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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全文阅读

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草灰蛇线

    一条相争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出,横亘六十里。

    其首地势高亢,可鸟瞰长安,恰如龙首,故而得名龙首原。

    贞观八年,居住在长安北苑大安宫的李渊,年事已高。

    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奏请李世民为太上皇建造一座以备清暑的宫殿,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以表孝心。

    太宗皇帝欣然应允,命人墈寻宫殿地址,最后选择了龙首原。

    堪舆完毕之后,浩大的新宫建设正式启动,名为永安宫。

    贞观九年,永安宫改名为大明宫。

    可惜,这么宏伟的宫殿,终太宗一朝,始终未能完成。

    在高祖李渊去世后,整个工程停了下来。

    只有修建到一半的地基及一些完好的宫殿,恒亘在山原之间,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戌时正。

    长安的大火,映透半边天。

    远在龙首原镇守的羽林军早已军心动摇,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到了长安上。

    却不知,在暗夜中,一些幽灵般的影子悄然接近。

    “这就是大明宫?”

    “不错,贞观九年五月,唐高祖李渊于大安宫驾崩之后,大明宫的建造也随之停止。此后贞观十余年时间,大明宫的建设一直是断断续续,始终都没有真正的完工。”

    巫女雪子,对大唐之事知之甚详,此时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一般。

    高建眼神冷厉的盯着眼前的宫殿,目光闪烁了几下,不知想起了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高句丽武士,一身黑衣,看不清面貌,但身材都极其高大。

    “进行吧。”

    “再等等。”

    雪子道:“等道琛大师。”

    “他的事情应该料理得差不多了,我没时间多等。”

    高建的声音里透着丝戾气。

    没等雪子再多说什么,高建将手一指眼前的宫殿,厉声道:“破门。”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高句丽武士身形摇晃着,状如傀儡般,大步走出。

    “什么人?”

    守在龙首原大明宫门前的原有百余名羽林军,经过上次陈硕贞之事后,这里的戒备再一次加强。

    现在守住大明宫的,共计有三百余名羽林军。

    宫门前,火把和篝火,将四周映得亮如白昼。

    两名高句丽武士才一冲上去,立刻被羽林军发现。

    数声喝问后,高句丽武士速度不减反增,大步向宫门冲上来。

    “放箭!”

    羽林军中有人怒喝。

    崩!

    随着弓弦急响,早有神射手开弓,数支白羽箭如流星般射向高句丽武士。

    噗嗤!

    令羽林军们惊骇事发生了,那些羽箭狠狠扎入了入侵者的胸膛,其中一箭,甚至正中一人眉心。

    但这两个身材高大的怪人,动作丝毫不减,仿佛根本没中箭一样。

    “怪……怪物!”

    凄厉的惨叫声中,传出非人的吼声。

    宫门大开。

    暗红色的血,如蛇一样淋漓流淌,从门外,一直流入殿中,画出一条蜿蜒的血线。

    这当然不是高建和雪子他们的。

    而是门外镇守的羽林军,被高建手下两个力大无穷的高句丽鬼卒撕成了碎片。

    此时如果看到门外的惨状,会让人几疑是见到了修罗地狱般。

    到处都是断体残肢,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宫殿内。

    十二根粗大的立柱,柱上的红漆早已斑驳。

    有月光从窗口透入,将黑暗的大殿,投下一点光芒。

    地面如银霜一般。

    隐隐看到殿中,有一口古拙的青铜镜悬于立架之上。

    殿内的极静,与殿外的杀戳,还有此刻被烈焰包围的长安,形成强烈的反差。

    “永徽元年,长安诡异暴乱,有白莲妖女陈硕真,偷入大明宫,毁了断龙石,想断掉李唐龙脉。”

    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从殿门入口处响起。

    雪子与高建回头看去,一眼看到百济妖僧道琛,手提一串白骨念珠,从殿外,缓步走进来。

    外面血流成河,但他脚下麻鞋,却点尘不染,干净如新。

    “道琛大师,我们只要把这铜镜毁掉,就能断大唐龙脉吗?”

    “这镜,毁不得。”

    道琛摇摇头,向瞪大眼睛的雪子道:“断龙石虽毁,但大唐太史令李淳风又以唐镜和十二地支神境,弥合阴阳,重聚龙气,镇住大唐气运。”

    “这正是我们来的目地。”

    高建目光幽幽闪动,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一个一心报仇的饿鬼。

    “毁掉这些镜子,管他什么李淳风什么陈硕真,大唐都将分崩离析,到时们几国都能喘口气。”

    高建语含恨意的道。

    道琛与雪子对视一眼,做为倭国和百济重要的人物,他们自然能感受到,随着大唐这个邻居的日益强大,给高句丽、百济甚至是倭国,带来庞大的压力,也每日在增强。

    一个强横的邻居,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只有死掉的大唐,才是好大唐。

    只有这片土地,陷入动荡,战乱,才是倭国和高句丽、百济等国,最好的时代。

    什么万国来朝,什么遣唐使,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谁不想享受万国来朝,做那天下至尊。

    谁愿意低下高傲头颅,去仰大唐鼻息。

    “说起来,每当这片土地动荡时,我们都能得到不少好处呢。”

    道琛双手合什,手里那串白骨念珠,在月光下白得发亮。

    这念珠是用死人头顶骨打磨而成,经他长常在手里念经诵持,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器,也是他杀人无算的象征。

    成佛成魔,对道琛来说,毫无挂碍。

    他自有心中之佛,或者说是魔佛。

    雪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商末的箕子被封到三韩之地,建立箕子朝鲜,带来大量手工艺人,书籍,工匠,令我们得到空间发展。秦时的术士出海,韩终、徐福他们,又带来不少工匠技艺,秦末扶苏一族,还有许多……”

    “正是如此。”

    “只要大唐倒下,我们都可以分食它的尸体,何必伏下身段,求他们赏赐羹冷饭。”

    高建冷哼一声:“说得够多了,动手。”

    随着他一声低喝,站立在他身后两头高句丽鬼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身形伏低,仿佛野兽般冲上去。

    铛~

    两头鬼卒还未接触到铜镜,半空中,仿佛撞上无形之墙,狠狠的反弹开。

    整个空间荡起涟漪。

    悠长的啸叫声,随着铜镜的震荡,一圈圈的向外扩张。

    高建愣了一下,胸口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向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顶住音啸带来的烦闷感,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贫僧说了,不可轻易动手。”

    道琛双手合什,仿佛早就料到一切:“李淳风其是等闲之辈,经过上次的事后,他早就在此布下阵势,不会让人轻易得手。”

    “你们看!”

    随着巫女雪子指处。

    高建眼睛一眯,黑暗中,随着正中铜镜的嗡鸣,竟显出一些光束出来。

    顺着那些光束看去,他这才发现,竟有一些稍小的铜镜,隐藏在大殿四周。

    它们或近或远,或高或低,以一种玄妙的节点,对着正中铜镜。

    十二枚小铜镜,射出的光束汇聚在大殿正中的秦镜之上,隐隐似乎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光束汇聚成阵,在虚空中,隐隐现出一条淡淡的金龙幻影。

    “金龙!”

    “没错,这正是大唐国运之气,李淳风的术法加上孙思邈制的十二地支神境,正在汇聚灵气,重塑龙脉,此阵,有龙气护体,如果只用蛮力,是破不得的。”

    “那该怎么办?”高建与雪子急问。

    “你们看,龙身上的锁链。”

    随着道琛提点,高建与雪子两人,果然看出来,那些铜镜射出的金色光束,隐隐幻化成锁链,缠绕住金龙,让那头尚未完全成形的金龙无法走逃。

    只能在虚空中扭动着龙身,发出无奈的吼声。

    “我们动不了秦镜,但可以对这十二地支神镜下手。它们汇聚起来,倒是不可小觑,不过单独各个击破,却并非不可能。”

    “法师,我们该怎么做?”

    高建心中大喜,也不惜向道琛稍微低头求教。

    “简单,只要……”

    啪啪啪!

    一阵鼓掌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道琛要说的话。

    也令殿中所有人,一齐向殿门看去。

    这个时节,能突然出现的人,是敌非友。

    月光和火光,从殿门外透入,隐隐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轮廓。

    他靠着殿门,双手鼓掌,向道琛等人道:“好算计,好计谋,不过,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提着横刀,走入殿中。

    在他身后,依次跟着高大龙、林老大,一个白眉道人,还有安文生、苏庆节。

第十四章 破解谜团

    奇怪,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能隐隐听到从长安城里传出的锣鼓声。

    想必,那边的大戏,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殿门外,是火光与鲜血。

    殿内,是黑暗与宁静。

    内与外,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月光从窗口笔直透入,照在人的身上、地上,现出一片银霜。

    高建看着走进来的苏大为,看着他身后的人,脸色数变。

    变化太突然,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身体像是点了穴般僵住。

    倒是他身边的道琛比较沉得住气,还能双手合什,向苏大为及身后等人微微颔首,甚至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几位施主。”

    “你认识我们?”

    苏庆节上前一步,目中危险的光芒一闪。

    像是感应到无形的气机,体内元气自然流动,带起虚空中划过几道电弧。

    “贫僧向来不做无把握的事,所以,对于几位都有些了解。”

    道琛不紧不慢的道:“长安和万年县的不良帅,贫僧还是知道的。”

    巫女雪子双眼一直盯着苏大为,到这时忍不住道:“你是上次那个……”

    “苩春彦呢?她怎么没来。”

    苏大为眼神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没发现苩春彦心里还有些失望。

    听他这么一说,雪子与高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可以确定苏大为的身份,也解决了他们心中一个长久的疑惑。

    那就是,之前装妆成倭人武士,混到雪子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上一次苏大为身份暴露,纯是机缘巧合下,被苩春彦察觉到。

    可一来那时天色昏暗,二来双方你追我赶,根本没机会真正看清苏大为的长相。

    至于兰池宫那次,苏大为更是用了鬼面水母来了个“整容级”易容。

    哪怕就算到了现在,苩春彦和雪子等人,依旧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苏大为。

    但是,至少眼前可以确定,原来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便是上次那位,易容潜伏在雪子身边,险些得手的人。

    心中暗自警惕的同时,雪子声音变得冰冷:“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里的?”

    道琛也同时道:“贫僧也很好奇,长安里的火这么大,不良帅怎么不在长安城内灭火,却会跑到大明宫来。”

    苏庆节冷笑一声,手握横刀正想上去,被苏大为伸手拦住。

    “别急。”

    苏大为回头向苏庆节、默不作声的安文生,脸上挂着阴冷笑容的高大龙,以及那位道人,还有林老大都扫了一眼,向他们微微摇头示意,先不急着动手。

    然后才回头看向道琛、高建等人。

    “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想和几位印证一下。”

    苏大为眼睛盯着高建,深深看了几眼,又转到道琛脸上:“为这次的事,几位一定准备了很久吧?至少半年时间,甚至更早。”

    见道琛脸上没反应,雪子和高建面无表情,苏大为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想到一个故事,想和道琛法师探讨一下。”

    眼见那边高建眼中闪动凶光,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苏大为伸手下压,示意道:“这位,高句丽的高离殿下,也稍安勿躁,听我把故事说完。

    我相信你们一定很想知道,这么精巧的布置,怎么会被我撞破的?

    我说的对吗,道琛法师。”

    道琛低头合什,手指轻轻拨动手里的白骨念珠。

    雪子用语气生硬的唐音道:“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故事要从半年前说起,大约半年前……

    随着大唐内房遗爱谋反案尘埃落地,许多大将及李唐宗室受连累,或被贬,或自禁。

    可惜高句丽、百济和倭国,一直以来,辛苦于其中某人建立联系,相互利用,此时人没了,意味着,各国在大唐的投资,全都漂没了。

    数年心血一朝丧尽。

    更严重的是,你们在大唐高层中,缺了内应,等于瞎掉了双眼。

    对于李唐高层的动向,失去了提知预知的情报。

    再加上此前高句丽留在长安的细作,高建等人被不良人抓获,三韩及倭国,都心急如焚。

    半岛不会长久和平,在下一次大战前,必须得洞悉大唐这个最强大的敌人,是什么态度。

    要么,重新建立起情报系统,要么,干脆让大唐生一场乱子,让它没有精力投注到辽东。

    这样,百济和高句丽才有机会,吞并新罗,壮大自己。”

    苏大为一口气说完这些,见高离和雪子居然忍住没有打断自己,心下顿时了然。

    默认,这也是一种态度。

    “虽然百济与新罗两国,都属三韩,但百济与新罗还是不同,本国内扶余人更多,从血缘习性上,反倒是与高句丽更接近。

    因此两国一盘算,觉得向大唐扩张不现实,但不扩张,又无法壮大自身,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所以对新罗出手,是最佳的选择。

    一来,扶余与三韩之争,要分出个胜负了。

    二来,新罗立场倾向于大唐。

    新上位的新罗王金法敏,与百济又有血仇。

    所以,两国间必然有一战。”

    说到这里,苏大为目光投向高离:“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你们来大明宫,想暗中破坏龙脉的事,能被我知道?”

    “为何?”

    “本来我也没想到,但是一个朋友提醒了我,在大唐境内破坏的,未必是突厥人,第二点,便是你的身份。”

    苏大为目视着高离,目光中闪过奇怪之色。

    “我也是向太史令求证后,才知道,原来,你并非高建,真正的高建上次兰池宫之后,已然服诛,你是他的孪生兄弟,高离。”

    听到这里,高离突然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透出凶光。

    “你能查到这一点,不愧为长安不良帅。不过,我本高句丽王室,来大唐,也并非是为了高建报仇,只是想颠覆你们大唐,跟你们算一算血帐。

    从隋,到唐,你们多少次侵略我们的国土,屠戳我高句丽的子民?!”

    “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只知道,小孩子才论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真要论起来,三韩之地,整个半岛,自古以来,便属于中原,从箕子朝鲜时就是。

    你若否认,那我便会说,高句丽也非自古就存在,至少你们存在的时间没我们久。

    你们高句丽趁着我们中原动荡时,在辽东抢去了我们的土地,杀了我们许多人。”

    苏大为说到这里,摇摇头:“这个话题不再讨论了,说点有意义的事……其实从知道你不是真的高建后,我就开始反思自己,反思之前查的一些情报,再加上我有一位厉害的朋友在一旁帮我出主意,我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

    苏大为嘴里的“厉害朋友”,自然是狄仁杰。

    这次案子,原本他都觉得不可能查明真相了,时间来不及。

    但狄仁杰硬是凭着过人的眼力,惊人的推断和直觉,给出一个“假设”。

    区别普通人与高手,有时候正要靠这绝境时的“灵光一闪”。

    虽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狄仁杰说的一定是真的。

    但,苏大为愿意相信他。

    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唐狄仁杰啊。

    天生带挂的存在,若说查案是赌大小,那押狄仁杰准没错。

    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狄仁杰抛出想法。

    苏大为现在,就是补上案件的最后一环。

    寂静的大明宫中,气氛古怪。

    空气里,隐隐带着血腥气,从殿外的尸堆中,不断渗透进来。

    高离两眼盯着苏大为,就像是盯着猎物,缓缓的道:“我不是高建,又如何?”

    “真的高建,在兰池宫的案子里被抓获,他苦心在大唐经营数年的地下情报组织,也被查出来了。

    虽然可能还有漏网之鱼,但是高句丽在大唐的情报,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全盛的状态。

    之前,我以为你是高建,所以高估了你及你背后的情报网,造成许多误判。”

    苏大为缓缓的道:“当知道你是高离时,一个答案隐隐从我心头呼之欲出。既然高离不是高建,那情报网,一切,都得重头开始,许多事,便会有线索,有迹可查。

    这也是我刚才说到的‘故事’。

    半年前,房遗爱案之后,你们选择暂时蛰伏,但是情报的缺失,还有之前的损失,令你们急欲重新建立新的情报组织。

    如果按之前高建的做法,至少要花费数年时间,才能大致恢复旧观。

    可惜,正像我方才说的一样,百济、高句丽与新罗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利益。

    所以,你们需要最短的时间内,弄清大唐内部的情况,以及大唐高层对于辽东的想法。”

    月光照在苏大为的半边脸上。

    所有人的目光,情不自禁为之吸引,呼吸为之静默。

    “这个时候,你们发现了公交署。”

    苏大为平静的道:“我提议设立的公交署,恰在这个时候,发展得不错,因此进入你们的视线。

    论重建情报网,没有比混入公交署中,借着运货物流之便去探听情报,更容易的了。”

第十五章 渭水之盟

    高离伸出双手,轻轻鼓掌。

    啪啪啪!

    “虽然是敌人,但是你这番推论,已经极为接近真相,连我都不禁有些佩服。”

    “过奖了。”苏大为表情波澜不惊,继续道:“其实关于你们在长安的细作,各方面的情报,我一直在追查,一直都有收集这方面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在自己手下的公交署,居然会出了纰漏。”

    “灯光太亮,脚下的阴影是看不清的。”

    “说的不错,幸亏我有大兄提醒我,让反应过来。

    当意识到你们需要重建情报方面的网络,我的思维,便从过去的老路上解脱出来。

    再去想公交署最近发生的事,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高离,又看向道琛:“此事,百济估计也没少出力吧?”

    道琛静静据动他的白骨念珠,不发一言。

    一旁的巫女雪子无声一笑,仿佛在静室中盛放的花朵,美艳不可方物。

    苏大为向她道:“当然也少不了巫女的帮忙。这半年,我的注意力都在你们的会馆上,没想到你们另出机杼,借着公交署的扩张,在里面掺沙子。”

    “过奖了。”

    雪子声音里,带着一尾倭人特有的语调,听着有些生硬,却也有种异样的味道。

    “既然会馆那里不方便,借你们的公交署,也不错,这还是托你所赐,才让我们想到,潜伏在你们大唐内部。也幸亏公交署是半官方的性质,加入其中,不像做大唐的官那样,对身份背景查那么细致,只要对身份伪装一下就可以了。”

    听到他的说法,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苏庆节有些忍不住,低声道:“跟他们废话做什么,早点动手……”

    “别急,我还有两个问题。”

    苏大为冲他小声道,又向着安文生和高大虎,那道人看了一眼,转头向雪子和道琛接着道:“让我再猜一猜,你们派人混入公交署中,又借着身份便利,将一些鲸油偷运到私人地方存储。

    这件事应该准备了挺久了吧?

    劳三郎之前也许嗅到一些风声,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偶然发现关于你们的秘密,所以,你们要杀他灭口对吗?”

    道琛这时终于开口:“既对又不对,你可以再猜一猜,我们是如何杀人的?”

    “密室杀人?”

    苏大为冷笑一声:“开始我也陷入死胡同里,想不出来你们是如何办到的。在密室里,既撕下那页帐目,又……对了,帐目上记的,应该是最近最大量的鲸油运输吧?

    劳三郎一定是发现,这么大量的鲸油,居然运送的不是我的鲸油灯作坊,而是别处,这才起了疑心。”

    他看了看道琛的表情,继续道:“我大兄提醒我,既然敌人未必是突厥人,那么,会不会敌人也不是‘人’?”

    看着道琛脸上微微变色,苏大为心中更有信心,接着道:“密室隔绝内外,普通人万难办到,在其中杀人,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脱身,但是异人可以,诡异和半妖也可以。”

    苏大为冷静的道:“我起先想到的是苩春彦……后来想到,她应该属于新罗。新罗与百济,现在应该是敌国,所以此次应该不是苩春彦动的手。

    排除新罗,高句丽、新罗、倭国,你们三者都有可能。”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做最后总结道:“至此,整个案情清楚了,上一次对你们几国的情报网,打击颇大,但你们并不甘心失败。

    所以你们很快想到了另一个法子,就是借着公交署潜伏人手,同时偷运鲸鱼油和黑火油,计划在上元夜,来一场大的骚乱,破坏大唐的安定。

    长安城内的乱子,只是障眼法,你们真正想要的,是攻取大明宫,将太史令李淳风在这里设下的阵法破坏,从而斩断大唐龙脉。”

    这话说完,站在苏大为身后的苏庆节、安文生,脸色都微微变化。

    林老大更是脸色一黑。

    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之前只知一鳞半爪,哪有全部听下来这么震撼。

    几个小国,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野心,居然敢做这么大的事。

    难道就不怕大唐的雷霆之怒吗?

    道琛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长安不良帅,真是厉害,贫僧记住你了。”

    他摇摇头,接着道:“你刚才说的,已经**不离十,不过还有两处错了。”

    “哪两处?”

    “第一点,长安城内不是虚张声势。”

    道琛双手合什,一脸慈悲道:“那是真正的战争,我们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手,在长安掀起大火,皇城内,也有我们的人,还有,突厥狼卫的加入,使得这个计划更有把握。

    无论是长安城,皇城内,又或者是大明宫这边,我们都是实攻。”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脸色数变,最终眼神坚定下来:“长安城有足够的守备,至于陛下那边,太史令,还有我大兄他们都在,天子身边又有千牛卫,诸多重臣,你们的计划,绝不可能成功。”

    道琛目光微闪,像是眼里藏了毒蛇。

    他并没有反驳苏大为的话,而是竖起两根手指:“第二点,你漏了那位公交署令。”

    “周二哥?”

    提起周良,苏大为的脸色再变,缓缓道:“周良,为什么会……”

    “你想问他为什么会背叛你?”

    道琛双手合什,莫测高深的微笑道:“很简单,因为这个周良,并非真正的周良。”

    “嗯?”

    雪子咯咯娇笑道:“我说过,我们这次的计划是受你的启发,你以为,我们的黑火油是怎么运进宫的?”

    高离冷笑道:“听那个劳三郎说,你有银鱼袋可以入宫,又被天子赐了金鱼袋,我们派一个人伪装成周良,盗出你的银鱼袋,如此,便能将黑火油运进宫内。”

    苏大为整个人愣在当场,脑子里飞速转动。

    周良,被替换掉了?

    这才真的是……

    等等,什么时候换的,怎么可能瞒过自己的眼睛?

    不,最近几日自己很少回去,特别是昨日,如果……

    还没等他将所有的事想明白,便在这时,道琛无声一笑,双手一分,手里的白骨念珠寸寸断烈,一枚枚白色骨珠,散在半空,相互碰撞迸溅,如烟花般绚烂。

    呜~

    空气中,传来凄厉的啸音。

    “动手!”

    长安,太极殿。

    李治脸色铁青的站在殿中,周围有一些跟随的百官。

    殿中本来应该点上灯火,但是此刻不需要了。

    长安城内的大火,再加上宫内的火还没熄灭,四处浓烟升腾的同时,也带来足够亮的火光。

    百官的脸庞,在这燃烧的大火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

    脸上的阴影忽明忽暗,状若妖魔。

    “陛下,此处不可久待,不如由臣护送陛下再转去更安全的地方。”

    王文度向李治抱拳道。

    “不,朕哪也不去。”

    李治断然拒绝。

    他的眼睛,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神色自若的长孙无忌。

    突然的大火,百官的混乱惊恐,并没有令这位老臣,有丝毫的担忧。

    长孙无忌是从太宗李世民时期一路过来的重臣。

    亲眼见到一片废墟中,如何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国度。

    比眼下更恶劣十倍,百倍的局面,都经历过,眼下对他来说,何足挂齿。

    “陛下。”

    长孙无忌似乎看出李治的不安,带着右仆射褚遂良一起走上来,向李治见礼:“陛下无须担心,宫里的守备足够,长安城也有金吾卫和不良人,出不了乱子。”

    “臣忽然记起一事,还记得武德九年八月,当时东突厥颉利可汗,听闻大唐动荡,发兵十万,兵锋直指长安。

    当时太宗派勇将尉迟恭德去迎敌,作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抵达泾阳,防御突厥。

    尉迟敬德抵达后,与突厥军队在泾阳打了一场恶战,生擒敌军将领阿史德乌没啜,并且击毙突厥骑兵一千余人。

    但是局部的胜利,并不能阻止突厥人进犯的脚步,颉利可汗的的主力进抵渭水河畔,直逼长安城。

    当时,突厥十万雄兵,列阵于渭水北岸,旌旗飘飘数十里。

    京城兵力空虚,长安为之戒严,人心惶惶。”

    虽然心中对长孙无忌越来越不满,但是听到他提起太宗时的旧事,李治仍然不由神往。

    下意识便问:“后来呢?”

    尽管,这个故事他已经听过无数回了。

    “后来,太宗亲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至渭水边,隔渭水与颉利对话,指责颉利负约,以做疑兵之计。

    当时是真的凶险啊,面对突厥十万狼兵,太宗只有六骑,我们心下无不为此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大军赶至太宗背后,颉利可汗见到我方军容大盛,又得知执失思力被擒,由是大惧。

    两天后,太宗与颉利可汗在长安城西郊的渭水便桥上,定下了渭水之盟,双方斩杀白马立誓。

    之后,颉利可汗率突厥全体骑兵返回。”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笑了笑:“你看,这么凶险,我们都挺过来了,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褚遂良也在一旁抚须笑道:“武德九年的事啊,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在昨天。”

    “没过几年,太宗派李靖出击,将东突厥扫平,将颉利可汗,请到我们长安来做安乐公。”

    李治不由微笑起来。

    那是大唐立国后最辉煌的一战。

    一战,尽雪前耻。

第十六章 射日

    从隋末至大唐建立。

    突厥,一直是中原人最大的敌人。

    一次次异族铁骑踏入中原,烧杀抢掠,喂肥了突厥这头狼,也令突厥人上下,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慢。

    认为中原人,理当被他们掠夺一切。

    可惜,套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大人,时代变了。

    随着大唐战神李靖横扫草原。

    苏定方以数百骑突入突厥王帐,追逐草原上的大汗,最终将东突厥颉利可汗“请”到长安为止。

    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坠落了。

    从这一刻起,新的太阳从中原升起,它的名字,叫大唐。

    “这世间,从来便只有一个太阳。”

    “当旧的太阳落下,新的太阳便会诞生。”

    “那孩子被一只母狼救去,长大以后与狼结合,邻国国王听说这小孩已长大,怕有后患,便派人将他杀了,杀他的人,见他身旁有一条狼,也想一起杀掉,狼逃跑了,逃到高昌北边的山洞里。

    在那个山洞里,狼生下10个小男孩,他们逐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繁衍后代。

    这便是我们突厥人的祖先!

    我们都是狼的后代。”

    静室里,跪坐着一群人,面对着篝火,有的人在呢喃,有的在围着火,手舞足蹈的跳着舞。

    那是属于草原人的舞,是萨满教祭神的礼仪。

    随着一声呼喝,围在篝火旁的人,拔出随身的小刀,以刀划面。

    血泪交下,七度而止。

    这是突厥人祭祀亡者的仪式。

    “走吧,怀着父辈们的仇恨,踏着他们的尸体,我们今天……去射日!”

    “用我们突厥狼卫手中弓,替大汗,射落天上的太阳。”

    “只要大唐的太阳落下,我们的狼头旗,便可重新君临大地!”

    “草原,还有中原,全都会成为突厥人的牧场。”

    “夺回昔日的荣光!”

    嗷~~

    领头的人扯开自己的衣襟,对着天空,发出狼般的嘶吼。

    太极殿前,守住殿口的羽林军,金吾卫及更靠近李治的千牛卫,人人脸上变色。

    “你听到了什么?”

    “狼?”

    “我好像听到了狼叫。”

    “怎么可能,这可是长安,你以为上林苑的野兽能跑到这来?哪来的……”

    “狼啊!”

    伴随着一声惊恐至变形的大叫,前方的御道处,有一庞然大物猛地蹿出。

    那是一头身高九尺上下,狼首人身的怪物。

    火光和月光在这一刻,交织在怪物身上,将它怪异的身躯,照得纤毫毕现。

    裸露的身体上,挂着一些碎布片。

    黑色的狼毫,如钢针般倒立。

    巨大的狼首上,犬齿分明,尖锐的獠牙突出尖咀之外,那是能将一切撕碎的利器。

    还有它的眼睛,巨大的兽瞳,在暗夜里,散发出碧幽幽的光芒。

    这头巨兽,手足并用,向太极殿飞速狂奔。

    “拦住他!”

    羽林军中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崩崩!

    无数强弩、弓箭,弓统颤动,箭如飞蝗。

    啪啪啪!

    没等那些箭射到身上,巨狼双手扬起,人立起来。

    那双手,十根手指弹起一尺长的勾爪,迎风一挥。

    一股黑气卷过。

    所有的箭羽,瞬间化为碎片。

    “是诡异!这是诡异!”

    “皇城里哪来的诡异?!”

    没等羽林军反应,那头巨狼一头撞入军阵中。

    一对巨爪挥舞间,噗哧数声,站在最前的十余名卫士,身体齐中划开,断为两截。

    血淋淋的肚肠随着鲜血一齐喷涌而出。

    太极殿,这个大唐百官早朝议政的地方,已然成为了修罗场。

    在巨狼后方,更多挥舞着弯刀的突厥狼卫冲了出来。

    “这些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别管这么多,拦住他们!”

    “保护陛下!”

    火光,杀戳。

    无数人濒死前绝望的嘶喊,人间地狱。

    李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完全被惊呆了。

    做梦也没想过,在自己的皇宫内,会发生这样的事。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感觉太阳穴两边的大血管在突突跳动。

    君王,颜面,荡然无存。

    现在,先想想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再想如何善后的事吧。

    一阵风吹过,带起一股催人欲呕的血腥气。

    热腾腾的,几乎令人把胃里的东西全催吐出来。

    “呕~”

    文官中,已经有人受不住,扶着柱子大吐特吐起来。

    空气里本来就有燃烧的浓烟,焦臭味,现在混了血腥味不算,又涌起一阵古怪的酸臭味。

    李治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炸开般,疼痛难忍。

    他的身子晃了晃。

    “陛下!”

    武媚娘及时伸手,搀扶住他。

    “陛下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这些跳梁小丑,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她在他的耳边小声安慰:“不经一些风浪,如何看清眼前的局面。”

    听到她的话,被她温暖湿润的气息吹到耳廓,李治身体微微一震,头脑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空气里恶心的气味,挺起胸膛,双目直视前方的血战。

    朕是大唐天子,绝不能在群臣面前,有丝毫的怯懦。

    轰!

    巨狼利爪挥出,最后几名羽林卫,随着这一爪,被撕成碎片。

    这头狼的巨嘴张开,尖牙利齿间,带着丝丝缕缕的血渍,不知是谁的血。

    它向着天空,发出得意洋洋的咆哮,是狼号。

    嗷~~

    “今天,就要杀死大唐皇帝,让你们中原人的太阳坠落!”

    “中原将陷入黑暗,我草原大汗,我们突厥人的太阳,将会升起,无比耀眼。”

    巨狼咧着嘴,口吐人言。

    守在李治和群臣面前的金吾卫们脸上露出惧意,但是职责所在,还是硬起头皮,执着武器蜂涌而上。

    “杀!”

    叮叮铛铛!

    无数骨珠飞溅,碰撞出诡异的音符。

    大珠小珠落玉盘。

    只是这骨珠,每一粒,都带着可怕的侵蚀之气。

    苏大为挥动手中的横刀,只挡了数下,便听得“啪喀”一声响,手中横刀一轻。

    借着月光低头看去,手里的唐横刀已经漆黑一片,断刃齐整。

    “小心,骨珠上有毒!”

    苏大为脸色微变,左手一横,手中臂盾听得“铛”地一声响,巨震之下,整支手臂一热。

    那些骨珠碰撞之后,并不坠地,而是仿佛被某种神秘之力操纵,碰撞着变向,轨迹变得越发古怪,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胡乱迸射,刁钻无比。

    苏庆节骂了声“恶贼”,手里横刀挡了数下,听得一声脆响,同样断为两截。

    在他们身旁不远的安文生,身体滴溜溜一转,滑溜得好似水中游鱼,双手挥舞间,一股寒之又寒的古怪气劲,从他掌中喷吐而出。

    噗哧~

    两枚骨珠碰撞,突然炸开。

    千万点碎骨向着安文生面庞袭来。

    危急关头,安文生身形仿佛没有骨头般,向前滑退。

    但还是不及那些碎骨飞溅的速度。

    眼看要被射中,他的身体猛得向后一仰,高大的身材仿佛居中断折。

    是用了一个铁板桥般的动作,下腰闪避。

    耳听“噼啪”乱响。

    匆忙间回头扫了一眼,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身后不远处的巨大漆柱,被碎骨密密麻麻打成了蜂窝,而且染黑了一大片。

    要是被这骨珠打中,下场可想而知。

    连苏大为和安文生、苏庆节这三位异人,都被逼得手忙脚乱,其他人更可想而知。

    林老大怪叫一声,贴地一个翻滚,只觉得肩膀一麻。

    噗!

    背后炸开一个血洞,一枚骨珠透背而出。

    “林二哥!”

    苏大为大喊一声,脚步一闪,瞬间出现在林老大身边,五指一扣,体内元炁奔腾,急用鲸息之法,将毒性阻住。

    殿外透进来的银白月光照在林老大的脸上。

    他的脸,惨白得像是个死人。

    满头大汗中,两眼高高肿起,嘴唇一片青紫。

    苏大为不由心中大悔,自己居然忘了,不该让林二哥卷入进来,如今是异人之间的较量,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保全自己。

    “无量天尊,让贫道来吧。”

    就在此时,耳中听到一声“慈悲”,那个随林老大出现的道人,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伸手在林老大背上一拍。

    一股清凉之气,从他的手中涌出。

    这气息十分奇怪,中正平和,又浩然充沛,其中似蕴含着强大的生机。

    苏大为顿觉手下压力大减,不由向道人感激的点点头。

    “小心。”

    道人低喝一声,右手扣指一弹。

    几枚符纸随着他的手指掐决,电射而出。

    绘有朱砂符箓的黄符,飞舞在半空,蓦地燃烧,化作一片黄澄光芒。

    道琛四射乱蹿的骨珠,被黄光包裹,犹如陷入网中。

第十七章 异人之战

    亥时。

    长安城中的大火,渐渐得到控制。

    满城的金吾卫,不良人,也渐渐稳定了局面。

    但是皇城中,杀戳才到巅峰。

    数百羽林军,再加两百余金吾卫,数十名千牛卫,此时都倒在血泊中。

    或者悄无声息,或者发出痛苦的叫声。

    地面被火光照亮,蜿蜒的血,如妖异的曼陀罗花在盛放。

    断体残肢,血肉狼籍。

    那只巨狼喘息着,带着剩下的突厥狼卫,拚尽最后力气,向着李治及百官冲来。

    “护驾!”

    “保护陛下!”

    这支突厥狼卫人数并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锐好手,无不以一当十。

    再有这头巨狼带领,短短时间内,竟已经守护在李治前的羽林军、千牛卫击穿。

    “陛下,后退!”

    王文度从地上捡起一支染血的长枪,站在李治身前。

    他宽阔的双肩膀,带给李治和武媚娘等人,极大的安全感。

    长孙无忌眯着眼睛,目光掠过王文度和李治,投在迅速逼近的巨狼身上。

    他低喝一声道:“怀玉!”

    从他身后走出一人,宽肩长臂,身形高大而彪悍,手持一根长棒,非金非玉。

    正是秦怀玉。

    “拦住那诡异,保护陛下。”

    随着长孙无忌一声令下,秦怀玉咧嘴一笑:“好。”

    下一刻,他的身形高高跃起,手中长棒,通体散发莹莹玉光,对着巨狼的头颅,一棒打去。

    轰!

    道琛将手一招。

    空气中传出呜呜呼啸音。

    月光,都似随着他这一招手,汇聚在他掌中。

    仔细看去,方才被他打出去的白骨念珠,又重新回到他手中。

    只是原本的一百零八颗白骨珠,现在只剩下一百零六颗,却是缺了两颗。

    道琛轻轻拨动念珠,向道人认真看了两眼:“你是谁?”

    “贫道,叶法善,师承符箓派,茅山宗。”

    “符箓?”

    道琛微微皱眉,再一次认真看向眼前的中年道士:“你为何也要参与进来?多活几年不好吗?”

    叶法善单手竖于胸前,手持莲花印,微笑不语。

    月光下的他,此刻竟有一种仙风道骨,飘然出尘之感。

    就在这时,苏庆节贴地急掠而出,他的身形仿佛矫健的猎豹,阵阵电芒缠绕周身。

    元炁化雷!

    “雷落!”

    苏庆节身形裹着雷电之力,向着道琛狠狠砸去。

    狂暴,凶猛,一往无前。

    “狮子,小心!”

    苏大为大喝一声,同时冲出。

    但却来不及了。

    只见从道琛身周,浮现无数蛛网状的裂隙,每一条线,都是血色的。

    像是整个空间,被血给浸染、破碎。

    从道琛身后,猛地张开一个巨大血口。

    苏庆节刚扑上去,只觉眼前一暗,瞬间被吞入黑暗中。

    道琛身后,一个半透明的,好似蜘蛛般的怪物,正在缓缓蠕动,像是打了个饱嗝。

    那些血线,皆是它体内的脉络。

    “你们不会以为,贫僧刚才说那么多,都是废话吧?”

    道琛扬起手里的白骨念珠,微微一笑:“拖延时间,不过是为了将你们,全都除掉。”

    啪!

    白色的惊雷闪过。

    莹润的玉棒上,附着白色电光,狠狠砸在巨狼头顶。

    伴随着惨烈的狼嚎声,巨狼身形下陷。

    以它为中心,地面龟裂崩塌。

    坚实的御道金砖,居然承受不住这一棒之力,赫然迸裂。

    “杀!”

    巨狼身后的狼卫们,如疯子般一涌而上。

    秦怀玉手中,大棒一旋。

    空气中发出凌厉的呼啸,棒如流星,带着电弧,将数名狼卫砸成肉泥。

    枪怕点头棍怕圆。

    这支大棒在秦怀玉的手中,几乎化为缠腰玉带,圆转如意。

    挥舞间,映着火光,好似飞舞的流星。

    嗷~

    巨狼双手一撑,从崩塌的陷坑中一跃而起。

    它身上的钢毛倒竖,一股比黑暗更深邃的雾气,缠绕着身躯,飞速旋转着。

    从黑雾之中,似有万千妖魔在哭号。

    带着整个大殿光影闪动,阴风惨惨。

    李治右手紧紧攥着武媚娘柔软的手掌,一张脸上,脸色铁青。

    在他身旁的长孙无忌、王文度等人,同样脸色凝重。

    这场骚乱到现在,不论背后是突厥也好,还是什么人也好,都已经超过普通人的程度。

    这是,异人之间的较量。

    对面那头巨狼,身形好像变得更高大了,几乎是秦怀玉的两倍高。

    秦怀玉能挡得住吗?

    若是不能……

    黑色的雾气,旋转成球,猛地被巨狼一口吞下。

    下一刻,它的双手猛地涨大,赫然涨到身体一半大小,根根勾爪,足有半人长。

    那恐怖的长度和尖锐,让人毫不怀疑,它可以轻易把一切撕碎。

    太极殿上,有一个朦胧的人影,似乎发出一声低呼:“鬼手,没想到,在突厥人中,也有这么纯正血脉的鬼手。”

    “星君,咱们要管吗?”

    “管什么管?横竖是他们人类的事,看看便好。”

    “那这鬼手……”

    “它又不听吾号令,长安有鬼手,这一脉不绝便好。”

    “是。”

    大明宫中。

    无数血线自道琛身后,纵横交错,蔓延向四面八方。

    苏大为抬眼一扫,发现巫女雪子与高离等人,早率着高句丽鬼卒,不知去了哪里。

    而刚才狮子苏庆节,更是被道琛背后出现的血蛛一口吞噬,如今生死不知。

    “狮子!”

    苏大为胸中元炁沸腾,右手拔出腰间降魔杵,微微一震——

    啪!

    降魔杵化作丈许长枪。

    道琛的目光落在长枪上,目光闪过一丝意外:“这是什么法器?”

    “道琛,你如果乖乖把狮子放出来,我还可以饶你一命,若狮子有什么意外,无论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听到苏大为的话,道琛手持念珠,在胸前双掌合什,哈哈大笑道:“苏帅,亏我刚才还觉得你是个厉害的对手,你现在说这么幼稚的话有用吗?”

    道琛手中白骨念珠猛地一震,化作一头斑阑白虎,向着苏大为猛地扑出。

    “今天,你们所有人,统统要死。”

    “龙脉要斩断,大唐长安的异人,也要尽可能的除掉。”

    高高的宫殿望角上,一个人立在尖尖翘起的飞檐上,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散发出朦胧的银辉。

    他身上的衣袂迎风飘舞,仿佛欲乘风飞去。

    静静蹲在他身后的武士,低头垂首,发出一声:“唯。”

    月光如水,照在他的脸上。

    如果苏大为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此人,是当日在东瀛会馆中,与巫女雪子一起举行神秘的神道教祭祀,那位男性神官。

    “吞并新罗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要全力助百济达成心愿。”

    “百济王族,与我们天皇,流着同样的血脉,借着百济,我们也能……”

    后面的话语,被夜风一吹,飘然远逝。

    凝视着下方太极殿上激烈的战斗,他的神态安静超然,仿佛静静欣赏着低贱的蝼蚁。

    这一刻,一切都被踩在脚下,离天如此的接近。

    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满天星辰和月亮。

    他真的伸手出去,向天空一抓,仿佛把月光抓到手中。

    下一刻,神官脸色一变,大袖一挥,扭头望向西北方,脸上闪过惊疑之色:“刚才,我好像感应到了天之丛云的呼唤。”

    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三神器中的天之丛云,真的流入了大唐。

    就在这长安?

    神器觉醒了。

    它在,共鸣。

    嗡!

    长枪在苏大为的手里,划了个圆弧,枪身一震,瞬间化作一道电光,刺向眼前的白色巨兽。

    空气中,电芒扭动,长枪被那白虎一口咬中。

    苏大为双手较力,两手合力一扭。

    枪尖出,带着元炁的奔雷狂啸而出。

    整个长枪上,隐现神秘符纹。

    丝丝如缕,暗红色的符纹融在雷光里,向前猛地突刺。

    同一时间,道琛将手一招,将叶法善向他射来的纸符挡住。

    轰!

    符箓爆散。

    火光四溅。

    符火中,突然生出一道道锁链。

    不,那不是锁链,而是火焰符纹化作的封印神咒,一圈圈的缠向道琛。

    这百济妖僧不慌不忙,身子一缩。

    嘭的一声,仿佛化去全身骨头,缩成小小一团,以间不容发的速度,从神咒中钻出。

    安文生恰在此时扑上来。

    双手在胸前汇聚成莲花印。

    十根手指根根颤动,每一根手指,在元炁的催动下,生出不同的力道。

    或横拉,或直刺,或点按,或画圈……

    各种拉扯混乱的力量,形成一种古怪到极点的混沌。

    安文生闪现在道琛头顶,双手猛地一翻,向下拍出。

    “太公阴符,盛神法五龙!”

第十八章 秦王照骨镜

    盛神法五龙。

    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人。养神之所,归诸道。道者天地之始,一其纪也……

    ——鬼谷子

    安文生的手掌,被元炁包裹,通体玉透,如同盛放的莲华。

    自他掌中,五种元炁,化作五龙,盘旋而落。

    心中生化,金木水火土五德,五德即五龙,五龙相合,盘纽成印。

    这一拍,不像是掌,而像是道教传说中广成子的翻天印。

    道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面容淡定,很少有东西能动摇他的心境,但是这一刻,看到安文生“盛神法五龙”,道琛脸色急变。

    “你跟袁天罡是什么关系?”

    叶法善的火符锁链都没能令他动容,但是头顶上方的五龙玉印,却令他骤然变色。

    他将身子一抖,手中白骨念珠向上飞起,每一颗晶莹玉润的骨珠上,都现出一枚神秘符纹,在黑暗中大放光明。

    轰!

    一百零六颗骨珠一齐爆碎。

    那些刚要将他缚住的符纹锁链瞬间被击碎,寸寸成灰。

    就连安文生下拍的双手,也被无形的力量阻住,迟滞了一瞬。

    道琛身形向后急退。

    这骨珠花了他三十年的时间,以秘法祭炼而成。

    如今却毁在这里。

    道琛心里甚至来不及为此感到可惜。

    如果被安文生那双手拍到身上,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方才退出七步。

    突然——

    唰!

    一支长枪,撕裂黑暗,犹如利箭般向道琛眉心刺来。

    空气发出可怕的音啸声。

    是苏大为!

    苏大为的降魔杵化枪,以八极大枪的“扎”字决,直取道琛头颅。

    这一刺,他已经运足全身力量。

    属于七品异人的元炁奔腾呼啸,借着鲸息之术,凝聚在枪尖一点上。

    哪怕是妖僧道琛,如果被刺中眉心,也只会是爆头的下场。

    “临!”

    电光火石间,道琛双手结印在面门前一合。

    外狮子印!

    苏大为的枪尖瞬间定住。

    那枪尖上,雪练般的电光噼啪炸响。

    但是道琛手印中,有丝丝如缕的血气涌出,仿佛密密的蛛网,将枪头硬生生定住。

    “道家九字真言被你们这些浮屠僧人窃取,演化不伦不类。”

    叶法善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的身形轻盈如一片飘叶,左手一挥,一道符印拍在道琛胸前。

    崩!

    符纸爆裂,一股可怕的雷电威能从中炸出。

    道琛闷哼一声,身体犹如被巨灵神拍中一般,狠狠向后甩出,那个方向,正是秦镜。

    “别让他接近秦镜!”安文生身形灵活,如狸猫般蹿起,直追而去。

    “道长请设法救出苏庆节。”

    “贫道知之。”

    叶法善两眼一眯,没有急着出手,而是飞快的在大殿中搜索着什么。

    “刚才这妖僧背后的异物,似是诡异中排名三十的鬼妇蜘蛛,此物擅长隐遁,而且肚腹自成空间……不知被这妖僧用什么法子给收服了。”

    说着,叶法善两眼一凝:“找到了。”

    他的身形拔地而起,大袖一挥,一连串符纸从袖中射出。

    符纸在半空中燃烧,如连绵不断的流星雨,轰向前方。

    剧烈的火焰爆炸声中,空气里隐隐见到先前的血蛛一闪。

    “苏帅专心去对付道琛便可。”

    苏大为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暗运鲸吸之术。

    元炁在体内爆涨,几个呼吸间,重新调整至体能巅峰。

    脚下一动,手里倒提长枪,贴地直追向道琛。

    太极殿前。

    崩崩崩崩!

    秦怀玉手中的长棒越舞越急,只见一团盘旋的残影。

    那巨狼巨大的手爪在虚空中挥舞着,滚滚黑气随之弥漫。

    一时之间,竟斗了个齐鼓相当。

    秦怀玉被巨狼缠上,剩下的突厥狼卫再无人可阻挡,向着李治及众朝臣嗷嗷叫着冲将上来。

    “陛下,赵国公,各位先退,我来殿后。”

    王文度大喝一声,握紧手里染血的长枪,接着吼道:“金吾卫、千牛卫,还有活的吗?统统站到我身边,同我一起保护陛下。”

    “朕不走!”

    李治被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重臣拉着衣袖,想要将他转移至安全的地方。

    但李治并不甘心。

    他这一退,就意味着满盘皆输。

    之前与长孙无忌争一个“灯会如常举行”,现在又不得不落荒而逃,经过此事,叫他如何能在长孙无忌,在众臣面前抬起头来?

    咚咚咚~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鼓声。

    令众人的心无限被提起。

    那些狼卫已经快要冲上台阶,冲入大殿。

    距离太近了,以至于那一张张突厥人狰狞的脸庞,都看得清清楚楚。

    连他们手中武器的寒光,身上染血的衣甲,还有脸上的胡须,都纤毫毕现。

    每一步奔跑,身上的衣甲碰撞,发出阵阵声响,仿佛死神在催促。

    “陛下!”

    王文度只来得及喊一声,忽觉眼前一暗。

    一名突厥狼卫双手执刀,当头砍下。

    几乎是本能的,王文度双手举枪向上一迎。

    铛!

    一股巨力传来,他的脸色大变。

    身不由己,向后蹬蹬连退数步。

    “这些突厥人,怎么这么厉害!”

    直到此时,王文度才想起,之前护在殿前的羽林军和金吾卫们,就是被这些狼卫连同那头巨狼怪物给撕成了碎片。

    心念电闪之间,他双腕圆转,长枪在手中呼呼旋动,拦拿扎,画圈,一根长枪在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灵性。

    好不容易得空,将那狼卫一枪扎透脖颈。

    王文度一缩枪,带起一蓬血花。

    转头一看,脸色顿时霎白。

    在他和这狼卫缠斗时,其他狼卫早已一涌而上。

    几名挡在李治身前的宫女和内侍,被他们挥刀劈成两段。

    鲜血如喷泉般激射。

    冲到最前的狼卫已经怪叫着,挥刀想要斩击李治。

    武媚娘甚至已经奋不顾身,张臂挡在李治身前。

    那高高举起的长刀,即将落下。

    就在此刻,一声凌厉的音啸响起。

    噗!

    刀举过头的狼卫,不及完成劈砍动作,脖颈已经被一支长箭贯穿,身体如一截木头般倒下。

    到死,他都圆睁着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治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队金吾卫,距离百步之外,正向太极殿迅速赶来。

    领头之人,正是中郎将,薛礼。

    他左手执弓,右手飞快的拈起一支羽箭,在奔跑中,又是一箭射出。

    中!

    另一名想冲上来的突厥狼卫,被一箭贯首。

    大唐群臣愣了一瞬,下一刻,爆发出震天欢呼。

    “陛下,援兵到了!”

    铛!

    道琛背心撞在空气中,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住。

    整个大殿响起黄钟大吕般嗡鸣声。

    那是秦镜发出的声音。

    十二地支神镜射出的光组成阵法,护在秦镜之前。

    道琛这一撞,正好撞在阵法上。

    无形的震荡传向四周。

    秦镜上光芒一时大盛。

    整个大殿内通体透亮,急追道琛而至的安文生两眼一缩,失声道:“秦王照骨镜?”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道琛身后那面高悬的秦镜上光芒大盛,将道琛映入镜中,照出来的,赫然是白骨和内脏。

    相传秦始皇有三件宝物,秦王照骨镜正中其中之一。

    此物能辟邪,能镇气运,亦能照人肺腑。

    其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

    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

    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

    据汉代的《西京杂记》记载,汉高祖刘邦当年入咸阳的时候,在秦朝的宝库中发现了一面古镜,宽四尺,高五尺九,这个镜子非常神奇,如果人站在正面照,那么印出来的影子是倒立的,站在后面捂住心口,那么就会印出人的五脏六腑,有什么病患都可以看出来,拥有透视之能,这就是秦镜。

    后世审案之人,头顶上方常挂一牌匾,上书“秦镜高悬”,就是源自秦王照骨镜,能辨内外正邪,纤毫毕现之意。

    此时此刻,那铜镜中,倒映出道琛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居中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正在急剧跳动。

    呯咚!呯咚!!

    那颗血红心脏上,有暗金色的符咒,随着心跳向四周扩散。

    “不好!”

    安文生双手在身前一合,元炁在体内循着特异的节奏游走,通过双手化作一片莹莹之光,护在身前。

    “嘿嘿,现在发现已经迟了。”

    道琛人悬浮半空中,像是被十二地支神镜给定住。

    他脸上不见之前的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无数血管青筋自面上浮现。

    而他的双手,高举在头顶,合扣成一个玄秘的法印。

    “宝瓶印!”

    一种诡异的元炁,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随着十二地支神镜的光芒,蔓延出去。

    苏大为刚好在此时追上来。

    眼角余光一扫,赫然发现,先前失去踪迹的巫女雪子和高离,那些倭人武士及两名高句丽鬼卒,各自守着一面地支神镜。

    他们人手不够,做不到对每面地支神镜下手,只站在酉、戌、亥这三镜之后。

    没等苏大为反应,妖僧道琛两眼血芒大盛,口中爆喝一声:“兵!”

    铛~~

    秦镜反射的力量,投映到道琛身上,被他用一种诡秘的法术,顺着金光,反击向十二地支神镜。

    空气中,传来刺耳的金属尖啸音。

    安文生距离最近,被一股无形音波扫中,身上光芒一闪,仿佛被巨龙砸中身体,轰的一声倒飞出去。

    “文生!”

第十九章 祭献

    “臣救驾来迟,因着甲,不能行全礼,请陛下恕罪。”

    春夜寒冷,薛仁贵带人一路厮杀而来,身上居然热气蒸腾。

    在他身旁,还有长安县令裴行俭、狄仁杰,万年县令王方翼、尉迟宝琳、程处嗣等人,一齐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等救驾来迟。”

    李治今晚的心情可以说是大起大落。

    之前欢庆上元夜的喜悦,长安和皇宫骤起大火的震怒,突厥狼卫及诡异巨狼刺杀的震恐,到如今见援兵至的惊喜。

    他的目光从救驾群臣脸上一一扫过,再看向后方。

    那些突厥狼卫已经被赶来救驾的薛礼等人清理得差不多。

    还残余的几个,也被金吾卫们围住,在做困兽之斗,显然也支撑不了太久。

    而先前那头巨狼,被秦怀玉打得左右支绌,看也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宫内的大火基本已经扑灭,长安城内的喧哗已渐渐消停下来,看来局势得到控制。

    李治的目光再扫过自己身侧,武媚娘怀抱着安定公主,看顾着身边的李弘,表情既欣喜,又强自镇定。

    长孙无忌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至于褚遂良等大部份臣子们,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治收回目光,对着薛礼道:“好好,薛礼,朕没有看错你。你等救驾有功,朕一定不吝封赏,现在各处局势如何了?”

    “回陛下。”

    薛礼握着长枪抱拳道:“长安城内,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已经带人将纵火的凶徒诛灭,火势得到控制。此外左卫大将军程知节,也带家丁配合金吾卫们维持秩序。

    长安县令裴行俭,万年县年王方翼,又令县中捕快并不良人,四处缉拿漏网的凶徒和趁火打劫扰民的贼人。

    臣等入宫护驾时,外面已经大体安定。”

    苏定方自贞观四年,追随李靖结束对东突厥用兵后,便一直未得封赏,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上一待就是二十年。

    这也是太宗李世民的用人之道,将他故意封存,留给下一任皇帝。

    以免到李治手上,.asxs.太高,无功可赏。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李治心中暗自点头,苏定方忠心耿耿,能力出众,可堪大用。

    至于程知节,在贞观十七年时为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宫城北门驻军,加镇军大将军。

    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第十九。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程咬金自翠微宫奉敕统率飞骑军护卫皇太子李治回朝继位,并在左延明门外连续宿卫三个月。

    其忠心也毋庸置疑。

    这也是太宗留给新皇李治的遗产。

    去岁,程咬金从左屯卫大将军迁任左卫大将军,兼检校屯营兵马。

    这是李治要启用他的迹象。

    至于鄂国公尉迟恭,自从前几年身体就不大好,一直在家中养病,但是派尉迟宝琳出来,无疑也是一种态度。

    有军中几位宿将支持,李治心中大定。

    此时,王方翼及裴行俭听到说起自己,微微鞠躬以示谦让。

    李治点点头,又说了声好。

    尉迟宝琳在一旁接着道:“陛下,我父尉迟恭得知此事,特命臣入宫护驾,现在宫内各处火势都已经扑灭,哦对了,还要幸亏程处嗣帮忙。”

    裴行俭也接着道:“陛下,司空李勣让我转呈陛下,各营人马都安定,他已经亲自出面弹压,陛下请放心。”

    “好,好啊。”

    李治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了一声。

    局面得到控制,军方又有李勣这位定海神针出面,出不了乱子。

    任何人也无法在这样的局面下趁火打劫。

    宫内有薛礼、王文度、尉迟宝琳率领的金吾卫们,可保无忧。

    至于长安城内,有苏定方、程知节等人。

    大局定矣。

    此时,在殿前激斗中的秦怀玉一棒刺出,正中巨狼脖颈。

    听得一声惊天巨响,那颗硕大的狼头,被他一棒截断,带着喷涌的诡异之血,飞上半空。

    失去头颅的巨大身躯,缓慢的,无声的跪倒在地。

    良久,如同小山般的头颅落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秦怀玉看着巨狼尸体倒下,这才将长棒扛在肩膀上,转身向着李治憨厚一笑:“陛下,这头狼被我杀了。”

    “怀玉,干得好。”

    李治夸赞了一句。

    身旁早有王文度站出来,向李治贺道:“恭喜陛下,运筹帏幄,将这些潜藏在大唐,包藏祸心的凶贼尽数诛灭,此乃我大唐之福。”

    群臣中,早有李义府和许敬宗等站出,随着王文度一齐向李治贺道:“凶贼伏诛,毕陛下运筹之功,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

    群情激荡,气氛热烈。

    一时间,几乎让人以为,这一切,都是李治故意布局,引敌人入套中。

    只是,看着殿前无数金吾卫血淋淋的尸体,还有各处还没完全消停的浓烟,这声庆贺怎么看都有些讽刺。

    李治面上微微一红,轻咳一声:“皆赖君臣同心戳力,朕知之……”

    大明宫内。

    随着余音袅袅,十二地支神镜上光芒一闪,一股更加凶猛的元炁随着镜中金光,反射向妖僧道琛。

    道琛不慌不忙,人被金光定在半空中,手印一变,化作大金刚轮印。

    口中则爆喝一声:“斗!”

    嗡!

    十二地支神镜投在他身上的金光,竟被他通过某种玄秘之法,反射向秦镜。

    轰~

    整个宫殿天摇地动,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

    叶法善此时刚用手里封印,将那只鬼母蜘蛛封禁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救出被困的苏庆节,听到巨响回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苏帅,此人想借秦镜之力,打破李淳风设下的禁制,拦住他。”

    不用他说,苏大为已经将手中长枪一旋,带着一股螺旋般的劲力,疾刺道琛心口。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记突刺,但这一拧一旋之间,龙形九变之力,已经随着膝、腰、肩及手腕的拧转缠裹,像是压缩到极点的弹簧,猛地弹出。

    光芒闪烁的秦镜前,时间、空间,都像随着这一枪,被撕裂成两边。

    道琛目中奇光大盛,口中发出尖啸。

    只听“喀嚓”一声响,被枪尖刺中的胸口处,仿佛精美的瓷器迸出道道裂隙,道琛身躯一震,吐出一口鲜血。

    就在这一瞬,背后秦镜金光大盛,又是嗡的一声轰鸣,一股深不可测的元炁海啸,从秦镜上汹涌而出,一下子灌入道琛的身体。

    “者!”

    随着道琛一声低吼。

    身上金光爆涨,苏大为只觉一股巨力冲来,自己便像是被巨人一拳打中,轰然巨震中,狠狠向外飞出。

    金光余势不衰,顺势射向十二地支神镜。

    铛~~

    这一次的巨震,比上一次更强。

    似乎每经历一次,秦镜的威力便更强一分,对地支神镜的反弹,也变得更强。

    虚空中,那只被无形符箓锁住的金龙扭动着身体,身上的锁链“喀嚓”一声,现出裂痕。

    太极殿前,李治对群臣好声抚慰,一片群臣和谐。

    之前的杀戳已经过去。

    杀戳后妖异的血液,似乎都将变成大唐更加强盛的养份,像是为这个冉冉升起伟大帝国的献祭。

    就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候,太极殿上方,诡异的出现几个人影。

    倭国神道教的神官,一身白衣的高向玄理,站在飞檐之上,俯视下方自皇帝李治起的大唐文武群臣,脸上带起诡异的笑容。

    “人都在这里,如果他们都死了,想必大唐会乱上很久……”

    他双手拢在袖中,属于神道教的“羽衣”上,绘着的仙鹤灵禽,随着夜晚的春风摇曳,带着他衣袂飘飞,恍如天人。

    他仰望着天空的月色,概然长叹:“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还有大火之后焦糊的烟气。

    高向玄理的脸上,不禁现出陶醉之色:“这芬芳,真是令人沉醉。”

    然后,双手自袖中取出。

    在他身后,数名黑衣的倭国武者,单膝跪地,仿佛沉默的石象。

    高向玄理的手中,有一块碧绿的勾玉,仔细看去,正是昔日巫女雪子等人,在东瀛会馆内祭祀所使用的那块。

    “虽然是仿品,但亦有无上威能,只可惜要想催动它,杀死这么多人,我亦要献祭自己的生命。”

    他头也不回的向身后众人道:“我死后,不必将我的尸体运回国,就在这大唐,埋在龙首山上,我要看着这个大国崩塌,直到我们神道,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唯。”

    高向玄理不再多言,右手猛一握勾玉,一股无形的元炁,注入到手中勾玉里。

    碧绿的勾玉上,亮起诡异的光芒,绿幽幽的,仿佛一只来自异界的眼睛,突然张开。

    天空中,突然飘起无数绿色的萤火虫,飘飘荡荡,如同柳絮般,随着夜风,向殿下的大唐君臣洒落。

第二十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大明宫中,金光大盛。

    半空中,传来悠长的龙吟声。

    那只金龙身形不断游动,努力想要挣脱金锁。

    “在!”

    道琛双手合印,再变智拳印。

    空气中,肉眼可见十二地支神镜的光芒已经摇摇欲坠,秦镜上光芒也在不断闪烁。

    天摇地动,仿佛末世来临。

    从夜空向下望去,整个龙首山都在摇动,仿佛要被一股无形巨力,将巍峨高山给截断。

    苏大为扭头看去,远处,林老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安文生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脸上阵青阵红,脚步虚浮,显然遭到重创。

    另一边,茅山符箓叶法善刚刚破开鬼母蜘蛛,将蜷缩成一团的苏庆节从里面拉出来。

    而在大殿四周,巫女雪子,高离及其他人,正将手中各种符宝和秘术,不断轰起着酉,戌,亥三枚地支神镜。

    那三镜光芒闪烁不定,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覆灭。

    咚咚咚~

    不知何处传来的报时鼓声,远远传来。

    道琛面色一喜,咳出一口鲜血道:“亥时过,一元复始,逆转阴阳。”

    伴随着这声喊,他的双手吃力的从头顶移至胸前,结成明王不动根本印,双目怒瞪,同时从口里喊出最后一字真言:“前!”

    嗡~~

    从秦镜上,爆发出亿万豪光。

    整个大明宫亮如白昼。

    金光投印在道琛身上,逆转向十二地支神镜。

    这一击,足以击碎十二神镜的禁锢,顿开金锁,放走刚成形的龙脉。

    道琛眼中露出狂喜。

    办到了!

    九字真言已成,借秦镜之力,李唐龙脉的阵法,将彻底崩溃。

    这一次,别说李淳风,哪怕是袁天罡复生,也绝无可能再将此阵恢复。

    金龙遁走,已成定局。

    一片白光中,道琛耳中听到“喀裂”一声响,背后突觉一空。

    李淳风的阵法终于告破。

    虚空中,隐隐看到一层半透明的光镜破裂,犹如散碎的瓷片,四散飞舞。

    道琛手脚一轻,从阵法禁制中脱出,不由得意的哈哈大笑。

    崩溃在蔓延,无形的力量传自十二地支神镜。

    酉,戌,亥三镜首先告破。

    高离、雪子等人一齐发出狂喜的呼喊:“拿到了!”

    三枚地支神镜被他们各自抓到手中。

    除了斩断李唐龙脉,这地支神镜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可算是意外之喜。

    道琛双眼看到金光在虚空中破碎,这破坏力量随着金光,蔓延到锁龙的金色符纹上,那无数条金链正逐一崩解。

    金色巨龙似乎感应到了,仰天发出龙吼之声,龙躯不断膨胀,连天接地。

    晦暗如墨的天空中,陡然狂风大作,铅云翻滚,犹如煮锅的开水沸腾。

    电舞银蛇,天生异象。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这大唐,将由我道琛一手毁……”

    妖僧话音未落,陡觉眼皮一跳。

    前方,金光破碎处,苏大为陡然跃出。

    手中长枪化龙,向着道琛狠狠一枪扎来。

    “妖僧,该死。”

    龙形九转,鲸吞术,鲸息之法,还有坎离水火中天决,所有的修炼法决,在苏大为胸中混而为一。

    紫白电光中,隐隐看到水火阴阳二气,缠绕着长枪,化作一头张牙舞爪的巨龙,向着道琛一口咬下。

    “不好!”

    道琛大喝一声,双臂一张,身上僧衣陡然现出血色符纹,如一片血云脱体飞起。

    巨龙咬下,血云崩碎。

    一只巨大的龙爪穿过符宝僧衣,一爪拍在道琛胸前。

    道琛惨叫一声,胸前龙爪化作枪尖,金光一吐,他的身体狠狠向后甩飞出去。

    铛!

    一声巨响,他的身体撞在秦镜上。

    金光流转间,将道琛身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照得通透分明。

    但见胸前莹洁如玉的骨骼上出现无数细密裂纹。

    就连心脏上,都出现米粒大小一个血洞。

    “咳咳!”

    道琛身体挂在秦镜上,咳出一口黑血,凄惨无比的笑道:“好厉害的一枪,连贫道的金刚佛体都破了,不过,换来大唐龙脉断绝,也是值得的。”

    看着脸色铁青的苏大为,执枪一步步走来。

    他又大笑道:“可惜啊可惜,如果李淳风在此,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惜他被长安大火调开,如今……

    是我们赢了。”

    苍穹之下,金龙不断飞升,刻满符纹的锁链寸寸断裂。

    无数绿色的光点落下。

    有人好奇的伸手去接:“才立春怎么就有萤火虫了?奇怪……”

    话音未落,这人的嘴角向上不受控制的翘起。

    这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失去控制,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

    身边其他官员吓了一跳,惊呼:“你怎么了?”

    再看一眼,此人早已气绝。

    就算断气了,人仍然站在那里,保持着方才的形状。

    脸上诡异的笑容,在此时此刻,看起来简直如同厉鬼。

    “他死了!他……”

    “啊!”

    “哈哈哈~”

    李治看着朝臣和金吾卫中,不断有人发笑而死,不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头……头上!”

    身边武媚娘发出惊呼。

    李治抬头看去,只见千万点绿色萤光随着夜风,飘入殿中,纷纷扬扬,犹如春雨。

    绿光,将人的脸庞照得一片惨绿。

    狰狞如修罗恶鬼。

    “成了!我们赢了!”

    高向玄理张开双臂,双眼微闭,一脸沉醉着呼吸着空气里充满黑暗的血腥气息。

    “从永徽元年到大唐,到如今,这个繁华帝国的心脏,最终死在我的手里,这是我最大的荣光,从此以后……”

    高向玄理猛然张开双眼,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空中纷扬的绿色萤光,像是感受到莫名的力量,猛地一震,然后向着殿外飘去。

    李治等人,看着头顶无数萤光远去,俱是遍体冷汗。

    感觉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门外,一个道人踏着月色与满地尸骸,向着太极殿走来。

    在他身旁,无数太史局的异人,不断涌出。

    倭国及高句丽在此次为了配合突厥狼卫,将长安城中暗子全部出动。

    如今,这些埋伏在暗处的暗桩,一一被李淳风定点拔除。

    李淳风大袖鼓荡,那里面似有一个包容万物的黑暗空间,将太极殿上空,被高向玄理以妖术化出的毒光尽数吸去。

    “臣,太史令李淳风,见过陛下。好叫陛下得知,长安城内做乱的半妖及诡异,已尽服诛。”

    说完,李淳风抬头,似有意,似无意的向上方看了一眼。

    太极殿上,半跪的倭国暗影武士,不由发出惊呼:“神官,神官殿下。”

    高向玄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已然断气。

    大明宫。

    道琛正在狂笑,陡然听到天空传出一声冷哼:“谁说李淳风不在,就无人治得了你?”

    大殿上方,一个身材瘦小,腰悬红漆葫芦,须发皆白的邋遢道人,一跃而出。

    手中阴阳二气流转,向着金色龙脉拍去。

    安文生瞪大眼睛看到这一幕,哈哈一笑:“您老人家总算来了。”

    刚刚从秦镜上跌落的道琛,半跪在地上,仰望半空中的那位道人,从齿缝中,蹦出一个名字:“袁、守、诚!”

    “哈哈,袁天罡不在,但小老儿还活着呢,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休想祸乱我大唐。”

    袁守诚冷哼声中,双手猛地一按。

    黑白色的符箓,自他掌心涌出。

    虚空中,隐见先天八卦浮现。

    “连山易!”

    相传太古有三易,《周礼》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易,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连山》,后亦称《连山易》,古多只称《连山》,其名初见于《周礼·春官宗伯·大卜》,据传为天皇伏羲氏所创。

    东汉郑玄《易赞》中说:《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其是以艮卦开始,如山之连绵,故名连山。

    袁守诚一出手,阴阳二气汇聚化符,如层叠巨山,向着虚空中金色龙气镇压。

    嗷~

    那巨龙已然成形,眼看要挣脱而出,口中发出不甘的吼叫。

    龙身摇摆间,变得愈发巨大。

    每一片金色的鳞甲,大如磨盘,不断翕张着,抖动着,撞击着袁守诚手中画出的黑白符箓。

    “道琛大师!”

    大殿中,抢了三枚地支神镜高离与雪子等人,潜至道琛身边,急问:“现在该如何?”

    “走,仅凭一个袁守诚,镇不住龙脉,我们大功告成。”

    半空中,袁守诚已经支撑不住,老脸一红,跌落回地面。

    金色巨龙仰天咆哮着,龙身扑愣愣一抖。

    喀喇喇!

    半空中一道电光划过。

    符纹锁链炸开,化作点点星芒,只余少量黑白符箓。

    便在此时,大殿上,叶法善双手结印,踏罡步斗,大喝一声:“再加上贫道如何?”

    三十六道符箓自他手中挥出。

    化作三十六团脸盆大的火团,向着天空巨龙击去。

    “嘿,就是两个道士一起上,也压制不住,我们走!”

    道琛咳出一口鲜血,情知再不走,便来不及脱身。

    一拉身边巫女,三人对视一眼,向身边的倭人武士及高句丽鬼卒下令道:“你等殿后。”

    说完,三人身形急退。

    想要迅速脱离战场。

    “休想逃!”

    苏大为脚如急电,龙形九变施展,如鬼魅般冲上近前,手中长枪随着心念一动。

    化形。

    降魔杵化作最熟悉的大唐横刀,以天策八刀劈字决,向着道琛的头颅狠狠斩落。

    发生这么多乱子,全是这妖僧在背后推动,今天绝不能让他给逃了。

    铛!

    一只漆黑的手臂从旁伸来,一下子挡住刀锋。

    横刀劈中一名鬼卒之手,发出金铁交鸣之音。

    “挡我者死!”

    苏大为双目尽赤。

    这次的事,折了劳三郎,周良和林老大生死未知,长安大火,宫中大乱,悉数由道琛和雪子、高离等人所赐,岂能放跑这些元凶。

    只是被两头高句丽鬼卒缠住,还有为数不少倭国武士,一时之间,别说斩杀道琛,就连想近身,都办不到。

    眼看着道琛他们将要逃走。

    突然——

    轰!

    地面裂开一个大洞,一头半人半蛇的巨蛇,从中飞出,张口一咬。

    噗~

    高离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下半身被巨蛇一口咬掉。

第二十一章 地狱不空

    是高大龙,从战斗开始,他便潜匿形踪,等着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在半空中一个摆尾,巨蛇绕着殿上圆柱借力倒转,张开巨口再向道琛等咬去。

    “蚺鬼!”

    巫女雪子左手张弓,右手搭箭,崩的一声,一箭射出。

    正中高大龙左眼。

    半人半蛇的蚺鬼惨叫一声,自半空跌落。

    龙首山上空,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龙吟,铅云绞动,形成一团巨大的漩涡,眼看着黑白符纹,与叶法善施加的三十六印离火神咒已经无法压制住龙脉。

    好不容易被李淳风以十二地支神镜重聚的龙脉就要破空遁走。

    大明宫中,苏大为和安文生正与两头高句丽鬼卒,数十名倭人武士缠斗。

    道琛带着雪子向空中最后看了一眼。

    只要放跑了大唐龙脉,中原将重新陷入战乱,永无宁日。

    对百济、高句丽和倭国,都是一场大胜。

    天空中的金龙突然一震,俯首下看。

    大明宫外,走来两人,一个年老的僧人,以及一个扛着铁棒,尖嘴猴腮的行者。

    “道琛,你虽修得一身神通,但已偏离佛祖本意。

    用一身异能去颠覆大唐,令无数生灵涂炭,更是错上加错。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放下屠刀,将来还不失阿罗汉果位。

    若执迷不悟,必入无边地狱,永受沉沦。”

    那声音初时还远,但随着僧人的脚步,声音越来越宏大。

    直到响彻天地。

    道琛的脸色微变,从嘴里吐出一个令他既敬畏,又嫉恨的名字:“玄奘。”

    来者,正是玄奘法师。

    轻易不出大雁塔,不离开大慈恩寺的玄奘突然至此,令道琛顿生措手不及之感。

    “玄奘,当年你曾立誓,不入官场,不帮李唐做事,为何要插手我的事?你曾发誓毕生译经,如今,你却要插手人间之事,你破誓了!”

    道琛的声音,同样挟着隆隆雷音,一时整个大明宫,俱在回荡。

    “我非为任何人,只为心中慈悲。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若能度世人,就算我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玄奘双手合什,向天空望去。

    那金色龙脉此时一爪将黑白符箓抓碎。

    地面上,袁守诚脸色大变,一跤跌坐,从口中喷出淡金之血。

    这是他的心头精血,受创非同小可。

    “咳咳,好厉害的龙脉反噬,老道毕竟是老了,若是年轻个十年……”

    袁守诚抓起腰间的红漆酒葫芦,向在不远处正在踏罡步斗,满头大汗,正不断加强法力的叶法善骂道:“你这小道士,好不晓事,再不使出压箱底的功夫,只怕要被秃驴摘了桃去。”

    “我……”

    叶法善唇口一张,顿时精气外泄。

    心里一发狠,牙关咬破舌尖。

    噗!

    一口心头热血,对空喷出。

    同时双手法印一变,对着血雾一点。

    “太乙分光,北斗神咒,封!”

    金龙身周,突然亮起星辰光芒。

    当中一尊神人,脚踏灵龟,身负巨蛇。

    同一时间,玄奘法师身形高高飞起,在他脚下,一尊金色巨猿正从地上爬起,将玄奘法师捧于掌间。

    那巨猿,是从行者身上幻化而出。

    元炁如大江大河,奔腾不休。

    玄奘法师一身月白僧衣,洁净无瑕。

    他盘膝坐于巨猿手心,双眸微闭,口中念起阵阵禅音。

    一时金色梵文其大如斗,自虚空浮现,印向金色巨龙。

    嗷~

    龙脉挣扎着,仰天发出悲鸣。

    苏大为与安文生拚尽力气,将两名鬼卒击杀,将四周倭国武士尽数消灭。

    抬头看向天空,那金色龙脉被来自佛道两门的秘法封禁,身形不断缩小,一点一点下沉,最终落回大明宫,落在秦镜之前的虚空中。

    “镇!”

    叶法善大喝一声,用尽最后力气,将身上七十二道符箓按天罡方位,尽数打出。

    将兀自挣扎的龙脉之气钉住。

    袁守诚同时如鬼魅般一闪,从地上高离尸体间摸出一枚铜镜,乃是十二地支神镜中的酉时镜。

    方才被高离等人盗去三镜,现在找回一枚,还有两枚却不知去向。

    袁守诚一仰脖子,将红葫芦中的酒一气喝下。

    口中大喝一声:“断坎离,分乾坤,归位~”

    手中酉镜上隐隐现出一只仰首报时金鸡之形。

    下一刻,酉镜“嗖”的一声飞回原位,牢牢定住。

    袁守诚目露不舍,看了一眼安文生和苏大为,摇摇头,右手一送,漆红葫芦飞出,接着定住戌镜方位。

    这葫芦也是他蕴养多年的一件异宝,如今,为了重新镇住大唐龙脉,不得不舍弃。

    这让袁老道心中肉痛不已。

    “十二地支神镜凑齐才能定住龙脉,还差亥时镜,小道士,你有什么宝贝先拿出来借用一下。”

    袁守诚向叶法善喝道。

    只见叶法善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丧着一张脸:“没了没了,贫道好不容易凑齐一百零八道本命灵符,这次全用完了,还不知要多久才能重新凑上。”

    “废物!”

    袁守诚破口大骂:“做道士连个本命灵宝都没养出来,你……”

    “我们南方道宗讲究画符念咒,修炼自身,你们北方道士性命双修,宝物肯定不止一件,你拿出来填穴眼啊!”

    叶法善不甘示弱的顶回去。

    眼见两道士跟斗鸡一样互瞪着对方,苏大为简直无语了。

    “袁道长,叶道长,你们要争个高下我不反对,能不能先帮忙把这龙脉给镇住?”

    “别理他们,道门内南北各宗各派,各是山头,争才是正常的,不争才奇怪。”

    安文生在一旁摇头道。

    天空中,传来阵阵梵音禅唱。

    苏大为抬头看去,从破开洞口的大殿上,隐隐看到玄奘法师盘膝坐在巨猿掌中,一身月白僧衣随风猎猎舞动。

    玄奘宝相庄严,双手合于胸前,眼眉低垂。

    只听他口中道:“十二地支镜现缺一面,就由贫僧来助一臂之力,共同稳定龙脉。”

    说话间,玄奘右手一挥,一串黑色的念珠自手中飞出。

    念珠带着莹莹佛光,恰好落在亥时镜的方位。

    袁守诚嘴里嘀咕了一句,似是不满最后被玄奘横插一手,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他的双手一拍,口里飞快念动神咒,从他瘦小的身躯中,陡然传出厚重如山的元炁波动。

    “天尊赦令,十二地支归位!”

    亥时方位,那串佛珠猛地一震,射出一道光芒。

    这光,投到子时方位。

    放置在那里的铜镜立时一震,嗡的一声,折射出一道金光。

    光芒再射向丑时位。

    不多时,十二地支按子午流注时辰,逐一点亮,所有的光芒,一齐射向秦镜。

    嗡~

    卯时正。

    当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射入太极殿时。

    做为大唐皇帝的李治,用力一甩衣袖,似要将昨夜的一切噩梦甩掉。

    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他知道,属于他的黎明,终于到来了。

    “陛下。”

    赵国公长孙无忌,右仆射褚遂良及许敬宗,苏定方,程知节等一帮文武重臣,在大殿中向李治行礼道:“昨夜贼人大部已经消灭,不良人和金吾卫还在城中继续清除残余,相信不久便有捷报传来,臣等为陛下贺。”

    “昨夜如此动荡,有什么好贺的?”

    “陛下,大乱才有大治,经此一役,相信长安,会安宁许多。”

    长孙无忌道:“这便是老子所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一件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此次,正合《易经》卦象,否极泰来。”

    “哦,那就借赵国公吉言了。”

    李治看似随意的道。

    晨曦光芒万丈,将大殿染成一片金碧辉煌。

    李治的目光越过群臣投向殿外。

    他的目光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宫墙,穿透了皇宫,一直看到很远。

    “否极泰来?”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原本还算宽敞的殿中,此时坐着不少人。

    有的盘坐在地,有的坐胡凳,有的坐门槛上,还有的毫无形像的一屁股坐地上。

    形像可以说狼狈到极点。

    裴行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景象。

    他抬眼看到坐在桌案后,一副趴着快要睡着的安文生,忍不住道:“文生,苏大为呢?”

    安文生伸手向一旁指了指。

    裴行俭移步,跨过钱八指横出来的一条腿,又绕过歪靠着墙睡着的南九郎,走到角落里一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角落里,苏大为与狄仁杰这两人,居然头挨着头,肩靠着肩,似乎睡着了。

    “怀英,阿弥,你们醒醒,我有话要问你们。”

    “哎,别睡了,一会还有任务。”

    “起来啊!”

    他忍不住想伸手推醒苏大为,刚一抬手,却听到狄仁杰鼻子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裴行俭面皮抽了一下,低喝一声:“苏定方来了。”

    “在哪!”

    瞬间,狄仁杰从地上跳起来,仿佛屁股被蝎子蛰到。

    苏大为身子一歪,眼看要摔到地,眼睛猛地张开,一胳膊撑住。

    “县君?”

    “知道你们昨夜辛苦,别睡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还有许多善后之事……此案,也该做一个了解。”

    裴行俭苦笑道。

第二十三章 局中局(下)

    “你谈事情就谈事情,不要乱摸!我警告你,别用你的手碰我!”

    安文生不记得第几次把苏大为的手拍开:“好了,说回刚才的话题,你与狄仁杰……”

    “不对,我刚才问的明明是高句丽,还有突厥他们,怎敢如此挑衅大唐?”

    安文生定定的看了苏大为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阿弥,做人还是要多读书……”

    “你个装逼犯!不说我就摸你了,今天这身衣服看起来不错啊。”

    “住手,咳咳。”

    安文生翻腕把苏大为伸过来的爪子拍开,轻咳一声道:“你以为,突厥和倭国不来惹我们,他们就能活了?”

    “呃?”

    “你知道汉末三国旧事吗?”

    “三国?”苏大为一愣:“三国演义我熟啊。”

    “什么……演义?”

    “别岔开话题,继续说。”

    安文生无奈的丢他一个白眼,摇摇头:“三国中,曹魏最盘最大,人口最多,其次是东吴,最后才是蜀汉,但历史上,蜀汉以一州之地,不断向曹魏发起进攻,诸葛亮五次北伐,姜维十一次,为何?”

    这个问题,让苏大为愣住了。

    想了想,他认真的道:“不是为了蜀汉正统,所以要天诛曹贼吗?”

    “贼……贼你妈。”

    安文生气得连声咳嗽:“那时候天子在曹魏……咳,我不跟你扯这些,就告诉你一点,对于小国来说,剑走偏锋,以攻代守,才是求存之道。

    大国之患在内不在外。

    小国之患是与大国为邻。

    要想求存,除了无所不用其极,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一但让大国内部整合完毕,临之以兵,威之以势,如泰山压顶,倾刻便是覆灭之险。”

    苏大为咽了口唾沫:“别跟说什么大国小国的,听了头疼。”

    “你看,这便是我所说的,你与狄仁杰的大局不同。

    你所看到的,只是长安一隅,而我与狄仁杰所看的,乃是天下。

    西至葱岭,西域诸国,天竺毒身,南至安南、南洋,北至高句丽、新罗,东至倭国,这天下,皆是我等眼中一盘棋。”

    安文生话音未落,陡然叫起来:“阿弥,你把手里的烤猪蹄放下,你想做什么?哎,君子动口不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袁守诚摸摸自己的肚皮,红扑扑的脸上,白眉微动,张嘴打了记饱嗝。

    “好酒,就是有些上头了……”

    醉眼惺忪中,看到安文生和苏大为两个还在那里掰扯。

    “大唐新君已经主政五年,马上第六个年头,内部整合完毕,接下来就是要对外拓取。

    想想当年大唐的敌人,突厥如何不可一世,现在呢?

    突厥可汗都被抓来长安,给皇帝跳舞。

    西突厥虽还在,但也只是苟延残喘。

    而高句丽,从隋末炀帝时对其用兵,到太宗,曾经强大的高句丽,如今也已经大不如前。

    换了你是他们,你不怕吗?”

    “以攻代守,有点意思。”

    苏大为手里端着酒杯,陷入沉思。

    历史上,确实从永徽六年起,李治就对高句丽等用兵,直到数年后,不但灭了高句丽和百济,还在白江口大战上,一把火烧掉整个倭国海军,吓得倭国从此转向,再不敢明面上与大唐为敌,反而积极派遣唐史入唐。

    全面学习大唐的一切。

    整个东亚,以大唐为宗主国,及文化母体。

    一个辉煌的帝国,其权力威势真正登上巅峰。

    “所以高句丽、突厥他们,现在拚命博一把,我一点也不奇怪,正面战场上打不过,可不就只能玩点花招么。”

    安文生嘴里发出一声轻笑,似是对这种手段极为不屑。

    “他们脑洞也太大了点,这可是长安,大唐的心脏,怎么可能翻起浪花来。”苏大为摇摇头。

    “不是他们疯狂,是大唐带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错过这个时机,就不是他们来大唐捣乱,而是大唐天兵压境了。”

    安文生举杯,又喝了一口酒,乘着酒兴,话似乎也比平时多起来。

    苏大为沉思片刻,不由有些惊愕的看向安文生。

    这个装逼犯,有点东西啊。

    虽然自己历史学得一般,但还模糊记得,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就在这几年了,好像是派的苏定方。

    还有西突厥,也快折腾不动了。

    自己是有后世的眼光,懂得历史进程。

    而安文生并不清楚未来,在这里剩着酒兴,与自己侃侃而谈,竟能将这些脉络节点,说得分毫不差。

    厉害,厉害啊!

    “你们两个小子,在嘀咕什么呢?”

    几乎软化在胡凳上的袁守诚,撑着扶手,让自己身体坐直一些,指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一脸醉态,口里笑骂道:“说的都是些皮毛,皮毛啊,不及根本。”

    苏大为张了张嘴,一旁的安文生忙道:“师父,您给指点一下。”

    “嘿嘿,文生,亏我还教过你,你刚才不是都说了吗,大国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怎么说了半天,没说到根上。”

    袁守诚吐出一口酒气,红着脸摇头晃脑的道:“你们以为,像突厥大闹长安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光凭小小的突厥,在长安才有几斤几两,若无内应,能办到?”

    “呃,您是说……”

    袁守诚一脸莫测高深,右手向上指了指。

    这个举动,让苏大为脸色一变,细细一想,背后汗毛都快要立起。

    难不成,大唐上面,有突厥的人?

    “呸,你乱想什么呢!”

    袁守诚人老成精,一眼看出苏大为的心思,骂道:“突厥这条船都快沉了,谁还会跟他们搅到一起,现在又不是大唐开国那会。”

    安文生在一旁若有所思的道:“若不是突厥的细作,又帮突厥遮掩,莫非……是故意放这些贼人进来?”

    袁守诚拍了拍大腿,呲牙一乐:“虽不中,亦不远矣。”

    安文生愣了愣,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苏大为看看袁守诚,再看看他:“原来什么如此?你跟我说清楚。”

    安文生转头看着他,盯着他半天不说话。

    那种幽幽的眼神,让苏大为不禁往后缩了缩:“文生,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先说话,我只喜欢女子。”

    “我也只喜欢……咳咳,你在说什么啊。”

    安文生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道:“这事你还是别打听了,知道太多对你并非好事。”

    “呸!你们都知道,就我蒙在鼓里?不干!”

    说着,他又做势要去伸手。

    安文生吓了一跳,忙道:“我说了,说了你可别后悔。”

    “你说。”

    “大国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当外部没有足够的威胁,内部的利益和党争,才是致命的。

    就像这次突厥及高句丽偷入长安放火,还想试图行刺陛下,仔细想想,难道真的如此隐蔽?难道上面一无所觉得?”

    “呃,什么意思。”苏大为一个激灵。

    “你知道大唐能治理这么大的疆域,靠得是多精密的一套制度,有多少衙门,多少做事的人?

    就说单单一个长安,除了刑部、大理寺、宗正寺、三省六部之外,还有县衙,有金吾卫,左右领左右府,太史局,还有不良人,这么多机构,这么多人,若说真是对突厥狼卫潜入,而且是长达半年时间的潜入,还没有觉察到,那才是见鬼了。”

    “意思是?”

    “意思就是,上面有人,出于某种目地,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故意放突厥人进来。”

    安文生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味道。

    苏大为愣在当场,手里举着酒杯,脑子里有些乱,感觉某些习惯性的认知被颠覆了。

    敌人进来,未必是敌人真的进来。

    而有可能是大唐内部的人,故意让他们进来……

    这简直了。

    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安文生说的,其实颇有道理。

    可问题是,谁会这么干?

    长孙无忌吗?

    这样做好处是什么?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要去这么做。

    “阿弥,你是不是觉得不可理解?”

    安文生一口喝干一杯酒,停了半天,等适应了那股辣喉感,长长呼出一口酒气,才接着道:“其实对于那个位置的人,什么突厥人,高句丽人,或者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都不过是一件工具罢了。”

    “用这些‘敌人’做工具,实现自己的目地,实属平常手段,比这更没下限的事都有。”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我在不明白这些根子以前,也有许多想不明白之处。等到后来,师父指点我,我才知道,许多事,你以为不合理,是因为你看到的不够多,没抓到本质。

    所有那些不合理的表象,背后其实都有它的逻辑在,只不过常人无法接触到,只能胡乱猜测罢了。”

    “盲人摸象?”

    “是这个意思。”

    “那你能不能再帮我分析下,这上面,究竟是谁要这么做,出于什么理由……”

    苏大为想起劳三郎,想起那一夜,许多无辜惨死的大唐百姓,还有宫中那么多为救李治而死的金吾卫们,胸中,顿觉有一股不平之气。

第二十四章 全是受益者

    “其实懂得越多,人越不快活,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饥则饮,困则眠,无知无觉,最舒坦。”

    袁守诚摇晃着酒壶,听着里面酒液晃动,一仰脖子,又灌了一大口。

    “道理都明白,奈何我这个人,如果有问题不弄清楚,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苏大为笑道:“大概是做不良人养出来的毛病。”

    安文生举筷吃了口菜:“也罢,以你我的交情,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就把根底全透给你,免得你以后被人卖了还倒帮人数钱。”

    “我这辈子只有被你诓过,对了,那年卖画的钱你还欠我……”

    “滚!恶贼,存心恶心人,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又是一杯酒下肚,安文生终于还是没忍住,用一根筷子轻轻击打着桌上的碗,开口道:“你看这碗口,它又大又圆。”

    苏大为古怪的看着他:“这面条又长又宽?”

    “你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还听不听了?”

    “听听,你说话,我不插嘴了。”

    安文生又喝了口酒,接着道:“你看,这碗,如果它是齐整的,碗口圆圆的,便能装下许多,四周虽然也有些杯盘,但都没它装得多,对不对?

    可问题如果这碗自己有问题,这里缺个口,那里裂一条,那便装不了许多了。”

    “说人话。”苏大为没忍住。

    安文生无奈的摇摇头,看着他,一脸痛惜,那种感觉,就是一副看人不好好读书,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碗内既然不是铁桶一块,便各有各的派系和利益。

    如果不能占优,去压倒其它势力,这个时候,通常就会引入外力,你看魏晋之后,八王之乱……”

    “文生,历史那些故事我不想听,你就跟我说大白话吧。”苏大为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白话?就是简单点对吧,那好……”

    他抬头想了想:“首先确定一点,突厥人暗底里的动作,上面不可能没有察觉,既然察觉到,却按住消息,坐视此事发生,那么必然就有这样做的好处。

    虽然我们没有证据,能证明朝中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但可以反过来想,这件事,谁能得利?”

    “你这么说,我就有点明白了。”

    苏大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头。

    安文生说的,就有点像是后世破案的逻辑,一件事,不知道谁是凶手没关系,只要看结果谁是利益获得者,就基本能断定了。

    因为推动一切的人,必然是有利益诉求的。

    “那谁会得利?”

    “你可以去推啊,一个个排除,谁得利,谁不得利,不就清楚了?”安文生笑了笑,举杯喝酒,脸上写着“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说”。

    苏大为冲他翻了翻白眼。

    想了想道:“赵国公有好处吧?”

    “有。”

    安文生道:“上次万年宫之事后,陛下行事越发强硬,赵国公身上压力不小,这个时候,若是闹出点乱子来,对他来说,是转移陛下关注的好法子。”

    嗯,转移矛盾,符合长孙无忌的利益。

    “还有谁有好处?太史局?还是……”

    苏大为脸上带着笑,开始还是开玩笑般的说着,但是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袁守诚睁着醉眼,冲他眦牙一乐:“是不是想到了?你小子应该不笨。”

    “该不会是……陛下?”

    苏大为拿杯的手,一下子僵住。

    心里为这个大胆的想法感到吃惊。

    “没错啊,这件事,对陛下也有好处。”

    安文生呼出一口酒气,脸上浮现酡红,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划动着:“你看,如果你是陛下,朝中大权在赵国公那,你怎么办?

    正面去争,去撕破脸?

    那肯定不成。

    这个时候,如果有狼卫在长安里闹一闹,是不是就能看清一些事了?”

    “看清什么?”

    “看清有多少人是听自己的,有多少人是听长孙无忌的,又或者长孙无忌手里有多少牌。”安文生舌头有点大,明显喝得有点上头了。

    “听说苏定方、程知节,都是主动站出来对付放火的贼人,带着家丁恢复城内的秩序,而且英国公第一时间,向陛下告知消息。

    你如果是陛下,是不是就知道他们对你的忠心了?

    是不是知道他们能否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调动府兵。

    又或者,不调动府兵,手里有多少人可用?”

    英国公,就是李勣,是如今大唐军方第一人。

    被安文生这么一说,苏大为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头脑顿时清醒许多。

    “真是如此吗?”

    “是不是我不知道,毕竟我又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虫,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差太多吧,陛下可不似外人看得那么柔弱呢。”

    安文生嘿的一笑:“敢收武才人,分明是极有主见的雄主啊。”

    这话音刚落,对面袁守诚一扬手把一个酒杯掷过来,打得安文生闷哼一声。

    “你小子真是喝多了,陛下的事岂是你能编排的?喝你的酒,再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咳咳!”

    安文生揉揉发红的额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

    闭口不再说这事。

    只是低头喝酒,想把尴尬化过去。

    苏大为心里,一时掀起滔天巨浪。

    他细细咀嚼刚才安文生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突厥狼卫在长安引起乱子,看起来,做皇帝的李治是吃亏了。

    但是,真的亏吗?

    据说当夜死了不少官员,那些人,大部份都是长孙无忌的人。

    而且,军方几位重要宿将的态度,特别是李勣的态度,李治现在应该是有把握了。

    接下来通过一系列的对外战争,便是通过军功和封赏,收这些宿将之心。

    再想深一点,正是有突厥狼卫在长安这么一闹,大唐对西突厥还有高句丽,便有了冠冕堂皇的动手理由。

    这何止是一箭双雕,简直是计计连环!

    不要以为大唐动手不需要理由,名义上,西突厥的官员都是大唐封的,高句丽也对大唐服了软,百济和新罗甚至都被归为外藩一类了。

    只有倭国离得远了点,但也是向大唐送遣唐使,接受朝贡体系的。

    统统算是大唐的小弟。

    何况大唐是要打开门做生意,无缘无故向自己的“小弟”用兵,还想灭人国,你让西域诸国怎么看?

    丝绸之路还做不做了?

    再则,大唐到李治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位皇帝,天下承平,百姓厌战。

    任何王朝,经历三代,外部环境大体安定下,天下都希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打仗,是军人的荣耀,可不是百姓之福啊。

    当年隋炀帝便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频频对高句丽用兵,弄得天下鼎沸,结果身死果灭,沦为笑柄。

    但这一切阻碍,在上元夜突厥狼卫大闹长安,甚至企图刺杀李治之后,全都解决了。

    所谓主辱臣死。

    盛世大唐,如果君王被外敌行刺,扰乱都城,还没有所反应的话,就算李治答应,全长安,全大唐的百姓,能答应吗?

    这便是民心所向。

    “厉害,厉害啊……”

    苏大为苦笑着,吞咽了一口烈酒。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次要的,唯有杯中杜康,能解千愁。

    事情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谁也说不好,只能说,从结果上推,确实对李治极有好处。

    这件事上,长孙无忌有好处,可以让李治的注意力,从朝堂之内,转移到周边敌国上。

    对李治也有好处,可以看清谁忠于自己,可以有理由对外动兵。

    对那些军方大小将领,同样有好处。

    武人的功名唯有马上取。

    谁不想觅个封侯?

    苏定方这把宝剑,都封存二十年了,只等出鞘见血。

    所以,突厥狼卫这件事,看起来是坏事,实际上对大唐朝廷中各方都有好处。

    唯一没好处的是谁?

    恐怕只有那晚的长安百姓,还有死掉的那些金吾卫了。

    苏大为皱了皱眉,不再深想下去。

    自己只是一个不良人,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阿弥。”

    袁守诚拿起一根筷子在杯上轻轻一敲,发出“叮”的一声。

    “我之前听说你查案之事,据说你在查安定公主案子时,只用了十二个时辰,便给出答案,连赵国公都认了。”

    “呃,那个其实是以讹传讹罢了,我只是给出推论,但其实,很多事涉及到人心,是无法判断真伪的。”苏大为想起当日之事,摇了摇头。

    “对啊,人心嘛,最难捉摸,所以何必自寻烦恼,论迹不论心吧。”

    袁守诚白胡子翘了翘,沾到桌上的酒水,他忙伸手抚平。

    接着又道:“我倒是对你提的一个想法十分赞同。”

    “什么?”

    “你曾说过,有一种案子是共同犯案,所有人都是共谋,是吗?”

    “这……”

    苏大为张了张嘴,这一瞬间,感觉自己心里像是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是了,这次的事,可不就是共同犯案吗。

    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利益,在有意无意下,做出的选择,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结果。

    “我说这些,不是让阿弥你去觉得世间黑暗,其实这世上,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混沌之世,哪有那么清楚的讲究。”

    安文生插话道:“我们所能看到的,都是花团锦簇,真正的东西,都在地下,都在土里,谁能知道究竟。”

    “不说不说了,喝完这杯,老道也该走了。”

    袁守诚挥了挥手,突然想起一事,瞪向苏大为:“对了,老道还有一事要问你。”

第二十五章 佛道

    看着袁守诚把最后一杯酒喝完,仍有些意犹未尽的砸着舌头,苏大为心下暗奇。

    老道士洒量可以啊。

    这酒自己经过蒸馏之法提纯,四十来度总归有的,今天带了两坛来,每坛五斤,一共就是十斤。

    十斤烈酒,几乎有一大半全被袁守诚一个人喝了。

    袁守诚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摸着肚皮一脸惬意的道:“要是天天有这种烈酒喝,给个神仙我也不做。”

    安文生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踢苏大为。

    呃……

    苏大为看了看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意思,不敢冒然接话。

    袁守诚见苏大为发愣,有些尴尬的摸摸自己的鼻子:“这酒……怎么卖?以后老道在长安,每天都想喝个两坛,你看……”

    苏大为一个激灵,忙道:“瞧您老说的,您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这酒,算我孝敬您老的。”

    “好好,不枉老道传艺之功,算你有孝心。”

    袁守诚摸着自己的胡须,发出畅快淋漓的笑声。

    他好酒如命,如今有这种上好的烈酒,每日畅饮,那真是无比快活。

    “对了,您刚才说有事要问我,就是这件事?”

    “不是。”

    袁守诚摆了摆手,脸色突然变得严肃,开口道:“你跟那个秃驴很熟吗?”

    “秃……秃驴?”

    苏大为结巴了一下,立刻想起袁守诚说的是谁。

    所谓秃驴,岂不就是玄奘法师吗?

    “玄奘法师……我是为了查一桩案子认识他的,他德高望众,而且对我多有照顾,还跟我讲了许多佛理。”苏大为想了想道。

    “什么狗屁佛理,你千万别信。”

    袁守诚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一抹冷笑:“这些浮屠沙门,最是能说会道,惯会用各种话语诳人,你要是信了,只怕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以后多半也会当个小沙门。”

    “袁……道长,说得有些过了吧?我与玄奘法师结识这么久,觉得他为人挺正直的,而且有慈悲之心,遇事绝不推托,你看这次,我就是让人传话,他居然亲自出手相助……

    哎,没想到玄奘法师居然也是异人。”

    “哼,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

    袁守诚摸着胡须道:“他那不是异人,是神通。”

    “神通?”

    “就是神通。”

    袁守诚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划了几笔道:“我们所谓异人,其实是传承自上古炼气士,最早又能追溯到黄帝时的帝师赤松子。

    各种修炼法门,都有河图洛书,阴阳五行做基石,有一套完整的修炼体系。

    而这些外来的和尚,可不懂这些。”

    “我听玄奘法师说佛门有五眼六通,天眼通什么的。”

    “所以才说是神通嘛,这种东西,是他们静坐观照自在,内心顿悟出来的,从心而生。

    你若问他,这东西从何而来,如何修炼,如何晋升,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是天生的一样,所以才叫神通。”

    “哦,法师说过,佛家不求神通,这东西是在参悟佛法时,不求自得。”苏大为想了想道。

    “屁,什么叫不求自得,就是求了也得不到,这些和尚最会大言欺人了。”

    袁守诚嘿嘿冷笑,显然对佛门很有成见。

    苏大为向安文生小声道:“文生,你师父他?”

    “佛道两门这些年一直争斗,我师父不喜欢他们,所以处处看不惯。”

    “呃,至于吗?”苏大为有些不解。

    “你怕是不知道吧?”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自高祖武德七年始,每逢重大节日或圣上生日,朝廷都会举行“三教论衡”,道儒佛三家都要派出代表与他人辩论本家经意。

    前几次道门在与佛门辩法上,吃了些小亏。

    这些和尚别看修行不怎么样,但在口舌之上,常能以彼之矛,攻击之盾。

    有一次辩法,袁师也去了……”

    安文生没继续说下去,不过看他话里的意思,袁守诚怕是辩论输了。

    难怪这么不喜欢和尚。

    苏大为没有继续多问,道士与和尚天生就是不同的路子。

    何况宗教之争自来就很激烈。

    原本大唐认李耳为祖,封道教为国教,那结道教和方士们混得很滋润,结果佛教崛起,硬是分了半壁江山,彼此能看顺眼才奇怪了。

    就在苏大为准备起身,向袁守诚告辞,结束这次酒宴时,袁守诚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我当你是自己人,所以才多说几句,须得小心提防那些和尚。

    你以为老道是因为私怨不喜欢他们?

    那你也太小看老道的眼界了,此事,既为道门,也为华夷之辩。”

    “呃?”

    “三教中,儒道皆为中原本土所生,只有这浮屠沙门自天竺而来,我先问你,这天竺如今何在?”

    苏大为愣了一下,中天竺被王玄策打残了,其余天竺各国听说全都俱怕王玄策,一齐向大唐称臣求和。

    “如今的天竺国,早已四分五裂,这便是我不喜胡教的第一个理由。比之儒家提倡法圣先贤,道家不断探索长生之道,与天地相争不同,胡教的教义,便是让人安忍现状,忘记俗世痛苦。

    长此以往,如果大部份人都信了胡教,我大唐,还有进取之心吗?

    还会有如今的生机勃勃吗?”

    人人都参悟佛法,关注所谓修心,却失了向外开拓进取之心,安能有如今的大唐?”

    苏大为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心里,却不由想到,佛教确实是一种比较平和内敛的教派。

    历史上,大多数朝代,在信奉佛教后,越是佛法昌盛,就越是缺乏进取和斗志。

    当然,这不能完全说是佛教的锅,还有许多复杂的原因。

    “浮屠比丘不事生产,占着大量田地,终日只知打坐念经,把天竺取回的佛经拿来骗人。靠这佛经,能有强盛之国吗?天竺自己是什么样子?”

    袁守诚冷笑一声总结道:“这种东西,只好骗骗愚夫愚妇,什么时候,连上面都信了,那就危险了。”

    “道长,不对啊,我记得太宗都很信佛,也很喜欢玄奘法师,几次三番都想令其还俗,让他入朝为官。”

    苏大为辩解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袁守诚很不屑的哼了一声:“太宗那时想对西域用兵,而玄奘从西域回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地风土地貌,太宗是想借玄奘做个向导。”

    “是……这样的吗?”苏大为惊得合不拢嘴。

    “和尚这些事你从哪听来的?让我想想,都是听那些秃驴自己说的吧?他们当然是恨不得多吹捧些,你要信了你就是傻。”

    袁守诚接着道:“再说玄奘,从太宗到如今陛下,这和尚无数次提出要前往洛阳译经,但是太宗和如今陛下皆不许,你以为是为何?”

    “为……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羁縻。”袁守诚拍了拍桌子:“将这些秃驴,特别是声望高的秃驴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他们就不能生事,而且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一用。

    记得太宗在时,玄奘那个弟子辩机便妄议朝政,还劝太宗不要对高句丽用兵。

    太宗一怒之下,便下令将其腰斩弃市。”

    “这……”

    苏大为额头上的汗都憋出来了。

    这是他听到的又一个关于辩机的版本。

    第一个是前世听到的,辩机与高阳有一腿。

    在此世,他接触玄奘后,听到的第二个版本是辩机劝太宗不要让玄奘还俗做官。

    不过细想,玄奘法师的版本,也有些逻辑硬伤。

    太宗如果决定要做的事,岂是一个小小的和尚能劝得住的?

    玄奘到现在,不还在做他的译经僧人吗?

    朝廷也没为难过他,相反,还一直提供译经道场,各种荣誉高高贡起。

    如果说是辩机之死,为因为劝谏太宗停之征高句丽之事,这就说得通了。

    一个和尚,在国家征伐大事上指手划脚,不砍你砍谁?

    苏大为摇了摇头,收起心神,忍不住问:“道长,需要的时候是指……”

    “比如对西域交流,做生意,平时派和尚做向导,就是极好的,当地信佛的小国,也会失去警惕心。”

    “呃,道长会不会想得过于黑暗了些。”

    “呸,你仔细想想,大唐向那些小国输入的是些什么狗屁东西?”袁守诚明显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安文生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却又不敢出声打断他。

    “那些倭人派遣唐史,主要是学佛吧?高句丽、百济、新罗,我们派去的除了商队,主要也是僧人吧?还有突厥,西域各国,这叫什么?”

    袁守诚眯起眼睛,嘿嘿一笑:“把这自我去势的浮屠沙门传给他们,这叫祸水东引……呸呸,咱们才是东方,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苏大为坐在那里,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虽然觉得袁守诚说的好像也不完全对。

    但……

    又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自古以来,我中原地大物博,你们这些外藩小国来做朝贡,做生意?

    可以,顺便把浮屠,哦,就是这些和尚打包带走。

    让你们这些落后野蛮的番邦也学学天朝文化,沐浴一下我佛慈悲。

    对,放下屠刀,忍受苦难。

    来世……

    再享福去吧。

第二十六章 生意和布局

    “如何?”

    西市上,走出酒馆与苏大为挥手告别后,安文生转头向眯着眼睛一副随时会醉倒的袁守诚问。

    刚才还晃晃悠悠的袁守诚伸了个懒腰,两眼开合之间,精芒闪动,哪里还有半分醉态,简直清醒到不能更清醒了。

    “这阿弥,有点意思。”

    袁守诚一手抚须,一手藏于袖中,暗运乾坤,手掐指决。

    “老道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人的命数,唯一在他身上看不分明,按说此子应该是早夭之相,如今不但没夭折,反而活得比谁都滋润,奇哉。”

    “师父,你那套相人术就别提了,要是有用,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安文生向着袁守诚,笑容有些勉强:“你当年还说我有当将军的命。”

    “呸,那是你自己不争气,自己不愿意在官场就职,怎能怪我?再好的命,你坐在家里,难道富贵能从天上掉下来?”

    “是是是,您老说的对,那还不是跟着您久了,听你说的那些事,把人情官场都看透了,哪还有兴趣在烂泥里打滚。”

    “你这是怪我罗?”

    “不敢不敢。”安文生冲他笑道:“我们现在去哪?”

    “这还用问?”

    袁守诚不屑的白了他一眼:“走,跟我摆摊去,我那些家伙事都还在西市里摆着,不能浪费了。”

    “呃……”

    安文生无语摇头。

    自己这师父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怪癖,比如,明明勾勾手指头,就能有亿万之才,却不屑为之。

    反而对摆摊算命情有独钟。

    跟安文生和袁守诚一番话,对苏大为的内心,造成一次强烈冲击。

    信息量太大,他得消化一阵子。

    安文生说到他与狄仁杰在断案上的区别,在于眼界。

    开始苏大为心里颇有几分不服,不过,听安文生与袁守诚的分析,几乎是把一些暗里的事掰开了揉碎了放在他面前。

    就他所认识的人里,安文生就不必说了,跟着袁守城从西域各国逐一游历,眼界宽广,对庙堂之上的事,也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剖析起事情,能从朝廷到地方,到周边藩属,再到庙堂人心,这样通盘去考虑。

    这一点,苏大为是服气的。

    再说这次狄仁杰。

    在初来长安,对整件事来龙去脉不清楚的情况下,仅凭苏大为提供的信息,就揣摩出了许多。

    首先提出敌人未必是突厥狼卫的就是狄仁杰。

    让苏大为不由把眼睛只盯着长安,也要考虑长安周边的,也是狄仁杰。

    这才有了后来苏大为请玄奘法师,请太史令李淳风,找林老大这地头蛇,等诸多手段。

    “回头想想,如果自己和狄仁杰的位置颠倒,在失去主场之利后,能否这么及时反应,结果还真不好说。”

    “在断案上,狄仁杰的眼光确实厉害,天生就能抓到隐藏的线索。”

    自己在这方面,还是有所缺失,习惯性只盯着长安,最多再留意一下李治和武媚娘。

    和狄仁杰、安文生比较起来……

    见鬼了,到底谁才是古代人?

    怎么感觉他们俩比自己这个时间旅客更有“国际眼光”和大格局,更像是穿越者。

    想到这里,苏大为有点郁闷。

    以后再断案,看来还得学会从案子里抽离出来,不能只被眼前的表象所迷。

    对了,这次案子其实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深挖。

    比如,林老大怎么会认识叶法善,并且把叶法善请来?

    叶法善,苏大为隐隐有些印象,应该是个厉害角色。

    再比如,自己一开始就把太史局李淳风当做最大底牌,让狄仁杰大兄帮自己去找李淳风。

    结果太史局在整件事里,就仿佛隐身了一般,直到最后,才出现在皇宫里,出手收拾残局。

    大明宫那里困住龙脉的法阵,还是李淳风布下的,他就完全不管了?

    不合常理!

    经过安文生和袁守诚的指点后,苏大为现在也不敢冒然就认为这些事就是表面上那样。

    越是反常之处,其背后,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值得反复玩味。

    想起袁守诚,苏大为忍不住又想起安文生跟自己提到的事。

    道门中人,山头林立,其实相互并不统属,内部斗得也厉害。

    不过如果遇到和尚,道士们多半又会站到一起,一致对外。

    佛道之争?

    华夷之辩?

    这些问题对苏大为来说,实在太过复杂,他也没兴趣多想下去。

    抛开这些心事,他大步向西市市场走去。

    那里还有事要处理。

    不多时,来到自己家的鲸油灯铺子。

    一眼看到双手抱在胸前,沉着张脸,靠在胡凳上的高大龙。

    店里的生意虽然不错,但今天高大龙明显情绪不高,都是让请来的人在应付,他自己像是抽身事外,跟个局外人一样。

    “大龙。”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高大龙珠珠微动了一下。

    直到这个细微的举动,才会让人注意到,高大龙与平日的不同,乃是他的一只眼睛。

    一个漆黑的眼罩戴在左眼上,这让他看起来,透着几分凶狠。

    “走,进去说。”

    苏大为过去,揽过高大龙的肩膀,将他带到店后。

    “大龙,店里生意的事……”

    “先别说声音,你先看我这只眼。”

    高大龙冷笑一声,把那只眼罩翻起。

    眼罩后面的眼眶是一个狰狞可怖的黑洞,依稀看到有无数暗红的小肉芽在眶边蠕动。

    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

    “这次为了帮你,我被那个倭国的鬼婆子射了一箭,那箭上有毒,以我蚺鬼之身,都没办法恢复。”

    高大龙脸带讥诮:“幸好我命大,要是这次被那鬼婆子一箭射穿头颅,只怕现在已经孤魂野鬼一只。”

    “大龙,那是倭国神道教的巫女,箭上有附魔,哦,就是一种诅咒之力,是这东西暂时干扰到你的修复能力,箭上附魔不会太久,等过一阵子,你说不定就好了。”

    “要是不好呢?”

    “呸,你一个大男人,不是,你是诡异啊,你一个大蚺鬼,不就是大蛇吗?就算两眼全盲了,我看对你也没影响。”

    “这倒是……”高大龙才点点头,接着大怒道:“不是这个问题,你的事实在太危险,就没几件正常的事,以后除了生意,别再找我。”

    说着,他又哼了一声:“不对,生意的事我也要小心,就说那思莫尔现在……呵呵。”

    “那是他自己蠢,被人夹带东西,做商队之主还没反应,现在只是关他半年,已经是便宜他了,若不是我的情面,你信不信,分分钟让他掉脑袋。”

    “那也是人家盯上鲸油灯的产业,想侵吞了他,如今不过因为有你苏大为在,顾忌你身后的关系,一时不敢动你。”

    高大龙一针见血的道。

    苏大为不由沉默起来。

    自古财帛动人心。

    之前还能借着丹阳郡公李客师的虎皮,还有苏家、尉迟家和安家的面子撑一下场面。

    可如今,随着这次的案子,这鲸油灯的生意,还有公交署的生意,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你说有没有人眼红?

    跟上面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丹阳郡公属于赋闲养老,尉迟恭也差不多。

    苏定方如今还只是中郎将。

    至于安家,也差不多。

    苏大为依仗的这些关系,并不是大唐现今最强的那几家。

    “这几日我感觉来窥探的人也多了,你要有所准备。”

    高大龙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大为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说着,他咬咬牙,冷笑一声:“实在逼急了,我就把这产业匀给阿姊一份,再不行,给陛下一份,我看谁还敢动。”

    “呃……”

    高大龙一时无语。

    苏大为要真这么做,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论权柄,再大也大不过皇室。

    如果让李治参一份,倒是没人敢动了。

    “你真准备这么做?”

    苏大为摇摇头:“还没想好,倒时再说吧,不过我会提前跟阿姊打好招呼,让她替我们的生意做背书。”

    “阿弥,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的运气。”

    高大龙那只独眼,光芒闪动,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大为。

    “我听说你自小阿耶就不在了,你是柳娘子一手拉扯大的,也没怎么读过书,虽然家境比我好一点,但我后来毕竟也是丰邑坊大团头。

    而你,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屡有奇遇,一路走到今天,上可达天听,下面,生意可通西域,实在令我为之惊叹。”

    “好了,少拍我马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什么?你这恶贼,刚夸你胖你就喘上了!”高大龙一脸嫌弃,挥挥手:“快说你下一步打算吧,我有言在先,再有危险的事,别找我。”

第二十七章 我们是亲戚啊

    “阿弥来了?”

    一个体魄雄壮,如黑铁塔般的老人,光着膀子,停下手里舞动的长槊,向苏大为看过来。

    “见过鄂国公。”

    苏大为向尉迟恭行叉手礼。

    一旁的尉迟宝琳颇为狗腿的接过尉迟恭手里的长槊,又递上一条毛巾。

    “阿耶,擦擦汗,别受了风。”

    说着,他看了一眼苏大为,又向尉迟恭道:“阿弥带了酒来。”

    尉迟恭一屁股在胡凳上坐下,用手里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珠,听到酒字,眉头微动了一下:“哦,是上次那种烈酒吗?”

    “对,正是烧刀子酒。”

    苏大为笑眯眯的道:“知道鄂国公喜欢,这次特地又带了些。”

    突厥狼卫的案子虽然过去,但这次苏大为可是出动了所有的人脉,欠下不少人情。

    人情,总要还的,至少也要登门以示感谢。

    这最基本的人情往来他还是懂的。

    所以白天请袁守诚他们喝酒,晚上又来尉迟宝琳家向尉迟恭致谢。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去谢玄奘法师、林老大,甚至李淳风那边,也要去一下。

    上元夜里,若不是有尉迟宝琳和一帮金吾卫帮忙,狄仁杰也没那么容易找到薛礼,及时入宫。

    也幸亏如此,他才把苏大为关于灭黑火油“需用泥沙,不宜用水”的法子带到宫里,才将宫里的火及时扑灭。

    表面上看,好像苏大为一个不良人与当朝鄂国公似乎搭不上边,但通过生意和尉迟宝琳这个中间人,苏大为俨然成了鄂国公府上的常客。

    尉迟恭待他,也甚为友善,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亲子侄般。

    “坐吧。”

    尉迟恭向苏大为指了指凳子。

    苏大为便没再客气,在尉迟恭斜下手坐下来。

    “还没吃吧?”

    尉迟恭冲苏大为问了一声,也不待他答话,扭头向尉迟宝琳道:“让你阿娘弄几个菜,我们和阿弥喝几杯,对了,就用阿弥带来的烈酒。”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浓密的胡须,失笑道:“这酒很对我的脾味,就是名字有些奇怪,不过细细想来,也唯有这种名字,才能配此等烈酒。”

    尉迟宝琳接过下人递来的衣服,为尉迟恭披上。

    “阿耶,夜里凉。”

    “去安排酒菜,快去。”

    尉迟恭挥了挥手,把尉迟宝琳赶下去,上下打量了一眼苏大为,点点头道:“看你神情自若,应该没什么事了。”

    “全靠宝琳帮忙,还要多谢鄂国公之助。”

    苏大为感激的道。

    像尉迟宝琳这样的官二代,不管外表再粗俗,那也是有一套家教在的。

    若无尉迟恭点头,以堂堂金吾卫的身份,军二代,日后前程似景,岂会与自己结交?

    这一点,苏大为心里早已想明白。

    尉迟恭双手放在膝上,虽然已是知天命之年,但因常年练武,依然保持身姿挺拔。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巍峨小山。

    身上犹自散发出腾腾热气。

    “阿弥,毋须多礼,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姑丈。”

    这话出来,苏大为愣住了,有点懵:“姑丈?”

    “此事我一直没跟你提起。”尉迟恭沉吟道:“以我的身份,身边多有攀附之徒,不得不小心从事。”

    “我不太明白,我从没听阿娘提过。”

    “那是因为她可能都不清楚。”

    尉迟恭道:“我听说你是京兆始平苏家,我的元配苏氏,便出自京兆始平。你别急着否认,听我把话说完。”

    他手掌下压,示意苏大为稍安勿躁。

    “我夫人生前对我说:始平苏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离开了始平,她也记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欢始平那些亲戚,也甚少往来。

    我派人查过,你的父亲正是我元配夫人堂哥,你明白了吗?

    所以论起来,你我是亲戚,你可以叫我一声姑丈。”

    听完尉迟恭的话,苏大为愣在当场,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向尉迟恭叉手道:“我,我不知该怎么说,这个对我太意外了。”

    尉迟恭一直在观察他,似是满意他的反应,点点头道:“我没有看错你,你并没有因为多出我这个亲戚,而生出别的念头。”

    苏大为笑起来:“鄂国……呃,姑丈对我如此亲近,提携有加,我还能有什么念想,有亲情还不够吗?”

    尉迟深深看了他一眼,拍着膝盖笑道:“你个小猾头,原以为你老实,现在看来嘛……”

    “姑丈,你看人真准,我就是很老实人。”

    苏大为向他认真的点头,强调自己表里如一。

    “阿耶,你们在聊什么呢?”

    尉迟宝琳这时提着酒上来。

    “没什么,来,见过你姑表弟。”

    “啊?”尉迟宝琳傻眼了。

    不过他倒是知道亲戚这件事,很快反应过来,嘻嘻一笑,一屁股坐在苏大为旁边,叫了一声姑表弟。

    “姑,表哥。”

    苏大为还有些不习惯,本来是来感谢鄂国公的帮衬,怎么突然变成认亲戚了?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大家关系更亲近了。

    到这个时候,他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直以来,尉迟宝琳一直对自己关照有加。

    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苏庆节的关系。

    后来发现,尉迟宝琳对自己比对苏庆节还亲近。

    他又以为是生意的关系。

    现在,真相大白。

    尉迟宝琳与自己,原本就是姑表亲。

    古人重视亲缘,有了这层关系,那与普通朋友交情又不一样。

    酒菜端上来,一爷二小就在这庭院里喝酒谈天。

    夜色沉沉,微凉。

    不过却挡不住气氛融洽,谈兴正浓。

    “阿弥,最近几件事,你太出风头了,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好事。我建议你低调一些,沉住气,未来多的是机会。”

    “姑丈你是指……”

    “上次想让你去军中,混个军功,这样也可以暂时避开长孙无忌,现在看来,他应该没这么多精力盯在你身上,你只要低调些,应该无事。”

    尉迟恭向苏大为指点道。

    别小看他说的这番话,这话,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要是换一个人,尉迟恭是绝不可能说这些的。

    一来,大家是亲戚。

    二来,通过长时间暗中观察,他对苏大为的为人,也颇为认可。

    这可算是一笔“投资”。

    如果苏大为自己不争气,哪怕是亲戚,也得不到这般待遇。

    毕竟,想攀附当朝鄂国公的“亲戚”,多了去了。

    苏大为细细品味了一番尉迟恭的话,向他感激道:“我也正有此意,接下来一段时间,蛰伏下来,韬光养晦。”

    “嗯,你能如此想最好。”

    尉迟恭举起手里的酒碗,与苏大为、尉迟宝琳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不愧是军旅出身的名将,喝酒也是豪气干云。

    苏大为在心中暗想,大唐名将中,若论眼光见识,懂得收敛自己的,首推李靖,其次,恐怕就要数尉迟恭了。

    在该立功时,奋勇争先,当仁不让。

    在天下大定后,又懂得放下军权,安心做一乐家翁,能善始善终。

    像这样的名将,古今又有几人?

    实际上,尉迟恭只怕是一直被人低估了,都被他粗豪的外表给欺骗了。

    对了,说到外表粗豪,大唐如今还有一位名将,就是那浑不吝的程咬金。

    不过比起尉迟恭这种看似沉默寡言,传统武将的做风。

    程咬金给人的感觉,就透着一股痞气。

    那是混江湖混到骨子里才有的圆滑世故。

    这一点,苏大为从程处嗣身上,偶尔也能见到。

    放下酒碗,尉迟恭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我老了,这副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还不知有几年好活。”

    “阿耶!”尉迟宝琳大惊。

    尉迟恭摆摆手,让他不要插话,接着道:“其实如果你愿从军,老夫可以扶你一程,将来有军功在手,只要不是谋逆之罪,就算是赵国公,也动不了你。”

    “姑丈,我不是没想过,而是,我要是走了,阿娘无人照顾,而且我在长安也有不少亲朋故旧,现在都仰仗着我,我若走了,只怕他们要遭人欺凌。”

    苏大为说得隐晦,但是尉迟恭却听明白了。

    苏大为是舍不下在长安的亲人、家业,还有生意。

    终究时代不同,不是大唐初创了。

    天下人心思定,没有多少良家子,愿意打仗。

    若不是为了搏个功名封赏,分些田地美宅,谁愿意提着脑袋上战阵。

    如果是为了挣田产,对生意有成的苏大为来说,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尉迟恭披衣而起,有些感概的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只恨我早生了几年,今后的大仗,只怕是捞不着了。”

    说着,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披着衣,走到廷院一角,对着天上的月光,沉默下来。

    月光下,他那雄壮的身形变成单薄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第二十八章 掺沙子

    月光下,尉迟宝琳亲自将苏大为送出府。

    “宝琳,你阿耶刚才……”

    “我也搞不懂他,他有时候就显得心事很重,也不与我说。”

    尉迟宝琳挠头道:“大概,阿耶还想上战场吧。”

    “你说的是真的?”

    “我阿耶有一直有遗憾,未能参与灭东突厥之战,也没能亲手灭掉高句丽,这是他有一次喝醉了说的。”

    苏大为点点头:“做为武人,确实会有遗憾。”

    尉迟宝琳左右看了看,拉了下苏大为的衣角,向他小声道:“咱们是姑表亲,我不怕跟你说,原本阿耶也是有机会的,不过他出了一次错,就……”

    “呃?”苏大为心里惊诧莫名,好像,很少有儿子说老子的错处吧,尉迟宝琳你可真没把我当外人。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只是不敢在他面前提。”

    尉迟宝琳有些埋怨的道:“早年我阿耶性子不像现在这么沉稳,喜欢到处揭人短处。

    贞观六年,太宗有一次摆酒宴,阿耶那时是同州刺史,刚好回京叙职。

    席间,有人座次排在阿耶前边,阿耶就生气了。

    当时任城王李道宗坐在阿耶的下位,便向他做解释。

    结果阿耶大怒,一拳打在李道宗的眼睛上,差点把李道宗给打瞎。”

    听了这番话,苏大为一时惊到了。

    这个算错处?

    这特么简直就是作死好吧。

    李道宗是什么身份?

    人家是李家人,是宗室,而且也是战功赫赫。

    尉迟恭当着李世明的面,把李道宗差点打瞎,这简直就是打李世明的脸。

    太过膨胀了。

    其实尉迟恭最狂的那几年,何止是李道宗,就连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等凌烟阁功臣的面子,也是丝毫不给。

    “太宗后来批评了阿耶,从那以后,阿耶便改了性子。

    贞观十九年,阿耶随太宗征高句丽,未竞全功,此后便解甲归田,再也没上战场了。

    他倒是对征辽东念念不忘,一直说着要实现太宗的遗志,把高句丽给平了。”

    苏大为拍拍尉迟宝琳的肩膀,点点头:“他这样想也没错,不过,为什么你们兄弟不上战场?我听说高句丽那边,很快就要打起来了吧?”

    去年,也就是永徽五年末,新罗被百济和高句丽打得向大唐喊救命了。

    大唐朝廷一直在为出兵的事争论不休。

    赵国公长孙无忌是反对出兵的,理由是边境上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威胁更大,而且没必要为救新罗劳师远征。

    李治虽然一直没表态,但是许敬宗等人,都跳出来说要教训高句丽,还把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旧事搬出来。

    明眼人都知道,许敬宗等人背后,必是得了陛下授意。

    本来这事还没定论,但是经过上元夜突厥狼卫和高句丽细作偷入大明宫之事,出兵已是板上钉钉。

    只看是先打百济高句丽,还是先对付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

    想到这里,苏大为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自己似乎也对朝中的事,开始有兴趣了。

    至少对朝廷中一些动向,都能摸得清楚了。

    看来人确实会随着环境而改变。

    摇摇头,他收回这个念头,随即又想到,难怪长孙无忌没空理会自己,他最大的精力牵扯,要应付来自成年后,威仪日盛的李治。

    上有大唐皇帝想要掌回权力。

    下面有无数世家寒门,想要从关陇贵族那里,把权力抢回来。

    长孙无忌如今,只怕也是焦头烂额吧。

    “阿弥,你不是不知道。”

    尉迟宝琳有些忿忿不平的道:“我倒是想上辽东,可惜陛下一直不准,这次听说朝廷要用兵,我又跟阿耶提了,但是阿耶也没理我,你说是不是怪事?”

    他打量了一番苏大为,有些酸溜溜的道:“今天阿耶说要保你入军挣军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真不知谁才是他的亲儿子。”

    “这种混帐话少说,小心你姑丈抽你的皮。”

    苏大为吓了他一句。

    像尉迟宝琳这种嘴上没把门的,还真怕他泄露点什么出去。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姑表亲,才会说得比较多吧,平时他可没有谈起关于尉迟恭的八卦。

    永徽六年春,高句丽联合百济、靺鞨进攻新罗,攻占其北境三十余城。

    新罗向唐朝遣使求援,李治令苏定方与营州都督程名振率军一万讨伐高句丽。

    大唐终究还是对高句丽出兵了。

    苏定方终于获得独自领兵出征的机会。

    距离他上一次,在李靖帐下,率三百骑风雪突入牙帐,灭东突厥之战,已然过去二十年。

    只可惜,这一次的出战,仍是大唐朝堂内,多方博弈的结果。

    内部没有形成合力,前方的苏定方便不好施展。

    辽东战事如火如涂。

    苏大为在长安,却是忙得焦头烂额,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来,他听了尉迟恭的建议,开始低调蛰伏。

    二来,他要对自己手上的势力,开始好好的清理一番。

    比如公交署,鲸油生意,思莫尔的商队,还有倭正营。

    之前的时间,公交署都是交由周良去做。

    而周良也一直做得有声有色。

    除了,在人员管理上。

    组织膨胀得太快,难免被有心人掺沙子进来。

    不是出了之前的事,周良还被蒙在鼓里。

    公交署有长安县衙做背书,属于半官方的性质,苏大为是倡仪者,也有一定的监管之权。

    出了突厥狼卫之事,他能保住公交署不被裁撤,已经是费尽了天大的面子。

    多亏了有武媚娘在李治那里替他说话。

    就算如此,接下来的时间里,苏大为也是反复清理,梳理人员和各方面的关系,把一些盘根错节伸进来的手,一一斩断。

    思莫尔原来的商队,也是如此。

    一率只用自己人,就算有其他胡商想加入,也要反复核查其身份,再交纳一定的保证金,甚至包括亲族,都要摸清楚,有所制衡。

    苏大为似乎在这种情报及权谋方面,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至于倭正营,他已经察觉到有多少势力渗透进来了。

    原本,按他的想法,也是逐一清理,确保将倭正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是和安文生一番聊天后,他改了主意。

    对掺沙子这种事,不可能做到完全禁绝,只要这个组织机构存在,永远需要吸纳新人。

    而只要是人,就做不到黑白分明。

    完全把这些沙子清除出去,只会让幕后之人变本加厉,想方设法塞更多暗桩进来。

    与其如此,不如难得糊涂。

    就让这些沙子存在。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只要苏大为清楚这些人的背景,为谁办事,留着他们,比清除出去好处更大。

    有时候,甚至可以让这些细作,替自己服务。

    比如传一些假消息,误导幕后之人。

    实际上,苏大为这些想法,已经有了一些后世情报战的雏形。

    天气渐渐开始热了起来。

    出于对高大龙的补偿,也是开展新的生意。

    苏大为终于想起了制冰这回事。

    不过,当他把硝这种东西告诉高大龙时,换来的就是一顿白眼。

    而苏大为自己,对硝石这玩意该怎么制作,也早还给老师了。

    这个问题最后也没难住他。

    他不会,有人会。

    找上袁守诚,道士炼丹,对这制硝应该不陌生。

    如果想的话,苏大为甚至可以提供火药的方子,只是不清楚具体的比例罢了。

    最后,袁守诚和叶法善这两道士,都应下来,算是在苏大为的制冰生意上,入了股。

    技术型入股。

    尉迟宝琳后来知道此事,大为不忿,连骂苏大为没心肝,有好事不照顾自己亲戚。

    苏大为才说他不懂炼丹制硝,结果就被尉迟宝琳给喷回来。

    说他阿耶尉迟恭在家闲得无聊,近年来开始琢磨炼丹,还学赤松子,吞服玉精。

    把苏大为吓得不轻。

    这玩意就怕被他搞出五石散来,吃了很爽,吃多了要命啊。

    得找个机会劝劝尉迟恭……

    时间来到五月初。

    苏大为终于从忙碌中,抬起头来稍稍喘息。

    因为,苏定方征辽东回来了。

    从出征到回长安,满打满算不到四个月,除去路程,真正用作战的时间不长。

    相对的,战果也就不甚理想。

    对外,说是大胜,高句丽服了,承诺不再欺负新罗。

    实际上……

    渡过辽水,杀了一千多高句丽人,烧了几个村子。

    仅此而已。

    凭此战,苏定方被拜授右屯卫将军,封临清县公。

    不过,这个结果,苏定方本人并不满意。

    许多人也不满意。

    只是,朝中多方掣肘,想要打出漂亮的战绩来,难度不小。

    “阿弥,阿弥在吗?”

    苏大为刚刚回到家,气都没喘上一口,就见一个熟悉的人,走进自家的院落。

    抬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苏庆节。

    “狮子,你怎么来了?”

    苏大为大喜。

    主动站起来迎上去。

    上次苏定方出征高句丽,好说歹说,总算把狮子给拐出去,想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将来在军中为大唐开疆拓土。

    “别提了。”

    苏庆节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这仗打得憋屈死了,我就说还不如当不良人快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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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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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