你本身自有嫌疑,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两人话里挟枪带棒,要将苏大为逼出甘露殿。
就在此时,外面只听内侍传声:“陛下,太史令到。”
啪!
李治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上,喜出望外的道:“好。”
说着又转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位爱卿,既然一直坚称苏大为有嫌疑,此时太史令到了,我们不妨听听他如何说?”
话音落处,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暗中交换一下眼神。
大殿外,传来李淳风朗朗声音:“臣,太史令李淳风,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