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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置之死地

    “文生。”

    苏大为喊着安文生,眼睛却是盯着面前的酒杯。

    酒杯里,微透明的酒液晃动着,带起圈圈涟漪。

    “你说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吗?”

    “当然不能。”

    “所以啊,投胎是个技术活。”苏大为似是自嘲的笑了笑。

    两世为人,这一世投的是不良人的胎,父亲是不良人,自己也是不良人,这又不是自己能选的。

    既然是吃不良人这碗饭,自然便沿着这条线前行。

    结果阴差阳错,居然认识了尚在出家的武媚娘。

    既认出眼前的明空法师,就是史书上鼎鼎大名的一代则天大帝,难道不去结识一番?

    之后,自然顺理成章,成为武媚娘的人。

    既已选择了阵营,又哪有犹豫和闪展腾挪的空间。

    何况后面几十年,二圣临朝,接下来是武周时期,不抱紧武媚娘的大腿,站在强大的女皇姐姐身边,哪还有别的好去处。

    安文生,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

    他有些莫名所以:“投胎是个技术……呸,差点被你绕里面去了。”

    喝了口酒,他又点点头:“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老天让你做不良人,又结识武昭仪,却实也是绕不开这层关系。”

    “所以啊,我虽无心官场,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不良帅,但既然认下了阿姊,出了事,自然也责无旁贷,硬着头皮顶上吧。”

    安文生有些无语,看了一眼苏大为:“你真以为长孙无忌不会对你动手?”

    “那倒不是,不过我和你一样,也觉得长孙无忌待不了多久了,熬吧,希望熬过今年就好了。”

    按历史上,似乎明年就要废掉王皇后了,长孙无忌的势力,也会惨受重挫,所以只要熬过今年就好了。

    苏大为心下对自己说。

    “希望如你想的一样。”

    安文生摇摇头,知道劝不住,便不再说了。

    北风带着几粒雪花从窗口吹入。

    屋内火光闪耀,忽然宁静下来。

    苏大为转脸看去,聂苏不知何时已经趴着睡着了。

    她的睡姿很可爱,怀里抱着黑猫,身子蜷成一团。

    “下雪了。”

    安文生叹了一句。

    苏大为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渐密,良久。

    “冬天越寒冷,明年春天花会开得越盛。”

    一夜大雪,将长安街变得银妆素裹。

    街道两旁的屋檐,有一串串冰棱儿垂下来。

    街上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嘻戏。

    把手里的雪团掷过去,每当有冰棱被击落,都能引得孩子们亢奋尖叫。

    苏大为看着这些,觉得津津有味儿。

    这是独属于长安的烟火气。

    转头看看朱雀街上行人,只见一个个穿着厚厚的冬衣,显得格外臃肿。

    穿过人流,苏大为很快来到大理寺。

    他现在的职司,除了不良人那边,每天倒有一半精力用在倭正营上。

    进入自己的公廨,一眼看到副手崔六郎手捧着一份东西,向自己快步走来。

    “营正。”

    “怎么了?”

    崔六郎舔了舔干裂的唇,压低声音道:“昨日倭人会馆那边颇有些不太平。”

    苏大为眼神微变,快步向堆满卷宗的书案走去。

    “边走边说。”

    “是。”

    很快,等苏大为在桌前坐下,崔六郎将这份最新的情报放在他面前。

    苏大为一边翻阅着,一边听崔六郎在耳边道:“昨日倭人那边进出往来的人明显变多了,而且神色有些焦躁,怀疑是有大事发生。只可惜我们的暗桩到现在还没联络上,不过还有别的消息,这里……”

    他向卷宗指了指。

    “最近别的地方有什么事发生?”苏大为问。

    “大唐境内倒是无事,不过……”

    崔六郎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一个小道消息,只是尚未证实。”

    “什么?”

    “辽东那边,似乎又打起来了。”

    “辽东哪天不打。”苏大为说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辽东怎么了?”

    “据说是百济又打新罗了,这次新罗吃了个大亏。”

    崔六郎舔了舔唇道:“不过营正,这个消息还没证实。”

    苏大为摆摆手。

    他突然想到昨天安文生说过的话。

    还有之前苏定方对自己的暗示。

    莫非,辽东那边……

    是了,记忆里,明年苏定方会在百济那里动手。

    自己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大为闭上双眼,想了想,将卷宗合上,向崔六郎道:“新罗这件事,定是真的,你先安排人手,加紧盯住倭人。”

    想了想他又道:“不光是倭人,长安内外有新罗、高句丽、百济背景的,都要重点盯防。人手不够可以跟我说,重点怀疑的地方,一定不能放过。”

    “诺。”

    崔六郎抱拳应下,匆匆去布置。

    这崔六郎听说家世也颇不凡,不过在倭正营里,不问出身,不问官职,一切以实力说话。

    苏大为任营正之初,倒也不是没人挑衅。

    但很快,在苏大为手下那些刺头也都服了。

    为何?

    单论一个提炼和抓情报的能力,苏大为甩出他们一个层次。

    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

    苏大为在政治上嗅觉不够敏锐,但相反的,他对情报这方面,却有着异乎常人直觉。

    再加上对未来大势模糊的印象,许多情报,在他手里,都能比别人更快更准的抓住要点。

    而且苏大为还有一个天赋,似乎是成为异人,修炼鲸吞术之后,渐渐开发出来。

    那就是记忆力。

    这种记忆倒不是事无遗漏的记住,而是遍阅卷宗资料后,能在一段时间内,清晰的记住自己想记住的内容。

    也仗着此点优势,苏大为敢说自己是大唐“大数据”第一人。

    至少,倭正营里其他人,都没他这等本事。

    “每次三韩那边出事,倭人这边,就显得特别在意……倭人对朝鲜半岛,还真是……”

    苏大为喃喃自语,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他看到一个人向自己走来。

    “是你?”

    “周扬,见过营正。”

    周扬,是刑部令史。

    应该算是长孙无忌的人。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狱里时,被他审问过。

    上次在查安定小公主的案子时,长孙无忌又派他在自己身边盯着。

    只是没想到,在这倭正营里也遇见他。

    “周令史此来何意?”

    “我是调来倭正营任职的。”

    周扬行礼后,向苏大为道:“我这人生平没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如何破案,而苏营正,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人。”

    苏大为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扬与之平视,眼里毫无畏惧。

    良久。

    苏大为点点头:“既然来了倭正营,便发挥你的所长,好好做事吧。”

    “诺。”

    倭正营的事交代完毕,苏大为刚要走出公廨。

    忽见周扬上来:“营正,外面有外故人要见你。”

    嗯?

    苏大为瞥了他一眼,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点点头,走出公廨。

    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道旁。

    站在马车边一名仆人打扮的年青人,迎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我家主人请苏副帅上车一叙。”

    苏大为看看天色,点点头,跟着年青人来到马车边。

    年青人一手掀起车帘,侧身道:“请。”

    车内空间出乎预料的大。

    除了暖炉,还有茶几,狐裘,手炉,热酒,一应俱全。

    这里面配置之豪华,与马车外面的朴素,形成极大的反差。

    此时,端坐于车内的一位银发老人,向苏大为平静的看过来。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终于钻进车里,向老人拱手道:“见过赵国公。”

    “嗯。”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配着他身上银白的狐裘,给苏大为的感觉,此人就是一条修成人形的千年狐狸。

    “敢上我的车,老夫颇有些意外。”

    “堂堂赵国公,居然如此低调,还要偷偷的约见我,这让我也很意外。”苏大为欠了欠身,算是行过礼了。

    长孙无忌嘴角微微翘起,左手捧着手炉,右手在车厢壁上敲了敲。

    马车微微一震,随着车轮辘辘声,行驶起来。

    苏大为心里在猜测着长孙无忌的来意,一时没开口说话。

    长孙无忌不知在想些什么,双手捧着手炉,两眼微闭,一副不焦不躁的模样。

    似乎他正在神游物外,与诸天神佛在精神交流一般。

    苏大为开始还想憋住,但等了许久,还不见长孙无忌说话,实在忍不住,只好轻咳一声:“赵国公,不知找我来,是为何事?”

    又等了片刻,长孙无忌还是没开口。

    苏大为心想:再问一遍,如果对方还跟自己打哑迷,便离开。

    跟这种心机深沉的老狐狸,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呆。

    之所以愿意上来,就是想看老狐狸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有直面危机,才有机会解决危机。

    所谓置之死地,而其后生。

    苏大为咳嗽一声,刚要开口,坐在对面的长孙无忌半闭的双眼忽然张开。

    他的眼中光芒闪动,显出强烈的自信。

    “听周二郎说,你在断案上确有过人之处,你过来帮老夫,如何?”

第一百零五章 彻底决裂

    能让长孙无忌主动招揽的人绝不会太多。

    他的身份、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就算不招揽,主动求依附者,多如过江之鲫。

    更别提还是屈尊降贵,主动说出这种话。

    但是对苏大为,长孙无忌第一次起了爱才之心。

    “我手下人才很多,但是似你这般,有急智,能勇于任事者,一手都能数过来。”

    长孙无忌盯着苏大为,眼露热切:“来我这里,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国公。”

    苏大为缓缓的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

    “哈哈,太宗曾言,唯才是举。”

    长孙无忌豪气万千般的笑道:“我虽不如太宗,但也有容人的胸襟,只要你有才干,能为我所用,我便能给你施展的空间。”

    停了一停,没等苏大为回话,长孙无忌接着道:“你想要什么官职,什么样的权力,陛下给不了你的,我能给。”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了,但长孙无忌不在乎。

    此时,此地。

    移动的马车,单独的两个人。

    此番谈话,只有天知地知,苏大为与他长孙无忌知,又有何惧之有?

    苏大为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他摇头道:“国公,陛下给不了的,你也给不了。”

    这话说出来,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长孙无忌脸上依然带着笑。

    他手里揣着铜制手炉,手虽热,心里却寒。

    甚至连笑容里,都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沉默了片刻,苏大为向他抱拳道:“国公,若……”

    “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长孙无忌拿起两个茶杯,放在面前的小木几上。

    在他的右手边,有一个红泥小炉,上面正烹着茶。

    长孙无忌伸手提起炉上茶壶,替两人倒上茶。

    碧绿的茶汤随着车厢阵阵颠簸,却始终没有溢出来。

    空气里充满浓郁的茶香味。

    “茶能解忧,能让人忘俗,也能让人真正沉静下来,品味世间甘苦。”

    长孙无忌伸手示意:“请饮茶。”

    “谢国公。”

    苏大为微微欠身致谢,却并不碰那个茶杯。

    谁知道这茶里,有没有加点别的东西。

    自从上次在苩春彦那里,吃过一次亏,苏大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长孙无忌视线从苏大为面前掠过,面上无喜无怒,伸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拿起,轻嗅了一口茶香,又吹了吹,然后浅尝了一口。

    他喝茶的姿势十分讲究,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杯沿。

    左手大袖挡在杯前。

    整个动作十分优雅,富有贵族礼仪。

    “好茶。”

    长孙无忌赞了一声:“只有知音能懂了。”

    “国公,知音天下又有几人呢?”

    长孙无忌没理苏大为话里的暗讽,仰头双眼微闭,似乎陷入回忆中。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炀帝末年,天下崩毁;隋失其鹿,群雄共逐。乱世之中,有一对少年聚在一起,他们怀着同样的理想,要终结这乱世,还天下以太平。

    于是,他们向着心中的目标出发了。

    这一路上,劈荆斩棘,经历无数的磨难,终于,老天垂怜,他们实现了理想。

    在一片废墟中,他们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国家。

    令百姓安居乐业,并且消灭了外面的敌人。

    可惜天不假年,这个时候的少年,已经成了白首老者,他们中的一位,先走一步。

    只留下剩下的一人,要替他的伙伴,守护这个国家。”

    长孙无忌张开眼看向苏大为,那眼里,没有往日的凌厉锋芒,只有一片平静:“创业难,守业更难,到这个时候,剩下的那位才发现,敌人不在外,而在内,有太多营营苟苟之辈,想要窃取胜利的果实。

    那些人,想要改变两个少年一手打造的新秩序,甚至……

    想要改天换日。

    你说……

    能答应吗?”

    没等苏大为回答,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不能!”

    这声“不能”,与其说是说给苏大为听,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答案。

    苏大为拿起茶杯在指尖晃动着,看着茶汤上荡漾起阵阵涟漪,始终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捏着茶杯,向他举起示意了一下:“要不要同老夫一起喝这杯茶?”

    苏大为笑了笑,举起手中茶杯。

    对面的长孙无忌嘴角带起笑容。

    就在此时,苏大为将茶杯轻轻放在木几上:“还是不了,尝惯了粗茶,国公的茶太精贵,我怕是喝不惯。”

    长孙无忌的笑容,在这一刻为之凝结。

    他凝视着苏大为面前的那杯茶,良久,充满遗憾的摇头叹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好好路不走,偏要走绝路。”

    “国公。”

    苏大为向他认真的道:“根本没有好走的路。”

    “嗯?”

    “其实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路。”

    苏大为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笑容,意味深长的道:“只是走的人多了,才变成路。”

    “你,在嘲讽老夫?”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

    “国公,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你苦苦想要守护的东西,其实已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呵呵,老夫代表了关陇门阀,世家贵族,你说我站在对立面,站在谁的对立面?寒门吗?还是那些山东,江南那些小族?若不是老夫当年与太宗,与关陇门阀们一起,征战沙场,订下制度,哪有今天大唐的太平之世?”

    苏大为沉默下来,伸手重新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

    良久,他抬头向长孙无忌道:“我记得太宗有一句话,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长孙微忌眼神微变。

    “这天下,非关陇贵族一门一姓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国公苦心造诣,想用关陇门阀,挡住所有人进晋之阶,恐非长久之策。”

    长孙无忌脸色一变再变,似想要发作,又强行忍住。

    苏大为长身而起,向他抱拳道:“茶喝完了,我也该告辞了,国公保重。”

    这一瞬间,他看到长孙无忌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张脸,仿佛冻结了一般,冷得吓人。

    苏大为却没有片刻迟疑,行礼之后,转身就走。

    连马车尚在疾驰也不顾,居然就这么跳下车了。

    马车随着惯性还在移动,只听得远处苏大为一句被风吹得模糊的话传来:“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昔日的屠龙少年,最终变成恶龙。”

    哗啦!

    长孙无忌一挥手,将木几上的茶具狠狠打翻。

    破碎的瓷片和茶水飞溅,一片狼籍。

    车上门帘一闪,一个年青人猫腰钻进来,向长孙无忌单膝跪地,抱拳道:“国公,可有事?”

    长孙无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

    袖口处露出的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有暗红的血水,不断流淌下来。

    一滴滴落到桌上,变成绽放的血花。

    “国公!”

    年青人见状,忙从身上扯下布条,手脚麻利的替长孙无忌包扎伤口。

    “呵呵,他居然教训我,他居然敢教训我……

    有趣,当真是有趣。

    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吗?”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苏大为知道,这意味着自己与长孙无忌彻底决裂了。

    再无任何回寰的可能性。

    所以他也就不管不顾,在长孙无忌面前说个痛快。

    应该会让长孙无忌气个半死吧?

    也顾不了那么些了,无论气不气长孙无忌,从下车的那一刻起,结局就是注定了的。

    必然会遭到来自长孙无忌和关陇门阀一系列的打击,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

    对这一切,苏大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是没想过虚与委蛇,先混过眼前再说。

    当拿起茶杯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那么一瞬。

    但是最后,他还是想明白了。

    这茶,喝不得。

    他虽然不属于安文生那种对政治和官场上嗅觉敏锐,但至少明白一个道理。

    在两大阵营爆发冲突时候,骑墙没有好下场。

    或许能换得一时的好处,但等一切尘埃落地,终究会有清算的一天。

    再说长孙无忌已经垂垂老矣,而李治和武媚娘正如日方升。

    站在哪边,那还用说吗。

    终李治一朝,关陇门阀必然被打压,无数寒门和新兴贵族,必然崛起。

    还有自己的狄仁杰大兄,都会随着长安科举,进入朝堂。

    这是历史大势,谁也无法阻挡。

    正像苏大为刚才和长孙无忌说的“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生,逆之者亡”。

    不过,多半长孙无忌是听不懂的。

    就算听懂了,他也做不到。

    朝堂便是江湖,人在其中,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就像苏大为自己,若只是一个人,大可以做闲云野鹤,学当年薛万彻往山里一钻。

    可惜,现在跟着他身边的亲人朋友,那么多关系人脉,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摇摇头,苏大为收起心绪,转头四望。

    发现四周白雪皑皑,居然已是长安城外的林中。

    “这长孙无忌老儿,把我往城外带做甚……”

    不对!

    苏大为猛然反应过来。

    一个转身向后。

第一百零六章 永徽六年春

    苏大为看到身后的情状,立刻明白,长孙无忌一早准备了后手。

    谈不拢,就是敌人,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简单粗暴,却也很有效。

    在苏大为面前,数十丈外,一群手执长枪与横刀的武士,正迅速逼近。

    苏大为眼睛眯起,略微一扫,判断出对方人数是十七人。

    看他们的步履节奏,和移动间的配合,执兵器的姿态,用的应是战场上的武艺。

    如果在军阵之中,这些人配合得当的话,其破坏力,应该很可观。

    现在苏大为要做出判断,是战,是走?

    此时,天上又飘下雪花,天寒地冻,意味着动手体力消耗会比平时加倍。

    此地,是长安郊外,就算以苏大为的脚程,回城也需一段不短的时间。

    还有人。

    如果不解决这些敌人,只会被他们衔尾追杀,那样就被动了。

    这些人不可能是从长安城,用两条腿一路跑过来的,必然有马。

    若逃走,便是被骑兵追杀的局面。

    几乎是一瞬间,苏大为决定了,不走,先把眼前的敌人解决再说。

    打定主意,他深吸了口气,默运鲸息之法,调整身体至最佳状态。

    数息之后,这群武士终于逼近。

    他们没有急着冲上来,而是远远散开,将苏大为围在当中。

    “你们,是宿卫?是府兵?”

    苏大为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看过去。

    他看得很认真。

    这些人,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为首一人甚至穿了锁子甲。

    看装备,有长枪、臂盾、手弩,横刀。

    长短兼备。

    不过他们用的应该不是军中制式兵器,苏大为猜,大概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按唐律,私藏兵甲,是重罪。

    领头那人穿的不是大唐的明光甲,而像是前隋的甲胄,这就让苏大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用管我等是谁,今日你我有缘。”

    带头的大汉,身高六尺上下,肩宽体阔,双臂如猿,左手执盾,右手横刀斜拖在身侧。

    唐六尺,约莫等于后世一米八五左右。

    大汉咧嘴一笑,森然道:“今日我等,送郎君一程。”

    “动手!”

    崩!

    耳中忽闻弓弦响动。

    苏大为背脊一抖,人如山猫般蹿起。

    刷!

    一支羽箭,突兀的出现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苏大为人在空中,心里却是一突:除了这十七人,还有长弓手。

    眼角一扫,隐见数十步外,一株大树枝桠上有寒光一闪。

    不及反应,身侧突然传来破风声。

    原来他蹿上半空,那些持手弩的武士立时扬手便射。

    苏大为吐气开声,右腕一翻,横刀一旋一绞。

    将疾射来的弩箭扫掉。

    此时一口气散掉,身体不可避免下坠。

    双眼俯视,早有那名身穿锁子甲的武士在下面等着他。

    此人双手持环刀,哈哈狂笑一声,手腕一个翻滚动作,借着双手相持的杠杆之力,刀锋自下而上,一招举火撩天。

    带起地面冰雪爆散。

    铛!

    双刀交击,火星四溅。

    苏大为人在半空中,虽有千斤之力一时也用不出来。

    顺着对方刀势一个翻滚。

    双脚刚一落地,眼前雪浪翻涌,那环甲大汉用一招横字决,刀锋横扫过来。

    同样的天策八刀,每个人用出来风格都有细微的差别。

    苏大为是灵活多变,守如老龟,动如脱兔。

    但这大汉使出来,却带着一往无回的霸气。

    确实是战阵里磨炼出的功夫。

    苏大为心念电闪,横刀迎上,用一个粘字决,刀背斜斜往对方刀刃一磕。

    间不容发间,横刀画圆,将对方长刀挑起。

    同一时间,欺步上前,抢入对方怀中。

    这一招破门而入,凶险异常。

    二人距离之近,连挥拳都不可能。

    但苏大为不慌不忙,只将身子一晃。

    仿佛老熊撞树,肩膀一抖,扑愣愣,一股怪力随着他的脊柱大龙弹出。

    那大汉只凭着本能将左手盾挡在胸前,耳中听得轰的一声。

    坚实的臂盾竟然被苏大为一记肩撞,击得四分五裂。

    大汉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

    苏大为正要上去补刀,听得背后风声。

    脚下一动,九宫步一个圆字决,带着腰身划了个弧圈。

    几支长枪险险贴着他的背脊刺过。

    嗤!

    空气里发出一声破空响。

    苏大为长笑一声,左臂一圈,将长枪全部夹于胁下。

    不待长枪收回,右手横刀一撩。

    喀嚓一声响,枪杆齐中而断。

    “小心,点子扎手!”

    环甲大汉怒瞪双眼,发出既惊且怒的吼声。

    苏大为哪里理他,目光一扫其他人还犹豫着未曾上来,脚步一动,横刀飞快抹向持着断枪,一时进退失踞的几名武士。

    便在这时,心中警兆突生。

    苏大为在疾奔中,硬是脚步一拧,身体借势腾空而起。

    唰!

    又是一支羽箭,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在干净的脸上,带起一缕细细的血线。

    是神箭手!

    如果不是苏大为及时反应,只怕现在已经中箭。

    人在半空中,他的手臂一抖,手中数支断枪枪头射出,如电光一闪。

    “中!”

    伴随着苏大为的低喝,数十步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接着是树叶折断,重物坠地之声。

    “大伙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大汉厉喝着,双手高举横刀,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般,猱身扑上。

    风雪漫天,杀气千重。

    断枪武士仓皇后退,其他人迅速补位。

    苏大为刚刚一脚将大汉踢翻,一个手持双锤的虬须壮汉扑了上来。

    他手里一对瓜锤,锤头有拳头大小,挥动间,发出呜呜怪啸。

    苏大为百忙中,横刀一封。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之声。

    这猛汉神力惊人,苏大为大意之下,不由连退数步。

    低头一看,横刀居然卷了刃。

    “我的刀……”

    心中惋惜一声,眼见那猛汉再次挥捶上来。

    苏大为神情一变,不闪不避,脚下一点,巨大的爆发力令他身形瞬间消失。

    不待猛汉反应,直撞入怀,左手抬肘挂起,一记肘锤,狠狠撞中对方心口。

    喀嚓!

    猛汉如被巨熊撞中,身体向后飞出。

    苏大为身形再闪。

    如鬼魅般出现在后面枪兵身侧,持刀右臂横着扫出。

    他的右臂带着刀横扫,明明是刚直之力,却打出了弹抖的味道,恰似一根大枪杆般。

    耳中只听几声惊呼。

    敌兵长枪脱手。

    苏大为闪电近身,或用刀把横撞,或用刀背直拍,或用肘捶撞击。

    数息之后,地面上多出一堆惨叫不止的武士。

    这些人,就算不死,也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这还是苏大为没有大开杀戒。

    自从他修炼突破后,动起手来,不拘泥于过去的九宫步和天策八刀,过去记忆里的一些招式,比如八极铁山靠,猛虎硬爬山,太极肘捶,通背弹抖,八极大枪,只要他记住的,照葫芦画瓢,都能信手拈来。

    一理通,百理明。

    现在就不说异人之能,单论武艺,苏大为也是登堂入室。

    等闲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

    耳中忽听脚步声近,苏大为听着风声,头也不回,手里横刀从胁下穿出,顺势一抹。

    耳中听得刺耳的金鸣声。

    对方身上锁子甲竟被这一刀划开,火星爆射,散碎的甲环随着裂开的衣甲蹦开。

    同一时间,苏大为右脚向后一勾。

    大汉身上的锁子甲被他一脚带飞,右脚顺势落下,脚跟一磕。

    喀嚓!

    对方小腿胫骨发出刺耳断折声,身体摔入雪地里。

    从交手到结束,时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所有包围他的武士,包括躲在树上的神箭手,一十八人全被解决。

    “你逃不掉的!得罪了国公,你逃不掉的……”

    倒在雪中的大汉,挣扎着坐起身,向苏大为发出恶狠狠的咒骂。

    “就凭你们,来再多也无妨。”

    苏大为说着,横刀缓缓纳入刀鞘。

    “谁说,只有我们……你,你中计了,嘿嘿……”

    苏大为眉头微皱,像是感应到什么,他转头看去。

    只见一条大汉,不知何时站在树下。

    这人当在六尺六寸,大概有后世一米九几。

    体型雄壮,犹如熊罴。

    特别是长了一双长臂,犹如长臂猿一样。

    他的脸色略有些发青,身上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在他的掌中,握着一根长棍。

    此棍非金非铁,通体散发出一种玉色。

    “秦怀玉。”

    苏大为几乎从齿缝里蹦出这个名字。

    怎么忘了这人了。

    秦琼死后,秦怀玉被兄长排挤,差一点就被赶出家门。

    后来是长孙无忌收留了他。

    秦怀玉这人脑子有些不太灵光,但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一身本事,着实不差。

    “哈哈哈,有秦,秦怀玉在此,你跑不了。”

    雪地里的大汉,发出嘶哑的笑声,他喘息着,恶狠狠的道:“秦怀玉,是七品异人,你死定了。”

    “真巧。”

    苏大为神色不变,右手轻轻抚上横刀刀柄。

    “我也是异人,七品。”

    雪,似乎落得更急了。

    子时正。

    院落里升着篝火,一片明亮。

    这是往日绝不可能有的画面。

    在篝火边,围着烤火的有柳娘子,有周良,大白熊沈元,高大虎,高大龙,安文生,甚至还有钱八指和南九郎等。

    大家喝着酒,烤着肉,吃着零嘴,絮絮叨叨说着吉祥话。

    “大兄怎么还没回来。”

    聂苏已经跑到大门边看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真是,不知道子时一过,便是上元节了吗。

    要吃交子呀。

    还想跟大兄亲口说一声……

    突然,脚旁的黑三郎从懒洋洋趴着,一下子站了起来。

    它的耳朵动了动,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大兄!”

    聂苏欢喜的喊了一声,提起裙角,飞快的奔向大门。

    吱呀~

    漆红木门上的铜环,被一只手按着,将门推开。

    那是一只带血的手。

    聂苏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出来。

    “大兄,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

    聂苏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撕裙摆:“我先帮你包扎!”

    “傻!”

    苏大为喘了口气,伸手按住她:“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

    “大兄,出了什么事?”

    “出了……嗯,没事了,你别问,别让阿娘担心。”

    苏大为靠着门,显得极为疲惫。

    他下意识伸手想揉一揉聂苏的脑袋。

    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将她梳妆精致的发髻给揉乱了。

    但是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渍,再看看聂苏头上的发髻。

    “小苏,你,换发髻了?”

    “大兄,我如今是大人了!”

    聂苏提起裙角,后退了几步,在苏大为面前转了一圈。

    “真的。”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然。

    几年时间里,我的小苏,已经是大姑娘了。

    远远的,听到院子里传来高大龙和高大虎的呼声,还有周良等人的声音,颇为热闹。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都来了。”

    “对了,想起来了……”

    聂苏清了清嗓子,提起裙角,对着苏大为一福:“大兄,上元节安康。”

    “啊,上元节安康。”

    啪啪!

    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

    永徽六年的春,到了!

第一章 离奇死亡

    高大的骆驼驮着货物,缓缓前行,一边走,嘴里还在不断咀嚼着反刍的草料。

    这支队伍里,有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有穿着舞裙,一头热情长发的波斯舞姬。

    更多的是黑发黄肤的唐人。

    队伍当中,有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向身边罩着黑纱的中原女子小声道:“一会见了你家阿郎,我该如何称呼他?”

    女子白了他一眼,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中露出慈爱的光芒。

    “放心,有我肚子里这个,阿郎不会吃了你的。”

    “咳咳。”

    从狄仁杰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这女子,自然就是一路追他到太原的苏家二姐,苏庆芳。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

    到底,狄仁杰还是没能挡住这缘份。

    从心里来说,他对见未来的泰山大人,大唐名将苏定方,还是有些发怵。

    当初拐了人家女儿,招呼都没打一个。

    如今回来,却是“买一送一”,真不知苏定方会如何想了。

    未来岳丈乃战场猛将,说不得真就是一刀劈过来,也未可知。

    虽然心中忐忑,但一来肚中小生命不能等。

    二来,之前在太原的科举考试,狄仁杰考明经科,已然通过了。

    开春后不久,长安便要展开第二轮科举,名为“省试”。

    既然如此,狄仁杰索性带着苏庆芳提前回长安,安顿下来,也好准备开年后的大考。

    在路上时,遇到眼下这支商队,一打听,却是一名叫“思莫尔”胡商的私人商队,刚刚从西域回来。

    狄仁杰隐隐记得,好像阿弥给他的书信里,提到过这个人,似乎,与思莫尔一起合做生意。

    再一打听,这商队里还有不少是大唐长安“公交署”的人,由公交署负责沿路承运。

    既然是自已人,那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愉快的加入了。

    这样一来,沿路有伴,还热闹点。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即将到长安的消息,恐怕瞒不住了。

    原本还想给阿弥一个惊喜。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狄仁杰抬头看去,只见商队最前面似乎与守城的金吾卫起了争执。

    从西域回来的商队都从开远门进去,一般验过了公验就行了。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奇怪。

    “洪亮。”

    狄仁杰转头向身边的仆人洪亮道:“你去前面看看,出了什么事,怎么半天了还不放行。”

    身材壮实的洪亮点点头:“郎君稍候,我这就去。”

    片刻之后,洪亮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郎君,他们说商队的公验有问题,怀疑商队夹带了私货,要查验。”

    咦?

    狄仁杰心下有些奇怪。

    思莫尔的商队,又不是第一次跑这条商路。

    沿路承运,又是长安公交署,属于半官方的性质。

    他们的公验怎么会有问题

    “郎君,有人过来了。”

    洪亮提醒道。

    狄仁杰随着他的话看过去,只见一队金吾卫,从门洞下走出来。

    这些金吾卫衣甲严明,手持长枪,腰挂横刀。

    随着步履,甲叶撞击着发出锵铿之声,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庆芳,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狄仁杰皱眉道。

    “我也觉得。”

    苏庆芳手抚着小腹,奇道:“金吾卫查验,平时好像没这么严。”

    “对了,今日是上元节,要开霄禁,是不是因为这个?”

    “这倒是有可能。”

    “两位。”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狄仁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生着络腮胡子,年约三旬左右的胡商,站在骆驼旁,正向自己拱手作揖。

    “阿巴尔,何事?”

    狄仁杰认得这个胡商,有几次晚上生篝火时,这人就坐在自己旁边。

    当时还聊过几句,他好像是西域哪个小国的商人,加入到思莫尔的商队里。

    当时他还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大唐做生意。

    “狄兄弟,我肚子疼,想找地方方便一下,你帮我拿一下东西。”

    阿巴尔捂着肚子上来,不由分说,将一块东西塞到狄仁杰手里。

    “哎……”

    狄仁杰还来不及拒绝,阿巴尔已经捂着肚子跑开了。

    苏庆芳在一旁不悦道:“这胡商真是,他塞了什么东西给你?”

    “哦,好像是……”

    狄仁杰低头看去,在手里的是一块黝黑的牌子。

    非金非石,表面黑色下透着一种隐隐流动光泽。

    牌上不知刻了什么,隐隐看到些粗犷纹路。

    “这是什么?”

    苏庆芳眼神微变:“会不会有诈?”

    非亲非故,说是保管东西,结果塞了一个看不懂的牌子过来。

    这要说没猫腻,也没人敢信。

    狄仁杰还在皱眉思索,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接近。

    “你们干什么?”

    洪亮上前喝问,不料却被金吾卫挥手推开。

    “刚才阿巴尔是不是在这边?把你们的公验都拿出来。”

    为首的金吾卫眼神凌厉道。

    听得金吾卫如此说,周围的商人们都配合着将各自的公验取出。

    狄仁杰用眼神示意苏庆芳,让她稍安勿躁。

    他一边取出公验一边问:“几位,不知出了何事?”

    “那个阿巴尔,身份有些可疑。”

    金吾卫随口说着,接过狄仁杰递来的公验,反复验看起来。

    狄仁杰心下暗想:身份可疑,莫非此人是突厥人的间谍?

    虽然贞观三年,卫国公李靖率兵消灭了东突厥,并且俘虏了颉利可汗,但突厥人并不甘心失败。

    这些年,虽无大战,但小的冲突、渗透,一直在持续。

    甚至有时严重时,还会威胁到大唐对西域的商路。

    狄仁杰将认识阿巴尔后,对方的言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些金吾卫喊:“过来几个人!”

    看验传的金吾卫将手里公验塞回给狄仁杰,又厉声喝道:“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许妄动。”

    等金吾卫们离开,洪亮不满的哼了哼,又向狄仁杰道:“郎君,这些金吾卫忒麻烦了,我看不如我们现在就离开商队,从别的门进长安,反正我们也不是商队里的人。”

    “不可。”

    狄仁杰摇头道:“我问心无愧,要是现在走,只会让事情变麻烦,先看看再说吧。”

    苏庆芳伸手扶着狄仁杰的肩头,眉头微蹙:“郎君,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出事。”

    “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伤你和咱们的儿子。”狄仁杰伸手在她掌背上轻拍了拍。

    “呸,好不知羞。”

    即使隔着纱巾,也看出苏庆芳的脸颊瞬间绯红。

    狄仁杰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女人就是奇怪,当初死活跟着自己回太原,那脸皮比自己还要厚几分。

    现在却像是回到小姑娘的模样,一说起孩子,她就羞。

    周围的胡商此时不免发出阵阵骚动,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今日上元节,夜里暂停霄禁,可以通霄达旦。”

    “去年这个时候,也查得挺严的,大家不用惊谎。”

    “那个阿巴尔,你们熟悉吗?”

    “好像是第一次加入到商队里。”

    就在此时,方才那些金吾卫又快速回来,一双双凌厉的眼睛在商队那些商人面上扫过,有金吾卫厉声道:“方才那个胡商阿巴尔站在哪里?他带的货物,是哪只骆驼。”

    立时便有胡商指着一头骆驼喊:“就是这头,还有后面那两头,这三头是阿巴尔的。”

    说完,突然又指向狄仁杰:“我方才看到那阿巴尔好像把什么东西交给他,可得好生盘问。”

    “嗯?”

    狄仁杰心里一突,扫了那胡商一眼。

    却见那人脸上没任何畏惧,反而是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

    大唐对商贸管理严格,如果商队有人犯事,同行人检举,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几名金吾卫交换了一下眼神,手扶刀柄向着狄仁杰逼近:“他说阿巴尔有东西交给你?确有此事吗?”

    “是,不过我跟这人也不熟,只是路上烤篝火的时候,坐在一块,说过几句话。”

    “他把什么交给你了?拿出来。”

    “你先跟我们过来一趟。”

    狄仁杰心下不由苦笑,自己不惹麻烦,不想麻烦却找上门。

    他回头向苏庆芳和洪亮交待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看金吾卫这样子,就是要单独盘话了。

    也就是拉个僻静的地方单独审问一番。

    狄仁杰自认心中无愧,自是不惧。

    他将阿巴尔交给自己的那块黑牌取出,交予金吾卫,跟着他们脱离商队,向城门洞方向走去。

    前行百余步,一眼看到商队里的人,连骆驼带人都被金吾卫隔开,中间空出一块。

    “那边怎么了?”

    狄仁杰疑惑问。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名金吾卫将他肩膀一推,令他往前踉跄了几步。

    还不及发怒,狄仁杰突然看清了被金吾卫隔开的那片空地里,有一个人,正双膝跪着。

    正是先前的胡商阿巴尔。

    “阿巴尔?”

    狄仁杰喊了一声,心里突然一震。

    阿巴尔他跪在那里,毫无声息。

    从他的身上,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他死了?”

    下意识的说出这句,狄仁杰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帮金吾卫眼下,终于看清了阿巴尔的正脸。

    他的双手合什在胸前,头微仰,眼睛大大的睁着。

    那双眼睛里,一片晦暗,毫无生气。

    古怪的是,他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繁华的长安城前,躁动的商队,严厉的金吾卫,还有这跪在城洞前,微笑而死的阿巴尔。

    一切,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狄仁杰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空,被一个看不见的漩涡所包围。

    耳边,听到金吾卫的声音,仿佛自很远处传来。

    “这个阿巴尔,我们怀疑他是细作,他现在突然暴毙,最后接触的人,便是你。”

第二章 非同小可

    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略有些刺鼻。

    不知何处爬来一只硕鼠,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微光下,透着狡黠。

    那双黝黑的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牢房中的人。

    狄仁杰盘膝坐在牢里,两眼微闭。

    从商队出事,到他被关在牢里,已经过去足足一个时辰。

    他的心里并不慌张,皆因为此次案情,属于长安县所辖。

    现在入的也是长安狱。

    不说县君裴行俭与他的关系,就说如今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也与他是至交好友。

    何况此案本就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过客,无意中被卷入罢了。

    虽说如此,但人在牢中,不免会胡思乱想。

    狄仁杰心中暗想,苏庆芳不知是否已经安然回家。

    自己那位未来岳丈若见她怀有身孕,而孩子的父亲此时身在狱中,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他忽然又想到,为何自己被关中狱中,直到现在也没人过来盘问?

    “奇怪。”

    大理寺那边肯定是要过问这间谍案的。

    不过那边事务繁多,要抽调人手和杵作,估计还需要点时间。

    何况今日上元节,一些官衙里的人早就无心做事,有些提前回家也未可知。

    但是长安县这边,裴行俭不应该啊,难道他手头有别的事在忙?

    为何许久仍不见他。

    还有阿弥,阿弥怎么也没来?

    狄仁杰想到此处,眉头不由微皱起来。

    莫不是自己真掉入了什么阴谋里?

    这次的案子,是有些古怪。

    那胡商塞给自己的黑牌究竟是何物?还有为何会是那种诡异的模样微笑而死。

    以狄仁杰眼界见识,仍感觉十分怪异和突兀。

    对着长安开远门微笑而死……

    总会给人一些不好的连想。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那趴伏在油灯阴影下的硕鼠受惊,哧溜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狄仁杰抬首看去,只见有数人从外面走入进来。

    为首一人,竟有几分熟悉。

    狄仁杰不由站起身,向那人喊道:“二哥。”

    来者,正是长安县令,裴行俭。

    跟在他身后的,有不良人,以及县衙里的几名捕快。

    狄仁杰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发现跟在裴行俭身后的,是长安县不良帅陈敏,善使一对铁勾,人称十一郎。

    “怀英。”

    裴行俭快步上来,向身后道:“把门打开。”

    “是。”

    一名捕快得了授意,从夹间壁上取了钥匙来。

    牢中钥匙都是套在一个大铁圈上,一走动,便发出哗啦啦响起。

    等打开牢门,裴行俭毫不避讳,直接一低头,钻进牢里。

    “怀英,你的案子我听说了,但知之不详,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哥,别说你,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来,坐下说。”

    裴行俭向他招了招手,轻轻一拂官袍下摆,席地而坐。

    狄仁杰也依样坐下,将之前遇到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微笑而亡?”

    裴行俭摸着胡须,想了想,扭头向在牢门外候着的陈敏道:“十一郎,昨晚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陈敏脱口而出:“对对,昨晚我们长安县也有一桩无头之案,摸不到半点线索,离奇之处在于,死的人一来属于我长安县公交署,二来平日也没与人结怨,三者,此人死时,也是坐在家里,微笑而死,周围没有任何行凶者的痕迹。”

    “嘶~”

    狄仁杰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同样微笑而死?”

    “是啊。”

    裴行俭摸着胡须,皱眉道:“我在这长安县数年,接手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案子,但像此次,人死的时候,面露微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那今天在城门前的,可算是第二起了。”

    狄仁杰想了想道:“二哥,我跟这案子……”

    “我知道,我来前已经看过卷宗了,你主要是接手过那名胡商手里的东西,所以被牵累,依我看,只要查证此事与你无关,应该不妨事,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多待一阵。”

    裴行俭想了想又道:“大理寺那边,一会可能还要派人过来。”

    正说着,外面只听有人喊:“县君,大理寺李主薄带人来了。”

    裴行俭向狄仁杰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起身,转向牢门。

    片刻之后,就见大理寺主薄李思文,带着几名差役、文书,从外面走进来。

    进牢里的时候,李思文明显有些不适应牢房里的气味,微微皱了下眉。

    跟在他身旁的一名文书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向他讨好的道:“主薄,要不把犯人提到外面去审吧?”

    李思文面无表情的摇头:“就在这里。”

    裴行俭已经迎上来,向他见礼道:“见过李主薄。”

    “那位狄郎君在里面?我来,只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李主薄请。”

    裴行俭侧身道:“大理寺日理万机,如此忙碌,李主薄还亲自跑一趟?”

    “大理寺卿段宝玄已经发话,务必在开霄禁前,侦破此案。”

    此话一出,裴行俭心下顿觉一震。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从此刻到夜间开霄禁,隔不了多少时辰了,居然要这么短的时间内,侦破之案?

    这如何可能!

    不对,这从侧面说明,此案,非同小可。

    李思文惯常一张冷面,进了牢里,上下打量了一眼狄仁杰:“有些面熟。”

    “永徽元年……”

    狄仁杰话没说完,却见李思文伸出一掌虚按,将他要说的话打断。

    “先谈公事,此地,非是叙旧的时候。”

    “是。”

    “那胡商,名阿巴尔,你是如何认识的?一路情状,皆细细说与我听。”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扫了一眼站在稍后的二哥裴行俭,心下稍定。

    其实关在牢里的一个时辰,他已经细细回想了一遍。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当真是能把每个细节都能记得。

    但这胡商,确实一路上并无可疑形迹。

    或许有些古怪之处,但那也可能是每个人独有之癖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李思文听完点点头:“他交给你的东西,你知道是何物吗?”

    “不知,当时我……我家仆以及苏烈将军的女儿,苏庆芳也在场,他们都见到了,那胡商突然过来,将那块黑牌塞到我手里,我还是第一次见。”

    李思文又问了几个问题,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文书。

    此人笔走龙蛇,已经将方才的对话记入卷中。

    “好了,暂时无事了。”李思文开口道:“说完公事,可以叙旧了,我听裴县君提起过你,永徽元年,你似乎也帮着大理寺破过一桩案子。”

    “惭愧,自小就对各种奇案着迷。”狄仁杰道:“我能不能向李主薄多问一句,此案与昨日公交署死的那人,是否是同一桩案子?”

    李思文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裴行俭。

    裴行俭表情坦荡,一脸风光霁月道:“李主薄应该还记得,怀英他非普通人,乃是天生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诸邪不侵。”

    李思文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讶异,似乎在别处听过此事:“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正是,破案之事,大可以多问一下怀英,定有收获。”

    裴行俭道:“我信怀英为人,愿以官职做保,保怀英与此事无关。”

    李思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开口道:“此案应与狄郎君无关……不过若想证明其清白,还是得将案子破了。”

    “李主薄,若是信得过,可以让我也参与此案。”

    狄仁杰道:“永徽元年那次,我已与大理寺和长安县合作过。”

    他看了一眼窗外:“方才听李主薄说要在霄禁之前,将此案查清,我以为,难度不小,而且大理寺卿如此重视,又提及霄禁,若我所料不差,定是有人要趁霄禁之夜,扰乱我大唐安定,甚至会做出一些骇人听闻之事。”

    李思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狄仁杰又道:“以在下推测,若那胡商有问题,多半是突厥人的间谍探子。”

    李思文沉默以对。

    “方才还听说昨夜公交署有一人意外死于家中,也是微笑而死,在下以为,此两案,其实是同一件案子。李主薄和大理寺卿所担心的,依在下推测,一为突厥探子趁上元夜大肆杀戳破坏,二是上元夜陛下也会与妃嫔们在宫中庆贺,担心陛下安危。

    三来,还不知是否有高句丽及百济,倭人的间谍在其中生事。

    但以在下看,这些间谍只怕早已潜入长安,昨夜公交署死的那人,若不是这些间谍内应,便是知道了某些秘密。

    而微笑死去,或许涉及某些宗教,在下听说,一些教派都有秘药。

    这一点,要等杵作验证。”

    一口气说完,李思文脸上终于微有些变化。

    他点点头:“不错。”

    能分析出这些来,不难。

    难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这些细微末节之事,将前因后果串连起来。

    裴行俭站在一旁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向着李思文仿佛在说:如何?我推荐之人不错吧。

第三章 善意

    李思文将狄仁杰上下看了一番:“有长安县君裴行俭做保,你既愿主动加入查案洗脱自己的嫌疑,那大理寺便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此案正像你之前所说,非同小可,现在距离上元夜霄禁,只有六个时辰,你必须在这六个时辰里,协助大理寺,查明此案真相,你可愿意?”

    狄仁杰不假思索:“愿意。”

    “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六个时辰,在霄禁解除,上元夜庆祝开始后,你若破不了此案,到时不但无非洗脱你之嫌疑,反而会罪加一等,数罪并罚。”

    说到最后一句时,李思文加重了语气,透出一股森然杀气。

    狄仁杰愣了一下,低头略一思索,点头道:“我知道了。”

    听他应下此事,李思文表情略松了一些:“此案关系重大,我知你有断案之能,需要什么,大理寺与长安县衙都会尽量提供。”

    “等等……”

    狄仁杰忽然品出些味道出来:“李主薄,怎么感觉你早就等着我应下,现在查案变成我一人之事?”

    “是也不是。”

    李思文并不避讳,向着裴行俭的方向看了一眼:“首先一点,正如之前裴县君所说,大理寺日理万机,每天长安有那么多案子,没有那么多精力一一投入所有。其次,今天恰好是上元夜,各衙门配合,不如平时灵便,最重要一点是时间……”

    说到时间二字,李思文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肃然:“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一时半会,我手下又找不到有独当一面之才,恰好裴县君推荐了你,经过我的考查,你确有断案之才,所以希望你能尽快侦破此案。”

    狄仁杰心下了然。

    正如李思文所思,这么大的长安,每天不知多当案子要审理,更何况还有全国各地需要协调的案件。

    再加上上元节这个特殊的时刻,只怕大理寺是真的抽不出人手和精力来。

    不过李思文所全指望自己,倒也未必,依狄仁杰猜想,应该还有别的手段,不过,人家既然没说,自己也犯不着多打听。

    “李主薄,我既在这案子里,自然会尽力而为,还望如李主薄所说,能在各方面尽力配合。”

    “这是自然。”

    “那我现在能出去了吗?”狄仁杰左右看了看。

    牢房里的滋味,毕竟不太舒服。

    “我需要一身干净的衣服,还需要沐浴,洗去这里的味道,另外,我还要听一听杵作的说法,那两人死因究竟为何?”

    狄仁杰一番话,李思文全都点头应下。

    倒是他身后的文书和差役,都暗自皱眉。

    心想李主薄何需对一名疑犯如此迁就。

    “对了。”

    狄仁杰突然想起来,向裴行俭道:“二哥,阿弥呢?听说他这些年,破过好些大案,怎么不见他?若有他帮忙,相信会更有把握。”

    “阿弥他……”

    说起苏大为,裴行俭脸上闪过古怪之色。

    巳时正。

    万年县令王方翼踱步走入县中牢房。

    在这里,有他一个特殊的“客人”。

    阳光从窗口透入,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束,照在牢门后的那人身上。

    这光将他的身体染上金色的轮廓。

    可以看清是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他的身高六尺五寸有奇,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口,脸庞沐浴着阳光,两眼微闭。

    虽然不动不言,但光是一个站立的动作,就给人渊亭岳峙之感。

    王方翼看着这人。

    实际上,在今天以前,他已经无数次听说这人的名字,但直到此刻,才真正见到他。

    在王方翼身边,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微微躬身:“县尊,何事需要你亲自来,有什么吩咐下来就是了。”

    王方翼不言,只是挥了挥手。

    马大惟神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向县君抱了抱拳,带着身后的不良人,悄然退出去。

    王方翼回头看了一眼,冲稍远处的差役道:“你们也退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进来。”

    “是。”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牢里终于清静下来。

    他走到牢门前,伸手,在门上轻拍了两下。

    站在里面的青年,却并没有回应,像是化作了雕像。

    王方翼等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苏大为。”

    被唤了名子的苏大为,这时才有了反应。

    眼皮下的眼珠微动了一下,徐徐张开眼,向牢门外的万年县年看过来。

    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以后,苏大为开口道:“见过万年县尊。”

    “你知道我?”

    “听人提起过。”

    “如今落在我万年县大牢里,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大为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没什么想说的。”

    王方翼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冷然一笑:“你这人倒是奇怪,寻常人落入牢中,只怕哭着喊着替自己辩解,以求宽恕,只有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县君,国家自有法度,我有没有罪,要靠你审过案子,才能判断。”苏大为微微摇头:“又岂是我自己辩解就能改变的?”

    何况,苏大为还记得尉迟宝琳跟自己说过,这位王方翼,太原王氏族人,当今皇后的堂弟。

    就凭着王皇后这层关系,苏大为也不信自己开口能改变什么,与其如此,不如闭嘴。

    牢内一时沉默下来。

    阳光下,王方翼两眼微微眯起,目中光芒闪动,似在复杂思考。

    他的年纪看上去在三十许,身长六尺余,体形强健,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与其说是县君,不如说更像是一名武将。

    其实大唐初创,虽经过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但也不过数十年。

    依旧武风大盛。

    何况大唐外部的边患也一直未曾平息,如突厥、吐藩、高句丽等,依旧实力强劲。

    是以许多大唐官员,本身就是武将转职。

    有战事需要时,这些官员也随时能披甲上阵。

    在这个时代,文武的分界并不明显。

    儒家孔子提倡的君子六艺中,也有“射”和“驭”。

    王方翼想了片刻,似是拿定主意,开口道:“你知不知你所犯的案子可大可小?”

    “我杀了人,杀人偿命,如何可大可小?”

    苏大为微眯的眼睛张开,目光澄澈的看向王方翼。

    昨日与长孙无忌决裂,之后遇到不明身份的武士围杀,又遇到秦怀玉这个七品异人出手。

    最后经过一番激战,终于摆脱了秦怀玉,得以脱身。

    但是今日早上,便有万年县的不良人及武候、县里的捕快过来拿人。

    只是一转念,苏大为便熄了反抗之心,跟随他们归案。

    到了这边才知道,被人指证昨日在长安城外杀人。

    长孙无忌当真是好计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苏大为暗自苦笑,当时就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招后手。

    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了。

    好在万年县中,有狮子苏庆节在,想必不会令自己吃太多苦头。

    那几个武士,身份不明,再说苏大为纯属自卫,这案子,应该还有转寰的可能。

    就在他如此想时,对面的王方翼幽幽道:“你知不知道,昨夜,在长安县还发生一起命案,是与你有关。”

    “什么?”

    “长安县公交署中,一名叫劳三郎的人,应该是你的人吧?死在署里,无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死状诡异,坐在那里,面露微笑,像是遇到极开心之事。”

    “劳三郎死了?”

    苏大为一个激灵,右手一下子抓住牢门栅栏:“怎么会,前几日他还好好的。”

    “千真万确。”

    王方翼继续道:“在今日早些时候,还有一件案子,开远门外,金吾卫查验一队西域来的商队,结果里面有个胡商突然死亡,而且死的时候,是面朝着开远门跪下,双手合什在胸,面露微笑……”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

    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

    两件案子,绝不是偶然。

    而是有某种联系在里面。

    劳三郎为何会死?

    那个胡商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苏大为发现自己再难维持冷静的心绪。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王方翼冷静的看着他道:“出事的这支商队,是属于胡商思莫尔的,听说,他在为你办事?”

    苏大为脸色微变。

    “承接这次货运的,从太原一路过来的,是公交署,听说也和你关系甚深。

    对了,这支商队里,还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太原人氏,名叫狄仁杰,现在,他也下在狱中。”

    苏大为心中一震。

    有那么一瞬,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狄仁杰大兄,来长安了?

    沉默片刻,他深吸口气,缓缓道:“王县君,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最近可能不会太好过。”

    王方翼笑起来,看到苏大为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苏大为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

    他摆了摆手:“你暂且放心,我没有恶意,我说这些,只是善意的提醒。”

    “善意?”

    苏大为瞳孔微缩:“你是王皇后堂弟,对我却有善意?王县君,这话,您信吗?”

第四章 突厥狼令

    王方翼目视苏大为,面色从容自若道:“我如要害你,你在我万年县中,多的是办法,没必要再同你同费口舌。”

    说完这句,他背负双手,仰头昂然道:“我王仲翔行事,但求俯仰无愧,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此前,安定公主之事,许多人都以为我王家与你便是有仇,可我不这么认为。”

    这位万年县的县令缓步走近牢门,双眼透过栅栏看向里面的苏大为:“如果不是你设法救回安定公主,一但小公主死去,无论皇后有没有做,世人都会认为是皇后做的,我王家,也会因此遭到多方责难。

    而陛下,会如何看待我王家?

    所以,我认为,你对于我王家,有恩。”

    听得他如此说,苏大为脸上明显错愕了一瞬,然后才挠头道:“我以为王家人都会视我为仇,毕竟那件案子,最后……”

    “论迹不论心。”

    王方翼挥了挥手,毫不在意道:“实际上你所做的,等若是拉了王家一把,我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清。”

    说完,他的面上现出回忆之色。

    “其实我今天来,一是想当面向你说声谢,二来,就是提点你一下,免得你被蒙在鼓里,也算是还了人情。”

    苏大为抿了抿唇,隔着牢房,向王方翼抱拳道:“是我先前误会县君了,向王县君致歉。”

    王方摆摆手:“我看你也是大好健儿,不必如此,对了,我猜你在这牢里也不会待太久了,希望日后再见,我们还能是友非敌。”

    苏大为又是一愣,他心中想:按王方翼所说,此案非同寻常,既有胡商细作在里面,还有公交署内,劳三郎诡异死亡,现在又把狄仁杰大兄给牵扯进来。

    而我刚好也在这个时候,被昨日之事连累,被捕快带来万年狱。

    巧合的是与我相熟的狮子苏庆节又恰好有事出去公干。

    没有把我送去熟愁的长安狱和大理寺,反而送到万年县王方翼手中,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被人精心设计的局。

    既然是落入局中,哪有这么容易出去?

    王方翼深深看了苏大为一脸沉思的模样,微微一笑,转身走出。

    眼看快走出大牢,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道:“对了,王敬直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个有趣的人。”

    “呃?”

    苏大为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等抬头时,已不见了王方翼。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头微皱了一下。

    阳光透过窗缝,照在他的背后,似是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幻影。

    就如他此时的心境,充满了疑惑。

    良久,他盘膝坐下。

    双眼微合,让自己精神内守,用鲸息之法,令自己有些躁动的内心平伏下来。

    千头万绪,一时哪里能想到答案。

    无论如何,心不可乱。

    大约两盏茶的时间过去,牢前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一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许多人。

    苏大为从入定中回神,张眼疑惑的看去。

    透过牢门,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在大理寺主薄李思文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

    “大兄!”

    苏大为脸上闪过惊喜和不敢置信之色,从地上一跃而起。

    王方翼果然没有骗我。

    万年县公廨,县君王方翼与主薄李思文坐在位上,面前放着一些卷宗。

    李思文身侧站着文书与大理寺的差役。

    门外还站立着武侯。

    更远处,是马大惟带着不良人守着。

    屋内,苏大为与狄仁杰站在堂中。

    来不及叙别后之情,眼前案情如火,只能先论公事。

    狄仁杰向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别数年,没想到再见,你我都是阶下之囚。”

    “大兄。”

    苏大为脸上现出一丝歉意:“这次又把你卷入进来。”

    “瞧你说的,跟着思莫尔的商队,还有公交署回长安,是我临时起意,你哪能提前预知到。”

    说到这里,狄仁杰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动,低头沉思起来。

    桌案后的李思文向王方翼道:“此事便是如此,因为案情紧急,由长安县县君裴行俭做保,暂时保出狄仁杰,命他速破此案,而狄仁杰提议要由苏大为配合,方能在限期之内破案。”

    李思文向来不苟言笑,他那张脸,终年仿佛覆着寒冰一样。

    说到苏大为时,他的脸色却罕见的缓和了一瞬:“至于苏大为,我对他人品知之甚深,昨日城外之案,我也听说了,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因私废公,不过,我可以为苏大为做保,让他暂且换得自由之身,配合狄仁杰破案。”

    王方翼很是认真的听着。

    等李思文说完,他点点头道:“既有李主薄做保,又是案情需要,苏大为又为长安县不良帅,一门良幼都在长安,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

    停了一停,他又道:“不知这件案子需要多长时间?”

    问案子需要多长时间,实际上就是问苏大为出万年狱,在外面要待多久。

    李思文不假思索道:“我与狄仁杰已经商定,在今夜霄禁开放之前,务必侦破此案。”

    “如此……”

    王方翼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从现在到霄禁开放,也就是天黑,只有三个时辰了。”

    “对,就是三个时辰。”

    李思文沉声道。

    下方,站在堂中的苏大为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看看李思文,怀疑自己听错了。

    三个时辰?

    开什么玩笑。

    就是六个小时。

    现在大约是午时,也就是约莫一点左右。

    到入夜霄禁时间,还有六个时辰,大约是后世的八点之前。

    一下午的时间,要破这件案子?

    苏大为的额头不由渗出汗水。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狄仁杰:“大兄?”

    “箭上弦上,不得不发耳。”

    狄仁杰冲他回以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反正你我现在都是‘戴罪’之身,何不放手一搏?”

    “大兄……”

    苏大为一脸无语,对着房梁,长叹了一口气:“上次我在陛下面前,与赵国公做赌,赌能十二个时辰内,破了安定公主之案,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但是大兄你……比我更大胆。”

    “怕个甚。”

    狄仁杰爽朗大笑道:“天塌下来当被盖。”

    “别当被盖了。”

    苏大为跟着狄仁杰走上前去,在李思文及王方翼的见证下,在卷宗上签字画押,写明在戌时前结案。

    将其中情状一一记录在案,由两人签字,再由王方翼用印,李思文在上面具上自己的名字,当做保人。

    此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大兄,我算是被你拖上贼船了。”

    苏大为低头细想,昨天在城外雪地虽然杀了几人,但此案未必能致自己于死地。

    至多是舍了不良帅的身份。

    待过几年,还能东山再起。

    可狄仁杰这次,真的是把俩人一块绑在火架上了。

    三个时辰,若不能破案,数罪并罚。

    到那时,就不是丢掉不良帅这个职位的问题。

    而是……

    李思文抬头看向狄仁杰与苏大为道:“狄仁杰,你现在想从何处入手?”

    他答应裴行俭,让狄仁杰一试,也是不得已为之。

    现在只有全力配合。

    从心底来说,大理寺对这件案子,比谁都急。

    破案的最大压力,是在大理寺身上。

    如果不能在上元夜花灯巡游,普天同庆前,将隐藏在背后的敌人揪出来,纵然处理再多的不良人,又有何意义?

    狄仁杰却并不慌张,从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急切。

    只见他在堂下缓缓踱步,来回走了一圈,忽然抬头诞:“李主薄,我想知道三件事,第一件,那胡商给我的牌子究竟是何物?第二点,仵作验尸结果如何,第三点,长安最近还有没有可疑之事,是与此案有关的?”

    “既然你问起来,我可以告诉你。”

    李思文看了一眼身边的王方翼,后者起身道:“如果需要回避,那我……”

    “无妨,此事不是秘密,或者说,那些黑暗中的敌人,此次用的就是阳谋,你迟早都会知道。”

    李思文向身边的文书看了一眼,从他手中接过一份卷宗,放在案桌上,翻开,目光落在上面的文字。

    “那胡商塞给你的东西,乃是突厥狼令。”

    “突厥狼令?”

第五章 空箱

    贞观四年,李靖奉太宗李世民之命,率精奇夜袭定襄,大破东突厥,并生擒颉利可汗。

    东突厥始毕可汗之子,名欲谷设,在东突厥汗国灭亡后逃至西突厥,于贞观十二年后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

    永微四年,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卒,其子颉棻达度设被大唐封为真珠叶护。

    真珠叶护与大唐联手袭击沙钵罗可汗,杀死沙钵罗可汗一千多人。

    ……

    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乃阿史那泥孰之侄孙。

    贞观十六年九月,乙毗咄陆可汗发兵入侵唐朝伊州,被安西都护郭孝恪击败,西突厥属部处密降唐。

    弩失毕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派代表至长安,请唐朝废黜乙毗咄陆,另立西突厥可汗。

    唐太宗遣使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将原被乙毗咄陆可汗扣留的唐朝使者全部礼送回长安。

    ……

    沙钵罗可汗,名阿史那贺鲁,原为乙毗咄陆可汗手下大将。

    贞观二十年,乙毗射匮就任西突厥可汗,击败原可汗乙毗咄陆,将其逐入吐火罗。

    阿史那贺鲁原为乙毗咄陆一党,遂率3000部众畏罪逃奔唐朝。

    是时唐军正征讨龟兹,即封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进军龟兹。

    之后,贺鲁又被封为瑶池都督府都督。

    李治即位后叛唐自立,自称沙钵罗可汗。

    ……

    午时正,大理寺公廨内。

    李思文翻阅着卷宗,将突厥现在的情形,说与苏大为及狄仁杰。

    狄仁杰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大为却觉得头大如斗。

    这突厥人的名字,不但拗口,而且还一长串,复杂程度比后世西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可汗那个可汗的,苏大为听了脑袋简直要成了浆糊。

    李思文似乎看出苏大为对这类资料不感兴趣,抬头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你也不必管这些可汗的名字,总之只用知道,在我大唐灭了东突厥以后,这些突厥人便不断分裂,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兴风作浪。”

    狄仁杰一言不发,走近李思文,伸手向桌案上的一个木匣。

    李思文一把将他的手按住:“等等,此物是要做证物的。”

    “我只看一眼。”

    李思文看了看他,微微点头,把手移开。

    狄仁杰便拿起木匣,从中取出那块黑色的令牌。

    正是之前胡商阿巴尔塞给他的,突厥狼令。

    所谓突厥狼令,是突厥可汗的信物。

    传说,此物可以召集一支绝对效忠于可汗的死士。

    过去在东突厥的时候,这批死士被称为“金帐狼卫”。

    如今东突厥已灭,金帐没了,但狼卫却一直存在。

    严格来说,狼卫并不只是死士这么简单。

    他们精于潜伏暗杀,刺探情报。

    就像是后世的间谍、特工、特种兵。

    李思文抬头看着狄仁杰在手里翻来覆去的那块“突厥狼令”,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突厥狼令既然出现,代表‘狼’来了。”

    苏大为正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闻言开口道:“李主薄,狼不是来了,而是一直在。不过我还没明白,此次他们传这块牌子给大兄做什么?”

    李思文以目视他,久久无语。

    那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我若是知道,还让你们查什么?

    “等等,我又想到了。”

    苏大为举手道:“刚才李主薄说了,乙毗射匮可汗是我大唐册封的,那个真珠叶护也是我们封的,而沙钵罗可汗是叛唐自立的,莫非此次的事,是沙钵罗可汗指使?若是知道是谁在幕后,自然可以推出他们的目地,破获此案。”

    狄仁杰手指摩挲着黑色的令牌,感受着牌上非金非石的温度,摇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怀英说的不错。”

    一个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苏大为、狄仁杰及李思文抬头看去,刚好看到长安县令裴行俭从外面走进来。

    “二哥。”

    “县君。”

    几人依次见礼。

    裴行俭从手中拿起一份卷宗道:“这是长安县仵作的验尸记录,本来用不着我亲自过来,但此案干系太大,我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狄仁杰没等李思文接过卷宗,把手里的突厥狼令塞回到李思文手里,伸手接过裴行俭那份卷宗,低头翻看起来。

    苏大为向裴行俭道:“县君,你刚说大兄说得不错?难道这突厥之事,还有什么隐情?”

    裴行俭点头道:“我恰好知道一点。”

    他低头想了想,似是斟酌用词,停了一停方道:“无论是乙毗射匮可汗,还是自封的沙钵罗可汗,或是真珠叶护,其实,本性上,他们都是狼。

    草原上的狼,没有那么容易驯服,你强大时,他们会假装臣服,可一但你露出丝毫破绽,这些狼就会迫不及待的一拥而上。

    像阿史那贺鲁,原本是我大唐册封的叶护,可陛下登基时,他却以为有机可趁,自立为可汗叛唐。

    真珠叶护、乙毗射匮可汗,他们首先是突厥人。”

    桌案后的李思文此时缓缓点头:“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苏大为听了,颇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两人,心中暗想:不是说了大唐海纳百川,大量用异族人做唐朝官吗?但从李思文和裴行俭的表现来看,显然大唐中的官员,对突厥还是暗自提防的。

    狄仁杰放下手里卷宗,看了一眼苏大为。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是有些纠结,有些疑惑。

    “大兄,怎么了?”

    “这验尸情况……”

    狄仁杰摸着下巴道:“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原本推测,这案中的两名死者,是死于某种毒药,但长安县的仵作证明,劳三郎的尸体并没有任何异常。”

    “呃……”

    苏大为眉头一皱:“劳三郎我对他很了解,不可能与突厥人有任何交集,会不会只是身体有隐疾暴毙?”

    “不排除这个可能。”

    狄仁杰转向李思文:“李主薄,胡商阿巴尔的验尸情况如何?”

    李思文伸手在一堆卷宗里,抽出一份,放在桌案上。

    “我看过了,死者身体并无明显外伤。”

    “那他的死因能断定吗?”狄仁杰一边问着,一边翻开卷宗,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吃惊的抬头看向李思文。

    卷宗上,写着仵作的结论——

    暴毙。

    不知道死因,而又突然死亡的,一率归为暴毙。

    “不对,这有些不对。”

    “如果说劳三郎是有隐疾突发暴毙,这胡商也是暴毙?哪有这么巧,而且他手里还有突厥狼令,这其中,必有蹊跷!”

    “而且他们的死状都是惊人的相似,面露诡异微笑……”

    就算以狄仁杰的本事,此时也不由觉得思路陷入瓶颈,一时皱眉不语。

    那胡商是否真是突厥人的细作?

    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

    临死前又为何把突厥狼令塞到我的手里?

    公交署里劳三郎为何突然暴毙?

    此二人为何死后带着同样诡异的微笑?

    “大兄,李主薄,还有县君,我有个想法。”

    苏大为沉思片刻开口道:“现在与其纠结于突厥人做了什么,不如早做防范,毕竟三个时辰后,便是上元夜的灯会,到那时人山人海……”

    “不错,我也正有此担心。”

    裴行俭道:“不论那些狼卫想做什么,我们都绝不能掉以轻心,先求不败,而后求胜。”

    李思文点头道:“防备一事,我会通知金吾卫安排,不良人那边,长安与万年县都要早做准备,另外宫中千牛备身也要……”

    “不对。”

    一直低头沉思不语的狄仁杰突然喊出一句。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他,只见狄仁杰目露奇快,快步在堂前左右踱步:“我似乎漏掉了一环,是了,他为何要给那狼令我?如果不是随意为之,那他的目必然是转移视线……”

    说到这里,狄仁杰向李思文急道:“那支商队其他人呢?那些胡商和货物现在哪里?都控制起来了吗?”

    这话问出,李思文和裴行俭脸上同时变色。

    “胡商金吾卫贴身搜查过,没发现可疑,现在应该已经放行了。”

    “应该有武侯和不良人在盯着,他们跑不了。”

    苏大为也反应过来,一拳击在掌上:“大兄,县君,我们现在就去拿人,希望还来得及。”

    西市。

    破开的大门,里面的货物一览无遗。

    几名看守仓库的胡商瞪眼看着金吾卫强行冲进去,却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有金吾卫从里面大步走出来,向等候的李思文、裴行俭、苏大为道:“都查过了,里面没有异常。”

    李思文眉头一皱,看向裴行俭:“难道猜错了?”

    “等等。”

    苏大为眼力好,一眼看到货仓内狼籍的货品中,有几个箱子空置着倒在地上。

    “那几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是空箱子,我们看过了,没有夹层。”

    “你……”

    苏大为面色一变,一把推开眼前的金吾卫,排开众人,走进货仓。

    李思文和裴行俭对视一眼,紧跟其后。

    仓库里光线稍暗,两边站满了金吾卫,脚下是散乱的货物,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大为蹲在空箱前,向最近的金吾卫问:“这几个箱子,确定打开时就是空的吗?”

    “是。”

    “这批货是谁的,把货主带过来。”苏大为语气透着森然。

    “阿弥,你发现了什么?”

    裴行俭问。

    “这么繁忙的仓库,却放着这几口空箱子,为什么?这批货,是几个时辰前,商队刚送进来,没有这么快提货。”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过:“现在货不见了……莫非这箱子里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六章 开棺验尸

    仵作,又称伍作、仟作行人、行人、行首、团头、屠行,首见于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伍作”,以及和凝所著的《疑狱集》。

    根据《唐律疏议》规定:诸诈病及死、伤,受使检验不实者,各依所欺减一等;若实病及死、伤,不以实验者,以故入人罪论。

    《唐律》对于杀伤案的司法鉴定有非常详细的专门性规定,具体对杀人及伤害案件,区分不同致伤物、不同后果分别处以不同刑罚。

    狄仁杰在长安县不良人陈敏,以及县内捕快班头杨义之陪同下,走进眼前的宅子。

    这里并不是大理寺内,而是一处专门的“验尸房”。

    时间急迫,他与苏大为分头行动。

    苏大为去查验那批货物,和商队里那些商人。

    而狄仁杰则对尸体的情况有疑问,决定再亲自看一遍。

    人活着或许会说谎,但尸体不会骗人。

    验尸房内光线昏暗,隐隐看到一张张石制的床榻。

    有的上面摆着尸体,覆以草席。

    有的则是空的。

    空气里充满一种**的味道,十分难闻。

    两名仵作正围着一具尸体在窃窃私语,在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人。

    此人气度有些不同,身材高瘦,衣着整洁。

    他的脸颊瘦长,双眼微透锋芒。

    此时正双手负后,静静聆听两名老仵作的谈话。

    “我用葱白试过了,外面看不到明显的伤口,不知有没有骨伤。”

    “一会将他抬到院子里,隔影照一下。”

    “如果也没有骨伤,就要考虑是否中毒……”

    “可用银针验之。”

    陈敏故意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他们。

    “见过不良帅,杨班头。”

    两名仟作停下手里的活,向陈敏和杨义之抱拳。

    “这位是狄郎君,奉县尊之命,过来看看上午那具尸体。”

    陈敏说着,又向那名身材高瘦的男子道:“这位是?”

    “在下刑部令史,周扬,唤我周二郎便可。”

    “原来是周令史,不知……”

    “巧了,我得了上官之命,也是过来验尸的。”

    周扬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狄仁杰,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长安内外做刑名之人,他都清楚,何时又多了一位狄郎君?

    不过此时却也不好直问,先看看情况再说。

    杨班头此时开口道:“上午送来的那名胡商尸体呢?就是这具吗?”

    他向石榻上的尸体指了指。

    “哦不是,在这边,几位随我来。”

    一名杵作侧身示意,然后引着几人来到后院。

    在这里,眼见堆着不少棺木。

    在唐代杵作这行还不像后世法医那么细分,经过仵作验过的尸身,就会放到后院棺材中,等人认领。

    若是无人认领,官府也会找块地给埋了。

    “那胡商的尸体验过,在长安也没亲人,所以我们把他放棺木里了。”

    老杵作向着一口棺材指道:“就是这具。”

    陈敏及杨班头向狄仁杰看过来。

    “开棺。”

    “开棺。”陈敏道:“狄郎君要重新验看。”

    仵作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找了把铁钎插入棺板缝隙中,费力一橇。

    耳听喀吱一声响,棺板裂开一条手指宽的裂隙,随着仵作双手较力。

    盖在棺木上的棺板陡然翻开,落在地上,发出呯的一声响。

    陈敏和杨班头吓了一跳,不由叫道:“你这下手也没个轻重的。”

    “嘿嘿,一时情急,这棺木钉得有些紧,几位来看看。”

    仵作伸手拍了拍棺材,脸上颇为自负的道:“此人我和老驴一起看的,绝计不会有错,没有任何外伤,骨伤,也没有中毒,绝计是死于暴毙。”

    没有外伤,也就是没有刀伤,钝器伤。

    没有骨伤,也就是没有肋骨、颅骨骨折等伤。

    也没有验出中毒……

    那这除了暴毙,当真也没别的更好解释。

    唐时还没有心血管一说法,自然不懂诸如心脏病,或者中风一类的疾病。

    人若查不出死因,统统归为暴毙。

    狄仁杰闭住口鼻,上前两步,探首向棺中看去。

    里面躺着的那人,果然就是上午寒突厥令给自己的胡商阿巴尔。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两眼圆睁。

    因为死亡时间的关系,身体关节已经僵硬,脸上也开始浮现青黑尸斑。

    这种情况下,脸上的笑容,显得越发诡异了。

    狄仁杰刚想开口,一旁的周二郎道:“这尸体你们是怎么查的?”

    “按惯例,先以葱白捣碎了覆上尸体,以白纸覆在其上,如果有外伤,便会印在纸上。

    之后,我等以水冲洗尸身。

    若有伤处,水流便会停滞不前。

    然后将此尸体放于院中阳光下,隔着丝绸查看,若有骨裂伤,便能瞧出。”

    周扬在一旁点点头:“你这用的是《疑狱集》里的法子。”

    “周令史果然是行家。”杵作抱拳赞了一句。

    “验骨伤还有一个法子,可以一张厚薄适中的纸放在疑似骨折部位,然后拿一团由特殊材料做成的面团在上面擀,如果白纸下有伤口,通过一段时间的熨擀,骨头的裂缝就会清晰的显现在白纸上。”

    周扬说着,对杨班头和陈敏道:“把这尸体抬出来,再看看背后。”

    狄仁杰若有所思的向他看了一眼:“周令史对这些也很熟悉?”

    “我自幼就对刑名感兴趣,就多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

    周扬瘦削的面皮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种似自得,似微笑的神色。

    “在先秦时期有一本书,叫做《封诊式》,‘封’即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规矩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

    秦代称之仵作为令史,称验尸结果为‘爰书’。

    我记得有一桩先秦的案子记录做《贼死》,其上云: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狄仁杰听了不由向他多看了两眼:“周令史果然博学。”

    心下暗道:听闻有人痴于酒,有人痴于音律,这位刑部令史,倒像是对刑名十分痴迷。

    就在这时,皱着眉头的陈敏和杨班头,已将阿巴尔的尸身从棺木中搬出,放置在院中空地上。

    “狄郎君,周令史,你们过来看。”

    未时正。

    鼓楼响起数通鼓响。

    日头略向西斜。

    一名中年汉子抬头看了看鼓楼,伸出胳膊,用袖口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口箱子。

    箱子的木料看起来十分粗陋,就跟寻常人家后院用的柴禾相差仿佛。

    奇怪的是,这样一口粗糙的箱子,居然还用上好的漆料漆染过。

    暗红色的漆料,像是血的颜色。

    中年汉子扛着箱子,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宅院前。

    他四下看了看,伸手轻扣门环。

    四长三短。

    停了片刻,有人在门后问:“谁?”

    中年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箱子,咧嘴一笑:“郎君,是我。”

    门后沉默了片刻,随着吱呀一声响,大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个人的半张脸,及一只眼睛。

    眼睛瞪得极大,用力盯着中年汉子,像是要将他连皮带骨看个通透。

    停了一停,门终于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后的人道:“进来吧。”

    “东西都带来了?”

    “这只是一部份,那人说……”

    “嘘!”

    门,轻轻合上。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钱八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虽说是上元节,但长安的天还是够寒冷的。

    这样的天,他居然跑出了一身热汗。

    可见这次的事有多紧急。

    “快点,都精神点,你们几个,去马行;你们几个,去张家食店;还有你,带人去丝帛行、果子行,还有人没有,找人去市署,联系市署……”

    一边疾步小跑,钱八指一边飞快的向身边不良人下令。

    他是刚得到苏大为的通报,要将今日回来的思莫尔商队,所有的商队中人,全都控制住。

    贼你妈,怎么现在才说这个事。

    钱八指心中苦笑,但是又发作不得。

    这要换一个人,依他的脾性,只怕早就破口大骂了。

    要想控制那些商队里的人,最好就是在城外,入了这长安城中,到了西市,就像是水融进大海,想要揪出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而且,那商队的头领不是思莫尔吗?

    思莫尔听说与阿弥一起做生意。

    如今却是他的商队里出了事,需要我们不良人来查,这都叫什么事啊?

    轰!

    大门破开。

    无数木屑随之迸溅。

    刚刚走到院中的思莫尔吓得身子一抽,手里握着一枚玉牌失手滑落。

    啪的一声,跌得粉碎。

第七章 黑火油

    申时正。

    苏大为黑着一张脸,走入长安县衙门。

    手下不良人,有一多半人手还在外面继续搜罗那些胡商,这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另外一些则找到了目标,将其带回到县衙里。

    苏大为一眼看去,看到南九郎正站在廊下,向自己微微点头示意。

    “县君呢?”

    苏大为大步走上去问。

    “县君还没回来,之前跟随狄郎君去了大理寺,现在应该在西市署那里,协调晚上的事。”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继续向公廨里走去:“带回来的那些商人,你让大伙分开来审,防止串供,再对照口供有无可疑之处。”

    “是。”

    吩咐完南九郎,苏大为一脚踏入公廨,眼前微微一暗。

    他的眼睛眯起来,稍微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看到门边站着大白熊沈元。

    门前的光线,倒有大半是被他高大的身形给遮挡住的。

    “阿弥,你回来了?”

    大白熊向苏大为咧嘴一笑,一脸憨厚的挠头道:“先前你跟着万年县捕快走了,柳娘子和小娘子都很担心你。”

    小娘子,就是聂苏了。

    唐时惯称家中妇人为娘子,比如柳娘子,或者谁家小娘子。

    苏大为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一眼看到坐在堂中,一脸坐立不安,脸色惨白的思莫尔。

    他伸手拍了拍沈元的肩膀:“守住大门,我要提审。”

    “嗯。”

    大白熊把头一点,身子前移两步,往门前一站,恰似一尊铁塔一般。

    有他守住大门,苏大为无后顾之忧,快步走到思莫尔身前。

    魂不守舍的思莫尔这时才发现苏大为,吃了一惊,站起身道:“阿……阿弥,兄弟。”

    苏大为冷笑一声,一伸手将思莫尔的衣襟抓住,近乎粗暴的把他拖到眼前,一字一句的道:“思莫尔,我一直信任你,将西域的商路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在商队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阿弥,你,你听我解释……”

    思莫尔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公廨内角落里生了火盆,但窗门大口,仍是寒气逼人。

    这种情况下,思莫尔居然急出一头冷汗。

    他伸出手,并起三指,仓惶道:“我发誓,今日之事……”

    呯!

    大门外,突然传出一声响。

    思莫尔的话一下子被打断。

    两人一齐扭头看去,只看到大白熊沈元雄壮的背影,却什么也瞧不见。

    “沈元,阿弥是不是在里面?你给我让开!”一个粗豪的声音,正是长安县不良帅陈敏。

    “阿弥说了,让我守住大门,没他的允许,谁也不准进。”

    “贼你妈,老子是外人吗?我是长安县不良帅,他是副帅,你到底听谁的?”陈敏气得鼻子都歪了。

    却见沈元不假思索道:“阿弥管我吃,管我住,还给我买衣衫,我听他的。”

    “你让不让?”

    陈敏双手摸向腰间,同时厉声喝道:“苏大为,你的人你管不管?你独自在里面,究竟是查案还是做什么?”

    “大白熊,让陈帅进来吧。”

    苏大为开口,沈元这才侧过身子。

    陈敏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来。

    苏大为眼神一晃,看到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正站在院中,带着几个不良人,堵住几名胡商,似乎在盘问些什么。

    “他怎么来了?”

    “查案。”

    陈敏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贼你妈的,查这个案子都被人家查到自己家里来了。”

    “十一叔,你不是跟狄仁杰大兄他们去仵作那边吗?情况如何了?”

    “那边在重新验尸,还得一会,我听人说,你把思莫尔都抓来了,这么大的案子,不能你一个人操办。”

    陈敏撇头,打量了思莫尔一番,转头向苏大为面无表情的道:“你莫以为我是想占你便宜,现在有我在,杜绝舞弊可能,如此方能显得证据可信,你也少些麻烦。”

    “谢十一叔。”

    苏大为心念电转,向他抱了抱拳,口里称了声谢。

    若说自己刚任长安县不良副帅时,陈敏对自己还有些提防和敌意,但这么几年过去了,大家整体倒也相安无事。

    渐渐的,陈敏也正常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敌对。

    有时查案,双方还能打个配合。

    当然,无论如何,心中芥蒂还是存在,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样了。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十一叔考虑得周全,那就跟我一起审思莫尔,若我有什么遗漏的,十一叔也可以提点一二。”

    “这是自然。”

    陈敏摸了摸唇边胡须,脸上现出几分自负。

    他虽然不如苏大为身手过人,但论及对长安各坊团头,三教九流的关系,可以说,在这长安县,就没有他陈十一郎拿不下来的。

    论及办案经验老道,也自认胜苏大为一筹。

    你看,若不是我陈敏办事得力,为何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稳稳坐着不良帅的位置,而苏大为只能做副帅呢?

    在我陈敏之前,这不良帅几年内都不知换了多少个了。

    收起心中念头,他看到苏大为走到思莫尔面前,向这胡商沉声道:“我现在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给我吞吞吐吐,也不要有任何隐瞒,我的时间不多,今天脾气不会太好。”

    “是是,阿弥兄……你放心。”

    思莫尔又吞咽了一口口水,抬头向陈敏看了一眼,向苏大为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信任。

    “那支商队的人员名单?”

    “有有。”

    思莫尔似是早有准备,从袖中哆嗦着,拿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苏大为:“名单我一早备下了。”

    “没有遗漏?”

    “都在上面了。”

    “那些货,都有什么?”苏大为道:“还有,我方才在西市货栈里,发现货中有几口箱子是空的,那些箱子,究竟装了些什么?”

    “箱……什么箱子?”

    思莫尔眼神微闪,口里结巴了一下:“货品商队都有记录的,可查,可查。”

    “思莫尔!”

    苏大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身子呯的一下,拍到胡凳上,发出极大的响声。

    也不知是被苏大为一掌拍的,还是被他一声大喝给吓到的。

    “阿……阿弥,不,苏帅,你……”

    “那些空箱子究竟装的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苏大为做不良副帅几年历炼下来,论察颜观色早已今非昔比。

    刚才这思莫尔,分明说话不尽不实。

    他那点小心思,别说瞒苏大为,就连一旁的陈敏都糊弄不过去。

    “我……”

    “我只问这一遍,你不说,我会自己查,但你记得有一点,若是我查出来,咱们俩的交情,就断了。”

    “我说,阿弥,我说!”

    思莫尔那张整天笑嘻嘻的脸上,此时满是油汗,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那箱子,我装的,是我的货,我私下弄的货。”

    这话说出来,双手抱胸站立在一旁的陈敏眼神微变,下意识上前一步。

    “究竟装的是什么?”

    “是……”

    思莫尔吞咽了一下口水:“是黑火油。”

    银针长一指三寸,刺入肌里,缓缓转动,尔后拔针。

    姓夏的仵作手里捏着那根银针,凑到面前看了看,又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然后捏着针,伸到狄仁杰与周扬面前:“两位郎君请看,银针完好如初,证明死者亦非中毒死。”

    狄仁杰眼睛微微一眯,鼻子里嗅到从针上传来的一丝血腥气。

    这气味极淡,腥味中,还有一丝甜腻。

    “这味道……”

    “拿给我看看。”

    一旁周扬伸手,从夏仵作手里接过银针,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斜照入。

    那银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纤毫毕现。

    “确实看不出异状。”

    夏仵作连连点头:“我就说嘛,验过外伤,骨伤,连死者头发我们都验过,现在也排除中毒,确实是暴毙。”

    “等等。”

    狄仁杰两眼盯着面前的尸体,缓缓道:“我曾看过一本古书提到,天下毒物甚多,并非所有的毒都能让银针发黑。”

    “郎……狄郎君,这是何意?”夏仵作脸色微变。

    如果真是中了别的毒,而他这仵作没查出来,可以算个失职之罪。

    一旁的周二郎若有所思道:“要查是否中毒,除了银针之法,我听闻还有一法,就是看死者肝脏,若肝发黑,必是中毒无疑。”

    “使不得,使不得啊!”

    夏仵作拚命摆手:“不可辱人尸身。”

    仵作这一行都有定规,一般流程分就是验外伤,骨伤内伤,及是否中毒,还有现场一些勘察,有无可疑线索等。

    很少有说为了验尸,要给死者开膛破肚,查看肝脏的。

    周扬瘦削的脸上,目光闪烁,嘴角向两边挑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谁说要验肝,就一定要破开肚肠?”

    他左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快丝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右手夹起那根银针,先是伸手在尸身肝脏的位置按了按,接着手腕一抖,嗤的一声,那银针又稳又准的刺入肌肤,没至针尾。

    狄仁杰在一旁看了,不由向周扬多看了两眼,心中暗道:此人手法快准狠,若不是精于用针之法,便是……

    就在此时,周扬手腕一抖,闪电般将银针起出。

第八章 无名之毒

    “黑火油?”

    苏大为的面色微变。

    一旁的陈敏向他看过来,目光透着疑惑,看阿弥这模样,似乎知道这东西。

    思莫尔急忙道:“阿弥兄弟,你还记得去岁,我跟你说西域那边可能会发生战事,阻断鲸鱼油进来,当时我说那边有个朋友提过,有一种黑色的水,据说遇火就能燃烧,你让我弄些回来,还记得吗?”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等苏大为开口就急忙道:“我听了你的话,所以用箱子运了些黑水回来。

    此物甚是粘稠,其状似油。

    燃烧后烟雾很大,吐火罗那边的康国人,都称此物为黑火油。”

    陈敏看看思莫尔,再看看苏大为开口道:“阿弥,这是怎么回事?”

    “十一叔,这要说来话长了,大约半年前我听思莫尔说西域那边有一种黑色的水能燃烧,便让他的商队帮我弄一些回来。今天这案子,我带人去搜查了商队放货的货栈,结果发现里面有些是空箱子,箱里的东西不翼而飞。”

    苏大为解释了一句,然后向着思莫尔道:“你平时运鲸油不都是用大罐?为何运黑火油却用箱子。”

    “大罐或者皮囊容易损坏,鲸油还好,这黑火油极易燃烧,我也是听了你的吩咐,要小心防备。

    所以用羊皮囊盛之,再放在箱子里,以保安全。”

    思莫尔右手抚在胸口,向苏大为动情的道:“阿弥兄弟,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放着生意不要,去做危害大唐之事。”

    苏大为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挂起冷笑:“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你说的话却有一个漏洞。”

    “啊?阿弥兄弟,你这是何意?”

    “就算那些是黑火油,是我要你弄的,所以你才让商队夹带进来,可现在东西呢?那箱子为何是空的?那些黑火油,去了哪里?”

    每说一句,思莫尔脸色就变白一分。

    直到最后“去了哪里”,思莫尔膝盖一软,“卟嗵”一声瘫软在地上。

    陈敏与苏大为对视一眼:此人可疑。

    就算思莫尔不是主谋,但在黑火油一事上,定然有所隐瞒。

    “问问他,究竟那些黑火油给了谁。”

    陈敏右手下意识摸上腰间勾柄。

    那是他的习惯,若遇上嘴硬的疑犯,有时候,必须动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瘫坐在地上的思莫尔,抬起头来,一脸惊恐的道:“阿弥,我不知道那些货去了哪里?我在西市自己的宅子里,又没生翅膀,我怎么会知道放在货栈里的货去了哪里?

    这事,你不能冤枉我啊!

    我可以对主发誓,我……”

    “阿弥!”

    门外,传来狄仁杰的喊声:“我们这边有发现了。”

    箱子,搁置在地上。

    箱长两尺余,木料差劲,漆料涂得也不均匀。

    但现在,箱子周围,却站了数人,一个个好奇的盯着箱子,眼中露出期待。

    “这东西,真有那么大作用?”

    “当然。”

    扛箱子来的中年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近年来,长安流行一种鲸油灯,用鲸油制成,可以遇风不熄,遇水不止,而且经久耐烧。我试过,鲸油并不能直接用,还得有些特殊法子才能做到那样,不过……”

    他伸手向箱子指了指:“此物不同,它很容易烧,而且和鲸油一样,不容易灭。”

    “威力如何?”

    “很大。”

    “试试。”

    中年人点点头,蹲下去,将箱子打开,一伸手,从里面抓出一个皮囊。

    这皮囊是用羊皮制成,在草原上是常用之物。

    牧民有时还会用羊的胃,或者猪皮做皮囊,既可以盛奶,装水,又可以在过河时,充当皮筏。

    中年汉子手脚麻利的将皮囊打开,对着地上倒去。

    一些粘稠的黑色液体,从袋口中流淌出。

    “应该够了。”

    说着,他将皮囊重新封口,放回箱子。

    其余的人看着脚下一滩黑液,似水非水,似油非油,总共也就碗口大的一滩。

    “这么点,够吗?”

    “够了够了,谁有火折子?”

    旁边有人递上火折子,中年汉子接过,放到嘴边吹了几下。

    那火折上的火星肉眼可见的大了起来,几点火星随着他吹的气,一起飘出。

    中年汉子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将手里的火折子,随手向着地上的黑水扔去。

    “小心。”

    小小的木匣开着,一枚银针静静的躺在匣子里,下面垫以白色软布。

    “这是……”

    “我们方才验尸时,以银针刺入尸体肝部,起针回来,发现针梢带着些黑色粘液。”

    周扬向苏大为道:“苏帅,在下以为,此人定是中毒无疑。”

    银针能带出的组织液很少,但是在白布的衬托下,还是能看得明显。

    “是何毒?”

    “世上毒物万千,并非件件都有记载,至少以在下所学,仅凭银针刺入,还无法判断此毒究竟为何。”

    周扬伸手用丝帕捂着口鼻,似乎他对血腥味,有洁癖。

    轻咳了一声,他接着道:“就算查不出来是何毒,也很正常,一切查不出来的毒,都可称之为,无名之毒。”

    “无名之毒。”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头微皱。

    狄仁杰在一旁道:“这次多亏了周令史,不然我还真想不到银针刺肝之法。”

    说着,他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后,脸色苍白的思莫尔,还有站在一旁,手抚腰间铁勾的陈敏:“阿弥,你这里有何发现?”

    “有。”

    苏大为却没急着回答狄仁杰的话,而是目视周扬:“周令史,怎么会恰好在夏仵作那边?”

    “是为了昨晚的案子。”

    周扬道:“大理寺调我去查一下昨晚公交署死的那位……”

    昨晚死的那位,自然就是原本属于苏大为的手下,现为公交属令周良手下的左膀右臂,劳三郎。

    苏大为揉了一下额头,吸了口气:“周令史有何发现?”

    “我勘察过犯案现场,公交署的公廨里,他一人独自坐在坐间,面前的桌案还有没处理完的公文,那些公文,应该是记录一些公交署往来的数字。

    被人发现的时候,公文里缺了一页。

    除此之外,地上有许多人的脚印……

    因为脚印人数太多,无法据此推断疑犯的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公交署的大门,是从内扣上的,外人无法打开。

    今晨发现的人,也是公交署里的差役,打不开门,最后把门撞开,才看清劳三郎死在里面。”

    这番话,信息量很大。

    苏大为一时愣住,细想了想,忍不住道:“劳三郎是死在公交署里面?”

    公交署和不良人一样,都属于长安县的下辖部门,公廨同在县尊的府衙里,包括县里的刑讯,牢狱,还有验尸仵作他们的办公点,都相距不远。

    苏大为仔细想,发觉自己的认知有些偏差。

    他记起来了,之前王方翼同自己说的时候,说的是劳三郎死在自己家里。

    但现在从刑部周扬口中得到的信息,是劳三郎死在公交署内。

    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

    为何一件事会有两个不同的答案?

    周扬应该不会对自己说谎,毕竟这么多人在场可以为证,那么王方翼说谎的动机是……

    暂时把这个疑问按下。

    苏大为继续问:“听你所说,犯案现场门是从内扣上,那窗呢?”

    “也是。”

    “公交署的公廨我知道,除了门窗没有任何入口,那么……劳三郎是死于密室之中?”

    “可以这么说。”

    “密室杀人!”

    苏大为忍不住低呼一声。

    所谓密室杀人,是一个在后世案件中,屡见不鲜的词。

    它代表着,死者处于密室中,密室中绝无其它人,而人死在里面。

    找不出被他杀的证据,但死者又非自杀。

    这只能说明,犯案者手法高明。

    “密室杀人?”

    狄仁杰在一旁击掌道:“阿弥你这个词,倒是新鲜,不过,仔细想想,却很妥帖。”

    “劳三郎为什么死,是否跟少掉的那一页公文有关?凶手又是用什么样的办法,杀了在密室中的劳三郎?”

    “要想知道公文的事,恐怕得把现在的公交署令,周良找来问问,至于杀人方法……”

    狄仁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苦笑道:“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先把手头的证据以及信息汇聚一下,理清思路,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苏大为了然的点点头。

    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要想像正常审案一样,面面俱到,将每个环节都剖析明白。

    将凶手每一点蛛丝马迹,都弄清楚,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现在对苏大为和狄仁杰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隐于幕后的黑手,而是时间。

    还有两个时辰。

    也就是四个小时。

    现在已知的是,很可能有突厥狼卫,随着商队混进来了。

    也可能,长安城早就有埋伏下来的突厥狼卫。

    而失踪的黑火油,有可能是这些突厥的细作藏匿起来,准备在上元夜长安解除霄禁后,做一桩大事。

    长安,自然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这是帝国的心脏,是大唐之荣耀。

    是万国来朝,横贯东西的文明之中心。

    若长安出了类似恐怖袭击一类的事件,不但会令天子蒙羞,会令大唐颜面受损。

    在那些番邦和属国面前,也会大失大唐的威望。

    更严重的是,暴力事件一但开头,就会有人争相效仿。

    所以,苏大为和狄仁杰,眼下破除杀人案在其次,要揪出隐藏在幕后的那帮突厥人,扼杀他们带来的危险,反倒是重中之重。

    可这整件事的悖论在于——

    如果要清楚这帮突厥狼卫的手段、他们的计划,就必须先弄清楚他们之前做了什么,准备了什么。

    从种种蛛丝马迹中,从细微末节中,倒推出他们的计划,查出他们的本源。

    但,时间不够了。

    这就像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第九章 案件复盘

    申时末。

    斜阳从窗口透入,一束半透明的光落在公廨内的地板上,形成巨大的光斑。

    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压在苏大为的心口。

    申时大致等于后世的下午四到五点,过了这个时间,夕阳西落,夜暮升起。

    而手头这个案子,才刚刚查到一点端倪。

    还剩一个时辰,也就是……

    两个小时。

    苏大为感觉自己额头微微渗出了汗水,下意识舔了一下唇。

    他抬头向狄仁杰看去。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狄仁杰的心态稳定。

    到这个时候了,居然仍不见半点慌张。

    “阿弥,别担心,我们一定能赢。”

    狄仁杰转头向他看了一眼,眼神中透出坚定。

    “现在,让我把整个案子,从时间上复盘一下,把已知的信息加进去,根据已知的,再加入我个人的推测,阿弥,还有两位不良帅,周令史,你们可以帮我拾遗补缺。”

    说着,他左右看了一下:“有没有纸笔?”

    “有。”

    苏大为将自己平时用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在桌案上将纸铺开。

    周扬主动上来,帮着磨墨。

    狄仁杰接过苏大为递上的笔毛,在砚台里饱沾了墨汁,微吸了口气,在纸上刷刷画了几笔。

    “这个案子,咱们就从昨晚开始,从昨晚劳三郎之死……”

    昨天夜里,劳三郎在公交署里留到了最后。

    他或许是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又或许,是有不可告人之秘。

    劳三郎坐在桌案前,面前放着文书。

    这上面记录了公交署往来的数字,何日送了什么货到哪里,又或者承接了哪新货运生意。

    一笔笔,都各有来处和归处。

    劳三郎粗通文墨,据说幼年时家里有几分薄产,所以习得文字。

    虽然做不得官,但寻常刀笔吏的工作,也还能胜任,所以公交署里的往来帐目,一直是由他来掌管。

    手里提起毛笔,他正要往帐目上添上几笔时,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劳三郎放下手中笔,起身来到门前,将门合上。

    想想不放心,又将窗都从里面扣上。

    重新回到桌前,他定了定神,终于在帐目上记上一笔新的数字。

    然后,他面露微笑,定格在那里,再也没了动静。

    “劳三郎时于昨晚何时?”

    “从尸体痕迹判断,应该是昨晚戌时。”周扬道。

    狄仁杰点点头,抬腕在纸上写上“帐目”二字,同时头也不抬的道:“阿弥,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公交署令是周良吧?他和你熟,你派人把他传来,跟他说要查公交署最近的帐目,这数字应该不止一份,两边一对,能查出来,帐中缺失的一页记了些什么。”

    “是。”

    苏大为点点头,快步走到公廨门前,招手唤来南九郎:“周二哥在哪?快把他找来,让他带上公交署的帐目,切记不可走漏消息。”

    “诺。”

    南九郎见苏大为神色凝重,不敢怠慢,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接着是今早,大约辰时,我与思莫尔的商队一同回长安,在开远门前,被金吾卫拦下盘查,结果胡商阿巴尔突然塞了一块牌子给我,事后经大理寺李思文告知,这块黑牌乃是突厥人的。

    这里我始终没想明白,那阿巴尔为何要将牌子塞给我,是有意,还是无意?

    或许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令金吾卫忽视其它有用的信息?

    此处,暂且存疑。

    之后,阿巴尔被发现,跪在开远门前,面露微笑而死。”

    说完,狄仁杰抬头向陈敏和周扬点点头:“先前我们去夏仵作那里,已经复验过,证明阿巴尔应该是死于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现在还不清楚,或许是没有记载的无名之毒。

    但是问题来了,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是何人对阿巴尔出手,让他中毒而亡?

    还是他自己服毒自尽?

    目前没有看到尸体有明显外伤,我倾向于他是服毒而亡。

    若是服毒,那么……”

    狄仁杰在纸上刷刷又是两笔记下:“昨晚劳三郎之死,是否也是服了某种毒药?否则两名死者,何以死状全都面带诡异笑容?有人查过劳三郎现场,有无茶水,是否有毒?

    还有两名死者的牙齿、口舌,都查过吗?”

    这话说时,他直接抬头目视着周扬。

    原本周扬就是由大理寺调来查劳三郎之死。

    而且此人似乎颇有些本事。

    周扬瘦长的脸上,面皮微微一抽:“我还真没查过尸体的口中,不知夏仵作有没有查过,我现在就去看看。”

    “此事就交给你。”

    狄仁杰点头道。

    周扬抱了抱拳,快步走出公廨,找夏仵作去了。

    苏大为冲门口沈元喊了一声:“大白熊。”

    “在。”

    沈元正蹲在门旁的地板上,听得苏大为呼唤,一下子站起身,犹如一堵黑铁塔。

    “你跟着周令史去看看,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人,他去仵作那里查尸体,你就跟着他,看有什么需要帮手的。”

    “好。”

    沈元摸摸脑袋,转身去了。

    狄仁杰看了苏大为一眼,心知苏大为对周扬不太信任,也不多问。

    用毛笔沾了沾墨汁,接着在纸上划了两笔,继续道:“毒这一桩,等周令史查的结果,暂且按下不表;接下来,是阿弥你这边,查了西市货栈,查今早那支商队的货物,结果发现,货里有些箱子是空的,箱中的东西不见了。”

    “是黑火油,我方才问过思莫尔。”

    “黑火油?”狄仁杰想了想,点点头:“那么,在货进入货栈后,直到你带人去查,这中间,还有谁去过了?立刻派人去查,赶紧。”

    “好。”

    苏大为点点头,看了一旁的陈敏:“十一叔,你手下还有人吗?我这边人手都铺出去抓那些胡商了。”

    “行,这事我来安排。”

    陈敏挺起胸膛,走到公廨门口招来一名不良人,将命令吩咐下去。

    “黑火油可燃,无名之毒,可杀……

    就怕如果真是突厥细作在暗中,是要做一桩大事,或者趁着上元夜,大肆破坏、杀戳,甚至如果不弄清他们下毒的方式,万一此毒流入宫中,伤到了宫中贵人……”

    苏大为与狄仁杰对视一眼。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大唐的宫禁,并不如想像中严。

    只要有金鱼袋、银鱼袋,便可凭鱼符进出。

    最关键的是,到现在还不知这种诡毒,是用什么方式投放。

    是液体,还是空气?

    是要投入水源,还是……

    “宫中的戒备必须加强,如果可能,最好能取消今晚的灯会。”

    狄仁杰沉声道。

    “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众人扭头看去,一眼看到长安县令裴行俭,正从外面快步走回来。

    他的神情透着疲倦,但一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显出过人的意志力。

    “县君!”

    马大惟、陈敏及苏大为均向裴行俭抱拳行礼。

    狄仁杰也向他点头道:“二哥。”

    裴行俭挥了挥手:“不用客气,说说这案子吧,我刚才听你说,想要取消今晚灯会?”

    “是,目前这案子,只知道幕后之人,手里有了极易燃烧的黑火油,有一种无形无状,能令人带着微笑而死的诡异之毒,除此之外,我们对那些暗处的人一无所知。

    甚至连他们是否是突厥人都未可知。”

    这话令苏大为也是微微一愣,陈敏忍不住道:“不是说有突厥细作吗?”

    “那只是根据那胡商死前交给我的牌子来做推断,如果反过来想呢?如果幕后之人是故意抛出烟雾,要迷惑我们呢?谁能知道?”

    苏大为看向裴行俭:“狄仁杰大兄说得,的确有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取消灯会,加强戒备,直到我们将人抓到,县君能否向陛下进言?”

    “不可能。”

    裴行俭双手负后,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马大惟,万年县那边,你们王县君正在布置人手,做一些必要的防备,你且回去协助。”

    这话,隐隐有逐客的意思在里面。

    马大惟脸上堆满了笑容,向裴行俭抱拳:“既然如此,我先告退,裴行俭若有事,只管让人告诉我。”

    裴行俭点点头,目送着马大惟出去,环顾了一下公廨内,指着缩在一角的思莫尔:“这胡商为何在此?找人把他带下去,先看管起来。”

    “是。”

    苏大为忙喊一名捕快进来,将思莫尔也带出去。

    同时心中暗想,刚才说话没有避讳思莫尔,那是潜意识还是当他自己人,还是大意了些。

    以后这些细节都要更小心才行。

    等公廨内只剩下裴行俭和狄仁、苏大为三人,裴行俭这才压低声音道:“取消灯会,莫说时间来不及,圣上,也不会答应。”

    狄仁杰面色一动:“二哥,难道朝中……”

    “嘘!”

    裴行俭继续道:“你以为我没想到跟陛下提吗?上午出了案子,我下午就让人传报给陛下,希望能暂缓上元夜灯会,但是被陛下拒绝了。”

    苏大为盯着裴行俭,脑中急转:“陛下拒绝,是……”

    “理由不重要……我听说,此次上元夜灯会,原本朝中赵国公提议取消,理由是辽东那边近来颇不太平,但是被陛下叱退了,陛下坚持上元夜灯会乃是成例,不可轻废。”

    这话出来,苏大为张了张嘴,看向狄仁杰。

    难怪刚才大兄那种反应,看来已是猜到了。

    灯会只是一桩小事,却是朝中赵国公长孙无忌与大唐皇帝李治,意见相左的投影。

    自从上次万年宫洪水之事,李治明显变得强硬了许多。

    而如果上元夜灯会出了大乱,岂不是证明赵国公是对的?

    到那时,圣上会如何反应?

第十章 妖僧

    如果取消永徽六年的上元夜灯会,苏大为可以拍着胸脯说,保证今夜平安。

    可惜,取消不得。

    “万年县王县君,已经联同不良人,以及金吾卫,在做布置了。”

    裴行俭长叹一声道:“就怕宫中出事,今年的灯展,陛下和后宫妃嫔,百官大臣会在花萼楼赏灯,万一出点什么差子……”

    苏大为皱眉道:“县君,若不我现在入宫,去向陛下求见,恳请他改主意。”

    裴行俭扫了一眼苏大为腰间的金鱼袋。

    上次破了安定公主之案,事后武媚娘特请天子李治破格赏赐苏大为金鱼袋,这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殊荣。

    连同之前赏的银鱼袋,他居然身佩两个鱼袋,也是极稀罕之事。

    是以,苏大为想入宫,竟比裴行俭还容易些。

    摇了摇头,裴行俭道:“我方才说了,此事还涉及到陛下的颜面,所以绝无更改可能。王县君那边已经联同金吾卫、左右领左右府去安排了,还有太史局,太史令也知晓此事,会守护宫中。”

    “总之守备方面,怀英和阿弥,你俩就不要多想了,还是集中精力,先把手头的案子给破了。

    莫要忘了,怀英你接了那胡商临死前给你的突厥狼令,至于阿弥你,若不是为了查此案,我和李思文做保,你现在还在万年县大牢里。

    于公于私,你们都得把案子弄清楚,我才能保你们。”

    “县君放心,阿弥知道。”

    苏大为苦笑一声。

    脑中忍不住想到,这次的案子,实在有些太过巧合了。

    若说是突厥人做的,劳三郎那边是怎么回事?

    而且刚巧我为昨天的事,被投入万年狱里。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思莫尔的商队在长安城外开远门出事,胡商阿巴尔暴毙,临死前把一块突厥令塞给了狄仁杰。

    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贯穿其中。

    之前苏大为甚至怀疑是不是长孙无忌在其中做手脚。

    可现在看,长孙无忌手下那个刑部令史周扬,对这案子却又尽心尽力在查。

    “大兄,现在我们怎么做?”

    “给尸体验毒那边,周令史在做;其余胡商的名单和口供,你手下不良人在查;公交署这边要等公交令周良过来才能继续;至于突厥人和黑火油,我们现在完全无法追踪到,这是极大的隐患……

    而且,对于幕后之人,是否真是突厥人,我们现在无法证实。

    如果是有人故意借突厥人引开视线的话……”

    “大兄,县君,我知道有一人可以帮忙。”

    酉时正。

    一队驽马,经过东市,沿着朱雀大道,向宫门走去。

    这些驽马背上,都驮着重重的货物,看形状,是陶罐,似乎装满了酒水。

    随着前行,微微晃动着。

    偶尔还能时到水与罐壁碰撞发出的响声。

    “住住,这些是什么?”

    把守宫门的金吾卫拦住去路。

    驽马队前,一名中年汉子呲牙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都是酒,宫中贵人要的,说今晚要用,这是令符。”

    金吾卫看了这人一眼,伸手拿过令符,在手里前后翻看了一番。

    确是宫中银鱼符。

    “没听宫里内侍说起此事,平时不是早就备下的吗?”

    “或许上元夜,之前准备不足吧。”

    中年汉子点头哈腰的道:“小人可以在这等着,等您去问问宫里内侍太监们。”

    金吾卫愣了一下,挠挠头:“我哪知去找谁问,再说怎可擅离宫门,算了算了,你进去吧。”

    他挥了挥手。

    中年汉子点头致谢,带着运货的驽马队,还有一些送货的伙计们,缓缓走入宫门。

    金吾卫目送他们过去,突然想起来喊了一声:“等等,你这马背上驮的是什么酒?打开来让我看看。”

    刚牵着驽马从他面前走过的一名年青人肩膀一僵。

    前面的中年汉子听到声音,匆匆跑过来笑道:“都是宫里要的酒,几位有兴趣,我回头送一坛给几位尝尝。”

    旁边的金吾卫看看天色,低声骂道:“不要多事了,你们快去送货,送了快走,马上天要黑了,今晚可是上元夜灯会,我若交了班都想去逛逛。”

    中年汉子推了年青人一把,陪着笑脸抱了抱拳,这才继续入宫。

    收验尸体的房里,味道越发难闻。

    幸得此时节气还寒冷。

    若是夏季,只怕那尸气能把人熏晕过去。

    夏仵作站在一旁,看着一手用白帕捂住口鼻,一手拿着小刀,对着下面尸体比划的周令史,身体不由打起了摆子。

    “周令史,周令史,使不得啊,毁坏尸体,我们……我们没有先例。”

    周二郎抬头翻了他一眼,丝帕下传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为了查案,何来毁坏尸体一说?何况,这胡商是无亲无故,至于这劳三郎,我打听过了,他也没亲人在世,就是个破落户,剖也就剖了。”

    “不行啊,郎君。”

    夏仵作声音快哭了出来:“劳三郎是公交署的人,他以前是长安县不良,这都是有人认识的啊,苏副帅就是他的提携之人,若是让他知道我们给他开膛破肚……”

    “你怕苏副帅,就不怕我吗?”

    周扬目光一闪,眼里仿佛藏着一条毒蛇。

    带着讥讽的声音,从白帕下透出。

    “你一个小小的贱籍仵作,不按我说的做,你猜会是什么下场?”

    “令史,周令史,小人……我……”

    “拿着这把刀,你来,把他胸膛划开,把肝取出,快。”

    周扬强势的,把手里的刀塞到夏仵作手上:“按我说的做,其他人责怪,由我承担。”

    他这话说出来,夏仵作终于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开始对手下尸体动刀。

    实话说,他做仵作这么多年,要验尸体内脏的情况,不是没遇到过。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一为公交署的人,前不良人,顶头上司是长安不良副帅苏大为,不免心存顾忌。

    另一人是胡商,就怕还有什么关系在身上,到时牵扯麻烦。

    如今既被周扬催逼,又听他说愿意承担,咬咬牙也就干了。

    一直等他熟稔的将尸体皮肉划开,强忍着催人欲呕的腥气,将一块紫黑色,巴掌大的肝脏取出,他都没想起来,为何方才是周扬拿着刀要破腹,怎么最后竟变成自己动刀了。

    此时周扬早已捂着口鼻远远退开。

    夏仵作一抬头,发现周扬赫然已经站在二十余步外,一时不由目瞪口呆。

    “你看我做什么?检视手中肝脏,可有异常?我看颜色不太对,是不是紫黑了?你切一块下来看看,对,就这样……嗯?确实是中毒的症状,你这有酒吗?”

    一连串的命令,远远交待夏仵作按自己的吩咐把事给办了。

    直到收拾完毕,周扬终于得空又退远许多,狠狠的吸了几口空气。

    “呕~这味道,幸亏不用自己动手。”

    手里的白帕重新捂住口鼻,他抬头看看天色,喃喃自语:“确系中毒,但查不出是中了何毒……只能归为无名之毒。

    查过口齿,没有任何毒液残留,没有藏毒的假牙……

    奇了!

    这两人,究竟是如何中毒的?”

    泾河悠悠,奔流不息。

    傍晚斜阳照在泾河之上,波光粼粼,如万千金鲤游弋。

    一双赤着的脚,踏在泾河边上,踩着微有些温度的鹅卵石,看着岸边新绿,这双脚的主人,不由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大唐,长安,我又回来了啊。”

    岸边新柳吐绿。

    远处林间,隐隐传出归巢的鸟叫声。

    道琛双手合什,看向不远处的巍峨巨城,眼角的皱纹微微扬起,似乎想起什么愉悦之事。

    两年前,于兰池宫前,即将得手,却功败垂成。

    两年后,再入长安,定能搅皱一池春水。

    给那些掂念自己的老朋友,一些“惊喜”。

    “南无,阿弥陀佛。”

    “道琛大师。”

    一个略有些生硬的唐音响起。

    道琛于是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眼看去,一位身背大弓,穿着有异于唐人的紧致长裙的女子,裙上绣着梅花与仙鹤,脚踏木屐从林间缓步走出。

    在女子身后,跟着两位双手拢在大袖中,腰悬长刀的倭人武士。

    夕阳从他们的右边照下,恍若一副绝美的水墨画。

    近处的河滩,绿草,背后的密林,以及消失在尽头的泾河。

    天空大片留白,有孤鸟飞过。

    “雪子殿下,别来无恙?”

    道琛双手合什,眉眼低垂,向着雪子遥遥颔首。

    “托福,一别两年,能再见到大师,是雪子的缘份。”

    “两位,叙旧的话可以晚点再说,可以入城了。”

    一个带着金属特质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

    道琛和巫女雪子一齐看去,立时看到,高句丽的高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泾河旁。

    他一身黑衣,面庞线条有如刀削般刚直凌厉。

    一双眼睛盯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深邃到极点。

    谁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在他身后稍远处,站立着一批同样黑衣的武士。

    一个个腰脊挺直,站立得如标枪一般。

    “说起来,这次计划也是高殿发起的呢……”

    雪子用修长的手指轻掩着唇,发出银铃般的笑音。

    高建侧脸,冷冷的看向她:“笑完了吗?笑完就该上路了。”

第十一章 背叛

    “周二哥。”

    苏大为向周良点点头。

    周良眼睛在公廨内微微一扫,神情略有些不安:“我把帐目带来了。”

    说着,他向裴行俭行礼,喊了声“县君”,又对狄仁杰喊了声“狄郎君”,这才将手里的卷宗,放到桌上。

    厚厚的好几大本。

    “这是近半年公交署往来的帐目,记录了每一笔生意,什么时间运的什么货,什么人委托,收钱几何,都在帐上。”

    裴行俭扫了一眼桌上厚厚的帐目,似这种往来进出的数字,想在一时半会弄清显然不可能。

    最好要精通此项的刀笔吏,细细核对才行,没有数日之功,只怕很难找出有用的东西。

    “周良,这帐目你自己都看过吗?”

    “大略看过。”

    “劳三郎那件事,你听说了吧?”

    裴行俭道:“昨晚他死的时候,正在做帐目记录,但是发现的时候,缺少了一页,那页到底记了些什么,或许会很关键。”

    狄仁杰走到桌案边,随手翻着那些帐目。

    苏大为则是目视着周良,沉默不语。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案情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但又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已知是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想要做危害大唐之事,选择的时间,或许就是今夜上元夜灯会。

    毕竟这是大唐少有的不施行宵禁的日子,百姓都会上街欢庆,通霄达旦。

    历来,这种人多纷乱的环境最容易出事。

    这伙人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目前来看,也许会借着黑火油,暗中放火。

    也可能利用那种诡异的毒,对人施毒。

    放火的话,会是**。

    比如在灯会上放会,会造成百姓极大的恐慌,甚至发生大规模骚乱和踩踏。

    如果是在宫中放火的话……

    苏大为不由暗自警惕。

    天子李治和百官、嫔妃今夜都会在花萼楼,要是真有人放一把火,那情况不堪设想。

    换一个思路,如果敌人是投毒呢?

    投毒可能反而不会有那么大的轰动效应,但针对性的投毒则更有隐蔽性。

    无论是刺杀某位朝中重臣,或者就是冲着天子李治下手,都极难防犯。

    如果是平时,百官和天子各有各的生活轨迹,普通外人极难精准捕捉到。

    可偏偏上元节,大家都有相同的庆祝活动。

    时间、地点、人员,都是确定的。

    这就给安全,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

    万年县王方翼听说已经带着马大惟那批不良人,和左右领左右府在针对安全做出布置。

    还不知效果如何。

    而狮子苏庆节,一整天都没听到他的消息,不知他现在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这是外部的危险,在内部,长孙无忌与李治的冲突,似乎越演越烈了。

    在废后之事,在对百官和话语权的争夺上,处处都见两人意见相左。

    这种上层的分岐也投影到了这次上元节灯会上。

    长孙无忌说要取消。

    李治坚持说要照常举行。

    底下大理寺、刑部、左右领左右府和金吾卫、长安及万年县,不良人等,也只能咬着牙去做安排,尽力确保不出乱子。

    上面神仙打架,结果如何暂不去管。

    若出了乱子,下面这些机构和人,统统都得背锅。

    而且,其后果,只怕是谁也承担不起。

    “如果是昨天那个帐目,我这边还是能查出来的,帐目都是从下面报的情况做统计,我找几个人问问。”

    周良向裴行俭抱了抱拳,转身出去找人。

    苏大为看了一眼裴县君,目光又落在正在翻动帐目的狄仁杰身上。

    “大兄,有什么发现?”

    “唔,有些奇怪,让我再看看。”

    “什么地方奇怪?”

    苏大为忍不住走上去,和裴行俭几乎一左一右,把狄仁杰夹在当中。

    大家都伸头去看狄仁杰翻动的帐目。

    “这里面,你没发现吗?最大量的货居然是鲸油。”

    “哦,这是我做鲸油灯需要的材料,好叫大兄得知,去年跟几个朋友一起做了点生意,就是卖这种鲸油灯,这种灯,最重要的便是从西域那边运回的鱼油。”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这案子,现在涉及到公交署、思莫尔的商队,他偏偏和这两者都有极深的关系。

    若最后真证明有问题,就算背后有武媚娘,只怕也保不住他。

    “这半年来鲸油灯卖得很好,所以一直持续在运鱼油回来。”

    “我就是奇怪这一点。”

    狄仁杰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接着向裴行俭道:“裴二哥,公交署听说虽是阿弥提出来的,但其职责,不光是替阿弥的生意运货吧?西市这么大,货这么多,为何这半年单单是鱼油的运货量最大?

    还有,阿弥我不清楚你做那鲸油灯需要多少鱼油,这个量总之是超过我的想像了,你最好查一下,是否正常。

    另外,据我所知,西域那边这半年有些不太平,就连传统盐铁茶丝绸瓷器的量都有些波动,为何鱼油还能源源不断的运进来?运量只见增长,不见受任何影响。”

    狄仁杰的话,每说一句,苏大为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他伸手飞快翻动那本帐目。

    翻了一会,又抽出另一本对照。

    一连看了数本。

    他闭上眼睛,站在那里,似乎正在思考。

    裴行俭伸手拿起一本帐目,一边翻动,眉头皱到一起。

    “果然,若非怀英指出来,常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些……这么一对比的话,是有些不正常。”

    “阿弥,这帐目到底是谁在管?公交署难道没有人专门盯着吗?如果有人盯着这些帐目,这么长久以来,如果说还无察觉,我是不信的。”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流露复杂之色。

    “我要问问周二哥……”

    裴行俭将帐目重重合上,眼睛微微眯起。

    “周良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高大龙抬头看看天色,把嘴里刚从河边摘的一根柳条吐掉。

    “呸。”

    时下长安若有朋友远行,都会送至灞桥之上,并折下灞桥旁的柳枝相赠,以示别情依依,难舍之意。

    高大龙在此,却并不是为了送朋友。

    当然,也不是为了把柳枝当牙刷用。

    只是纯粹的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前方,隐隐看到他要等的人,踏过灞桥,走了过来。

    “久等了。”

    来者两人。

    一名中年汉子,看起来颇有几分面熟。

    另一人,则是一位中年道人。

    “今天这场烟火,一定是大唐有始以来,最盛大的一场。”

    道琛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人微笑道。

    在他后方,数人或站或坐,形态各异,共同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空荡的道观。

    站在观门前的正是百济国师道琛。

    夕阳最后的光芒,带着血红妖异的霞光,映在他的身上、脸上。

    如同给他披上一件橘红色的僧衣。

    在他之后,高建倚墙靠着,手里在翻动着一柄小刀。

    这刀十分锋利,形制也很特别,不像是大唐的制式。

    只见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小刀旋即消失在手里,下一刻,又像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来。

    更远一些,是盘坐的巫女雪子。

    她的双手放在膝前,两眼微闭,似乎正在冥想。

    在她身前,伸着一堆篝火,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十分明亮。

    在她的手边,静静着那张倭式大弓。

    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在手里,迅速出箭。

    除了他们几人,在殿中阴影下,几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有一个浑身被阴影包裹的汉子,蹲在地上,一双眼睛闪发出幽幽光芒。

    那眼神,如同一头饿狼。

    “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或许是我等对大唐,最有利的一次出手。”

    “只有这一次机会。”

    “阿史那,你们想要杀戳,鲜血,你们就去做,我们的人,会全力配合。”

    “至于我们,有你们在城中制造混乱,我们就能去把那件事给办了,咱们各取所需……”

    “对了,如果你能杀了他们的皇帝,大臣,就更好了……这样大唐能多乱一阵子。”

    “如果你们能办到,事成之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报答。”

    道琛看向西方,微笑着,喃喃自语道:“欣赏灯火的上元夜,要到了。”

    “这会是大唐最盛大的……血宴。”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内。

    空气仿佛凝固住。

    苏大为、狄仁杰还有县君裴行俭,吃惊的看着眼前的陈敏。

    “你说什么,人不见了?”

    “回县君,我亲自去找了,周良进了公交署以后,久久没出来,我察觉不对,带人冲进去,屋里已经没人了。”

    陈敏吞了下口中水:“他逃了……”

    逃了。

    周良逃了。

    这意味着……

    背叛!

    原本以为不会出问题,不会出差子,可公交署偏偏出了差子。

    原本以为最诚实可信的人,却偏偏得到背叛。

    苏大为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

    记忆里,第一次做不良人巡夜,周良对自己淳淳告诫,细心提点,言犹在耳。

    人,却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追,不论花多大力气,都要把他找到,如果能活抓最好。”

    裴行俭狠狠一拍桌案,话语里,透出一丝杀伐之气。

    “县君,还有大兄,这个案子,我可能不便插手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这一瞬间,感觉精疲力竭。

    “阿弥!”

    狄仁杰看了一眼裴行俭,向苏大为沉声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轻言放弃。”

    “我们……还有机会吗?”

    苏大为看向门外天色。

    夜幕将至,大唐的黑暗即将降临。

第十二章 焚天火

    夜幕落下,长安笼罩在璀璨的灯火之中。

    这时候的大唐长安,乃是世上最繁华的大都市。

    上元夜,乃是当世最盛况空前的节庆日。

    沿街无数形态各异的花灯招展,远望如天际的繁星坠入人间。

    无数的灯火,星光连成一片。

    长安东西两市,各坊各街,无数大唐百姓从家中走出来,参加到这节日的欢庆里,游人接踵磨肩,络绎不绝。

    赏花灯、行酒令、胡旋舞、猜灯迷、各种杂耍表演、戏曲百家以及临街的各种小摊小铺子,穷尽人们想像力的极限。

    任何外族人,无论是来自西域的波斯、大食、草原上的突厥人。

    又或者是来自东海的倭国,北方的高句丽,新罗、百济,南方的百越,诸土蛮。

    还有那西海众生番。

    所有异族人,无不被眼前见到的繁华所震惊。

    这便是盛唐。

    包罗四海,揽尽天下珍奇。

    花萼楼上。

    天子李治站在楼中,凭栏远望。

    这里是皇宫内极佳的视角,可以清晰的看到沿着朱雀大道,一片灯火通明。

    在夜幕之下,地上的星灯,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加上带着酥醉之意的春风吹来,拂在他的面上,真有一种令他熏然欲醉的感觉。

    在李治身旁,武媚娘两手抱着呀呀学语的安定公主,长子李弘也在身边,双手抱着楼上围栏,踮着脚好奇的往远处灯光眺望。

    “吉时到,掌灯。”

    随着司礼的内侍一声喊,宫中千万盏花灯被依次点亮。

    霎时,仿佛整个花萼楼,置身在一片灯海中。

    站在李治身后不远处的百官,不由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时不时的有几声惊叹自百官中发出。

    “今年的灯比往年还要好看,这光亮,怎么好似强了不少,是老夫的错觉吗?”

    “据说今年的灯,用了西市鲸油灯坊提供的灯油,遇风不熄,而且比原来的油灯更加明亮。”

    “原来如此,听说好像用鲸油做的长明之灯,可以经年不熄。”

    “呸呸,大好日子,说什么长明灯,晦气。”

    “咳,是老夫失言了。”

    李治低头弯腰,将瘦小的李弘抱起来,指着远处的灯火向他道:“弘儿你看,上元夜的灯火美吗?”

    “美!”小郎君话还说不太利索,只从嘴里说出一个简单的字节。

    “呵呵。”

    李治一手抱着他,爱怜的抚了抚他的脑袋。

    “朕为你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以后,你要管理的是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

    说这句话时,李治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令人听不清。

    然而语气里的自信,却异常坚定。

    站在李治身边的武媚娘眼神微有些异样,向李治深深看了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幸福感,从她的笑容里满溢出来。

    无论幼年吃过多少苦头,被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那些凶恶的亲戚如何欺凌,打压,羞辱。

    此刻,她坚信自己终究找到了归宿。

    稍远处一些,一名年老的内侍耳朵微动了两下,将头垂得更低了。

    “给百官赐宴。”李治转头向身边的内侍道。

    内侍挺起胸膛,运足中气,大声喝道:“陛下有令,上元夜,普天同庆,百官赐宴。”

    守在两旁的千牛备身,以及更远处的金吾卫,一个个吐气扬声,将天子的话,一声声的传递出去。

    片刻之后,宫女内侍门开始流水将热腾腾的酒菜端上来。

    整个花萼楼,充满了食物的香气。

    百官都是早早便来了,许多人早已饥肠辘辘,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不由食指大动,一个个暗自吞咽口水。

    李治的目光,落到人群中,那个相貌威严,身材高大的老人身上。

    长孙无忌。

    今日上元夜的庆贺越成功,就越显示李治做为君王的威仪。

    长孙无忌,终究是老了。

    未来,权力必将回到天子手中。

    李治想到此处,手下不由暗暗握紧。

    怀里的小人儿,李弘下意识扭动起身子,嘴里雪雪喊疼。

    李治忙松口手,又替他揉了揉:“弘儿乖,一会父皇带你吃好吃的,你喜欢吃晶糖元子吗?还是喜欢吃交子?雪糯花酥?花生饴糖?”

    “陛下,莫要给弘儿吃太多甜嘴儿。”

    武媚娘在一旁忍俊不禁。

    一切都很美好。

    盛唐长安的繁华,让每一位大唐子民都能亲身感受到,发自内心的热爱这片国土。

    然而……

    “太阳升到天中,便会盛极而落。”

    长安城上,一名僧人远眺着这一切,双手合什,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眼前的繁华,又能有多久?”

    他的手轻轻一伸,抓住一片被风吹过身侧的花瓣。

    僧人盯着自己手中的花瓣,像是盯着一个盛放的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念一菩提。”

    花瓣鲜红欲滴,随着他手指轻轻一颤。

    花瓣随着春风飘荡飞起,在夜空中,突兀的化作一团火焰,遂然坠落。

    永徽六年,上元夜。

    长安大火。

    花萼楼上,李治手里的酒杯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火!

    赤色的火焰,从宫中各处蹿起。

    就连花萼楼下,也是烈焰升腾。

    滚滚浓烟直冲上天,黑色的烟雾卷起,如一条黑龙,在一片红莲火焰中,蜿蜒扭动,张牙舞爪。

    “走水了!走水了!!”

    远处传来金吾卫凄厉的喊声。

    报火讯的锣声铛铛响起。

    满楼的文武百官,前一刻还在欢庆节日,品尝佳肴,这一刻,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哪来的火?”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地方着火?”

    “镇定!”

    有人大声喊:“此处危险,先护陛下出去。”

    可惜整个场面已经乱了套了,一片嘈杂喧哗。

    有的官员想跑,有的吓呆住,有的四处乱蹿,也有的想冲到李治身边,却被五大三粗的千牛卫们给推开。

    “都退开,不许过来。”

    一名膀大腰圆的将军大步上前,从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喊声。

    喝退几个慌乱的官员,他扭头走近几步,向李治抱拳大声道:“陛下,臣愿护送陛下及武昭仪,转移去安全之地。”

    “你是何人?”

    “在下水军副都督,王文度。”

    武将气度沉凝,中气十足的道。

    他的声音,予人一种可以信赖之感。

    李治左右看看,突觉眼角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了。

    他的视线,看到火。

    越来越多的火在燃烧。

    不仅是宫里,就连宫外,也有浓烟和大火冲天而起。

    天空,被染红了。

    就好像,整个长安在燃烧。

    李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陛下,我们先移去安全的地方吧,楼下的火势越来越大。”

    武媚娘担心的道。

    她扭头看了一眼花萼楼下,看到许多内侍和金吾卫提着水桶,前赴后继的冲上来灭火。

    宫中原本在各处都设有水井和水缸,就为防止走水。

    但奇怪的是,这些水泼上去,火势非但没灭,反像是烧得更旺了。

    李治脸颊旁的咬肌跳动了一下,他扭头向人群看去,没看到长孙无忌。

    这时,楼上的火焰越来越高,滚滚热浪夹着呛鼻的浓烟吹上来。

    至少有一半的官员已经慌不择路的四散逃走。

    倒处都是浓烟,都是被烟雾呛得剧烈的咳嗽声。

    李治看了一眼身旁,被烟熏得小脸通红,不住咳嗽的李弘,终于含恨道:“走。”

    究竟是何人放火。

    若被朕知道,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长安城外,荒凉的道观中。

    一只脚踹开半敞的破败大门。

    里面扬起的烟尘,令高大龙不由挥了挥手,难闻的味道令他皱了下鼻子。

    观内无灯,现在四下昏暗,但却难不住他。

    他的一双眼睛在观内一扫,很快锁定住一个地方。

    “那边有人生过火。”

    他说了一句,几步走上去,看到脚下那堆篝火的余烬。

    用脚轻轻一拨,黑灰的灰烬里,飘起青烟和火星。

    “没走远。”

    高大龙冷笑一声:“现在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那就跟上去,我殿后。”

    中年汉子笑了笑,笑容里颇有几分无奈和埋怨。

    “我要是知道,这事是异人在里面,我就不掺合了。”

    “谁叫你要替阿弥办事,现在后悔?晚了。”

    高大龙嗤笑一声:“阿弥那脑子,足够狡猾,也就是我能从他手里捞到一点便宜。”

    被他一句话憋到的林老大郁闷了一下,看了一眼在一旁抚须沉思,莫测高深的道士。

    转向高大龙哼了一声:“少说废话了,你那么有本事,现在还不是在替阿弥办事。”

    “呸!我这是自愿的,非是听他的命令。”

    高大龙冷笑一声,大步走出去:“像我这样一身本事的人,怎可能长久寂寞。”

    “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像说……你要守着高大虎,过点平常人的日子。”

    “滚!”

    高大龙骂了一声,双眼在暗夜里一扫,眼瞳中带着幽幽绿光。

    “找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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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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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