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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步步紧逼

    “太史令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先前我让内侍通传,听说太史令不在太史局内。”

    “臣在查一桩与诡异有关之事,后来回太史局刚好与通传之人失之交臂,因此急忙赶来,不知陛下何事召臣?”

    他没遇上传令的内侍,对之前安定公主的事并不知晓。

    而且此事牵连皇后与公主,李治早已下了封口令,无人敢泄露。

    “苏大为,你来说。”

    李治扬声道。

    苏大为拱手领命,向李淳风把事情简明扼要的交代一遍。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淳风手抚颔下长须,久久不语。

    以他的养气功夫,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出任何情绪和倾向。

    但此事实在有些令他吃惊,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居然也会出现诅咒之事。

    严格来说,皇宫内一切星占咒法,都与太史局脱不了干系,若李治要追究起来,太史令也有责任。

    可惜,长孙无忌并没有打算给他太多时间。

    轻咳一声后,长孙无忌开口道:“太史令,这苏大为说,安定公主那面铜镜有辟邪之能,是你送给他的,可有此事?”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李淳风,神情带了一丝紧张。

    上次拒绝了李淳风让自己加入太史局的要求,李淳风应该不会记仇吧?

    在心里,苏大为觉得,也不用李淳风替自己说好话,实话实说就行了。

    不光苏大为,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大唐帝国权力核心人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淳风的脸上。

    李淳风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赵国公,苏大为说的,不对。”

    嗯?!

    苏大为心头一跳。

    而褚遂良和长孙无忌,则是不约而同的用一种带着轻蔑和冷意的目光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里的含意很明显:我早料到,这苏大为有问题,果然不出所料。

    接着,长孙无忌的目光又投向李治。

    意思是:如何?陛下还有何话说?

    李治一时反应不及,神情微有些错愕:“阿弥你……”

    “等等!”

    苏大为向李淳风急道:“太史令,这铜镜是永徽元年,长安诡异暴乱时,你在长安县衙与本县刑名高手‘老鬼’桂建超下棋,适逢我家中小娘子聂苏在场,你当时亲手将此铜镜送予聂苏。

    前些时日你我见过一面,当时你希望招我入太史局,但是我拒绝了。

    那时你见到聂苏,顺口提了一句,说此铜镜能辟邪,这才有了我拿铜镜送给昭仪,让她用来给安定小公主辟邪压惊。”

    长孙无忌在一旁,冷笑着挥了挥袖:“真是编的一手好故事。”

    褚遂良也颔首道:“这不良帅倒是有几分急智,可惜走错了路,以为可以欺骗陛下。”

    苏大为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李淳风,你居然坑我。

    就在这时,李淳风突然开口道:“不错,苏副帅说的都属实。”

    “呃?”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太史令,你刚说他不对,现在又说属实,在陛下面前,居然如此前后矛盾,你意欲何为?”

    先不说别的,先一顶大帽子扣下。

    但李淳风却是八风不动,处变不惊,轻拈长须道:“我方才说不对,是因为这铜镜,原本贫道是赠予苏大为家的小娘子聂苏,并非送给苏大为,是这里不对。

    贫道说的属实,是指方才苏大为说的那番话,属实。”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往下一落。

    深吸了口气,心情百味陈杂,也不知是该谢李淳风,还是该怪他。

    但是,李淳风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一次说完不好吗!

    不对。

    苏大为看到李淳风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突然醒悟,这贼道明明就是还记着上次拒绝他,在这里给我穿小鞋呢!

    呸,小肚鸡肠,亏得没加入太史局。

    苏大为在心里疯狂吐槽。

    坐在上首的李治,此时也不由苦笑一声:“太史令应该一次把话说完,别让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测。”

    “臣知错,臣会改。”

    李淳风向苏大为瞥了一眼,然后装模作样的向李治拱手施礼,表示知错就改。

    只是在苏大为的心里,已经在这牛鼻子老道头上画了个大叉了。

    真想画个圈圈诅咒一下,死牛鼻子,抓到机会就报仇,一点肚量也没有。

    不过他心里同时也在庆幸,李淳风虽然有点小气,但好在不说瞎话,没有隐瞒真相。

    否则今日只怕是黄泥落裤衩,不是屎也是死了。

    李治揉了揉额头,今天经历大起大落,他的精力已经透支,十分疲乏。

    太阳穴又在隐隐作痛。

    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勉强压住心中的烦闷,他开口向长孙无忌道:“国公,既然太史令已经证明,那铜镜确是太史令所赠,也确实说过能辟邪,此事无须再议,苏大为无罪。”

    “且慢!”

    长孙无忌丝毫没有给天子面子的想法。

    上前一步,以一副咄咄逼人之态道:“陛下,刚才太史令说的没错,但其中有一个问题。”

    “什么?”

    苏大为、李治、李淳风和褚遂良,所有人下意识向长孙无忌看去。

    这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此明显了。

    长孙无忌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他这不是在争案子,摆明了就是不同意动王皇后,甚至不异折辱李治的颜面。

    环顾整个大唐,除了他长孙无忌,还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反对李治的话,如此顶撞。

    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褚遂良低头看向自己脚尖,仿佛脚下有什么稀罕之物。

    李淳风凝视自己手掌,像是在掐着指决推演天机。

    而苏大为,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敏锐的察觉到,在这君臣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正在裂开。

    下一刻,长孙无忌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森寒如冰,像是要将苏大为穿透,看透,要将他的皮肉筋骨内脏,全都照个清清楚楚。

    一股恶寒,从苏大为背后爬起。

    那是一种对危险的直觉。

    近乎野兽般的本能。

    只听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声音甚至无比柔和的道:“纵然太使令说的是真的,那铜镜真是辟邪之物,但,此铜镜离了太史令之手,到苏大为手里,又有多长时间?

    太史令能保证,苏大为保管此镜时,没有做过手脚吗?

    又有谁能保证,不是苏大为利用此镜,暗咒安定公主,嫁祸皇后?

    谁能保证?”

    整个寝宫死一般寂静。

    苏大为感觉自己浑身血液为之凝结。

    这长孙无忌,他好毒啊。

    人嘴两片皮,活的也能给他说死了。

    一言诛心,令苏大为也目瞪口呆。

    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涌上头顶,嗡的一下子,头脑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李淳风也是愣了一秒,若有所思的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苏大为。

    好像有点明白了。

    嘶~

    李治倒吸了口凉气。

    刚才长孙无忌的话,差点令他惊得咬到舌头。

    如长孙无忌所说,那这苏大为,还真脱不了嫌疑。

    莫非……

    李治的脸色不由有些阴沉下来。

    褚遂良几乎是踩着节点,站出来,冲李治抱拳道:“陛下,臣以为,国公大人所说,乃老诚谋国之言,以苏大为所做所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陛下若想彻查此案,何必非得苏大为?

    以臣之见,我大唐不乏刑名高手,光是长安,便是人才跻跻。

    我等从中挑选精于刑狱断案之人就是了。

    这苏大为,在证明与本案无关之前……”

    褚遂良眼神与长孙无忌一碰,接着说道:“让他暂住狱中,隔绝内外,避免扰乱查案,方为上策。”

    高,实在是高。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头脑完全冷静下来。

    将刚才瞬间的震惊,奔腾的内心平伏下去。

    他一眼就看出,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打得一手好配合。

    这两人,这对政治上的盟友太有默契了,一个起头,一个收尾,简直天衣无缝。

    目地只有一个,将苏大为整下去,将他们自己人提上来查案。

    但,争的真是查案吗?

    不,查案只是表象,争的是对这件案情的解释权。

    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有操纵的空间,究竟要害安定小公主的人是谁,到时候,还不是长孙无忌一句话的事?

    甚至从他处理“房遗爱谋反案”的手段就可以看出来,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长孙无忌甚至擅长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到时借着查小公主之案的由头,将他的政敌再扫清一批,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真到那时,李治的位置就更危险了。

    朝堂权力平衡岂止是被打破,而是完全掀桌子。

    这是李治、苏大为,都不愿意看到的。

    “陛下,案情如火,不可拖延,臣肯请陛下将此案交予臣,并,立刻将苏大为押入……万年狱。”

    长孙无忌突然想到苏大为已经两次从长安狱逃狱,干脆给他换个地方,不是自己的地盘,想必,就施不出神通来了。

    褚遂良同时躬身抱拳,气沉丹田,大声道:“臣附议!”

    附议两个字,在寝宫内回荡,余音袅袅。

    现在,两位顾命大臣已经把问题抛给李治了。

    无形的逼迫,不断挤压着李治的内心。

    这位大唐皇帝手指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打着,头脑有些乱,甚至有些乱了方寸。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究竟该不该听从长孙无忌的话?

    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让他不知不觉中,倾向于点头答应。

    毕竟,抗争未必能成功,但躺平,却很容易。

    就在李治内心的天秤一点一点向长孙无忌倾斜时,突然,伴随着匆匆脚步声,一个柔软,但却坚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陛下,我信阿弥。”

第九十章 赌约

    李治脸上讶然,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正好看到武媚娘,怀抱着熟睡的安定公主,走入殿来。

    武媚娘向着李治道:“安定睡着了。”

    她的眼圈依旧有些红肿,发鬓散乱,人也显得有些憔悴。

    面对一个刚刚差点失去孩子的母亲,武媚娘此时的状态,亦在情理之中。

    “媚娘,你来了,刚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李治站起身,向武媚娘迎去。

    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向襁褓中的小公主,见孩子小脸恢复了红润,熟睡正酣甜,一颗心也安稳了许多。

    “嘘,别吵到孩子。”

    武媚娘蹙眉道。

    本来她可以把小公主交给乳母照料,但刚出了那样的事,她此时一刻也不敢放手,甚至不愿意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无论身份多高,地位多尊崇,在这一刻,李治也好,武媚娘也好,都只是寻常的父母,与常人并无二致。

    长孙无忌在一旁抚着胡须,目光深沉。

    褚遂良则是轻声感叹:“陛下舔犊之情,就像是当年太宗……”

    苏大为眉头微动了一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绝不能让长孙无忌如愿,不能将案子完全交到长孙无忌手上,否则这锅自己是背定了。

    李治和武媚娘,自然是不愿意长孙无忌插手。

    但长孙无忌把持朝政多年,便是李治,也很难改变。

    寝宫内,香气从殿角的博山炉里淡淡的升起,虚无飘缈,迷幻之至。

    像极了人心。

    武媚娘与李治轻声说了几句,抬头向苏大为看过来:“阿弥,我信你,这个案子,别人我都不信,我只信你,只想让你来查,究竟是谁想害我和陛下的女儿。”

    “我和陛下的女儿”这几个字,武媚娘加重了语气。

    这话是对着苏大为说,但未必是给苏大为听的。

    “武昭仪。”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开口道:“爱女之心,人之常情,这一点,老臣能理解,但是国家自有法度在,苏大为既然无法洗脱嫌疑,岂能让他来查此案?他理应避嫌,不能因为武昭仪心中偏爱,便乱了法度。”

    比起长孙无忌话术的攻势凌厉,攻人要害。

    褚遂良说话温吞,显得柔和不少,但他的话里,绵里藏针,顿时把难题踢给了李治。

    做为大唐皇帝,你是要为自己的女人的偏爱,而改变决定。

    还是要遵守大唐法度,做出表率?

    李治脸色微变:“右仆射,安定乃昭仪之女,昭仪既然属意苏大为……”

    “陛下。”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了。

    他的中气十足,话里,带着一种犀利的,能斩碎一切的力量感。

    “私情,岂可置于律法之上?”

    这话的潜台词是:老臣在陛下的提议下,刚修好《大唐疏律》颁布天下。

    陛下如此做万民表率,脸疼吗?

    李治刚想说出口的话,一下子被打断,半截噎在喉咙里。

    脸色顿时无比难看。

    武媚娘紧了紧手里抱的安定公主,深吸了口气,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我以为……”

    “哼!”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冷冷一甩袖:“刑狱、律法,乃国之大事,岂能听妇人之言!”

    这一句话,打脸更是厉害,隐隐有指责李治,听身边女人的话,没有自己主见的意思。

    要知道,长孙无忌既是李治的舅舅,又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顾命大臣之一。

    他这般说话,就算是李治也毫无脾气,一时“喏喏不敢言”。

    关于“安定公主被人诅咒”一事的争斗,可以说到此时,大势已定。

    整个寝宫内,回荡着长孙无忌那句“妇人之言”,余音袅袅。

    而长孙无忌,双手负手,昂首挺胸,目光犀利。

    此时的他,比李治更像是一国之君。

    无人能当其锋。

    李治面色尴尬,武媚娘面色涨红。

    李淳风在一旁好似入定一般,伫立不语。

    而褚遂良则是抚须微微点头,对长孙无忌的话完全赞同。

    就在这个时候,苏大为开口道:“如果让赵国公接手这个案子,用多久可以破案?”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被苏大为所吸引。

    苏大为所问的,也正是所有人想知道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抛出来后,长孙无忌也无法回避。

    他眼睛微微眯起,手捋长须道:“若抽调长安刑名,再配合宫中……老夫想,十日之内,定能有个结果。”

    长孙无忌精于大唐各司及刑名之事。

    所以说的话并不是胡乱说,而是一种精确的判断。

    就算再怎么压缩时间,也不能更快了。

    毕竟要抽调人手,要搜罗证据,还要与宫中一些关节相配合。

    最重要……

    当然是统一口径,让结果是长孙无忌想要的那个结果。

    这话刚出口,苏大为就笑了:“太久。”

    “嗯?”

    长孙无忌的眼瞳一缩。

    苏大为的笑容,在他眼里是如此的讽刺,简直就是当着大唐皇帝的面,嘲讽他长孙无忌无能。

    心念电转之下,长孙无忌冷冷的道:“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安定公主之案,牵连甚大,又涉及宫帏之私,岂能儿戏?十天,已经是极快。”

    “赵国公,想必是脱离实务太久,所以未免考虑不周。”

    苏大为微微一笑,看着长孙无忌脸上变色。

    他毫无畏惧,转身向着李治抱拳道:“陛下,以臣算来,别说是十天,就是三五天,也足以令躲在暗处害公主的人,毁灭证据,逃之夭夭,这此万万不可。”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的声音里,少见的带了一丝怒意,

    多少年了,他做为宰辅大臣,从没人能真正引动他的情绪。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有谁人能动摇他的心境?

    草原上的突厥人不能,大唐宗室的李恪、李道宗、李元景他们同样不能。

    因为长孙无忌自认为是真正的强者。

    但是这一刻,在讨论审案之时,他居然被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嘲讽了。

    一丝无名之火,在他心头升起。

    “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臣说十日太久,绝不是虚妄之言,若走了真凶,那我们方才争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句说完,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在此,臣愿与赵国公打个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低于十日?”

    “是。”

    “笑话,你能多快破案?七日?五日?”

    长孙无忌眼神越发阴冷。

    而苏大为,仿佛不为所动,只是缓缓伸出一根食指:“一日。”

    一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褚遂良面露惊容。

    李治和武媚娘都是一脸吃惊。

    就连一直毫无存在感,立于角落的李淳风,也霍然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大为。

    “一日?你在和老夫开玩笑?”

    长孙无忌面孔微微泛红,声音一字一顿的道。

    这一日,与他方才的十日,对比太过强烈。

    长孙无忌事事争先,却在此时被苏大为刺痛了一下。

    不过一个微尘般的存在,平日里长孙无忌高高在上,绝不会正眼看一下的小小不良人。

    今日却在甘露殿中,在大唐皇帝李治面前,令他下不来台。

    “没有开玩笑。”

    苏大为向长孙无忌严肃道:“我一日便能破此案。”

    “若办不到呢?”

    “若一日时间破不了此案,苏大为,愿提头来见。”

    “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也就是明日此时破案?”

    “没错。”

    “哈哈。”

    长孙无忌脸色愈发涨红,但他居然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只是一开口,那声音里蕴藏的冷酷,还是让人不由遍体生寒。

    “果然后生可畏,既然苏副帅想赌,老夫岂能不成人之美……

    这赌局,我应下了。”

    眼神一转,长孙无忌向目瞪口呆的李治道:“愿陛下做见证,我与这苏大为,就立此赌局,给他十二个时辰,若明日此时,不能破案,便斩了他。”

    “阿弥……”

    武媚娘面露惊容,开口想要劝阻。

    但是她才开口,就见苏大为面露坚毅,向自己缓缓摇头。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李治:“这……”

    “恳请陛下准臣与赵国公的赌约。”苏大为坚定的道。

    李治面上犹豫一闪而过。

    他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似是借这个动作下定了决心。

    转向长孙无忌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们做见证。”

    “等等。”

    苏大为突然开口:“臣还有一事。”

    “你莫非想反悔?”

    “非也,臣只是想请陛下授臣临机决断之权,否则宫中情势盘根错节,只怕多有阻挠。”

    苏大为一提,李治立刻反应过来,点头道:“准了。”

    “等等。”

    这一次,却是长孙无忌开口。

    被苏大为一打岔,他终于冷静了一些,察觉到此事有漏洞,忙开口道:“苏大为查案可以,但老夫得再派一人协从,若是不应,这赌约便……”

    “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

    苏大为又笑了,笑得挺开心的。

    但是看他这笑脸,长孙无忌就觉得心里更加膈应。

    这小子,是存心来拉仇恨的吗?

    “长孙大人,您是不是还忘了件事。”苏大为笑道。

    “什么?”

    “既是赌约,双方都得下注,这个赌,我苏大为用的是我的命,我若输了,人头不保,不知赵国公您……”

    长孙无忌手指一颤,失手拔断了一根胡须。

第九十一章 长安十二时辰(上)

    终日打雁,也有被野雁啄眼的时候。

    这苏大为,莫不是属狐狸的?

    长孙无忌目光凝视苏大为:“你想老夫用何下注?”

    “国公不必担心,我只是贱民一个,无品无级,没国公的命精贵。我的条件很简单,如侥幸能在一日内破案,还请国公跟陛下说声对不起。”

    “这是何意?”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从双眼缝隙里,射出危险的光芒:“你想羞辱本国公?”

    “绝对不是。”

    苏大为正色道:“如果这赌局,我输了,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我赢了,岂不是说明国公之前争的事是错的,那么国公向陛下说声对不起,我认为并不过份。

    何况陛下是君,是天子,如果证明国公错了,道歉又有何妨?

    我想以国公的肚量,不至于不敢下注吧?”

    “好个奸猾的小子,话都被你说尽了,本国公若是不敢应下,你又要说我没有肚量。”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看看究竟是我向陛下道歉,还是你输掉一条命。”

    “如此甚好。”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抬起手掌。

    两人在李治和褚遂良、李淳风等人见证下,击掌三下,完成赌约。

    “既然事情定下了,老夫也不久留了,这便向陛下告退。”

    长孙无忌向李治拱手道:“稍后我会从长安抽调精通刑名之人,与苏大为一起办此案。”

    说完,长孙无忌拱拱手,转身昂然走出。

    褚遂良和李淳风也跟着告辞离去。

    殿中,只剩下武媚娘和李治、安定小公主和苏大为四人。

    “媚娘……嘶,我这头痛,头痛得像要裂开了,媚娘!”

    刚才还端坐,摆出一副君王气概的李治,忍不住按住太阳穴喊痛起来。

    “阿弥,过来!”

    武媚娘向苏大为喊道:“快帮我抱一下安定。”

    “哦。”

    被武媚娘以一副阿姊的口气指挥,苏大为没半点不适。

    他小步跑上来,有些笨拙的将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抱住。

    “瞧你笨手笨脚的,轻一点,对,左手环过脖颈,右手从下面托住她。”

    “阿姊。”

    苏大为有点尴尬:“我没抱过孩子。”

    “没抱过可以学,难道你想替我给陛下按揉?”

    苏大为摇头否认:“不想。”

    “嗯?”

    两手压着太阳穴,表情痛苦的李治张开眼睛,向他看过来:“怎么,帮,帮朕按头痛的地方,你还不愿意?”

    “咳咳,陛下,术业有专攻,这个还是让阿姊来吧。”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看着武媚娘走过去,用纤巧的手指轻轻按压着李治的太阳穴。

    她的手很灵巧,动作时而沉稳,时而轻盈。

    苏大为暗想:好像听说唐高宗后来是痛风病还是头风病?现在就有些征兆?

    “陛下你这头痛经常发作吗?”

    “偶尔,精力耗尽或是没休息好,就会有一点。”

    随着武媚娘的手指按压,李治脸上的痛苦之色稍缓:“传太医看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大概是大兴宫太过潮湿了。”

    “陛下,要不大明宫那边……”

    “如今朝廷钱粮也不宽裕,四处用兵,大明宫再过些年吧。”

    李治长呼了口气,张眼看了一下苏大为,看着他怀里抱着安定公主,一副手足无措又憨憨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苏大为,你叫朕如何说你?”

    他的嘴角痛得一抽,缓了一缓,继续道:“你为何要与赵国公立此赌约?”

    苏大为笑道:“如果我说是为了陛下……”

    “嗯?”

    李治和武媚娘一起看过来。

    别说两人还真有夫妻相,那眼神,那表情,分别在说:你编,你接着编。

    “咳咳,好吧,我说,我是为了安定。”

    苏大为认真道:“也是为了阿姊。”

    “安定公主出了这种事,可见宫内有人想对阿姊不利。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既为阿姊的弟弟,就有责任照顾我的外甥女,谁害安定,我便要找出那人,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话说完,瞧着李治脸上还是不太信。

    苏大为苦笑道:“是真的,而且,以长赵国公的手段,如果他查案,一来,可能拖延太久,我担心抓不到真凶,二来,我也怕被牵累进去。

    我身为长安县不良副帅,既是查案,既是查跟安定公主和阿姊有关的案子,自是责无旁贷。”

    李治点点头:“朕知之。”

    他伸手按住武媚娘按压自己头顶的柔荑,接着道:“此案,你打算从何入手?”

    “臣准备先去询问皇后,以及皇后身边的人,先前皇后曾言及萧淑妃,所以萧淑妃那边臣也会去查。”

    说到查案,苏大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李治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如此查案,如何能在十二时辰之内抓到真凶?”

    “陛下,我有把握。”

    苏大为微微一笑:“请容臣先卖个关子。”

    “好吧,断案由你便宜行事,朕不多问,但,朕希望你能赢。”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头道:“阿姊,姐夫,你们就放心吧。”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治咳了一声,指着苏大为,一时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苏大为,你跟当年一点没变。”

    “谢陛下谬赞了。”

    苏大为装模作样的看看外面日头,脸色微变:“时间无多,阿弥请陛下手谕,这便开始调查案情。”

    未时。

    苏大为站在玄武门前,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一旁的薛礼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吃惊的问:“你真的,跟国公打赌?”

    “真的。”

    “二十四时辰破案?”

    “不是二十四,是十二时辰。”

    他盘算了一下,接着道:“现在大概还剩十一时辰多一点。”

    “你疯了不成?”

    就算薛仁贵胆大,此时也被吓了一跳。

    跟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孙无忌打赌,而且还是一天之内破案,此案还牵到后宫。

    可以说,每一条,都突破常人想像的极限。

    就算再蠢的人,也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旁人躲都来不及。

    可偏偏这苏大为……

    薛礼泛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吃惊的道:“道理我都懂,可你,你为何要来找我?”

    “因为这满皇城里,我谁都不认识,也谁都信不过。”

    苏大为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薛礼的肩膀:“我只信你。”

    薛礼不由点头,这听起来还蛮感动的。

    “不对!”

    他突然回过味来,一巴掌拍开苏大为的手:“你,你拖我下水。”

    “别这么说,薛将军,你可知,此事不是为了我苏大为,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陛下?”

    “当今天下,谁不知长孙无忌擅权,陛下已然成年,但在朝堂上每每还要看长孙无忌的脸色,今天的事,只是后宫一件案子吗?

    绝不是。

    这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向陛下逼近。

    堂堂大唐天子,连亲生女儿都不能保全。

    你说,我大唐还能好吗?”

    “这……”

    “薛礼,我记得你上次说过,陛下乃有为之主,你对陛下十分感激,陛下还赠你宝马,希望你做他的千里驹,在这个时候,你不帮陛下,还有谁能帮陛下?”

    “我,我……”

    薛礼面孔涨红,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阿弥,你说要我如何做?”

    “还有十一个时辰。”

    马车里的长孙无忌看看天色,自语了一句。

    “国公。”

    在他面前,有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向他谨慎行礼道:“不知国公召我来……”

    “这里有一件案子,需要你……你可明白?”

    “喏。”

    “好了,你持我的金鱼袋,还有书信,去吧,我会让七郎陪你走一趟。”

    “谢国公。”

    清瘦男子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拱手下拜。

    待他从马车出去,长孙无忌在车里端坐,闭目不语。

    过了半刻,听得有人在车厢上轻敲了两下。

    他张开眼睛,刚好看到褚遂良,颤巍巍的掀开车帘进来。

    “慢点。”

    长孙无忌伸手,挽住对方的胳膊。

    “咳咳,我们都老了,这身子骨,不中用了。”

    褚遂良摇头叹息着,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又伸手敲了敲膝盖,这才开口道:“我刚才看见周二郎了。”

    “嗯,他是刑讯高手,让他办此事,我放心。”

    “我说你呀……”

    褚遂良摇了摇头:“为何和那苏大为置气?以咱们的年纪,身份,何必自降身份,就让他查好了。”

    “不可。”

    长孙无忌轻笑了笑,手指敲打着车厢壁,发出富有节律的声响。

    “在旁人看,这只是后宫争宠,但老夫看到的却不同。”

    “如何不同?”

    “这是一局棋,王皇后,是我关陇门阀在后宫中重要的布子,此子,绝不容有失。”

    长孙无忌缓缓的道:“皇后若去,我们在后宫,便若瞎子,是以,我们不能退。”

    “但是陛下……”

    “陛下如何想,暂时无须理会,这天下,是我等帮太宗皇帝一起打下来的,怎可看它生乱?这些年,不光山东那帮人,各地寒门,也都削尖脑袋想钻进朝堂,祸乱大好局面,老伙计,我等能退吗?”

    褚遂良一时为之沉默。

    “苏大为是第一个,敢公然在陛下面前挑衅老夫的人,此子若不除,老夫难安。”

    长孙无忌手指重重一敲:“我就不信,他真能在一日之内,破了此案。”

第九十二章 长安十二时辰(中)

    “破不了。”

    “一日?便是给你十日又如何?你以为你是谁?”

    苏庆节颇有些气急败坏,在苏大为面前甚至有些不顾形像张牙舞爪:“那是皇宫,那是内廷,那是陛下的嫔妃和皇后,这案子怎么查?没法查!”

    “咳咳,那个……”

    苏大为认真的纠正道:“不是一日,也不是十二时辰,现在是……未时快过了,严格来说,还剩十一时辰。”

    “你个疯子!”

    “你帮不帮我?”

    “不帮!”

    “你再说不帮?”

    “行行,怕了你了,你要我如何做?”

    苏大为大笑着揽着苏庆节的肩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你看我们都姓苏,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你只要……”

    “你少来,你是不是要害我?”

    苏庆节警惕的拍开他的手。

    “怎么会呢,你要相信我,就看我的人品,你看我脸上就差写上靠谱二字。”

    “恶贼,我信你才怪!”

    朱雀长街上,钱八指匆匆赶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周良抱拳道:“公交令,不知……”

    “嘘~”

    周良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街边,找了个四下无人处:“阿弥让我通知你,要这样……”

    “他,他居然真的赌了?”

    “真的,在赌命。”

    “疯了?我们这些低贱的不良人,怎当得堂堂国公……”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阿弥说,只有一天时间,现在……”

    大慈恩寺,大雁塔下。

    南九郎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气喘呼呼的向知客僧道:“求见,求见玄奘法师。”

    守住塔门的是一个胖大和尚,见状向南九郎上下打量一眼,摇头道:“法师岂是轻易得见的?你还是请回吧。”

    “等等。”

    南九郎忙道:“我是苏帅,是苏大为手下的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玄奘法师。”

    “哦?”

    悟能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想了想道:“如果是苏大为法师多半会见,你是他……”

    “手下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法师,麻烦通传!”南九郎紧张的道。

    他接到命令,已经是拚了最快速度赶来大慈恩寺。

    可惜卢慧能回岭南了。

    听说他在的时候,倒是可以在这大慈恩寺出入自由,特别得到玄奘法师的看重。

    “抱歉,我还是不能让你进去。”悟能双手合什,用身体挡在南九郎面前。

    “这是为何?”

    “法师今日在与人辩法,不接外客,莫说你只是苏大为手下不良人,便是苏大为亲至,也只能等候。”

    “那法师辩法要多久?”

    “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也是有的。”

    “这……”

    “皇后,中郎将薛礼求见,为查案而来。”

    薛礼站在殿前,拱手扬声道。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薛礼再次开口道:“皇后……”

    “大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名宫女走出来,向薛礼横眉冷对。

    左边一人道:“一个小小的中郎将,怎敢打乱皇后休息?”

    “就是,你一个粗鄙武夫怎敢乱闯后宫,还不速速退下!”

    陪在薛礼身边的王福来,陪起一张笑脸,小心翼翼的解释道:“两位,薛将军是受苏大为所托,这苏大为呢,是陛下亲口许了查安定公主的案子,是……”

    “我啐!”

    右边的宫女狠狠一口唾在王福来脸上。

    “你个没脸没皮的老东西,再敢乱吠,小心我掌你的嘴!”

    “皇后身份高高在上,你们算什么东西?退下!有多远滚多远!”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定睛细看眼前之人,不由笑道:“原来是旧友。”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周二郎冲他笑着拱手道:“上次长安狱中多有得罪。”

    “无妨,都是为了查案。”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里却骂了一声,长孙无忌这老贼。

    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房遗爱案,苏大为被下长安狱后,曾来审讯他的那位中年男人。

    “哈哈,山水有相逢,我跟苏副帅也算有缘,对了,在下周扬,家中排行第二。”

    周扬向苏大为皮笑肉不笑的道:“你我打过交道,此次案子定能好好配合。”

    “好说,好说。”

    苏大为勉强笑着,心知对方定是长孙无忌派来给自己上眼药的。

    咚咚咚!

    恰在此时,远处鼓楼上报时鼓声响起。

    耳中听得有人喊:“申时正。”

    只剩十个时辰了。

    啪!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往白子的方向步步紧逼。

    落子之人,正是当今大唐赵国公,长孙无忌。

    而坐他对面的,自然是他的老搭裆。

    大唐右仆射,褚遂良。

    双方都是布衣之交,从李唐晋阳起兵时起,便跟随着李世民,到现在,不觉已经匆匆数十栽。

    “还记得当年跟着太宗,有时候前面在打仗,我二人便在军帐中手谈一局。”

    “时光跑得太快,想想当年,有时候还挺怀念的。”

    “哦?”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我却不怎么怀念当时……”

    他拈须道:“对我来说,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

    褚遂良点点头:“昔年杨广无道,欲借征辽东,削弱我关陇门阀,终于引火**,好不容易我们有了现在安定的局面。”

    “一刻也不能放松啊,山东、江南,那些新旧门阀步步紧逼。”

    长孙无忌眼神闪动:“如今虽然是我们关陇势大,但是天下那么多野心之辈,都想分一杯羹,想要镇住他们,并不容易。”

    褚遂良点点头:“咱们这两个老家伙在时,还能镇一镇,就怕百年之后,后继无人。”

    长孙无忌无语,只是向棋盘指了指,提示褚遂良快点落子。

    等白子落下,他拈起一粒黑子,提起衣袖,重重落了下去。

    啪!

    “所以王皇后,及太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长孙无忌眼现咄咄逼人之势:“只有未来的皇帝,都出自关陇,才能保证门阀的利益,才能不被那些人夺去权柄。”

    “此境危矣,只能步步小心。”

    褚遂良脸颊微微一抽。

    只有身在关陇门阀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眼前的处境。

    没错,如今的朝堂第一人,长孙无忌出自关陇贵族。

    整个朝堂,重要位置也几乎都是关陇门阀之人。

    但正是如此,才更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从山东望族,到江南氏族,到底层寒门,无数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挤进来,抢夺权柄,抢夺晋升之路,那种巨大的压力。

    看似鲜花着锦,一片繁华,可危机,也在酝酿了。

    “必须用酷烈手段,镇住那些肖小之辈!”

    长孙无忌沉声道:“这天下,是我们关陇门阀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

    “说的不错。”

    褚遂良缓缓落下一子:“苏大为那边?”

    “不用担心。”

    长孙无忌长吸一口气,笑了笑。

    这一刻他身上透出无穷的信心。

    那个睥睨天下,傲视朝堂的长孙无忌又回来了。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萧淑妃说她不见。”

    侍立在殿门外的宫女,冷着脸道:“萧淑妃说了,要见她,你可以去势,做内侍,或者做宫女,方可见。”

    脸上挂着笑容的苏大为,神情一僵。

    这萧淑妃手下宫女,说话有点毒舌啊。

    去势,就是阉掉,做太监,做公公。

    做公公就算了,你还让人做宫女,是几个意思?

    苏大为脸上保持着微笑,点点头:“我奉陛下手谕,来查案,其实也不会多打扰,就问几个问题。”

    “那你让陛下来吧,除了陛下,萧淑妃谁也不见。”

    “阿姊……”

    “谁是你阿姊,少攀亲戚!”

    呯!

    殿门被宫女重重扣上,差点把苏大为的鼻子给撞了。

    苏大为退后几步,摸着自己的鼻子,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苏帅,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大为转头看去,恰好看到李淳风正站在花园中,向他抚须摇头。

    “苏帅难道以为,陛下答应,你便能调得动这后宫之人?真以为皇后和萧淑妃会配合你查案?”

    他抬头看看天:“还剩九个时辰,贫道真替苏帅觉得可惜。”

    “太史令有空在这挖苦人,不如帮我一个忙。”

    “哦?你居然想我帮忙?”

    李淳风笑眯眯的点头:“可以啊,不过我一向只帮自己人。”

    “我……”

    “所以苏帅是打算加入太史局了吗?”

    “你……”

    “若不加入,贫道就没法出手帮忙,若不帮忙,只怕十个时辰以后,苏帅便要人头落地。”

    李淳风微笑着看向他,一脸亲切:“不知苏帅打算怎么做?”

第九十三章 长安十二时辰(下)

    周扬将手里的毛笔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润湿,然后提笔,在随身案牍上,记下一行字:申时末,苏大为见李淳风。

    笔尖上的墨汁,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又酸又涩,然而他却不以为意。

    等记录好后,一抬头,发现李淳风已经转身离开,而苏大为正在紧闭的萧淑妃殿门前站着,双手抱臂,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周扬向苏大为走去:“李淳风走了,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想知道?”

    “嗯。”

    “你可以拿消息来换。”苏大为爽朗笑道:“我这人最是公平。”

    周扬愣了一下,向他抱了抱拳:“受教了。”

    原本,也没指望苏大为能告诉他。

    他的本份,就是做好一双眼睛,苏大为看到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该记的都记下来。

    如此一来,就算苏大为真有三头六臂,也玩不出花样。

    “苏帅,还等吗?”

    周扬右手执笔,向天上指了指:“马上就要过申时了。”

    “等,为什么不等。”

    苏大为后背靠着一株大树,双手抱胸,两眼微闭,居然就真的在树下等候。

    这个举动,令周扬有些疑惑。

    听国公说,苏大为与他打赌只有一日夜的功夫,十二个时辰,如今只剩九个时辰了……

    但他看上去却丝毫不慌,莫非,有什么倚仗?

    “那个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确实有几分本事,也破过好几件大案。”

    长孙无忌举起手里一颗黑子:“但他所有的伎俩,在我这里都行不通。”

    啪!

    黑子落下,隐隐对白子大龙形成包围之势。

    褚遂良手抚长须,有些惊讶道:“愿闻其详。”

    长孙无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粒黑子在他指间翻转着:“身为不良帅,他手下有不良人,有明暗探,在宫里有人脉,还有武昭仪和陛下信重,他所倚靠的便是这些。”

    褚遂良凝神听着,将手里的白子缓缓落下:“听这么说,他确实有破案的能力。”

    “可若将他倚仗的这些,全数斩断呢?”

    长孙无忌手里黑子重重向棋盘上一扣:“断其手足。”

    隆隆!

    一队马车在长安街道上疾驰而过。

    “驾驾!”

    马车夫用力甩动着长鞭,想让车跑得更快点。

    眼看要冲过前方街道,突然,前方的街口冲出一队执戟武士。

    “停下!”

    带着的金吾卫大喝:“金吾卫,奉命查案。”

    “吁~”

    马车夫大惊,赶紧一拉缰绳,马车又前出了一段距离,这才勉强停下来。

    “几位,我们这是长安公交署的车,有公务……”

    这说话的马车夫,赫然便是苏大为曾经手下的不良人,名为劳三郎。

    他和赵磕巴两人,如今都是公交令周良的左膀右臂。

    “奉命查案,管你什么公务,下来!”

    金吾卫手握横刀刀柄,厉声道。

    长安县。

    钱八指神色凝重,带着一队不良人快速穿街过巷。

    “八爷,这次这么急吗?”

    “生死攸关。”

    钱八指咬牙道:“若你们想帮阿弥,就别问,宫二,沈元,你俩去一趟咸水胡同。”

    “你们几个,跟我去一趟武顺家。”

    “武顺?就是那个……”

    几人正要分头行动,陡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轰然接近。

    钱八指抬头看去,瞳孔为之一缩。

    一队生面孔的金吾卫,赫然堵住去路。

    角落里香炉兽口中,不断喷吐着烟雾。

    令棋局变得扑朔迷离,如梦似幻。

    褚遂良嘴角带起一丝笑意,摇头道:“你下棋还是那么厉害,算无遗策。”

    看看棋盘中,白子大龙已经被黑子围住,情势危矣,但还有那么几个活眼,还有一线生机。

    “就算宫外那些不良人看住,但这棋局,最重要还是在宫内吧?”

    “宫内?”

    长孙无忌一枚黑子落下,正将一处活眼堵住。

    哗啦~

    一盆水从敞开的殿门中泼出,浇了薛礼劈头盖脸。

    这位曾经纵横辽东战场,杀得高句丽人鬼哭狼嚎的大唐悍将狼狈的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王皇后一身盛妆,眉点花瓣,伫立在殿门后,透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意。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军汉,敢在皇后宫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陛下令你查案,难道陛下许你折辱皇后了吗?还不速速退下!”

    王皇后的声音,不疾不缓,但是母仪天下之皇后,身后站着关陇门阀,长孙无忌,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

    薛礼额头冒汗,双手抱拳,沉默着后退几步。

    “恕臣无礼。”

    “没人可以动皇后,这案子查不了。”

    长孙无忌两眼闪动着杀机:“若给他充足时间,老夫倒要顾忌几分,区区十二个时辰,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在宫中翻云覆雨不成?”

    长孙无忌盯着棋盘,轻轻落下一子。

    “这局,却是老夫赢了。”

    这一子,堵上最后的活眼,白子大龙,瞬时被屠。

    “恕臣无礼。”

    同样一句话,突然从薛礼身边响起。

    薛礼愕然回头,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少年内侍,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躬腰腰,笑得两眼眯成了缝。

    “你是?”

    “奉陛下令,皇后须得全力配合此案,否则陛下定不轻饶。”

    少年内侍一翻掌,手里举起一块金色令牌,同时口里道:“来人,帮皇后洒扫吧。”

    自内侍身后走出一队宫中宿卫,大步向皇后宫殿奔去:“得罪了!”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这些如狼似虎的宿卫简单粗暴的撞开殿门。

    如此胆大包天,把薛礼也是看得呆了。

    再看一眼这些侍卫装扮,他顿时哑然失笑:“原来是千牛备身。”

    大唐天子近卫为左右领左右府,也就是所谓十六卫。

    其中金吾卫主要是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非违。

    简单来说就是维护治安,当巡警用的。

    而千牛备身,属于左右千牛府,其职能主要是掌宫殿侍卫及供御之仪仗。

    从制度上看,左右千牛府是皇上贴身侍卫机构,除了大将军、将军和中郎由天子亲自选任,下属的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等军官,也多从王公贵族中选拔。

    这些人,个个都有过硬的背景。

    此时持了李治之命,就连皇后的寝宫都没放在眼里。

    “哎呀,怎么如此便屠了老夫的大龙!”

    褚遂良盯着棋盘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哈哈笑着,在边角落下一子:“虽然大龙被屠,但此局方到中盘,如果能在边角走活,未尝不能翻盘。”

    他一子落下,原本散乱在棋盘角落的几粒白子顿时连了起来,大有起死回生之相。

    周扬很困惑。

    跟着苏大为在宫里转了半天了,萧淑妃的宫殿到底还是没能进去。

    但这苏大为,却没有放弃。

    而是找了一名内侍带路,在宫里转悠起来。

    看他这模样,哪里是破案,倒像是逛园子来了。

    “苏帅。”

    周扬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何意?”

    “我在破案啊。”

    苏大为回头向他手里的卷宗指了指:“二郎怎么不记下来?”

    这话说的,周扬脸皮一抽,感觉这苏大为的笑容,真的很欠揍,好想把卷宗砸他的脸上。

    虽然心里不爽,但周二郎毕竟不是普通人,他笑着点点头,右手毛笔笔尖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糯湿将笔头墨汁化开,又在卷宗上写下:酉时,苏大为在宫中闲逛,似无目的。

    “周二郎,上次在长安狱里见到你,觉得你在这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要是普通人被你审问,一定能掏出点东西来。”

    “可惜,还是没能从苏帅这里讨得便宜。”

    “哈哈,因为我不是普通人。”

    苏大为一笑:“对了,还没请教二郎,官居何职?”

    “在下现为刑部令史。”

    大唐刑部主要针对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员,职能没有后世的大。

    有行刑权,处罚权却在大理寺那里。

    刑部有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一人,正四品下。

    其属有四:刑部、都官、比部、司门。

    刑部令史属刑部,在尚书、侍郎之下辅佐,主要职能是掌律法,按覆大理及天下奏谳。

    苏大为闻言不由笑道:“周令史一身所学皆在刑名,只在刑部门下做些案牍之事,未免太过屈才。”

    “不屈不屈,熬得几年,有本事终能出头。”

    周扬清瘦的脸上,狭长的双眼微微一闪:“这次不就是国公赏识,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

    “哈哈哈。”

    苏大为笑了几声:“能不能立功,有时候不看你本事有多大。”

    “那看什么?”

    “看命。”

    苏大为一脸正色。

    周扬陪着干笑了几声。

    只是他的笑音暗哑难听,像极了夜袅。

    天色,渐渐暗沉。

    周扬抬头望天,右手的笔头向天指了指:“苏帅,天黑罗。”

    咚咚咚~

    长安报时的鼓声响起。

    戌时正。

    炉中兽香燃尽。

    盘中残棋数颗。

    余烟袅袅中,长孙无忌长身而起,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老腰,抚须笑道:“棋走完了,也该回去了。”

    “啊,已经是戌时了……回去睡了,一觉起来,天就亮了。”

    两个老伙计,并肩走出。

    空荡的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棋秤上,代表结果的棋局中,只剩黑子。

第九十四章 最后一刻

    报时鼓声已毕。

    宫门落锁,各坊封门。

    甘露殿中,大唐皇帝李治站在殿门前,仰观天外。

    此时,星空漫布,明月高悬。

    李治不禁长叹了口气。

    心中,既有替苏大为的担心,也有对那背后阴谋暗害安定公主的恨意。

    有对长孙无忌的忌惮,又担心触动那背后庞大的利益。

    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君王,看似无所不能,但其实处处如履薄冰,处在夹缝里。”

    “陛下。”

    武媚娘的手从后面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腰:“早点安歇吧。”

    “不知阿弥这时候,在做什么?”

    无论办案能力再强,宫门落锁,各宫各皇后妃嫔也要休息。

    李治就算再信任苏大为,也不可能让他在这之后,继续去打扰后宫。

    所以,苏大为还能做些什么?

    ……

    卯时正,大唐照例在太极殿进行朝会。

    只是今日朝会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

    李治一手支着脸颊,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虽然上次发火以后,五品以上官员好似收敛了,继续向上递奏折。

    但其中的变化,李治是清楚的。

    挥了挥衣袖,打断一名三品官的陈述,李治从一旁拿起一份奏折道:“这是关于雇雍州四万人修筑长安外郭的折子,赵国公怎么看?”

    长孙无忌抬头看了一眼。

    褚遂良及其余的官员都有意无意看向长孙无忌。

    长安城是大隋时建立的,因为大隋存在时间太短,当时的外郭并没有完成。

    直到大唐建立,经历高祖、太宗两朝,已经四十余年。

    但前期频频用兵,也是到李治这里,才略为安定,这才有空去关注城郭问题。

    长孙无忌手执笏板,低首道:“臣以为,完善长安外郭确有毕要,此事,可行。”

    “那就好,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治左右环顾了一下:“若无其它要事,退朝吧。”

    随着内侍扬声喊出“退朝”二字,声音经由执戟宿卫,一声声向外传递。

    数通鼓声毕。

    百官鱼贯而出。

    李治,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向身边亲近内侍问:“苏大为在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昨晚在宫门落锁前,苏大为便出宫了。”

    “出宫了?”

    李治略有些意外。

    虽然心里也想着不能让苏大为在霄禁后,继续折腾内廷,但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出去了。

    “没发生任何事吗?”

    “回陛下,没有。”

    面色白净无须的内侍小心翼翼的道:“就是之前在皇后那里,千牛备身们闹了一下,皇后似乎……”

    “不管她,摆驾回甘露殿。”

    “喏。”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陛下,现在是辰时。”

    辰时?

    昨日苏大为与长孙无忌的赌约是午时甘露殿里定下的。

    也就是说,苏大为必须在午时之前,赶到甘露殿,呈交案情结果,并且确实破获此案。

    “还有两个时辰。”

    李治在心里道。

    太阳缓缓爬到头顶正中。

    长孙无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影子,它缩成小小一团,几乎看不见。

    耳边听得远远传来报时鼓声。

    “大荒落,言万物皆炽盛而大出,霍然落之,故云荒落。”

    咚咚咚!

    大荒落,指的是巳时到辰时这段时间,也就是巳时到午时,两个时辰。

    对应后世的是上午九点到一点,这个时间段。

    此时的报时鼓声,显示已经是午时正。

    长孙无忌在金吾卫的陪同下,走入甘露殿。

    一眼看到坐在椅上的李治,以及伫立在他一旁,怀抱着安定小公主的武媚娘。

    李治的神情略有些不安,而武媚娘,平日里见她都是一副清淡表情,似乎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笑容恬淡。

    此时,脸上也不见了笑意。

    眉间,隐隐蹙着。

    长孙无忌目光在殿内一扫,不见苏大为。

    他便无声的笑起来。

    不出所料。

    他暗想。

    “十二个时辰,想破一件涉及后宫,涉及皇后及公主的案子,历朝历代,古未有之。”

    暗自摇头,长孙无忌走入殿中,向李治拱手道:“见过陛下。”

    “赵国公,请先稍坐。”

    “苏大为还没来?”

    “没来。”

    长孙无忌点点头,心中盘算,只剩半个时辰。

    应该是不可能翻盘了。

    这次,能剪除这个站在武媚娘身后的不良副帅,也算是小有收获。

    长孙无忌在内侍的指引下,走到殿前一侧,在李治左手边的位置上坐下。

    因为是内廷,不是上朝,李治对这些老臣都比较优待,赐坐免去他们站立之苦。

    长孙无忌刚刚坐下不久,褚遂良、李淳风二人也来了。

    相互点头,与李治见礼后,也落坐等候。

    做为昨天赌约的见证,大家都须在场,以示公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运去,褚遂良抚了下胡须,在坐中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关于此次修长安外郭,所需钱粮……”

    说完钱粮的事,估摸着时间已快到了。

    长孙无忌已以频频看向殿外。

    倒不是看苏大为来没来,而是看日头。

    半个时辰的一半。

    约等于后世半小时。

    时间,快到了。

    甘露殿里,再次沉寂下来,只有安定小公主伊伊呀呀的声音。

    武媚娘怀着着女儿,轻轻摇晃着,轻拍着,在李治面前来回走动,对女儿哄睡。

    李治察觉自己心头莫名的焦躁起来。

    他扭头看去,看到殿中内侍在一旁点起一支香。

    这也是计时用的。

    两支香后,如果苏大为还不出现……

    安定小公主渐渐安静下来,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小脸上带着红晕,沉沉睡去。

    武媚娘爱怜的看了看女儿,抬头又看了一眼线香。

    心头顿觉一沉。

    第一支香,已经快要烧尽了。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嘴角挑起自得的弧度,摇头道:“我等日理万机,居然要为这个小小的不良帅在此等候,真是滑稽。”

    “看时辰,应该是不会来了。”褚遂良点头附和道:“一日内破案,太过离奇,会不会……此人自知无法破案,已经趁夜逃走了?”

    话音刚落,远远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谁说我逃走了?”

    一身风尘仆仆的苏大为快步闯入殿中,难掩面上疲惫之色。

    他大步上前,对着李治与武媚娘单膝下拜:“臣苏大为,特来履约。”

    啪!

    墙角那铜炉上,一支香刚刚燃烬。

    李治哈哈一笑:“来了就好,爱卿起身,免礼。”

    大袖一挥,忍不住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透出的意思是:如何,朕的眼光没看错人。

    长孙无忌抚须提醒道:“苏大为,还有一支香的时间,便是未时。”

    未时,就是午时过。

    也就意味着十二时辰完成破案的赌局,必须在这一支香的时间内完成。

    苏大为站起身,目光与坐在另一侧的李淳风一对,微微点头道:“时间足够了,正要回禀陛下,关于安定小公主的案子。”

    这句话说出来,殿中李治、武媚娘、李淳风、褚遂良及长孙无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案情究竟如何?

    究竟是谁在暗害小公主?

    苏大为到底抓没抓到真凶。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理了理脑中思路,开口继续道:“陛下、昭仪、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请听我细细讲来。”

    说完这句,他看了一眼刚刚被点起的那支香。

    香头处的火光忽闪,明灭不定。

    “安定公主之案,臣先说结论。”

    苏大为对着长孙无忌,也同时向着大唐皇帝李治,武媚娘道:“王皇后,不是凶手。”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而长孙无忌更是惊讶得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苏大为一样,将他上下打量。

    意外,实在太意外。

    原本以为这苏大为是武媚娘的人,一心想着打压皇后,好让武媚娘有机会窥视后宫之主。

    却没想到,这苏大为一开口,便把王皇后摘了出去。

    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目光闪动。

    他心里,并不相信苏大为会如此好心。

    “阿弥,凶手到底是谁?”

    李治忍不住追问。

    苏大为继续说下去:“陛下,皇后不是凶手,但皇后是参与者。”

    嗯?

    这意思,还是与皇后有关了?

    长孙无忌面色一沉,嘴角挑起嘲讽冷笑。

    他的目光凌厉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嘴上。

    心中暗道:老夫早料到了,就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暗害安定公主的凶手,不是一人,而是一股潜藏在暗处的力量,有预谋的借助宫中贵人,欲达成不可告人的目地。”

    苏大为拱了拱手,声音沉重的道:“陛下,赵国公,此案,不仅仅是安定公主之案,更涉及无数隐秘,若此案凶徒不除,甚至会威胁我大唐江山社稷!”

    此话一出,殿内空气为之一凝。

    下一刻,长孙无忌眯起的双眼猛地张开,厉声道:“苏大为,你不要危言耸听!”

第九十五章 剥茧抽丝

    “赵国公不必心急,听我一一道来。”

    苏大为微微一笑,摊出右掌:“陛下,诸位,可以看看此物。”

    李治一个眼神传过去,立刻有内侍上前,将苏大为掌心之物用丝帕包起,捧于掌间,一路小跑回到李治身前。

    “此为何物?”

    李治有些纳闷,伸手想要取帕中之物。

    苏大为忙道:“陛下,不要碰。”

    李治的手指,在距离帕中物数寸的地方停住,下意识抬头去看苏大为,一脸费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李淳风也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那丝帕中的,乃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看起来像是某种宝石,散发出微微光芒。

    苏大为抱拳道:“回陛下,这是昨天,我在安定公主寝宫里发现的。”

    “嗯?”李治一愣:“继续说。”

    “是,昨日安定公主为何会被人诅咒?险遭不测,臣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现场,救回公主后,臣忽然发现一个细节,就是此物。”

    苏大为遥指了一下那粒黑色珠子,继续道:“见到此物,我心中便有些猜测,经过十二时辰查案,果然与心中所想能对上。”

    涉及安定公主之事,武媚娘也分外焦急,忍不住嗔道:“阿弥,你还不快些说出来,别卖关子了。”

    “是。”

    苏大为道:“此物究竟是何构成,臣虽然还不了解,但,它有一种味道,臣却很熟悉。”

    “味道?”

    “诡异的味道。”

    苏大为开口道:“贞观二十三年,臣初为不良人,当晚巡夜即遇‘诡异出行’。”

    “永徽元年,臣破获高句丽间谍案、兰池宫之案。”

    “永徽二年,臣破上元夜劫童案。”

    “永徽三年,臣破获倭国半妖之案。”

    苏大为一口气说出自己历年来破的案子,不得不说,他这履历十分漂亮。

    但是长孙无忌和李治他们显然要听的不是这些。

    “你说这些是何意?”右仆射褚遂良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右仆射,臣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各位,论及对诡异之事,在不良人中,没人比我苏大为更懂。”

    苏大为自信的道:“这珠子上的气味,臣十分熟悉,正是掺杂了诡异血的邪物,是以臣确定,此案与诡异中的‘半妖’有关。”

    “半妖?”

    “半妖者,有诡异之血,又非纯血诡异,有些是感染了诡异之血变成的,有些,却是另有机缘。这半妖,比诡异更善于隐藏,藏于我大唐之内,行种种不可告人之事。

    上元夜劫童案,是臣初与半妖遇上,当时卷宗可查,几位被劫孩童中,有人就感染了半妖之血。

    当时此案最后查到萧氏旁支萧**一家,救回被劫的孩童,但萧**全家已然自尽。

    臣曾怀疑此案另有隐情,可惜迫于压力,未及深挖。”

    长孙无忌声音阴冷的道:“你说了这许多,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有关。”

    苏大为声音坚定的道。

    “此珠,乃沾染诡异之血的邪物,又出现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那就必然是极重要的线索。那么此珠出自何处?”

    苏大为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扬声道:“臣昨日始查此案,经由中郎将薛礼问过皇后,证明此珠,原为一个娃娃的眼睛。”

    “娃娃?”

    李治与武媚娘面面相觑。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是有些惊讶。

    “什么样的娃娃?”

    “那是萧淑妃送与王皇后的礼物。”苏大为继续道:“皇后对此印象深刻,所以一见此珠,便回忆起来,提及娃娃之事,皇后身边的侍女也可以做证,但奇就奇在,那娃娃现在已不知去向。

    而这娃娃用做眼睛的黑珠,为何会单独一颗出现在安定公主寝宫中?”

    “臣继续追查,王皇后提及,是见了萧淑妃送的娃娃后,突然就生出了想看一看安定公主的念头。顺着这条线索,臣找到萧淑妃,问及娃娃之事。”

    苏大为微微一笑:“陛下,昭仪,还有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你们猜如何?”

    “如何?”

    “萧淑妃说送过皇后礼物,但只是一些首饰,并无娃娃。”

    “哦?!”

    李治不由大奇:“怎会如此?”

    长孙无忌开口道:“莫非是萧淑妃说谎?”

    萧淑妃出自南陵萧氏,山东望族一支,如果是萧淑妃的锅,倒能令长孙无忌放心。

    “是啊,皇后与萧淑妃之间,必有一人说谎。臣随即查证萧淑妃身边之人,并查到那日送礼物与皇后的宫女。”

    “宫女如何说?”李治急问。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缓缓摇头:“她说不了。”

    “嗯?”

    “这名宫女已经失足落井而死。”

    李治霍然起身,怒道:“荒唐!”

    他不是昏聩之主,似这种宫女落水的把戏,前朝大隋时多有传闻。

    令他震怒的是,自己这后宫,居然也有此等事。

    褚遂良皱眉道:“既然宫女已死,那便无法证明萧淑妃送给皇后的礼物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娃娃。”

    “有办法证明。”

    苏大为开口,再次吸引到所有的目光。

    他却不慌不忙的抱拳道:“陛下请坐,容臣继续说下去。”

    李治长呼了口气,重新坐下,他抬了抬手,示意苏大为讲下去。

    这件案子到这里,已经勾起所有人的兴趣和好奇。

    哪怕现在还没有说到真正的凶手头上,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苏大为是如何查案,如何证明皇后与萧淑妃中,究竟是谁在说谎。

    “陛下,还记得方才臣所说,上元夜劫童案吗?”

    李治缓缓点头。

    苏大为接着道:“此案最后的结果,是落在萧氏旁支萧**一家,在此人家中找到所有被劫的孩童,其中甚至有孩童感染了半妖之血。”

    “半妖……萧……”

    李治迟疑道:“你是说萧……”

    苏大为深吸口气道:“原本臣也没想到这一点,但一件事提醒了臣。”

    “何事?”

    “臣手里有一桩生意,就是鲸油灯。”

    苏大为朝殿中指了指,如今甘露殿里也不乏用鲸油灯的。

    此灯比过去油灯更亮,而且经久不熄,也不容易被风吹动,更妙的是无烟,得武媚娘大力向其她妃嫔们推荐,已经在后宫中流行起来。

    “鲸油灯需要鲸油,但安息那边年前颇不太平,恰好臣有一位朋友提及,如果从登莱二州出海,可捕大鱼,获得所需鲸鱼油。

    臣观地图,那处海域距离百济不远。

    臣看过一本书,说秦时有人从莱州出海,遇大风,一日夜至三韩之地。

    而百济,距离倭国亦不远。

    倭国人有时抱着木盆,顺着水流便能飘至三韩。”

    “嗯?”

    长孙无忌拈须不语。

    李治忍不住道:“此事与萧家,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陛下,臣之前提过半妖案,提过上元夜劫童案,这几桩案子,都与半妖有关,而这半妖,臣去岁已经抓获,并交由太史令李淳风。”

    苏大为说到这里,向李淳风拱手道:“接下来,就由太史令说说这半妖之事吧。”

    李治若有所悟,转脸向李淳风道:“既是如此,太史令并说一下半妖之事。”

    “是。”

    李淳风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去岁苏大为抓住半妖苏我氏,经由太史局查明,此半妖自倭国乘船,飘入新罗,又经由百济、高句丽,入我大唐。

    经查明,苏我氏原为秦时一支半诡异宗族,其血脉据闻与公子扶苏有关。

    自秦时入倭国避祸以来,苏我氏中出了苏我稻目、苏我马子、苏我入鹿等厉害人物,长时间控制倭国政局和天皇废立。”

    李治不由皱了皱眉:“天皇?”

    李淳风道:“小国寡民,夜郎自大,无须理会。

    这苏我氏在前些年,出了变故。

    时为大唐贞观十九年,六月十二日,新罗、百济、高丽三韩使者向倭人天皇纳贡,借此机会,倭人皇室里,有中大兄皇子和大臣中臣镰足联手,刺杀苏我氏家主。

    此后,尽诛苏我氏一族。

    苏我氏中有个叫苏我虾夷的借大火假死,逃来我大唐。”

    停了一停,等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稍稍消化内容,李淳风接着道:“这苏我氏与三韩,及大唐多有生意往来,逃来大唐后,便仗着生意上的关系,联络到一个大族。”

    李淳风抬头看向李治道:“便是南陵萧氏。”

    “此话当真?”

    李治既惊且怒。

    惊的是这倭国的政局变换,逃亡之人,居然能通过生意关系藏入大唐。

    怒的是,做为大唐天子,他却从未听说过一丝半点风声。

    这底下究竟藏着多大的利益交换?

    苏大为抱拳道:“至此,臣查明,萧淑妃在说谎,她想隐瞒与苏我虾夷这支倭国败亡半妖的关系。”

    “她好大的胆。”李治几乎从牙缝里蹦出这句。

    他的手用力握着扶手,手背上青筋隐现。

    站在他身侧的武媚娘,眼里同样闪过一抹痛恨。

    任何人,敢伤她的孩儿,就是敌人。

    过去的自己,对敌人,真的太过天真了,甚至还天真的以为,能和这些后宫妃嫔做姐妹。

    事实证明自己错了。

    这些女人,内心歹毒如蛇,居然隐藏如此之深。

    一有机会,就想害自己,害自己的女儿。

第九十六章 案中案

    大殿之中,从线香上升起的白色烟雾,不绝如缕。

    李治沉默了片刻:“安定公主是被皇后带来的邪物所伤,邪物上沾有半妖之血,是由萧淑妃送与皇后,而南陵萧氏又与那半妖有联系。”

    说到这里,他缓慢,又沉痛的道:“是萧淑妃要害我的安定?”

    “陛下,浮在水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再深挖下去,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哦?”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转头向苏大为看来:“此话何意?”

    “陛下,之前上元夜劫童案,最后是指向南陵萧氏,但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因为这么大的案子,最后线索却得来的这么容易,而刚巧萧**一家又全死了,死无对证,这里面我觉得有问题。”

    停了一停,苏大为继续道:“这几年,臣一直在留意与此案相关的线索,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与倭国苏我氏做生意的,并不止南陵萧氏。”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治迫不及待的催促道:“苏大为,快把结果说出来,不许卖关子。”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元夜劫童案后,臣还接触到一件关于倭人间谍之案,因此才留意到半妖苏我氏。

    之后臣盯着这条线索去查,意外发现,萧氏外房萧**一家,原来有一个固定的采买工。

    每天辰时前,此人会将在西市采买的菜,送去萧**家。

    萧**家出事的那天,并没有见到此人。

    微臣经过暗访,终于被我查到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这个人并不存在。”

    “不存在?”

    李治惊道:“什么叫不存在?”

    “此人身份全系伪造,按名字去查,在西市确实曾有一个这样的人,但再继续查下去,却发现这是一个凭空捏造的身份,查无可查。

    我推测,应该是有人伪造身份,长期埋伏在萧**一家身边,做为暗子。

    也因此,臣更肯定,萧**一家,绝不是自杀。

    上元夜劫童案,真相另有隐情。”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把目光投向长孙无忌道:“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这条线索断了时,我身边有一个叫卢慧能的朋友提过一句,他之前家贫,在很多破落道观和寺庙借住过。

    开始臣是想查半妖之事,却无意从他嘴里听到一件事。

    在长安,还有一群人,是长期混迹于那些寺庙和道观的。

    他们居无定所,也没有固定职业,终日靠出卖力气,或者替人跑腿为生。

    臣暗中查访,本意想查那苏我氏,结果却意外发现,那个采买工,就在其中。”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想不想知道此人是谁?”

    长孙无忌撩开眼皮,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苏大为自顾自的说道:“此人,姓王。”

    “王?哪个王?”

    “关陇之王。”

    “你胡说!”

    长孙无忌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你胡乱找一人来,就说此人与皇后有关?简直荒唐!”

    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察觉到苏大为的厉害。

    开始看似是在说萧淑妃,不料中途掉转矛头,把火引到王皇后身上。

    这一下突如其来,令长孙无忌也大感意外。

    “赵国公,我并没有说此人与皇后有关,我只说,此人姓王。”苏大为神秘一笑,接着道:“孤证不立,单凭此人之口,并不能证明什么,巧的是,之后的一次案子,我抓到了半妖苏我氏,将他交与太史令前,倒也从他嘴里掏出了一些情报。”

    苏大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他抬头看去,长孙无忌脸色阴沉,褚遂良眉头紧皱。

    李淳风双手拢在袖中,缩在角落似乎打起了瞌睡。

    而李治和武媚则瞪大了眼睛,向自己投来催促的目光。

    苏大为这才不紧不慢的道:“通过半妖苏我氏的供词,这采买工之前一直与其单线联系,有时会交代一些事,让半妖去办,上元夜苏我虾夷劫那些童子,就受此人指使。

    而这个采买工,据苏我虾夷证明,是王氏的暗桩。”

    啪!

    长孙无忌霍然站起,两眼恶狠狠的盯向苏大为。

    那眼神里,像是有两把刀,用力劈在苏大为身上。

    杀机暴起。

    但是苏大为若无其事,仿佛没有看到长孙无忌的怒火,继续道:“我猜到一种可能就是,苏我氏潜入大唐,先受南陵萧的照顾,替萧氏办一些不好在明面上办的事;但是后来,王氏也与他联系上,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那这个案子……”

    “上元夜劫童案子,究竟谁是幕后推手且不说,但最后萧**一家被伪造成自尽,则必是王家出手了。”

    苏大为笑道:“简单粗暴,是王家一惯的风格。”

    “苏大为,你这话是何意?莫非对王家有所不满?”褚遂良皱眉道。

    “并没有,只是在查案的过程中,看到了太多龌龊事,一时有感而发。”

    “阿弥!”

    坐在上位的李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安定公主之事,其实还是皇后所为,只是嫁祸给萧淑妃?”

    “陛下,我并没有这么说。”

    苏大为继续道:“因为在此事之后,还有第三股势力。”

    “第三股势力?”

    李治眉头拧起,追问道:“是谁?”

    “陛下还记得之前万年宫之事吗?”

    提起万年宫,李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万年宫洪水,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可以说是毕生难忘。

    “陛下,我现在就要说到此事,万年宫洪水,并非天灾,而是**。”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一时失态,一屁股坐回胡凳上。

    而皇帝李治,却是霍然站起。

    “你说那次洪水,是**?”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次事后,我曾派人上山查探,最后证明有人在山顶以石筑坝,故意蓄水。

    事后虽然石坝拆除,石头都抛散开,但还是留下痕迹。

    在万年宫洪水之前,臣有一次巡查时,曾见到有可疑之人,只可惜没抓到对方。

    后来我捡到一把匕首,经查,是倭人中贵族的随身之物。”

    “又是倭人?”

    李治含恨道:“万年宫之事,是有倭人想阴害朕与昭仪?”

    “正是。”

    长孙无在此时,开口打断苏大为道:“你不会又想说是那苏我氏所为吧?事事都推在此人头上,倒是简单。”

    “赵国公稍安勿躁,这就说到了。”

    苏大为胸有成竹的继续道:“永徽三年查倭人间谍案时,臣曾乔装改扮,混入倭人的东瀛会馆,在其中发现一些异常。所以昨日接下赌约后,臣便遣手下不良人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何事?”

    “臣派人把那西市东瀛会馆之馆主,小野四郎给绑了。”

    “这……”

    李治眉头皱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头疼了。

    绑一个小小的倭人,他不在乎,但他在乎商路,在乎贸易。

    大唐如今虽然繁华似锦,但谁知银钱如流水般花去。

    若不是大唐包容万国,与天下人做生意,如何撑得起这诺大的场面?

    这也是李治一直以来,对高句丽等国,比较容忍的缘故。

    只要不是触及底线,能宽容的就宽容了。

    实际上,太宗李世民后期,在最后征高句丽的时候,长安府库已经不足,府兵制也出了问题,险些犯了当年隋炀帝的错误。

    李治登基的这几年,大唐都是尽量宽宏,展现大国胸怀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积蓄力量。

    “陛下。”

    苏大为的话打断了李治的思索。

    “臣从这小野四郎嘴里,倒是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

    “这些人到你手上,就都肯说实话?”长孙无忌冷笑:“苏大为,就一天时间里,老夫不信你能办这么多事,抓人,审讯,还能……”

    “赵国公。”

    苏大为正色道:“您看到的只是一天,岂知臣为了查倭人之事,从永徽元年到如今,已经耗去五年时光?您所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说完,不顾长孙无忌脸色难看,向李治继续道:“安定公主之案,只是倭人案中的一个分支,此案,其实包含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间谍案与万年宫洪水案。

    四件案子,互为因果,乃是案中案。”

    李治听到这里,颇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连自己在万年宫遭遇洪水,险些丧命都与此案有关?

    这案子已经不光是安定公主被人暗算,也不仅仅是涉及后宫之事,甚至连自己这个大唐皇帝都险些遭人毒手。

    果然,苏大为说此案关系大唐社稷,所言不虚!

第九十七章 完美犯罪

    “陛下请稍坐,容臣将此案收尾。”

    苏大为抱拳,请李治落座后,接着道:“在结合苏我虾夷与小野四郎两人供词,我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这些倭人并不是一批的,而是分为以苏我氏为代表的半妖一族;以小野四郎为首的倭人,隶属他们的天皇;还有一支,以巫女雪子为首的神道教。”

    听苏大为说倭人的情况,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不由面面相觑。

    哪想到一支小小的倭人,还分这么多派系。

    就连李治和武媚娘,一时也觉得颇为头痛。

    “这三支诉求各不相同,有时相互合作,有时又彼此敌视,苏我虾夷混入大唐,想谋得机会,掌握更大的权力,甚至反攻回倭国;小野四郎这边,一为做生意,二为秘密替天皇收集关于我朝的情报。

    至于神道教,则是为了一件神器。”

    “神器?”李治不由讶然,向身边的武媚娘看了一眼:“什么样的神器?”

    “倭国传说,三神器是由他们的天照大神授予琼琼杵尊,并由日本天皇代代继承的宝物。据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记载,一位叫做‘须佐之男’的神人,在斩杀诡异‘八岐大蛇’时,从大蛇的体内发现一把宝剑,便是三神器之一的天之丛云剑。

    其余两件神器分别是八尺勾玉,以及八尺镜。”

    等李治点点头表示了解后,苏大为接着道:“据小野四郎说,他们三神器中的天之丛云剑,被大唐给盗了,所以三伙倭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寻回天之丛云剑。”

    “盗剑?”

    “隋大业十年,倭国派名犬上御田锹者为使,入隋参拜。贞观四年,倭国以犬上御田锹为正史,药师惠日为副使,出使我大唐。贞观六年,使团回倭国,太宗遣高仁表为使,随同东渡。”

    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这事我还有印象。”

    “据小野四郎所说,这高仁表另怀目地,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用了一把假剑,换走了神宫中的真天之丛云剑。倭国直到数年后才发现,但已经追之莫及。

    此事,他们也不敢声张,于是只能暗中查访。”

    “不对。”

    长孙无忌拈须道:“苏大为,你莫顾左右而言它,你说的案情,与这些又有何关系?”

    “方才说到,除了关陇王氏,南陵萧氏,第三股势力,便是这倭国,倭国中又分三股,分别是苏我氏、神道教以及天皇派系;上次万年宫洪水案,经小野四郎供认,是神道教所为。”

    “荒唐!”

    长孙无忌沉声道:“前言不搭后语,他们既是为了追回神器,暗算陛下算是怎么回事?”

    “此事甚为费解,似乎后面另有隐情,我唯一知道的是,苏我氏希望通过半妖的秘法,控制朝中贵人,来掌握朝局,顺便查天之丛云剑的下落,他以为有了神剑,便可重新杀回倭国,夺回失去的一切。

    而神道教,既要寻回神剑,背后又有人指使他们做一些秘事,这才有了万年宫洪水案。”

    说到这里,苏大为长呼一口气。

    向李治拱手施礼道:“陛下,安定公主的案子,臣已经破了。”

    李治神情有些茫然,下意识转头向殿角香炉看去。

    那只线香,恰好在此时燃烬,最后一缕香雾,徐徐升起。

    整个大殿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消化苏大为所说的。

    刚才说起来虽慢,但其实也不过一支香的时间。

    其信息量之大,到现在,还令人头晕目眩。

    武媚娘一直凝神细听,这时终于忍不住道:“阿弥,你是说,是倭人要暗害安定?”

    “倭人半妖,制造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中的神道教,制造了万年宫洪水案;安定公主之事,有倭人半妖势力参与,其本意似也不是要取安定公主性命,而是想要暗中控制小公主。”

    停了一停,苏大为道:“但当时小公主身边有臣献上的辟邪铜镜守护。”

    说着,他向李淳风看了一眼,继续道:“这才没有让对方得逞。”

    真实历史上,小公主却是受不住那半妖咒术,猝然暴毙,成为李治和武媚娘永久的伤痛。

    但苏大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推测,都是一家之言,证据呢?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长孙无忌目光闪动,语气里颇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苏大为笑了:“赵国公,我所说的这些,每一件,都至少有两个以上的证据交叉佐证,比如倭国之事,就有小野四郎和苏我虾夷两人分开审问的口供。

    苏我虾夷在太使令处,小野四郎在长安县衙秘密看押。赵国公总不会以为,我能让太史令替我‘伪造’一份苏我氏的口供吧?

    何况苏我氏的情报,早在安定公主出事之前,已经被太史局审出来了,存在档案里。”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皱眉向褚遂良看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向苏大为道:“按你所说,安定公主之案,是那苏我氏所为,与皇后无关了?”

    “右仆射,此案虽因半妖苏我氏而起,但若宫中无人内应,如何能实现?”

    苏大为不等褚遂良再开口,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这世上有一种案子,叫‘路人杀人’,也称‘完美犯案’。”

    “此为何意?”

    “也就是说,在一件案子里,看似没有真正的凶手,而是身边的人,在一个个不经意间,巧合的举动,促成了此案。

    比如南陵萧氏虽然与苏我氏有联系,但萧淑妃未必认识苏我氏,她的礼物里混入了诅咒之物,很可能是一个偶然。

    至于皇后去看安定公主,本来就很正常。

    就算带了诅咒之物,也可能只是她不认识邪物,或者被人利用了。”

    听苏大为这样一说,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心里也不知是否该松一口气,没料到最后,这苏大为,居然替皇后开脱。

    难道这小子,怕得罪我关陇门阀,所以最后留了一丝退路?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又看了一眼在她怀里酣睡的安定公主,转向苏大为道:“所以,凶手只有苏我氏?等等,这苏我虾夷不是在太史令手中吗?他既在太史局里,如何犯下此案?”

    “陛下说得对,所以,此案还有另一个可能。”

    苏大为正色道:“或许有人利用半妖所制之邪物,送至安定公主身边。”

    “是谁?何人如此大胆!”

    李治和武媚娘两人神情微变。

    “陛下,我之前提过完美犯案,有些时候,所谓的巧合,其实是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目地下,故意达成的‘共同犯罪’。”

    “共同犯罪?”

    “比如萧淑妃明明知道那邪物,也知道会引发何种可怕后果,但她故做不知,送予皇后;又比如,皇后其实也知邪物作用,但她故做不知,特意带去看安定小公主……”

    说到这里,苏大为若有若无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这世上,本无真正的巧合。

    只有人设计出来的东西,才会合情合理,而现实里的‘偶然’,根本无道理可言。”

    路人杀人,共同犯罪,苏大为前世看过《东方快车谋杀案》正是此类案例中的经典。

    此案最大的难题是,不可证伪。

    路人说自己是偶然,是无意。

    是或不是,只在对方心中,如何证明?

    证据或许找不到,但证明还是可能的。

    那就是看是否合理,是否有逻辑。

    凡是有逻辑的,看似合情合理的,一定是经由人设计过的。

    “苏大为。”

    长孙无忌颤巍巍的站起身,他的脸色涨红,真的是被苏大为惹怒了。

    弄了半天,以为苏大为要留一线退路,结果这厮居然用了一记回马枪。

    这招实在太毒了。

    长孙无忌袖中,其实藏有一份情报,这是昨天盯着苏大为的周扬记下的。

    但记录苏大为所做所为的情报,在此时苏大为的一番推理下,变得毫无用处。

    苏大为的推理,都有坚实的证据链。

    至于皇后与此案的关系……

    有了前面坚实证据做基础,是不是真相,已经不是最重要了。

    因为这个结果,绝对会影响李治心中的判断。

    长孙无忌扭头看向李治。

    他看到,大唐皇帝李治,一手抓住武媚娘的胳膊,脸颊上咬肌微微抽动。

    “陛下,关于皇后与萧淑妃在此案中扮演何种角色,参与到多少,臣并无证据,是以不敢妄言。”

    苏大为抱拳道:“愿陛下查之。”

    不敢妄言?

    好个不敢妄言。

    长孙无忌两眼直直的盯着苏大为,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多少年来,他从来没在重要的事上吃过亏。

    但这次,遇到苏大为,在维护关陇利益,维护皇后的事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论权谋政治,他或许是宗师级的。

    但论及破案,做梦也想不到,这案子还有这种解法。

    在一日夜的时间里,苏大为能找出这么多零碎之事,拚凑出一个“真相”来。

    不,长孙无忌绝不相信苏大为嘴里说的就是真相。

    但是他却偏偏无法反驳。

    苏大为手里掌握的情报和证据,是数年来收集的成果,长孙无忌面对时,只感到无力。

    他摇摇头,几个呼吸后,斗志重新燃起。

    双眼也恢复到往日的犀利。

    长孙无忌笑了,他双手抱拳,向着李治,眼睛却是盯着苏大为:“精彩,老夫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精彩的推理了,但是……”

    他脸带诡异的微笑,慢条斯理的道:“你的赌约并没有完成,苏大为,你输了。”

第九十八章 认输

    “赵国公!”

    武媚娘忍不住开口道:“安定之事,阿弥已经分析得清清楚楚,如何叫未完成赌约?”

    “武昭仪!”

    长孙无忌沉声喝道:“请问苏大为抓到真凶了吗?”

    “呃?”

    “他说了那么多,在老夫看来,通篇都是废话,都是推测,猜测,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凶手呢?真凶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转头看向苏大为:“既没有交出真凶,此案,如何算是破了?”

    随着长孙无忌的话,大殿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李治用力抓着扶手,看向苏大为,眼露担心之色。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按赌约,斩了苏大为?

    武媚娘则更是着急,无论于公于私,苏大为都是她重要的支撑,她本就是无根之萍,若在此次里折了苏大为,那对她的损失难以估量。

    “哈哈哈。”

    苏大为突然仰头大笑几声。

    不过看到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似乎被自己吵到了,胖乎乎的小手在空气里挥动了几下,苏大为赶紧捂住自己嘴。

    “你笑什么?”长孙无忌冷笑道:“莫不是知道输了,死到临头吓傻了不成。”

    “我笑的是赵国公你啊。”

    苏大为不顾对方脸上勃然变色,轻声道:“赵国公想想,我们的赌约是什么?”

    “破案!”

    苏大为嘿嘿一笑:“我把案子前因后果,各个环解说得明明白白,算不算破案?”

    “巧言令色!”

    长孙无忌脸上冷厉,心里实则气炸了肺。

    他转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臣请斩苏大为!”

    “这……”

    “赵国公,别急啊。”

    苏大为呵呵一笑:“我来复述一下昨日的赌约,你看对不对——

    臣愿与赵国公打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愣住了。

    “赵国公,你仔细品品,‘令案情真相大白’,我何曾说过要把真凶带到殿上来?”

    苏大为向坐在上首,有些憋不住笑意的李治拱手道:“请陛下圣裁。”

    “赵国公,咳咳,你……就不要和一个后辈计较了,胜败乃常事。”

    李治绷紧着一张脸,装做很严肃,但是眼角嘴角,全都掩饰不住的往上挑,那欢快的气息,连远在角落的李淳风都看出来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治,再看看苏大为,震怒的同时,心中百味陈杂。

    弄了半天,这小子一开始就埋好坑了。

    太狡猾了,心机太深了。

    此子不除,吾心难安!

    他眼中凶芒一闪,多少年经历险恶的斗争,早已磨砺出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但是让他当着大唐皇帝李治的面,向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认输,这对心高气傲的长孙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陛下,且慢。”

    苍老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顺着声音,视线落到褚遂良身上。

    “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有苏副帅这样的人才,长安想必会安宁许多。”

    他把安宁二字加重了语气,似意有所指。

    说完这句,褚遂良话锋一转道:“苏大为方才一番分析案情,入情入理,非常精彩,但是吾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帅。”

    “右仆射请说。”

    褚遂良抚须道:“苏帅说那黑色珠子有妖血,有诅咒,说黑色珠子是在安定公主出事寝宫现场发现的,谁来证明?”

    这位太宗时留下的顾命老臣,如一位慈祥长者,向苏大为温吞吞的道:“若无证据,那整个案情从源头处便处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治与武媚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长孙无忌嘴角挑起一丝笑容。

    苏大为方才对着李治和所有人讲了那么多,而且所有的推论都有充足的证据,唯独有一件。

    就是关于黑珠和半妖之血诅咒之事,关于黑珠来源之事,正像是褚遂良所说,存在漏洞。

    你可以证明黑珠有半妖之血,但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有诅咒的?

    你可以证明王皇后见过这东西,但你怎么证明这带有妖血之物,是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发现的?

    若这一切是你苏大为的谎言呢?

    那所有的一切,便都不成立。

    沉默良久,李治犹豫道:“若不容苏大为再多点时间,搜集证据……”

    “陛下。”

    长孙无忌冰冷打断:“我与苏大为的赌约,只有一天,若他证明不了,便是输了。”

    褚遂良也抚须叹息:“既然他与赵国公有赌约在先,那便愿赌服输吧。”

    这两位老伙伴,一唱一和,这是联起手来要送苏大为上路。

    武媚娘心中一紧:“阿弥……”

    就在此刻,坐在角落的李淳风站起来,轻咳了两声:“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

    嗯?

    长孙无忌,褚遂良,李治,武媚娘几人,带着狐疑的目光向他望去。

    只见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面辟邪铜镜。

    “此物有灵,有诸多妙用,当初,袁太史令造火井,炼天下之金,提炼出了三十六斤金精,锻造十二地支神镜后,还剩下三斤六两金精,于是仿秦镜造出了这枚铜镜,并取名为‘唐镜’。虽说唐镜不比秦镜,但其威能却在十二地支神镜之上。”

    长孙无忌目光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唐镜?”

    “正是。”

    李淳风白面上露出笑容:“所以方才右仆射的问题,我可以回答。”

    话音落处,他的手在铜镜上一点。

    叮!

    古拙的唐镜上亮起光芒,这光,如同水波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

    李治和长孙无忌、武媚娘等人惊讶的发现,殿内的场景,随着铜镜的光芒变了。

    一团黑气冲天而起。

    这是……

    不等众人反应,铜镜中陡然钻出一条硕大的红鲤。

    它在殿中游弋,扭头一口咬住那黑气。

    唰!

    一切幻像消失,只有李淳风的话在耳边回荡:“这是唐镜记录昨日发生之事。”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向李淳风叹息道:“太史令手中唐镜果然神奇,亏得有太史令统率太史局,才保我大唐,不受诡异之苦。”

    “陛下过誉了,这都是臣份内之事。”

    李治转向长孙无忌:“赵国公还有何话说?”

    苏大为也同时向长孙无忌道:“如果赵国公还有疑问,可以请玄奘法师上殿,我曾听闻玄奘法师提过一桩旧事,在太宗赐于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上,曾有诡异咒术。

    与这黑丸上的诅咒,系属同源。

    是真是假,请玄奘法师来,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看着苏大为,目光里,透过一丝绝望。

    他终于知道自己碰到的不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而是近乎妖孽般的存在。

    一日夜的功夫,十二时辰,他能把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连这小小一粒黑丸,都能找来李淳风和玄奘做证,哪还能抓到他的破绽。

    自己输得不冤。

    “赵国公?”

    李治开口:“你还有何疑问吗?”

    “臣,无话可说。”

    长孙无忌面上无喜无怒,向李治鞠躬行礼道:“这一局,老臣输了,老臣过于自负,有负太宗所托,老臣错了,还请陛下发落。”

    李治面色微变,他站起身,快步走上去,双手托起长孙无忌:“赵国公何出此言,现在既然案子破了,想必赵国公和右仆射也疲乏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朕的国事,还要托付给你们,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谢陛下。”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向李治感激涕零的道:“陛下慧眼识英才,此乃我大唐之福。”

    “老臣先行告退了。”

    苏大为看着这副君臣相得的画面,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哪里怪异,一时又想不到。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李治没有喊长孙无忌一声“舅舅”,而是喊的赵国公,说明他心里并没有真的释怀,对长孙无忌的猜忌已经种下了,君臣之间的裂隙无可弥补。

    至于说托付国事云云,不过是稳住长孙无忌等人的场面话。

    而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并没有真的认输。

    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

    今天这一切,不是结束,而是君臣间权力博弈新的开始。

    “此事已了,臣也告退了。”

    李淳风向李治行礼告辞,又向苏大为点点头,一派高人风范,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只有苏大为,心知自己承诺了对方什么,有点牙酸似的抽了抽嘴。

    那不是牙疼,而是心疼。

    “阿弥,辛苦你了,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李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向着苏大为笑道。

    他的眉眼挑起,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今日苏大为赌局胜了长孙无忌,不仅是换来长孙无忌道歉认错这么简单。

    而是长孙无忌在李治面前,从来都摆出顾命老臣和舅舅的姿态,从来对李治都是高高在上,俯视自己的外甥。

    这是第一次,他在李治面前低头。

    也是第一次证明,他长孙无忌,并不都是对的。

    长孙无忌,也会犯错。

    对心理层面的打击,更胜于其它。

第九十九章 第三个故事

    殿角,博山炉里缓缓吞吐出氤氲的雾气,香甜中,有一种令人宁静的力量。

    李治轻轻喝了口茶,略觉精神一振,开口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既是媚娘的弟弟,与我也不算外人,此次幸得你断案如神,才令真相大白,想要何赏赐快快讲来。”

    武媚娘与李治相视一笑,那笑容里,颇有几分“我弟弟确实有能耐”的骄傲。

    她的目光转向苏大为,虽没开口,但眼神里透出鼓励之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朕是不会亏待替我效力之人的。”

    李治又道。

    苏大为想了想,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其实……”

    “何必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陛下,其实关于安定公主的案子,还有第三个故事,不知陛下想听吗?”

    苏大为的话音落处,李治与武媚娘不由露出惊讶。

    “阿弥,你这是何意?”

    “陛下,所谓真相,只看你从何等角度去解读。是以,臣经过细细思量,发现,这件案子,还有第三种解读。”

    李治下意识伸手握住武媚娘的手,略微一紧。

    武媚娘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苏大为,眼里闪过一抹担忧。

    “你说吧,朕听着。”

    “关于此案,臣之前有两种解读,第一种,是倭国半妖等势力,想要暗中控制朝中权贵,这次他们选择的目标是安定公主,而王皇后与萧淑妃并不知情,在无意中促成此案,令安定公主置于危险之中。”

    这第一种解释,自然存在着种种漏洞,难以自圆其说。

    比如没有宫内内应,哪怕是诡异半妖,也不可能做到这些事,更何况那苏我虾夷如今还在太史局手中。

    李治手托着下颔,略微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第二种解读,那就是‘完美犯罪’,皇后与萧淑妃都是知情人,表面上装做不知,实则各自参与此案,对整件事形成推动。”

    第二种解读无疑是弥补了第一种的漏洞,便得更加可信。

    长孙无忌也是在这里,无法反驳苏大为,心中又惧怕李治趁机扩大打击面,才不得不暂时低下高傲的头颅。

    武媚娘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儿,眼神中闪过一丝爱怜。

    自己的女儿,这次真是吃了大苦头,险些便见不到她了……

    武媚娘抬头,向苏大为道:“第三个故事是什么?”

    此刻,她已然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没有所谓的“真相”,一件事发生了,都只有根据手里掌握的信息、证据去拚凑,去溯源。

    但拚凑出来的东西,能叫真相吗?

    如何去看待此事,才是更有意义的。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这个故事,可能要从很早之前说起,在太宗时,曾非常宠幸一位徐惠妃。

    这徐惠妃有个妹妹,从小听身边人讲姐姐的故事,听说姐姐受天子宠爱,她的心中,悄然生出羡慕。

    及长成人,这位妹妹,果然也入了宫,她从一个小小的才人做起,终于成为了四品美人。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独得天子宠爱,岂料,这时的后宫与太宗时大不一样。

    在她头顶,有一位皇后,一位贵妃。”

    苏大为说到这里,李治与武媚娘的脸色同时变了。

    他们都清楚,苏大为说的不是故事,而是后宫之中徐美人。

    为何苏大为要说起徐美人?

    安定公主的案子,与徐美人何干?

    “徐美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突破头顶那两座高山,论家世,论美貌,论手腕,她都不及。

    她只有寄情与诗画,抓住每一个被天子宠幸的机会,表现自己。

    可惜,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宫里又新来了一个女子。

    此人是太宗时的才人,令徐美人忿忿不平的是,这才人明明是在她之后才入宫的,但是转眼间,已飞上枝头,被封为昭仪,并且与陛下有了两个孩子。

    嫉妒,从徐美人心中生出。

    她可以容忍皇后,可以忍容萧淑妃,但她无法容忍这位‘昭仪’。

    内心的嫉恨,足以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她想报复,想让那位昭仪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恨不得将皇后、萧淑妃和昭仪三人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

    所以,她选择向诱惑投降,做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李治和武媚娘此时脸色一变再变。

    他们听出来,苏大为这次说的,并非什么故事,可能这才是真相。

    “阿弥,你所说……”

    “怎会如此!”

    李治和武媚的声音,各自不由带上了一丝颤抖。

    第三种可能,对他们的心灵冲击,更甚于之前。

    武媚娘脸色惨白,喃喃道:“我与后宫嫔妃一向相善,与徐美人更以姐妹相称,她,她怎可以……”

    “她不过一个区区美人,何以能做成此案?”

    “陛下。”

    苏大为拱手道:“后宫嫔妃也有省亲的机会,可能她一时受不住诱惑,接受了诡异的‘礼物’。”

    “诡异的礼物?”

    “我曾听玄奘法师说过,人与诡异是如何而来,玄奘法师说,诡异原本也是人。”

    “也是人?”李治讶然。

    “上古之时,人与诡异本来都是同族,但人心的黑暗,能引来恶鬼……与恶鬼订下契约,获得种种力量,这便是诡异。”

    苏大为沉声道:“我不知徐美人是主动还是被动,沾染了诡异之血,令她也成为‘半妖’,这件事中,是徐美人将那诅咒之物带入宫中,又设计转送于萧淑妃。”

    他说着,拱手道:“臣这里,有徐美人的口供,她招认了。”

    “苏大为,如此隐秘之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李治目光一闪,面色复杂道:“一日之间,十二时辰,你能查到这么多隐秘?”

    从心里,李治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后宫有种种污秽之事。

    特别是徐美人,在李治印象里,一直是温婉的,并没有参与到后宫争端里。

    可以说是李治眼中的一朵白莲花。

    在武媚娘入宫之前,许多时候李治是愿意去徐美人那里,甚至还动念,这两年将她升上一级,赐她为徐婕妤。

    但武媚娘入宫后,这一切便全都变了。

    李治再也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放在别的女人身上。

    连皇后和萧淑妃那里,他都不怎么顾及,更何况徐美人。

    “陛下,所有事,一但做了,都会留下痕迹的。”

    苏大为沉声道:“徐美人做的并不高明,被臣一问,她自己心慌意乱,露出了马脚。她可能不是个坏人,只是个被嫉妒吞噬的女人,但这件事,因她而起。

    在臣看来,最难断的不是案子,而是人心。”

    “人心?”

    “就像萧淑妃和皇后,没有证据说她们一定参与了此案,一定在其中推动,只是有这个可能。

    人心,是无法看清的。”

    这也是长孙无忌他们此次肯退让的原因。

    人心虽然可以猜测,但到底不可能凭借这个去定王皇后的罪。

    关陇王氏,暂时还是安全的。

    苏大为说完,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武媚娘低头看着女儿,仿佛化作了石像。

    而李治,眉头紧蹙,也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襁褓里的安定公主“哇”的一声发出哭泣。

    武媚娘一下子惊醒,她有些心慌意乱的站起来,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婴儿,嘴里轻声哼着曲哄着女儿。

    “陛下,安定一定是饿了,我先去喂她。”

    武媚娘向李治说了一声,又向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在乳母的陪同下,匆匆走向后殿。

    李治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有一种无力感。

    连自己的后宫,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都看不清,此时的他真的怀疑,自己如何做个好皇帝,如何看清朝中百官之心,如何管理这么大的帝国。

    “阿弥,谢谢。”

    李治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此事你不要声张,我会好好思量。”

    “陛下,此案,到此就结束了,但有些案子,还没有了结。”

    苏大为的声音,令李治愕然抬头:“什么?”

    “上元夜劫童案、安定公主之案、万年宫洪水案,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倭人的影子,关于倭人间谍案,臣想继续查下去,还请陛下同意,于长安、万年两县,及大理寺,抽调精干人手,专门负责对倭人间谍案的追查。”

    “嗯……”

    李治用手支着腮,沉吟片刻道:“朕也早有此意,永徽三年大理寺卿向朕提过立‘倭正营’的事。”

    说到这里,李治坐直身体,以一种威严而又肯定的声音道:“朕意已决,正式成立倭正营,届时,将由你牵头,负责查倭人间谍之事。”

    “谢陛下!”

    从甘露殿中走出来时。

    苏大为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未时。

    大概是后世下午两三点。

    距离昨天的赌约,整整过去十二时辰。

    回想这一日的经历,真的犹如在梦里。

    他一抬头,看到对面,有个银甲将军正伫立如松,一脸不苟言笑的看着自己。

    苏大为笑了,他张开双臂迎了过去:“仁贵,谢谢你,若不是你们这帮兄弟……”

    “滚!”

    薛礼,缓缓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老子不喜欢被男人惦记,还有……以后这种事,别带上我,否则我会把你打得你娘都不认得。”

    “别这么无情嘛,下值了请你喝酒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才怪!”

    远处,一驾华贵马车里,贵为赵国公的长孙无忌透过窗帘缝隙冷冷的看着苏大为及薛礼,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忽然出现在他脑海。

    一生之敌。

    未曾想,在扫清朝堂上所有敌人,独揽朝权的时候,又出现这么个异类。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想与我为敌?”

    车帘猛地晃动了一下。

    良久。

    “不自量力。”

第一百章 巍峨高山

    “苏帅!”

    苏大为走出大兴宫,一眼看到在朱雀街上,南九郎正向自己挥动手臂。

    街上人流汹涌,但无论多少人,都无法遮挡住一个人。

    玄奘法师立于南九郎身边,他的面容平静,手里持着一串念珠,正向苏大为的方向看来。

    在他身后,分别站着行者和那个胖大的,法号悟能的和尚。

    “法师!”

    苏大为忙避开人流,快步迎上去,向玄奘法师行礼道:“打扰到法师修行,阿弥深感不安。”

    “无须如此。”

    玄奘看了一眼皇宫:“陛下既然暂时不用召见贫僧,那这就回转慈恩寺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南九郎凑上来小声道:“昨天玄奘法师与人辩法,到辰时才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

    “法师与何人辩法?”

    “听说是个叫叶法善的道士。”

    “听着有点耳熟。”

    苏大为回了一句,见玄奘他们转身要走,忙加快脚步上去再次致谢:“为了此次案子,打扰到法师,不知该如何称谢。”

    “都是缘法,何须多谢。”

    玄奘丝毫不以为意。

    “那案子据闻和金宝神枕有关,可以和贫僧说吗?”

    “是这样的……”

    苏大为跟着玄奘法师穿行在朱雀长街的人流中,真有一种恍如梦幻之感。

    他本意是请玄奘法师过来,替自己证明那沾有半妖之血的黑珠上附有诅咒之事,结果在李淳风下足了本钱,用唐镜显出异象后,长孙无忌和李治谁也没提疑问。

    反倒是让玄奘白跑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对了法师,如果此后陛下召人问起金宝神枕之事,据实回禀就可以了。”

    “这个自然。”

    玄奘微微颔首,他扬起手里的念珠,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道:“凡俗之事,也是修行法门,可惜贫僧身负传经重任,却无意多涉入其中。”

    “是,法师说的是。”

    苏大为苦笑点头。

    玄奘虽然没有怪罪之意,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多被俗事所累。

    悟能在一旁插话道:“昔年太宗皇帝想召法师还俗,为其效力,法师都拒绝了,法师几次想回洛阳译经,太宗皇帝都不许。”

    苏大为陪笑道:“悟能师兄说的是。”

    玄奘回国之初,唐太宗曾说:“朕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

    并数次要求他弃缁还俗。

    “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罢道,助秉俗务。”

    玄奘言道:“玄奘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教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而就陆,不唯无功,亦徒令**也。愿得毕身行道,以报国恩,玄奘之幸甚。”

    贞观十九年,唐朝进军辽东,太宗要求玄奘观战,再次提出还俗的要求。二十二年,太宗又一次令他还俗,但玄奘不改初衷,上疏陈明再三,表示“守戒缁门,阐扬遗法,此其愿也”。

    正因为玄奘不喜凡俗之世,不愿意沾染半点私欲,起愿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佛法。

    所以从太宗皇帝到李治时期,他都一心译经,对于皇帝几次令其还俗的请求都拒绝了。

    这也就是玄奘法师的影响力,帝王也不好强求。

    但凡换一个人,如果拒绝太宗皇帝,想必下场绝对惨淡。

    据闻当年辩机便是对太宗皇帝强令玄奘还俗之事,上表奉劝,结果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后世以讹传讹,反倒传成了辩机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我虽不沾俗事,但佛法本就是人的修行法门,求无量菩提,须向烦恼中寻,向俗世中寻,贫僧发愿译经传道,却是无此精力了。”

    玄奘法师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苏大为道:“此次之后,阿弥你要小心。”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他明白,玄奘这是在提醒自己,注意长孙无忌。

    他自己心里,也在为此事发愁。

    距离长孙无忌失势,李治和武媚娘真正掌权,还有一段不短的时光。

    这段时间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想必会对自己掌开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欲除之而后快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就觉得头疼。

    “法师,其实像长孙……咳,人为什么要拚命追求权力,排除异见者呢?”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掌控力,而绝对的掌控力,又带来‘绝对’的安全感,世人都如此以为,因此便坠入色相中,追求那虚无之权力。

    然,权力本就是虚假的幻像,何人能永掌权力?

    大臣不能,天子亦不能。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一朵涟漪。

    世人不知,强自求索,无异于镜花水月。

    是以,就算一朝权在手,也无法获得片刻安宁,反而堕入魔道,得意忘形。”

    玄奘法师平静的道。

    苏大为想了想,颇为认同的点头。

    “法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真正的安全感,不靠外在的东西求得,而要靠自己内心。”

    “你能如此说,颇有慧根。”

    “法师,别这么说,我将来还是想娶媳妇的。”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想起当时玄奘想收卢慧能做弟子,慧能惊慌推托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啪!

    行者的铁棒在苏大为肩膀上轻轻一敲。

    苏大为顿时肩膀一沉,差点一下子跪下去。

    “悟空师兄!”

    “笑个甚,你若能从法师修行,那是你的缘法,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行者那模样,颇有些替苏大为“暴殄天物”的惋惜。

    “行者。”

    玄奘喝了一句。

    行者立刻收回铁棒,有些悻悻然的挠头。

    “古往今来,有的人追求权,有的人求财,有的追求强大的武艺,有人修炼,归根到底,都是我们人在天地间太过缈小,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来得到安全感。

    而人心的**是无止境的,因此对安全感的追求也永无止境,外在的酒色财气,权财力量,终究是空。

    真正能解除烦恼的,只有心中的智慧,即为佛法中的般若之境。”

    玄奘平时也不出慈恩寺,此时行走在人世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趣。

    苏大为在一旁附和道:“法师说的甚为有理,不过许多道理知道是知道,终归难以做到,我还得再悟一下,再悟一下,呵呵。”

    悟能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世俗之物越多,内心就越空洞,反过来挂累越少,心越安宁呢。”

    “几位法师境界高,阿弥比不了。”

    苏大为笑着道,看了一眼悟能那肥硕的肚子,心下忽觉想笑:这位悟能师兄倒真像是西游里的八戒一样,您这大腹便便,挂累确实不少。

    眼见东市快要在望,远远看到大雁塔。

    玄奘道:“阿弥,不用送了,你我相识也算有缘,若能点化你,也算是贫道的无量功德,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多谢法师。”

    “对了阿弥,我还有番话想送予你。”

    “法师请说。”

    “阿弥,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初见你时,你十分谨慎,内心乎对整个世界都抱有不安,甚至是……敌意。

    但是这几年见你,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甚至偶有跳脱。

    贫僧观照你的心性,似是降住了心猿,修为更加精进了。”

    “惭愧,多亏了法师指点。”苏大为不禁有些汗颜。

    玄奘法师目光如炬。

    永徽元年的时候,他才刚适应自己新的身份。

    内心何尝有安全感?

    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又为家里衣食不继而担忧。

    那时如履薄冰,既不敢太过张扬让人看出有异,又想解决眼前的困顿。

    好在,日子一步一步,终于变好了起来。

    但随着生活稳定,他心性里不属于原本苏大为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

    有时候,甚至是有些报复性的,过于跳脱了。

    这一切,玄奘居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掌上观纹。

    当真细思极恐。

    耳中听得玄奘继续道:“人的心性修为越高,安全感便愈是自内而发,不拘泥于外物,所以色相界,也就是物质界中,你才能表现得越发洒脱。

    这便是孔子所言: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太史公曾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

    阿弥,你名苏大为,大为即是无为,无不为,倒有几分李耳的意趣。”

    苏大为汗颜,向玄奘法师躬身道:“法师谬赞了。”

    “每个人的修行路是不同的,按你自己的想法去行便是。”

    玄奘向苏大为微微一笑,带着悟能与行者,继续向慈恩寺行去。

    苏大为站在原地,目送着玄奘背影。

    玄奘的背影看起来瘦小而单薄。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苏大为的眼里,看到的却像是一座巍峨高山。

    “玄奘法师,不可思量也。”

    “苏,苏帅,你们说的什么法,什么量。”

    一旁的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口水,在苏大为目视下,一脸尴尬的道:“我饿了,苏帅我们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东市有……哎,苏帅别走啊,等等我!”

第一百零一章 三韩之乱

    永徽五年十一月。

    苏大为坐在临街的窗口向下眺望。

    看到行人如织,大唐的西市和往日一样,一片繁忙的景象。

    西市比起东市,三教九流,各藩国使节,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相较而言,东市主要面向宫中贵人,比之西市略安静些,却也少了许多烟火气。

    “阿弥,阿弥。”

    坐在桌对面的苏庆节呼唤道。

    他们这一桌子,隐隐的苏大为坐在主位,旁边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对面是苏庆节,苏庆节旁边是薛礼。

    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以官职和出身高低论高下,而纯以苏大为这个人为核心。

    平时里大家聚会会谈些生意之事,也会说些天南海北的见闻。

    最近,苏大为又把薛礼拉进了这个圈子。

    虽然薛礼暂时还没加入到生意中去,不过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三人对此倒并无反对。

    毕竟大唐此时还是开拓之期,对于薛礼这种曾在高句丽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猛将,大家都是心生敬佩的。

    “要是安文生在这里就好了。”

    苏大为忍不住道。

    安文生也是个妙人,琴棋书画,上下天文,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侃几句。

    而且丝毫不端着架子。

    比起苏庆节他们,安文生的眼界见识又高出许多,倒可以和薛礼聊个痛快。

    “别说那么多,阿弥,我可有件事要告诉你。”

    程处嗣一脸严肃道:“最近市头上咱们的店,可是多出不少生面孔,看着也不像是买货,就是……像是盯梢,你懂吧?”

    “大概是‘那位’吧。”

    苏大为苦笑着举杯,和大家碰了一杯。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半就是长孙无忌的人,开始在查苏大为了。

    这种事,从上次苏大为在殿前与长孙无忌正面冲突,就无可避免了。

    关键那时苏大为也没法退。

    “如果那时阿弥退了,只怕生意也做不到今天。”程处嗣又叹了口气。

    他外表粗豪,却是粗中有细,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

    “‘那位’可是擅长斩草除根的人。”

    “别说这些了,喝酒。”

    尉迟宝琳听得有些烦躁,举起酒杯,自己先灌了一口,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道:“对了,新罗的事,大家听说了吗?”

    永徽五年三月,新罗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继承资格的“圣骨”彻底断绝。

    新罗王位只能在真骨贵族中挑选。

    起初,群臣推戴上大等阏川,阏川说:“我老了,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德行。现在德高望重的莫过于春秋公,他真的可以说是济世英杰啊!”

    金春秋三次推辞,乃登王位,成为新罗第一位出身真骨的国王。

    五月,新罗之事传回大唐,李治知真德女王去世的消息,下诏册拜金春秋为乐浪郡王、新罗王,并加授开府仪同三司。

    苏大为之前也隐隐听过此事,不由点点头。

    坐对面的苏庆节道:“对了,阿弥前几年不是和新罗使团打过交道?使团的那个正史,金法敏你还记得吧。”

    “金法敏,怎么了?”

    “金法敏便是如今新罗王金春秋的儿子。”苏庆节颇为感概:“按法理,他也有可能在以后继承为新罗王的,想想还真奇妙,要是金法敏日后真的成为新罗王,阿弥你就是我们这里,唯一和新罗王熟识的人。”

    “呃……”

    苏大为不由愕然。

    回忆起金法敏种种,那时真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是新罗王之子。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这时薛礼道:“金春秋成为新罗王,只怕三韩之地从此又要多事了。”

    三韩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有三个小部族,分别是马韩、辰韩、弁韩,合称三韩。

    之前,马韩被扶余人吞并,成为百济。

    而辰韩与弁韩则合并为新罗。

    千百年来,朝鲜半岛这几个小国相爱相杀,可以说是三韩斗争的延续。

    所有人看向薛礼,苏庆节道:“此话怎讲?”

    “贞观十六年,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秋,百济攻占新罗西部四十余城,进而夺取了重镇大耶城。

    镇守该城的都督伊湌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为金春秋之女,亦死于此役。

    金春秋听说女儿、女婿双双死难的消息后,倚柱而立,一整天都不眨眼,不理睬经过他面前的人,然后说道:嗟乎!大丈夫岂不能吞百济乎?

    然后面见善德女王,请求出使高句丽借兵以报复百济,善德女王批准。

    彼时高句丽国王是高藏,但实权掌握在莫离支渊盖苏文手中,金春秋出使高句丽之际,高句丽要求新罗归还竹岭以西、以北的高句丽故地方能出兵,这等于是要新罗割让包括西海岸出海口在内的大半国土,因此遭到金春秋断然拒绝,于是被高句丽扣押两个月之久。

    其后金春秋假意许诺归还竹岭以西以北之地,加上金庾信率军兵临高句丽南境,所以金春秋最终得到释放。”

    薛礼不愧是唐军中对辽东之地了解最深的人之一,说起新罗旧事,便如掌上观纹。

    “也就是说,现任的新罗王金春秋与百济、高句丽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先别高兴得太早。”程处嗣嘟囔道:“在国事面前,就算天大的仇恨也得放到一边,这金春秋总不会主动向高句丽和百济发起战争吧?”

    “虽不一定打,但我看金春秋这个人,是不会放下仇恨的,新罗对高句丽与百济之策,和之前善德女王时期,定会有所改变。”

    薛礼笃定的道。

    “对了,我想起来一事。”

    尉迟宝琳一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声响,桌上杯子碗碟齐跳了一下,引来所有人怒目而向。

    “嘿嘿,我那个……”

    尉迟宝琳挠了挠头,憨厚一笑道:“贞观二十二年,金春秋携其子金文王出使我大唐,太宗对金春秋的待遇极为隆重。”

    薛礼点头道:“此事我亦有印象,当时太宗派光禄卿柳亨持节郊劳,然后封金春秋为特进,金文王为左武卫大将军,允许金春秋参观国学的释奠及讲论,并赏赐新修的《晋书》与御制温汤碑、晋祠碑,此外还下赐金帛无数。

    太宗召见金春秋,问他有何想法,金春秋跪奏道:臣的本国地处偏僻的海角,多年来服事天朝,但百济强悍狡猾,屡次侵略欺凌本国,况且前些年他们大举深入,攻陷数十座城池,要断绝我国朝贡的道路。

    如果陛下不派兵来救我国,那么我国人民就会被百济全部俘虏,恐怕就不能再向天朝朝贡了。”

    “对对对,还是老薛记得清楚。”

    尉迟宝琳乐得眉开眼笑,颇有些抓耳挠腮乐不可支的情状:“你们瞧,太宗如此礼遇,这金春秋又与百济高句丽有世仇,依我看,迟早必有一战。”

    “对了,金春秋那个儿子,金文王还在宫里做宿卫。”

    宿卫,便是千牛备身。

    说是宿卫,何尝不是质子。

    至少说明这金春秋对大唐还是挺有诚意吧,儿子都在大唐当宿卫。

    “上次金法敏来大唐出使,听说也是被百济给揍了。”

    “百济新罗两国一直打来打去,也没个消停的,还有高句丽在一旁推波助澜。”

    “还有倭国……”

    提起倭国,苏庆节面色一变,向苏大为压低声音道:“阿弥,你倒是好手段,让陛下令你执掌倭正营。”

    自从上月李治暗命大理寺正式运作倭正营后,苏大为这位由李治钦点之人,立刻水涨船高,现在除了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之外,又多挂了一个倭正营营正的职务。

    当然,倭正营是隐秘的,外面人并不知道。

    而且营正这个职务也不存在于大唐官职序列中,说起来就和不良人一样,无品无级。

    但架不住权力啊。

    苏庆节一直想从倭人间谍案中有所作为,证明自己,奈何又被苏大为抢了先了。

    “咱俩兄弟,谁当营正不都一样嘛。”苏大为笑道。

    “谁跟你兄弟。”

    苏庆节骂了一声,随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在坐位上一瘫,好像抽掉了骨头。

    “我之前和他有打赌的,如果倭人间谍案我不查出个名堂,可能就得听从家里安排,参军了。”

    苏庆节嘴里的这个“他”,自然是大唐名将,苏定方。

    “参军有什么不好?”

    尉迟宝琳道:“说不定将来征高句丽,你还能混个军功,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这么说的话,倒也……”

    苏庆节摸着下巴,好似来了点精神。

    “不对,我才不要跟他走一样的路,我要证明我自己,就算不是苏烈的儿子,也可以……”

    “证明个头啊你,喝酒!”

    苏大为把酒杯举起来。

    “阿弥,上次的案子,其实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一直想问你。”

    薛礼喝了一口酒道:“十二个时辰,你是如何能把案情剖析得那么明白?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呵呵,运气,全是运气。”

    “贼你妈,屁的运气,你说不说?”

    苏庆节瞪眼道。

第一百零二章 头上悬着一把刀

    “说说说,你把刀放下。”苏大为哭笑不得的,看着狮子装模做样,把横刀拍在桌上。

    他无奈的摇摇头:“破案这种事呢,其实技巧只是一点点,主要是看天份……”

    锵!

    苏庆节勃然大怒,将横刀抽出一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桌子两旁的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薛礼都不禁莞尔。

    看这对活宝日常互掐,似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好了好了,这就说了,容我喝口酒润润嗓子。”

    苏大为将桌前热气腾腾的酒喝了一口,点点头:“这冬天里,还是喝热酒暖身。”

    说完这句,一抬头,见苏庆节又在摸刀,一脸“莫以为我提不动刀”的表情,忙收起玩笑:“其实那案子是十二个时辰里理清楚,但是我对这案子已经盯了好几年了。

    狮子你应该还记得,永徽元年几件大事,除了陛下遇刺,后面还有兰池宫的案子。

    那件案子里,除了丰邑坊里霸府的杨昔荣,当时还有百济妖僧道琛、倭国神道教巫女等参与其中。

    此后紧急着又是上元夜劫童案,虽然案子都结了,但那些案中尚留有不少疑点。

    后来我开始经营生意,鲸油灯,思莫尔的商队,公交署,周二哥也替我收集情报。

    还有手下一帮不良人,可以说,这长安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第一个会知道。”

    这番话说完,在坐的几位兄弟全都一脸吃惊的看着苏大为。

    “你们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

    苏大为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感觉并无异样。

    “我脸上又没脏东西,醒醒。”

    他挥手在苏庆节面前晃了晃。

    苏庆节甩手拍开,瞪着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薛礼道:“阿弥真非常人也。”

    “仁贵,你是军人,能不能不要学得文绉绉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粗人,说话讲究一个大开大阖,单刀直入。”

    这话说的,差点令薛礼把嘴里的酒给喷出来。

    “咳咳,好吧,一般人想着做生意,最多也就是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但是阿弥你不但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能借生意之利收集消息,此等手段,确实非同一般。”

    “公交署里主要的骨干,全都是当年我手下的不良人,要做到这些不难。”

    苏大为摇摇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至于思莫尔的商队,沿路收集情报也不是我首创。”说到这里,苏大为想起了什么,接着道:“西域各国,早就有委托商队收集情报的习惯,如果是有用的消息,能获得不菲的报酬。”

    “原来如此。”

    “不对!”

    苏庆节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两眼有些赤红:“我想了半天,设若是我在阿弥的位置,就算是有这些情报来源,也绝无可能一天之内,查清宫中的案子,莫非你还有事瞒我?”

    “呃,你们还记得房遗爱的案子吗?”

    苏大为向众人看了一眼:“永徽四年,房遗爱的案子,我当时被抽调到大理寺,查阅了许多卷宗和资料,其实当时从那些资料里我并没有查到关于房遗爱案多少东西,反倒是发现兰陵萧家还有关陇王氏背后一些隐秘。”

    “怎么可能……”

    尉迟宝琳吃惊的道:“大理寺的那些卷宗浩如烟海,我曾经见过,我怎么没看出东西来。”

    “有一种东西……叫做大数据。”

    苏大为笑道:“线索总是碎片化的,藏在各个角落里,需要在大量的信息里,去分辨整理出来,将散碎的东西,捏合在一起。”

    “何为大数据?”薛礼好奇的问。

    “呃,可以理解为,案牍之中,有各种信息,将海量的信息聚集在一起,收集的信息越多,就越可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这……这得多费脑子啊。”程处嗣咋舌不已,还海量的案牍,老子只要对着一本书翻开就会昏睡过去,更别提海量了。

    苏大为笑了笑:“这才是我的底气所在,当时面对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我退无可退,只有仗着手里的‘大数据’,行险一搏。”

    “来,阿弥,我敬你一杯。”

    薛礼向他举杯道:“不过以后这种事,还是别搭上我,我年纪大了,要稳重。”

    “你就直接说太危险不就好了!其实我也不想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阿弥,说话不能太文绉绉了,我等粗人。”尉迟宝琳提醒道。

    “滚蛋!”

    一切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除了苏大为有强大的情报来源。

    长达五年一直追查求索的坚持。

    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海量信息中,能将自己需要的东西,提炼出来的能力。

    席间忽然沉默下来。

    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大口喝酒。

    薛礼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一脸若有所思。

    苏庆节在此时道:“阿弥,论破案,我不如你。”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甚,喝酒喝酒。”

    “对了,我家那位说想见你……”

    “你爹?苏烈?”

    “除了他还能有谁。”

    阳光投在甘露殿上方。

    忽尔,从殿中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陛下,何故发笑?”

    武媚娘双手抱着安定公主,看着长子李弘正在乳母的带领下,在殿内晃晃悠悠的走着。

    她听到笑音,回头看去,正好看到刚下朝的李治,双手扶住腰间玉带,嘴里发出畅快的笑声。

    不记得多久,没听到他如此笑了。

    记得他好像从做太子时起,便是个谨慎的性子。

    武媚娘抱着小公主向李治走过去。

    李治抖了抖袖子,颇有些扬眉吐气道:“媚娘,你是不知道,今天在殿上,他们又想出妖娥子,结果被朕给压下去了。”

    “哦,出了何事?”

    “你还记得上月修长安城外郭之事吗?”

    “略有些印象。”

    “数日前完工,结果有一位雍州参军薛景宣的折子,说汉惠帝建长安城,很快便晏驾了,今又修长安城,只怕会有不祥之事。”

    一听李治所言,武媚娘不由大惊,双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安定公主:“是什么人敢诅咒天子!”

    李治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朝堂里这个折子上来后,你知道发生了何事?”

    “愿闻其详。”

    “于志宁等以景宣言涉不顺,请诛之。”

    于志宁,本姓万忸于氏,字仲谧,雍州高陵人,鲜卑族,北周太师于谨曾孙,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

    大唐行三省六部制,宰相之权被一分为三。

    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和尚书省的仆射,各分担宰相一部份职能,有时也有称这三者为宰相的。

    中书省掌决策,门下省掌审议,这二者毕对天子的旨意有封驳之权;尚书省则掌具体执行,下辖六部,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

    这于志宁此时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又兼太子少师,可称为大唐宰相,只不过,此人立场不明,且多有替长孙无忌等说话,颇让李治猜忌。

    “于志宁所言……陛下是如何说的?”

    “朕回他,景宣虽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绝言路。”

    李治哈哈一笑:“我赦免了此人之罪。”

    武媚娘哄了哄怀里的安定公主,好奇道:“陛下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她本冰雪聪明,稍微一想明白过来:“陛下欲千金买马骨?”

    “知我者,媚娘也。”

    李治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安定小公主乱晃的小手,轻轻摇动着道:“朕现在所愁者,不怕有狂妄之徒,就怕被蒙蔽了眼睛和耳朵。”

    武媚娘微微颔首。

    不久之前,五品以上官员绝了言路,令李治发火的事,还历历在目。

    正是那件事,令她和李治都意识到,长孙无忌一党,在朝堂中的势力,何其可怖,可谓一手遮天。

    “陛下……”

    “对了,你稍稍准备一下,今日长孙无忌他们要来。”

    “是为了……”武媚娘轻咬了一下唇,把后面的话收住。

    那些话,本不该她多问。

    寒风凛冽。

    永徽五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寒冷。

    苏大为紧了紧衣衫,跨过永安渠,向家里走去。

    心中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

    近一段时间,来自四面八方那种无形的压力更强了。

    无论是县衙,还是鲸油灯的生意,或者公交署,甚至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恶意的凝视。

    头顶悬头长孙无忌那把刀,它迟迟未落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把刀,早晚还是会落下的。

    长孙无忌报仇,不分早晚。

    这种随时随地,可能毫无征兆被来自上层的力量碾压的威胁,令苏大为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一段时间,暂避锋芒。

    但是想想身边那些人,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能走,那阿娘怎么办?聂苏怎么办?

    还有周良、钱八指、南九郎,跟着自己的一帮不良人。

    公交署上下。

    鲸油灯的生意,思莫尔。

    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形的,无形的,建立起关系的人。

    那不是一个个符号,而是数不清的家庭。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成为许多家庭在大唐里生活的支撑。

    “能退吗?不能退!”

    一退,跟着他的那些人,都将万劫不复。

    人在红尘中,怎能真的自由。

    无数关系,既是人脉纽带,也是无形之束缚。

    长长的叹了口气,苏大为推开自家大门,一眼看过去,眼神顿时一缩。

    荒凉的院中,那株光秃的桃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一百零三章 煮酒夜话

    “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大为伸手,提起酒壶将桌对面的酒杯满上。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身材高大,面白皮净的男人。

    安文生。

    自从永徽三年离开,到现在,已经两年时间。

    再见故人,苏大为十分欣喜。

    “我前一阵子还在想你。”

    “想我?”安文生面露诧异:“我又不是女人,你想我做甚?”

    “滚!”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举起手里的酒:“这是我自己酿的,尝尝。”

    “好。”

    安文生闻言,向苏大为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数息后,他白净的面皮上涌起一层红色,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眼睛一亮。

    “这酒……”

    “够烈吧?”

    “初入喉跟刀子一样,但现在腹中灼热,又觉得很爽。”安文生砸了砸舌头:“这酒叫什么?”

    “烧刀子。”

    “烧……”

    安文生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扭了脸道:“这么好的酒,叫什么鬼烧刀子,你想杀人吗?依我看,不如叫玉龙春。”

    说着,他还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你不知道,西北那边苦寒,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又冻得要命,在夜里围着篝火,烤着牛羊肉,再将这烈酒来一大碗,最是快活。”

    “就叫烧刀子。”

    “你这恶贼。”安文生向他指了指:“存心恶心人呢?”

    “你还欠我一贯钱。”

    “滚!”

    安文生差点没翻脸。

    缩在一角跪坐的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旁边趴着黑三郎。

    看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两人斗鸡似的互瞪着,实在忍俊不禁,掩口轻笑起来。

    “你看,就连我家小娘子都觉得你该还钱。”

    “我啐!”

    安文生怒道:“我的钱呢?听说你那鲸油灯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咳咳,你有空去店里找帐房,这事不归我管,你别瞪我,该你的那份少不了。”

    苏大为挺起胸膛:“我们这是做大买卖的,不欺负人。”

    “恶贼,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朋友。”

    安文生一脸“沉痛”,颇有遇人不淑之感。

    “对了,我交待你的事办了没有?”

    “啊?”

    “别装傻,苩春彦!”

    “记得记得。”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终于有些心虚,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一次遇到了,可惜一时大意还是被她跑了。”

    真实的情况是自己翻车,险些着了苩春彦的道。

    这一点,苏大为是无论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说的。

    人在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排面。

    要是说差点被苩春彦给抓了,让安文生怎么看他?

    “能在你这么狡猾的家伙手底下逃走,那个苩春彦倒有几分手段。”安文生自言自语道。

    “喂,你说话说清楚,说谁狡猾呢?”

    “喝酒,再给我倒点……算了,我自己来。”

    两年未见,依旧没有生疏,一套吹牛打屁下来如行云流水。

    “对了文生,你跟袁守诚到底干嘛去了?”

    “这个嘛,秘密。”

    “呸,恶贼,跟我还遮掩。”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知道安文生不愿多说,便不再问了。

    “不说这个了,阿弥,我倒是听说了你的事。”

    安文生正色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吗?”

    “嘿嘿,我危险,你还来找我?”

    “屁话,我们是兄弟。”

    安文生目视着他,缓缓喝了口酒:“赵国公对敌人从不手软。”

    这话出来,席间的气氛顿时冷场。

    苏大为将酒杯放在桌上,苦笑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够了。”

    安文生张嘴吸了口气,待口舌喉间,那**的酒劲散去,才继续道:“我的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如今这种局面,何不……”

    他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个“走”字。

    一旁的聂苏向苏大为好奇的道:“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

    苏大为瞪她一眼,换来聂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

    “我也想,但实在舍不下身边这么多亲人朋友。”

    苏大为正色道:“我若不在,长孙无忌的怒火朝何处倾泻?”

    安文生看着他,久久不语。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说的意思。

    活一人,还是活无数人,这本来就没有对错,而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文生,前阵子,我见过苏中郎。”

    “苏烈?”

    “嗯。”

    苏大为道:“你知道当时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安文生摇摇头。

    苏大为继续道:“他说听狮子提起我许多次,但一直没抽出空见一下,今天见我想问问我,有没有意随他参军,还说好男儿当报国疆场。”

    安文生眼神一动:“看来是要用兵了。”

    “啊?”苏大为吃惊的看着他:“苏定方说的是这个吗?”

    “你与苏庆节是过命的交情,苏烈当然不想你死,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想拉你一把。你在长安,他护不住你,可你如果跟他随军,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好下手。

    何况你在军中,对家中也算是有个保障。”

    “这跟用兵有什么关系?”

    “废话,他苏烈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要用兵,哪来的底气能护住你。”安文生白了他一眼。

    苏大为张了张嘴,越想越觉得安文生这家伙说得有道理。

    可恶,这恶贼对这方面如此敏锐。

    自己还是被他提醒才想到这一点。

    “阿弥,你跟我说这个,不会是,你拒绝他了吧?”

    “哈哈,被你猜中了。”

    “白痴,这么好的机会,捡功劳都不去。”安文生长叹一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之感。

    “呃……”苏大为拿起酒杯,想说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

    但一想起安文生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沮丧:“会有功劳吗?”

    “呵呵,你怕是不知道苏中郎是什么人,他可是我大唐军神李靖的弟子,他打仗,我就没见他吃亏过。跟着这样的人混,你还怕捞不着军功?”

    “有道理。”

    “有了军功谁敢轻易动你?就算长孙无忌也要惦量一下。”

    安文生眯着眼睛,轻轻喝了一口酒,红着脸道:“何况长孙无忌估计也待不了几年了,你去军中打熬个几年再回来,岂不是正好?”

    “没错。”

    苏大为一拍大腿:“你说我现在去跟苏将军说,还来得及吗?”

    “滚蛋,你自己去问苏庆节去。”

    安文生呵呵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苏大为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当时人家邀请自己,自己不去,现在再厚着脸皮去求,这叫什么事?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吃回头草。

    苏大为摇摇头,将那丝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

    向安文生举杯道:“文生,你刚才说长孙无忌待不了几年了?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前阵子,陛下宴请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席间不光武昭仪做陪,还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

    “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废后。”

    安文生目光微微一闪,“废后”两个字说得极轻。

    “说下去。”

    “陛下在饮酒正酣时,先封了赵国公宠姬生的儿子三人为朝散大夫,然后满载金宝缯锦十车,赐给他。最后才说,因为皇后无子,想废后。

    但是长孙无忌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陛下的话。

    此席不欢而散。

    我还听说,礼部尚书许敬宗也为此事找过长孙无忌,结果被他厉色折之。”

    安文生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也不知赵国公有没有发现……唔,以他的老谋深算,定是知道了,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势如此。”

    “什么讯号?”苏大为一时莫名所以。

    “阿弥,你对这方面实在有够迟钝的。”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此次武昭仪括她母亲杨氏出面,试图说服赵国公,此事还局限于后宫争宠。可许敬宗加入说客,这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后宫和朝廷,你仔细品品。”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看了一眼安文生这个白胖子,心想这家伙眼睛还真毒辣。

    “安帅,我发现你总能一针见血,把针扎到该扎的地方。”苏大为一脸认真的道:“我敬你一杯。”

    “阿弥,不知为什么,你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点欠揍。”

    安文生摇摇头,继续道:“每当后宫内廷与朝廷中重臣勾联,就意味着朝局要变了,一些原来的旧臣,是时候换血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色,只听到北风在凌厉呼啸。

    “这个冬天,大概会格外寒冷。”

    “听你的意思,长孙无忌大概会不好过。”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道:“那他是不是就没精力报复我了?”

    “愚蠢!”

    安文生差点一口酒喷苏大为脸上。

    “越是这个时候,双方越是无所不用其极,矛盾激化到无可调和时,任何一点都是被攻击的对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你早就在这局里,在漩涡最中心了。”

    说到这里,安文生猛灌一口酒,被一股辛辣劲呛得连连咳嗽,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阿弥,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你说你图啥?像我这样,闲散一点,钱也不差,天下那么大,西域诸国那么多,走走看看岂不美哉?

    朝堂上的斗争,别人躲都来不及,偏你要一头往上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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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