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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征召

    “狮子别站着了,坐吧,吃了没有,来一起吃点。”

    柳娘子出来招呼道:“你和阿弥正好喝几杯,我去厨房做几个小菜。”

    “谢过柳娘子。”

    苏庆节笑了笑,看到聂苏手脚麻利的替自己搬来胡凳,还偷偷吐了吐舌头。

    聂苏渐渐长开,比起原来,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一丝少女气息。

    眼波流转间,隐隐透着一种诱人的媚惑。

    苏庆节不由呆了一下,随即转开眼睛笑道:“也谢过小聂苏。”

    “两位兄长坐下聊,我去帮阿娘。”

    聂苏说着,乖巧的走开了。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不免有些嫉妒:“阿弥,你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还能捡到这么可爱的……”

    “狮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因为狄仁杰大兄和你阿姊在你面前卿卿我我,所以受了刺激?”

    “呸,恶贼,不要跟我提这个。”

    一说起狄仁杰和苏庆节,苏庆节脸上浮现后怕之色,仿佛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狠狠摇头,像是借着这个动作把那些事忘记。

    向苏大为道:“被你一打断,差点忘了我要说什么了。”

    “不急,咱们可以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聊。”

    聂苏端着一个木盘走过来,盘子上放置着几样下酒小菜,还有一壶酒。

    小菜都是时令的果蔬,有韭菜、葵菜、芦菔(萝卜)、胡瓜(黄瓜)等。

    这个时代,北方多食用韭菜葵菜,南方多食用竹笋莼菜。

    一般是腌渍或做成羹臛(汤菜)、菹齑(酱汁)。

    聂苏端上来的这几样也是用的腌制和汤菜。

    只有一样,让苏庆节多看了两眼。

    “这是什么?”

    “你试试看,用来下酒很不错的。”苏大为举筷向他示意了一下。

    苏庆节半信半疑,夹了一筷放到口中,眼中不由一亮。

    “此物是……黄瓜?”

    “对,就是黄瓜。”苏大为向碟中的凉拌黄瓜指了指:“据说此物是由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原本叫胡瓜,因为避讳后赵石勒,改名为黄瓜。”

    “黄瓜我知道,只是这味道……”

    “我用的凉拌。”苏大为随口说了一句,便没有细说。

    天知道他为了做一道凉拌黄瓜,挖空了多少心思。

    没有白糖,只有用饴糖和蜂蜜代替,没有辣椒,只能用花椒粉,还有另一种有辣味的野菜代替,此外,香油、酱油也只能寻找唐朝版的替代品。

    好在做出来后味道还不错。

    苏庆节吃了几口,立刻爱上了这种新鲜的做法。

    “这菜味道不错,怎么做的?我叫家里厨子也照着做。”

    “这个简单……”

    苏大为端起酒杯:“你再试试这酒。”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这次苏大为让聂苏上的不再是烧刀子。

    而是商队从西域运回的葡萄酒。

    苏庆节只喝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圆了:“这葡萄酒,用冰镇过?”

    “是啊,口感如何?”

    “不错,冰镇之后,酒中全无葡萄酸涩,口感更佳,如果是夏天喝这种冰镇的葡萄酒,简直……”

    他突然住口,一脸古怪的盯着苏大为:“阿弥,这冰,你是从哪运来的?莫非你家也有冰窖?”

    苏庆节家里有冰窖,他自然知道,一般都是上一年冬季最冷的时候,将水冻成冰块,然后送入地窖储藏。

    到了来年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将冰块凿成碎块取用。

    虽然冰也会化一些,但剩下的部份,已经是贵族们夏天消暑的最好法子。

    到那时,长安的冰,贵比黄金。

    按苏庆节想,苏大为虽然做生意赚了不少,但这冰窖得专门设计,花费不小,一般的小门小户还真负担不起。

    倒没听阿弥说起过。

    “不是冰窖,是一桩生意,这个一会再说,继续刚才的话题,这次苏将军征高句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大为提起话头,让苏庆节把注意力从眼前的酒菜上拉了回来。

    他呼了口气,摇摇头:“这次真是憋屈了,我大唐将士,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赶到辽东,结果却走漏了消息。”

    “嗯?”

    “此次用兵,从出发开始就不太顺利,那时我阿耶就有所察觉。等渡过辽水,细作回报,高句丽早有准备,实行坚壁清野。

    后来阿耶用诱敌之计,用程名振带少量人,把他们城里人给钓出来,这才杀获千余敌军。

    之后焚烧了敌人外城和周边村落。

    但这之后,再也找不到其余下手的机会,阿耶他们又不敢孤军深入。

    最后只好徐徐退兵。”

    苏庆节说着,用力一拳击在地上:“这种感觉,就是我们要做什么,对方早就知道了,完全都是无用之功,憋屈啊。”

    “也不是这么说,狮子你看,高句丽人不是认怂了嘛,我听说他们已经主动向大唐求和,并保证不再攻打新罗。”

    “哼,高句丽的话能信?用你那句怎么说来着?”

    “猪也能上树。”

    “对!”

    苏庆节一拍大腿:“高句丽人的话要能信,那猪都能上树。”

    他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冰凉的葡萄酒沁人心脾,让他心里的火气消解不少。

    “阿弥,你倒是屡有新奇之语,像这句猪上树,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虽然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说出来,就是特别解气。”

    “那当然,我身上还有很多宝藏是你不知道的。”

    原本只是随口吹嘘一句,岂料苏庆节放下酒杯,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带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狮子,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苏大为面露狐疑:“难道在军中呆几个月,你的取向都变了?”

    “什么取……你个恶贼,居然在话里埋坑损我!”

    “咳咳,喝酒喝酒。”

    苏大为想了想问:“你觉得次征高句丽不利,问题出在情报上?”

    “我怀疑是如此。如果对方只是知道大唐要出兵,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对我们的大将,还有兵力配置,后勤,甚至连到达的时间,都摸得很清楚,这仗还怎么打!”

    苏庆节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我跟着的一支护粮队,半夜里就被高句丽的人突袭,他们人数倍于我们,又是在夜间,那一次,我们便折损数十人。

    事后我越想越不对,我们运粮走哪条路,还有人员多少,这些都是机密,高句丽人怎么会知道?”

    “会不会是被他们的侦骑和细作查到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一次是这样,接连数次,那便有问题了。”

    说到这里,苏庆节的脸色变得阴沉了许多,话语里,都透着一股森然之意。

    “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泄露我军的消息,一定要让他后悔生在世上。”

    话里里透出的恨意,连苏大为都不由为之动容。

    苏庆节属于典型的军二代,外表高傲,内里却是急躁热情。

    这次征高句丽,一路死的那些兵士,大家都是一起征战的袍泽,这对苏庆节的心理,也有极大的影响。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朝廷会发下抚恤,你若愿意,对那些袍泽的家人多照顾一些就是了。”苏大为举怀劝他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呵,你说得倒是轻松。”

    苏庆节两眼直直的盯着他,嘴角再次带起那种透着诡异的微笑。

    “狮子,你今天不对啊,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瞒你。”

    苏庆节哈哈一笑,用力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阿弥,若我说,有机会让你也体会一下军伍之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苏大为脸色就变了。

    “狮子,你这话是何意?”

    “别紧张,其实我这次来,是替我阿耶过来问问你,有没有想法,到军中捞点军功,你放心,在军中都是自己人,你吃不了亏。”

    苏庆节抿了抿唇,拳头在膝盖上轻轻一砸:“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你这家伙,在情报收集上确实有一套,我阿耶是特地让我来问问你。”

    “呃,苏将军这么看得起我?”

    “废话,咱们俩的关系,跟兄弟一般,你当我阿耶是瞎子不成,你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何等人品,能力如何,你以为我阿耶看不见吗?”

    “那苏将军为何想征召我?”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次我军吃了大亏,就在于事机不密,而阿弥,这方面正是你的所长。”

    “呃?”苏大为一脸懵逼:“我只是不良人啊,你要说查案我勉强还能算有两下子,这军中机密消息……”

    “这话是我阿耶说的,不是我说的。”

    苏庆节吐了口酒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阿耶说,观你历次查案,最厉害之处,便是善于利用人脉,善于情报收集,还有上次你那个……大案牍术……”

    “是大数据。”苏大为倔强的想要纠正。

    “不管是什么,能在无数消息中,将真正重要的东西抓住,提炼出来,汇聚成结果,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苏庆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阿耶说了,要破案,长安多的是能手,但是论及收集情报,临机决断,只怕在长安不良里,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厉害的人。

    他现在,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三十章 天将降大任

    五月,已是立夏时节。

    夜色下的甘露殿透着宁静。

    在殿后的花园中,此时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桌上放置着都是李治爱吃的点心。

    头上明月高悬,感受着夜风带来的一丝清凉,李治坐在摇椅上,双眼微闭,似乎都快要睡着了。

    武媚娘看着两岁的李弘牵着一岁的李思,在宫人和内侍的看护下,在园子里摇摇摆摆的玩耍着,不禁娇嗔一声:“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说完,她伸手从一旁的乳母手里接过自己与李治的第三个孩子,李贤。

    自从去岁生了安定公主没多久,她便怀上了李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媚与李治极为恩爱,历史上几乎一年一个孩子,前后共生了四子二女。

    李贤就是后来的章怀太子。

    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李贤,看着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自己,武媚娘心里莫名安宁。

    恰在这时,她听到躺在摇椅上的李治发出一声叹息,不由诧异的问:“九郎,怎么了?”

    “我是一时感概,你看,这摇椅是阿弥做的,这冰也是他制出来,献上的,这葡萄酒,听说也是他自己酿的,还有这里用的鲸油灯,还有此物……”

    说着,他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把牙刷。

    这是今天宫人当稀罕物刚献上来的,据说是苏大为所制。

    比起当初第一把牙刷,眼下李治这把,无疑要精致许多。

    它是用兽骨精细打磨而成,造型与后世牙刷已经极为接近,刷头上的毛是用兽鬃制成。

    李治试用后,大觉得新奇,颇有些爱不释手。

    他已经决定,今后洗漱,都要用此物来清洁牙齿,比之青盐擦牙之类,这牙刷简直是神物。

    一件小东西,解决大问题。

    就像是他现在坐的摇椅,李治一用之后,再也离不开了。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从小用到大的胡凳,在脚部做一些改动,居然能变得如此舒服。

    武媚娘一时不明所以,笑道:“阿弥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方便,他很聪明的。”

    “确实很聪明。”

    李治点点头,眼中光芒微动:“从初为不良人开始,短短数年,上到你我,中到鄂国公、丹阳郡公,下到县君、公交署、胡商,全都能打通关节。”

    “九郎,你此话何意?”

    武媚娘神情微变。

    “媚娘别急,阿弥是你弟弟,那就如我的亲人一般,我对他没有恶意。”

    李治冲她微笑道:“只是有时候忍不住惊讶,在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发现,这么强的人脉手腕,他现在还年轻,若稍加打磨,未来必能成我大唐股肱之臣。”

    听到李治这么说,武媚娘稍稍放心,想了想道:“九郎,你该不会是因为上次的事怪阿弥吧?”

    上次的事,指的便是突厥狼卫之事。

    这事,是李治与武媚娘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苏大为,显然是不清楚内情的。

    但是上次他与狄仁杰联手,差点弄坏了李治的计划。

    “怎么会呢,他是你弟弟,他够聪明,有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

    李治摆摆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出人意料,幸好李淳风那边应变及时,没有胡乱动手,才让朕把这全局看得清楚。”

    武媚娘点点头。

    上次皇宫有李淳风及一众太史局异人。

    大明宫处有太史局的北斗司。

    只等潜藏在暗处的人全都跳出来。

    但是因为苏大为行动能力太强,最后,未能全部如愿。

    当然结果也不算太差,至少朝中一些人,李治是看清了。

    同时,也因为上次之事,看清苏大为手中能动用的人脉、力量,心下不由暗暗称奇。

    “媚娘,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次苏定方用兵,让他把阿弥也带上吧。”

    “这……”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

    阿弥此前在长安已经出够了风头了,此时让他出去历炼一番,一来可以暂避风头;二来可以让他在军中多加打磨;最后,苏定方那边,也需要阿弥这种人,能帮他整合军中斥侯消息,杜绝隐患。”

    李治说得略为隐晦,但是武媚娘却听懂了。

    之前苏定方对高句丽用兵,虽然战报说是“大胜”,也对苏定方进行封赏。

    但其实战果并不大。

    最主要问题,就在于高句丽提前知道苏定方进兵的消息,提早做好了坚壁清野,长期对峙的准备。

    李治并没有怪苏定方。

    无论是他或者苏定方,对此次征高句丽消息泄露之事,都极为恼怒,憋着一腔怒火。

    “大唐之敌不在外,而在腹心啊……”

    “苏定方必须用兵,也必须赢得一场大胜,凭借此功,朕才能树立起足够的威望,能有底气去做一些事……”

    李治压低声音缓缓道。

    “所以此次用兵,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阿弥既有能力,就让他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此前已经提点过苏定方,他应该会征召阿弥随军,只是你这边……”

    武媚娘脸色变了变,她一言不发,低头轻轻拍打着李贤,哄着孩子入睡。

    从她的脸色,李治看出来不高兴。

    “你既已经决定了,现在跟我说做什么?”

    “媚娘,我……”

    “你是天子,你决定的事就去做吧,问我一个妇人做甚。”

    “哎,媚娘,我这不是尊重你嘛,你我夫妻本为一体。”

    李治站起来,环抱着武媚娘,小声哄着她。

    夜色,再次宁静,清风徐来,催人欲眠。

    永徽六年五月,苏定方随从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征讨西突厥,被任命为前军总管。

    而在这样一支大军中,多出一个不良人,却是谁也不曾注意到的。

    大军营寨绵延数里。

    这一路,从长安出发,经河套和林,然后是燕然都护府,再翻阿尔泰山,行军异常艰辛。

    至于后世的河西走廊,此时还是一片沙漠。

    中军大帐中,当中主帅颇有些不顾形像,头盔随手扔在一边,双手抓着一只烤兔,正在大块朵颐,一边嚼着,一边称道:“阿弥,你这手烤肉的功夫倒真不赖,比你手上功夫强多了。”

    说话的正是演义里常提到的混世魔王程咬金,程知节。

    他与苏大为在军中虽是初次见,但是他儿子程处嗣跟苏大为十分亲近,又参与到苏大为的生意里,一见之下,热情的一个熊抱,又用力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夸他年少有财,会赚钱,是个好男子。

    差点把苏大为拍蹲下。

    天知道这混世魔王哪来这么大手劲,以至于苏大为一度怀疑他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程知节这老货没脸没皮的,居然邀苏大为下场角戏。

    也就是军中摔跤为戏。

    美其名曰军中都是这样交流情感,苏大为要想让大家都认可,就必须得来玩两把。

    苏大为自然不敢用自己异人之术,更不可能把唐军主帅在军营里给弄伤,最后束手束脚,被程知节瞅了个空子,提起腰带摔出圈外。

    这大老粗明明知道苏大为在相让,偏偏还没脸没皮的大吹大擂,弄得苏大为心里不知骂了几次了。

    事后才知道,程知节居然还玩了一把骚操作,在场外下注买自己赢。

    不但赢了面子,还赢了些五铢钱。

    虽然不多,但看程知节笑得眉不见眼的,不但不以为耻,似乎还很享受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这让苏大为,顿时有些郁闷了。

    总感觉,李治让程知节做征西突厥主帅,是不是有些忒不靠谱了?

    不过错有错着,经过昨天一场角戏,苏大为现在就堂而皇之的跑到了主帅帐里。

    军中其他大小将领,隐隐猜到苏大为与主帅程知节有旧,倒也无人去拂程老魔头的面子。

    不然这老货真能一巴掌呼人脸上。

    论不要脸,现今在唐军中,无人能出程知节之右。

    此次军中,除了程知节,军职最高的要数苏定方,他现在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是此次西征军的副帅,眼下正坐在程知节左手席位上。

    坐在程知节右手的,是大军的副总管王文度。

    这个人苏大为没怎么听过,不知其根角,只听说是由李治亲手点的将。

    那多半就是李治的人了?

    除了苏定方和王文度,军中还有大小将领,依次按职位高低坐于帐中。

    至于苏大为,则比较苦命的,在大帐中忙着张罗烤肉。

    一边忙着,一边还要听程咬金哈哈狂笑着,恬不知耻的吹嘘说自己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尼玛,你才是物。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听着这些大唐军头们一边吃喝一边吹嘘着过往的光荣战绩,渐渐的,却也听出些门道来。

第三十一章 危机就在眼前

    “从太宗带领我们对外用兵以来,我们唐军战必胜,攻必取……太宗征辽东的那场仗,你参加了没有?”

    “要说灭掉敌国,恐怕要数苏定方将军吧,灭西突厥那一仗,苏将军为我军先锋,趁风雪突入颉利牙帐……”

    苏大为在帐中静静听着,一帮大唐将军们谈天说地,说起来都是大唐战国赫赫。

    不过,苏大为在其中,也明显听出一些分别。

    像苏定方、程知节这种,都是凭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将军,他们代表的自然是寒门。

    而像王文度还有一些将军,明显举止雍容,透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

    这些将领的出身,大多都有关陇贵族背景。

    此外,在军帐中,还有第三类人,那便是一些“归化”的异族将领。

    比如折冲都尉李谨行,虽然起的是中原名字,但实际上却是靺鞨人。

    其父是蓍国公“突地稽”。

    这名字有些怪异,苏大为是后来问了一起随军的程处嗣和苏庆节,才知道原由。

    突地稽原来是靺鞨酋长,隋末时率其属千余人内附,居营州,授金紫光实录大夫、辽西太守。

    武德初年,奉朝贡,高祖李渊以其部为燕州,授总管。

    刘黑闼叛乱时,突地稽上书秦王李世民,参与战事,后因战功封国公,徒部居昌平。

    总之因为父亲这层关系,李谨行很早便参军,而且此人相貌伟岸,武力绝人,性格也豪爽,谈起军阵之事,头头是道,苏大为对他倒是高看一眼。

    不过,做为异族将领,苏大为察觉他与帐中其他将领,还是有些隔阂。

    这和苏大为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原本受后世一些信息影响,他以为大唐内各族都是相处和睦,亲如一家。

    在长安城内或许是这样,但是在唐军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军队里,还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除了军功,出身背景,还是有些影响。

    只不过现在这些影响还不那么明显,若非苏大为观察仔细,也不会发现。

    “大总管!”

    正在苏大为耐心烧肉时,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喊。

    转头看去,刚好看到身材高大雄壮的李谨行自人群中站起身,向满嘴油光,吃得不亦乐乎的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大总管,在下有事请教。”

    程知节正在啃肉的动作微微一滞,继尔狠狠咀嚼了几口,抬头冲李谨行瞪眼道:“你小子想说什么?”

    “大总管,此次征突厥事关重大,战机稍纵即逝,为何大军行进如此迟缓,每日耗费钱粮无数,这样下去,还如何……”

    “放肆!”

    程知节大怒,扬手将手里啃了半截的骨头,狠狠掷在李谨行身上:“你小子懂个屁,是你懂打仗还是我老程懂?给我退下去!”

    “总管……”

    李谨行还想申辩,忽觉旁边有人在拉自己衣角。

    眼角一瞥,发现是苏大为。

    对于苏大为,他的感觉一直比较迷惑,据说此人之前为不良帅,在长安倒是破过好几桩案子,有些名头。

    但据他了解,这苏大为也就是寒门良家子,家里好像并无军中背景,一个不良帅,怎么混进此次征西突厥之战了?

    不过看苏大为对自己比较亲善,他也没在这事上多打听。

    谁还没点秘密在身上。

    他本来今天是憋了许多话,想要献计于大总管程知节,但是被苏大为这么一打断,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熄了争辩的心思,向程知节拱了拱手,满面羞红的走出帐外。

    见李谨行被赶出去,帐内还有些其他异族的将领脸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程知节目光一扫,哈哈大笑着,抓起桌上的大碗,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茶水。

    胡乱抹了抹下颔和胡须上的水珠,程知节在苏大为身上扫了一眼。

    刚才苏大为的小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双手按着桌案,程知节俯身笑道:“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懂用兵之道,自从跟了太宗,咱老程战必胜,攻必取,哪场仗不赢的漂亮?今次征突厥,大家都把心放在肚皮里。”

    见众人容色稍缓,程知节继续吹嘘道:“贞观四年,卫国公领十万军北伐东突厥,那一战,苏定方将军为前锋,一战灭了东突厥,擒颉利可汗回长安,可谓痛快!

    贞观八年,太宗派卫国公李靖、侯君集率数万军攻吐谷浑,吐谷浑大败,原来的可汗逃亡,我们另立了新可汗。

    贞观十三年,太宗派侯君集、薛万彻灭了高昌国。

    贞观十九年,太宗率领众将打高句丽,一路势如破竹,后来遇冬而还,班师途中李勣、李道宗和薛万彻顺路又灭了薛延陀。”

    说到这里,程知节用力拍了一把大腿:“跟着大唐打仗,大家都能捞到军功,钱财女子,唾手可得,还担心个鸟啊!”

    大帐内,轰然大笑,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苏大为不知为什么,看着沉默不语的苏定方,陪着大笑的王文度,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军帐内,大唐各位名将,各位将军们继续吃喝着,高谈阔论。

    苏大为悄然走出军帐。

    此时已经是十月,西北之地,夜间苦寒。

    凌厉的西北风卷过,如刀子般割在皮肤上。

    就算他身为异人,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稍稍紧了紧身上的冬衣。

    暗运鲸息之术,将那股寒意驱散。

    抬头看去,夜幕篝火下,无数军帐散布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如无数星辰。

    篝火光芒下,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站在阴暗处,面向着远处起伏山脉,沉默无声。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巡夜的兵士大步走过,没人注意这边。

    他向那人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李都尉。”

    李谨行转头向他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道:“苏帅,你不在帐中,怎么出来了?”

    “帐里没我说话的份,我可不想烤肉烤一晚上。”

    苏大为打了个哈哈,向李谨行微微鞠躬道:“李都尉方才的话,在下深以为然。”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李谨行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苦笑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我其实一直想跟程总管说进兵的事,也跟身边其他人聊起过,他们要不就劝我别多事,要不就像今天,把我喝叱一番。”

    “李都尉,你如何看此次征西突厥?”

    苏大为轻声问。

    心里,却在飞快的思索着。

    此次出征,从长安出发,一路上已经花了快五个月。

    虽说西突厥遥远,但以大军这种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从军经验,面对大唐赫赫有名的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这些名将,他聪明的闭上嘴。

    少说多看。

    再说,这次他加入军中,主要是负责情报一块。

    沿路的斥候侦察,寻找当地向导和勘察地形这些归他管,别的,也轮不到他来管。

    不过今天,他却对这李谨行生出一丝兴趣。

    或许,能从这位异族将领身上,多收获一些关于此战的信息。

    “如何看?”

    李谨行看着他笑了起来:“当然是不看好了。”

    “呃?”

    苏大为差点噎住。

    他本意是问一下军中将领想法,哪知这李谨行,居然“语不惊人死不休”。

    唐军上下,无论从程知节还是到下面的小兵卒,无不对此战持乐观态度。

    从大唐立国以来,灭国无数,战必胜,攻必取,打仗从没怕过谁。

    这李谨行,怎么敢这么说!

    “你不信?”

    李谨行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他指了指自己:“我虽是靺鞨人,但我从小在大唐长大,接受的是大唐的教化,我热爱这个国家,希望他一直胜利下去,但是,这次的行军真的有问题。”

    说着,他沉默了一会,据头看向大帐:“军无将心,兵无战意。”

    “李都尉,你此话何意?”

    李谨行的话,让苏大为警惕起来。

    此人,该不会是细作吧?

    怎么敢在军中散布这种消级的话,如果碰上较真的将军,说一句乱我军心,斩了他都有可能。

    “苏帅,我能相信你吗?”

    李谨行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是不良帅,为何会出现在军中?想必,你有你的关系,我如果把想法说给你听,你能帮我向苏将军说吗?我看你与苏将军似乎很熟悉。”

    “苏将军之子,苏庆节也在军中,他与我是好友。”

    苏大为道:“至于我,我和你一样,希望大唐胜利。”

    李谨行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的双眼,夜风吹过,将他的头发吹得舞动起来。

    发丝如刀。

    良久,他点点头:“武德五年,我阿耶随太宗破刘黑闼,次年,又大破来犯的突厥,从小我是听着阿耶的战事长大的……

    贞观十四年,我经过解褐充任右武卫翊卫校尉,历任果毅校尉,龙泉府果毅都尉,肃慎府折冲都尉,想的就是像我阿耶一样,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似要平复胸中激荡的情绪。

    稍停片刻,他张开双眼看向苏大为。

    他的双眼,在夜色下亮得吓人,声音,也如冰一样:“我算过,从长安出发,就算准备粮草,征召府兵,再加上路程,三月可至,最多四个月,我们就可以咬上西突厥的人,为何此次拖延至此?”

第三十二章 情报先行

    “这……”

    苏大为想说,问斥候的事他清楚,可是这行军之事,就远非他所能接触到的了。

    那必须是身为程知节和苏定方那个级别,才有资格。

    “苏帅知道我大唐出征,所费钱粮多少吗?”

    “不知。”

    “兵书记载,凡出征: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锤、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镰二;队具火钻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神妙、横刀、励石、大觿、氈帽、氈装、行藤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

    李谨行苦笑道:“横刀一把,稍便宜的也要近千文,若是上好镔铁打靠,须得二千五百文,普通横刀,可换米六十二斗。”

    苏大为在心里算了一下,六十二斗,大概就是七八百斤米了。

    这个费用可不小。

    他自己做不良人,开始是继承父亲的破邪刀,后来又有大理寺李思文帮他配的横刀。

    之后做生意赚钱不少,就再也没有仔细算过数目了。

    耳中听到李谨行继续道:“这等费用,我等为将者,尚能负担,但是下面府兵,便有些压力了。若是打仗赢了,有封赏,朝廷赐田赐爵,那还能赚,可若吃了败仗,轻者丢官破财,重则丢命破家……

    此次征西突厥,我们拖不起。

    输赢且不论,误了秋收农时,到时……”

    “等等。”

    苏大为忙打断他道:“李都尉莫要诓我,我也不是五谷不分的,应征而来的府兵,也不是普通农人吧,他们都是本地豪族,家里有人打理田产。”

    大唐的府兵制,乃是继承前隋。

    以班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分置为上、中、下三等。

    府长官折冲都尉为正四品。

    没错,眼前的李谨行便是正四品,已经是军中中层以上的武将了。

    折冲都尉之下,设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下设有营、营长为校尉;营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

    一折冲府之兵,少则千人,多则数千人。

    这些人,应该说,都是军功地主。

    闲时在自家田庄里做些营生。

    战时,便纷纷披甲带刃,自备干粮,应征入伍。

    “苏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谨行目光有些古怪的盯着他道:“虽然军中将领多为豪族,自有田产,但他们下面还有兵,有不少就是自家庄园的农人,这些人,可没那么大财力,误了农时,损失难以计算。”

    停了一停,李谨行道:“此次拖延了五个月,军中已无战意,此其一。

    最奇怪的是……

    你有没有注意苏将军?”

    “苏将军怎么了?”

    苏将军就是现在的右屯卫将军苏定方。

    李谨行自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没想到苏大为对大唐军制和军中之事,甚为生疏,与他这种自小在军旅中的军门子弟大不相同。

    不得已下,李谨行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苏将军是我极为欣赏的名将,他的用兵风格,可以说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侵如烈火,快如闪电。”

    苏大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历史不算太好,只能记得大略和大体走向。

    但是苏定方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

    贞观年间破东突厥之战,便是雪夜奔袭,突然杀至。

    苏定方用兵,最擅长以快打慢,奔袭千里。

    既出其不意,又攻势猛烈。

    常打出以少胜多的巨大战果。

    “现在我军的行军,完全是违反苏将军用兵之道的,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谨行狠狠一拳砸在掌心上:“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将军搞什么鬼,但我心里,觉得憋屈,打仗,不应该如此。

    我大唐一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能没到战场,输在半路上。”

    更鼓声在营地间响起。

    十月的草原,寒气逼人。

    苏大为缩在自己的营帐内,久久无法入眠。

    先前李谨行的话,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里。

    自从加入大唐征西突厥这支军队,一切,都和想像的很不一样。

    过去他想的是大唐横扫西域,横扫大漠,扫光一切敌人,如秋风扫落叶。

    但是真的加入这支军队,他才发现,行军打仗,千头万绪,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如何统一思想?

    后勤粮草,还有驮马辎重。

    天寒了,冬衣要准备。

    到异域征战,得寻当地向导,得随时防着被敌人偷袭。

    各种消息,情报,侦骑刺探。

    还有将领之间,那细微的别扭感觉。

    真是太难了。

    苏大为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这次答应苏定方的征召,加入军中,是否是错误的。

    之前无论是尉迟恭,又或者是苏定方,都认为自己应该在军中历炼一番,有军功傍身才好挺直腰杆。

    就连武媚娘也托王福来传话,让他安心在军中,尽职本分。

    这次决定,真的错了吗?

    要是没有应征入伍,现在在长安,应该是喝着烧刀子,做着生意,破着案子,回家有聂苏,有柳娘子,有周良他们。

    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西北的苦寒。

    滴水成冰的寒气,不断从帐蓬缝隙钻进来。

    耳边听到的是外面呼呼刮过的西北风。

    睡不着,索性翻身坐起来。

    身边的狮子苏庆节,听到声音,突然张开了眼睛,轻声道:“阿弥,你怎么还不睡?”

    苏大为摇摇头:“睡不着。”

    帐蓬另一头,程处嗣正睡得香甜,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嘟囔声。

    他们三这次都应征入伍,编入斥候营。

    程处嗣为营校尉,苏庆节为副。

    苏大为资历最浅,目前身为队正,下辖三伙,每伙五十人,也就是百五十人。

    苏庆节干脆也翻身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今晚是谁在外面巡守?你是有些不放心吗?”

    “没有,就是……”

    苏大为想了想:“你不觉得我们这次进兵太慢了吗?马上入冬了,这仗怎么打?”

    “呃,这不是你我操心之事吧?”

    苏庆节有些愕然:“这仗如何打,都由大总管决定。”

    “话虽如此……”

    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眼皮一跳。

    有人将帐蓬帘布掀开,凌厉的夜风,随着这个动作,猛地灌进来。

    帐内灯光急闪,一个朦胧的人影站在帐蓬口,用有些拗口的唐音道:“校尉,队正,外面有些情况。”

    正在打呼的声音突然中断,程处嗣一个翻身坐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他的双眼圆瞪,急道:“出了什么事?”

    “手下兄弟发现有人在窥探我军。”

    苏大为立时与苏庆节对视一眼。

    这就不是小事了。

    深夜窥探唐军者,莫非是突厥人?

    “先别急,未必是敌人。”

    苏庆节想了想道:“燕然都护府这边胡族甚多,兴许是铁勒、回纥的牧人也未可知。”

    “我去看看。”

    苏大为站起身,看了一眼想要站起身的程处嗣:“你们就别都去了,我先看看情况再说,有消息立刻回报。”

    苏庆节本来想要跟上,想了想点头重新坐下:“行,你先去看看。”

    探听情报,不用所有人都派出去,总要轮流休息,保持最佳状态。

    苏大为披上衣甲,抓起横刀走出大帐,看了眼报信者。

    是手下一名伙长,此人名阿史那道真,听闻是大唐名将阿史那社尔之子。

    据苏庆节言,此人似乎是犯了什么事被贬,如今只能从伙长重新做起。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阿史那道真脸庞线条棱角分明,两肩宽阔,背负角弓,鼻梁高挺,深邃的双眼透出唐人少有的灰褐色。

    他的嘴唇极薄,站立在那里,唇线微抿着,看起来有些孤傲。

    苏大为简短的道:“带路。”

    “是。”

    阿史那道真转身在前带队,穿过营帐,有斥候营的兵卒牵来战马。

    两人翻身上马,身边又跟了一伙人,和巡营兵对好暗号,驱马出营。

    马蹄敲打着冰冷的冻土,发出富有节律的嗒嗒声。

    阿史那道真抬头看看星空,辩认一下方向,指着北边道:“应该是那个方向,我的人跟过去了,不知情况如何,队正随我来。”

    五十余人在星月光芒下,小心的驱着马,向北边赶去。

    跑出数里之后,阿史那道真做了个手势,在他身边一骑,马上人也是突厥人相貌,飞快的翻身下马,蹲在地上摸了摸:“是这边没错。”

    “这里还有马粪,是新鲜的。”

    “走,继续追。”

    再前方十余里,便是阿尔泰山脉,这片大草原上民族甚多。

    远的就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结、浑、斛薛等诸姓,势力错综复杂。

    大唐想要稳住这边的局面,着实不易。

    又往前赶了里许,苏大为突然面色一变:“不对。”

第三十三章 突袭

    阿史那道真一直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在奔马疾行中扭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问。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呼啸。

    “小心暗箭!”

    阿史那道真骑术精湛,人在马背上一个侧翻,藏于马腹下,玩了记“蹬里藏针”。

    在他身边的骑士就没这么好运,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敌袭,散开!”

    苏大为又惊又怒,手里横刀向上一撩“铛”的一声,将一支射向自己的箭挑飞。

    他左手一拍马鞍,整个人顺势从马上翻下,落地一个翻滚。

    耳中听到“噗”的一声。

    方才骑的那头战马已经惨嘶一声,四蹄一软,跪倒在地。

    苏大为心中暗觉惋惜,这马是他在军中一路骑过来的,几个月下来,也建立了感情,没想到一次夜间巡察,便中了敌箭。

    时间紧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的耳朵微动,锁定箭来的方向,贴地急掠而过。

    斥侯队遭遇暗箭,有两人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战马也倒了两三匹。

    其余人早已经拍马四散,避免成为活靶子。

    阿史那道真吹了记响亮的口哨,同为突厥族的斥侯们一边骑马飞奔,一边取下背上角弓,张弓搭箭,向着敌箭来的方向,放箭还击。

    刷!

    箭如飞蝗。

    “啊!”

    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

    敌人中箭。

    但是敌人箭手似乎不止一处,又有斥侯被敌箭射中坠马。

    从天空中向下俯视。

    清冷的月光下,草原上的草叶迅速倒伏,形成一条长线蜿蜒向前。

    那是苏大为。

    他的反应奇快无比,没等藏在暗处的敌人发觉,已经潜近。

    一眼看去,这片浓密草丛后,藏了两名箭手。

    他们一身牧人装扮,手里张着角弓,脚旁倒插着数支箭。

    这是草原箭手常用的手段。

    将箭插在脚边,要用时便一支支取用,比较方便。

    看他们每人脚旁插了十几支箭,要是全数射光,不知还有多少大唐斥侯会中箭。

    苏大为压住心中杀意,从草丛中猛地蹿出。

    离得最近的那名箭手听到草叶声响,一脸惊骇的回头,手里的弓还不及张开,已经被苏大为一记手刀劈在脖子上,身子往旁一歪。

    自他身后,另一名箭手惊骇的瞪大眼睛,张大的嘴巴里,黄牙清晰可见。

    他的手本能的张弓,箭已蓄势待发。

    苏大为身子往下一缩,手里横刀上挑。

    噗嗤!

    那箭,从他头顶上方掠过,劲风扑面。

    箭手一只手腕,被他一刀挑断,此时正抱着断腕在地上惨叫。

    鲜血从断腕处不断奔出。

    苏大为冷哼一声,上前一脚踢在这人肋上。

    剧痛令对方身体弓成了虾米。

    “先留你一命。”

    苏大为想的是留活口审问,正想取出身上的丝帕,帮他包扎断腕。

    耳中忽听一声凌厉的呼啸。

    心中警兆突起。

    苏大为只来得及将身子一缩。

    耳中听得“噗噗”连响。

    蜷缩在地上惨叫的箭手脑袋和脖子上各中了一箭,顿时没了声息。

    该死!

    苏大为脸色一变,百忙中身体下伏,同时取出腰上的角弩。

    上箭拉弦一声呵成,向着刚才那箭的方向扣动机括。

    崩!

    一支三棱箭射出。

    过了片刻,只见前方的草丛在月下微微摇动,不见任何声息。

    刚才那箭手只怕早就转移了方向。

    苏大为心中暗叫可惜。

    自己用角弩还可以,但角弩的弱点是上箭太慢,容易失去战机。

    用弓箭的话……

    弓箭确实是技术活,不经过长久的训练,哪怕他身为异人,也不容易掌握,更何况要在颠簸的马背上射中对手,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点,只有草原上的民族才有天赋加成。

    好在虽然死了一个,手里还有一个活口。

    苏大为伸手拖起被打晕的那名箭手,凝神倾听片刻,细心观察四周。

    又过了片刻,听得蹄声隆隆,却是阿史那道真他们去而复返。

    “队正,偷袭的箭手被我们射杀了七个,活抓了一个,这边应该安全了。”

    苏大为凝神于双耳,倾听片刻,确认再无危险,这才拖着那名箭手从草丛中出来。

    他是异人,五感异于常人,方才也是在骑行中,听到四周有不同寻常的呼吸声,才察觉不对,可惜终究比敌人的箭慢了一些。

    “阿史那道真,那些箭手都清除干净了吗?”

    “跑了几个,草原上的人都是鹰,一击不中,立刻远遁,他们啃不下我们这块硬骨头,不会回来了。”

    阿史那道真说着,向身边的斥侯道:“给队正牵匹马。”

    “是。”

    在他身边的那名突厥斥侯牵了匹无人的空马过来。

    苏大为见了不由脸上一热。

    比起这些归化的突厥人,自己在骑术和作战配合上,还差了不少。

    像方才,临急遇敌,自己只能勉强保住自身,连坐下战马都被人给射杀了。

    反观阿史那道真他们,不但第一时间散开,而且还可以对敌人反杀。

    这种天生的嗅觉,真的没处说理去,人家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许多东西,都像本能一样,是融到骨血里的。

    正因为如此,大唐虽然也有铁甲精奇,但还是大量吸收这些归化兵,参与到作战中。

    大量用他们充任骑兵先锋和斥侯。

    待苏大为将那名箭手绑在马背上,这才注意到,阿史那道真的马上,同样绑了一人,看模样是被足绊套中。

    足绊,就是一个绳套,也就是草原胡骑常用的套马索。

    也是骑兵常备之物。

    唐骑里,用足绊最精熟的,还是这些突厥人。

    在疾驰的奔马中,可以飞索出去,精准的套中野马,或者想要捕获的敌人。

    阿史那道真一直是不苟言笑的,配合着他高鼻深目,看起来甚为冷酷。

    不过此时,看到苏大为活抓了一个敌人,突然,从他冷冽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队正,你刚才的临敌反应,做得不错,我们草原汉子最敬佩强者。”

    说着,他伸出右拳,对着自己胸口捶了两下。

    这是表示对苏大为的认可。

    苏大为苦笑着摇头:“有机会,还得向你学一下,刚才事发突然,跟平时的训练完全两回事,我只能按着本能去做,完全没法对其他斥侯进行组织,幸亏这次有你。”

    阿史那道真咧嘴笑了笑:“你的身手很好,我也很佩服。”

    苏大为这才发现,这家伙不是不爱笑,而是一笑起来,便破坏了原先的冷峻感,显得有些傻乐,难怪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

    “队正,伙长,前面有发现。”

    四散的斥侯有人回报。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对视一眼,收起了笑容,大家一起驱马向前。

    大约一个时辰后,唐军大帐中,苏大为接过苏庆节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道了声谢。

    帐内灯火通明。

    程处嗣早就没了睡意,披上一身衣甲,在桌案前正襟危坐。

    苏庆节也是一样。

    来到军中,他们在长安时的那些纨绔贵气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严肃。

    “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是突厥侦骑吗?”

    程处嗣问。

    此前一路上,虽然屡有骑士在远处窥探,但那一般都是草原上的牧民,并没有遇到真正的突厥人。

    这次行军的路线,走的也不是河西走廊。

    而是从长安出发,经由河套,也就是后世的蒙古,从地图的“雄鸡”背上跨过草原,到达燕然都护府,翻过金山山脉,最终目标是碎叶水附近。

    那里正是西突厥最活跃的区域,大抵是后世新疆一块。

    最远可能要到达天山脚下。

    金山山脉,便是阿尔泰山,这一路跋涉的艰苦,可想而知。

    苏大为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了片刻,有些疲惫的精神微微一振。

    “抓了两个活口,他们说自己是回纥的牧民。”

    “牧民?”苏庆节冷笑一声:“牧民这么晚窥唐我军,还在草原上设伏?”

    “是啊。”

    苏大为想起方才的遭遇,心中颇有些不宁。

    “第一伙斥候找到了,他们被人故意带着绕圈子,而且还失踪了三人,我怀疑,是被突厥人捉住了。”

    “确定是突厥人?”程处嗣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目前还是燕然都护府的势力范围,还没翻过金山山脉,隔着这么远,就有突厥的侦骑出现?

    那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未必是突厥人,也许是突厥人的仆从部落,两个‘舌头’嘴还硬,阿史那道真正在带人审问,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

    “那我们先等审问结果。”程处嗣道。

    苏大为想了想:“我去阿史那道真那边,看看能审出些什么,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们。”

    “行,你辛苦一下,我和狮子抓紧休息,白天的斥侯任务交给狮子。”

    “好。”

第三十四章 收心

    天色微微透亮,苏大为估摸一下时间,应该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的样子。

    他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下面斥侯的营帐。

    隐隐还看到军中守夜的兵卒站在篝火旁持着长枪,强撑着精神,努力让身体立得笔直。

    看到他的时候,那些兵卒微微颔首,苏大为也点点头。

    大家都为袍泽,相处这么久都混得熟了。

    迎面看到一面白色帐蓬,帐前左右各立着一名斥侯队的兵卒。

    见到苏大为,两人忙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队正。”

    “嗯,我来看一下。”

    篝火下,两名兵丁的脸都是红扑扑的,那是被夜里的寒气冻的。

    “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都是我等份内之事。”

    苏大为上去拍了拍他们肩膀,左边一人机灵的替他掀起帘幕,他微微一低头,钻进营帐。

    营帐正中生着一堆篝火,这让营帐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橘红的火光被外面吹进来的风卷得忽忽跳动,里面几个人一齐看过来。

    苏大为眼睛一扫,看到帐内有十一人。

    为首的是阿史那道真,一旁还有六个突厥人,都是斥侯队里,属于阿史道真手下的兵丁。

    抓到的那两名箭手,此时正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看样子阿史那道真正要对他们用刑。

    在帐蓬另一角,还站着两个人。

    苏大为目光一扫,认得这是最先出营巡视,回报有情况的那一伙斥候中的两位。

    五十人寻回了四十几人,还有三人没找到。

    希望天亮后有奇迹出现,他们能自己回营。

    尽管,苏大为也明白这种希望不大。

    “队正。”

    见到是苏大为,所有人一齐向他行礼。

    苏大为摆手道:“军中不必这么麻烦,问得怎么样了?”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嘴硬的狠,坚称自己是回纥部的牧民,从这里路过,因为看到火光所以好奇。”

    这话就是骗鬼了。

    如果只是好奇,那埋伏偷袭如何解释。

    “你打算如何审?”

    苏大为看了一眼,那两名俘虏,用行话就是“舌头”,靠他们才能吐露自己想要的情报。

    只是这两人,看上去一个双眼紧绷闭,一个面容刚毅,似乎都属于软硬不吃的类型。

    想让他们开口,只怕不容易。

    “用刑吧,队正你看着就好。”

    阿史那道真冷笑着,从腰间蹀躞带上抽出一柄小刀。

    刀锋很薄,在篝火光芒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在我们突厥人手上,没有真正嘴硬的人。”

    躺在地上的两名俘虏中一人,突然睁开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还从嘴里骂了一句胡语。

    苏大为一愣,就见阿史那道真脸色急变,双眼陡然赤红,一副被激怒的样子。

    “核巴该该,速也失台!”

    站在阿史那道真身边的突厥斥候一齐怒骂起来。

    骂的显然是突厥语。

    “你们说的是什么?”

    苏大为有点懵,说回唐语不好吗?大家现在都是替大唐效力,说什么突厥语啊。

    这话刚出口,就见阿史那道真手腕一翻,那柄小刀在他掌中一个旋转,向着骂胡语的那名俘虏脖颈刺去。

    那人面无俱色,闭上眼睛扬起脖颈,竟然是一副要引颈就戳的模样。

    啪!

    阿史那真的手腕陡然被抓住。

    他惊愕的回头,看到苏大为平静的脸。

    “伙长,不要中计。”

    苏大为说着,另一只手将他手里的小刀拿过来,反手插回阿史那道真的蹀躞带中。

    “对这种不怕死的,你杀了他,反而是让他如愿。”

    “队正说的是。”

    阿史那道真胸膛急剧起伏了几下,终于冷静下来,有些羞愧的向苏大为叉手道:“我险些误了事。”

    “不要紧,他刚才说的那句是什么?”

    苏大为好奇的问。

    这一问,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一时僵在那里。

    身边的突厥斥侯也一个个脸色古怪。

    帐蓬一角那两名斥候中,一个身形瘦小的青年开口道:“队正,刚才这个胡人骂伙长,说他不配做突厥人,愧对长生天。”

    原来是拿身份说事,难怪阿史那道真被激怒。

    苏大为多看了这青年一眼:“你叫什么?”

    “回队正,在下王教杰,属于第三伙,我们伙长还没找到,一时心焦,所以在这里等候。”

    苏大为点点头,心想这人倒是谈吞不俗,一句话能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他想了想,对阿史那道真说:“这两人,不要放到一起。”

    “什么?”

    “我是说分开审。”

    苏大为说着,朝地上另一名面容坚毅的俘虏一指,冲王孝杰道:“你把他带到别的营帐审问。”

    “是。”

    王孝杰只是一名普通的斥侯,在斥侯队中属于最低一级,眼下见苏大为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不由有些讶异,但他并没有惊慌,跟旁边的那名同伴招呼一身,径自上前,把那名俘虏拖出去。

    苏大为暗自点头,这人还不错,处变不惊,倒有几分胆识。

    看着剩下的那名俘虏,苏大为笑了笑:“你倒是条汉子,我们大唐,也最敬勇士。不过,这世上,有些事,其实比死还可怕……”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苏大为笑容浅淡,但是不知为什么,站在他身旁的阿史那道真,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天将亮的时候,苏大为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经过王孝杰和阿史那道真,将两边“舌头”审出的信息凑到一起,整个事情已经大致清楚了。

    俘虏的两人,或许是嘴硬,或许不怕死。

    但奈何苏大为精于“囚徒陷阱”。

    有些人可能不怕死。

    但是人性……

    怕未知。

    在分开审问时,大家都怀疑对方会出卖自己,都不想做对方的垫脚石。

    如果要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心理失衡下,终于先后被橇开了嘴。

    “他们是回纥人,不过也是为西突厥效力的探子。”

    “草原这么大,部落联盟又松散,做不到像我们大唐一样严防死守,突厥人的势力很容易渗透到其他的部落,用收买、威胁他们其中一些人,替自己效力。”

    “哪怕是大唐的蕃属国或部队,那些部落守领,也没法保证下面每一个牧民,都乖乖听话。

    何况,这些部队首领对大唐,也是畏威而不怀德。大唐强大,他们便敬畏,若一但我们露出疲态,他们又会迅速倒向突厥。”

    “都是一帮墙头草。”

    “那两个舌头说,有西突厥的贵人到他们部落,给了他们首领一箱金子,并承诺划一块水草丰美之地给他们部落,所以他们首领动心了。”

    “回纥的哪个部落?回纥虽是草原上大族,但也按聚集地,分成若干小部落。”

    “那个为突厥人做事,暗算我们大唐的部落,不能留了。”

    “身在敌国,如果不能杀一敬百,就会被这些胡人视为软弱。”

    当听到阿史那道真说出这句话时,苏大为的感觉,还颇有几分怪异。

    一个突厥人,听说爷爷还是突厥处罗可汗,现在居然站在唐人的立场上,对偷袭唐人的草原部落说“你们胡人”。

    嗯,大唐威武!

    这是完全内化了,没把自己当外人呢。

    苏大为心情有些复杂,也有些替大唐感到高兴。

    能尽收这些胡人将领之心,不得不说,也只有盛世大唐才做得到了。

    当你强大至巅峰时,全世界优秀的人才,都恨不得成为同胞,为其效力。

    “队正,这两人怎么处理?”

    王孝杰忙了一夜,脸上不见一丝疲态,向他叉手道。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这两人先绑起来,晚点再看如何发落。”

    实际上,这一瞬间,他开了一个脑洞,想到是否可以假扮回纥人,潜入那个部落反摸出突厥人的情报。

    但下一秒,他便把这个念头掐灭了。

    环境不一样,同样的计谋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

    首先便是语言不通,一开口就会露出马脚。

    就算装哑吧,生活习惯和诸多情状,都与草原部落不同,唐人与胡人的那种味道,藏不住的。

    再说一个小小的仆从部落,又能知道什么情报了。

    不值得冒险。

    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还没退下的王孝杰,苏大为道:“你们伙长还没回来?”

    “没有。”

    王孝杰脸上露出一丝犹豫:“队正,我想天亮以后带几个兄弟再去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嗯。”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从现在起,你任第三伙伙长。”

    王孝杰一愣:“那我们伙长……”

    “这你不用管了,第三伙由你管,缺的人手,我会从其他兄弟里,抽调精人手给你补上。”

    停了一停,苏大为又道:“我觉得你不错,希望你没有让我看走眼。”

    “谢谢队正。”

    王孝杰脸上现出一丝激动,叉手道:“在下定不会让队正失望。”

    “好,你去忙吧。”

    苏大为将他支开,一转头,就看到阿史那道真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正双手抱胸靠在帐蓬边,一脸若有所思的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

    “恭喜队正,尽收本队之心。”

    “也包括你吗?”苏大为向他笑道。

第三十五章 敌人是什么?

    “也包括我。”

    阿史那道真走过来,脸色无比认真:“不瞒队正,刚开始,底下兄弟们颇有些不服,特别是我带的这伙。”

    “为什么?”

    苏大为明知故问道。

    “你是从上面直接降下来的,之前没听说有任何从军履历,也未见有任何长处,私底下,难免会有诸多猜测。”

    “猜测?”

    “猜你背后有哪位贵人,或者得了哪位贵人提携。”

    “那现在呢?”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道:“关系或许是有,不过队正也有点本事,在军中,只要你有本事,大家就服你。”

    苏大为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笑道:“你这么说,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向帐蓬一旁指了指:“我们过去聊聊。”

    “好。”

    阿史那道真点点头。

    去那边,可以避开其他斥侯,一来不扰人休息,二来,也可以有些私密的话说。

    天边渐现鱼肚白色,苏大为还好,身为异人还撑得住。

    阿史那道真明显脸上带了倦容,眼下显出黑眼圈。

    苏大为看看四周,离帐蓬稍远,这里四下无人,说话也不怕被其他人听见。

    “阿史那道真,我听说你阿耶是阿史那社尔,为我大唐名将,你怎么混到从一个小伙长做起?”

    “我把上司给打了。”

    “……”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看到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让苏大为觉得他好傻。

    “打了然后呢?”

    “我父汗,呃,我阿耶就把我踢到这里来了,说让我从头重起,贼他妈,他还真狠心,也不怕将来没人替他养老送终。”

    “那个……童言无忌吧。”

    苏大为看着这铁憨憨一眼,颇有些无奈。

    那些看起来都是很冷酷的帅哥,一张嘴,就露馅了啊。

    阿史那道真,说的就是你,一开口秒变逗逼,有这样咒自己的吗。

    “我做你队正这么久,倒没见你想动手打我?”

    “那也要分人嘛。”

    阿史那道真继续傻笑道:“你做人挺公平的,我看着还比较顺眼,所以不和你计较。”

    计较你妹啊。

    苏大为又是一脸无语看着这位突厥王子,感觉他能把天聊死。

    “不过我知道,整个斥侯对里,其他两伙伙长,也看你不顺眼,只是没找到机会发难。然后看你和大总管,还有苏将军好像都挺熟的,就没人敢去动你了。”

    “嘿,那还是靠的关系。”

    “也不是,昨天你和大总管角戏,好多人都看到了,最后你虽然被大总管扔出圈,但落地很稳,明显是留了力了。后来有人打听到,你原来是长安不良帅,手上功夫颇硬。”

    “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咱们斥候营,有几个消息不灵通的?”

    阿史那道真不知是自豪,还是自嘲的一笑:“别看小小的斥侯队,里面什么神仙都有。”

    说着,他又道:“今晚出去接应时,你能在黑夜里挡住暗箭,我便有些佩服你了,那种情况下,没本事的都会吓慌手脚,最后你居然还能活抓一个回来。

    我可是仗着身边都是用惯了的人,才勉强套中一个,还被其他人给跑了。”

    “不一样。”

    苏大为摇头道:“近身搏杀,是我所常,但是骑射和侦骑,你确实挺厉害,不愧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

    阿史那道真笑得越发憨傻:“你说真的?不如这样,我教你骑射,你教教我近战之术如何?”

    “你说真的?”

    苏大为倒是有些诧异,没想到阿史那道真如此好说话。

    这家伙,简直是个宝藏男孩啊,主动来送技能的吗。

    不过,跟他学骑射,倒是不错,多点技术傍身总是好的。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成交。”

    “对了,看你之前和手下斥侯分进合击,进退有据,这个骑兵配合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个简单,你只用当是围猎就成了。”

    “围猎?”

    “我们突厥人是狼神的后代,我们的战术,就是狼群围猎……”

    卯时正。

    金色的晨光,从延绵起伏的山脉透过来。

    苏大为从帐蓬里走出,伸了个懒腰。

    他抬头看去,看到整个阿尔泰山在远处仿佛一条起伏的巨兽被镀上了金边。

    这副景色无比壮美,然而他却无心欣赏。

    昨晚一共休息了不到两小时,好在他有鲸息之术,现在又是精神饱满。

    向站在营帐外的一名兵卒问了一声,知道程处嗣和苏庆节早早离营去执行侦察任务了。

    苏大为想了想,决定去大总管程知节那里,向他禀报一下昨晚的情况。

    虽然说他只是一小小小的斥候队正,但一来因为负责情报,二来与程处嗣关系不一般,一般情况下,程知节会见他。

    向着程知节的中军大帐走过去,沿路还要经过好几处营垒。

    刚刚走到一半,前面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穿着明光甲,背后拖着长披风,在二十余名兵丁的陪同下,迎面走来。

    苏大为一愣,认出此人是此次军中副总管王文度。

    关于此人,苏大为此前并无印象,只依希听说有勋贵背景,只是不知是关陇王氏,还是别支,和王皇后他们那支,有没有关系。

    对这些,苏大为一般没太大兴趣,也就没有去打听。

    他机警的站到道旁,叉手为礼道:“见过副总管。”

    “哦,原来是苏队正。”

    王文度眼睛一亮,加快几步,笑着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

    这是一个颇为微妙的肢体动作。

    大家此前并无交情,又跨着军阶级别,王文度如此动作,显得有些刻意。

    这是玩折节下交吗?

    苏大为心中腹诽。

    面上不动声色道:“副总管在巡营吗?”

    “是啊,越是要接近敌人,越是大意不得,我得四处看看,看看有没有疏漏。”

    王文度颇为健谈,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说完,他又仿佛不经意道:“对了,我听说昨晚营外有些动静,可是有敌情吗?”

    “昨晚有人夜窥军营,斥侯队已经前往侦察,抓了两个活口,是回纥人,是给突厥人探听消息的。”

    王文度神色不变,想了想道:“苏队正,如何看?是否突厥人已经逼近了?”

    “应该不会,他们的活动范围还是在金山山脉以西,隔着这山,不适合有大动作,或许只是侦察一番。”

    苏大为不卑不亢的道。

    王文度点点头,忽然又道:“苏队正如何看突厥?”

    “副总管,此言何意?”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

    他没摸清楚王文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然此人为军中副总管,但是之前两人并无交集,也谈不上交情。

    如今他居然显得刻意亲切,这让苏大为不由不暗生警惕。

    “苏队正不用紧张。”

    王文度的眼光倒是颇为老辣,看了一眼苏大为,笑呵呵的道:“不瞒你说,这次出来前,陛下和武昭仪特意招我问对,所以,你懂吧?”

    这句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苏大为才能勉强听清。

    看他的表情,也透着一股神秘。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是……

    自己人?

    表明他是李治和武媚娘的人?

    不过苏大为早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因为王文度一句话,就显得过份亲热。

    他只是行了个叉手礼:“副总管说得不错,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嗯,都是天子李治的人,这话没毛病。

    王文度仿佛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戒备之意,依然微笑道:“苏队正,要想打赢敌人,就得先弄清我们的敌人是谁,你说对吗?”

    这话,倒让苏大为有些糊涂起来。

    “敌人,不就是突厥人吗?”

    “说得不错,可突厥人,是怎样的一个族群,他们强在哪里,弱点又是什么?苏队正知道吗?”

    “这……”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这个问题,他还从没仔细想过。

    下意识认为,突厥人就像是匈奴人一样,草原上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强盗,这还用问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改主意了。

    如果是这么简单,那王文度问他的意义在哪里。

    脑中灵光一转,苏大为欠身道:“愿闻其详。”

    这就是向王文度请教的意思。

    王文度颇为满意的仰头笑了笑:“好说,今日有闲,我便指点苏队正一二。依我浅薄之见,这突厥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强盗,而是如大汉,如大唐一般,一个强盛的大国。”

    “嗯?”

    “突厥,即突厥汗国,是由漠北崛起的以游牧为主的部落联盟国家,听上去似乎和草原上其它的部落一样,其实不然。”

    王文度不紧不慢的道:“突厥人原是柔然炼铁奴,从别处跋涉到金山南麓,因金山形似战盔‘兜鍪’,俗称突厥,所以得名。

    突厥汗王阿史那氏,最初只有数百家,后来部落发展至数万人。

    在这之后,突厥合并铁勒部5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

    随后又击败了柔然,以漠北为中心在鄂尔浑河流域建立突厥政权。

    最盛时疆域东至辽海,西濒里海,北至北海,南临阿姆河南。

    分辖地为‘突利’(东部)、‘达头’(西部)。

    可汗廷帐在东、西两部之间鄂尔浑河上游一带。

    汗国官制有28级。

    税法规定对普通牧民、黑民(战争中归附者),征发兵马、科税杂畜。

    历法以动物纪年。

    对了,他们还有自己的文字,叫做也叫鄂尔浑,叶尼塞文。”

    说到这里,王文度微微一笑,向苏大为问:“听到这里,你想到了什么?”

第三十六章 太宗的兵法

    苏大为面色凝重道:“国家、制度。”

    王文度点头道:“没错,他们有自己的官制,有税收,有武功,有文字,疆域由西至北,横跨万里,控弦之士百万,并且还懂得冶炼之术,能产上好钢铁,打造上好的兵甲。”

    苏大为脸色微变。

    他依稀记得,之前苏庆节跟自己提到过,突厥人的着甲率很高,只要是突厥战兵,几乎人人披甲。

    武器有长枪一把,腰刀长短各一,角弓一,铁簇箭矢三十支一壶,常备两壶。

    有的富庶的甚至连马都能着甲。

    这绝不是普通“强盗”能武装得起的。

    “突厥人很聪明的,他们不但有自己的文字,而且还懂得做生意?”

    “做生意?”

    苏大为有些意外:“他们做什么生意?”

    “无本的生意。”王文度意味深长的道。

    “抢劫?”

    “咳咳,也可以这么说吧,他们会扼住河西走廊的水源和绿洲、道路,往来的商队要想平安过去,就得交税。”

    王文度长叹道:“这可是一条富得流油的黄金之路啊。”

    苏大为深以为然。

    丝绸之路,连通东亚和中亚,从河西走廊经过塔里木盆地等无尽的沙海,可以直达中亚腹心,甚至直达波斯,也就是日后的中东伊朗地区。

    西汉凿空西域的张骞曾说过,西域有三十六国。

    这些位于河西走廊上的大小国家,都是扼着黄金生命线,占有着绿洲,或者往来交通要道,通过源源不断的贸易,富得流油。

    而做为西域霸主的存在,突厥人靠对这些国家和商旅“抽血”,就更加富有了。

    任何时候,无本买卖都是最赚钱的。

    充足的财富,才能令匈奴人可以发展自己的文化,建立自己的政权,发展冶炼技术和武备。

    这才是突厥人,称雄天下的原因。

    “明白了吧,苏队正,我们面临的是何其强大的敌人。虽然东突厥已经被大唐折服,但西突厥并不是个软弱无力的对手,相反,它很强。

    从这一路,到安西都护府,从金山以南,到安西四镇,到北庭都护府,全都在西突厥的铁蹄之下。

    在山的那头,五弩失毕部、五咄陆部、昭武九姓、铁汗,还有葛逻禄部、处月部,都是它的爪牙。”

    处月部,便是后来的沙陀国,这个族群在唐中后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王文度一直在默默的观察苏大为的表情,见他神色变幻,似乎心中有所动摇。

    他微微一笑,伸手又轻轻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们都是自己人,所以提点你一下,这西突厥,不是这么好灭的。”

    王文度走了,只留下苏大为站在原地,脑子里有点乱。

    突厥,这个对手,和过去草原上的强盗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有点像是后来的蒙古帝国的赶脚。

    中军大帐,经过亲兵通传,苏大为得以进入帐中。

    眼前光线一暗,稍微适应了一下,他看到,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正端坐于桌案前,似乎正埋首看着一张地图。

    听到动静,程知节抬头看过来:“苏家小子来了?过来。”

    他伸手招呼了一下。

    倒是没什么架子。

    不过苏大为也从他的脸上,看到不同往日的另一个程咬金。

    他身上衣甲严整,双手扶膝,坐在上首,如威严的雄狮一般。

    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仍然显得精神抖擞,毫无老态。

    “大总管。”

    苏大为叉手为礼,行过礼后,方才走上去:“斥候队队正有军情禀报。”

    程知节冲他瞪了瞪眼:“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咱们在这山脚下,突厥人翻不过来,有个屁的军情。”

    得,一说话,还是那个粗鄙的老匹夫,露馅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将昨晚发生的事,详细向他说了一遍。

    末了,苏大为再次道:“既然突厥的探子已经发现我们了,那我们便不能还按兵不动,应该有所行动了。”

    “动?”

    程知节抬头冲他冷笑一声:“往哪动?”

    “呃,翻山……”

    “翻个屁。”

    程知节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笔架扔过来。

    苏大为抱头跳开,颇有些狼狈。

    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进来,还没弄清楚状况,又被程知节给轰了出去。

    然后他瞪着苏大为道:“别以为你在长安破过几个案子,便了不起了,老程我带兵的时候,你毛都没出来,不对,你都还不知道在哪呢。”

    呃……

    苏大为一时无言。

    这种风格的主帅,真特么的第一次见。

    能不能画个圈圈诅咒你?

    算了,看在你是程处嗣、程处亮他们亲爹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计较。

    程知节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中正冲自己画圈圈。

    他抚着下颔上浓密的胡须道:“看你是后辈,我来指点你一下。你看,如今的气候,天寒地冻,随时可能下雪,到那时,别说大军翻跃金山,便是猿鸟,也翻不过去。

    这个时节,突厥人更不可能过来。

    他们要放探马,便让他们放,有何可怕。”

    “大总管,这……”

    苏大为一时瞠目结舌,照程知节所说,要下雪了,所以要在这山脚下过冬是怎么地?

    那要打突厥,岂不是要等明年春天?

    这他娘的,无力吐槽了好不好。

    “你想说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冬?”

    程知节抚着虎须,一脸严肃的点头:“我可以告诉你,你想得没错,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咱们便可以翻过山岭,继续向西突厥王庭逼近。”

    “大总管!”

    苏大为有些急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我记得当年卫国公李靖灭东突厥可是风雪突袭,一战而定,咱们有必要在这里过冬吗?在这里等候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眼中威光凛凛:“唐军在这里,便是意义。”

    苏大为,彻底懵逼了。

    在他的思维里,如李靖那般,速战速决,方才是痛快淋漓的战斗。

    就如他破案一样,说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

    你要跟苏大为说,这个事不行,咱们今年先在这里等着,等到明年春天再接着干。

    苏大为只怕会一口水喷你脸上。

    昨日李谨行才说过大军出征,每日糜费钱粮无数,许多地方豪强田庄主,和下面的小农户,应召出兵,结果一出就是跨整年,非得整破产不可。

    “不服气?”

    程知节看了苏大为一眼,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怒色。

    嘿嘿一笑:“真是个属倔驴的,老夫再提点你一下……

    你刚才说,李靖灭东突厥很轻松?

    那可不是李靖一人之功啊。”

    提起往事,程知节的眼中闪过怀念之色:“太宗,我还记得……

    白马之盟后,拜隋朝完备的马场所赐,太宗获得了五千匹优良种马,其中两千匹更是当时纵横天下的东突厥马。

    这些好马全数被唐太宗放牧在陇右马场,数年之后,已经暴涨至十万匹。

    那几年,太宗一边厉行轻徭薄赋,另一边抓紧炼军,不惜重金厉行十二军建制,甚至亲自带着军士在显德殿训练。

    数年间,得到一支精锐之兵。”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道:“突厥人可不简单,他们以冶炼著称于草原,甚至有‘锻奴’之称。

    而且由于控制了河西走廊,突厥人也能够通过贸易,从西域各国,甚至吐火罗那边,源源不断得到技术与商贸之利。

    凭此武装起来的突厥军队,配备更精良的铁器装备,太宗说,突厥人富到了‘以甲胄为常服’的地步。”

    虽然方才从王文度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但此时从程知节嘴里听到,苏大为仍不由暗自吸了口凉气。

    “高祖年间时,受够东突厥窝囊气,高祖也曾一怒向东突厥开战,结果却是连战连败,特别是武德八年的朔州大战,右卫大将军张瑾全军覆没。

    武德九年的会宁与兰州大战,东突厥更是来回横扫,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太子建成建议高祖迁都,以避突厥人。

    若不是当时秦王一力坚持,长安早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场。”

    程知节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记得太宗在白马之盟后,曾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一边厉兵秣马,太宗一边派张公谨出任代州都督。”

    张公谨,建议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元龙功臣之一,擅于情报收集。

    “那些年,我们一边整军备战,一边紧盯东突厥境内的一举一动。

    以张公谨精确洞察力和强大情报搜集能力,不停搜罗解析东突厥的军政变化,曾经在来去如风,动辄就荼毒一片的东突厥铁骑,从此在太宗眼里,渐渐没有秘密。”

    程知节停了片刻,突然古怪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看你小子,就有点像是张公谨的味道。”

    你才张公谨,你们全家都……

    等等。

    苏大为脑子一闪念,程知节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啊。

    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难道李治,真想把我当高宗朝的“情报头子”来培养?

第三十七章 波澜壮阔

    苏大为愣在当场,大脑飞速运转着,在消化着程知节说的这番话。

    不过,程知节打开了话匣子却没有收手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似乎意犹未尽道:“接着说征东突厥之事……

    一边盯着东突厥的同时,太宗也开始施以妙计,派细作潜入突厥,对其分化瓦解。

    东突厥的二号人物突利可汗,从跟我们互通书信往来,渐渐越走越近。

    就在准备反击草原之前,突利可汗送来表文,表示愿意归附。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长叹一声说:非穷困,肯如此乎。

    从那时起,我老程就知道,曾经强大的东突厥,离衰败不远了。

    除了对突利的拉拢,我们的细作也渗透到东突厥治下的各部落里。

    东突厥东部的契丹等部落,很快归附了我们,东突厥西北部的薛延陀汗国,也绕过大半个草原来到长安朝见,变成大唐册封的‘真珠毗伽可汗’。

    一统草原的东突厥汗国,在大决战开始前,就已经被太宗步步为营的谋划,瓦解成一盘散沙。”

    听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后世伟人说过,自古能将军者,无出李世民之右。

    这位大唐太宗皇帝,端的是好手段。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原来兵书上说的东西,具体是这样用的。

    程知节说的这些,不但没让苏大为产生对西突厥的顾虑,反而让他生出些热血沸腾之感,真恨不得生在太宗的时代,随着太宗挥鞭,将曾经欺辱大唐的那些异族,逐一踏平。

    “大总管,既然如此,我们何不……”

    “你小子别废话,听我说完。”

    程知节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到了贞观三年八月,一直负责对突厥情报的张公瑾,传回一个重要消息:突厥频年大雪,六畜多死,国中大馁,颉利用度不给,复重敛诸部,由是下不堪命,内外多叛之。

    张公瑾说,此时大唐出兵,有六大必胜理由。

    到这个时候,太宗方说,可以出兵了。

    此战,我大唐以倾国之力,发动十余万大军,分六路出击。

    第一路大军,灵州大都督、驸马都尉薛万彻为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燓国公段志玄为副总管,绕道攻突厥后方,并监视刚归顺的突利可汗。

    第二路大军,检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行军总管,卢国公,也就是我老程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驻守幽云地区,截断颉利可汗东逃之路。

    第三路大军由礼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为行军总管,甘州刺史张宝相为副总管,进攻突厥西部,截断其西逃之路。”

    说起李道宗,程知节的脸上神情微微一黯。

    前两年因为房遗爱谋反案,李道宗等一大批军中功臣宿将,或杀或贬,或流放。

    沉默片刻,程知节深吸了口气,接着道:“第四路大军,以华州刺史、霍国公、驸马柴绍为行军总管,胡国公秦叔宝为副总管,任务是沿黄河挺进,从侧翼与李靖和李勣率领的主力呼应,合围突厥主力。

    第五路大军,由并州都督、英国公李勣为行军总管,代州都督、邹国公张公瑾和岷州都督高甑生为副总管,任务是率领主力大军直攻东突厥心腹重地,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停了一停,程知节郑重的道:“第六路大军,以兵部尚书、代国公李靖为行军总管,鄂国公尉迟敬德,匡道府折冲都尉苏定方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率领中军直捣位于云中和马邑的突厥汗庭。”

    说到这里,他重重一拍大腿,叹道:“这一战,堪称我大唐立国之战,将星云集,府兵精锐尽出,从庙算,到临机指挥……这样的巅峰,不会再有了。

    人生能有这样一战,值了!”

    从口里爆喝出最后一句,程知节像是化作了雕像般,双手撑着桌案,久久不发一言。

    而苏大为,也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时无语。

    良久,苏大为莫名感概道:“大总管,您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吹捧自己吧?”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老程不是名将?”

    程咬金大怒,挺起胸膛,随手就想抄起桌上东西掷过去。

    苏大为赶紧摆手道:“名将,卢国公绝对是名将中的名将。开国名将到现在,还能有你这身手和精神头的,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还差不多。”

    程咬金抚了抚虎须,呲牙一乐:“比起秦琼那病虎,还有尉迟恭那一身伤病,老夫这身子骨,还成。”

    说到这里,他又一瞪眼:“老夫费了这么多唇舌,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没有?”

    说完,又小声嘀咕道:“这都是兵法不传之秘,便宜你小子了。”

    “大总管,你是说,我们要分进合击,给西突厥来个……”

    苏大为话没说完,暴怒的程咬金抄起手里砚台就砸了过去:“分你个屁!老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灭东突厥我大唐从庙算到倾国之力,开国名将倾巢而出,现在咱们是什么阵容,手里几个人?就想灭人国?”

    苏大为一缩脖子,这砚台从帐蓬帘门嗖的一声飞出去。

    外面不知哪个倒霉蛋被砸中,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程咬金用力一拍桌子,喝道:“打仗就是打钱粮,你觉得我们这这几万人,钱粮够吗?事前有庙算吗?有天时地利人和吗?年纪轻轻,毛还没长齐,就想学人来一波平推,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还不快滚出去,再妄议军略,老程也不讲情面,推出去三十大棍。”

    病虎发威起来,也还是老虎。

    程知节这一声怒吼,双目圆瞪,发须戟张。

    这一瞬,他身上再无半点惫懒,取而代之的,是千军万马中浴血杀出来的气势。

    苏大为只觉得一股沸腾如火般的血气,扑面而来。

    他不禁后退了半步。

    还没等开口,就感觉帐帘一掀,有人从外面挟着寒风走进来。

    “哎,你怎么来了?”

    程咬金瞬间变脸,堆起满脸笑容。

    这个笑容,好像欠人钱了。

    苏大为暗自腹诽,转头一看,正好看到脸色铁青的苏定方,走进来。

    他的目光带着威棱,在帐内一扫,开口第一句:“刚才谁拿砚台掷的?”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看他手里捏着的半片碎砚,再看看苏定方额角渗出的血渍,心态差点没绷住。

    可怜大唐名将,居然被程老魔一记飞砚给暗算了。

    难怪程大总管居然怂了。

    可惜他这点幸灾乐祸的小心思才刚起来,就见程知节站起身向自己一指。

    “是他,苏大为干的,你不知道,这小子可狂了,仗着跟咱有点交情,无法无天了都,你看把人苏总管头砸的,还不快向苏总管道歉!”

    程知节一边装模作样的说着,一边向苏大为悄然打着眼色。

    可惜,苏大为完全不吃他这套。

    他很“老实”的向苏定方道:“副总管,方才大总管冲我发火,拿砚台砸我,不想误伤到副总管。”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再看向程知节,眼神变得很冷。

    “哎,定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么看着我做甚,难不成你信他不信我?你不信我老程为人吗?”

    “呵呵。”

    苏定方轻笑两声,颇得嘲讽之精髓。

    这让程知节面皮有些挂不住。

    他恶狠狠的瞪了苏大为一眼,那眼中的威胁之意很明显。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一拍大腿:“就算是我砸的,那也是失手,又不是故意的,难道你还想问罪不成?”

    “不敢。”

    苏定方向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属下过来,想问问大总管接下来的方略。”

    “嗯?”

    程知节的眼神微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怎么,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天寒地冻,随时可能大雪冰封,现在一动不如一静。”

    “大总管,这些我都知道,可劳师远征,空费钱粮,这仗不应该是这么打的。”苏定方说得很慢,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这让站在一旁,本来只想打个酱油的苏大为看傻眼了。

    难不成,这大军的一二把手,今天要在中军大帐里刚起来。

    苏大为脑中仿佛闪过一副画面,狂风暴雨中,一个娇弱无力的声音在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他甩甩头,把这种荒谬的联想抛过一边。

    定睛细看,苏定方已经大步走到程知节面前,距离一尺站住。

    “虽说节气不对,但并非无所作为,大总管,请拔三千人予我。”

    “苏定方,你想做什么?”

    程知节身体绷紧,语气微有些变化。

    他这是,认真了?

    不像刚才的嘻笑怒骂,这程老魔头,在苏定方的压力下,第一次露出认真的表情。

第三十八章 战神苏烈

    程知节,后世多以戏剧形像,混世魔王程咬金传世。

    苏定方……

    苏定方那个戏剧形像完全是反派,那个就不提了。

    真实的程知节虽然不如李靖那种超一流名将耀眼,但能被李世民挑中的人,又岂能是草包?

    乱世之中,都是一刀一枪拚杀出来的。

    没本事的人,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虽然正史罕有记载程咬金用兵,但从刚才跟苏大为的一番话,这个人,对太宗用兵之法,如掌上观纹般。

    纵使不是超一流,那也是准一流的名将。

    至于苏定方,就更不用说,在高宗朝,李靖这些人都故去后,他就是最强的军神。

    没有之一。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堪称高宗朝最强战神。

    苏大为现在纯粹是看戏的心情。

    刚才程知节那番话,他始终觉得是在托推,什么叫不适合用兵,什么叫没有天时地利,那得看是谁。

    如果是苏定方,程知节那番话便不好使了。

    历史上,苏定方可是有几千破十万的记录的。

    倒要看看程老魔头,再怎么糊弄。

    其实很明显,虽然一路上苏定方隐忍不发,但以他的用兵性子,性烈如火,龟缩绝对不是他能忍受的。

    程知节的乌龟战术,与苏定方用兵侵略如火的风格,迟早会爆发一场冲突。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沉默。

    大帐中,程知节与苏定方好似斗鸡一般,瞪着对方,谁也没有再开口。

    但是沉默中,却像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对峙,在碰撞。

    苏大为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他仿佛听到空气中有金铁交鸣之音。

    不,那是宝剑出鞘的锐声。

    就在这一瞬,苏定方开口了。

    他将手里半截残砚往桌上轻轻一放:“大总管,你知道我,从贞观年间到现在,二十多年没真正掌军了,宝剑出鞘,总要见血。”

    “定方,你的用兵之能,我们都知道,不需要证明自己了吧?”

    程咬金放缓了语气,伸手将半截残砚推开:“再说你不是才从辽东回来嘛。”

    “辽东那次,除去往返,满打满算也就不到半个月,他们坚壁清野,我没等到战机便被陛下召回了。”

    苏定方平静的道:“东突厥在我手里灭了,我相信,西突厥也将在我手里灭掉,我有这种强烈的预感,这是我的宿命。”

    “定方,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程知节有些不耐烦的挥手:“随时可能大雪封山,现在哪都别去,咱们这次出征,只要不折损,就是胜利。”

    “我要三千人,只要三千骑。”

    苏定方仿佛没听到程知节的话,执着的道:“给我三千骑,我将踏破西突厥王庭,把阿史那贺鲁带回来。”

    “苏烈!”

    程知节的音量提高了几分,称呼也不同了。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用兵……”

    说出这句,他自觉语气有些冲,稍微缓了缓接着道:“从贞观年间到现在,我大唐征战不休,府兵疲惫不堪,你去下面看看,看看外面那些兵士,有几个想打仗,愿意打仗的。”

    停了一停,他才语重心长的道:“定方,时移世易,现在,不是开国的时候了,大家都已经倦了。”

    “大总管!”

    苏烈的语气也一下子提高几分:“我大唐开国到现在,不过数十年,现在说倦,未免太早了,我们可以倦,那些敌国,高句丽、西突厥可没有疲倦。

    难道太宗留下的遗志,到我们手里,还不能完成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

    苏大为看看苏定方,再看看程知节,从两人的眼里,都看到了血丝。

    不妙,好像都认真起来了。

    也不知程知节为什么这么坚持,难道西突厥真这么强,不可战胜?

    还是真的因为天气原因,想等到开春再动兵?

    “定方,我们都是知兵的,要打,就一定要打顺风仗,如今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下面士卒也厌战,则人和也不在我,这种条件,怎么能打?”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身体略微前倾,神情极为肃穆。

    这个时候,他才展现出做为一军主帅的眼光见识。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这些都是太宗和卫国公的用兵精要,难道你都忘了吗?”

    苏大为看了看他,仿佛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程咬金。

    兵法谋略大家?

    呃,刚才说的好像都是《孙子兵法》里的话。

    不过如果结合之前程知节所说,灭东突厥那一战,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庙算,先胜而后求战。

    战机……

    有点东西啊。

    苏大为听得若有所悟。

    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

    “那是,老程我打了一辈子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咳咳。”

    吹牛吹到一半,突然想到这话有点影射太宗的嫌疑,程知节赶紧收口,剧烈咳嗽起来。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有一,便不会败太惨,有二,便有了胜算,如果三者齐备,那便可以摧枯拉朽。”

    说着,他又伸指朝帐外指了指:“而且不怕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等着不是没有意义。

    此次出征,展现我大唐的实力与决心。

    保证我们通往西域的商路。

    威慑、压服那些墙头草的部族,让他们不敢全心倒向西突厥,便是有功。

    另外,我已经征召了其他部族的人,让他们做我大唐鹰爪,等到开春后一起对西突厥用兵。

    此消彼涨,自然更有胜算。”

    征召其他部族,意思就是让臣服于大唐的蕃属部落,出兵出人。

    当然,都是自带干粮,大唐不出钱。

    这就是宗主国的威势,一句话,各部族便乖乖配合做仆从兵。

    当年王玄策能借兵灭中天竺,正是凭此。

    以极少的大唐府兵,配合大量的异族仆从兵,是大唐在西域用兵的一惯做法。

    有时甚至只有主帅是唐将,底下全是异族仆从。

    这种模式,其实是跟突厥人学的。

    突厥做为横贯草原和东西的霸主,压服无数部族,其威势和影响力一直可达后世的中东。

    这一路上的小部族,都得听霸主的号令,凡战,都要出兵做突厥的仆从。

    苏大为听得程知节所说,细细一品,顿觉得大为有道理。

    西突厥汗国,现在就算再怎么势力缩水,十几万控弦之士还是有的。

    再加下底下一堆仆从部落,紧急情况下爆兵数十万,也不是不可能。

    而大唐这边,这次一对比,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以大唐军制,凡战,三名战兵,配一名后勤辎重兵。

    此次作战,真正的战兵只有三万,后勤一万余人,其他七拚八凑,满打满算,也就四万余人。

    如果能征召到足够多的仆从兵,倒是能增加不少实力。

    就在苏大为这么想时,只听苏定方平静的道:“大总管,等各族征召的人手到了,阿史那贺鲁只怕早就得到风声跑了,

    永徽二年,阿史那贺鲁与处月、处蜜、姑苏、歌逻禄、卑失等五姓背叛我大唐,侵犯延州,攻陷金岭城和蒲类县,杀死抢夺几千人。

    陛下任命契苾何力、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候将军薛孤吴仁为副总管,征发秦成岐雍府兵力三万人,以及回纥五万骑兵讨伐西突厥。

    同年十二月,处月部酋长朱邪孤注杀死唐朝招慰使、果毅都尉单道惠,据守牢山。

    永徽三年,契苾何力与梁建方等人在牢山大败处月部,虽然赢得一场天大胜,但终究被阿史那贺鲁逃走了。

    西突厥也得以死灰复燃。”

    说到这里,苏定方缓缓道:“若只是杀伤一些部民,放走了西突厥可汗,则年年征战,糜费更巨,如此,才是最大的失败。

    以我之意,越是大雪封山,越是出其不意。

    阿史那贺鲁决计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出击,此时若动手,很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最后几个字,苏定方可谓是掷地有声。

    这正是他一生用兵的精髓写照。

    大唐名将很多,除去卫国公李靖,真正能做到用兵如闪电,速战速决,以极小代价取得决定胜利的人,不多。

    苏定方正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兵法,承自李靖。

    李靖用兵可谓深合《孙子兵法》,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学到了侵略如火。

    穷追猛打,快进快出,突击斩首,快若闪电。

    这正是他的作战风格。

    至于程知节,这么多年观摹李靖和太宗李世民用兵之道,似乎也悟到了点东西。

    那就是,不动如山。

    “先胜而后求战,现在战机未到,我身为大总管,不能拿手下兵卒性命冒险。

    突厥人是这么好抓住的?

    这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他们来去如风,信奉萨满教,视死亡如归途。

    真要拚个你死我活,把手下兄弟们都拚光,这是好的选择吗?”

    从程知节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气势,他坐在那里,气血沸腾,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

    而苏定方,毫不畏惧的与其对视,缓缓的道:“考虑大局,那是为帅者的责任。今我为副,只用考虑如何把仗打得漂亮,如何将阿史那贺鲁这个根子铲去,令我大唐,不必再为西突厥劳师远征。”

    苏大为站在一旁,一时听得呆住了。

    可以说,当世不会有任何人,有这样的机会,听这两位大唐开国名将,将自己的作战思路,战略意图,这般掰开了揉碎了摊开在面前。

第三十九章 事发突然

    帐蓬内的气氛正在僵持。

    突然,帘帐一翻,又有人闯了进来。

    “出事了!”

    一股寒风混合着焦急的喊声一起传过来。

    “滚出去!”

    程知节对着那人一声吼。

    苏大为抬头一看,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进来的赫然是苏庆节。

    他先是向着大帐中的程知节行礼,接着急道:“斥侯营发现一些情况。”

    “嗯?”

    程知节手里抓着桌上的镇纸,本来想扔过去,强行忍住。

    他的虎目微微眯起,暗扫了一眼苏定方:“什么情况?”

    苏庆节与苏大为对了下眼神,听到程知节询问,忙道:“昨晚有人窥探我军,斥侯营出了一伙人去追查,结果走失了三个,现在找到两个。”

    一顶洁白的帐蓬,原本属于辎重营,现在临时被用来停放尸体。

    两名唐军斥侯,现在就躺在营中,尸体早已冰凉。

    程处嗣此时就站在帐中,看着营中两名年长的斥候在验尸。

    “校尉,这两人是被人从后面摸上,一人被折断了手臂,另一人被击打过脖颈,不过看力度,击颈的应该不致命,只是留下淤青。”

    “之后这两人应该是被拖到角落进行了审问,最后……”

    这名斥候喉头哽咽了一下:“他们俩被人用利刃割断喉,又剥去了全身的衣物。”

    “他们剥这两人的衣服做什么?”程处嗣的声音压抑着一股怒火。

    “莫非是在羞辱我军?”

    “这……”

    两名验尸的斥候闻言不由一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帘帐被人从外面掀开,凌厉如刀的西北风,带着几个杀气腾腾的身影,一起走入大帐。

    程处嗣转头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阿耶程知节,一身甲胄,手按腰刀,脸色铁青,下颔的虎须根根戟张,显然愤怒已极。

    稍落他半个身位的是副总管苏定方,他面沉如水,看起来冷静异常。

    但是从他的双眼里,可以看到隐藏的怒意。

    这怒,如平湖惊雷般,蛰伏着,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见过大总管,副总管。”

    军中自然不是叙私情的地方,程处嗣带着两兵,忙向程知节及苏定方行礼。

    抬起头时,又看到跟着进来的苏庆节及苏大为两人。

    “有何发现?”

    程知节一抖身后黑色的披风,语气里,仍在压抑。

    他想求稳不假,但他也是大唐将。

    大唐如今的局面,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唐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横扫四海方,灭国无数。

    这军魂,是用铁与血铸出来的。

    但凡强军,必有其骄傲。

    这是任何敌人也不可折辱的。

    程处嗣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道:“因为出了昨夜的事,我们斥候营今天特意加强搜索,在离大营约二十里的地方,金山脚下,发现这两人被敌人剥光衣甲,抛在山石间。

    兄弟们把他俩尸身带回来,我忙命人查看,应该是被敌人审问过后,断喉剥光衣服。”

    “他们剥斥候的衣服做什么?为了羞辱我军吗?”

    程知节,问出和之前程处嗣同样的问题。

    “这……”

    程处嗣眼神向身后的老兵看去,可惜无人敢应。

    都知道程知节的脾气。

    杀人便罢了,两军相争,生死由命。

    但是杀了人还剥去衣服,这是**裸的挑衅,羞辱。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其他部族,尊重死者,是各族都有的习俗,通常最多剥去衣甲,拿走武器,没说连贴身裘衣都不留的。

    而且抛尸在山脚下,如此醒目,分明就是要给人看的。

    这岂能不让人联想。

    程知节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水来。

    那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节奏。

    “羞辱我老程可以,但是羞辱我军,嘿嘿……老子不发威,真当是病虎不成?”程知节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的苏大为,上前两步,开口问:“发现尸体的现场是什么情况?”

    “呃?”

    程处嗣下意识看过来,一脸迷惑。

    “我是问,现情的情况,看是否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苏大为接着问:“我做不良帅的时候,也接触过长安有名的杵作,学了点堪察现场的皮毛。”

    “哦。”

    程处嗣点点头,转头向身后两名老兵看去:“你们说。”

    两名老兵脸色微变,面皮涨红了,努力搜肠刮肚的回响,只能勉强应道:“那是金山脚下,都是光秃的石头,两人就赤条条的躺在地上,并无……似乎并无其它可疑之处。”

    苏庆节在一旁,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苏大为,暗自嘀咕:阿弥这是把两名斥候之死,当做案件来处理了?可这两军交战,斥候交锋,死伤难免,这两斥候之死还有什么疑点吗?

    苏大为向程知节和苏定方道:“大总管,副总管,请容我看一下这两名斥候的尸体,或许能有所发现。”

    程知节扫了一眼苏定方,见他没反对,点点头:“你看看吧。”

    苏大为谢过,又向程处嗣点点头,这才走上去。

    军中等级分明,等别是上官在面前,若不打好招呼,难免有簪越之嫌。

    他在军中几个月时间没白待,对军中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

    军中学的都是杀人之术,论侦察敌情,或潜入敌后,或后勤配给,或制订战法,有的是厉害人物。

    但偏偏,军中没有专门的杵作。

    像眼前两名年长的斥候,也只是擅于通过伤口来做判断,特别是擅开判断刀伤。

    对于杵作刑名那一套,却是知之不详。

    苏大为上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这两人……有些蹊跷。”

    “怎么?”

    程处嗣有些着急:“他们不是被人割喉吗?还有什么蹊跷?”

    “割喉是割喉,但割喉也不是那么简单。”苏大为蹲下来,一边检查尸身,一边喃喃自语。

    程处嗣心急火撩,都快抓耳挠腮了,若不是顾忌程知节和苏定方这两位在场,定要抓起苏大为问个明白。

    苏庆节心里一动,也快步上去,蹲在苏大为身边,细细观察。

    片刻之后,他的神情一动。

    似有所悟。

    “你发现了?”

    “确实……”苏庆节眼中闪过阴霾:“为何要如此?”

    “一件事反常,必然有它的理由。”

    “反常不代表事情是错的,只代表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真相。”

    历史轮回何其荒谬。

    在长安,苏庆节身为万年县不良副帅。

    苏大为长安县不良副帅。

    两人既是兄弟,又是暗中竞争的对手。

    却不曾想,在离长安数千里之外,在这草原异域中,两人却有了联手合作。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你们两个,别打哑迷了!贼你妈,把人急死了!”

    程处嗣不顾自家阿耶在前,跺脚大喊。

    还没吼完,脑门上被程知节狠狠一巴掌抽上。

    程处嗣脑袋往下一沉,晕了几秒,抱着头一脸郁闷的看向程知节:“阿耶,你打我做甚?”

    “闭嘴,不懂就少说多看。”

    程知节冷哼一声,转头向苏大为和苏庆节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苏定方在一旁,倒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不发一言,只是目光盯着眼前的斥候,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思。

    “大总管,副总管,他们俩不是死于割喉。”

    苏庆节抬起头来,看了苏大为一眼道:“若是割喉,必有颈血喷溅,但这两人尸身却很干净。”

    程处嗣道:“或许是喷在衣服上了,然后被人剥了衣服,所以……”

    “不会。”

    苏大为摇头,他站起身,向程处嗣和程知节等人道:“如果是那样,脖颈上也会有血,不是这个样子,何况,如果敌人要他剥他们衣甲,割喉也容易弄污衣服,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一旁的一名年长斥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就奇怪,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杀人,按我们的习惯,扭断脖颈就好,若是割喉,衣甲多半就不会碰了,最多拿走兵器。”

    程知节眼中光芒一闪:“既然要剥衣甲,便不会弄上血污,杀人不流血的方法有很多……而这两人衣甲被剥,却又是割喉,而且还没有颈血喷溅。”

    苏庆节也站起身,他先是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向程知节叉手道:“所以割喉并不是真正的死因,只是掩饰。”

    程处嗣一脸惊骇莫名:“掩饰什么?只是杀两个斥候,难道还有别的阴谋不成?”

    苏定方这时终于开口了,他先是看了看苏庆节,接着向苏大为道:“阿弥,说说你的推断。”

    虽然苏庆节也反应过来,但明显苏大为的思路更快半拍,最先发现异常的也是苏大为。

    此人能从一点细节里察觉有异,见微知著的本事颇为不凡。

    难怪能在长安连破大案,落入陛下眼中。

    苏大为也不推托,沉吟道:“我看这两人关节不僵,身上尸斑也不甚显眼,依我之见,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时辰。”

    “说下去。”

    “从昨晚他俩失踪,到时亡的时间,可以推断有差不多三个时辰。”苏大为抬头看向程知节等人。

    “如此一来,在下有三个疑问。”

第四十章 迷雾

    苏定方、程知节,苏庆节和程处嗣,还有那两名年长斥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伸出一根食指:“第一个疑问,抛尸地点,为何是金山脚下?”

    程知节等人不由一愣。

    苏庆节的眉头皱起来,这个问题他还没曾想过。

    耳中听到苏大为继续道:“如果对方想要藏尸很容易,随便扔到树丛茂密的地方,或者干脆挖个坑埋了,我们几乎不可能找到。扔在金山脚下,乱石堆中,这实在太过显眼了。”

    苏定方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继续说。”

    “第二个疑问。”

    苏大为竖起第二根手指:“这两人在割喉以前,就已经死了,死亡手法暂时未明。那么,对方对死人补刀割喉目地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来,再次引起所有人的深思。

    帐内的气氛一时为之凝重。

    就连程知节,在这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可是现在听苏大为接连说出两个疑点,他也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忍不住便开口道:“第三个疑问是什么?”

    苏大为竖起第三根手指:“昨晚走失的一共三名斥候,其中一人是第三伙伙长,我看过了,他不在死者里面,那么他现在……不对!”

    苏大为脸上突然变色。

    刚好,苏定方也向他看过来。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脸上,闪过一抹惊愕:“莫非……”

    苏定方的眉梢、发鬓,根根须发飘舞,眼中精芒爆射。

    似乎他已经和苏大为想到了同样的答案。

    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眼中光芒闪烁,握腰刀的手又紧了紧。

    一直皱眉苦思的苏庆节,嘴里发出啊的一声,用力一拳击在掌上。

    他向程知节看去,急声道:“突厥人的衣甲,与咱们大唐制式不同,他们要唐军的衣甲做什么?难……大总管,末将请求立刻封锁营门,逐营点检。”

    程处嗣看看苏大为,再看看其他人,愕然道:“难道他们还想混进我军大营不成?”

    刚开口时他还没太当回事,等最后一个字说完,程处嗣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换唐军的衣甲,混入唐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从昨晚三名斥候失踪,到现在发现尸体,时间过去四个半时辰,对方完全有时间可以从斥候嘴里问出营中切口。

    唐军大营的口令是每十二个时辰换一次,时间足够。

    其次,剥掉衣甲就是为了换装。

    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补刀割喉呢?

    苏大为的第二个疑问现在也有了答案,就是为了故意将人引到错误的路上。

    误以为两名斥候是被割喉死,而忽视了其它疑点。

    苏大为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还有疑问没有完全解开,我再想想。”

    程知节发出一声吼:“来人。”

    帐帘掀开,守在帐外的两名亲兵进来,向程知节叉手道:“大总管。”

    “传我军令,封锁营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诺!”

    目送两名亲兵出去,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现在如何做?”

    该不会真要查营吧,唐军上下四万多人,真要全查下来,一顿鸡飞狗跳。

    且不说耗费时间,若是抓到人还好,万一没抓到,这脸可丢大了。

    程知节用兵老成持重,还想最后问一下苏大为的意见。

    苏大为还在苦思,一旁的苏庆节眉头一挑:“大总管,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末将建议,立刻派人逐营点检,对了,还有昨晚抓到的那两人。”

    “昨晚抓到的那两人,有问题。”

    苏大为终于抬起头来,脸上表情复杂:“能做出这种举动的,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仆从,若我所料不错,这一次咱们的对手,只怕是突厥狼卫。”

    突厥狼卫?

    所有人心中一惊。

    但一细想,却又觉得大有道理。

    能设伏抓住唐军斥候,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出故布疑阵的法子,而且敢于换上唐军衣甲,其心思之细腻,其胆魄之大,还有手腕之狡猾,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人。

    只可能是突厥狼卫。

    狼卫,于突厥人,便是突厥大汗身边的贴身近卫。

    就好似天子身边的千牛备身。

    而突厥狼卫,更肩负了刺探敌情,潜伏,敌后破坏,保护可汗,等多种职能。

    就像是后世特种兵一类的存在。

    苏大为自从上次长安突厥狼卫引发一场大乱后,便一直有留意狼卫这个群体。

    查到的资料越多,便越是惊叹。

    这支力量,伴随着突厥的崛起而强盛,又伴随着东突厥的灭亡而凋零。

    如今,西突厥实力也大为萎缩,远不及突厥汗国最强大之时。

    连带着突厥狼卫都好似消声匿迹。

    但苏大为明白,他们从没有真正消失过。

    在西域,在河西走廊,乃至在大唐蕃国和长安,他们一直时隐时现。

    无数的事件背后,都有这支人马的身影。

    就好似幽灵一般。

    被苏大为一提,程处嗣醒悟过来,他口中喝道:“贼你妈,一身唐军装扮,再配合口令,营中数万兵丁,岗哨不可能记住每张面孔,我现在就过去……”

    他急起来,都顾不上和程知节说一声,急吼吼的向帐外冲去。

    便在一掀帘子,冷不防外面也有一人冲进来,厉声道:“大总管,程校尉,出事了!”

    程处嗣差点和他撞上,忙退后几步,定睛一看,却是阿史那道真。

    “出了何事?”

    程知节大步上来,大手一挥,将程处嗣“蹬蹬蹬”的扒拉到一边。

    阿史那道真忙叉手道:“回大总管,昨晚我们斥候营抓到的两人……”

    死了!

    苏大为、苏庆节,苏定方、程知节和程处嗣,四人跟着阿史那道真来到关押俘虏的营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状。

    昨晚抓到的两名突厥人的探子,自称是回纥部落的人,现在,已是两具尸体。

    帐蓬里并无特别的异状,只有两名俘虏歪倒在地上。

    “谁先发现的?”

    程知节问。

    “是我手下一名斥候。”

    阿史那道真道:“他进帐看看要不要给这两人喝点水,免得渴死了,结果进来才发现不对。”

    “之前谁来过?”

    苏庆节急问。

    “是一个面生的兵卒,守帐的侍卫问了一句,他说是奉了大总管之命,过来看一下,侍卫便没多问。”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真要追责起来,是他手下的人疏忽了,他这个伙长,只怕要负连带之责。

    “不对。”

    苏大为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还有一个。”

    苏定方一抖身上白色披风,替他道:“我们死了两个斥候,被剥去两套衣甲,现在杀这两个突厥探子的只有一人,还有一个去哪了?”

    程知节转身,狠狠瞪了程处嗣一眼。

    程处嗣一脸莫名:“阿耶,呃,大总管,你瞪着我做甚?”

    “做甚?斥候营是不是你负责的?如今都被突厥人摸到我军营里来了,老子要是早几年,要把你吊起来抽筋剥皮。”

    他这一下发怒,声音如闷雷一般,吓得程处嗣脸色一白,似乎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突厥探子给老子找出来!”

    程知节一脚把程处嗣给踹了出去。

    一旁的苏庆节和苏大类、阿史那道真,看得都是一哆嗦。

    程老魔这脚是真踹啊,程处嗣嗷的一声直接飞出帐外了。

    程知节一脚把亲儿子踹出去,又冷冷扫了一眼苏定方还有苏大为等人。

    丢下一句话:“其它的事容后再议,先把突厥探子的事解决,我老程丢不起这个人。”

    狠狠一甩披风,大步走出去。

    苏定方欲言又止,摇摇头跟着出去。

    现在这个时候,再说出兵的事,估计程知节也不会理了。

    还是先把突厥狼卫揪出来吧。

    这事要是传出去确实没面子,居然被人摸到鼻子底下了。

    若不是苏大为机警,发觉有异,只怕那探子真要在营里长期潜伏起来。

    那结果……

    苏定方的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看来自太宗过世以后,大唐府兵确实疏于操练,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

    这种事在太宗时期,根本不可能出现。

    府兵……

    苏定方心事重重的走出去。

    苏大为和苏庆节对视一眼:“现在怎么办?”

    “贼你妈,我也不知道,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苏庆节两手一摊,将近五万人的军营,要想把两个探子揪出来,至少也得大半天。

    如今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程处嗣那边对各营各帐蓬逐一搜查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正想去检查一下两名突厥探子的尸体,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便在这时,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喧闹。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了帐蓬。

    一眼看去,只见副总管王文度与苏定方,居然正在争吵。

    大总管程知节,站在两人身边,脸黑得如锅底一般。

第四十一章 追踪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一起走上去,听了片刻,脸上俱都露出震惊之色。

    这真是出大事了。

    王文度那边,巡营完毕后,发现有人偷入他的营帐,并且翻动过他桌案上的卷宗和书信。

    本来他是急着过来通知程知节,结果刚好苏定方在场,一定此事,先前积攒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向王文度发出质问。

    质问这位副总管,为何如此疏于防范,怎么能让低人探子摸入营帐,而且翻阅了公文。

    究竟有没有丢失重要公文,或是失了什么情报,现在王文度还说不清楚。

    这事闹得简直一地鸡毛。

    情急之下,王文度也开始甩锅,指着刚走出帐的苏庆节道:“斥候营是苏庆节负责的吧?他怎么做事的?如何把突厥探子放进来了?这事要追责,先斩苏庆节。”

    “苏庆节有罪,自有大总管定夺,我决不偏袒。”

    苏定方身上腾起异样的气机。

    那是一种难以用文字描述的杀意。

    “但是副总管,你是否该先确定一下,到底失了什么公文,有没有被对方查到我军的重要情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应该派人把突厥人抓起来。”

    “够了!”

    程知节手按腰刀,用压抑怒火的声音闷声道:“还嫌丢人不够吗?真要让军营里的兵卒都看到?”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营内程处嗣已经带人去查了,只要突厥探子还在军营里,他们逃不掉。”

    这说法,就是替苏定方与王文度两人找台阶,缓和一下。

    但苏定方却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冷冷的道:“若是突厥人的探子已经不在营中了呢?”

    “嘶!”

    程知节出乎意料的没有发火,而是倒吸了口凉气。

    若真如苏定方所说,那唐军有麻烦了。

    王文度做为此次唐军副总管,其经手的情报,军略绝计不少,甚至许多重要的东西,只怕连苏定方都未必知道。

    假如被突厥狼卫发现这些情报,并顺利将情报传回西突厥汗庭,让阿史那贺鲁掌握这份情报,那结果不堪设想。

    王文度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居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

    “若我所料不错,副总管那里,应该有我军的战略意图,征召哪些部落仆从,作战时间,甚至可能都写好了给陛下的信吧?”

    这话出来,现场气氛一僵。

    苏大为也是嘴角一抽。

    这位大唐战神,苏烈将军,还真的不给人面子啊。

    这不摆明了当着大家面说,王文度是给陛下偷偷打小报告的人。

    不过,看王文度那表情,居然一个字都没回嘴,很可能,苏定方说中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及苏庆节。

    心中骇然想:该不会真的这么背吧?这王文度真的写了那样一封信,具明唐军战略及情状,要这信真的落入突厥人手里,那这仗还怎么打?

    苏定方的脸上显出一片赤红,那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他先说的时候,大概也没料到,王文度居然是这么个反应。

    显然是被说中了心虚。

    “大总管。”

    王文度和苏定方居然同时转头向程知节,喊了一声。

    只是这声音里,味道却不一样。

    苏定方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大总管,你该如何做?王文度遗失唐军情报,这罪名不小。

    王文度则是:我可是陛下的人,大总管,你得帮兄弟撑过去。

    “这……”

    饶是程知节这等人精般的人物,一时也是瞠目结舌傻眼了。

    这让他如何决断。

    正在苦思无计,一抬头看到一旁的苏大为,程知节眼珠一转,一招手道:“苏大为,你给老子过来。”

    “大总管。”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叉手道:“有何吩咐?”

    “嘿嘿,这事是你们斥侯营捅出来的,这屁股也得你们自己去擦。”

    程知节阴沉着脸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两人给我抓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你听明白了吗?”

    “大总管,我……”

    一旁的苏庆节忙上来行礼,意思是我来办这件事。

    不料话没说完,就被程知节一眼瞪回去了:“论办事,你俩差不多,但你没苏大为狡猾,这事交给他办,老子最放心,你有精力,就去帮程处嗣早点把营内的事弄清楚。”

    “喏。”

    大总管发话了,苏庆节也不敢去硬顶,只得抱拳退下。

    偷偷向苏大为看了一眼,那目光里,颇有恳求之意。

    意思是让苏大为带上他。

    要抓突厥狼卫这种热闹,怎么能少得了他吉祥狮子。

    不料苏大为完全没注意他丢来的眼神,而是一脸严肃向程知节道:“就算大总管不下令,属下也正有此意。”

    “哦?”

    程知节有些诧异,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王文度,和面皮微红的苏定方,目光再落到苏大为身上。

    “听你这么说,已经有成算了?”

    “确实有几分把握。”

    苏大为吸了口气道:“先前我说了三个疑问,我都找到答案了。”

    “说来听听。”

    苏大为的话,不仅吸引了程知节,就连苏定方与王文度,还有一旁的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也引起了兴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方才说的第一个疑问,突厥狼卫,为什么要杀了我们的斥候,还把尸体抛在山脚下,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属下认为,他们是故意的。”

    面对程知节眼里露出的疑惑,他接着道:“之所以故意让我们发现,其实也是为了转移视线,让我们顺着斥候之事,留意到他们的人潜进来了,从而疏忽另一件事。”

    “何事?”

    “我们斥候三伙的伙长,还在他们手上。”

    苏大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伙长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也不少,从他嘴里,也能套取不少情报了。依我猜测,现在那些人,应该已经押着伙长,开始翻跃金山,想去金山南的西突厥那里。”

    此话一说,苏定方、程知节脸上同时动容。

    苏庆节眼神复杂的看着苏大为,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

    阿史那道真则是张了张嘴,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不是苏大为提起来,大家几乎都忘记了此事。

    “第二个疑问,他们为何要故意伪装割喉杀人,这便是敌人的狡猾之处,故意留下此处破绽,让我们去盯着此事,把注意力落到营内。”

    “但这样不是对他们潜入的探子不利吗?”

    苏庆节开口问。

    “这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苏大为道:“我算过了,若是时间拿捏得好,他们便可从容的转移手中的斥候伙长,同时派两人换上我军衣甲潜入大营,等到我们发现那两名斥候尸体时,那两个探子,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如果我所料不差,潜入大营的突厥探子,只怕已经逃了。”

    程知节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握了握腰中刀柄,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你说的很有道理,然而现在说有个卵用,老子我只想知道,怎么抓住这些人。”

    “回大总管,请许末将带一伙人出营,我料他们人手不会太多,而且要想翻过金山北,往南面去,道路就那么几末,他们就算走,也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现在去追,我们有机会追上。”

    “行了,那就别罗嗦了,快去快回。”

    程知节大手一挥:“若是需要,你带两伙人都行。”

    “不必,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就带一伙人就够了。”

    唐军一伙,为五十人。

    苏大为说完,转头向身后的阿史那道真说:“就让阿史那道真带他手下斥候,随我一起去追这伙突厥狼卫。”

    “准了。”

    程知节说着,脸上露出阴险的笑:“不过阿弥,我可有言在先,若是你没追上他们,放跑了这伙人,就别怪老程不讲情面。”

    出了事,总得有人背锅,若苏大为办事不利,不能力挽狂澜,那说不得,程知节就得拿他顶锅了。

    毕竟,斥候营里,正职是他儿子程处嗣,副职是苏庆节。

    要顶锅,还是苏大为最合适。

    这便是程知节的潜台词。

    苏大为听了,面皮抽了抽,叉手道:“喏。”

    “事不宜迟,你速去。”

    程知节一抖披风,向自己的帅帐大步走去:“副总管,还有定方随我来,此次用兵方略,得重新计划一下了。”

    待三人方走,苏庆节冲上来一把攥住他的脖子:“阿弥,你怎么不讲义气!抓狼卫不带我,你只要说一声,带上我,举手之劳!”

    “狮子,你别急,你听我说。”

    苏大为忙把他手腕抓住,避免这家伙真的把自己脖子掐住。

    “你看,程处嗣在忙着查营里的突厥狼卫,天知道营里还有多少探子,这么多人,万一,我是说万一,还有潜伏的探子呢?你说以程处嗣的脑子,做事哪有你灵便?毕竟是从不良人历练出来的。”

    “这倒是。”

    听苏大为这么一说,苏庆节神色缓和下来。

    苏大为接着道:“而且比起追外面的突厥探子,咱们唐军大营岂不是更重要?大营,绝不容有失。”

    “你说得对。”

    苏庆节脸色一正,变得肃穆起来。

    这一刻,他仿佛感到一种浓浓的使命感。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必须留在大营里帮程处嗣,快去吧,我也要赶着出营了。”

    “好。”

    苏庆节长吸了口气,伸出拳头,在苏大为胸口轻捶了一下:“你话说得漂亮,我说不过你,总之……活着回来。”

第四十二章 心理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金山山脉。

    从远处看去,隐隐看到无数小点沿着山脊向上移动。

    那是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带着斥候营一伙五十人,在寻找突厥狼卫的踪迹。

    当听到苏大为念出那首《和张仆射塞下曲》时,阿史那道真不由有些惊讶。

    “阿弥,你还会做诗?”

    “咳咳。”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他会做个屁的诗,不过他会当文抄公。

    写这首诗的卢纶只怕还有数十年后才生出来,所以,抄就抄了吧。

    只求个痛快。

    看着这莽莽群山,想着千百年后的阿尔泰山,苏大为也只有念首诗发散一下心情了。

    “阿弥,这首诗说的是苏定方将军吗?”

    “啥?”

    “单于夜遁逃,说的就是苏定方将军雪夜奔袭颉利可汗吧?”

    “有道理。”

    苏大为赞了一声。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诗写的是什么故事,不过被阿史那道真一说,听起来还真是。

    “对了阿弥,你不想让苏庆节跟来,是因为这次会很危险吗?我看他最后还叮嘱你要活着回去,你们俩这情义,真令人羡慕。”

    “差不多吧。”苏大为笑了笑,没有多解释。

    实际上,此次行动,又何止是危险。

    深入敌境,追踪那些突厥狼卫,其中的凶险,绝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

    寒冬凛冽,在这片阿尔泰山脉中,苏大为他们的敌人,不止突厥人,还有恶劣的自然天气。

    阿史那道真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突然道:“那你带着我,就不怕我遇到凶险?”

    “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阿史那道真见状,哈哈大笑:“跟你开玩笑的,越是凶险,功劳便越大。”

    他回头看向自己那伙斥候,全是族里的突厥兄弟们,吆喝了一声,得到一大片回应。

    阿史那道真于是得意洋洋的看着苏大为:“有功劳挣,我们突厥人从不惜命。”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回他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外国人,满口我们外国如何如何,但实际上,却又以做为大唐人为荣。

    你看他为了大唐的事,连危险都不顾了。

    几千年后的人,是无法了解这些人的想法的。

    这个时代,似乎并没有特别强的民族概念,反正跟了谁做老大,就是谁一边的。

    投靠了大唐,那便是大唐人。

    突厥人本身也非是单一民族,在发展壮大过程中,不断吸纳草原上各族。

    所以常能在突厥人里看到各种肤色,相貌的人。

    既有白肤,亦有黄肤,甚至是黑肤。

    从阿史那道真嘴里听他提起这些突厥的趣事,倒让苏大为很是吃惊了一把。

    “这边有痕迹。”

    突厥人都是天生的猎手,一名前面探路的斥候喊了一声。

    众人加快脚步跟上。

    阿史那道真突然皱了下眉,伸手在头上的虚空挥动了几下。

    苏大为不禁诧异:“你做什么?”

    “风向不对了。”

    “风向?”

    只见阿使那道真抬头看看天色,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阿弥,我能说你乌鸦嘴吗?”

    “什么?”

    “要起暴风雪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现下已是十月,暴风雪,并不算意外。

    苏大为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坠。

    大雪一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的线索都会被掩埋,还怎么追那伙突厥狼卫?

    天色渐渐暗沉。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寻了一处避风的山洼,用随身带的毛毡取了木材做成简易的帐蓬。

    人还好说,随行的马却无法尽数遮挡,好在选的是避风的位置,暂时没有大碍。

    篝火在闪烁。

    耳中听到外面风雪呼啸之声。

    在夜色下,凄厉异常。

    苏大为盘膝坐在篝火前,陷入沉思。

    潜入唐军大营的两名突厥狼卫,按他的推断,必定已经逃出营。

    若是没逃,在程处嗣和苏庆节逐营搜查下,一定无所遁形。

    现在将整件事复盘一下。

    这伙突厥狼卫大概早就嗅到了风声,摸到唐军大营附近,在观察数天之后,他们决定抓个活口来套取情报。

    于是趁着夜色,斥候出营巡查时,设计抓了几人。

    抓人的时候,他们便想过可能会遭遇唐军追兵,所以留了些人手伏击阻截。

    然后其余的狼卫将抓到的三名唐军斥候带走审问。

    不确定他们问出了什么,总之那伙斥候的伙长,被狼卫留了活口。

    而其他两人被灭口。

    灭口之前,剥下了两人的衣甲,应该是从那时,就准备伪装成唐军混入大营。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惊讶于对方的胆色。

    这之后的事便清楚了。

    他们将两名唐军斥候的尸体抛在山脚下的乱石堆中。

    因为换着斥候的衣甲和令牌,可能天没亮便混入大营中。

    这之后,他们做了什么?

    是悄然刺探,还是蛰伏了下来。

    苏大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暂时将这个疑惑放下。

    顺着混入唐营的斥候这条线索继续推下去。

    连夜出营增援的唐军斥候抓回了两名突厥人的探子,那个时候,很可能潜伏的敌人,在营中已经瞧见了。

    他们没有立刻发难,而是选择时机。

    从结果来看,那两名探子也没完全说实话,或者,他们早就做过预案,一但被抓住,受刑不过,给一套假的说辞。

    天亮之后,斥候营再出动,寻找走失的三名唐军。

    可能在这个时候,那两名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才抓到机会下手。

    一人混进了关押俘虏的帐蓬。

    之所以杀人,是为了灭口。

    他自己有唐军的衣甲出去倒是容易,但是还想带着两名俘虏则不太可能。

    如果再对其他唐军下手,想再弄两套衣甲,则意味着要冒极大风险。

    唐军营内有巡营的兵卒,不容易瞒过。

    而且动手的话,万一失手这种风险也是存在的。

    所以杀掉两名俘虏,断掉线索,对突厥狼卫来说,最简单。

    另一人,则趁这个时候,潜入了王文度的大帐。

    看来昨夜一定摸清楚了唐军主帅帅帐的位置。

    大总管程知节一直在帐中,没有出去,而且帐外亲兵把守森严。

    只有王文度,在天亮时带着所有亲卫大摇大摆的巡营,这就给了潜入的狼卫机会。

    苏大为在脑中仔细推演,觉得大致应该如此。

    再继续想下去。

    当外出搜索的斥候将两名唐军尸体带回来时,天已经大亮。

    潜伏的突厥狼卫应已得手。

    他们说不定那时便悄然出营了。

    对,这有一个时间差。

    等苏大为他们从尸体上,推出敌人可能混入大营,程知节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时,对方必定已经逃出营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又一次捏了捏眉心。

    没有继续往下推演,而是想起另一个问题。

    假如把自己代入到潜入唐军营的突厥狼卫角度,潜逃出去,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一直混在大营中呢?

    比如给唐军的军马下毒,又或者放火制造骚乱?

    但苏大为随即摇头,把这个推想放下。

    不现实。

    如果是两军已然交战,这样做引发骚乱是有用的。

    但现在,大雪封山,唐军与西突厥的真正较量,只能放在开春后。

    这么长的时间里,突厥狼卫不可能在唐营里潜伏住。

    不明唐军军制,而且不断会有人巡营,迟早会露出马脚。

    甚至随时会被发现。

    徒劳无功,这条选项放弃。

    那么最有利的,便是趁唐军发现之前,搜寻一切有用的情报信息,传回西突厥,为开春后的决战,提供情报支撑。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至于抛尸在山脚下,让唐军容易发现也有了合理解释。

    因为这事迟早瞒不过去,哪怕唐军没找到失踪的士兵,也会提高戒备。

    与其如此,不如故意让唐军发现,引开视线。

    噼啪!

    眼前的篝火跳动了一下,火中的木柴发出一声炸响。

    这让苏大为心里一惊。

    也是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次面对的敌手,非常不简单。

    从这一系列的操作来看,对方简直是心理学中的节奏大师。

    化装唐军混入唐军大营,说起来简单,其实却并不容易。

    对方整个动作下来,分三个步骤。

    第一步,先设计抓住唐军斥候。

    第二步,利用斥候的失踪,将唐营侦骑吸引向外搜索。

    利用这个时机,掩护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

    第三步,当发现斥候尸体的唐军侦骑,将尸体带回来,注意力全落在营内时,潜入者,却趁着这个空档逃出,带着从王文度处获得的情报,以及那名伙长做“活口”,向着金山南脉西突厥王庭方向逃遁。

    这每一步,显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就算唐军派人追赶,一来山路难走,难以寻找线索。

    二来,就是这场暴风雪,等于将原来的道路和一切线索全都抹去了。

    想在这种情况下追上这伙突厥狼卫,难度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真是个厉害的对手。”

第四十三章 看不见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木柴折成比较好烧的小木条,扔到篝火里。

    听到苏大为说的话,他诧异的问:“阿弥,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次咱们的对手,那伙突厥狼卫很厉害。”

    苏大为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向他说了一遍。

    “你有没有觉得,从昨晚斥候失踪时开始,我们便落入他们的算计中,每一步都被他们抢在前头。”

    “哪有你说的那么神?”

    阿史那道真嗤之以鼻:“真要这么厉害,难不成连我们追击他们,都能提前料中?我倒不信……”

    话没说完,他添柴的动作突然一僵。

    扭头看向苏大为时,彼此的眼中,都透着凛然之意。

    “并非不可能。”

    “从已发生的事,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一定是个高手,非常善于揣摩人心,并且利用时间差。”

    “不要说这么复杂的。”

    阿史那道真将手里的柴,轻轻往火里一掷。

    火光收缩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明亮。

    “你就说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吧?”

    “容我想想……”

    自己手下的伙长,不能不救。

    王文度遗失的情报,也一定要追回。

    苏大为伸手捏着眉心:“今夜大雪,是哪里都去不了了,他们也一样,此刻,想必这伙突厥狼卫也正困在金山山脉某处,让我先把思路整理清楚,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出发前,大总管可是说了,此次是军令,若不能抓到那伙突厥狼卫,我们都得受军法。”

    阿史那道真说了一句。

    山洼里,连同其余五十名斥候,人人都沉默下来。

    程知节虽然平时嘻笑怒骂,但在行军法上,却从没有手软过。

    进兵途中,有名后勤官运粮延误了日期,头颅便悬于旗下。

    自己这一伙斥候,从出发一刻起,便只有两条路——

    要么成功,

    要么,死。

    凝视着跳动的篝火,苏大为再一次陷入深思。

    从已知的线索来看,这伙突厥狼卫手段狠辣,智商极高,很擅长利用人的心理盲区,创造对自己有利的环境。

    想要在现在这种环境下,在茫茫大雪,在阿尔泰山里抓到他们,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呼呼~

    寒风凛冽。

    篝火闪烁着,火光越来越弱。

    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是针一样扎着皮肤。

    一只脚用力踢了踢旁边的另一只脚。

    随着含混不清的嘟囔声,一个人从火旁极不情愿的爬起来,摸索着去洞窟角落,抱了点干柴和枯草过来,添进火堆中。

    噼啪!

    火光渐渐又大了起来。

    阿史那沙毕盘坐在篝火前,双眼中,像是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

    火光将他脸庞轮廓照亮,那线条,刚硬得仿佛刀削一样。

    旁边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阿史那沙毕没有动。

    他知道,是洞窟角落里,被他俘获的那名唐军斥候。

    这人是条硬汉,阿史那沙毕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砸烂,到最后,也没能橇开他的嘴。

    不过不要紧,人的意志是有极限的。

    留着这活口,暂时还不能让他死了。

    想到这里,阿史那沙毕开口说了声突厥语,洞内一名他的手下,爬起来,忍着寒风,在洞外扒了些雪块回来,扔在铁制的头盔里,放在木架上。

    很快,便化了一堆热水。

    把这水给那名唐军斥候灌下去一些,暂时把命吊住,可不能让他就死了。

    阿史那沙毕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除了突厥语,实际上,他的唐语也说得不错。

    贞观年前,父亲阿史那贺鲁受太宗册封西突厥统叶护,也就是那段蜜月期,他曾跟随使节入大唐。

    不但见到了大唐的繁华,还曾在长安求学。

    比起普通的突厥人,他对大唐了解的更深。

    “俟斤,外面的风雪好像小了。”

    一名突厥狼卫走到他面前,低声道。

    俟斤是草原上部落酋长的意思。

    阿史那沙毕被父亲西突厥可汗封为手下一部的首领。

    同时也是阿史那贺鲁手下狼卫的首领。

    如果狼卫是狼,那他便是狼王。

    “俟斤,如果明天风雪停了,我们继续赶路吗?”

    说话的狼卫看了一眼倦缩在洞中角落的唐军俘虏道:“就怕这人熬不住,半路死掉了。”

    “不会。”

    阿史那沙毕冷静的道:“现在是冬季,伤口不会发疮,他死不了。”

    说完,他朝角落里,几名狼卫招了招手。

    将他们招到身边来。

    随手取了根木柴在手里,以柴代笔,在地上划了起来。

    “明天,如果风雪停了,我们可以走,那些追踪我们的人也一定可以走,所以,我们现在有三个选择。”

    “第一,不管他们,继续埋头赶路。”

    “第二,沿路设些陷阱机关,或者故意伪造一些假线索,让他们追击的速度变慢。”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其他人。

    火光下,所有人都一脸敬畏的看着他。

    从过去,到现在,一次次战斗,阿史那沙毕用他的智慧将所有人折服。

    在崇尚武力的突厥人眼里,超卓的智慧,同样是一种力量。

    甚至是更强大的力量。

    “第三,就是我们不急着走,留下线索等他们找上我们,然后……”

    阿史那沙毕的眼中,闪动着光芒。

    就像是洞里的火,要将一切吞噬。

    而接下来,谁又将是他的柴?

    “知道我为什么不带苏庆节,而点名要带上你吗?”

    苏大为扭头向阿史那道真。

    “因为太危险。”

    “……”

    苏大为捡起地上一根柴劈头盖脸的扔过去。

    阿史那道真顿时不复先前的冷酷帅气,嗷的一声蹦起来。

    惹得其他人侧目。

    “没事,没事。”

    他羞红着脸摆摆手,向苏大为讨好道:“还不许开个玩笑了?”

    “坐下。”

    苏大为向身边指了指。

    “我不,除非你答应不对我动手。”阿史那道真有些后怕的道。

    途中休息的时候,他曾向苏大为讨教过拳脚,结果连试三次,都是三两招被放倒。

    最后一次,苏大为一拳轻轻抽在他腰腹上,差点没让他把苦胆汁给吐出来。

    心里便明白,为何人家能做斥候队正。

    这手底下,可硬的狠。

    “不打你,谈正事。”

    苏大为开了口,阿史那道真这才悻悻然的过去坐下。

    “营里没谁敢对我下这么黑的手,也就是你……”

    “不是你自己说要学拳脚?不先学挨打,怎么会打人?”

    “呃,好像有点道理。”

    “所以你同意让我在你身上再试几招吗?”

    “不要!”阿史那道真脸上顿时变色。

    “好不,不扯这些了,不论如何,你答应我的箭术还有马术,一定要教我,否则我天天找你练拳,记住了吗?”

    被苏大为笑眯眯的一说,阿史那道真的脸色一黑,那表情,精彩极了。

    “说正事,说正事。”

    苏大为摆摆手,没继续刺激阿史那道真:“我之所以点名要你,是因为敌人是突厥狼卫,只有突厥人,才最了解突厥人,只有你们,才能带我追踪上他们。”

    说到这里,苏大为闭目回想了下。

    在进入金山山脉前,他也不确实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是经过一整天的观察,阿史那道真,确实是追踪的行家。

    就像是精明的猎人,再狡猾的猎物,也难逃猎人的眼睛。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阿史那道真颇为自豪的挺起胸膛:“这是自然。”

    说了一句,他的肩膀又往下一塌:“不过,这场雪,可能会把他们的痕迹掩去,明天想要追踪就会更困难了。”

    “我的看法正和你相反。”

    苏大为摸着下巴,盯着火光喃喃道:“旧的痕迹抹去,新的痕迹又会出现,他们没有翅膀,飞不过去。”

    “对对。”

    阿史那道真闻言一拳砸在掌心上,高兴的道:“我差点忘了这个,雪地上的脚印,乃是最明显不过的痕迹,明天他们跑不了。”

    苏大为想了想道:“只怕还不能掉以轻心。”

    “怎么?”

    “我想到几种可能,我说出来你帮我分析一下。”

    “你说。”

    “第一种可能,就是明天我们可能找不到任何脚印痕迹。”

    看着阿史那道真张口想说,苏大为摆手道:“你先别急着打断我,听我说完。这次我们的对手异常狡猾,徜若他们一心逃蹿,那么可以用树枝扫去脚印,令我们难以追踪。”

    阿史那道真乖乖的闭上嘴了。

    因为苏大为说的,很有可能实现。

    突厥人乃是天生的猎人,除了追踪猎物,在冰天雪地里如何藏匿自己的形踪,也是必备的技能。

    何止是扫去脚印。

    光是阿史那道真自己,至少就知道三种以上的方法,可以不留痕迹的溜走。

    “第二种可能,是我们发现痕迹,但是,这痕迹可能是假的。”

    阿史那道真皱眉道:“你是说,他们可能弄出假的痕迹,把我们引到错误方向?”

    “有这种可能。”

    苏大为点头道:“如果对方猜到背后有人在追,有可能通过这类方法,迟滞我们的追踪。”

    阿史那道真学着他的模样,用手摸着下巴,喃喃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分兵呗,反正有五十多人,一边二十多人的话……”

    “先别急,还有第三种可能。”

    “是什么?”阿史那道真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你忘了之前在营帐里,他们悄然潜入将被捕的狼卫灭口,又偷走副总管的书信,从容逃走的事了?这伙突厥狼卫,绝不是等闲之辈,只能按最大的狡猾阴险程度,去推断他们的行动。”

    “最大的狡猾与阴险……”

    阿史那道真猛地一惊,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苏大为:“你是说,他们可能会故意留下线索,然后布好陷阱等着我们?”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苏大为双手一用力,手里一根木柴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断为两截。

    “猎人和猎物之间,角色有时候会相互转换的。”

    “可别咱们打雁不成,反倒被雁啄瞎了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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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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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