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步步紧逼
“太史令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先前我让内侍通传,听说太史令不在太史局内。”
“臣在查一桩与诡异有关之事,后来回太史局刚好与通传之人失之交臂,因此急忙赶来,不知陛下何事召臣?”
他没遇上传令的内侍,对之前安定公主的事并不知晓。
而且此事牵连皇后与公主,李治早已下了封口令,无人敢泄露。
“苏大为,你来说。”
李治扬声道。
苏大为拱手领命,向李淳风把事情简明扼要的交代一遍。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淳风手抚颔下长须,久久不语。
以他的养气功夫,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出任何情绪和倾向。
但此事实在有些令他吃惊,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居然也会出现诅咒之事。
严格来说,皇宫内一切星占咒法,都与太史局脱不了干系,若李治要追究起来,太史令也有责任。
可惜,长孙无忌并没有打算给他太多时间。
轻咳一声后,长孙无忌开口道:“太史令,这苏大为说,安定公主那面铜镜有辟邪之能,是你送给他的,可有此事?”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李淳风,神情带了一丝紧张。
上次拒绝了李淳风让自己加入太史局的要求,李淳风应该不会记仇吧?
在心里,苏大为觉得,也不用李淳风替自己说好话,实话实说就行了。
不光苏大为,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大唐帝国权力核心人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淳风的脸上。
李淳风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赵国公,苏大为说的,不对。”
嗯?!
苏大为心头一跳。
而褚遂良和长孙无忌,则是不约而同的用一种带着轻蔑和冷意的目光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里的含意很明显:我早料到,这苏大为有问题,果然不出所料。
接着,长孙无忌的目光又投向李治。
意思是:如何?陛下还有何话说?
李治一时反应不及,神情微有些错愕:“阿弥你……”
“等等!”
苏大为向李淳风急道:“太史令,这铜镜是永徽元年,长安诡异暴乱时,你在长安县衙与本县刑名高手‘老鬼’桂建超下棋,适逢我家中小娘子聂苏在场,你当时亲手将此铜镜送予聂苏。
前些时日你我见过一面,当时你希望招我入太史局,但是我拒绝了。
那时你见到聂苏,顺口提了一句,说此铜镜能辟邪,这才有了我拿铜镜送给昭仪,让她用来给安定小公主辟邪压惊。”
长孙无忌在一旁,冷笑着挥了挥袖:“真是编的一手好故事。”
褚遂良也颔首道:“这不良帅倒是有几分急智,可惜走错了路,以为可以欺骗陛下。”
苏大为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李淳风,你居然坑我。
就在这时,李淳风突然开口道:“不错,苏副帅说的都属实。”
“呃?”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太史令,你刚说他不对,现在又说属实,在陛下面前,居然如此前后矛盾,你意欲何为?”
先不说别的,先一顶大帽子扣下。
但李淳风却是八风不动,处变不惊,轻拈长须道:“我方才说不对,是因为这铜镜,原本贫道是赠予苏大为家的小娘子聂苏,并非送给苏大为,是这里不对。
贫道说的属实,是指方才苏大为说的那番话,属实。”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往下一落。
深吸了口气,心情百味陈杂,也不知是该谢李淳风,还是该怪他。
但是,李淳风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一次说完不好吗!
不对。
苏大为看到李淳风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突然醒悟,这贼道明明就是还记着上次拒绝他,在这里给我穿小鞋呢!
呸,小肚鸡肠,亏得没加入太史局。
苏大为在心里疯狂吐槽。
坐在上首的李治,此时也不由苦笑一声:“太史令应该一次把话说完,别让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测。”
“臣知错,臣会改。”
李淳风向苏大为瞥了一眼,然后装模作样的向李治拱手施礼,表示知错就改。
只是在苏大为的心里,已经在这牛鼻子老道头上画了个大叉了。
真想画个圈圈诅咒一下,死牛鼻子,抓到机会就报仇,一点肚量也没有。
不过他心里同时也在庆幸,李淳风虽然有点小气,但好在不说瞎话,没有隐瞒真相。
否则今日只怕是黄泥落裤衩,不是屎也是死了。
李治揉了揉额头,今天经历大起大落,他的精力已经透支,十分疲乏。
太阳穴又在隐隐作痛。
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勉强压住心中的烦闷,他开口向长孙无忌道:“国公,既然太史令已经证明,那铜镜确是太史令所赠,也确实说过能辟邪,此事无须再议,苏大为无罪。”
“且慢!”
长孙无忌丝毫没有给天子面子的想法。
上前一步,以一副咄咄逼人之态道:“陛下,刚才太史令说的没错,但其中有一个问题。”
“什么?”
苏大为、李治、李淳风和褚遂良,所有人下意识向长孙无忌看去。
这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此明显了。
长孙无忌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他这不是在争案子,摆明了就是不同意动王皇后,甚至不异折辱李治的颜面。
环顾整个大唐,除了他长孙无忌,还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反对李治的话,如此顶撞。
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褚遂良低头看向自己脚尖,仿佛脚下有什么稀罕之物。
李淳风凝视自己手掌,像是在掐着指决推演天机。
而苏大为,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敏锐的察觉到,在这君臣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正在裂开。
下一刻,长孙无忌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森寒如冰,像是要将苏大为穿透,看透,要将他的皮肉筋骨内脏,全都照个清清楚楚。
一股恶寒,从苏大为背后爬起。
那是一种对危险的直觉。
近乎野兽般的本能。
只听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声音甚至无比柔和的道:“纵然太使令说的是真的,那铜镜真是辟邪之物,但,此铜镜离了太史令之手,到苏大为手里,又有多长时间?
太史令能保证,苏大为保管此镜时,没有做过手脚吗?
又有谁能保证,不是苏大为利用此镜,暗咒安定公主,嫁祸皇后?
谁能保证?”
整个寝宫死一般寂静。
苏大为感觉自己浑身血液为之凝结。
这长孙无忌,他好毒啊。
人嘴两片皮,活的也能给他说死了。
一言诛心,令苏大为也目瞪口呆。
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涌上头顶,嗡的一下子,头脑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李淳风也是愣了一秒,若有所思的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苏大为。
好像有点明白了。
嘶~
李治倒吸了口凉气。
刚才长孙无忌的话,差点令他惊得咬到舌头。
如长孙无忌所说,那这苏大为,还真脱不了嫌疑。
莫非……
李治的脸色不由有些阴沉下来。
褚遂良几乎是踩着节点,站出来,冲李治抱拳道:“陛下,臣以为,国公大人所说,乃老诚谋国之言,以苏大为所做所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陛下若想彻查此案,何必非得苏大为?
以臣之见,我大唐不乏刑名高手,光是长安,便是人才跻跻。
我等从中挑选精于刑狱断案之人就是了。
这苏大为,在证明与本案无关之前……”
褚遂良眼神与长孙无忌一碰,接着说道:“让他暂住狱中,隔绝内外,避免扰乱查案,方为上策。”
高,实在是高。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头脑完全冷静下来。
将刚才瞬间的震惊,奔腾的内心平伏下去。
他一眼就看出,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打得一手好配合。
这两人,这对政治上的盟友太有默契了,一个起头,一个收尾,简直天衣无缝。
目地只有一个,将苏大为整下去,将他们自己人提上来查案。
但,争的真是查案吗?
不,查案只是表象,争的是对这件案情的解释权。
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有操纵的空间,究竟要害安定小公主的人是谁,到时候,还不是长孙无忌一句话的事?
甚至从他处理“房遗爱谋反案”的手段就可以看出来,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长孙无忌甚至擅长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到时借着查小公主之案的由头,将他的政敌再扫清一批,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真到那时,李治的位置就更危险了。
朝堂权力平衡岂止是被打破,而是完全掀桌子。
这是李治、苏大为,都不愿意看到的。
“陛下,案情如火,不可拖延,臣肯请陛下将此案交予臣,并,立刻将苏大为押入……万年狱。”
长孙无忌突然想到苏大为已经两次从长安狱逃狱,干脆给他换个地方,不是自己的地盘,想必,就施不出神通来了。
褚遂良同时躬身抱拳,气沉丹田,大声道:“臣附议!”
附议两个字,在寝宫内回荡,余音袅袅。
现在,两位顾命大臣已经把问题抛给李治了。
无形的逼迫,不断挤压着李治的内心。
这位大唐皇帝手指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打着,头脑有些乱,甚至有些乱了方寸。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究竟该不该听从长孙无忌的话?
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让他不知不觉中,倾向于点头答应。
毕竟,抗争未必能成功,但躺平,却很容易。
就在李治内心的天秤一点一点向长孙无忌倾斜时,突然,伴随着匆匆脚步声,一个柔软,但却坚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陛下,我信阿弥。”
第九十章 赌约
李治脸上讶然,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正好看到武媚娘,怀抱着熟睡的安定公主,走入殿来。
武媚娘向着李治道:“安定睡着了。”
她的眼圈依旧有些红肿,发鬓散乱,人也显得有些憔悴。
面对一个刚刚差点失去孩子的母亲,武媚娘此时的状态,亦在情理之中。
“媚娘,你来了,刚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李治站起身,向武媚娘迎去。
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向襁褓中的小公主,见孩子小脸恢复了红润,熟睡正酣甜,一颗心也安稳了许多。
“嘘,别吵到孩子。”
武媚娘蹙眉道。
本来她可以把小公主交给乳母照料,但刚出了那样的事,她此时一刻也不敢放手,甚至不愿意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无论身份多高,地位多尊崇,在这一刻,李治也好,武媚娘也好,都只是寻常的父母,与常人并无二致。
长孙无忌在一旁抚着胡须,目光深沉。
褚遂良则是轻声感叹:“陛下舔犊之情,就像是当年太宗……”
苏大为眉头微动了一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绝不能让长孙无忌如愿,不能将案子完全交到长孙无忌手上,否则这锅自己是背定了。
李治和武媚娘,自然是不愿意长孙无忌插手。
但长孙无忌把持朝政多年,便是李治,也很难改变。
寝宫内,香气从殿角的博山炉里淡淡的升起,虚无飘缈,迷幻之至。
像极了人心。
武媚娘与李治轻声说了几句,抬头向苏大为看过来:“阿弥,我信你,这个案子,别人我都不信,我只信你,只想让你来查,究竟是谁想害我和陛下的女儿。”
“我和陛下的女儿”这几个字,武媚娘加重了语气。
这话是对着苏大为说,但未必是给苏大为听的。
“武昭仪。”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开口道:“爱女之心,人之常情,这一点,老臣能理解,但是国家自有法度在,苏大为既然无法洗脱嫌疑,岂能让他来查此案?他理应避嫌,不能因为武昭仪心中偏爱,便乱了法度。”
比起长孙无忌话术的攻势凌厉,攻人要害。
褚遂良说话温吞,显得柔和不少,但他的话里,绵里藏针,顿时把难题踢给了李治。
做为大唐皇帝,你是要为自己的女人的偏爱,而改变决定。
还是要遵守大唐法度,做出表率?
李治脸色微变:“右仆射,安定乃昭仪之女,昭仪既然属意苏大为……”
“陛下。”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了。
他的中气十足,话里,带着一种犀利的,能斩碎一切的力量感。
“私情,岂可置于律法之上?”
这话的潜台词是:老臣在陛下的提议下,刚修好《大唐疏律》颁布天下。
陛下如此做万民表率,脸疼吗?
李治刚想说出口的话,一下子被打断,半截噎在喉咙里。
脸色顿时无比难看。
武媚娘紧了紧手里抱的安定公主,深吸了口气,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我以为……”
“哼!”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冷冷一甩袖:“刑狱、律法,乃国之大事,岂能听妇人之言!”
这一句话,打脸更是厉害,隐隐有指责李治,听身边女人的话,没有自己主见的意思。
要知道,长孙无忌既是李治的舅舅,又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顾命大臣之一。
他这般说话,就算是李治也毫无脾气,一时“喏喏不敢言”。
关于“安定公主被人诅咒”一事的争斗,可以说到此时,大势已定。
整个寝宫内,回荡着长孙无忌那句“妇人之言”,余音袅袅。
而长孙无忌,双手负手,昂首挺胸,目光犀利。
此时的他,比李治更像是一国之君。
无人能当其锋。
李治面色尴尬,武媚娘面色涨红。
李淳风在一旁好似入定一般,伫立不语。
而褚遂良则是抚须微微点头,对长孙无忌的话完全赞同。
就在这个时候,苏大为开口道:“如果让赵国公接手这个案子,用多久可以破案?”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被苏大为所吸引。
苏大为所问的,也正是所有人想知道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抛出来后,长孙无忌也无法回避。
他眼睛微微眯起,手捋长须道:“若抽调长安刑名,再配合宫中……老夫想,十日之内,定能有个结果。”
长孙无忌精于大唐各司及刑名之事。
所以说的话并不是胡乱说,而是一种精确的判断。
就算再怎么压缩时间,也不能更快了。
毕竟要抽调人手,要搜罗证据,还要与宫中一些关节相配合。
最重要……
当然是统一口径,让结果是长孙无忌想要的那个结果。
这话刚出口,苏大为就笑了:“太久。”
“嗯?”
长孙无忌的眼瞳一缩。
苏大为的笑容,在他眼里是如此的讽刺,简直就是当着大唐皇帝的面,嘲讽他长孙无忌无能。
心念电转之下,长孙无忌冷冷的道:“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安定公主之案,牵连甚大,又涉及宫帏之私,岂能儿戏?十天,已经是极快。”
“赵国公,想必是脱离实务太久,所以未免考虑不周。”
苏大为微微一笑,看着长孙无忌脸上变色。
他毫无畏惧,转身向着李治抱拳道:“陛下,以臣算来,别说是十天,就是三五天,也足以令躲在暗处害公主的人,毁灭证据,逃之夭夭,这此万万不可。”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的声音里,少见的带了一丝怒意,
多少年了,他做为宰辅大臣,从没人能真正引动他的情绪。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有谁人能动摇他的心境?
草原上的突厥人不能,大唐宗室的李恪、李道宗、李元景他们同样不能。
因为长孙无忌自认为是真正的强者。
但是这一刻,在讨论审案之时,他居然被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嘲讽了。
一丝无名之火,在他心头升起。
“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臣说十日太久,绝不是虚妄之言,若走了真凶,那我们方才争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句说完,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在此,臣愿与赵国公打个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低于十日?”
“是。”
“笑话,你能多快破案?七日?五日?”
长孙无忌眼神越发阴冷。
而苏大为,仿佛不为所动,只是缓缓伸出一根食指:“一日。”
一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褚遂良面露惊容。
李治和武媚娘都是一脸吃惊。
就连一直毫无存在感,立于角落的李淳风,也霍然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大为。
“一日?你在和老夫开玩笑?”
长孙无忌面孔微微泛红,声音一字一顿的道。
这一日,与他方才的十日,对比太过强烈。
长孙无忌事事争先,却在此时被苏大为刺痛了一下。
不过一个微尘般的存在,平日里长孙无忌高高在上,绝不会正眼看一下的小小不良人。
今日却在甘露殿中,在大唐皇帝李治面前,令他下不来台。
“没有开玩笑。”
苏大为向长孙无忌严肃道:“我一日便能破此案。”
“若办不到呢?”
“若一日时间破不了此案,苏大为,愿提头来见。”
“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也就是明日此时破案?”
“没错。”
“哈哈。”
长孙无忌脸色愈发涨红,但他居然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只是一开口,那声音里蕴藏的冷酷,还是让人不由遍体生寒。
“果然后生可畏,既然苏副帅想赌,老夫岂能不成人之美……
这赌局,我应下了。”
眼神一转,长孙无忌向目瞪口呆的李治道:“愿陛下做见证,我与这苏大为,就立此赌局,给他十二个时辰,若明日此时,不能破案,便斩了他。”
“阿弥……”
武媚娘面露惊容,开口想要劝阻。
但是她才开口,就见苏大为面露坚毅,向自己缓缓摇头。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李治:“这……”
“恳请陛下准臣与赵国公的赌约。”苏大为坚定的道。
李治面上犹豫一闪而过。
他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似是借这个动作下定了决心。
转向长孙无忌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们做见证。”
“等等。”
苏大为突然开口:“臣还有一事。”
“你莫非想反悔?”
“非也,臣只是想请陛下授臣临机决断之权,否则宫中情势盘根错节,只怕多有阻挠。”
苏大为一提,李治立刻反应过来,点头道:“准了。”
“等等。”
这一次,却是长孙无忌开口。
被苏大为一打岔,他终于冷静了一些,察觉到此事有漏洞,忙开口道:“苏大为查案可以,但老夫得再派一人协从,若是不应,这赌约便……”
“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
苏大为又笑了,笑得挺开心的。
但是看他这笑脸,长孙无忌就觉得心里更加膈应。
这小子,是存心来拉仇恨的吗?
“长孙大人,您是不是还忘了件事。”苏大为笑道。
“什么?”
“既是赌约,双方都得下注,这个赌,我苏大为用的是我的命,我若输了,人头不保,不知赵国公您……”
长孙无忌手指一颤,失手拔断了一根胡须。
第九十一章 长安十二时辰(上)
终日打雁,也有被野雁啄眼的时候。
这苏大为,莫不是属狐狸的?
长孙无忌目光凝视苏大为:“你想老夫用何下注?”
“国公不必担心,我只是贱民一个,无品无级,没国公的命精贵。我的条件很简单,如侥幸能在一日内破案,还请国公跟陛下说声对不起。”
“这是何意?”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从双眼缝隙里,射出危险的光芒:“你想羞辱本国公?”
“绝对不是。”
苏大为正色道:“如果这赌局,我输了,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我赢了,岂不是说明国公之前争的事是错的,那么国公向陛下说声对不起,我认为并不过份。
何况陛下是君,是天子,如果证明国公错了,道歉又有何妨?
我想以国公的肚量,不至于不敢下注吧?”
“好个奸猾的小子,话都被你说尽了,本国公若是不敢应下,你又要说我没有肚量。”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看看究竟是我向陛下道歉,还是你输掉一条命。”
“如此甚好。”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抬起手掌。
两人在李治和褚遂良、李淳风等人见证下,击掌三下,完成赌约。
“既然事情定下了,老夫也不久留了,这便向陛下告退。”
长孙无忌向李治拱手道:“稍后我会从长安抽调精通刑名之人,与苏大为一起办此案。”
说完,长孙无忌拱拱手,转身昂然走出。
褚遂良和李淳风也跟着告辞离去。
殿中,只剩下武媚娘和李治、安定小公主和苏大为四人。
“媚娘……嘶,我这头痛,头痛得像要裂开了,媚娘!”
刚才还端坐,摆出一副君王气概的李治,忍不住按住太阳穴喊痛起来。
“阿弥,过来!”
武媚娘向苏大为喊道:“快帮我抱一下安定。”
“哦。”
被武媚娘以一副阿姊的口气指挥,苏大为没半点不适。
他小步跑上来,有些笨拙的将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抱住。
“瞧你笨手笨脚的,轻一点,对,左手环过脖颈,右手从下面托住她。”
“阿姊。”
苏大为有点尴尬:“我没抱过孩子。”
“没抱过可以学,难道你想替我给陛下按揉?”
苏大为摇头否认:“不想。”
“嗯?”
两手压着太阳穴,表情痛苦的李治张开眼睛,向他看过来:“怎么,帮,帮朕按头痛的地方,你还不愿意?”
“咳咳,陛下,术业有专攻,这个还是让阿姊来吧。”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看着武媚娘走过去,用纤巧的手指轻轻按压着李治的太阳穴。
她的手很灵巧,动作时而沉稳,时而轻盈。
苏大为暗想:好像听说唐高宗后来是痛风病还是头风病?现在就有些征兆?
“陛下你这头痛经常发作吗?”
“偶尔,精力耗尽或是没休息好,就会有一点。”
随着武媚娘的手指按压,李治脸上的痛苦之色稍缓:“传太医看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大概是大兴宫太过潮湿了。”
“陛下,要不大明宫那边……”
“如今朝廷钱粮也不宽裕,四处用兵,大明宫再过些年吧。”
李治长呼了口气,张眼看了一下苏大为,看着他怀里抱着安定公主,一副手足无措又憨憨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苏大为,你叫朕如何说你?”
他的嘴角痛得一抽,缓了一缓,继续道:“你为何要与赵国公立此赌约?”
苏大为笑道:“如果我说是为了陛下……”
“嗯?”
李治和武媚娘一起看过来。
别说两人还真有夫妻相,那眼神,那表情,分别在说:你编,你接着编。
“咳咳,好吧,我说,我是为了安定。”
苏大为认真道:“也是为了阿姊。”
“安定公主出了这种事,可见宫内有人想对阿姊不利。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既为阿姊的弟弟,就有责任照顾我的外甥女,谁害安定,我便要找出那人,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话说完,瞧着李治脸上还是不太信。
苏大为苦笑道:“是真的,而且,以长赵国公的手段,如果他查案,一来,可能拖延太久,我担心抓不到真凶,二来,我也怕被牵累进去。
我身为长安县不良副帅,既是查案,既是查跟安定公主和阿姊有关的案子,自是责无旁贷。”
李治点点头:“朕知之。”
他伸手按住武媚娘按压自己头顶的柔荑,接着道:“此案,你打算从何入手?”
“臣准备先去询问皇后,以及皇后身边的人,先前皇后曾言及萧淑妃,所以萧淑妃那边臣也会去查。”
说到查案,苏大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李治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如此查案,如何能在十二时辰之内抓到真凶?”
“陛下,我有把握。”
苏大为微微一笑:“请容臣先卖个关子。”
“好吧,断案由你便宜行事,朕不多问,但,朕希望你能赢。”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头道:“阿姊,姐夫,你们就放心吧。”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治咳了一声,指着苏大为,一时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苏大为,你跟当年一点没变。”
“谢陛下谬赞了。”
苏大为装模作样的看看外面日头,脸色微变:“时间无多,阿弥请陛下手谕,这便开始调查案情。”
未时。
苏大为站在玄武门前,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一旁的薛礼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吃惊的问:“你真的,跟国公打赌?”
“真的。”
“二十四时辰破案?”
“不是二十四,是十二时辰。”
他盘算了一下,接着道:“现在大概还剩十一时辰多一点。”
“你疯了不成?”
就算薛仁贵胆大,此时也被吓了一跳。
跟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孙无忌打赌,而且还是一天之内破案,此案还牵到后宫。
可以说,每一条,都突破常人想像的极限。
就算再蠢的人,也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旁人躲都来不及。
可偏偏这苏大为……
薛礼泛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吃惊的道:“道理我都懂,可你,你为何要来找我?”
“因为这满皇城里,我谁都不认识,也谁都信不过。”
苏大为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薛礼的肩膀:“我只信你。”
薛礼不由点头,这听起来还蛮感动的。
“不对!”
他突然回过味来,一巴掌拍开苏大为的手:“你,你拖我下水。”
“别这么说,薛将军,你可知,此事不是为了我苏大为,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陛下?”
“当今天下,谁不知长孙无忌擅权,陛下已然成年,但在朝堂上每每还要看长孙无忌的脸色,今天的事,只是后宫一件案子吗?
绝不是。
这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向陛下逼近。
堂堂大唐天子,连亲生女儿都不能保全。
你说,我大唐还能好吗?”
“这……”
“薛礼,我记得你上次说过,陛下乃有为之主,你对陛下十分感激,陛下还赠你宝马,希望你做他的千里驹,在这个时候,你不帮陛下,还有谁能帮陛下?”
“我,我……”
薛礼面孔涨红,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阿弥,你说要我如何做?”
“还有十一个时辰。”
马车里的长孙无忌看看天色,自语了一句。
“国公。”
在他面前,有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向他谨慎行礼道:“不知国公召我来……”
“这里有一件案子,需要你……你可明白?”
“喏。”
“好了,你持我的金鱼袋,还有书信,去吧,我会让七郎陪你走一趟。”
“谢国公。”
清瘦男子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拱手下拜。
待他从马车出去,长孙无忌在车里端坐,闭目不语。
过了半刻,听得有人在车厢上轻敲了两下。
他张开眼睛,刚好看到褚遂良,颤巍巍的掀开车帘进来。
“慢点。”
长孙无忌伸手,挽住对方的胳膊。
“咳咳,我们都老了,这身子骨,不中用了。”
褚遂良摇头叹息着,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又伸手敲了敲膝盖,这才开口道:“我刚才看见周二郎了。”
“嗯,他是刑讯高手,让他办此事,我放心。”
“我说你呀……”
褚遂良摇了摇头:“为何和那苏大为置气?以咱们的年纪,身份,何必自降身份,就让他查好了。”
“不可。”
长孙无忌轻笑了笑,手指敲打着车厢壁,发出富有节律的声响。
“在旁人看,这只是后宫争宠,但老夫看到的却不同。”
“如何不同?”
“这是一局棋,王皇后,是我关陇门阀在后宫中重要的布子,此子,绝不容有失。”
长孙无忌缓缓的道:“皇后若去,我们在后宫,便若瞎子,是以,我们不能退。”
“但是陛下……”
“陛下如何想,暂时无须理会,这天下,是我等帮太宗皇帝一起打下来的,怎可看它生乱?这些年,不光山东那帮人,各地寒门,也都削尖脑袋想钻进朝堂,祸乱大好局面,老伙计,我等能退吗?”
褚遂良一时为之沉默。
“苏大为是第一个,敢公然在陛下面前挑衅老夫的人,此子若不除,老夫难安。”
长孙无忌手指重重一敲:“我就不信,他真能在一日之内,破了此案。”
第九十二章 长安十二时辰(中)
“破不了。”
“一日?便是给你十日又如何?你以为你是谁?”
苏庆节颇有些气急败坏,在苏大为面前甚至有些不顾形像张牙舞爪:“那是皇宫,那是内廷,那是陛下的嫔妃和皇后,这案子怎么查?没法查!”
“咳咳,那个……”
苏大为认真的纠正道:“不是一日,也不是十二时辰,现在是……未时快过了,严格来说,还剩十一时辰。”
“你个疯子!”
“你帮不帮我?”
“不帮!”
“你再说不帮?”
“行行,怕了你了,你要我如何做?”
苏大为大笑着揽着苏庆节的肩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你看我们都姓苏,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你只要……”
“你少来,你是不是要害我?”
苏庆节警惕的拍开他的手。
“怎么会呢,你要相信我,就看我的人品,你看我脸上就差写上靠谱二字。”
“恶贼,我信你才怪!”
朱雀长街上,钱八指匆匆赶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周良抱拳道:“公交令,不知……”
“嘘~”
周良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街边,找了个四下无人处:“阿弥让我通知你,要这样……”
“他,他居然真的赌了?”
“真的,在赌命。”
“疯了?我们这些低贱的不良人,怎当得堂堂国公……”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阿弥说,只有一天时间,现在……”
大慈恩寺,大雁塔下。
南九郎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气喘呼呼的向知客僧道:“求见,求见玄奘法师。”
守住塔门的是一个胖大和尚,见状向南九郎上下打量一眼,摇头道:“法师岂是轻易得见的?你还是请回吧。”
“等等。”
南九郎忙道:“我是苏帅,是苏大为手下的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玄奘法师。”
“哦?”
悟能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想了想道:“如果是苏大为法师多半会见,你是他……”
“手下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法师,麻烦通传!”南九郎紧张的道。
他接到命令,已经是拚了最快速度赶来大慈恩寺。
可惜卢慧能回岭南了。
听说他在的时候,倒是可以在这大慈恩寺出入自由,特别得到玄奘法师的看重。
“抱歉,我还是不能让你进去。”悟能双手合什,用身体挡在南九郎面前。
“这是为何?”
“法师今日在与人辩法,不接外客,莫说你只是苏大为手下不良人,便是苏大为亲至,也只能等候。”
“那法师辩法要多久?”
“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也是有的。”
“这……”
“皇后,中郎将薛礼求见,为查案而来。”
薛礼站在殿前,拱手扬声道。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薛礼再次开口道:“皇后……”
“大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名宫女走出来,向薛礼横眉冷对。
左边一人道:“一个小小的中郎将,怎敢打乱皇后休息?”
“就是,你一个粗鄙武夫怎敢乱闯后宫,还不速速退下!”
陪在薛礼身边的王福来,陪起一张笑脸,小心翼翼的解释道:“两位,薛将军是受苏大为所托,这苏大为呢,是陛下亲口许了查安定公主的案子,是……”
“我啐!”
右边的宫女狠狠一口唾在王福来脸上。
“你个没脸没皮的老东西,再敢乱吠,小心我掌你的嘴!”
“皇后身份高高在上,你们算什么东西?退下!有多远滚多远!”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定睛细看眼前之人,不由笑道:“原来是旧友。”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周二郎冲他笑着拱手道:“上次长安狱中多有得罪。”
“无妨,都是为了查案。”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里却骂了一声,长孙无忌这老贼。
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房遗爱案,苏大为被下长安狱后,曾来审讯他的那位中年男人。
“哈哈,山水有相逢,我跟苏副帅也算有缘,对了,在下周扬,家中排行第二。”
周扬向苏大为皮笑肉不笑的道:“你我打过交道,此次案子定能好好配合。”
“好说,好说。”
苏大为勉强笑着,心知对方定是长孙无忌派来给自己上眼药的。
咚咚咚!
恰在此时,远处鼓楼上报时鼓声响起。
耳中听得有人喊:“申时正。”
只剩十个时辰了。
啪!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往白子的方向步步紧逼。
落子之人,正是当今大唐赵国公,长孙无忌。
而坐他对面的,自然是他的老搭裆。
大唐右仆射,褚遂良。
双方都是布衣之交,从李唐晋阳起兵时起,便跟随着李世民,到现在,不觉已经匆匆数十栽。
“还记得当年跟着太宗,有时候前面在打仗,我二人便在军帐中手谈一局。”
“时光跑得太快,想想当年,有时候还挺怀念的。”
“哦?”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我却不怎么怀念当时……”
他拈须道:“对我来说,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
褚遂良点点头:“昔年杨广无道,欲借征辽东,削弱我关陇门阀,终于引火**,好不容易我们有了现在安定的局面。”
“一刻也不能放松啊,山东、江南,那些新旧门阀步步紧逼。”
长孙无忌眼神闪动:“如今虽然是我们关陇势大,但是天下那么多野心之辈,都想分一杯羹,想要镇住他们,并不容易。”
褚遂良点点头:“咱们这两个老家伙在时,还能镇一镇,就怕百年之后,后继无人。”
长孙无忌无语,只是向棋盘指了指,提示褚遂良快点落子。
等白子落下,他拈起一粒黑子,提起衣袖,重重落了下去。
啪!
“所以王皇后,及太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长孙无忌眼现咄咄逼人之势:“只有未来的皇帝,都出自关陇,才能保证门阀的利益,才能不被那些人夺去权柄。”
“此境危矣,只能步步小心。”
褚遂良脸颊微微一抽。
只有身在关陇门阀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眼前的处境。
没错,如今的朝堂第一人,长孙无忌出自关陇贵族。
整个朝堂,重要位置也几乎都是关陇门阀之人。
但正是如此,才更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从山东望族,到江南氏族,到底层寒门,无数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挤进来,抢夺权柄,抢夺晋升之路,那种巨大的压力。
看似鲜花着锦,一片繁华,可危机,也在酝酿了。
“必须用酷烈手段,镇住那些肖小之辈!”
长孙无忌沉声道:“这天下,是我们关陇门阀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
“说的不错。”
褚遂良缓缓落下一子:“苏大为那边?”
“不用担心。”
长孙无忌长吸一口气,笑了笑。
这一刻他身上透出无穷的信心。
那个睥睨天下,傲视朝堂的长孙无忌又回来了。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萧淑妃说她不见。”
侍立在殿门外的宫女,冷着脸道:“萧淑妃说了,要见她,你可以去势,做内侍,或者做宫女,方可见。”
脸上挂着笑容的苏大为,神情一僵。
这萧淑妃手下宫女,说话有点毒舌啊。
去势,就是阉掉,做太监,做公公。
做公公就算了,你还让人做宫女,是几个意思?
苏大为脸上保持着微笑,点点头:“我奉陛下手谕,来查案,其实也不会多打扰,就问几个问题。”
“那你让陛下来吧,除了陛下,萧淑妃谁也不见。”
“阿姊……”
“谁是你阿姊,少攀亲戚!”
呯!
殿门被宫女重重扣上,差点把苏大为的鼻子给撞了。
苏大为退后几步,摸着自己的鼻子,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苏帅,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大为转头看去,恰好看到李淳风正站在花园中,向他抚须摇头。
“苏帅难道以为,陛下答应,你便能调得动这后宫之人?真以为皇后和萧淑妃会配合你查案?”
他抬头看看天:“还剩九个时辰,贫道真替苏帅觉得可惜。”
“太史令有空在这挖苦人,不如帮我一个忙。”
“哦?你居然想我帮忙?”
李淳风笑眯眯的点头:“可以啊,不过我一向只帮自己人。”
“我……”
“所以苏帅是打算加入太史局了吗?”
“你……”
“若不加入,贫道就没法出手帮忙,若不帮忙,只怕十个时辰以后,苏帅便要人头落地。”
李淳风微笑着看向他,一脸亲切:“不知苏帅打算怎么做?”
第九十三章 长安十二时辰(下)
周扬将手里的毛笔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润湿,然后提笔,在随身案牍上,记下一行字:申时末,苏大为见李淳风。
笔尖上的墨汁,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又酸又涩,然而他却不以为意。
等记录好后,一抬头,发现李淳风已经转身离开,而苏大为正在紧闭的萧淑妃殿门前站着,双手抱臂,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周扬向苏大为走去:“李淳风走了,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想知道?”
“嗯。”
“你可以拿消息来换。”苏大为爽朗笑道:“我这人最是公平。”
周扬愣了一下,向他抱了抱拳:“受教了。”
原本,也没指望苏大为能告诉他。
他的本份,就是做好一双眼睛,苏大为看到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该记的都记下来。
如此一来,就算苏大为真有三头六臂,也玩不出花样。
“苏帅,还等吗?”
周扬右手执笔,向天上指了指:“马上就要过申时了。”
“等,为什么不等。”
苏大为后背靠着一株大树,双手抱胸,两眼微闭,居然就真的在树下等候。
这个举动,令周扬有些疑惑。
听国公说,苏大为与他打赌只有一日夜的功夫,十二个时辰,如今只剩九个时辰了……
但他看上去却丝毫不慌,莫非,有什么倚仗?
“那个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确实有几分本事,也破过好几件大案。”
长孙无忌举起手里一颗黑子:“但他所有的伎俩,在我这里都行不通。”
啪!
黑子落下,隐隐对白子大龙形成包围之势。
褚遂良手抚长须,有些惊讶道:“愿闻其详。”
长孙无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粒黑子在他指间翻转着:“身为不良帅,他手下有不良人,有明暗探,在宫里有人脉,还有武昭仪和陛下信重,他所倚靠的便是这些。”
褚遂良凝神听着,将手里的白子缓缓落下:“听这么说,他确实有破案的能力。”
“可若将他倚仗的这些,全数斩断呢?”
长孙无忌手里黑子重重向棋盘上一扣:“断其手足。”
隆隆!
一队马车在长安街道上疾驰而过。
“驾驾!”
马车夫用力甩动着长鞭,想让车跑得更快点。
眼看要冲过前方街道,突然,前方的街口冲出一队执戟武士。
“停下!”
带着的金吾卫大喝:“金吾卫,奉命查案。”
“吁~”
马车夫大惊,赶紧一拉缰绳,马车又前出了一段距离,这才勉强停下来。
“几位,我们这是长安公交署的车,有公务……”
这说话的马车夫,赫然便是苏大为曾经手下的不良人,名为劳三郎。
他和赵磕巴两人,如今都是公交令周良的左膀右臂。
“奉命查案,管你什么公务,下来!”
金吾卫手握横刀刀柄,厉声道。
长安县。
钱八指神色凝重,带着一队不良人快速穿街过巷。
“八爷,这次这么急吗?”
“生死攸关。”
钱八指咬牙道:“若你们想帮阿弥,就别问,宫二,沈元,你俩去一趟咸水胡同。”
“你们几个,跟我去一趟武顺家。”
“武顺?就是那个……”
几人正要分头行动,陡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轰然接近。
钱八指抬头看去,瞳孔为之一缩。
一队生面孔的金吾卫,赫然堵住去路。
角落里香炉兽口中,不断喷吐着烟雾。
令棋局变得扑朔迷离,如梦似幻。
褚遂良嘴角带起一丝笑意,摇头道:“你下棋还是那么厉害,算无遗策。”
看看棋盘中,白子大龙已经被黑子围住,情势危矣,但还有那么几个活眼,还有一线生机。
“就算宫外那些不良人看住,但这棋局,最重要还是在宫内吧?”
“宫内?”
长孙无忌一枚黑子落下,正将一处活眼堵住。
哗啦~
一盆水从敞开的殿门中泼出,浇了薛礼劈头盖脸。
这位曾经纵横辽东战场,杀得高句丽人鬼哭狼嚎的大唐悍将狼狈的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王皇后一身盛妆,眉点花瓣,伫立在殿门后,透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意。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军汉,敢在皇后宫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陛下令你查案,难道陛下许你折辱皇后了吗?还不速速退下!”
王皇后的声音,不疾不缓,但是母仪天下之皇后,身后站着关陇门阀,长孙无忌,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
薛礼额头冒汗,双手抱拳,沉默着后退几步。
“恕臣无礼。”
“没人可以动皇后,这案子查不了。”
长孙无忌两眼闪动着杀机:“若给他充足时间,老夫倒要顾忌几分,区区十二个时辰,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在宫中翻云覆雨不成?”
长孙无忌盯着棋盘,轻轻落下一子。
“这局,却是老夫赢了。”
这一子,堵上最后的活眼,白子大龙,瞬时被屠。
“恕臣无礼。”
同样一句话,突然从薛礼身边响起。
薛礼愕然回头,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少年内侍,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躬腰腰,笑得两眼眯成了缝。
“你是?”
“奉陛下令,皇后须得全力配合此案,否则陛下定不轻饶。”
少年内侍一翻掌,手里举起一块金色令牌,同时口里道:“来人,帮皇后洒扫吧。”
自内侍身后走出一队宫中宿卫,大步向皇后宫殿奔去:“得罪了!”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这些如狼似虎的宿卫简单粗暴的撞开殿门。
如此胆大包天,把薛礼也是看得呆了。
再看一眼这些侍卫装扮,他顿时哑然失笑:“原来是千牛备身。”
大唐天子近卫为左右领左右府,也就是所谓十六卫。
其中金吾卫主要是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非违。
简单来说就是维护治安,当巡警用的。
而千牛备身,属于左右千牛府,其职能主要是掌宫殿侍卫及供御之仪仗。
从制度上看,左右千牛府是皇上贴身侍卫机构,除了大将军、将军和中郎由天子亲自选任,下属的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等军官,也多从王公贵族中选拔。
这些人,个个都有过硬的背景。
此时持了李治之命,就连皇后的寝宫都没放在眼里。
“哎呀,怎么如此便屠了老夫的大龙!”
褚遂良盯着棋盘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哈哈笑着,在边角落下一子:“虽然大龙被屠,但此局方到中盘,如果能在边角走活,未尝不能翻盘。”
他一子落下,原本散乱在棋盘角落的几粒白子顿时连了起来,大有起死回生之相。
周扬很困惑。
跟着苏大为在宫里转了半天了,萧淑妃的宫殿到底还是没能进去。
但这苏大为,却没有放弃。
而是找了一名内侍带路,在宫里转悠起来。
看他这模样,哪里是破案,倒像是逛园子来了。
“苏帅。”
周扬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何意?”
“我在破案啊。”
苏大为回头向他手里的卷宗指了指:“二郎怎么不记下来?”
这话说的,周扬脸皮一抽,感觉这苏大为的笑容,真的很欠揍,好想把卷宗砸他的脸上。
虽然心里不爽,但周二郎毕竟不是普通人,他笑着点点头,右手毛笔笔尖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糯湿将笔头墨汁化开,又在卷宗上写下:酉时,苏大为在宫中闲逛,似无目的。
“周二郎,上次在长安狱里见到你,觉得你在这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要是普通人被你审问,一定能掏出点东西来。”
“可惜,还是没能从苏帅这里讨得便宜。”
“哈哈,因为我不是普通人。”
苏大为一笑:“对了,还没请教二郎,官居何职?”
“在下现为刑部令史。”
大唐刑部主要针对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员,职能没有后世的大。
有行刑权,处罚权却在大理寺那里。
刑部有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一人,正四品下。
其属有四:刑部、都官、比部、司门。
刑部令史属刑部,在尚书、侍郎之下辅佐,主要职能是掌律法,按覆大理及天下奏谳。
苏大为闻言不由笑道:“周令史一身所学皆在刑名,只在刑部门下做些案牍之事,未免太过屈才。”
“不屈不屈,熬得几年,有本事终能出头。”
周扬清瘦的脸上,狭长的双眼微微一闪:“这次不就是国公赏识,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
“哈哈哈。”
苏大为笑了几声:“能不能立功,有时候不看你本事有多大。”
“那看什么?”
“看命。”
苏大为一脸正色。
周扬陪着干笑了几声。
只是他的笑音暗哑难听,像极了夜袅。
天色,渐渐暗沉。
周扬抬头望天,右手的笔头向天指了指:“苏帅,天黑罗。”
咚咚咚~
长安报时的鼓声响起。
戌时正。
炉中兽香燃尽。
盘中残棋数颗。
余烟袅袅中,长孙无忌长身而起,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老腰,抚须笑道:“棋走完了,也该回去了。”
“啊,已经是戌时了……回去睡了,一觉起来,天就亮了。”
两个老伙计,并肩走出。
空荡的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棋秤上,代表结果的棋局中,只剩黑子。
第九十四章 最后一刻
报时鼓声已毕。
宫门落锁,各坊封门。
甘露殿中,大唐皇帝李治站在殿门前,仰观天外。
此时,星空漫布,明月高悬。
李治不禁长叹了口气。
心中,既有替苏大为的担心,也有对那背后阴谋暗害安定公主的恨意。
有对长孙无忌的忌惮,又担心触动那背后庞大的利益。
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君王,看似无所不能,但其实处处如履薄冰,处在夹缝里。”
“陛下。”
武媚娘的手从后面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腰:“早点安歇吧。”
“不知阿弥这时候,在做什么?”
无论办案能力再强,宫门落锁,各宫各皇后妃嫔也要休息。
李治就算再信任苏大为,也不可能让他在这之后,继续去打扰后宫。
所以,苏大为还能做些什么?
……
卯时正,大唐照例在太极殿进行朝会。
只是今日朝会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
李治一手支着脸颊,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虽然上次发火以后,五品以上官员好似收敛了,继续向上递奏折。
但其中的变化,李治是清楚的。
挥了挥衣袖,打断一名三品官的陈述,李治从一旁拿起一份奏折道:“这是关于雇雍州四万人修筑长安外郭的折子,赵国公怎么看?”
长孙无忌抬头看了一眼。
褚遂良及其余的官员都有意无意看向长孙无忌。
长安城是大隋时建立的,因为大隋存在时间太短,当时的外郭并没有完成。
直到大唐建立,经历高祖、太宗两朝,已经四十余年。
但前期频频用兵,也是到李治这里,才略为安定,这才有空去关注城郭问题。
长孙无忌手执笏板,低首道:“臣以为,完善长安外郭确有毕要,此事,可行。”
“那就好,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治左右环顾了一下:“若无其它要事,退朝吧。”
随着内侍扬声喊出“退朝”二字,声音经由执戟宿卫,一声声向外传递。
数通鼓声毕。
百官鱼贯而出。
李治,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向身边亲近内侍问:“苏大为在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昨晚在宫门落锁前,苏大为便出宫了。”
“出宫了?”
李治略有些意外。
虽然心里也想着不能让苏大为在霄禁后,继续折腾内廷,但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出去了。
“没发生任何事吗?”
“回陛下,没有。”
面色白净无须的内侍小心翼翼的道:“就是之前在皇后那里,千牛备身们闹了一下,皇后似乎……”
“不管她,摆驾回甘露殿。”
“喏。”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陛下,现在是辰时。”
辰时?
昨日苏大为与长孙无忌的赌约是午时甘露殿里定下的。
也就是说,苏大为必须在午时之前,赶到甘露殿,呈交案情结果,并且确实破获此案。
“还有两个时辰。”
李治在心里道。
太阳缓缓爬到头顶正中。
长孙无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影子,它缩成小小一团,几乎看不见。
耳边听得远远传来报时鼓声。
“大荒落,言万物皆炽盛而大出,霍然落之,故云荒落。”
咚咚咚!
大荒落,指的是巳时到辰时这段时间,也就是巳时到午时,两个时辰。
对应后世的是上午九点到一点,这个时间段。
此时的报时鼓声,显示已经是午时正。
长孙无忌在金吾卫的陪同下,走入甘露殿。
一眼看到坐在椅上的李治,以及伫立在他一旁,怀抱着安定小公主的武媚娘。
李治的神情略有些不安,而武媚娘,平日里见她都是一副清淡表情,似乎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笑容恬淡。
此时,脸上也不见了笑意。
眉间,隐隐蹙着。
长孙无忌目光在殿内一扫,不见苏大为。
他便无声的笑起来。
不出所料。
他暗想。
“十二个时辰,想破一件涉及后宫,涉及皇后及公主的案子,历朝历代,古未有之。”
暗自摇头,长孙无忌走入殿中,向李治拱手道:“见过陛下。”
“赵国公,请先稍坐。”
“苏大为还没来?”
“没来。”
长孙无忌点点头,心中盘算,只剩半个时辰。
应该是不可能翻盘了。
这次,能剪除这个站在武媚娘身后的不良副帅,也算是小有收获。
长孙无忌在内侍的指引下,走到殿前一侧,在李治左手边的位置上坐下。
因为是内廷,不是上朝,李治对这些老臣都比较优待,赐坐免去他们站立之苦。
长孙无忌刚刚坐下不久,褚遂良、李淳风二人也来了。
相互点头,与李治见礼后,也落坐等候。
做为昨天赌约的见证,大家都须在场,以示公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运去,褚遂良抚了下胡须,在坐中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关于此次修长安外郭,所需钱粮……”
说完钱粮的事,估摸着时间已快到了。
长孙无忌已以频频看向殿外。
倒不是看苏大为来没来,而是看日头。
半个时辰的一半。
约等于后世半小时。
时间,快到了。
甘露殿里,再次沉寂下来,只有安定小公主伊伊呀呀的声音。
武媚娘怀着着女儿,轻轻摇晃着,轻拍着,在李治面前来回走动,对女儿哄睡。
李治察觉自己心头莫名的焦躁起来。
他扭头看去,看到殿中内侍在一旁点起一支香。
这也是计时用的。
两支香后,如果苏大为还不出现……
安定小公主渐渐安静下来,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小脸上带着红晕,沉沉睡去。
武媚娘爱怜的看了看女儿,抬头又看了一眼线香。
心头顿觉一沉。
第一支香,已经快要烧尽了。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嘴角挑起自得的弧度,摇头道:“我等日理万机,居然要为这个小小的不良帅在此等候,真是滑稽。”
“看时辰,应该是不会来了。”褚遂良点头附和道:“一日内破案,太过离奇,会不会……此人自知无法破案,已经趁夜逃走了?”
话音刚落,远远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谁说我逃走了?”
一身风尘仆仆的苏大为快步闯入殿中,难掩面上疲惫之色。
他大步上前,对着李治与武媚娘单膝下拜:“臣苏大为,特来履约。”
啪!
墙角那铜炉上,一支香刚刚燃烬。
李治哈哈一笑:“来了就好,爱卿起身,免礼。”
大袖一挥,忍不住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透出的意思是:如何,朕的眼光没看错人。
长孙无忌抚须提醒道:“苏大为,还有一支香的时间,便是未时。”
未时,就是午时过。
也就意味着十二时辰完成破案的赌局,必须在这一支香的时间内完成。
苏大为站起身,目光与坐在另一侧的李淳风一对,微微点头道:“时间足够了,正要回禀陛下,关于安定小公主的案子。”
这句话说出来,殿中李治、武媚娘、李淳风、褚遂良及长孙无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案情究竟如何?
究竟是谁在暗害小公主?
苏大为到底抓没抓到真凶。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理了理脑中思路,开口继续道:“陛下、昭仪、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请听我细细讲来。”
说完这句,他看了一眼刚刚被点起的那支香。
香头处的火光忽闪,明灭不定。
“安定公主之案,臣先说结论。”
苏大为对着长孙无忌,也同时向着大唐皇帝李治,武媚娘道:“王皇后,不是凶手。”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而长孙无忌更是惊讶得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苏大为一样,将他上下打量。
意外,实在太意外。
原本以为这苏大为是武媚娘的人,一心想着打压皇后,好让武媚娘有机会窥视后宫之主。
却没想到,这苏大为一开口,便把王皇后摘了出去。
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目光闪动。
他心里,并不相信苏大为会如此好心。
“阿弥,凶手到底是谁?”
李治忍不住追问。
苏大为继续说下去:“陛下,皇后不是凶手,但皇后是参与者。”
嗯?
这意思,还是与皇后有关了?
长孙无忌面色一沉,嘴角挑起嘲讽冷笑。
他的目光凌厉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嘴上。
心中暗道:老夫早料到了,就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暗害安定公主的凶手,不是一人,而是一股潜藏在暗处的力量,有预谋的借助宫中贵人,欲达成不可告人的目地。”
苏大为拱了拱手,声音沉重的道:“陛下,赵国公,此案,不仅仅是安定公主之案,更涉及无数隐秘,若此案凶徒不除,甚至会威胁我大唐江山社稷!”
此话一出,殿内空气为之一凝。
下一刻,长孙无忌眯起的双眼猛地张开,厉声道:“苏大为,你不要危言耸听!”
第九十五章 剥茧抽丝
“赵国公不必心急,听我一一道来。”
苏大为微微一笑,摊出右掌:“陛下,诸位,可以看看此物。”
李治一个眼神传过去,立刻有内侍上前,将苏大为掌心之物用丝帕包起,捧于掌间,一路小跑回到李治身前。
“此为何物?”
李治有些纳闷,伸手想要取帕中之物。
苏大为忙道:“陛下,不要碰。”
李治的手指,在距离帕中物数寸的地方停住,下意识抬头去看苏大为,一脸费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李淳风也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那丝帕中的,乃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看起来像是某种宝石,散发出微微光芒。
苏大为抱拳道:“回陛下,这是昨天,我在安定公主寝宫里发现的。”
“嗯?”李治一愣:“继续说。”
“是,昨日安定公主为何会被人诅咒?险遭不测,臣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现场,救回公主后,臣忽然发现一个细节,就是此物。”
苏大为遥指了一下那粒黑色珠子,继续道:“见到此物,我心中便有些猜测,经过十二时辰查案,果然与心中所想能对上。”
涉及安定公主之事,武媚娘也分外焦急,忍不住嗔道:“阿弥,你还不快些说出来,别卖关子了。”
“是。”
苏大为道:“此物究竟是何构成,臣虽然还不了解,但,它有一种味道,臣却很熟悉。”
“味道?”
“诡异的味道。”
苏大为开口道:“贞观二十三年,臣初为不良人,当晚巡夜即遇‘诡异出行’。”
“永徽元年,臣破获高句丽间谍案、兰池宫之案。”
“永徽二年,臣破上元夜劫童案。”
“永徽三年,臣破获倭国半妖之案。”
苏大为一口气说出自己历年来破的案子,不得不说,他这履历十分漂亮。
但是长孙无忌和李治他们显然要听的不是这些。
“你说这些是何意?”右仆射褚遂良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右仆射,臣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各位,论及对诡异之事,在不良人中,没人比我苏大为更懂。”
苏大为自信的道:“这珠子上的气味,臣十分熟悉,正是掺杂了诡异血的邪物,是以臣确定,此案与诡异中的‘半妖’有关。”
“半妖?”
“半妖者,有诡异之血,又非纯血诡异,有些是感染了诡异之血变成的,有些,却是另有机缘。这半妖,比诡异更善于隐藏,藏于我大唐之内,行种种不可告人之事。
上元夜劫童案,是臣初与半妖遇上,当时卷宗可查,几位被劫孩童中,有人就感染了半妖之血。
当时此案最后查到萧氏旁支萧**一家,救回被劫的孩童,但萧**全家已然自尽。
臣曾怀疑此案另有隐情,可惜迫于压力,未及深挖。”
长孙无忌声音阴冷的道:“你说了这许多,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有关。”
苏大为声音坚定的道。
“此珠,乃沾染诡异之血的邪物,又出现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那就必然是极重要的线索。那么此珠出自何处?”
苏大为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扬声道:“臣昨日始查此案,经由中郎将薛礼问过皇后,证明此珠,原为一个娃娃的眼睛。”
“娃娃?”
李治与武媚娘面面相觑。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是有些惊讶。
“什么样的娃娃?”
“那是萧淑妃送与王皇后的礼物。”苏大为继续道:“皇后对此印象深刻,所以一见此珠,便回忆起来,提及娃娃之事,皇后身边的侍女也可以做证,但奇就奇在,那娃娃现在已不知去向。
而这娃娃用做眼睛的黑珠,为何会单独一颗出现在安定公主寝宫中?”
“臣继续追查,王皇后提及,是见了萧淑妃送的娃娃后,突然就生出了想看一看安定公主的念头。顺着这条线索,臣找到萧淑妃,问及娃娃之事。”
苏大为微微一笑:“陛下,昭仪,还有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你们猜如何?”
“如何?”
“萧淑妃说送过皇后礼物,但只是一些首饰,并无娃娃。”
“哦?!”
李治不由大奇:“怎会如此?”
长孙无忌开口道:“莫非是萧淑妃说谎?”
萧淑妃出自南陵萧氏,山东望族一支,如果是萧淑妃的锅,倒能令长孙无忌放心。
“是啊,皇后与萧淑妃之间,必有一人说谎。臣随即查证萧淑妃身边之人,并查到那日送礼物与皇后的宫女。”
“宫女如何说?”李治急问。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缓缓摇头:“她说不了。”
“嗯?”
“这名宫女已经失足落井而死。”
李治霍然起身,怒道:“荒唐!”
他不是昏聩之主,似这种宫女落水的把戏,前朝大隋时多有传闻。
令他震怒的是,自己这后宫,居然也有此等事。
褚遂良皱眉道:“既然宫女已死,那便无法证明萧淑妃送给皇后的礼物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娃娃。”
“有办法证明。”
苏大为开口,再次吸引到所有的目光。
他却不慌不忙的抱拳道:“陛下请坐,容臣继续说下去。”
李治长呼了口气,重新坐下,他抬了抬手,示意苏大为讲下去。
这件案子到这里,已经勾起所有人的兴趣和好奇。
哪怕现在还没有说到真正的凶手头上,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苏大为是如何查案,如何证明皇后与萧淑妃中,究竟是谁在说谎。
“陛下,还记得方才臣所说,上元夜劫童案吗?”
李治缓缓点头。
苏大为接着道:“此案最后的结果,是落在萧氏旁支萧**一家,在此人家中找到所有被劫的孩童,其中甚至有孩童感染了半妖之血。”
“半妖……萧……”
李治迟疑道:“你是说萧……”
苏大为深吸口气道:“原本臣也没想到这一点,但一件事提醒了臣。”
“何事?”
“臣手里有一桩生意,就是鲸油灯。”
苏大为朝殿中指了指,如今甘露殿里也不乏用鲸油灯的。
此灯比过去油灯更亮,而且经久不熄,也不容易被风吹动,更妙的是无烟,得武媚娘大力向其她妃嫔们推荐,已经在后宫中流行起来。
“鲸油灯需要鲸油,但安息那边年前颇不太平,恰好臣有一位朋友提及,如果从登莱二州出海,可捕大鱼,获得所需鲸鱼油。
臣观地图,那处海域距离百济不远。
臣看过一本书,说秦时有人从莱州出海,遇大风,一日夜至三韩之地。
而百济,距离倭国亦不远。
倭国人有时抱着木盆,顺着水流便能飘至三韩。”
“嗯?”
长孙无忌拈须不语。
李治忍不住道:“此事与萧家,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陛下,臣之前提过半妖案,提过上元夜劫童案,这几桩案子,都与半妖有关,而这半妖,臣去岁已经抓获,并交由太史令李淳风。”
苏大为说到这里,向李淳风拱手道:“接下来,就由太史令说说这半妖之事吧。”
李治若有所悟,转脸向李淳风道:“既是如此,太史令并说一下半妖之事。”
“是。”
李淳风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去岁苏大为抓住半妖苏我氏,经由太史局查明,此半妖自倭国乘船,飘入新罗,又经由百济、高句丽,入我大唐。
经查明,苏我氏原为秦时一支半诡异宗族,其血脉据闻与公子扶苏有关。
自秦时入倭国避祸以来,苏我氏中出了苏我稻目、苏我马子、苏我入鹿等厉害人物,长时间控制倭国政局和天皇废立。”
李治不由皱了皱眉:“天皇?”
李淳风道:“小国寡民,夜郎自大,无须理会。
这苏我氏在前些年,出了变故。
时为大唐贞观十九年,六月十二日,新罗、百济、高丽三韩使者向倭人天皇纳贡,借此机会,倭人皇室里,有中大兄皇子和大臣中臣镰足联手,刺杀苏我氏家主。
此后,尽诛苏我氏一族。
苏我氏中有个叫苏我虾夷的借大火假死,逃来我大唐。”
停了一停,等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稍稍消化内容,李淳风接着道:“这苏我氏与三韩,及大唐多有生意往来,逃来大唐后,便仗着生意上的关系,联络到一个大族。”
李淳风抬头看向李治道:“便是南陵萧氏。”
“此话当真?”
李治既惊且怒。
惊的是这倭国的政局变换,逃亡之人,居然能通过生意关系藏入大唐。
怒的是,做为大唐天子,他却从未听说过一丝半点风声。
这底下究竟藏着多大的利益交换?
苏大为抱拳道:“至此,臣查明,萧淑妃在说谎,她想隐瞒与苏我虾夷这支倭国败亡半妖的关系。”
“她好大的胆。”李治几乎从牙缝里蹦出这句。
他的手用力握着扶手,手背上青筋隐现。
站在他身侧的武媚娘,眼里同样闪过一抹痛恨。
任何人,敢伤她的孩儿,就是敌人。
过去的自己,对敌人,真的太过天真了,甚至还天真的以为,能和这些后宫妃嫔做姐妹。
事实证明自己错了。
这些女人,内心歹毒如蛇,居然隐藏如此之深。
一有机会,就想害自己,害自己的女儿。
第九十六章 案中案
大殿之中,从线香上升起的白色烟雾,不绝如缕。
李治沉默了片刻:“安定公主是被皇后带来的邪物所伤,邪物上沾有半妖之血,是由萧淑妃送与皇后,而南陵萧氏又与那半妖有联系。”
说到这里,他缓慢,又沉痛的道:“是萧淑妃要害我的安定?”
“陛下,浮在水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再深挖下去,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哦?”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转头向苏大为看来:“此话何意?”
“陛下,之前上元夜劫童案,最后是指向南陵萧氏,但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因为这么大的案子,最后线索却得来的这么容易,而刚巧萧**一家又全死了,死无对证,这里面我觉得有问题。”
停了一停,苏大为继续道:“这几年,臣一直在留意与此案相关的线索,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与倭国苏我氏做生意的,并不止南陵萧氏。”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治迫不及待的催促道:“苏大为,快把结果说出来,不许卖关子。”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元夜劫童案后,臣还接触到一件关于倭人间谍之案,因此才留意到半妖苏我氏。
之后臣盯着这条线索去查,意外发现,萧氏外房萧**一家,原来有一个固定的采买工。
每天辰时前,此人会将在西市采买的菜,送去萧**家。
萧**家出事的那天,并没有见到此人。
微臣经过暗访,终于被我查到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这个人并不存在。”
“不存在?”
李治惊道:“什么叫不存在?”
“此人身份全系伪造,按名字去查,在西市确实曾有一个这样的人,但再继续查下去,却发现这是一个凭空捏造的身份,查无可查。
我推测,应该是有人伪造身份,长期埋伏在萧**一家身边,做为暗子。
也因此,臣更肯定,萧**一家,绝不是自杀。
上元夜劫童案,真相另有隐情。”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把目光投向长孙无忌道:“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这条线索断了时,我身边有一个叫卢慧能的朋友提过一句,他之前家贫,在很多破落道观和寺庙借住过。
开始臣是想查半妖之事,却无意从他嘴里听到一件事。
在长安,还有一群人,是长期混迹于那些寺庙和道观的。
他们居无定所,也没有固定职业,终日靠出卖力气,或者替人跑腿为生。
臣暗中查访,本意想查那苏我氏,结果却意外发现,那个采买工,就在其中。”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想不想知道此人是谁?”
长孙无忌撩开眼皮,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苏大为自顾自的说道:“此人,姓王。”
“王?哪个王?”
“关陇之王。”
“你胡说!”
长孙无忌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你胡乱找一人来,就说此人与皇后有关?简直荒唐!”
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察觉到苏大为的厉害。
开始看似是在说萧淑妃,不料中途掉转矛头,把火引到王皇后身上。
这一下突如其来,令长孙无忌也大感意外。
“赵国公,我并没有说此人与皇后有关,我只说,此人姓王。”苏大为神秘一笑,接着道:“孤证不立,单凭此人之口,并不能证明什么,巧的是,之后的一次案子,我抓到了半妖苏我氏,将他交与太史令前,倒也从他嘴里掏出了一些情报。”
苏大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他抬头看去,长孙无忌脸色阴沉,褚遂良眉头紧皱。
李淳风双手拢在袖中,缩在角落似乎打起了瞌睡。
而李治和武媚则瞪大了眼睛,向自己投来催促的目光。
苏大为这才不紧不慢的道:“通过半妖苏我氏的供词,这采买工之前一直与其单线联系,有时会交代一些事,让半妖去办,上元夜苏我虾夷劫那些童子,就受此人指使。
而这个采买工,据苏我虾夷证明,是王氏的暗桩。”
啪!
长孙无忌霍然站起,两眼恶狠狠的盯向苏大为。
那眼神里,像是有两把刀,用力劈在苏大为身上。
杀机暴起。
但是苏大为若无其事,仿佛没有看到长孙无忌的怒火,继续道:“我猜到一种可能就是,苏我氏潜入大唐,先受南陵萧的照顾,替萧氏办一些不好在明面上办的事;但是后来,王氏也与他联系上,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那这个案子……”
“上元夜劫童案子,究竟谁是幕后推手且不说,但最后萧**一家被伪造成自尽,则必是王家出手了。”
苏大为笑道:“简单粗暴,是王家一惯的风格。”
“苏大为,你这话是何意?莫非对王家有所不满?”褚遂良皱眉道。
“并没有,只是在查案的过程中,看到了太多龌龊事,一时有感而发。”
“阿弥!”
坐在上位的李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安定公主之事,其实还是皇后所为,只是嫁祸给萧淑妃?”
“陛下,我并没有这么说。”
苏大为继续道:“因为在此事之后,还有第三股势力。”
“第三股势力?”
李治眉头拧起,追问道:“是谁?”
“陛下还记得之前万年宫之事吗?”
提起万年宫,李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万年宫洪水,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可以说是毕生难忘。
“陛下,我现在就要说到此事,万年宫洪水,并非天灾,而是**。”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一时失态,一屁股坐回胡凳上。
而皇帝李治,却是霍然站起。
“你说那次洪水,是**?”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次事后,我曾派人上山查探,最后证明有人在山顶以石筑坝,故意蓄水。
事后虽然石坝拆除,石头都抛散开,但还是留下痕迹。
在万年宫洪水之前,臣有一次巡查时,曾见到有可疑之人,只可惜没抓到对方。
后来我捡到一把匕首,经查,是倭人中贵族的随身之物。”
“又是倭人?”
李治含恨道:“万年宫之事,是有倭人想阴害朕与昭仪?”
“正是。”
长孙无在此时,开口打断苏大为道:“你不会又想说是那苏我氏所为吧?事事都推在此人头上,倒是简单。”
“赵国公稍安勿躁,这就说到了。”
苏大为胸有成竹的继续道:“永徽三年查倭人间谍案时,臣曾乔装改扮,混入倭人的东瀛会馆,在其中发现一些异常。所以昨日接下赌约后,臣便遣手下不良人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何事?”
“臣派人把那西市东瀛会馆之馆主,小野四郎给绑了。”
“这……”
李治眉头皱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头疼了。
绑一个小小的倭人,他不在乎,但他在乎商路,在乎贸易。
大唐如今虽然繁华似锦,但谁知银钱如流水般花去。
若不是大唐包容万国,与天下人做生意,如何撑得起这诺大的场面?
这也是李治一直以来,对高句丽等国,比较容忍的缘故。
只要不是触及底线,能宽容的就宽容了。
实际上,太宗李世民后期,在最后征高句丽的时候,长安府库已经不足,府兵制也出了问题,险些犯了当年隋炀帝的错误。
李治登基的这几年,大唐都是尽量宽宏,展现大国胸怀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积蓄力量。
“陛下。”
苏大为的话打断了李治的思索。
“臣从这小野四郎嘴里,倒是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
“这些人到你手上,就都肯说实话?”长孙无忌冷笑:“苏大为,就一天时间里,老夫不信你能办这么多事,抓人,审讯,还能……”
“赵国公。”
苏大为正色道:“您看到的只是一天,岂知臣为了查倭人之事,从永徽元年到如今,已经耗去五年时光?您所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说完,不顾长孙无忌脸色难看,向李治继续道:“安定公主之案,只是倭人案中的一个分支,此案,其实包含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间谍案与万年宫洪水案。
四件案子,互为因果,乃是案中案。”
李治听到这里,颇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连自己在万年宫遭遇洪水,险些丧命都与此案有关?
这案子已经不光是安定公主被人暗算,也不仅仅是涉及后宫之事,甚至连自己这个大唐皇帝都险些遭人毒手。
果然,苏大为说此案关系大唐社稷,所言不虚!
第九十七章 完美犯罪
“陛下请稍坐,容臣将此案收尾。”
苏大为抱拳,请李治落座后,接着道:“在结合苏我虾夷与小野四郎两人供词,我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这些倭人并不是一批的,而是分为以苏我氏为代表的半妖一族;以小野四郎为首的倭人,隶属他们的天皇;还有一支,以巫女雪子为首的神道教。”
听苏大为说倭人的情况,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不由面面相觑。
哪想到一支小小的倭人,还分这么多派系。
就连李治和武媚娘,一时也觉得颇为头痛。
“这三支诉求各不相同,有时相互合作,有时又彼此敌视,苏我虾夷混入大唐,想谋得机会,掌握更大的权力,甚至反攻回倭国;小野四郎这边,一为做生意,二为秘密替天皇收集关于我朝的情报。
至于神道教,则是为了一件神器。”
“神器?”李治不由讶然,向身边的武媚娘看了一眼:“什么样的神器?”
“倭国传说,三神器是由他们的天照大神授予琼琼杵尊,并由日本天皇代代继承的宝物。据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记载,一位叫做‘须佐之男’的神人,在斩杀诡异‘八岐大蛇’时,从大蛇的体内发现一把宝剑,便是三神器之一的天之丛云剑。
其余两件神器分别是八尺勾玉,以及八尺镜。”
等李治点点头表示了解后,苏大为接着道:“据小野四郎说,他们三神器中的天之丛云剑,被大唐给盗了,所以三伙倭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寻回天之丛云剑。”
“盗剑?”
“隋大业十年,倭国派名犬上御田锹者为使,入隋参拜。贞观四年,倭国以犬上御田锹为正史,药师惠日为副使,出使我大唐。贞观六年,使团回倭国,太宗遣高仁表为使,随同东渡。”
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这事我还有印象。”
“据小野四郎所说,这高仁表另怀目地,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用了一把假剑,换走了神宫中的真天之丛云剑。倭国直到数年后才发现,但已经追之莫及。
此事,他们也不敢声张,于是只能暗中查访。”
“不对。”
长孙无忌拈须道:“苏大为,你莫顾左右而言它,你说的案情,与这些又有何关系?”
“方才说到,除了关陇王氏,南陵萧氏,第三股势力,便是这倭国,倭国中又分三股,分别是苏我氏、神道教以及天皇派系;上次万年宫洪水案,经小野四郎供认,是神道教所为。”
“荒唐!”
长孙无忌沉声道:“前言不搭后语,他们既是为了追回神器,暗算陛下算是怎么回事?”
“此事甚为费解,似乎后面另有隐情,我唯一知道的是,苏我氏希望通过半妖的秘法,控制朝中贵人,来掌握朝局,顺便查天之丛云剑的下落,他以为有了神剑,便可重新杀回倭国,夺回失去的一切。
而神道教,既要寻回神剑,背后又有人指使他们做一些秘事,这才有了万年宫洪水案。”
说到这里,苏大为长呼一口气。
向李治拱手施礼道:“陛下,安定公主的案子,臣已经破了。”
李治神情有些茫然,下意识转头向殿角香炉看去。
那只线香,恰好在此时燃烬,最后一缕香雾,徐徐升起。
整个大殿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消化苏大为所说的。
刚才说起来虽慢,但其实也不过一支香的时间。
其信息量之大,到现在,还令人头晕目眩。
武媚娘一直凝神细听,这时终于忍不住道:“阿弥,你是说,是倭人要暗害安定?”
“倭人半妖,制造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中的神道教,制造了万年宫洪水案;安定公主之事,有倭人半妖势力参与,其本意似也不是要取安定公主性命,而是想要暗中控制小公主。”
停了一停,苏大为道:“但当时小公主身边有臣献上的辟邪铜镜守护。”
说着,他向李淳风看了一眼,继续道:“这才没有让对方得逞。”
真实历史上,小公主却是受不住那半妖咒术,猝然暴毙,成为李治和武媚娘永久的伤痛。
但苏大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推测,都是一家之言,证据呢?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长孙无忌目光闪动,语气里颇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苏大为笑了:“赵国公,我所说的这些,每一件,都至少有两个以上的证据交叉佐证,比如倭国之事,就有小野四郎和苏我虾夷两人分开审问的口供。
苏我虾夷在太使令处,小野四郎在长安县衙秘密看押。赵国公总不会以为,我能让太史令替我‘伪造’一份苏我氏的口供吧?
何况苏我氏的情报,早在安定公主出事之前,已经被太史局审出来了,存在档案里。”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皱眉向褚遂良看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向苏大为道:“按你所说,安定公主之案,是那苏我氏所为,与皇后无关了?”
“右仆射,此案虽因半妖苏我氏而起,但若宫中无人内应,如何能实现?”
苏大为不等褚遂良再开口,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这世上有一种案子,叫‘路人杀人’,也称‘完美犯案’。”
“此为何意?”
“也就是说,在一件案子里,看似没有真正的凶手,而是身边的人,在一个个不经意间,巧合的举动,促成了此案。
比如南陵萧氏虽然与苏我氏有联系,但萧淑妃未必认识苏我氏,她的礼物里混入了诅咒之物,很可能是一个偶然。
至于皇后去看安定公主,本来就很正常。
就算带了诅咒之物,也可能只是她不认识邪物,或者被人利用了。”
听苏大为这样一说,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心里也不知是否该松一口气,没料到最后,这苏大为,居然替皇后开脱。
难道这小子,怕得罪我关陇门阀,所以最后留了一丝退路?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又看了一眼在她怀里酣睡的安定公主,转向苏大为道:“所以,凶手只有苏我氏?等等,这苏我虾夷不是在太史令手中吗?他既在太史局里,如何犯下此案?”
“陛下说得对,所以,此案还有另一个可能。”
苏大为正色道:“或许有人利用半妖所制之邪物,送至安定公主身边。”
“是谁?何人如此大胆!”
李治和武媚娘两人神情微变。
“陛下,我之前提过完美犯案,有些时候,所谓的巧合,其实是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目地下,故意达成的‘共同犯罪’。”
“共同犯罪?”
“比如萧淑妃明明知道那邪物,也知道会引发何种可怕后果,但她故做不知,送予皇后;又比如,皇后其实也知邪物作用,但她故做不知,特意带去看安定小公主……”
说到这里,苏大为若有若无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这世上,本无真正的巧合。
只有人设计出来的东西,才会合情合理,而现实里的‘偶然’,根本无道理可言。”
路人杀人,共同犯罪,苏大为前世看过《东方快车谋杀案》正是此类案例中的经典。
此案最大的难题是,不可证伪。
路人说自己是偶然,是无意。
是或不是,只在对方心中,如何证明?
证据或许找不到,但证明还是可能的。
那就是看是否合理,是否有逻辑。
凡是有逻辑的,看似合情合理的,一定是经由人设计过的。
“苏大为。”
长孙无忌颤巍巍的站起身,他的脸色涨红,真的是被苏大为惹怒了。
弄了半天,以为苏大为要留一线退路,结果这厮居然用了一记回马枪。
这招实在太毒了。
长孙无忌袖中,其实藏有一份情报,这是昨天盯着苏大为的周扬记下的。
但记录苏大为所做所为的情报,在此时苏大为的一番推理下,变得毫无用处。
苏大为的推理,都有坚实的证据链。
至于皇后与此案的关系……
有了前面坚实证据做基础,是不是真相,已经不是最重要了。
因为这个结果,绝对会影响李治心中的判断。
长孙无忌扭头看向李治。
他看到,大唐皇帝李治,一手抓住武媚娘的胳膊,脸颊上咬肌微微抽动。
“陛下,关于皇后与萧淑妃在此案中扮演何种角色,参与到多少,臣并无证据,是以不敢妄言。”
苏大为抱拳道:“愿陛下查之。”
不敢妄言?
好个不敢妄言。
长孙无忌两眼直直的盯着苏大为,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多少年来,他从来没在重要的事上吃过亏。
但这次,遇到苏大为,在维护关陇利益,维护皇后的事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论权谋政治,他或许是宗师级的。
但论及破案,做梦也想不到,这案子还有这种解法。
在一日夜的时间里,苏大为能找出这么多零碎之事,拚凑出一个“真相”来。
不,长孙无忌绝不相信苏大为嘴里说的就是真相。
但是他却偏偏无法反驳。
苏大为手里掌握的情报和证据,是数年来收集的成果,长孙无忌面对时,只感到无力。
他摇摇头,几个呼吸后,斗志重新燃起。
双眼也恢复到往日的犀利。
长孙无忌笑了,他双手抱拳,向着李治,眼睛却是盯着苏大为:“精彩,老夫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精彩的推理了,但是……”
他脸带诡异的微笑,慢条斯理的道:“你的赌约并没有完成,苏大为,你输了。”
第九十八章 认输
“赵国公!”
武媚娘忍不住开口道:“安定之事,阿弥已经分析得清清楚楚,如何叫未完成赌约?”
“武昭仪!”
长孙无忌沉声喝道:“请问苏大为抓到真凶了吗?”
“呃?”
“他说了那么多,在老夫看来,通篇都是废话,都是推测,猜测,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凶手呢?真凶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转头看向苏大为:“既没有交出真凶,此案,如何算是破了?”
随着长孙无忌的话,大殿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李治用力抓着扶手,看向苏大为,眼露担心之色。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按赌约,斩了苏大为?
武媚娘则更是着急,无论于公于私,苏大为都是她重要的支撑,她本就是无根之萍,若在此次里折了苏大为,那对她的损失难以估量。
“哈哈哈。”
苏大为突然仰头大笑几声。
不过看到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似乎被自己吵到了,胖乎乎的小手在空气里挥动了几下,苏大为赶紧捂住自己嘴。
“你笑什么?”长孙无忌冷笑道:“莫不是知道输了,死到临头吓傻了不成。”
“我笑的是赵国公你啊。”
苏大为不顾对方脸上勃然变色,轻声道:“赵国公想想,我们的赌约是什么?”
“破案!”
苏大为嘿嘿一笑:“我把案子前因后果,各个环解说得明明白白,算不算破案?”
“巧言令色!”
长孙无忌脸上冷厉,心里实则气炸了肺。
他转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臣请斩苏大为!”
“这……”
“赵国公,别急啊。”
苏大为呵呵一笑:“我来复述一下昨日的赌约,你看对不对——
臣愿与赵国公打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愣住了。
“赵国公,你仔细品品,‘令案情真相大白’,我何曾说过要把真凶带到殿上来?”
苏大为向坐在上首,有些憋不住笑意的李治拱手道:“请陛下圣裁。”
“赵国公,咳咳,你……就不要和一个后辈计较了,胜败乃常事。”
李治绷紧着一张脸,装做很严肃,但是眼角嘴角,全都掩饰不住的往上挑,那欢快的气息,连远在角落的李淳风都看出来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治,再看看苏大为,震怒的同时,心中百味陈杂。
弄了半天,这小子一开始就埋好坑了。
太狡猾了,心机太深了。
此子不除,吾心难安!
他眼中凶芒一闪,多少年经历险恶的斗争,早已磨砺出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但是让他当着大唐皇帝李治的面,向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认输,这对心高气傲的长孙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陛下,且慢。”
苍老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顺着声音,视线落到褚遂良身上。
“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有苏副帅这样的人才,长安想必会安宁许多。”
他把安宁二字加重了语气,似意有所指。
说完这句,褚遂良话锋一转道:“苏大为方才一番分析案情,入情入理,非常精彩,但是吾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帅。”
“右仆射请说。”
褚遂良抚须道:“苏帅说那黑色珠子有妖血,有诅咒,说黑色珠子是在安定公主出事寝宫现场发现的,谁来证明?”
这位太宗时留下的顾命老臣,如一位慈祥长者,向苏大为温吞吞的道:“若无证据,那整个案情从源头处便处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治与武媚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长孙无忌嘴角挑起一丝笑容。
苏大为方才对着李治和所有人讲了那么多,而且所有的推论都有充足的证据,唯独有一件。
就是关于黑珠和半妖之血诅咒之事,关于黑珠来源之事,正像是褚遂良所说,存在漏洞。
你可以证明黑珠有半妖之血,但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有诅咒的?
你可以证明王皇后见过这东西,但你怎么证明这带有妖血之物,是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发现的?
若这一切是你苏大为的谎言呢?
那所有的一切,便都不成立。
沉默良久,李治犹豫道:“若不容苏大为再多点时间,搜集证据……”
“陛下。”
长孙无忌冰冷打断:“我与苏大为的赌约,只有一天,若他证明不了,便是输了。”
褚遂良也抚须叹息:“既然他与赵国公有赌约在先,那便愿赌服输吧。”
这两位老伙伴,一唱一和,这是联起手来要送苏大为上路。
武媚娘心中一紧:“阿弥……”
就在此刻,坐在角落的李淳风站起来,轻咳了两声:“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
嗯?
长孙无忌,褚遂良,李治,武媚娘几人,带着狐疑的目光向他望去。
只见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面辟邪铜镜。
“此物有灵,有诸多妙用,当初,袁太史令造火井,炼天下之金,提炼出了三十六斤金精,锻造十二地支神镜后,还剩下三斤六两金精,于是仿秦镜造出了这枚铜镜,并取名为‘唐镜’。虽说唐镜不比秦镜,但其威能却在十二地支神镜之上。”
长孙无忌目光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唐镜?”
“正是。”
李淳风白面上露出笑容:“所以方才右仆射的问题,我可以回答。”
话音落处,他的手在铜镜上一点。
叮!
古拙的唐镜上亮起光芒,这光,如同水波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
李治和长孙无忌、武媚娘等人惊讶的发现,殿内的场景,随着铜镜的光芒变了。
一团黑气冲天而起。
这是……
不等众人反应,铜镜中陡然钻出一条硕大的红鲤。
它在殿中游弋,扭头一口咬住那黑气。
唰!
一切幻像消失,只有李淳风的话在耳边回荡:“这是唐镜记录昨日发生之事。”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向李淳风叹息道:“太史令手中唐镜果然神奇,亏得有太史令统率太史局,才保我大唐,不受诡异之苦。”
“陛下过誉了,这都是臣份内之事。”
李治转向长孙无忌:“赵国公还有何话说?”
苏大为也同时向长孙无忌道:“如果赵国公还有疑问,可以请玄奘法师上殿,我曾听闻玄奘法师提过一桩旧事,在太宗赐于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上,曾有诡异咒术。
与这黑丸上的诅咒,系属同源。
是真是假,请玄奘法师来,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看着苏大为,目光里,透过一丝绝望。
他终于知道自己碰到的不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而是近乎妖孽般的存在。
一日夜的功夫,十二时辰,他能把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连这小小一粒黑丸,都能找来李淳风和玄奘做证,哪还能抓到他的破绽。
自己输得不冤。
“赵国公?”
李治开口:“你还有何疑问吗?”
“臣,无话可说。”
长孙无忌面上无喜无怒,向李治鞠躬行礼道:“这一局,老臣输了,老臣过于自负,有负太宗所托,老臣错了,还请陛下发落。”
李治面色微变,他站起身,快步走上去,双手托起长孙无忌:“赵国公何出此言,现在既然案子破了,想必赵国公和右仆射也疲乏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朕的国事,还要托付给你们,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谢陛下。”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向李治感激涕零的道:“陛下慧眼识英才,此乃我大唐之福。”
“老臣先行告退了。”
苏大为看着这副君臣相得的画面,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哪里怪异,一时又想不到。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李治没有喊长孙无忌一声“舅舅”,而是喊的赵国公,说明他心里并没有真的释怀,对长孙无忌的猜忌已经种下了,君臣之间的裂隙无可弥补。
至于说托付国事云云,不过是稳住长孙无忌等人的场面话。
而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并没有真的认输。
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
今天这一切,不是结束,而是君臣间权力博弈新的开始。
“此事已了,臣也告退了。”
李淳风向李治行礼告辞,又向苏大为点点头,一派高人风范,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只有苏大为,心知自己承诺了对方什么,有点牙酸似的抽了抽嘴。
那不是牙疼,而是心疼。
“阿弥,辛苦你了,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李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向着苏大为笑道。
他的眉眼挑起,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今日苏大为赌局胜了长孙无忌,不仅是换来长孙无忌道歉认错这么简单。
而是长孙无忌在李治面前,从来都摆出顾命老臣和舅舅的姿态,从来对李治都是高高在上,俯视自己的外甥。
这是第一次,他在李治面前低头。
也是第一次证明,他长孙无忌,并不都是对的。
长孙无忌,也会犯错。
对心理层面的打击,更胜于其它。
第九十九章 第三个故事
殿角,博山炉里缓缓吞吐出氤氲的雾气,香甜中,有一种令人宁静的力量。
李治轻轻喝了口茶,略觉精神一振,开口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既是媚娘的弟弟,与我也不算外人,此次幸得你断案如神,才令真相大白,想要何赏赐快快讲来。”
武媚娘与李治相视一笑,那笑容里,颇有几分“我弟弟确实有能耐”的骄傲。
她的目光转向苏大为,虽没开口,但眼神里透出鼓励之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朕是不会亏待替我效力之人的。”
李治又道。
苏大为想了想,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其实……”
“何必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陛下,其实关于安定公主的案子,还有第三个故事,不知陛下想听吗?”
苏大为的话音落处,李治与武媚娘不由露出惊讶。
“阿弥,你这是何意?”
“陛下,所谓真相,只看你从何等角度去解读。是以,臣经过细细思量,发现,这件案子,还有第三种解读。”
李治下意识伸手握住武媚娘的手,略微一紧。
武媚娘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苏大为,眼里闪过一抹担忧。
“你说吧,朕听着。”
“关于此案,臣之前有两种解读,第一种,是倭国半妖等势力,想要暗中控制朝中权贵,这次他们选择的目标是安定公主,而王皇后与萧淑妃并不知情,在无意中促成此案,令安定公主置于危险之中。”
这第一种解释,自然存在着种种漏洞,难以自圆其说。
比如没有宫内内应,哪怕是诡异半妖,也不可能做到这些事,更何况那苏我虾夷如今还在太史局手中。
李治手托着下颔,略微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第二种解读,那就是‘完美犯罪’,皇后与萧淑妃都是知情人,表面上装做不知,实则各自参与此案,对整件事形成推动。”
第二种解读无疑是弥补了第一种的漏洞,便得更加可信。
长孙无忌也是在这里,无法反驳苏大为,心中又惧怕李治趁机扩大打击面,才不得不暂时低下高傲的头颅。
武媚娘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儿,眼神中闪过一丝爱怜。
自己的女儿,这次真是吃了大苦头,险些便见不到她了……
武媚娘抬头,向苏大为道:“第三个故事是什么?”
此刻,她已然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没有所谓的“真相”,一件事发生了,都只有根据手里掌握的信息、证据去拚凑,去溯源。
但拚凑出来的东西,能叫真相吗?
如何去看待此事,才是更有意义的。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这个故事,可能要从很早之前说起,在太宗时,曾非常宠幸一位徐惠妃。
这徐惠妃有个妹妹,从小听身边人讲姐姐的故事,听说姐姐受天子宠爱,她的心中,悄然生出羡慕。
及长成人,这位妹妹,果然也入了宫,她从一个小小的才人做起,终于成为了四品美人。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独得天子宠爱,岂料,这时的后宫与太宗时大不一样。
在她头顶,有一位皇后,一位贵妃。”
苏大为说到这里,李治与武媚娘的脸色同时变了。
他们都清楚,苏大为说的不是故事,而是后宫之中徐美人。
为何苏大为要说起徐美人?
安定公主的案子,与徐美人何干?
“徐美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突破头顶那两座高山,论家世,论美貌,论手腕,她都不及。
她只有寄情与诗画,抓住每一个被天子宠幸的机会,表现自己。
可惜,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宫里又新来了一个女子。
此人是太宗时的才人,令徐美人忿忿不平的是,这才人明明是在她之后才入宫的,但是转眼间,已飞上枝头,被封为昭仪,并且与陛下有了两个孩子。
嫉妒,从徐美人心中生出。
她可以容忍皇后,可以忍容萧淑妃,但她无法容忍这位‘昭仪’。
内心的嫉恨,足以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她想报复,想让那位昭仪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恨不得将皇后、萧淑妃和昭仪三人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
所以,她选择向诱惑投降,做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李治和武媚娘此时脸色一变再变。
他们听出来,苏大为这次说的,并非什么故事,可能这才是真相。
“阿弥,你所说……”
“怎会如此!”
李治和武媚的声音,各自不由带上了一丝颤抖。
第三种可能,对他们的心灵冲击,更甚于之前。
武媚娘脸色惨白,喃喃道:“我与后宫嫔妃一向相善,与徐美人更以姐妹相称,她,她怎可以……”
“她不过一个区区美人,何以能做成此案?”
“陛下。”
苏大为拱手道:“后宫嫔妃也有省亲的机会,可能她一时受不住诱惑,接受了诡异的‘礼物’。”
“诡异的礼物?”
“我曾听玄奘法师说过,人与诡异是如何而来,玄奘法师说,诡异原本也是人。”
“也是人?”李治讶然。
“上古之时,人与诡异本来都是同族,但人心的黑暗,能引来恶鬼……与恶鬼订下契约,获得种种力量,这便是诡异。”
苏大为沉声道:“我不知徐美人是主动还是被动,沾染了诡异之血,令她也成为‘半妖’,这件事中,是徐美人将那诅咒之物带入宫中,又设计转送于萧淑妃。”
他说着,拱手道:“臣这里,有徐美人的口供,她招认了。”
“苏大为,如此隐秘之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李治目光一闪,面色复杂道:“一日之间,十二时辰,你能查到这么多隐秘?”
从心里,李治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后宫有种种污秽之事。
特别是徐美人,在李治印象里,一直是温婉的,并没有参与到后宫争端里。
可以说是李治眼中的一朵白莲花。
在武媚娘入宫之前,许多时候李治是愿意去徐美人那里,甚至还动念,这两年将她升上一级,赐她为徐婕妤。
但武媚娘入宫后,这一切便全都变了。
李治再也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放在别的女人身上。
连皇后和萧淑妃那里,他都不怎么顾及,更何况徐美人。
“陛下,所有事,一但做了,都会留下痕迹的。”
苏大为沉声道:“徐美人做的并不高明,被臣一问,她自己心慌意乱,露出了马脚。她可能不是个坏人,只是个被嫉妒吞噬的女人,但这件事,因她而起。
在臣看来,最难断的不是案子,而是人心。”
“人心?”
“就像萧淑妃和皇后,没有证据说她们一定参与了此案,一定在其中推动,只是有这个可能。
人心,是无法看清的。”
这也是长孙无忌他们此次肯退让的原因。
人心虽然可以猜测,但到底不可能凭借这个去定王皇后的罪。
关陇王氏,暂时还是安全的。
苏大为说完,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武媚娘低头看着女儿,仿佛化作了石像。
而李治,眉头紧蹙,也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襁褓里的安定公主“哇”的一声发出哭泣。
武媚娘一下子惊醒,她有些心慌意乱的站起来,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婴儿,嘴里轻声哼着曲哄着女儿。
“陛下,安定一定是饿了,我先去喂她。”
武媚娘向李治说了一声,又向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在乳母的陪同下,匆匆走向后殿。
李治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有一种无力感。
连自己的后宫,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都看不清,此时的他真的怀疑,自己如何做个好皇帝,如何看清朝中百官之心,如何管理这么大的帝国。
“阿弥,谢谢。”
李治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此事你不要声张,我会好好思量。”
“陛下,此案,到此就结束了,但有些案子,还没有了结。”
苏大为的声音,令李治愕然抬头:“什么?”
“上元夜劫童案、安定公主之案、万年宫洪水案,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倭人的影子,关于倭人间谍案,臣想继续查下去,还请陛下同意,于长安、万年两县,及大理寺,抽调精干人手,专门负责对倭人间谍案的追查。”
“嗯……”
李治用手支着腮,沉吟片刻道:“朕也早有此意,永徽三年大理寺卿向朕提过立‘倭正营’的事。”
说到这里,李治坐直身体,以一种威严而又肯定的声音道:“朕意已决,正式成立倭正营,届时,将由你牵头,负责查倭人间谍之事。”
“谢陛下!”
从甘露殿中走出来时。
苏大为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未时。
大概是后世下午两三点。
距离昨天的赌约,整整过去十二时辰。
回想这一日的经历,真的犹如在梦里。
他一抬头,看到对面,有个银甲将军正伫立如松,一脸不苟言笑的看着自己。
苏大为笑了,他张开双臂迎了过去:“仁贵,谢谢你,若不是你们这帮兄弟……”
“滚!”
薛礼,缓缓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老子不喜欢被男人惦记,还有……以后这种事,别带上我,否则我会把你打得你娘都不认得。”
“别这么无情嘛,下值了请你喝酒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才怪!”
远处,一驾华贵马车里,贵为赵国公的长孙无忌透过窗帘缝隙冷冷的看着苏大为及薛礼,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忽然出现在他脑海。
一生之敌。
未曾想,在扫清朝堂上所有敌人,独揽朝权的时候,又出现这么个异类。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想与我为敌?”
车帘猛地晃动了一下。
良久。
“不自量力。”
第一百章 巍峨高山
“苏帅!”
苏大为走出大兴宫,一眼看到在朱雀街上,南九郎正向自己挥动手臂。
街上人流汹涌,但无论多少人,都无法遮挡住一个人。
玄奘法师立于南九郎身边,他的面容平静,手里持着一串念珠,正向苏大为的方向看来。
在他身后,分别站着行者和那个胖大的,法号悟能的和尚。
“法师!”
苏大为忙避开人流,快步迎上去,向玄奘法师行礼道:“打扰到法师修行,阿弥深感不安。”
“无须如此。”
玄奘看了一眼皇宫:“陛下既然暂时不用召见贫僧,那这就回转慈恩寺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南九郎凑上来小声道:“昨天玄奘法师与人辩法,到辰时才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
“法师与何人辩法?”
“听说是个叫叶法善的道士。”
“听着有点耳熟。”
苏大为回了一句,见玄奘他们转身要走,忙加快脚步上去再次致谢:“为了此次案子,打扰到法师,不知该如何称谢。”
“都是缘法,何须多谢。”
玄奘丝毫不以为意。
“那案子据闻和金宝神枕有关,可以和贫僧说吗?”
“是这样的……”
苏大为跟着玄奘法师穿行在朱雀长街的人流中,真有一种恍如梦幻之感。
他本意是请玄奘法师过来,替自己证明那沾有半妖之血的黑珠上附有诅咒之事,结果在李淳风下足了本钱,用唐镜显出异象后,长孙无忌和李治谁也没提疑问。
反倒是让玄奘白跑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对了法师,如果此后陛下召人问起金宝神枕之事,据实回禀就可以了。”
“这个自然。”
玄奘微微颔首,他扬起手里的念珠,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道:“凡俗之事,也是修行法门,可惜贫僧身负传经重任,却无意多涉入其中。”
“是,法师说的是。”
苏大为苦笑点头。
玄奘虽然没有怪罪之意,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多被俗事所累。
悟能在一旁插话道:“昔年太宗皇帝想召法师还俗,为其效力,法师都拒绝了,法师几次想回洛阳译经,太宗皇帝都不许。”
苏大为陪笑道:“悟能师兄说的是。”
玄奘回国之初,唐太宗曾说:“朕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
并数次要求他弃缁还俗。
“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罢道,助秉俗务。”
玄奘言道:“玄奘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教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而就陆,不唯无功,亦徒令**也。愿得毕身行道,以报国恩,玄奘之幸甚。”
贞观十九年,唐朝进军辽东,太宗要求玄奘观战,再次提出还俗的要求。二十二年,太宗又一次令他还俗,但玄奘不改初衷,上疏陈明再三,表示“守戒缁门,阐扬遗法,此其愿也”。
正因为玄奘不喜凡俗之世,不愿意沾染半点私欲,起愿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佛法。
所以从太宗皇帝到李治时期,他都一心译经,对于皇帝几次令其还俗的请求都拒绝了。
这也就是玄奘法师的影响力,帝王也不好强求。
但凡换一个人,如果拒绝太宗皇帝,想必下场绝对惨淡。
据闻当年辩机便是对太宗皇帝强令玄奘还俗之事,上表奉劝,结果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后世以讹传讹,反倒传成了辩机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我虽不沾俗事,但佛法本就是人的修行法门,求无量菩提,须向烦恼中寻,向俗世中寻,贫僧发愿译经传道,却是无此精力了。”
玄奘法师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苏大为道:“此次之后,阿弥你要小心。”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他明白,玄奘这是在提醒自己,注意长孙无忌。
他自己心里,也在为此事发愁。
距离长孙无忌失势,李治和武媚娘真正掌权,还有一段不短的时光。
这段时间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想必会对自己掌开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欲除之而后快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就觉得头疼。
“法师,其实像长孙……咳,人为什么要拚命追求权力,排除异见者呢?”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掌控力,而绝对的掌控力,又带来‘绝对’的安全感,世人都如此以为,因此便坠入色相中,追求那虚无之权力。
然,权力本就是虚假的幻像,何人能永掌权力?
大臣不能,天子亦不能。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一朵涟漪。
世人不知,强自求索,无异于镜花水月。
是以,就算一朝权在手,也无法获得片刻安宁,反而堕入魔道,得意忘形。”
玄奘法师平静的道。
苏大为想了想,颇为认同的点头。
“法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真正的安全感,不靠外在的东西求得,而要靠自己内心。”
“你能如此说,颇有慧根。”
“法师,别这么说,我将来还是想娶媳妇的。”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想起当时玄奘想收卢慧能做弟子,慧能惊慌推托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啪!
行者的铁棒在苏大为肩膀上轻轻一敲。
苏大为顿时肩膀一沉,差点一下子跪下去。
“悟空师兄!”
“笑个甚,你若能从法师修行,那是你的缘法,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行者那模样,颇有些替苏大为“暴殄天物”的惋惜。
“行者。”
玄奘喝了一句。
行者立刻收回铁棒,有些悻悻然的挠头。
“古往今来,有的人追求权,有的人求财,有的追求强大的武艺,有人修炼,归根到底,都是我们人在天地间太过缈小,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来得到安全感。
而人心的**是无止境的,因此对安全感的追求也永无止境,外在的酒色财气,权财力量,终究是空。
真正能解除烦恼的,只有心中的智慧,即为佛法中的般若之境。”
玄奘平时也不出慈恩寺,此时行走在人世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趣。
苏大为在一旁附和道:“法师说的甚为有理,不过许多道理知道是知道,终归难以做到,我还得再悟一下,再悟一下,呵呵。”
悟能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世俗之物越多,内心就越空洞,反过来挂累越少,心越安宁呢。”
“几位法师境界高,阿弥比不了。”
苏大为笑着道,看了一眼悟能那肥硕的肚子,心下忽觉想笑:这位悟能师兄倒真像是西游里的八戒一样,您这大腹便便,挂累确实不少。
眼见东市快要在望,远远看到大雁塔。
玄奘道:“阿弥,不用送了,你我相识也算有缘,若能点化你,也算是贫道的无量功德,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多谢法师。”
“对了阿弥,我还有番话想送予你。”
“法师请说。”
“阿弥,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初见你时,你十分谨慎,内心乎对整个世界都抱有不安,甚至是……敌意。
但是这几年见你,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甚至偶有跳脱。
贫僧观照你的心性,似是降住了心猿,修为更加精进了。”
“惭愧,多亏了法师指点。”苏大为不禁有些汗颜。
玄奘法师目光如炬。
永徽元年的时候,他才刚适应自己新的身份。
内心何尝有安全感?
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又为家里衣食不继而担忧。
那时如履薄冰,既不敢太过张扬让人看出有异,又想解决眼前的困顿。
好在,日子一步一步,终于变好了起来。
但随着生活稳定,他心性里不属于原本苏大为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
有时候,甚至是有些报复性的,过于跳脱了。
这一切,玄奘居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掌上观纹。
当真细思极恐。
耳中听得玄奘继续道:“人的心性修为越高,安全感便愈是自内而发,不拘泥于外物,所以色相界,也就是物质界中,你才能表现得越发洒脱。
这便是孔子所言: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太史公曾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
阿弥,你名苏大为,大为即是无为,无不为,倒有几分李耳的意趣。”
苏大为汗颜,向玄奘法师躬身道:“法师谬赞了。”
“每个人的修行路是不同的,按你自己的想法去行便是。”
玄奘向苏大为微微一笑,带着悟能与行者,继续向慈恩寺行去。
苏大为站在原地,目送着玄奘背影。
玄奘的背影看起来瘦小而单薄。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苏大为的眼里,看到的却像是一座巍峨高山。
“玄奘法师,不可思量也。”
“苏,苏帅,你们说的什么法,什么量。”
一旁的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口水,在苏大为目视下,一脸尴尬的道:“我饿了,苏帅我们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东市有……哎,苏帅别走啊,等等我!”
第一百零一章 三韩之乱
永徽五年十一月。
苏大为坐在临街的窗口向下眺望。
看到行人如织,大唐的西市和往日一样,一片繁忙的景象。
西市比起东市,三教九流,各藩国使节,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相较而言,东市主要面向宫中贵人,比之西市略安静些,却也少了许多烟火气。
“阿弥,阿弥。”
坐在桌对面的苏庆节呼唤道。
他们这一桌子,隐隐的苏大为坐在主位,旁边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对面是苏庆节,苏庆节旁边是薛礼。
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以官职和出身高低论高下,而纯以苏大为这个人为核心。
平时里大家聚会会谈些生意之事,也会说些天南海北的见闻。
最近,苏大为又把薛礼拉进了这个圈子。
虽然薛礼暂时还没加入到生意中去,不过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三人对此倒并无反对。
毕竟大唐此时还是开拓之期,对于薛礼这种曾在高句丽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猛将,大家都是心生敬佩的。
“要是安文生在这里就好了。”
苏大为忍不住道。
安文生也是个妙人,琴棋书画,上下天文,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侃几句。
而且丝毫不端着架子。
比起苏庆节他们,安文生的眼界见识又高出许多,倒可以和薛礼聊个痛快。
“别说那么多,阿弥,我可有件事要告诉你。”
程处嗣一脸严肃道:“最近市头上咱们的店,可是多出不少生面孔,看着也不像是买货,就是……像是盯梢,你懂吧?”
“大概是‘那位’吧。”
苏大为苦笑着举杯,和大家碰了一杯。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半就是长孙无忌的人,开始在查苏大为了。
这种事,从上次苏大为在殿前与长孙无忌正面冲突,就无可避免了。
关键那时苏大为也没法退。
“如果那时阿弥退了,只怕生意也做不到今天。”程处嗣又叹了口气。
他外表粗豪,却是粗中有细,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
“‘那位’可是擅长斩草除根的人。”
“别说这些了,喝酒。”
尉迟宝琳听得有些烦躁,举起酒杯,自己先灌了一口,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道:“对了,新罗的事,大家听说了吗?”
永徽五年三月,新罗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继承资格的“圣骨”彻底断绝。
新罗王位只能在真骨贵族中挑选。
起初,群臣推戴上大等阏川,阏川说:“我老了,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德行。现在德高望重的莫过于春秋公,他真的可以说是济世英杰啊!”
金春秋三次推辞,乃登王位,成为新罗第一位出身真骨的国王。
五月,新罗之事传回大唐,李治知真德女王去世的消息,下诏册拜金春秋为乐浪郡王、新罗王,并加授开府仪同三司。
苏大为之前也隐隐听过此事,不由点点头。
坐对面的苏庆节道:“对了,阿弥前几年不是和新罗使团打过交道?使团的那个正史,金法敏你还记得吧。”
“金法敏,怎么了?”
“金法敏便是如今新罗王金春秋的儿子。”苏庆节颇为感概:“按法理,他也有可能在以后继承为新罗王的,想想还真奇妙,要是金法敏日后真的成为新罗王,阿弥你就是我们这里,唯一和新罗王熟识的人。”
“呃……”
苏大为不由愕然。
回忆起金法敏种种,那时真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是新罗王之子。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这时薛礼道:“金春秋成为新罗王,只怕三韩之地从此又要多事了。”
三韩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有三个小部族,分别是马韩、辰韩、弁韩,合称三韩。
之前,马韩被扶余人吞并,成为百济。
而辰韩与弁韩则合并为新罗。
千百年来,朝鲜半岛这几个小国相爱相杀,可以说是三韩斗争的延续。
所有人看向薛礼,苏庆节道:“此话怎讲?”
“贞观十六年,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秋,百济攻占新罗西部四十余城,进而夺取了重镇大耶城。
镇守该城的都督伊湌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为金春秋之女,亦死于此役。
金春秋听说女儿、女婿双双死难的消息后,倚柱而立,一整天都不眨眼,不理睬经过他面前的人,然后说道:嗟乎!大丈夫岂不能吞百济乎?
然后面见善德女王,请求出使高句丽借兵以报复百济,善德女王批准。
彼时高句丽国王是高藏,但实权掌握在莫离支渊盖苏文手中,金春秋出使高句丽之际,高句丽要求新罗归还竹岭以西、以北的高句丽故地方能出兵,这等于是要新罗割让包括西海岸出海口在内的大半国土,因此遭到金春秋断然拒绝,于是被高句丽扣押两个月之久。
其后金春秋假意许诺归还竹岭以西以北之地,加上金庾信率军兵临高句丽南境,所以金春秋最终得到释放。”
薛礼不愧是唐军中对辽东之地了解最深的人之一,说起新罗旧事,便如掌上观纹。
“也就是说,现任的新罗王金春秋与百济、高句丽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先别高兴得太早。”程处嗣嘟囔道:“在国事面前,就算天大的仇恨也得放到一边,这金春秋总不会主动向高句丽和百济发起战争吧?”
“虽不一定打,但我看金春秋这个人,是不会放下仇恨的,新罗对高句丽与百济之策,和之前善德女王时期,定会有所改变。”
薛礼笃定的道。
“对了,我想起来一事。”
尉迟宝琳一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声响,桌上杯子碗碟齐跳了一下,引来所有人怒目而向。
“嘿嘿,我那个……”
尉迟宝琳挠了挠头,憨厚一笑道:“贞观二十二年,金春秋携其子金文王出使我大唐,太宗对金春秋的待遇极为隆重。”
薛礼点头道:“此事我亦有印象,当时太宗派光禄卿柳亨持节郊劳,然后封金春秋为特进,金文王为左武卫大将军,允许金春秋参观国学的释奠及讲论,并赏赐新修的《晋书》与御制温汤碑、晋祠碑,此外还下赐金帛无数。
太宗召见金春秋,问他有何想法,金春秋跪奏道:臣的本国地处偏僻的海角,多年来服事天朝,但百济强悍狡猾,屡次侵略欺凌本国,况且前些年他们大举深入,攻陷数十座城池,要断绝我国朝贡的道路。
如果陛下不派兵来救我国,那么我国人民就会被百济全部俘虏,恐怕就不能再向天朝朝贡了。”
“对对对,还是老薛记得清楚。”
尉迟宝琳乐得眉开眼笑,颇有些抓耳挠腮乐不可支的情状:“你们瞧,太宗如此礼遇,这金春秋又与百济高句丽有世仇,依我看,迟早必有一战。”
“对了,金春秋那个儿子,金文王还在宫里做宿卫。”
宿卫,便是千牛备身。
说是宿卫,何尝不是质子。
至少说明这金春秋对大唐还是挺有诚意吧,儿子都在大唐当宿卫。
“上次金法敏来大唐出使,听说也是被百济给揍了。”
“百济新罗两国一直打来打去,也没个消停的,还有高句丽在一旁推波助澜。”
“还有倭国……”
提起倭国,苏庆节面色一变,向苏大为压低声音道:“阿弥,你倒是好手段,让陛下令你执掌倭正营。”
自从上月李治暗命大理寺正式运作倭正营后,苏大为这位由李治钦点之人,立刻水涨船高,现在除了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之外,又多挂了一个倭正营营正的职务。
当然,倭正营是隐秘的,外面人并不知道。
而且营正这个职务也不存在于大唐官职序列中,说起来就和不良人一样,无品无级。
但架不住权力啊。
苏庆节一直想从倭人间谍案中有所作为,证明自己,奈何又被苏大为抢了先了。
“咱俩兄弟,谁当营正不都一样嘛。”苏大为笑道。
“谁跟你兄弟。”
苏庆节骂了一声,随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在坐位上一瘫,好像抽掉了骨头。
“我之前和他有打赌的,如果倭人间谍案我不查出个名堂,可能就得听从家里安排,参军了。”
苏庆节嘴里的这个“他”,自然是大唐名将,苏定方。
“参军有什么不好?”
尉迟宝琳道:“说不定将来征高句丽,你还能混个军功,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这么说的话,倒也……”
苏庆节摸着下巴,好似来了点精神。
“不对,我才不要跟他走一样的路,我要证明我自己,就算不是苏烈的儿子,也可以……”
“证明个头啊你,喝酒!”
苏大为把酒杯举起来。
“阿弥,上次的案子,其实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一直想问你。”
薛礼喝了一口酒道:“十二个时辰,你是如何能把案情剖析得那么明白?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呵呵,运气,全是运气。”
“贼你妈,屁的运气,你说不说?”
苏庆节瞪眼道。
第一百零二章 头上悬着一把刀
“说说说,你把刀放下。”苏大为哭笑不得的,看着狮子装模做样,把横刀拍在桌上。
他无奈的摇摇头:“破案这种事呢,其实技巧只是一点点,主要是看天份……”
锵!
苏庆节勃然大怒,将横刀抽出一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桌子两旁的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薛礼都不禁莞尔。
看这对活宝日常互掐,似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好了好了,这就说了,容我喝口酒润润嗓子。”
苏大为将桌前热气腾腾的酒喝了一口,点点头:“这冬天里,还是喝热酒暖身。”
说完这句,一抬头,见苏庆节又在摸刀,一脸“莫以为我提不动刀”的表情,忙收起玩笑:“其实那案子是十二个时辰里理清楚,但是我对这案子已经盯了好几年了。
狮子你应该还记得,永徽元年几件大事,除了陛下遇刺,后面还有兰池宫的案子。
那件案子里,除了丰邑坊里霸府的杨昔荣,当时还有百济妖僧道琛、倭国神道教巫女等参与其中。
此后紧急着又是上元夜劫童案,虽然案子都结了,但那些案中尚留有不少疑点。
后来我开始经营生意,鲸油灯,思莫尔的商队,公交署,周二哥也替我收集情报。
还有手下一帮不良人,可以说,这长安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第一个会知道。”
这番话说完,在坐的几位兄弟全都一脸吃惊的看着苏大为。
“你们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
苏大为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感觉并无异样。
“我脸上又没脏东西,醒醒。”
他挥手在苏庆节面前晃了晃。
苏庆节甩手拍开,瞪着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薛礼道:“阿弥真非常人也。”
“仁贵,你是军人,能不能不要学得文绉绉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粗人,说话讲究一个大开大阖,单刀直入。”
这话说的,差点令薛礼把嘴里的酒给喷出来。
“咳咳,好吧,一般人想着做生意,最多也就是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但是阿弥你不但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能借生意之利收集消息,此等手段,确实非同一般。”
“公交署里主要的骨干,全都是当年我手下的不良人,要做到这些不难。”
苏大为摇摇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至于思莫尔的商队,沿路收集情报也不是我首创。”说到这里,苏大为想起了什么,接着道:“西域各国,早就有委托商队收集情报的习惯,如果是有用的消息,能获得不菲的报酬。”
“原来如此。”
“不对!”
苏庆节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两眼有些赤红:“我想了半天,设若是我在阿弥的位置,就算是有这些情报来源,也绝无可能一天之内,查清宫中的案子,莫非你还有事瞒我?”
“呃,你们还记得房遗爱的案子吗?”
苏大为向众人看了一眼:“永徽四年,房遗爱的案子,我当时被抽调到大理寺,查阅了许多卷宗和资料,其实当时从那些资料里我并没有查到关于房遗爱案多少东西,反倒是发现兰陵萧家还有关陇王氏背后一些隐秘。”
“怎么可能……”
尉迟宝琳吃惊的道:“大理寺的那些卷宗浩如烟海,我曾经见过,我怎么没看出东西来。”
“有一种东西……叫做大数据。”
苏大为笑道:“线索总是碎片化的,藏在各个角落里,需要在大量的信息里,去分辨整理出来,将散碎的东西,捏合在一起。”
“何为大数据?”薛礼好奇的问。
“呃,可以理解为,案牍之中,有各种信息,将海量的信息聚集在一起,收集的信息越多,就越可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这……这得多费脑子啊。”程处嗣咋舌不已,还海量的案牍,老子只要对着一本书翻开就会昏睡过去,更别提海量了。
苏大为笑了笑:“这才是我的底气所在,当时面对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我退无可退,只有仗着手里的‘大数据’,行险一搏。”
“来,阿弥,我敬你一杯。”
薛礼向他举杯道:“不过以后这种事,还是别搭上我,我年纪大了,要稳重。”
“你就直接说太危险不就好了!其实我也不想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阿弥,说话不能太文绉绉了,我等粗人。”尉迟宝琳提醒道。
“滚蛋!”
一切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除了苏大为有强大的情报来源。
长达五年一直追查求索的坚持。
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海量信息中,能将自己需要的东西,提炼出来的能力。
席间忽然沉默下来。
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大口喝酒。
薛礼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一脸若有所思。
苏庆节在此时道:“阿弥,论破案,我不如你。”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甚,喝酒喝酒。”
“对了,我家那位说想见你……”
“你爹?苏烈?”
“除了他还能有谁。”
阳光投在甘露殿上方。
忽尔,从殿中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陛下,何故发笑?”
武媚娘双手抱着安定公主,看着长子李弘正在乳母的带领下,在殿内晃晃悠悠的走着。
她听到笑音,回头看去,正好看到刚下朝的李治,双手扶住腰间玉带,嘴里发出畅快的笑声。
不记得多久,没听到他如此笑了。
记得他好像从做太子时起,便是个谨慎的性子。
武媚娘抱着小公主向李治走过去。
李治抖了抖袖子,颇有些扬眉吐气道:“媚娘,你是不知道,今天在殿上,他们又想出妖娥子,结果被朕给压下去了。”
“哦,出了何事?”
“你还记得上月修长安城外郭之事吗?”
“略有些印象。”
“数日前完工,结果有一位雍州参军薛景宣的折子,说汉惠帝建长安城,很快便晏驾了,今又修长安城,只怕会有不祥之事。”
一听李治所言,武媚娘不由大惊,双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安定公主:“是什么人敢诅咒天子!”
李治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朝堂里这个折子上来后,你知道发生了何事?”
“愿闻其详。”
“于志宁等以景宣言涉不顺,请诛之。”
于志宁,本姓万忸于氏,字仲谧,雍州高陵人,鲜卑族,北周太师于谨曾孙,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
大唐行三省六部制,宰相之权被一分为三。
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和尚书省的仆射,各分担宰相一部份职能,有时也有称这三者为宰相的。
中书省掌决策,门下省掌审议,这二者毕对天子的旨意有封驳之权;尚书省则掌具体执行,下辖六部,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
这于志宁此时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又兼太子少师,可称为大唐宰相,只不过,此人立场不明,且多有替长孙无忌等说话,颇让李治猜忌。
“于志宁所言……陛下是如何说的?”
“朕回他,景宣虽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绝言路。”
李治哈哈一笑:“我赦免了此人之罪。”
武媚娘哄了哄怀里的安定公主,好奇道:“陛下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她本冰雪聪明,稍微一想明白过来:“陛下欲千金买马骨?”
“知我者,媚娘也。”
李治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安定小公主乱晃的小手,轻轻摇动着道:“朕现在所愁者,不怕有狂妄之徒,就怕被蒙蔽了眼睛和耳朵。”
武媚娘微微颔首。
不久之前,五品以上官员绝了言路,令李治发火的事,还历历在目。
正是那件事,令她和李治都意识到,长孙无忌一党,在朝堂中的势力,何其可怖,可谓一手遮天。
“陛下……”
“对了,你稍稍准备一下,今日长孙无忌他们要来。”
“是为了……”武媚娘轻咬了一下唇,把后面的话收住。
那些话,本不该她多问。
寒风凛冽。
永徽五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寒冷。
苏大为紧了紧衣衫,跨过永安渠,向家里走去。
心中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
近一段时间,来自四面八方那种无形的压力更强了。
无论是县衙,还是鲸油灯的生意,或者公交署,甚至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恶意的凝视。
头顶悬头长孙无忌那把刀,它迟迟未落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把刀,早晚还是会落下的。
长孙无忌报仇,不分早晚。
这种随时随地,可能毫无征兆被来自上层的力量碾压的威胁,令苏大为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一段时间,暂避锋芒。
但是想想身边那些人,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能走,那阿娘怎么办?聂苏怎么办?
还有周良、钱八指、南九郎,跟着自己的一帮不良人。
公交署上下。
鲸油灯的生意,思莫尔。
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形的,无形的,建立起关系的人。
那不是一个个符号,而是数不清的家庭。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成为许多家庭在大唐里生活的支撑。
“能退吗?不能退!”
一退,跟着他的那些人,都将万劫不复。
人在红尘中,怎能真的自由。
无数关系,既是人脉纽带,也是无形之束缚。
长长的叹了口气,苏大为推开自家大门,一眼看过去,眼神顿时一缩。
荒凉的院中,那株光秃的桃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一百零三章 煮酒夜话
“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大为伸手,提起酒壶将桌对面的酒杯满上。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身材高大,面白皮净的男人。
安文生。
自从永徽三年离开,到现在,已经两年时间。
再见故人,苏大为十分欣喜。
“我前一阵子还在想你。”
“想我?”安文生面露诧异:“我又不是女人,你想我做甚?”
“滚!”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举起手里的酒:“这是我自己酿的,尝尝。”
“好。”
安文生闻言,向苏大为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数息后,他白净的面皮上涌起一层红色,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眼睛一亮。
“这酒……”
“够烈吧?”
“初入喉跟刀子一样,但现在腹中灼热,又觉得很爽。”安文生砸了砸舌头:“这酒叫什么?”
“烧刀子。”
“烧……”
安文生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扭了脸道:“这么好的酒,叫什么鬼烧刀子,你想杀人吗?依我看,不如叫玉龙春。”
说着,他还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你不知道,西北那边苦寒,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又冻得要命,在夜里围着篝火,烤着牛羊肉,再将这烈酒来一大碗,最是快活。”
“就叫烧刀子。”
“你这恶贼。”安文生向他指了指:“存心恶心人呢?”
“你还欠我一贯钱。”
“滚!”
安文生差点没翻脸。
缩在一角跪坐的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旁边趴着黑三郎。
看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两人斗鸡似的互瞪着,实在忍俊不禁,掩口轻笑起来。
“你看,就连我家小娘子都觉得你该还钱。”
“我啐!”
安文生怒道:“我的钱呢?听说你那鲸油灯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咳咳,你有空去店里找帐房,这事不归我管,你别瞪我,该你的那份少不了。”
苏大为挺起胸膛:“我们这是做大买卖的,不欺负人。”
“恶贼,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朋友。”
安文生一脸“沉痛”,颇有遇人不淑之感。
“对了,我交待你的事办了没有?”
“啊?”
“别装傻,苩春彦!”
“记得记得。”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终于有些心虚,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一次遇到了,可惜一时大意还是被她跑了。”
真实的情况是自己翻车,险些着了苩春彦的道。
这一点,苏大为是无论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说的。
人在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排面。
要是说差点被苩春彦给抓了,让安文生怎么看他?
“能在你这么狡猾的家伙手底下逃走,那个苩春彦倒有几分手段。”安文生自言自语道。
“喂,你说话说清楚,说谁狡猾呢?”
“喝酒,再给我倒点……算了,我自己来。”
两年未见,依旧没有生疏,一套吹牛打屁下来如行云流水。
“对了文生,你跟袁守诚到底干嘛去了?”
“这个嘛,秘密。”
“呸,恶贼,跟我还遮掩。”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知道安文生不愿多说,便不再问了。
“不说这个了,阿弥,我倒是听说了你的事。”
安文生正色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吗?”
“嘿嘿,我危险,你还来找我?”
“屁话,我们是兄弟。”
安文生目视着他,缓缓喝了口酒:“赵国公对敌人从不手软。”
这话出来,席间的气氛顿时冷场。
苏大为将酒杯放在桌上,苦笑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够了。”
安文生张嘴吸了口气,待口舌喉间,那**的酒劲散去,才继续道:“我的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如今这种局面,何不……”
他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个“走”字。
一旁的聂苏向苏大为好奇的道:“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
苏大为瞪她一眼,换来聂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
“我也想,但实在舍不下身边这么多亲人朋友。”
苏大为正色道:“我若不在,长孙无忌的怒火朝何处倾泻?”
安文生看着他,久久不语。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说的意思。
活一人,还是活无数人,这本来就没有对错,而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文生,前阵子,我见过苏中郎。”
“苏烈?”
“嗯。”
苏大为道:“你知道当时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安文生摇摇头。
苏大为继续道:“他说听狮子提起我许多次,但一直没抽出空见一下,今天见我想问问我,有没有意随他参军,还说好男儿当报国疆场。”
安文生眼神一动:“看来是要用兵了。”
“啊?”苏大为吃惊的看着他:“苏定方说的是这个吗?”
“你与苏庆节是过命的交情,苏烈当然不想你死,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想拉你一把。你在长安,他护不住你,可你如果跟他随军,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好下手。
何况你在军中,对家中也算是有个保障。”
“这跟用兵有什么关系?”
“废话,他苏烈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要用兵,哪来的底气能护住你。”安文生白了他一眼。
苏大为张了张嘴,越想越觉得安文生这家伙说得有道理。
可恶,这恶贼对这方面如此敏锐。
自己还是被他提醒才想到这一点。
“阿弥,你跟我说这个,不会是,你拒绝他了吧?”
“哈哈,被你猜中了。”
“白痴,这么好的机会,捡功劳都不去。”安文生长叹一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之感。
“呃……”苏大为拿起酒杯,想说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
但一想起安文生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沮丧:“会有功劳吗?”
“呵呵,你怕是不知道苏中郎是什么人,他可是我大唐军神李靖的弟子,他打仗,我就没见他吃亏过。跟着这样的人混,你还怕捞不着军功?”
“有道理。”
“有了军功谁敢轻易动你?就算长孙无忌也要惦量一下。”
安文生眯着眼睛,轻轻喝了一口酒,红着脸道:“何况长孙无忌估计也待不了几年了,你去军中打熬个几年再回来,岂不是正好?”
“没错。”
苏大为一拍大腿:“你说我现在去跟苏将军说,还来得及吗?”
“滚蛋,你自己去问苏庆节去。”
安文生呵呵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苏大为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当时人家邀请自己,自己不去,现在再厚着脸皮去求,这叫什么事?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吃回头草。
苏大为摇摇头,将那丝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
向安文生举杯道:“文生,你刚才说长孙无忌待不了几年了?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前阵子,陛下宴请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席间不光武昭仪做陪,还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
“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废后。”
安文生目光微微一闪,“废后”两个字说得极轻。
“说下去。”
“陛下在饮酒正酣时,先封了赵国公宠姬生的儿子三人为朝散大夫,然后满载金宝缯锦十车,赐给他。最后才说,因为皇后无子,想废后。
但是长孙无忌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陛下的话。
此席不欢而散。
我还听说,礼部尚书许敬宗也为此事找过长孙无忌,结果被他厉色折之。”
安文生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也不知赵国公有没有发现……唔,以他的老谋深算,定是知道了,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势如此。”
“什么讯号?”苏大为一时莫名所以。
“阿弥,你对这方面实在有够迟钝的。”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此次武昭仪括她母亲杨氏出面,试图说服赵国公,此事还局限于后宫争宠。可许敬宗加入说客,这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后宫和朝廷,你仔细品品。”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看了一眼安文生这个白胖子,心想这家伙眼睛还真毒辣。
“安帅,我发现你总能一针见血,把针扎到该扎的地方。”苏大为一脸认真的道:“我敬你一杯。”
“阿弥,不知为什么,你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点欠揍。”
安文生摇摇头,继续道:“每当后宫内廷与朝廷中重臣勾联,就意味着朝局要变了,一些原来的旧臣,是时候换血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色,只听到北风在凌厉呼啸。
“这个冬天,大概会格外寒冷。”
“听你的意思,长孙无忌大概会不好过。”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道:“那他是不是就没精力报复我了?”
“愚蠢!”
安文生差点一口酒喷苏大为脸上。
“越是这个时候,双方越是无所不用其极,矛盾激化到无可调和时,任何一点都是被攻击的对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你早就在这局里,在漩涡最中心了。”
说到这里,安文生猛灌一口酒,被一股辛辣劲呛得连连咳嗽,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阿弥,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你说你图啥?像我这样,闲散一点,钱也不差,天下那么大,西域诸国那么多,走走看看岂不美哉?
朝堂上的斗争,别人躲都来不及,偏你要一头往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