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征召
“狮子别站着了,坐吧,吃了没有,来一起吃点。”
柳娘子出来招呼道:“你和阿弥正好喝几杯,我去厨房做几个小菜。”
“谢过柳娘子。”
苏庆节笑了笑,看到聂苏手脚麻利的替自己搬来胡凳,还偷偷吐了吐舌头。
聂苏渐渐长开,比起原来,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一丝少女气息。
眼波流转间,隐隐透着一种诱人的媚惑。
苏庆节不由呆了一下,随即转开眼睛笑道:“也谢过小聂苏。”
“两位兄长坐下聊,我去帮阿娘。”
聂苏说着,乖巧的走开了。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不免有些嫉妒:“阿弥,你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还能捡到这么可爱的……”
“狮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因为狄仁杰大兄和你阿姊在你面前卿卿我我,所以受了刺激?”
“呸,恶贼,不要跟我提这个。”
一说起狄仁杰和苏庆节,苏庆节脸上浮现后怕之色,仿佛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狠狠摇头,像是借着这个动作把那些事忘记。
向苏大为道:“被你一打断,差点忘了我要说什么了。”
“不急,咱们可以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聊。”
聂苏端着一个木盘走过来,盘子上放置着几样下酒小菜,还有一壶酒。
小菜都是时令的果蔬,有韭菜、葵菜、芦菔(萝卜)、胡瓜(黄瓜)等。
这个时代,北方多食用韭菜葵菜,南方多食用竹笋莼菜。
一般是腌渍或做成羹臛(汤菜)、菹齑(酱汁)。
聂苏端上来的这几样也是用的腌制和汤菜。
只有一样,让苏庆节多看了两眼。
“这是什么?”
“你试试看,用来下酒很不错的。”苏大为举筷向他示意了一下。
苏庆节半信半疑,夹了一筷放到口中,眼中不由一亮。
“此物是……黄瓜?”
“对,就是黄瓜。”苏大为向碟中的凉拌黄瓜指了指:“据说此物是由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原本叫胡瓜,因为避讳后赵石勒,改名为黄瓜。”
“黄瓜我知道,只是这味道……”
“我用的凉拌。”苏大为随口说了一句,便没有细说。
天知道他为了做一道凉拌黄瓜,挖空了多少心思。
没有白糖,只有用饴糖和蜂蜜代替,没有辣椒,只能用花椒粉,还有另一种有辣味的野菜代替,此外,香油、酱油也只能寻找唐朝版的替代品。
好在做出来后味道还不错。
苏庆节吃了几口,立刻爱上了这种新鲜的做法。
“这菜味道不错,怎么做的?我叫家里厨子也照着做。”
“这个简单……”
苏大为端起酒杯:“你再试试这酒。”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这次苏大为让聂苏上的不再是烧刀子。
而是商队从西域运回的葡萄酒。
苏庆节只喝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圆了:“这葡萄酒,用冰镇过?”
“是啊,口感如何?”
“不错,冰镇之后,酒中全无葡萄酸涩,口感更佳,如果是夏天喝这种冰镇的葡萄酒,简直……”
他突然住口,一脸古怪的盯着苏大为:“阿弥,这冰,你是从哪运来的?莫非你家也有冰窖?”
苏庆节家里有冰窖,他自然知道,一般都是上一年冬季最冷的时候,将水冻成冰块,然后送入地窖储藏。
到了来年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将冰块凿成碎块取用。
虽然冰也会化一些,但剩下的部份,已经是贵族们夏天消暑的最好法子。
到那时,长安的冰,贵比黄金。
按苏庆节想,苏大为虽然做生意赚了不少,但这冰窖得专门设计,花费不小,一般的小门小户还真负担不起。
倒没听阿弥说起过。
“不是冰窖,是一桩生意,这个一会再说,继续刚才的话题,这次苏将军征高句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大为提起话头,让苏庆节把注意力从眼前的酒菜上拉了回来。
他呼了口气,摇摇头:“这次真是憋屈了,我大唐将士,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赶到辽东,结果却走漏了消息。”
“嗯?”
“此次用兵,从出发开始就不太顺利,那时我阿耶就有所察觉。等渡过辽水,细作回报,高句丽早有准备,实行坚壁清野。
后来阿耶用诱敌之计,用程名振带少量人,把他们城里人给钓出来,这才杀获千余敌军。
之后焚烧了敌人外城和周边村落。
但这之后,再也找不到其余下手的机会,阿耶他们又不敢孤军深入。
最后只好徐徐退兵。”
苏庆节说着,用力一拳击在地上:“这种感觉,就是我们要做什么,对方早就知道了,完全都是无用之功,憋屈啊。”
“也不是这么说,狮子你看,高句丽人不是认怂了嘛,我听说他们已经主动向大唐求和,并保证不再攻打新罗。”
“哼,高句丽的话能信?用你那句怎么说来着?”
“猪也能上树。”
“对!”
苏庆节一拍大腿:“高句丽人的话要能信,那猪都能上树。”
他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冰凉的葡萄酒沁人心脾,让他心里的火气消解不少。
“阿弥,你倒是屡有新奇之语,像这句猪上树,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虽然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说出来,就是特别解气。”
“那当然,我身上还有很多宝藏是你不知道的。”
原本只是随口吹嘘一句,岂料苏庆节放下酒杯,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带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狮子,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苏大为面露狐疑:“难道在军中呆几个月,你的取向都变了?”
“什么取……你个恶贼,居然在话里埋坑损我!”
“咳咳,喝酒喝酒。”
苏大为想了想问:“你觉得次征高句丽不利,问题出在情报上?”
“我怀疑是如此。如果对方只是知道大唐要出兵,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对我们的大将,还有兵力配置,后勤,甚至连到达的时间,都摸得很清楚,这仗还怎么打!”
苏庆节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我跟着的一支护粮队,半夜里就被高句丽的人突袭,他们人数倍于我们,又是在夜间,那一次,我们便折损数十人。
事后我越想越不对,我们运粮走哪条路,还有人员多少,这些都是机密,高句丽人怎么会知道?”
“会不会是被他们的侦骑和细作查到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一次是这样,接连数次,那便有问题了。”
说到这里,苏庆节的脸色变得阴沉了许多,话语里,都透着一股森然之意。
“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泄露我军的消息,一定要让他后悔生在世上。”
话里里透出的恨意,连苏大为都不由为之动容。
苏庆节属于典型的军二代,外表高傲,内里却是急躁热情。
这次征高句丽,一路死的那些兵士,大家都是一起征战的袍泽,这对苏庆节的心理,也有极大的影响。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朝廷会发下抚恤,你若愿意,对那些袍泽的家人多照顾一些就是了。”苏大为举怀劝他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呵,你说得倒是轻松。”
苏庆节两眼直直的盯着他,嘴角再次带起那种透着诡异的微笑。
“狮子,你今天不对啊,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瞒你。”
苏庆节哈哈一笑,用力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阿弥,若我说,有机会让你也体会一下军伍之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苏大为脸色就变了。
“狮子,你这话是何意?”
“别紧张,其实我这次来,是替我阿耶过来问问你,有没有想法,到军中捞点军功,你放心,在军中都是自己人,你吃不了亏。”
苏庆节抿了抿唇,拳头在膝盖上轻轻一砸:“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你这家伙,在情报收集上确实有一套,我阿耶是特地让我来问问你。”
“呃,苏将军这么看得起我?”
“废话,咱们俩的关系,跟兄弟一般,你当我阿耶是瞎子不成,你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何等人品,能力如何,你以为我阿耶看不见吗?”
“那苏将军为何想征召我?”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次我军吃了大亏,就在于事机不密,而阿弥,这方面正是你的所长。”
“呃?”苏大为一脸懵逼:“我只是不良人啊,你要说查案我勉强还能算有两下子,这军中机密消息……”
“这话是我阿耶说的,不是我说的。”
苏庆节吐了口酒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阿耶说,观你历次查案,最厉害之处,便是善于利用人脉,善于情报收集,还有上次你那个……大案牍术……”
“是大数据。”苏大为倔强的想要纠正。
“不管是什么,能在无数消息中,将真正重要的东西抓住,提炼出来,汇聚成结果,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苏庆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阿耶说了,要破案,长安多的是能手,但是论及收集情报,临机决断,只怕在长安不良里,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厉害的人。
他现在,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三十章 天将降大任
五月,已是立夏时节。
夜色下的甘露殿透着宁静。
在殿后的花园中,此时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桌上放置着都是李治爱吃的点心。
头上明月高悬,感受着夜风带来的一丝清凉,李治坐在摇椅上,双眼微闭,似乎都快要睡着了。
武媚娘看着两岁的李弘牵着一岁的李思,在宫人和内侍的看护下,在园子里摇摇摆摆的玩耍着,不禁娇嗔一声:“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说完,她伸手从一旁的乳母手里接过自己与李治的第三个孩子,李贤。
自从去岁生了安定公主没多久,她便怀上了李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媚与李治极为恩爱,历史上几乎一年一个孩子,前后共生了四子二女。
李贤就是后来的章怀太子。
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李贤,看着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自己,武媚娘心里莫名安宁。
恰在这时,她听到躺在摇椅上的李治发出一声叹息,不由诧异的问:“九郎,怎么了?”
“我是一时感概,你看,这摇椅是阿弥做的,这冰也是他制出来,献上的,这葡萄酒,听说也是他自己酿的,还有这里用的鲸油灯,还有此物……”
说着,他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把牙刷。
这是今天宫人当稀罕物刚献上来的,据说是苏大为所制。
比起当初第一把牙刷,眼下李治这把,无疑要精致许多。
它是用兽骨精细打磨而成,造型与后世牙刷已经极为接近,刷头上的毛是用兽鬃制成。
李治试用后,大觉得新奇,颇有些爱不释手。
他已经决定,今后洗漱,都要用此物来清洁牙齿,比之青盐擦牙之类,这牙刷简直是神物。
一件小东西,解决大问题。
就像是他现在坐的摇椅,李治一用之后,再也离不开了。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从小用到大的胡凳,在脚部做一些改动,居然能变得如此舒服。
武媚娘一时不明所以,笑道:“阿弥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方便,他很聪明的。”
“确实很聪明。”
李治点点头,眼中光芒微动:“从初为不良人开始,短短数年,上到你我,中到鄂国公、丹阳郡公,下到县君、公交署、胡商,全都能打通关节。”
“九郎,你此话何意?”
武媚娘神情微变。
“媚娘别急,阿弥是你弟弟,那就如我的亲人一般,我对他没有恶意。”
李治冲她微笑道:“只是有时候忍不住惊讶,在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发现,这么强的人脉手腕,他现在还年轻,若稍加打磨,未来必能成我大唐股肱之臣。”
听到李治这么说,武媚娘稍稍放心,想了想道:“九郎,你该不会是因为上次的事怪阿弥吧?”
上次的事,指的便是突厥狼卫之事。
这事,是李治与武媚娘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苏大为,显然是不清楚内情的。
但是上次他与狄仁杰联手,差点弄坏了李治的计划。
“怎么会呢,他是你弟弟,他够聪明,有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
李治摆摆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出人意料,幸好李淳风那边应变及时,没有胡乱动手,才让朕把这全局看得清楚。”
武媚娘点点头。
上次皇宫有李淳风及一众太史局异人。
大明宫处有太史局的北斗司。
只等潜藏在暗处的人全都跳出来。
但是因为苏大为行动能力太强,最后,未能全部如愿。
当然结果也不算太差,至少朝中一些人,李治是看清了。
同时,也因为上次之事,看清苏大为手中能动用的人脉、力量,心下不由暗暗称奇。
“媚娘,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次苏定方用兵,让他把阿弥也带上吧。”
“这……”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
阿弥此前在长安已经出够了风头了,此时让他出去历炼一番,一来可以暂避风头;二来可以让他在军中多加打磨;最后,苏定方那边,也需要阿弥这种人,能帮他整合军中斥侯消息,杜绝隐患。”
李治说得略为隐晦,但是武媚娘却听懂了。
之前苏定方对高句丽用兵,虽然战报说是“大胜”,也对苏定方进行封赏。
但其实战果并不大。
最主要问题,就在于高句丽提前知道苏定方进兵的消息,提早做好了坚壁清野,长期对峙的准备。
李治并没有怪苏定方。
无论是他或者苏定方,对此次征高句丽消息泄露之事,都极为恼怒,憋着一腔怒火。
“大唐之敌不在外,而在腹心啊……”
“苏定方必须用兵,也必须赢得一场大胜,凭借此功,朕才能树立起足够的威望,能有底气去做一些事……”
李治压低声音缓缓道。
“所以此次用兵,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阿弥既有能力,就让他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此前已经提点过苏定方,他应该会征召阿弥随军,只是你这边……”
武媚娘脸色变了变,她一言不发,低头轻轻拍打着李贤,哄着孩子入睡。
从她的脸色,李治看出来不高兴。
“你既已经决定了,现在跟我说做什么?”
“媚娘,我……”
“你是天子,你决定的事就去做吧,问我一个妇人做甚。”
“哎,媚娘,我这不是尊重你嘛,你我夫妻本为一体。”
李治站起来,环抱着武媚娘,小声哄着她。
夜色,再次宁静,清风徐来,催人欲眠。
永徽六年五月,苏定方随从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征讨西突厥,被任命为前军总管。
而在这样一支大军中,多出一个不良人,却是谁也不曾注意到的。
大军营寨绵延数里。
这一路,从长安出发,经河套和林,然后是燕然都护府,再翻阿尔泰山,行军异常艰辛。
至于后世的河西走廊,此时还是一片沙漠。
中军大帐中,当中主帅颇有些不顾形像,头盔随手扔在一边,双手抓着一只烤兔,正在大块朵颐,一边嚼着,一边称道:“阿弥,你这手烤肉的功夫倒真不赖,比你手上功夫强多了。”
说话的正是演义里常提到的混世魔王程咬金,程知节。
他与苏大为在军中虽是初次见,但是他儿子程处嗣跟苏大为十分亲近,又参与到苏大为的生意里,一见之下,热情的一个熊抱,又用力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夸他年少有财,会赚钱,是个好男子。
差点把苏大为拍蹲下。
天知道这混世魔王哪来这么大手劲,以至于苏大为一度怀疑他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程知节这老货没脸没皮的,居然邀苏大为下场角戏。
也就是军中摔跤为戏。
美其名曰军中都是这样交流情感,苏大为要想让大家都认可,就必须得来玩两把。
苏大为自然不敢用自己异人之术,更不可能把唐军主帅在军营里给弄伤,最后束手束脚,被程知节瞅了个空子,提起腰带摔出圈外。
这大老粗明明知道苏大为在相让,偏偏还没脸没皮的大吹大擂,弄得苏大为心里不知骂了几次了。
事后才知道,程知节居然还玩了一把骚操作,在场外下注买自己赢。
不但赢了面子,还赢了些五铢钱。
虽然不多,但看程知节笑得眉不见眼的,不但不以为耻,似乎还很享受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这让苏大为,顿时有些郁闷了。
总感觉,李治让程知节做征西突厥主帅,是不是有些忒不靠谱了?
不过错有错着,经过昨天一场角戏,苏大为现在就堂而皇之的跑到了主帅帐里。
军中其他大小将领,隐隐猜到苏大为与主帅程知节有旧,倒也无人去拂程老魔头的面子。
不然这老货真能一巴掌呼人脸上。
论不要脸,现今在唐军中,无人能出程知节之右。
此次军中,除了程知节,军职最高的要数苏定方,他现在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是此次西征军的副帅,眼下正坐在程知节左手席位上。
坐在程知节右手的,是大军的副总管王文度。
这个人苏大为没怎么听过,不知其根角,只听说是由李治亲手点的将。
那多半就是李治的人了?
除了苏定方和王文度,军中还有大小将领,依次按职位高低坐于帐中。
至于苏大为,则比较苦命的,在大帐中忙着张罗烤肉。
一边忙着,一边还要听程咬金哈哈狂笑着,恬不知耻的吹嘘说自己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尼玛,你才是物。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听着这些大唐军头们一边吃喝一边吹嘘着过往的光荣战绩,渐渐的,却也听出些门道来。
第三十一章 危机就在眼前
“从太宗带领我们对外用兵以来,我们唐军战必胜,攻必取……太宗征辽东的那场仗,你参加了没有?”
“要说灭掉敌国,恐怕要数苏定方将军吧,灭西突厥那一仗,苏将军为我军先锋,趁风雪突入颉利牙帐……”
苏大为在帐中静静听着,一帮大唐将军们谈天说地,说起来都是大唐战国赫赫。
不过,苏大为在其中,也明显听出一些分别。
像苏定方、程知节这种,都是凭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将军,他们代表的自然是寒门。
而像王文度还有一些将军,明显举止雍容,透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
这些将领的出身,大多都有关陇贵族背景。
此外,在军帐中,还有第三类人,那便是一些“归化”的异族将领。
比如折冲都尉李谨行,虽然起的是中原名字,但实际上却是靺鞨人。
其父是蓍国公“突地稽”。
这名字有些怪异,苏大为是后来问了一起随军的程处嗣和苏庆节,才知道原由。
突地稽原来是靺鞨酋长,隋末时率其属千余人内附,居营州,授金紫光实录大夫、辽西太守。
武德初年,奉朝贡,高祖李渊以其部为燕州,授总管。
刘黑闼叛乱时,突地稽上书秦王李世民,参与战事,后因战功封国公,徒部居昌平。
总之因为父亲这层关系,李谨行很早便参军,而且此人相貌伟岸,武力绝人,性格也豪爽,谈起军阵之事,头头是道,苏大为对他倒是高看一眼。
不过,做为异族将领,苏大为察觉他与帐中其他将领,还是有些隔阂。
这和苏大为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原本受后世一些信息影响,他以为大唐内各族都是相处和睦,亲如一家。
在长安城内或许是这样,但是在唐军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军队里,还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除了军功,出身背景,还是有些影响。
只不过现在这些影响还不那么明显,若非苏大为观察仔细,也不会发现。
“大总管!”
正在苏大为耐心烧肉时,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喊。
转头看去,刚好看到身材高大雄壮的李谨行自人群中站起身,向满嘴油光,吃得不亦乐乎的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大总管,在下有事请教。”
程知节正在啃肉的动作微微一滞,继尔狠狠咀嚼了几口,抬头冲李谨行瞪眼道:“你小子想说什么?”
“大总管,此次征突厥事关重大,战机稍纵即逝,为何大军行进如此迟缓,每日耗费钱粮无数,这样下去,还如何……”
“放肆!”
程知节大怒,扬手将手里啃了半截的骨头,狠狠掷在李谨行身上:“你小子懂个屁,是你懂打仗还是我老程懂?给我退下去!”
“总管……”
李谨行还想申辩,忽觉旁边有人在拉自己衣角。
眼角一瞥,发现是苏大为。
对于苏大为,他的感觉一直比较迷惑,据说此人之前为不良帅,在长安倒是破过好几桩案子,有些名头。
但据他了解,这苏大为也就是寒门良家子,家里好像并无军中背景,一个不良帅,怎么混进此次征西突厥之战了?
不过看苏大为对自己比较亲善,他也没在这事上多打听。
谁还没点秘密在身上。
他本来今天是憋了许多话,想要献计于大总管程知节,但是被苏大为这么一打断,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熄了争辩的心思,向程知节拱了拱手,满面羞红的走出帐外。
见李谨行被赶出去,帐内还有些其他异族的将领脸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程知节目光一扫,哈哈大笑着,抓起桌上的大碗,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茶水。
胡乱抹了抹下颔和胡须上的水珠,程知节在苏大为身上扫了一眼。
刚才苏大为的小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双手按着桌案,程知节俯身笑道:“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懂用兵之道,自从跟了太宗,咱老程战必胜,攻必取,哪场仗不赢的漂亮?今次征突厥,大家都把心放在肚皮里。”
见众人容色稍缓,程知节继续吹嘘道:“贞观四年,卫国公领十万军北伐东突厥,那一战,苏定方将军为前锋,一战灭了东突厥,擒颉利可汗回长安,可谓痛快!
贞观八年,太宗派卫国公李靖、侯君集率数万军攻吐谷浑,吐谷浑大败,原来的可汗逃亡,我们另立了新可汗。
贞观十三年,太宗派侯君集、薛万彻灭了高昌国。
贞观十九年,太宗率领众将打高句丽,一路势如破竹,后来遇冬而还,班师途中李勣、李道宗和薛万彻顺路又灭了薛延陀。”
说到这里,程知节用力拍了一把大腿:“跟着大唐打仗,大家都能捞到军功,钱财女子,唾手可得,还担心个鸟啊!”
大帐内,轰然大笑,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苏大为不知为什么,看着沉默不语的苏定方,陪着大笑的王文度,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军帐内,大唐各位名将,各位将军们继续吃喝着,高谈阔论。
苏大为悄然走出军帐。
此时已经是十月,西北之地,夜间苦寒。
凌厉的西北风卷过,如刀子般割在皮肤上。
就算他身为异人,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稍稍紧了紧身上的冬衣。
暗运鲸息之术,将那股寒意驱散。
抬头看去,夜幕篝火下,无数军帐散布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如无数星辰。
篝火光芒下,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站在阴暗处,面向着远处起伏山脉,沉默无声。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巡夜的兵士大步走过,没人注意这边。
他向那人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李都尉。”
李谨行转头向他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道:“苏帅,你不在帐中,怎么出来了?”
“帐里没我说话的份,我可不想烤肉烤一晚上。”
苏大为打了个哈哈,向李谨行微微鞠躬道:“李都尉方才的话,在下深以为然。”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李谨行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苦笑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我其实一直想跟程总管说进兵的事,也跟身边其他人聊起过,他们要不就劝我别多事,要不就像今天,把我喝叱一番。”
“李都尉,你如何看此次征西突厥?”
苏大为轻声问。
心里,却在飞快的思索着。
此次出征,从长安出发,一路上已经花了快五个月。
虽说西突厥遥远,但以大军这种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从军经验,面对大唐赫赫有名的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这些名将,他聪明的闭上嘴。
少说多看。
再说,这次他加入军中,主要是负责情报一块。
沿路的斥候侦察,寻找当地向导和勘察地形这些归他管,别的,也轮不到他来管。
不过今天,他却对这李谨行生出一丝兴趣。
或许,能从这位异族将领身上,多收获一些关于此战的信息。
“如何看?”
李谨行看着他笑了起来:“当然是不看好了。”
“呃?”
苏大为差点噎住。
他本意是问一下军中将领想法,哪知这李谨行,居然“语不惊人死不休”。
唐军上下,无论从程知节还是到下面的小兵卒,无不对此战持乐观态度。
从大唐立国以来,灭国无数,战必胜,攻必取,打仗从没怕过谁。
这李谨行,怎么敢这么说!
“你不信?”
李谨行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他指了指自己:“我虽是靺鞨人,但我从小在大唐长大,接受的是大唐的教化,我热爱这个国家,希望他一直胜利下去,但是,这次的行军真的有问题。”
说着,他沉默了一会,据头看向大帐:“军无将心,兵无战意。”
“李都尉,你此话何意?”
李谨行的话,让苏大为警惕起来。
此人,该不会是细作吧?
怎么敢在军中散布这种消级的话,如果碰上较真的将军,说一句乱我军心,斩了他都有可能。
“苏帅,我能相信你吗?”
李谨行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是不良帅,为何会出现在军中?想必,你有你的关系,我如果把想法说给你听,你能帮我向苏将军说吗?我看你与苏将军似乎很熟悉。”
“苏将军之子,苏庆节也在军中,他与我是好友。”
苏大为道:“至于我,我和你一样,希望大唐胜利。”
李谨行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的双眼,夜风吹过,将他的头发吹得舞动起来。
发丝如刀。
良久,他点点头:“武德五年,我阿耶随太宗破刘黑闼,次年,又大破来犯的突厥,从小我是听着阿耶的战事长大的……
贞观十四年,我经过解褐充任右武卫翊卫校尉,历任果毅校尉,龙泉府果毅都尉,肃慎府折冲都尉,想的就是像我阿耶一样,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似要平复胸中激荡的情绪。
稍停片刻,他张开双眼看向苏大为。
他的双眼,在夜色下亮得吓人,声音,也如冰一样:“我算过,从长安出发,就算准备粮草,征召府兵,再加上路程,三月可至,最多四个月,我们就可以咬上西突厥的人,为何此次拖延至此?”
第三十二章 情报先行
“这……”
苏大为想说,问斥候的事他清楚,可是这行军之事,就远非他所能接触到的了。
那必须是身为程知节和苏定方那个级别,才有资格。
“苏帅知道我大唐出征,所费钱粮多少吗?”
“不知。”
“兵书记载,凡出征: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锤、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镰二;队具火钻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神妙、横刀、励石、大觿、氈帽、氈装、行藤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
李谨行苦笑道:“横刀一把,稍便宜的也要近千文,若是上好镔铁打靠,须得二千五百文,普通横刀,可换米六十二斗。”
苏大为在心里算了一下,六十二斗,大概就是七八百斤米了。
这个费用可不小。
他自己做不良人,开始是继承父亲的破邪刀,后来又有大理寺李思文帮他配的横刀。
之后做生意赚钱不少,就再也没有仔细算过数目了。
耳中听到李谨行继续道:“这等费用,我等为将者,尚能负担,但是下面府兵,便有些压力了。若是打仗赢了,有封赏,朝廷赐田赐爵,那还能赚,可若吃了败仗,轻者丢官破财,重则丢命破家……
此次征西突厥,我们拖不起。
输赢且不论,误了秋收农时,到时……”
“等等。”
苏大为忙打断他道:“李都尉莫要诓我,我也不是五谷不分的,应征而来的府兵,也不是普通农人吧,他们都是本地豪族,家里有人打理田产。”
大唐的府兵制,乃是继承前隋。
以班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分置为上、中、下三等。
府长官折冲都尉为正四品。
没错,眼前的李谨行便是正四品,已经是军中中层以上的武将了。
折冲都尉之下,设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下设有营、营长为校尉;营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
一折冲府之兵,少则千人,多则数千人。
这些人,应该说,都是军功地主。
闲时在自家田庄里做些营生。
战时,便纷纷披甲带刃,自备干粮,应征入伍。
“苏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谨行目光有些古怪的盯着他道:“虽然军中将领多为豪族,自有田产,但他们下面还有兵,有不少就是自家庄园的农人,这些人,可没那么大财力,误了农时,损失难以计算。”
停了一停,李谨行道:“此次拖延了五个月,军中已无战意,此其一。
最奇怪的是……
你有没有注意苏将军?”
“苏将军怎么了?”
苏将军就是现在的右屯卫将军苏定方。
李谨行自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没想到苏大为对大唐军制和军中之事,甚为生疏,与他这种自小在军旅中的军门子弟大不相同。
不得已下,李谨行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苏将军是我极为欣赏的名将,他的用兵风格,可以说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侵如烈火,快如闪电。”
苏大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历史不算太好,只能记得大略和大体走向。
但是苏定方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
贞观年间破东突厥之战,便是雪夜奔袭,突然杀至。
苏定方用兵,最擅长以快打慢,奔袭千里。
既出其不意,又攻势猛烈。
常打出以少胜多的巨大战果。
“现在我军的行军,完全是违反苏将军用兵之道的,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谨行狠狠一拳砸在掌心上:“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将军搞什么鬼,但我心里,觉得憋屈,打仗,不应该如此。
我大唐一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能没到战场,输在半路上。”
更鼓声在营地间响起。
十月的草原,寒气逼人。
苏大为缩在自己的营帐内,久久无法入眠。
先前李谨行的话,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里。
自从加入大唐征西突厥这支军队,一切,都和想像的很不一样。
过去他想的是大唐横扫西域,横扫大漠,扫光一切敌人,如秋风扫落叶。
但是真的加入这支军队,他才发现,行军打仗,千头万绪,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如何统一思想?
后勤粮草,还有驮马辎重。
天寒了,冬衣要准备。
到异域征战,得寻当地向导,得随时防着被敌人偷袭。
各种消息,情报,侦骑刺探。
还有将领之间,那细微的别扭感觉。
真是太难了。
苏大为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这次答应苏定方的征召,加入军中,是否是错误的。
之前无论是尉迟恭,又或者是苏定方,都认为自己应该在军中历炼一番,有军功傍身才好挺直腰杆。
就连武媚娘也托王福来传话,让他安心在军中,尽职本分。
这次决定,真的错了吗?
要是没有应征入伍,现在在长安,应该是喝着烧刀子,做着生意,破着案子,回家有聂苏,有柳娘子,有周良他们。
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西北的苦寒。
滴水成冰的寒气,不断从帐蓬缝隙钻进来。
耳边听到的是外面呼呼刮过的西北风。
睡不着,索性翻身坐起来。
身边的狮子苏庆节,听到声音,突然张开了眼睛,轻声道:“阿弥,你怎么还不睡?”
苏大为摇摇头:“睡不着。”
帐蓬另一头,程处嗣正睡得香甜,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嘟囔声。
他们三这次都应征入伍,编入斥候营。
程处嗣为营校尉,苏庆节为副。
苏大为资历最浅,目前身为队正,下辖三伙,每伙五十人,也就是百五十人。
苏庆节干脆也翻身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今晚是谁在外面巡守?你是有些不放心吗?”
“没有,就是……”
苏大为想了想:“你不觉得我们这次进兵太慢了吗?马上入冬了,这仗怎么打?”
“呃,这不是你我操心之事吧?”
苏庆节有些愕然:“这仗如何打,都由大总管决定。”
“话虽如此……”
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眼皮一跳。
有人将帐蓬帘布掀开,凌厉的夜风,随着这个动作,猛地灌进来。
帐内灯光急闪,一个朦胧的人影站在帐蓬口,用有些拗口的唐音道:“校尉,队正,外面有些情况。”
正在打呼的声音突然中断,程处嗣一个翻身坐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他的双眼圆瞪,急道:“出了什么事?”
“手下兄弟发现有人在窥探我军。”
苏大为立时与苏庆节对视一眼。
这就不是小事了。
深夜窥探唐军者,莫非是突厥人?
“先别急,未必是敌人。”
苏庆节想了想道:“燕然都护府这边胡族甚多,兴许是铁勒、回纥的牧人也未可知。”
“我去看看。”
苏大为站起身,看了一眼想要站起身的程处嗣:“你们就别都去了,我先看看情况再说,有消息立刻回报。”
苏庆节本来想要跟上,想了想点头重新坐下:“行,你先去看看。”
探听情报,不用所有人都派出去,总要轮流休息,保持最佳状态。
苏大为披上衣甲,抓起横刀走出大帐,看了眼报信者。
是手下一名伙长,此人名阿史那道真,听闻是大唐名将阿史那社尔之子。
据苏庆节言,此人似乎是犯了什么事被贬,如今只能从伙长重新做起。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阿史那道真脸庞线条棱角分明,两肩宽阔,背负角弓,鼻梁高挺,深邃的双眼透出唐人少有的灰褐色。
他的嘴唇极薄,站立在那里,唇线微抿着,看起来有些孤傲。
苏大为简短的道:“带路。”
“是。”
阿史那道真转身在前带队,穿过营帐,有斥候营的兵卒牵来战马。
两人翻身上马,身边又跟了一伙人,和巡营兵对好暗号,驱马出营。
马蹄敲打着冰冷的冻土,发出富有节律的嗒嗒声。
阿史那道真抬头看看星空,辩认一下方向,指着北边道:“应该是那个方向,我的人跟过去了,不知情况如何,队正随我来。”
五十余人在星月光芒下,小心的驱着马,向北边赶去。
跑出数里之后,阿史那道真做了个手势,在他身边一骑,马上人也是突厥人相貌,飞快的翻身下马,蹲在地上摸了摸:“是这边没错。”
“这里还有马粪,是新鲜的。”
“走,继续追。”
再前方十余里,便是阿尔泰山脉,这片大草原上民族甚多。
远的就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结、浑、斛薛等诸姓,势力错综复杂。
大唐想要稳住这边的局面,着实不易。
又往前赶了里许,苏大为突然面色一变:“不对。”
第三十三章 突袭
阿史那道真一直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在奔马疾行中扭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问。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呼啸。
“小心暗箭!”
阿史那道真骑术精湛,人在马背上一个侧翻,藏于马腹下,玩了记“蹬里藏针”。
在他身边的骑士就没这么好运,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敌袭,散开!”
苏大为又惊又怒,手里横刀向上一撩“铛”的一声,将一支射向自己的箭挑飞。
他左手一拍马鞍,整个人顺势从马上翻下,落地一个翻滚。
耳中听到“噗”的一声。
方才骑的那头战马已经惨嘶一声,四蹄一软,跪倒在地。
苏大为心中暗觉惋惜,这马是他在军中一路骑过来的,几个月下来,也建立了感情,没想到一次夜间巡察,便中了敌箭。
时间紧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的耳朵微动,锁定箭来的方向,贴地急掠而过。
斥侯队遭遇暗箭,有两人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战马也倒了两三匹。
其余人早已经拍马四散,避免成为活靶子。
阿史那道真吹了记响亮的口哨,同为突厥族的斥侯们一边骑马飞奔,一边取下背上角弓,张弓搭箭,向着敌箭来的方向,放箭还击。
刷!
箭如飞蝗。
“啊!”
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
敌人中箭。
但是敌人箭手似乎不止一处,又有斥侯被敌箭射中坠马。
从天空中向下俯视。
清冷的月光下,草原上的草叶迅速倒伏,形成一条长线蜿蜒向前。
那是苏大为。
他的反应奇快无比,没等藏在暗处的敌人发觉,已经潜近。
一眼看去,这片浓密草丛后,藏了两名箭手。
他们一身牧人装扮,手里张着角弓,脚旁倒插着数支箭。
这是草原箭手常用的手段。
将箭插在脚边,要用时便一支支取用,比较方便。
看他们每人脚旁插了十几支箭,要是全数射光,不知还有多少大唐斥侯会中箭。
苏大为压住心中杀意,从草丛中猛地蹿出。
离得最近的那名箭手听到草叶声响,一脸惊骇的回头,手里的弓还不及张开,已经被苏大为一记手刀劈在脖子上,身子往旁一歪。
自他身后,另一名箭手惊骇的瞪大眼睛,张大的嘴巴里,黄牙清晰可见。
他的手本能的张弓,箭已蓄势待发。
苏大为身子往下一缩,手里横刀上挑。
噗嗤!
那箭,从他头顶上方掠过,劲风扑面。
箭手一只手腕,被他一刀挑断,此时正抱着断腕在地上惨叫。
鲜血从断腕处不断奔出。
苏大为冷哼一声,上前一脚踢在这人肋上。
剧痛令对方身体弓成了虾米。
“先留你一命。”
苏大为想的是留活口审问,正想取出身上的丝帕,帮他包扎断腕。
耳中忽听一声凌厉的呼啸。
心中警兆突起。
苏大为只来得及将身子一缩。
耳中听得“噗噗”连响。
蜷缩在地上惨叫的箭手脑袋和脖子上各中了一箭,顿时没了声息。
该死!
苏大为脸色一变,百忙中身体下伏,同时取出腰上的角弩。
上箭拉弦一声呵成,向着刚才那箭的方向扣动机括。
崩!
一支三棱箭射出。
过了片刻,只见前方的草丛在月下微微摇动,不见任何声息。
刚才那箭手只怕早就转移了方向。
苏大为心中暗叫可惜。
自己用角弩还可以,但角弩的弱点是上箭太慢,容易失去战机。
用弓箭的话……
弓箭确实是技术活,不经过长久的训练,哪怕他身为异人,也不容易掌握,更何况要在颠簸的马背上射中对手,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点,只有草原上的民族才有天赋加成。
好在虽然死了一个,手里还有一个活口。
苏大为伸手拖起被打晕的那名箭手,凝神倾听片刻,细心观察四周。
又过了片刻,听得蹄声隆隆,却是阿史那道真他们去而复返。
“队正,偷袭的箭手被我们射杀了七个,活抓了一个,这边应该安全了。”
苏大为凝神于双耳,倾听片刻,确认再无危险,这才拖着那名箭手从草丛中出来。
他是异人,五感异于常人,方才也是在骑行中,听到四周有不同寻常的呼吸声,才察觉不对,可惜终究比敌人的箭慢了一些。
“阿史那道真,那些箭手都清除干净了吗?”
“跑了几个,草原上的人都是鹰,一击不中,立刻远遁,他们啃不下我们这块硬骨头,不会回来了。”
阿史那道真说着,向身边的斥侯道:“给队正牵匹马。”
“是。”
在他身边的那名突厥斥侯牵了匹无人的空马过来。
苏大为见了不由脸上一热。
比起这些归化的突厥人,自己在骑术和作战配合上,还差了不少。
像方才,临急遇敌,自己只能勉强保住自身,连坐下战马都被人给射杀了。
反观阿史那道真他们,不但第一时间散开,而且还可以对敌人反杀。
这种天生的嗅觉,真的没处说理去,人家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许多东西,都像本能一样,是融到骨血里的。
正因为如此,大唐虽然也有铁甲精奇,但还是大量吸收这些归化兵,参与到作战中。
大量用他们充任骑兵先锋和斥侯。
待苏大为将那名箭手绑在马背上,这才注意到,阿史那道真的马上,同样绑了一人,看模样是被足绊套中。
足绊,就是一个绳套,也就是草原胡骑常用的套马索。
也是骑兵常备之物。
唐骑里,用足绊最精熟的,还是这些突厥人。
在疾驰的奔马中,可以飞索出去,精准的套中野马,或者想要捕获的敌人。
阿史那道真一直是不苟言笑的,配合着他高鼻深目,看起来甚为冷酷。
不过此时,看到苏大为活抓了一个敌人,突然,从他冷冽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队正,你刚才的临敌反应,做得不错,我们草原汉子最敬佩强者。”
说着,他伸出右拳,对着自己胸口捶了两下。
这是表示对苏大为的认可。
苏大为苦笑着摇头:“有机会,还得向你学一下,刚才事发突然,跟平时的训练完全两回事,我只能按着本能去做,完全没法对其他斥侯进行组织,幸亏这次有你。”
阿史那道真咧嘴笑了笑:“你的身手很好,我也很佩服。”
苏大为这才发现,这家伙不是不爱笑,而是一笑起来,便破坏了原先的冷峻感,显得有些傻乐,难怪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
“队正,伙长,前面有发现。”
四散的斥侯有人回报。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对视一眼,收起了笑容,大家一起驱马向前。
大约一个时辰后,唐军大帐中,苏大为接过苏庆节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道了声谢。
帐内灯火通明。
程处嗣早就没了睡意,披上一身衣甲,在桌案前正襟危坐。
苏庆节也是一样。
来到军中,他们在长安时的那些纨绔贵气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严肃。
“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是突厥侦骑吗?”
程处嗣问。
此前一路上,虽然屡有骑士在远处窥探,但那一般都是草原上的牧民,并没有遇到真正的突厥人。
这次行军的路线,走的也不是河西走廊。
而是从长安出发,经由河套,也就是后世的蒙古,从地图的“雄鸡”背上跨过草原,到达燕然都护府,翻过金山山脉,最终目标是碎叶水附近。
那里正是西突厥最活跃的区域,大抵是后世新疆一块。
最远可能要到达天山脚下。
金山山脉,便是阿尔泰山,这一路跋涉的艰苦,可想而知。
苏大为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了片刻,有些疲惫的精神微微一振。
“抓了两个活口,他们说自己是回纥的牧民。”
“牧民?”苏庆节冷笑一声:“牧民这么晚窥唐我军,还在草原上设伏?”
“是啊。”
苏大为想起方才的遭遇,心中颇有些不宁。
“第一伙斥候找到了,他们被人故意带着绕圈子,而且还失踪了三人,我怀疑,是被突厥人捉住了。”
“确定是突厥人?”程处嗣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目前还是燕然都护府的势力范围,还没翻过金山山脉,隔着这么远,就有突厥的侦骑出现?
那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未必是突厥人,也许是突厥人的仆从部落,两个‘舌头’嘴还硬,阿史那道真正在带人审问,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
“那我们先等审问结果。”程处嗣道。
苏大为想了想:“我去阿史那道真那边,看看能审出些什么,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们。”
“行,你辛苦一下,我和狮子抓紧休息,白天的斥侯任务交给狮子。”
“好。”
第三十四章 收心
天色微微透亮,苏大为估摸一下时间,应该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的样子。
他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下面斥侯的营帐。
隐隐还看到军中守夜的兵卒站在篝火旁持着长枪,强撑着精神,努力让身体立得笔直。
看到他的时候,那些兵卒微微颔首,苏大为也点点头。
大家都为袍泽,相处这么久都混得熟了。
迎面看到一面白色帐蓬,帐前左右各立着一名斥侯队的兵卒。
见到苏大为,两人忙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队正。”
“嗯,我来看一下。”
篝火下,两名兵丁的脸都是红扑扑的,那是被夜里的寒气冻的。
“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都是我等份内之事。”
苏大为上去拍了拍他们肩膀,左边一人机灵的替他掀起帘幕,他微微一低头,钻进营帐。
营帐正中生着一堆篝火,这让营帐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橘红的火光被外面吹进来的风卷得忽忽跳动,里面几个人一齐看过来。
苏大为眼睛一扫,看到帐内有十一人。
为首的是阿史那道真,一旁还有六个突厥人,都是斥侯队里,属于阿史道真手下的兵丁。
抓到的那两名箭手,此时正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看样子阿史那道真正要对他们用刑。
在帐蓬另一角,还站着两个人。
苏大为目光一扫,认得这是最先出营巡视,回报有情况的那一伙斥候中的两位。
五十人寻回了四十几人,还有三人没找到。
希望天亮后有奇迹出现,他们能自己回营。
尽管,苏大为也明白这种希望不大。
“队正。”
见到是苏大为,所有人一齐向他行礼。
苏大为摆手道:“军中不必这么麻烦,问得怎么样了?”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嘴硬的狠,坚称自己是回纥部的牧民,从这里路过,因为看到火光所以好奇。”
这话就是骗鬼了。
如果只是好奇,那埋伏偷袭如何解释。
“你打算如何审?”
苏大为看了一眼,那两名俘虏,用行话就是“舌头”,靠他们才能吐露自己想要的情报。
只是这两人,看上去一个双眼紧绷闭,一个面容刚毅,似乎都属于软硬不吃的类型。
想让他们开口,只怕不容易。
“用刑吧,队正你看着就好。”
阿史那道真冷笑着,从腰间蹀躞带上抽出一柄小刀。
刀锋很薄,在篝火光芒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在我们突厥人手上,没有真正嘴硬的人。”
躺在地上的两名俘虏中一人,突然睁开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还从嘴里骂了一句胡语。
苏大为一愣,就见阿史那道真脸色急变,双眼陡然赤红,一副被激怒的样子。
“核巴该该,速也失台!”
站在阿史那道真身边的突厥斥候一齐怒骂起来。
骂的显然是突厥语。
“你们说的是什么?”
苏大为有点懵,说回唐语不好吗?大家现在都是替大唐效力,说什么突厥语啊。
这话刚出口,就见阿史那道真手腕一翻,那柄小刀在他掌中一个旋转,向着骂胡语的那名俘虏脖颈刺去。
那人面无俱色,闭上眼睛扬起脖颈,竟然是一副要引颈就戳的模样。
啪!
阿史那真的手腕陡然被抓住。
他惊愕的回头,看到苏大为平静的脸。
“伙长,不要中计。”
苏大为说着,另一只手将他手里的小刀拿过来,反手插回阿史那道真的蹀躞带中。
“对这种不怕死的,你杀了他,反而是让他如愿。”
“队正说的是。”
阿史那道真胸膛急剧起伏了几下,终于冷静下来,有些羞愧的向苏大为叉手道:“我险些误了事。”
“不要紧,他刚才说的那句是什么?”
苏大为好奇的问。
这一问,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一时僵在那里。
身边的突厥斥侯也一个个脸色古怪。
帐蓬一角那两名斥候中,一个身形瘦小的青年开口道:“队正,刚才这个胡人骂伙长,说他不配做突厥人,愧对长生天。”
原来是拿身份说事,难怪阿史那道真被激怒。
苏大为多看了这青年一眼:“你叫什么?”
“回队正,在下王教杰,属于第三伙,我们伙长还没找到,一时心焦,所以在这里等候。”
苏大为点点头,心想这人倒是谈吞不俗,一句话能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他想了想,对阿史那道真说:“这两人,不要放到一起。”
“什么?”
“我是说分开审。”
苏大为说着,朝地上另一名面容坚毅的俘虏一指,冲王孝杰道:“你把他带到别的营帐审问。”
“是。”
王孝杰只是一名普通的斥侯,在斥侯队中属于最低一级,眼下见苏大为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不由有些讶异,但他并没有惊慌,跟旁边的那名同伴招呼一身,径自上前,把那名俘虏拖出去。
苏大为暗自点头,这人还不错,处变不惊,倒有几分胆识。
看着剩下的那名俘虏,苏大为笑了笑:“你倒是条汉子,我们大唐,也最敬勇士。不过,这世上,有些事,其实比死还可怕……”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苏大为笑容浅淡,但是不知为什么,站在他身旁的阿史那道真,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天将亮的时候,苏大为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经过王孝杰和阿史那道真,将两边“舌头”审出的信息凑到一起,整个事情已经大致清楚了。
俘虏的两人,或许是嘴硬,或许不怕死。
但奈何苏大为精于“囚徒陷阱”。
有些人可能不怕死。
但是人性……
怕未知。
在分开审问时,大家都怀疑对方会出卖自己,都不想做对方的垫脚石。
如果要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心理失衡下,终于先后被橇开了嘴。
“他们是回纥人,不过也是为西突厥效力的探子。”
“草原这么大,部落联盟又松散,做不到像我们大唐一样严防死守,突厥人的势力很容易渗透到其他的部落,用收买、威胁他们其中一些人,替自己效力。”
“哪怕是大唐的蕃属国或部队,那些部落守领,也没法保证下面每一个牧民,都乖乖听话。
何况,这些部队首领对大唐,也是畏威而不怀德。大唐强大,他们便敬畏,若一但我们露出疲态,他们又会迅速倒向突厥。”
“都是一帮墙头草。”
“那两个舌头说,有西突厥的贵人到他们部落,给了他们首领一箱金子,并承诺划一块水草丰美之地给他们部落,所以他们首领动心了。”
“回纥的哪个部落?回纥虽是草原上大族,但也按聚集地,分成若干小部落。”
“那个为突厥人做事,暗算我们大唐的部落,不能留了。”
“身在敌国,如果不能杀一敬百,就会被这些胡人视为软弱。”
当听到阿史那道真说出这句话时,苏大为的感觉,还颇有几分怪异。
一个突厥人,听说爷爷还是突厥处罗可汗,现在居然站在唐人的立场上,对偷袭唐人的草原部落说“你们胡人”。
嗯,大唐威武!
这是完全内化了,没把自己当外人呢。
苏大为心情有些复杂,也有些替大唐感到高兴。
能尽收这些胡人将领之心,不得不说,也只有盛世大唐才做得到了。
当你强大至巅峰时,全世界优秀的人才,都恨不得成为同胞,为其效力。
“队正,这两人怎么处理?”
王孝杰忙了一夜,脸上不见一丝疲态,向他叉手道。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这两人先绑起来,晚点再看如何发落。”
实际上,这一瞬间,他开了一个脑洞,想到是否可以假扮回纥人,潜入那个部落反摸出突厥人的情报。
但下一秒,他便把这个念头掐灭了。
环境不一样,同样的计谋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
首先便是语言不通,一开口就会露出马脚。
就算装哑吧,生活习惯和诸多情状,都与草原部落不同,唐人与胡人的那种味道,藏不住的。
再说一个小小的仆从部落,又能知道什么情报了。
不值得冒险。
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还没退下的王孝杰,苏大为道:“你们伙长还没回来?”
“没有。”
王孝杰脸上露出一丝犹豫:“队正,我想天亮以后带几个兄弟再去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嗯。”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从现在起,你任第三伙伙长。”
王孝杰一愣:“那我们伙长……”
“这你不用管了,第三伙由你管,缺的人手,我会从其他兄弟里,抽调精人手给你补上。”
停了一停,苏大为又道:“我觉得你不错,希望你没有让我看走眼。”
“谢谢队正。”
王孝杰脸上现出一丝激动,叉手道:“在下定不会让队正失望。”
“好,你去忙吧。”
苏大为将他支开,一转头,就看到阿史那道真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正双手抱胸靠在帐蓬边,一脸若有所思的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
“恭喜队正,尽收本队之心。”
“也包括你吗?”苏大为向他笑道。
第三十五章 敌人是什么?
“也包括我。”
阿史那道真走过来,脸色无比认真:“不瞒队正,刚开始,底下兄弟们颇有些不服,特别是我带的这伙。”
“为什么?”
苏大为明知故问道。
“你是从上面直接降下来的,之前没听说有任何从军履历,也未见有任何长处,私底下,难免会有诸多猜测。”
“猜测?”
“猜你背后有哪位贵人,或者得了哪位贵人提携。”
“那现在呢?”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道:“关系或许是有,不过队正也有点本事,在军中,只要你有本事,大家就服你。”
苏大为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笑道:“你这么说,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向帐蓬一旁指了指:“我们过去聊聊。”
“好。”
阿史那道真点点头。
去那边,可以避开其他斥侯,一来不扰人休息,二来,也可以有些私密的话说。
天边渐现鱼肚白色,苏大为还好,身为异人还撑得住。
阿史那道真明显脸上带了倦容,眼下显出黑眼圈。
苏大为看看四周,离帐蓬稍远,这里四下无人,说话也不怕被其他人听见。
“阿史那道真,我听说你阿耶是阿史那社尔,为我大唐名将,你怎么混到从一个小伙长做起?”
“我把上司给打了。”
“……”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看到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让苏大为觉得他好傻。
“打了然后呢?”
“我父汗,呃,我阿耶就把我踢到这里来了,说让我从头重起,贼他妈,他还真狠心,也不怕将来没人替他养老送终。”
“那个……童言无忌吧。”
苏大为看着这铁憨憨一眼,颇有些无奈。
那些看起来都是很冷酷的帅哥,一张嘴,就露馅了啊。
阿史那道真,说的就是你,一开口秒变逗逼,有这样咒自己的吗。
“我做你队正这么久,倒没见你想动手打我?”
“那也要分人嘛。”
阿史那道真继续傻笑道:“你做人挺公平的,我看着还比较顺眼,所以不和你计较。”
计较你妹啊。
苏大为又是一脸无语看着这位突厥王子,感觉他能把天聊死。
“不过我知道,整个斥侯对里,其他两伙伙长,也看你不顺眼,只是没找到机会发难。然后看你和大总管,还有苏将军好像都挺熟的,就没人敢去动你了。”
“嘿,那还是靠的关系。”
“也不是,昨天你和大总管角戏,好多人都看到了,最后你虽然被大总管扔出圈,但落地很稳,明显是留了力了。后来有人打听到,你原来是长安不良帅,手上功夫颇硬。”
“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咱们斥候营,有几个消息不灵通的?”
阿史那道真不知是自豪,还是自嘲的一笑:“别看小小的斥侯队,里面什么神仙都有。”
说着,他又道:“今晚出去接应时,你能在黑夜里挡住暗箭,我便有些佩服你了,那种情况下,没本事的都会吓慌手脚,最后你居然还能活抓一个回来。
我可是仗着身边都是用惯了的人,才勉强套中一个,还被其他人给跑了。”
“不一样。”
苏大为摇头道:“近身搏杀,是我所常,但是骑射和侦骑,你确实挺厉害,不愧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
阿史那道真笑得越发憨傻:“你说真的?不如这样,我教你骑射,你教教我近战之术如何?”
“你说真的?”
苏大为倒是有些诧异,没想到阿史那道真如此好说话。
这家伙,简直是个宝藏男孩啊,主动来送技能的吗。
不过,跟他学骑射,倒是不错,多点技术傍身总是好的。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成交。”
“对了,看你之前和手下斥侯分进合击,进退有据,这个骑兵配合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个简单,你只用当是围猎就成了。”
“围猎?”
“我们突厥人是狼神的后代,我们的战术,就是狼群围猎……”
卯时正。
金色的晨光,从延绵起伏的山脉透过来。
苏大为从帐蓬里走出,伸了个懒腰。
他抬头看去,看到整个阿尔泰山在远处仿佛一条起伏的巨兽被镀上了金边。
这副景色无比壮美,然而他却无心欣赏。
昨晚一共休息了不到两小时,好在他有鲸息之术,现在又是精神饱满。
向站在营帐外的一名兵卒问了一声,知道程处嗣和苏庆节早早离营去执行侦察任务了。
苏大为想了想,决定去大总管程知节那里,向他禀报一下昨晚的情况。
虽然说他只是一小小小的斥候队正,但一来因为负责情报,二来与程处嗣关系不一般,一般情况下,程知节会见他。
向着程知节的中军大帐走过去,沿路还要经过好几处营垒。
刚刚走到一半,前面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穿着明光甲,背后拖着长披风,在二十余名兵丁的陪同下,迎面走来。
苏大为一愣,认出此人是此次军中副总管王文度。
关于此人,苏大为此前并无印象,只依希听说有勋贵背景,只是不知是关陇王氏,还是别支,和王皇后他们那支,有没有关系。
对这些,苏大为一般没太大兴趣,也就没有去打听。
他机警的站到道旁,叉手为礼道:“见过副总管。”
“哦,原来是苏队正。”
王文度眼睛一亮,加快几步,笑着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
这是一个颇为微妙的肢体动作。
大家此前并无交情,又跨着军阶级别,王文度如此动作,显得有些刻意。
这是玩折节下交吗?
苏大为心中腹诽。
面上不动声色道:“副总管在巡营吗?”
“是啊,越是要接近敌人,越是大意不得,我得四处看看,看看有没有疏漏。”
王文度颇为健谈,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说完,他又仿佛不经意道:“对了,我听说昨晚营外有些动静,可是有敌情吗?”
“昨晚有人夜窥军营,斥侯队已经前往侦察,抓了两个活口,是回纥人,是给突厥人探听消息的。”
王文度神色不变,想了想道:“苏队正,如何看?是否突厥人已经逼近了?”
“应该不会,他们的活动范围还是在金山山脉以西,隔着这山,不适合有大动作,或许只是侦察一番。”
苏大为不卑不亢的道。
王文度点点头,忽然又道:“苏队正如何看突厥?”
“副总管,此言何意?”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
他没摸清楚王文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然此人为军中副总管,但是之前两人并无交集,也谈不上交情。
如今他居然显得刻意亲切,这让苏大为不由不暗生警惕。
“苏队正不用紧张。”
王文度的眼光倒是颇为老辣,看了一眼苏大为,笑呵呵的道:“不瞒你说,这次出来前,陛下和武昭仪特意招我问对,所以,你懂吧?”
这句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苏大为才能勉强听清。
看他的表情,也透着一股神秘。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是……
自己人?
表明他是李治和武媚娘的人?
不过苏大为早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因为王文度一句话,就显得过份亲热。
他只是行了个叉手礼:“副总管说得不错,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嗯,都是天子李治的人,这话没毛病。
王文度仿佛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戒备之意,依然微笑道:“苏队正,要想打赢敌人,就得先弄清我们的敌人是谁,你说对吗?”
这话,倒让苏大为有些糊涂起来。
“敌人,不就是突厥人吗?”
“说得不错,可突厥人,是怎样的一个族群,他们强在哪里,弱点又是什么?苏队正知道吗?”
“这……”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这个问题,他还从没仔细想过。
下意识认为,突厥人就像是匈奴人一样,草原上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强盗,这还用问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改主意了。
如果是这么简单,那王文度问他的意义在哪里。
脑中灵光一转,苏大为欠身道:“愿闻其详。”
这就是向王文度请教的意思。
王文度颇为满意的仰头笑了笑:“好说,今日有闲,我便指点苏队正一二。依我浅薄之见,这突厥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强盗,而是如大汉,如大唐一般,一个强盛的大国。”
“嗯?”
“突厥,即突厥汗国,是由漠北崛起的以游牧为主的部落联盟国家,听上去似乎和草原上其它的部落一样,其实不然。”
王文度不紧不慢的道:“突厥人原是柔然炼铁奴,从别处跋涉到金山南麓,因金山形似战盔‘兜鍪’,俗称突厥,所以得名。
突厥汗王阿史那氏,最初只有数百家,后来部落发展至数万人。
在这之后,突厥合并铁勒部5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
随后又击败了柔然,以漠北为中心在鄂尔浑河流域建立突厥政权。
最盛时疆域东至辽海,西濒里海,北至北海,南临阿姆河南。
分辖地为‘突利’(东部)、‘达头’(西部)。
可汗廷帐在东、西两部之间鄂尔浑河上游一带。
汗国官制有28级。
税法规定对普通牧民、黑民(战争中归附者),征发兵马、科税杂畜。
历法以动物纪年。
对了,他们还有自己的文字,叫做也叫鄂尔浑,叶尼塞文。”
说到这里,王文度微微一笑,向苏大为问:“听到这里,你想到了什么?”
第三十六章 太宗的兵法
苏大为面色凝重道:“国家、制度。”
王文度点头道:“没错,他们有自己的官制,有税收,有武功,有文字,疆域由西至北,横跨万里,控弦之士百万,并且还懂得冶炼之术,能产上好钢铁,打造上好的兵甲。”
苏大为脸色微变。
他依稀记得,之前苏庆节跟自己提到过,突厥人的着甲率很高,只要是突厥战兵,几乎人人披甲。
武器有长枪一把,腰刀长短各一,角弓一,铁簇箭矢三十支一壶,常备两壶。
有的富庶的甚至连马都能着甲。
这绝不是普通“强盗”能武装得起的。
“突厥人很聪明的,他们不但有自己的文字,而且还懂得做生意?”
“做生意?”
苏大为有些意外:“他们做什么生意?”
“无本的生意。”王文度意味深长的道。
“抢劫?”
“咳咳,也可以这么说吧,他们会扼住河西走廊的水源和绿洲、道路,往来的商队要想平安过去,就得交税。”
王文度长叹道:“这可是一条富得流油的黄金之路啊。”
苏大为深以为然。
丝绸之路,连通东亚和中亚,从河西走廊经过塔里木盆地等无尽的沙海,可以直达中亚腹心,甚至直达波斯,也就是日后的中东伊朗地区。
西汉凿空西域的张骞曾说过,西域有三十六国。
这些位于河西走廊上的大小国家,都是扼着黄金生命线,占有着绿洲,或者往来交通要道,通过源源不断的贸易,富得流油。
而做为西域霸主的存在,突厥人靠对这些国家和商旅“抽血”,就更加富有了。
任何时候,无本买卖都是最赚钱的。
充足的财富,才能令匈奴人可以发展自己的文化,建立自己的政权,发展冶炼技术和武备。
这才是突厥人,称雄天下的原因。
“明白了吧,苏队正,我们面临的是何其强大的敌人。虽然东突厥已经被大唐折服,但西突厥并不是个软弱无力的对手,相反,它很强。
从这一路,到安西都护府,从金山以南,到安西四镇,到北庭都护府,全都在西突厥的铁蹄之下。
在山的那头,五弩失毕部、五咄陆部、昭武九姓、铁汗,还有葛逻禄部、处月部,都是它的爪牙。”
处月部,便是后来的沙陀国,这个族群在唐中后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王文度一直在默默的观察苏大为的表情,见他神色变幻,似乎心中有所动摇。
他微微一笑,伸手又轻轻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们都是自己人,所以提点你一下,这西突厥,不是这么好灭的。”
王文度走了,只留下苏大为站在原地,脑子里有点乱。
突厥,这个对手,和过去草原上的强盗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有点像是后来的蒙古帝国的赶脚。
中军大帐,经过亲兵通传,苏大为得以进入帐中。
眼前光线一暗,稍微适应了一下,他看到,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正端坐于桌案前,似乎正埋首看着一张地图。
听到动静,程知节抬头看过来:“苏家小子来了?过来。”
他伸手招呼了一下。
倒是没什么架子。
不过苏大为也从他的脸上,看到不同往日的另一个程咬金。
他身上衣甲严整,双手扶膝,坐在上首,如威严的雄狮一般。
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仍然显得精神抖擞,毫无老态。
“大总管。”
苏大为叉手为礼,行过礼后,方才走上去:“斥候队队正有军情禀报。”
程知节冲他瞪了瞪眼:“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咱们在这山脚下,突厥人翻不过来,有个屁的军情。”
得,一说话,还是那个粗鄙的老匹夫,露馅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将昨晚发生的事,详细向他说了一遍。
末了,苏大为再次道:“既然突厥的探子已经发现我们了,那我们便不能还按兵不动,应该有所行动了。”
“动?”
程知节抬头冲他冷笑一声:“往哪动?”
“呃,翻山……”
“翻个屁。”
程知节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笔架扔过来。
苏大为抱头跳开,颇有些狼狈。
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进来,还没弄清楚状况,又被程知节给轰了出去。
然后他瞪着苏大为道:“别以为你在长安破过几个案子,便了不起了,老程我带兵的时候,你毛都没出来,不对,你都还不知道在哪呢。”
呃……
苏大为一时无言。
这种风格的主帅,真特么的第一次见。
能不能画个圈圈诅咒你?
算了,看在你是程处嗣、程处亮他们亲爹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计较。
程知节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中正冲自己画圈圈。
他抚着下颔上浓密的胡须道:“看你是后辈,我来指点你一下。你看,如今的气候,天寒地冻,随时可能下雪,到那时,别说大军翻跃金山,便是猿鸟,也翻不过去。
这个时节,突厥人更不可能过来。
他们要放探马,便让他们放,有何可怕。”
“大总管,这……”
苏大为一时瞠目结舌,照程知节所说,要下雪了,所以要在这山脚下过冬是怎么地?
那要打突厥,岂不是要等明年春天?
这他娘的,无力吐槽了好不好。
“你想说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冬?”
程知节抚着虎须,一脸严肃的点头:“我可以告诉你,你想得没错,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咱们便可以翻过山岭,继续向西突厥王庭逼近。”
“大总管!”
苏大为有些急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我记得当年卫国公李靖灭东突厥可是风雪突袭,一战而定,咱们有必要在这里过冬吗?在这里等候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眼中威光凛凛:“唐军在这里,便是意义。”
苏大为,彻底懵逼了。
在他的思维里,如李靖那般,速战速决,方才是痛快淋漓的战斗。
就如他破案一样,说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
你要跟苏大为说,这个事不行,咱们今年先在这里等着,等到明年春天再接着干。
苏大为只怕会一口水喷你脸上。
昨日李谨行才说过大军出征,每日糜费钱粮无数,许多地方豪强田庄主,和下面的小农户,应召出兵,结果一出就是跨整年,非得整破产不可。
“不服气?”
程知节看了苏大为一眼,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怒色。
嘿嘿一笑:“真是个属倔驴的,老夫再提点你一下……
你刚才说,李靖灭东突厥很轻松?
那可不是李靖一人之功啊。”
提起往事,程知节的眼中闪过怀念之色:“太宗,我还记得……
白马之盟后,拜隋朝完备的马场所赐,太宗获得了五千匹优良种马,其中两千匹更是当时纵横天下的东突厥马。
这些好马全数被唐太宗放牧在陇右马场,数年之后,已经暴涨至十万匹。
那几年,太宗一边厉行轻徭薄赋,另一边抓紧炼军,不惜重金厉行十二军建制,甚至亲自带着军士在显德殿训练。
数年间,得到一支精锐之兵。”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道:“突厥人可不简单,他们以冶炼著称于草原,甚至有‘锻奴’之称。
而且由于控制了河西走廊,突厥人也能够通过贸易,从西域各国,甚至吐火罗那边,源源不断得到技术与商贸之利。
凭此武装起来的突厥军队,配备更精良的铁器装备,太宗说,突厥人富到了‘以甲胄为常服’的地步。”
虽然方才从王文度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但此时从程知节嘴里听到,苏大为仍不由暗自吸了口凉气。
“高祖年间时,受够东突厥窝囊气,高祖也曾一怒向东突厥开战,结果却是连战连败,特别是武德八年的朔州大战,右卫大将军张瑾全军覆没。
武德九年的会宁与兰州大战,东突厥更是来回横扫,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太子建成建议高祖迁都,以避突厥人。
若不是当时秦王一力坚持,长安早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场。”
程知节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记得太宗在白马之盟后,曾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一边厉兵秣马,太宗一边派张公谨出任代州都督。”
张公谨,建议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元龙功臣之一,擅于情报收集。
“那些年,我们一边整军备战,一边紧盯东突厥境内的一举一动。
以张公谨精确洞察力和强大情报搜集能力,不停搜罗解析东突厥的军政变化,曾经在来去如风,动辄就荼毒一片的东突厥铁骑,从此在太宗眼里,渐渐没有秘密。”
程知节停了片刻,突然古怪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看你小子,就有点像是张公谨的味道。”
你才张公谨,你们全家都……
等等。
苏大为脑子一闪念,程知节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啊。
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难道李治,真想把我当高宗朝的“情报头子”来培养?
第三十七章 波澜壮阔
苏大为愣在当场,大脑飞速运转着,在消化着程知节说的这番话。
不过,程知节打开了话匣子却没有收手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似乎意犹未尽道:“接着说征东突厥之事……
一边盯着东突厥的同时,太宗也开始施以妙计,派细作潜入突厥,对其分化瓦解。
东突厥的二号人物突利可汗,从跟我们互通书信往来,渐渐越走越近。
就在准备反击草原之前,突利可汗送来表文,表示愿意归附。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长叹一声说:非穷困,肯如此乎。
从那时起,我老程就知道,曾经强大的东突厥,离衰败不远了。
除了对突利的拉拢,我们的细作也渗透到东突厥治下的各部落里。
东突厥东部的契丹等部落,很快归附了我们,东突厥西北部的薛延陀汗国,也绕过大半个草原来到长安朝见,变成大唐册封的‘真珠毗伽可汗’。
一统草原的东突厥汗国,在大决战开始前,就已经被太宗步步为营的谋划,瓦解成一盘散沙。”
听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后世伟人说过,自古能将军者,无出李世民之右。
这位大唐太宗皇帝,端的是好手段。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原来兵书上说的东西,具体是这样用的。
程知节说的这些,不但没让苏大为产生对西突厥的顾虑,反而让他生出些热血沸腾之感,真恨不得生在太宗的时代,随着太宗挥鞭,将曾经欺辱大唐的那些异族,逐一踏平。
“大总管,既然如此,我们何不……”
“你小子别废话,听我说完。”
程知节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到了贞观三年八月,一直负责对突厥情报的张公瑾,传回一个重要消息:突厥频年大雪,六畜多死,国中大馁,颉利用度不给,复重敛诸部,由是下不堪命,内外多叛之。
张公瑾说,此时大唐出兵,有六大必胜理由。
到这个时候,太宗方说,可以出兵了。
此战,我大唐以倾国之力,发动十余万大军,分六路出击。
第一路大军,灵州大都督、驸马都尉薛万彻为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燓国公段志玄为副总管,绕道攻突厥后方,并监视刚归顺的突利可汗。
第二路大军,检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行军总管,卢国公,也就是我老程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驻守幽云地区,截断颉利可汗东逃之路。
第三路大军由礼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为行军总管,甘州刺史张宝相为副总管,进攻突厥西部,截断其西逃之路。”
说起李道宗,程知节的脸上神情微微一黯。
前两年因为房遗爱谋反案,李道宗等一大批军中功臣宿将,或杀或贬,或流放。
沉默片刻,程知节深吸了口气,接着道:“第四路大军,以华州刺史、霍国公、驸马柴绍为行军总管,胡国公秦叔宝为副总管,任务是沿黄河挺进,从侧翼与李靖和李勣率领的主力呼应,合围突厥主力。
第五路大军,由并州都督、英国公李勣为行军总管,代州都督、邹国公张公瑾和岷州都督高甑生为副总管,任务是率领主力大军直攻东突厥心腹重地,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停了一停,程知节郑重的道:“第六路大军,以兵部尚书、代国公李靖为行军总管,鄂国公尉迟敬德,匡道府折冲都尉苏定方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率领中军直捣位于云中和马邑的突厥汗庭。”
说到这里,他重重一拍大腿,叹道:“这一战,堪称我大唐立国之战,将星云集,府兵精锐尽出,从庙算,到临机指挥……这样的巅峰,不会再有了。
人生能有这样一战,值了!”
从口里爆喝出最后一句,程知节像是化作了雕像般,双手撑着桌案,久久不发一言。
而苏大为,也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时无语。
良久,苏大为莫名感概道:“大总管,您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吹捧自己吧?”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老程不是名将?”
程咬金大怒,挺起胸膛,随手就想抄起桌上东西掷过去。
苏大为赶紧摆手道:“名将,卢国公绝对是名将中的名将。开国名将到现在,还能有你这身手和精神头的,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还差不多。”
程咬金抚了抚虎须,呲牙一乐:“比起秦琼那病虎,还有尉迟恭那一身伤病,老夫这身子骨,还成。”
说到这里,他又一瞪眼:“老夫费了这么多唇舌,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没有?”
说完,又小声嘀咕道:“这都是兵法不传之秘,便宜你小子了。”
“大总管,你是说,我们要分进合击,给西突厥来个……”
苏大为话没说完,暴怒的程咬金抄起手里砚台就砸了过去:“分你个屁!老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灭东突厥我大唐从庙算到倾国之力,开国名将倾巢而出,现在咱们是什么阵容,手里几个人?就想灭人国?”
苏大为一缩脖子,这砚台从帐蓬帘门嗖的一声飞出去。
外面不知哪个倒霉蛋被砸中,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程咬金用力一拍桌子,喝道:“打仗就是打钱粮,你觉得我们这这几万人,钱粮够吗?事前有庙算吗?有天时地利人和吗?年纪轻轻,毛还没长齐,就想学人来一波平推,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还不快滚出去,再妄议军略,老程也不讲情面,推出去三十大棍。”
病虎发威起来,也还是老虎。
程知节这一声怒吼,双目圆瞪,发须戟张。
这一瞬,他身上再无半点惫懒,取而代之的,是千军万马中浴血杀出来的气势。
苏大为只觉得一股沸腾如火般的血气,扑面而来。
他不禁后退了半步。
还没等开口,就感觉帐帘一掀,有人从外面挟着寒风走进来。
“哎,你怎么来了?”
程咬金瞬间变脸,堆起满脸笑容。
这个笑容,好像欠人钱了。
苏大为暗自腹诽,转头一看,正好看到脸色铁青的苏定方,走进来。
他的目光带着威棱,在帐内一扫,开口第一句:“刚才谁拿砚台掷的?”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看他手里捏着的半片碎砚,再看看苏定方额角渗出的血渍,心态差点没绷住。
可怜大唐名将,居然被程老魔一记飞砚给暗算了。
难怪程大总管居然怂了。
可惜他这点幸灾乐祸的小心思才刚起来,就见程知节站起身向自己一指。
“是他,苏大为干的,你不知道,这小子可狂了,仗着跟咱有点交情,无法无天了都,你看把人苏总管头砸的,还不快向苏总管道歉!”
程知节一边装模作样的说着,一边向苏大为悄然打着眼色。
可惜,苏大为完全不吃他这套。
他很“老实”的向苏定方道:“副总管,方才大总管冲我发火,拿砚台砸我,不想误伤到副总管。”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再看向程知节,眼神变得很冷。
“哎,定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么看着我做甚,难不成你信他不信我?你不信我老程为人吗?”
“呵呵。”
苏定方轻笑两声,颇得嘲讽之精髓。
这让程知节面皮有些挂不住。
他恶狠狠的瞪了苏大为一眼,那眼中的威胁之意很明显。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一拍大腿:“就算是我砸的,那也是失手,又不是故意的,难道你还想问罪不成?”
“不敢。”
苏定方向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属下过来,想问问大总管接下来的方略。”
“嗯?”
程知节的眼神微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怎么,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天寒地冻,随时可能大雪冰封,现在一动不如一静。”
“大总管,这些我都知道,可劳师远征,空费钱粮,这仗不应该是这么打的。”苏定方说得很慢,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这让站在一旁,本来只想打个酱油的苏大为看傻眼了。
难不成,这大军的一二把手,今天要在中军大帐里刚起来。
苏大为脑中仿佛闪过一副画面,狂风暴雨中,一个娇弱无力的声音在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他甩甩头,把这种荒谬的联想抛过一边。
定睛细看,苏定方已经大步走到程知节面前,距离一尺站住。
“虽说节气不对,但并非无所作为,大总管,请拔三千人予我。”
“苏定方,你想做什么?”
程知节身体绷紧,语气微有些变化。
他这是,认真了?
不像刚才的嘻笑怒骂,这程老魔头,在苏定方的压力下,第一次露出认真的表情。
第三十八章 战神苏烈
程知节,后世多以戏剧形像,混世魔王程咬金传世。
苏定方……
苏定方那个戏剧形像完全是反派,那个就不提了。
真实的程知节虽然不如李靖那种超一流名将耀眼,但能被李世民挑中的人,又岂能是草包?
乱世之中,都是一刀一枪拚杀出来的。
没本事的人,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虽然正史罕有记载程咬金用兵,但从刚才跟苏大为的一番话,这个人,对太宗用兵之法,如掌上观纹般。
纵使不是超一流,那也是准一流的名将。
至于苏定方,就更不用说,在高宗朝,李靖这些人都故去后,他就是最强的军神。
没有之一。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堪称高宗朝最强战神。
苏大为现在纯粹是看戏的心情。
刚才程知节那番话,他始终觉得是在托推,什么叫不适合用兵,什么叫没有天时地利,那得看是谁。
如果是苏定方,程知节那番话便不好使了。
历史上,苏定方可是有几千破十万的记录的。
倒要看看程老魔头,再怎么糊弄。
其实很明显,虽然一路上苏定方隐忍不发,但以他的用兵性子,性烈如火,龟缩绝对不是他能忍受的。
程知节的乌龟战术,与苏定方用兵侵略如火的风格,迟早会爆发一场冲突。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沉默。
大帐中,程知节与苏定方好似斗鸡一般,瞪着对方,谁也没有再开口。
但是沉默中,却像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对峙,在碰撞。
苏大为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他仿佛听到空气中有金铁交鸣之音。
不,那是宝剑出鞘的锐声。
就在这一瞬,苏定方开口了。
他将手里半截残砚往桌上轻轻一放:“大总管,你知道我,从贞观年间到现在,二十多年没真正掌军了,宝剑出鞘,总要见血。”
“定方,你的用兵之能,我们都知道,不需要证明自己了吧?”
程咬金放缓了语气,伸手将半截残砚推开:“再说你不是才从辽东回来嘛。”
“辽东那次,除去往返,满打满算也就不到半个月,他们坚壁清野,我没等到战机便被陛下召回了。”
苏定方平静的道:“东突厥在我手里灭了,我相信,西突厥也将在我手里灭掉,我有这种强烈的预感,这是我的宿命。”
“定方,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程知节有些不耐烦的挥手:“随时可能大雪封山,现在哪都别去,咱们这次出征,只要不折损,就是胜利。”
“我要三千人,只要三千骑。”
苏定方仿佛没听到程知节的话,执着的道:“给我三千骑,我将踏破西突厥王庭,把阿史那贺鲁带回来。”
“苏烈!”
程知节的音量提高了几分,称呼也不同了。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用兵……”
说出这句,他自觉语气有些冲,稍微缓了缓接着道:“从贞观年间到现在,我大唐征战不休,府兵疲惫不堪,你去下面看看,看看外面那些兵士,有几个想打仗,愿意打仗的。”
停了一停,他才语重心长的道:“定方,时移世易,现在,不是开国的时候了,大家都已经倦了。”
“大总管!”
苏烈的语气也一下子提高几分:“我大唐开国到现在,不过数十年,现在说倦,未免太早了,我们可以倦,那些敌国,高句丽、西突厥可没有疲倦。
难道太宗留下的遗志,到我们手里,还不能完成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
苏大为看看苏定方,再看看程知节,从两人的眼里,都看到了血丝。
不妙,好像都认真起来了。
也不知程知节为什么这么坚持,难道西突厥真这么强,不可战胜?
还是真的因为天气原因,想等到开春再动兵?
“定方,我们都是知兵的,要打,就一定要打顺风仗,如今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下面士卒也厌战,则人和也不在我,这种条件,怎么能打?”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身体略微前倾,神情极为肃穆。
这个时候,他才展现出做为一军主帅的眼光见识。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这些都是太宗和卫国公的用兵精要,难道你都忘了吗?”
苏大为看了看他,仿佛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程咬金。
兵法谋略大家?
呃,刚才说的好像都是《孙子兵法》里的话。
不过如果结合之前程知节所说,灭东突厥那一战,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庙算,先胜而后求战。
战机……
有点东西啊。
苏大为听得若有所悟。
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
“那是,老程我打了一辈子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咳咳。”
吹牛吹到一半,突然想到这话有点影射太宗的嫌疑,程知节赶紧收口,剧烈咳嗽起来。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有一,便不会败太惨,有二,便有了胜算,如果三者齐备,那便可以摧枯拉朽。”
说着,他又伸指朝帐外指了指:“而且不怕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等着不是没有意义。
此次出征,展现我大唐的实力与决心。
保证我们通往西域的商路。
威慑、压服那些墙头草的部族,让他们不敢全心倒向西突厥,便是有功。
另外,我已经征召了其他部族的人,让他们做我大唐鹰爪,等到开春后一起对西突厥用兵。
此消彼涨,自然更有胜算。”
征召其他部族,意思就是让臣服于大唐的蕃属部落,出兵出人。
当然,都是自带干粮,大唐不出钱。
这就是宗主国的威势,一句话,各部族便乖乖配合做仆从兵。
当年王玄策能借兵灭中天竺,正是凭此。
以极少的大唐府兵,配合大量的异族仆从兵,是大唐在西域用兵的一惯做法。
有时甚至只有主帅是唐将,底下全是异族仆从。
这种模式,其实是跟突厥人学的。
突厥做为横贯草原和东西的霸主,压服无数部族,其威势和影响力一直可达后世的中东。
这一路上的小部族,都得听霸主的号令,凡战,都要出兵做突厥的仆从。
苏大为听得程知节所说,细细一品,顿觉得大为有道理。
西突厥汗国,现在就算再怎么势力缩水,十几万控弦之士还是有的。
再加下底下一堆仆从部落,紧急情况下爆兵数十万,也不是不可能。
而大唐这边,这次一对比,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以大唐军制,凡战,三名战兵,配一名后勤辎重兵。
此次作战,真正的战兵只有三万,后勤一万余人,其他七拚八凑,满打满算,也就四万余人。
如果能征召到足够多的仆从兵,倒是能增加不少实力。
就在苏大为这么想时,只听苏定方平静的道:“大总管,等各族征召的人手到了,阿史那贺鲁只怕早就得到风声跑了,
永徽二年,阿史那贺鲁与处月、处蜜、姑苏、歌逻禄、卑失等五姓背叛我大唐,侵犯延州,攻陷金岭城和蒲类县,杀死抢夺几千人。
陛下任命契苾何力、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候将军薛孤吴仁为副总管,征发秦成岐雍府兵力三万人,以及回纥五万骑兵讨伐西突厥。
同年十二月,处月部酋长朱邪孤注杀死唐朝招慰使、果毅都尉单道惠,据守牢山。
永徽三年,契苾何力与梁建方等人在牢山大败处月部,虽然赢得一场天大胜,但终究被阿史那贺鲁逃走了。
西突厥也得以死灰复燃。”
说到这里,苏定方缓缓道:“若只是杀伤一些部民,放走了西突厥可汗,则年年征战,糜费更巨,如此,才是最大的失败。
以我之意,越是大雪封山,越是出其不意。
阿史那贺鲁决计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出击,此时若动手,很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最后几个字,苏定方可谓是掷地有声。
这正是他一生用兵的精髓写照。
大唐名将很多,除去卫国公李靖,真正能做到用兵如闪电,速战速决,以极小代价取得决定胜利的人,不多。
苏定方正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兵法,承自李靖。
李靖用兵可谓深合《孙子兵法》,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学到了侵略如火。
穷追猛打,快进快出,突击斩首,快若闪电。
这正是他的作战风格。
至于程知节,这么多年观摹李靖和太宗李世民用兵之道,似乎也悟到了点东西。
那就是,不动如山。
“先胜而后求战,现在战机未到,我身为大总管,不能拿手下兵卒性命冒险。
突厥人是这么好抓住的?
这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他们来去如风,信奉萨满教,视死亡如归途。
真要拚个你死我活,把手下兄弟们都拚光,这是好的选择吗?”
从程知节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气势,他坐在那里,气血沸腾,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
而苏定方,毫不畏惧的与其对视,缓缓的道:“考虑大局,那是为帅者的责任。今我为副,只用考虑如何把仗打得漂亮,如何将阿史那贺鲁这个根子铲去,令我大唐,不必再为西突厥劳师远征。”
苏大为站在一旁,一时听得呆住了。
可以说,当世不会有任何人,有这样的机会,听这两位大唐开国名将,将自己的作战思路,战略意图,这般掰开了揉碎了摊开在面前。
第三十九章 事发突然
帐蓬内的气氛正在僵持。
突然,帘帐一翻,又有人闯了进来。
“出事了!”
一股寒风混合着焦急的喊声一起传过来。
“滚出去!”
程知节对着那人一声吼。
苏大为抬头一看,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进来的赫然是苏庆节。
他先是向着大帐中的程知节行礼,接着急道:“斥侯营发现一些情况。”
“嗯?”
程知节手里抓着桌上的镇纸,本来想扔过去,强行忍住。
他的虎目微微眯起,暗扫了一眼苏定方:“什么情况?”
苏庆节与苏大为对了下眼神,听到程知节询问,忙道:“昨晚有人窥探我军,斥侯营出了一伙人去追查,结果走失了三个,现在找到两个。”
一顶洁白的帐蓬,原本属于辎重营,现在临时被用来停放尸体。
两名唐军斥侯,现在就躺在营中,尸体早已冰凉。
程处嗣此时就站在帐中,看着营中两名年长的斥候在验尸。
“校尉,这两人是被人从后面摸上,一人被折断了手臂,另一人被击打过脖颈,不过看力度,击颈的应该不致命,只是留下淤青。”
“之后这两人应该是被拖到角落进行了审问,最后……”
这名斥候喉头哽咽了一下:“他们俩被人用利刃割断喉,又剥去了全身的衣物。”
“他们剥这两人的衣服做什么?”程处嗣的声音压抑着一股怒火。
“莫非是在羞辱我军?”
“这……”
两名验尸的斥候闻言不由一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帘帐被人从外面掀开,凌厉如刀的西北风,带着几个杀气腾腾的身影,一起走入大帐。
程处嗣转头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阿耶程知节,一身甲胄,手按腰刀,脸色铁青,下颔的虎须根根戟张,显然愤怒已极。
稍落他半个身位的是副总管苏定方,他面沉如水,看起来冷静异常。
但是从他的双眼里,可以看到隐藏的怒意。
这怒,如平湖惊雷般,蛰伏着,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见过大总管,副总管。”
军中自然不是叙私情的地方,程处嗣带着两兵,忙向程知节及苏定方行礼。
抬起头时,又看到跟着进来的苏庆节及苏大为两人。
“有何发现?”
程知节一抖身后黑色的披风,语气里,仍在压抑。
他想求稳不假,但他也是大唐将。
大唐如今的局面,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唐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横扫四海方,灭国无数。
这军魂,是用铁与血铸出来的。
但凡强军,必有其骄傲。
这是任何敌人也不可折辱的。
程处嗣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道:“因为出了昨夜的事,我们斥候营今天特意加强搜索,在离大营约二十里的地方,金山脚下,发现这两人被敌人剥光衣甲,抛在山石间。
兄弟们把他俩尸身带回来,我忙命人查看,应该是被敌人审问过后,断喉剥光衣服。”
“他们剥斥候的衣服做什么?为了羞辱我军吗?”
程知节,问出和之前程处嗣同样的问题。
“这……”
程处嗣眼神向身后的老兵看去,可惜无人敢应。
都知道程知节的脾气。
杀人便罢了,两军相争,生死由命。
但是杀了人还剥去衣服,这是**裸的挑衅,羞辱。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其他部族,尊重死者,是各族都有的习俗,通常最多剥去衣甲,拿走武器,没说连贴身裘衣都不留的。
而且抛尸在山脚下,如此醒目,分明就是要给人看的。
这岂能不让人联想。
程知节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水来。
那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节奏。
“羞辱我老程可以,但是羞辱我军,嘿嘿……老子不发威,真当是病虎不成?”程知节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的苏大为,上前两步,开口问:“发现尸体的现场是什么情况?”
“呃?”
程处嗣下意识看过来,一脸迷惑。
“我是问,现情的情况,看是否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苏大为接着问:“我做不良帅的时候,也接触过长安有名的杵作,学了点堪察现场的皮毛。”
“哦。”
程处嗣点点头,转头向身后两名老兵看去:“你们说。”
两名老兵脸色微变,面皮涨红了,努力搜肠刮肚的回响,只能勉强应道:“那是金山脚下,都是光秃的石头,两人就赤条条的躺在地上,并无……似乎并无其它可疑之处。”
苏庆节在一旁,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苏大为,暗自嘀咕:阿弥这是把两名斥候之死,当做案件来处理了?可这两军交战,斥候交锋,死伤难免,这两斥候之死还有什么疑点吗?
苏大为向程知节和苏定方道:“大总管,副总管,请容我看一下这两名斥候的尸体,或许能有所发现。”
程知节扫了一眼苏定方,见他没反对,点点头:“你看看吧。”
苏大为谢过,又向程处嗣点点头,这才走上去。
军中等级分明,等别是上官在面前,若不打好招呼,难免有簪越之嫌。
他在军中几个月时间没白待,对军中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
军中学的都是杀人之术,论侦察敌情,或潜入敌后,或后勤配给,或制订战法,有的是厉害人物。
但偏偏,军中没有专门的杵作。
像眼前两名年长的斥候,也只是擅于通过伤口来做判断,特别是擅开判断刀伤。
对于杵作刑名那一套,却是知之不详。
苏大为上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这两人……有些蹊跷。”
“怎么?”
程处嗣有些着急:“他们不是被人割喉吗?还有什么蹊跷?”
“割喉是割喉,但割喉也不是那么简单。”苏大为蹲下来,一边检查尸身,一边喃喃自语。
程处嗣心急火撩,都快抓耳挠腮了,若不是顾忌程知节和苏定方这两位在场,定要抓起苏大为问个明白。
苏庆节心里一动,也快步上去,蹲在苏大为身边,细细观察。
片刻之后,他的神情一动。
似有所悟。
“你发现了?”
“确实……”苏庆节眼中闪过阴霾:“为何要如此?”
“一件事反常,必然有它的理由。”
“反常不代表事情是错的,只代表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真相。”
历史轮回何其荒谬。
在长安,苏庆节身为万年县不良副帅。
苏大为长安县不良副帅。
两人既是兄弟,又是暗中竞争的对手。
却不曾想,在离长安数千里之外,在这草原异域中,两人却有了联手合作。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你们两个,别打哑迷了!贼你妈,把人急死了!”
程处嗣不顾自家阿耶在前,跺脚大喊。
还没吼完,脑门上被程知节狠狠一巴掌抽上。
程处嗣脑袋往下一沉,晕了几秒,抱着头一脸郁闷的看向程知节:“阿耶,你打我做甚?”
“闭嘴,不懂就少说多看。”
程知节冷哼一声,转头向苏大为和苏庆节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苏定方在一旁,倒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不发一言,只是目光盯着眼前的斥候,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思。
“大总管,副总管,他们俩不是死于割喉。”
苏庆节抬起头来,看了苏大为一眼道:“若是割喉,必有颈血喷溅,但这两人尸身却很干净。”
程处嗣道:“或许是喷在衣服上了,然后被人剥了衣服,所以……”
“不会。”
苏大为摇头,他站起身,向程处嗣和程知节等人道:“如果是那样,脖颈上也会有血,不是这个样子,何况,如果敌人要他剥他们衣甲,割喉也容易弄污衣服,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一旁的一名年长斥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就奇怪,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杀人,按我们的习惯,扭断脖颈就好,若是割喉,衣甲多半就不会碰了,最多拿走兵器。”
程知节眼中光芒一闪:“既然要剥衣甲,便不会弄上血污,杀人不流血的方法有很多……而这两人衣甲被剥,却又是割喉,而且还没有颈血喷溅。”
苏庆节也站起身,他先是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向程知节叉手道:“所以割喉并不是真正的死因,只是掩饰。”
程处嗣一脸惊骇莫名:“掩饰什么?只是杀两个斥候,难道还有别的阴谋不成?”
苏定方这时终于开口了,他先是看了看苏庆节,接着向苏大为道:“阿弥,说说你的推断。”
虽然苏庆节也反应过来,但明显苏大为的思路更快半拍,最先发现异常的也是苏大为。
此人能从一点细节里察觉有异,见微知著的本事颇为不凡。
难怪能在长安连破大案,落入陛下眼中。
苏大为也不推托,沉吟道:“我看这两人关节不僵,身上尸斑也不甚显眼,依我之见,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时辰。”
“说下去。”
“从昨晚他俩失踪,到时亡的时间,可以推断有差不多三个时辰。”苏大为抬头看向程知节等人。
“如此一来,在下有三个疑问。”
第四十章 迷雾
苏定方、程知节,苏庆节和程处嗣,还有那两名年长斥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伸出一根食指:“第一个疑问,抛尸地点,为何是金山脚下?”
程知节等人不由一愣。
苏庆节的眉头皱起来,这个问题他还没曾想过。
耳中听到苏大为继续道:“如果对方想要藏尸很容易,随便扔到树丛茂密的地方,或者干脆挖个坑埋了,我们几乎不可能找到。扔在金山脚下,乱石堆中,这实在太过显眼了。”
苏定方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继续说。”
“第二个疑问。”
苏大为竖起第二根手指:“这两人在割喉以前,就已经死了,死亡手法暂时未明。那么,对方对死人补刀割喉目地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来,再次引起所有人的深思。
帐内的气氛一时为之凝重。
就连程知节,在这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可是现在听苏大为接连说出两个疑点,他也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忍不住便开口道:“第三个疑问是什么?”
苏大为竖起第三根手指:“昨晚走失的一共三名斥候,其中一人是第三伙伙长,我看过了,他不在死者里面,那么他现在……不对!”
苏大为脸上突然变色。
刚好,苏定方也向他看过来。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脸上,闪过一抹惊愕:“莫非……”
苏定方的眉梢、发鬓,根根须发飘舞,眼中精芒爆射。
似乎他已经和苏大为想到了同样的答案。
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眼中光芒闪烁,握腰刀的手又紧了紧。
一直皱眉苦思的苏庆节,嘴里发出啊的一声,用力一拳击在掌上。
他向程知节看去,急声道:“突厥人的衣甲,与咱们大唐制式不同,他们要唐军的衣甲做什么?难……大总管,末将请求立刻封锁营门,逐营点检。”
程处嗣看看苏大为,再看看其他人,愕然道:“难道他们还想混进我军大营不成?”
刚开口时他还没太当回事,等最后一个字说完,程处嗣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换唐军的衣甲,混入唐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从昨晚三名斥候失踪,到现在发现尸体,时间过去四个半时辰,对方完全有时间可以从斥候嘴里问出营中切口。
唐军大营的口令是每十二个时辰换一次,时间足够。
其次,剥掉衣甲就是为了换装。
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补刀割喉呢?
苏大为的第二个疑问现在也有了答案,就是为了故意将人引到错误的路上。
误以为两名斥候是被割喉死,而忽视了其它疑点。
苏大为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还有疑问没有完全解开,我再想想。”
程知节发出一声吼:“来人。”
帐帘掀开,守在帐外的两名亲兵进来,向程知节叉手道:“大总管。”
“传我军令,封锁营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诺!”
目送两名亲兵出去,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现在如何做?”
该不会真要查营吧,唐军上下四万多人,真要全查下来,一顿鸡飞狗跳。
且不说耗费时间,若是抓到人还好,万一没抓到,这脸可丢大了。
程知节用兵老成持重,还想最后问一下苏大为的意见。
苏大为还在苦思,一旁的苏庆节眉头一挑:“大总管,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末将建议,立刻派人逐营点检,对了,还有昨晚抓到的那两人。”
“昨晚抓到的那两人,有问题。”
苏大为终于抬起头来,脸上表情复杂:“能做出这种举动的,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仆从,若我所料不错,这一次咱们的对手,只怕是突厥狼卫。”
突厥狼卫?
所有人心中一惊。
但一细想,却又觉得大有道理。
能设伏抓住唐军斥候,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出故布疑阵的法子,而且敢于换上唐军衣甲,其心思之细腻,其胆魄之大,还有手腕之狡猾,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人。
只可能是突厥狼卫。
狼卫,于突厥人,便是突厥大汗身边的贴身近卫。
就好似天子身边的千牛备身。
而突厥狼卫,更肩负了刺探敌情,潜伏,敌后破坏,保护可汗,等多种职能。
就像是后世特种兵一类的存在。
苏大为自从上次长安突厥狼卫引发一场大乱后,便一直有留意狼卫这个群体。
查到的资料越多,便越是惊叹。
这支力量,伴随着突厥的崛起而强盛,又伴随着东突厥的灭亡而凋零。
如今,西突厥实力也大为萎缩,远不及突厥汗国最强大之时。
连带着突厥狼卫都好似消声匿迹。
但苏大为明白,他们从没有真正消失过。
在西域,在河西走廊,乃至在大唐蕃国和长安,他们一直时隐时现。
无数的事件背后,都有这支人马的身影。
就好似幽灵一般。
被苏大为一提,程处嗣醒悟过来,他口中喝道:“贼你妈,一身唐军装扮,再配合口令,营中数万兵丁,岗哨不可能记住每张面孔,我现在就过去……”
他急起来,都顾不上和程知节说一声,急吼吼的向帐外冲去。
便在一掀帘子,冷不防外面也有一人冲进来,厉声道:“大总管,程校尉,出事了!”
程处嗣差点和他撞上,忙退后几步,定睛一看,却是阿史那道真。
“出了何事?”
程知节大步上来,大手一挥,将程处嗣“蹬蹬蹬”的扒拉到一边。
阿史那道真忙叉手道:“回大总管,昨晚我们斥候营抓到的两人……”
死了!
苏大为、苏庆节,苏定方、程知节和程处嗣,四人跟着阿史那道真来到关押俘虏的营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状。
昨晚抓到的两名突厥人的探子,自称是回纥部落的人,现在,已是两具尸体。
帐蓬里并无特别的异状,只有两名俘虏歪倒在地上。
“谁先发现的?”
程知节问。
“是我手下一名斥候。”
阿史那道真道:“他进帐看看要不要给这两人喝点水,免得渴死了,结果进来才发现不对。”
“之前谁来过?”
苏庆节急问。
“是一个面生的兵卒,守帐的侍卫问了一句,他说是奉了大总管之命,过来看一下,侍卫便没多问。”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真要追责起来,是他手下的人疏忽了,他这个伙长,只怕要负连带之责。
“不对。”
苏大为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还有一个。”
苏定方一抖身上白色披风,替他道:“我们死了两个斥候,被剥去两套衣甲,现在杀这两个突厥探子的只有一人,还有一个去哪了?”
程知节转身,狠狠瞪了程处嗣一眼。
程处嗣一脸莫名:“阿耶,呃,大总管,你瞪着我做甚?”
“做甚?斥候营是不是你负责的?如今都被突厥人摸到我军营里来了,老子要是早几年,要把你吊起来抽筋剥皮。”
他这一下发怒,声音如闷雷一般,吓得程处嗣脸色一白,似乎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突厥探子给老子找出来!”
程知节一脚把程处嗣给踹了出去。
一旁的苏庆节和苏大类、阿史那道真,看得都是一哆嗦。
程老魔这脚是真踹啊,程处嗣嗷的一声直接飞出帐外了。
程知节一脚把亲儿子踹出去,又冷冷扫了一眼苏定方还有苏大为等人。
丢下一句话:“其它的事容后再议,先把突厥探子的事解决,我老程丢不起这个人。”
狠狠一甩披风,大步走出去。
苏定方欲言又止,摇摇头跟着出去。
现在这个时候,再说出兵的事,估计程知节也不会理了。
还是先把突厥狼卫揪出来吧。
这事要是传出去确实没面子,居然被人摸到鼻子底下了。
若不是苏大为机警,发觉有异,只怕那探子真要在营里长期潜伏起来。
那结果……
苏定方的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看来自太宗过世以后,大唐府兵确实疏于操练,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
这种事在太宗时期,根本不可能出现。
府兵……
苏定方心事重重的走出去。
苏大为和苏庆节对视一眼:“现在怎么办?”
“贼你妈,我也不知道,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苏庆节两手一摊,将近五万人的军营,要想把两个探子揪出来,至少也得大半天。
如今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程处嗣那边对各营各帐蓬逐一搜查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正想去检查一下两名突厥探子的尸体,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便在这时,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喧闹。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了帐蓬。
一眼看去,只见副总管王文度与苏定方,居然正在争吵。
大总管程知节,站在两人身边,脸黑得如锅底一般。
第四十一章 追踪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一起走上去,听了片刻,脸上俱都露出震惊之色。
这真是出大事了。
王文度那边,巡营完毕后,发现有人偷入他的营帐,并且翻动过他桌案上的卷宗和书信。
本来他是急着过来通知程知节,结果刚好苏定方在场,一定此事,先前积攒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向王文度发出质问。
质问这位副总管,为何如此疏于防范,怎么能让低人探子摸入营帐,而且翻阅了公文。
究竟有没有丢失重要公文,或是失了什么情报,现在王文度还说不清楚。
这事闹得简直一地鸡毛。
情急之下,王文度也开始甩锅,指着刚走出帐的苏庆节道:“斥候营是苏庆节负责的吧?他怎么做事的?如何把突厥探子放进来了?这事要追责,先斩苏庆节。”
“苏庆节有罪,自有大总管定夺,我决不偏袒。”
苏定方身上腾起异样的气机。
那是一种难以用文字描述的杀意。
“但是副总管,你是否该先确定一下,到底失了什么公文,有没有被对方查到我军的重要情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应该派人把突厥人抓起来。”
“够了!”
程知节手按腰刀,用压抑怒火的声音闷声道:“还嫌丢人不够吗?真要让军营里的兵卒都看到?”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营内程处嗣已经带人去查了,只要突厥探子还在军营里,他们逃不掉。”
这说法,就是替苏定方与王文度两人找台阶,缓和一下。
但苏定方却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冷冷的道:“若是突厥人的探子已经不在营中了呢?”
“嘶!”
程知节出乎意料的没有发火,而是倒吸了口凉气。
若真如苏定方所说,那唐军有麻烦了。
王文度做为此次唐军副总管,其经手的情报,军略绝计不少,甚至许多重要的东西,只怕连苏定方都未必知道。
假如被突厥狼卫发现这些情报,并顺利将情报传回西突厥汗庭,让阿史那贺鲁掌握这份情报,那结果不堪设想。
王文度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居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
“若我所料不错,副总管那里,应该有我军的战略意图,征召哪些部落仆从,作战时间,甚至可能都写好了给陛下的信吧?”
这话出来,现场气氛一僵。
苏大为也是嘴角一抽。
这位大唐战神,苏烈将军,还真的不给人面子啊。
这不摆明了当着大家面说,王文度是给陛下偷偷打小报告的人。
不过,看王文度那表情,居然一个字都没回嘴,很可能,苏定方说中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及苏庆节。
心中骇然想:该不会真的这么背吧?这王文度真的写了那样一封信,具明唐军战略及情状,要这信真的落入突厥人手里,那这仗还怎么打?
苏定方的脸上显出一片赤红,那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他先说的时候,大概也没料到,王文度居然是这么个反应。
显然是被说中了心虚。
“大总管。”
王文度和苏定方居然同时转头向程知节,喊了一声。
只是这声音里,味道却不一样。
苏定方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大总管,你该如何做?王文度遗失唐军情报,这罪名不小。
王文度则是:我可是陛下的人,大总管,你得帮兄弟撑过去。
“这……”
饶是程知节这等人精般的人物,一时也是瞠目结舌傻眼了。
这让他如何决断。
正在苦思无计,一抬头看到一旁的苏大为,程知节眼珠一转,一招手道:“苏大为,你给老子过来。”
“大总管。”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叉手道:“有何吩咐?”
“嘿嘿,这事是你们斥侯营捅出来的,这屁股也得你们自己去擦。”
程知节阴沉着脸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两人给我抓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你听明白了吗?”
“大总管,我……”
一旁的苏庆节忙上来行礼,意思是我来办这件事。
不料话没说完,就被程知节一眼瞪回去了:“论办事,你俩差不多,但你没苏大为狡猾,这事交给他办,老子最放心,你有精力,就去帮程处嗣早点把营内的事弄清楚。”
“喏。”
大总管发话了,苏庆节也不敢去硬顶,只得抱拳退下。
偷偷向苏大为看了一眼,那目光里,颇有恳求之意。
意思是让苏大为带上他。
要抓突厥狼卫这种热闹,怎么能少得了他吉祥狮子。
不料苏大为完全没注意他丢来的眼神,而是一脸严肃向程知节道:“就算大总管不下令,属下也正有此意。”
“哦?”
程知节有些诧异,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王文度,和面皮微红的苏定方,目光再落到苏大为身上。
“听你这么说,已经有成算了?”
“确实有几分把握。”
苏大为吸了口气道:“先前我说了三个疑问,我都找到答案了。”
“说来听听。”
苏大为的话,不仅吸引了程知节,就连苏定方与王文度,还有一旁的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也引起了兴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方才说的第一个疑问,突厥狼卫,为什么要杀了我们的斥候,还把尸体抛在山脚下,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属下认为,他们是故意的。”
面对程知节眼里露出的疑惑,他接着道:“之所以故意让我们发现,其实也是为了转移视线,让我们顺着斥候之事,留意到他们的人潜进来了,从而疏忽另一件事。”
“何事?”
“我们斥候三伙的伙长,还在他们手上。”
苏大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伙长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也不少,从他嘴里,也能套取不少情报了。依我猜测,现在那些人,应该已经押着伙长,开始翻跃金山,想去金山南的西突厥那里。”
此话一说,苏定方、程知节脸上同时动容。
苏庆节眼神复杂的看着苏大为,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
阿史那道真则是张了张嘴,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不是苏大为提起来,大家几乎都忘记了此事。
“第二个疑问,他们为何要故意伪装割喉杀人,这便是敌人的狡猾之处,故意留下此处破绽,让我们去盯着此事,把注意力落到营内。”
“但这样不是对他们潜入的探子不利吗?”
苏庆节开口问。
“这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苏大为道:“我算过了,若是时间拿捏得好,他们便可从容的转移手中的斥候伙长,同时派两人换上我军衣甲潜入大营,等到我们发现那两名斥候尸体时,那两个探子,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如果我所料不差,潜入大营的突厥探子,只怕已经逃了。”
程知节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握了握腰中刀柄,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你说的很有道理,然而现在说有个卵用,老子我只想知道,怎么抓住这些人。”
“回大总管,请许末将带一伙人出营,我料他们人手不会太多,而且要想翻过金山北,往南面去,道路就那么几末,他们就算走,也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现在去追,我们有机会追上。”
“行了,那就别罗嗦了,快去快回。”
程知节大手一挥:“若是需要,你带两伙人都行。”
“不必,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就带一伙人就够了。”
唐军一伙,为五十人。
苏大为说完,转头向身后的阿史那道真说:“就让阿史那道真带他手下斥候,随我一起去追这伙突厥狼卫。”
“准了。”
程知节说着,脸上露出阴险的笑:“不过阿弥,我可有言在先,若是你没追上他们,放跑了这伙人,就别怪老程不讲情面。”
出了事,总得有人背锅,若苏大为办事不利,不能力挽狂澜,那说不得,程知节就得拿他顶锅了。
毕竟,斥候营里,正职是他儿子程处嗣,副职是苏庆节。
要顶锅,还是苏大为最合适。
这便是程知节的潜台词。
苏大为听了,面皮抽了抽,叉手道:“喏。”
“事不宜迟,你速去。”
程知节一抖披风,向自己的帅帐大步走去:“副总管,还有定方随我来,此次用兵方略,得重新计划一下了。”
待三人方走,苏庆节冲上来一把攥住他的脖子:“阿弥,你怎么不讲义气!抓狼卫不带我,你只要说一声,带上我,举手之劳!”
“狮子,你别急,你听我说。”
苏大为忙把他手腕抓住,避免这家伙真的把自己脖子掐住。
“你看,程处嗣在忙着查营里的突厥狼卫,天知道营里还有多少探子,这么多人,万一,我是说万一,还有潜伏的探子呢?你说以程处嗣的脑子,做事哪有你灵便?毕竟是从不良人历练出来的。”
“这倒是。”
听苏大为这么一说,苏庆节神色缓和下来。
苏大为接着道:“而且比起追外面的突厥探子,咱们唐军大营岂不是更重要?大营,绝不容有失。”
“你说得对。”
苏庆节脸色一正,变得肃穆起来。
这一刻,他仿佛感到一种浓浓的使命感。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必须留在大营里帮程处嗣,快去吧,我也要赶着出营了。”
“好。”
苏庆节长吸了口气,伸出拳头,在苏大为胸口轻捶了一下:“你话说得漂亮,我说不过你,总之……活着回来。”
第四十二章 心理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金山山脉。
从远处看去,隐隐看到无数小点沿着山脊向上移动。
那是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带着斥候营一伙五十人,在寻找突厥狼卫的踪迹。
当听到苏大为念出那首《和张仆射塞下曲》时,阿史那道真不由有些惊讶。
“阿弥,你还会做诗?”
“咳咳。”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他会做个屁的诗,不过他会当文抄公。
写这首诗的卢纶只怕还有数十年后才生出来,所以,抄就抄了吧。
只求个痛快。
看着这莽莽群山,想着千百年后的阿尔泰山,苏大为也只有念首诗发散一下心情了。
“阿弥,这首诗说的是苏定方将军吗?”
“啥?”
“单于夜遁逃,说的就是苏定方将军雪夜奔袭颉利可汗吧?”
“有道理。”
苏大为赞了一声。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诗写的是什么故事,不过被阿史那道真一说,听起来还真是。
“对了阿弥,你不想让苏庆节跟来,是因为这次会很危险吗?我看他最后还叮嘱你要活着回去,你们俩这情义,真令人羡慕。”
“差不多吧。”苏大为笑了笑,没有多解释。
实际上,此次行动,又何止是危险。
深入敌境,追踪那些突厥狼卫,其中的凶险,绝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
寒冬凛冽,在这片阿尔泰山脉中,苏大为他们的敌人,不止突厥人,还有恶劣的自然天气。
阿史那道真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突然道:“那你带着我,就不怕我遇到凶险?”
“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阿史那道真见状,哈哈大笑:“跟你开玩笑的,越是凶险,功劳便越大。”
他回头看向自己那伙斥候,全是族里的突厥兄弟们,吆喝了一声,得到一大片回应。
阿史那道真于是得意洋洋的看着苏大为:“有功劳挣,我们突厥人从不惜命。”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回他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外国人,满口我们外国如何如何,但实际上,却又以做为大唐人为荣。
你看他为了大唐的事,连危险都不顾了。
几千年后的人,是无法了解这些人的想法的。
这个时代,似乎并没有特别强的民族概念,反正跟了谁做老大,就是谁一边的。
投靠了大唐,那便是大唐人。
突厥人本身也非是单一民族,在发展壮大过程中,不断吸纳草原上各族。
所以常能在突厥人里看到各种肤色,相貌的人。
既有白肤,亦有黄肤,甚至是黑肤。
从阿史那道真嘴里听他提起这些突厥的趣事,倒让苏大为很是吃惊了一把。
“这边有痕迹。”
突厥人都是天生的猎手,一名前面探路的斥候喊了一声。
众人加快脚步跟上。
阿史那道真突然皱了下眉,伸手在头上的虚空挥动了几下。
苏大为不禁诧异:“你做什么?”
“风向不对了。”
“风向?”
只见阿使那道真抬头看看天色,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阿弥,我能说你乌鸦嘴吗?”
“什么?”
“要起暴风雪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现下已是十月,暴风雪,并不算意外。
苏大为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坠。
大雪一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的线索都会被掩埋,还怎么追那伙突厥狼卫?
天色渐渐暗沉。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寻了一处避风的山洼,用随身带的毛毡取了木材做成简易的帐蓬。
人还好说,随行的马却无法尽数遮挡,好在选的是避风的位置,暂时没有大碍。
篝火在闪烁。
耳中听到外面风雪呼啸之声。
在夜色下,凄厉异常。
苏大为盘膝坐在篝火前,陷入沉思。
潜入唐军大营的两名突厥狼卫,按他的推断,必定已经逃出营。
若是没逃,在程处嗣和苏庆节逐营搜查下,一定无所遁形。
现在将整件事复盘一下。
这伙突厥狼卫大概早就嗅到了风声,摸到唐军大营附近,在观察数天之后,他们决定抓个活口来套取情报。
于是趁着夜色,斥候出营巡查时,设计抓了几人。
抓人的时候,他们便想过可能会遭遇唐军追兵,所以留了些人手伏击阻截。
然后其余的狼卫将抓到的三名唐军斥候带走审问。
不确定他们问出了什么,总之那伙斥候的伙长,被狼卫留了活口。
而其他两人被灭口。
灭口之前,剥下了两人的衣甲,应该是从那时,就准备伪装成唐军混入大营。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惊讶于对方的胆色。
这之后的事便清楚了。
他们将两名唐军斥候的尸体抛在山脚下的乱石堆中。
因为换着斥候的衣甲和令牌,可能天没亮便混入大营中。
这之后,他们做了什么?
是悄然刺探,还是蛰伏了下来。
苏大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暂时将这个疑惑放下。
顺着混入唐营的斥候这条线索继续推下去。
连夜出营增援的唐军斥候抓回了两名突厥人的探子,那个时候,很可能潜伏的敌人,在营中已经瞧见了。
他们没有立刻发难,而是选择时机。
从结果来看,那两名探子也没完全说实话,或者,他们早就做过预案,一但被抓住,受刑不过,给一套假的说辞。
天亮之后,斥候营再出动,寻找走失的三名唐军。
可能在这个时候,那两名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才抓到机会下手。
一人混进了关押俘虏的帐蓬。
之所以杀人,是为了灭口。
他自己有唐军的衣甲出去倒是容易,但是还想带着两名俘虏则不太可能。
如果再对其他唐军下手,想再弄两套衣甲,则意味着要冒极大风险。
唐军营内有巡营的兵卒,不容易瞒过。
而且动手的话,万一失手这种风险也是存在的。
所以杀掉两名俘虏,断掉线索,对突厥狼卫来说,最简单。
另一人,则趁这个时候,潜入了王文度的大帐。
看来昨夜一定摸清楚了唐军主帅帅帐的位置。
大总管程知节一直在帐中,没有出去,而且帐外亲兵把守森严。
只有王文度,在天亮时带着所有亲卫大摇大摆的巡营,这就给了潜入的狼卫机会。
苏大为在脑中仔细推演,觉得大致应该如此。
再继续想下去。
当外出搜索的斥候将两名唐军尸体带回来时,天已经大亮。
潜伏的突厥狼卫应已得手。
他们说不定那时便悄然出营了。
对,这有一个时间差。
等苏大为他们从尸体上,推出敌人可能混入大营,程知节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时,对方必定已经逃出营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又一次捏了捏眉心。
没有继续往下推演,而是想起另一个问题。
假如把自己代入到潜入唐军营的突厥狼卫角度,潜逃出去,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一直混在大营中呢?
比如给唐军的军马下毒,又或者放火制造骚乱?
但苏大为随即摇头,把这个推想放下。
不现实。
如果是两军已然交战,这样做引发骚乱是有用的。
但现在,大雪封山,唐军与西突厥的真正较量,只能放在开春后。
这么长的时间里,突厥狼卫不可能在唐营里潜伏住。
不明唐军军制,而且不断会有人巡营,迟早会露出马脚。
甚至随时会被发现。
徒劳无功,这条选项放弃。
那么最有利的,便是趁唐军发现之前,搜寻一切有用的情报信息,传回西突厥,为开春后的决战,提供情报支撑。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至于抛尸在山脚下,让唐军容易发现也有了合理解释。
因为这事迟早瞒不过去,哪怕唐军没找到失踪的士兵,也会提高戒备。
与其如此,不如故意让唐军发现,引开视线。
噼啪!
眼前的篝火跳动了一下,火中的木柴发出一声炸响。
这让苏大为心里一惊。
也是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次面对的敌手,非常不简单。
从这一系列的操作来看,对方简直是心理学中的节奏大师。
化装唐军混入唐军大营,说起来简单,其实却并不容易。
对方整个动作下来,分三个步骤。
第一步,先设计抓住唐军斥候。
第二步,利用斥候的失踪,将唐营侦骑吸引向外搜索。
利用这个时机,掩护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
第三步,当发现斥候尸体的唐军侦骑,将尸体带回来,注意力全落在营内时,潜入者,却趁着这个空档逃出,带着从王文度处获得的情报,以及那名伙长做“活口”,向着金山南脉西突厥王庭方向逃遁。
这每一步,显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就算唐军派人追赶,一来山路难走,难以寻找线索。
二来,就是这场暴风雪,等于将原来的道路和一切线索全都抹去了。
想在这种情况下追上这伙突厥狼卫,难度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真是个厉害的对手。”
第四十三章 看不见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木柴折成比较好烧的小木条,扔到篝火里。
听到苏大为说的话,他诧异的问:“阿弥,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次咱们的对手,那伙突厥狼卫很厉害。”
苏大为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向他说了一遍。
“你有没有觉得,从昨晚斥候失踪时开始,我们便落入他们的算计中,每一步都被他们抢在前头。”
“哪有你说的那么神?”
阿史那道真嗤之以鼻:“真要这么厉害,难不成连我们追击他们,都能提前料中?我倒不信……”
话没说完,他添柴的动作突然一僵。
扭头看向苏大为时,彼此的眼中,都透着凛然之意。
“并非不可能。”
“从已发生的事,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一定是个高手,非常善于揣摩人心,并且利用时间差。”
“不要说这么复杂的。”
阿史那道真将手里的柴,轻轻往火里一掷。
火光收缩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明亮。
“你就说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吧?”
“容我想想……”
自己手下的伙长,不能不救。
王文度遗失的情报,也一定要追回。
苏大为伸手捏着眉心:“今夜大雪,是哪里都去不了了,他们也一样,此刻,想必这伙突厥狼卫也正困在金山山脉某处,让我先把思路整理清楚,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出发前,大总管可是说了,此次是军令,若不能抓到那伙突厥狼卫,我们都得受军法。”
阿史那道真说了一句。
山洼里,连同其余五十名斥候,人人都沉默下来。
程知节虽然平时嘻笑怒骂,但在行军法上,却从没有手软过。
进兵途中,有名后勤官运粮延误了日期,头颅便悬于旗下。
自己这一伙斥候,从出发一刻起,便只有两条路——
要么成功,
要么,死。
凝视着跳动的篝火,苏大为再一次陷入深思。
从已知的线索来看,这伙突厥狼卫手段狠辣,智商极高,很擅长利用人的心理盲区,创造对自己有利的环境。
想要在现在这种环境下,在茫茫大雪,在阿尔泰山里抓到他们,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呼呼~
寒风凛冽。
篝火闪烁着,火光越来越弱。
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是针一样扎着皮肤。
一只脚用力踢了踢旁边的另一只脚。
随着含混不清的嘟囔声,一个人从火旁极不情愿的爬起来,摸索着去洞窟角落,抱了点干柴和枯草过来,添进火堆中。
噼啪!
火光渐渐又大了起来。
阿史那沙毕盘坐在篝火前,双眼中,像是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
火光将他脸庞轮廓照亮,那线条,刚硬得仿佛刀削一样。
旁边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阿史那沙毕没有动。
他知道,是洞窟角落里,被他俘获的那名唐军斥候。
这人是条硬汉,阿史那沙毕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砸烂,到最后,也没能橇开他的嘴。
不过不要紧,人的意志是有极限的。
留着这活口,暂时还不能让他死了。
想到这里,阿史那沙毕开口说了声突厥语,洞内一名他的手下,爬起来,忍着寒风,在洞外扒了些雪块回来,扔在铁制的头盔里,放在木架上。
很快,便化了一堆热水。
把这水给那名唐军斥候灌下去一些,暂时把命吊住,可不能让他就死了。
阿史那沙毕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除了突厥语,实际上,他的唐语也说得不错。
贞观年前,父亲阿史那贺鲁受太宗册封西突厥统叶护,也就是那段蜜月期,他曾跟随使节入大唐。
不但见到了大唐的繁华,还曾在长安求学。
比起普通的突厥人,他对大唐了解的更深。
“俟斤,外面的风雪好像小了。”
一名突厥狼卫走到他面前,低声道。
俟斤是草原上部落酋长的意思。
阿史那沙毕被父亲西突厥可汗封为手下一部的首领。
同时也是阿史那贺鲁手下狼卫的首领。
如果狼卫是狼,那他便是狼王。
“俟斤,如果明天风雪停了,我们继续赶路吗?”
说话的狼卫看了一眼倦缩在洞中角落的唐军俘虏道:“就怕这人熬不住,半路死掉了。”
“不会。”
阿史那沙毕冷静的道:“现在是冬季,伤口不会发疮,他死不了。”
说完,他朝角落里,几名狼卫招了招手。
将他们招到身边来。
随手取了根木柴在手里,以柴代笔,在地上划了起来。
“明天,如果风雪停了,我们可以走,那些追踪我们的人也一定可以走,所以,我们现在有三个选择。”
“第一,不管他们,继续埋头赶路。”
“第二,沿路设些陷阱机关,或者故意伪造一些假线索,让他们追击的速度变慢。”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其他人。
火光下,所有人都一脸敬畏的看着他。
从过去,到现在,一次次战斗,阿史那沙毕用他的智慧将所有人折服。
在崇尚武力的突厥人眼里,超卓的智慧,同样是一种力量。
甚至是更强大的力量。
“第三,就是我们不急着走,留下线索等他们找上我们,然后……”
阿史那沙毕的眼中,闪动着光芒。
就像是洞里的火,要将一切吞噬。
而接下来,谁又将是他的柴?
“知道我为什么不带苏庆节,而点名要带上你吗?”
苏大为扭头向阿史那道真。
“因为太危险。”
“……”
苏大为捡起地上一根柴劈头盖脸的扔过去。
阿史那道真顿时不复先前的冷酷帅气,嗷的一声蹦起来。
惹得其他人侧目。
“没事,没事。”
他羞红着脸摆摆手,向苏大为讨好道:“还不许开个玩笑了?”
“坐下。”
苏大为向身边指了指。
“我不,除非你答应不对我动手。”阿史那道真有些后怕的道。
途中休息的时候,他曾向苏大为讨教过拳脚,结果连试三次,都是三两招被放倒。
最后一次,苏大为一拳轻轻抽在他腰腹上,差点没让他把苦胆汁给吐出来。
心里便明白,为何人家能做斥候队正。
这手底下,可硬的狠。
“不打你,谈正事。”
苏大为开了口,阿史那道真这才悻悻然的过去坐下。
“营里没谁敢对我下这么黑的手,也就是你……”
“不是你自己说要学拳脚?不先学挨打,怎么会打人?”
“呃,好像有点道理。”
“所以你同意让我在你身上再试几招吗?”
“不要!”阿史那道真脸上顿时变色。
“好不,不扯这些了,不论如何,你答应我的箭术还有马术,一定要教我,否则我天天找你练拳,记住了吗?”
被苏大为笑眯眯的一说,阿史那道真的脸色一黑,那表情,精彩极了。
“说正事,说正事。”
苏大为摆摆手,没继续刺激阿史那道真:“我之所以点名要你,是因为敌人是突厥狼卫,只有突厥人,才最了解突厥人,只有你们,才能带我追踪上他们。”
说到这里,苏大为闭目回想了下。
在进入金山山脉前,他也不确实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是经过一整天的观察,阿史那道真,确实是追踪的行家。
就像是精明的猎人,再狡猾的猎物,也难逃猎人的眼睛。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阿史那道真颇为自豪的挺起胸膛:“这是自然。”
说了一句,他的肩膀又往下一塌:“不过,这场雪,可能会把他们的痕迹掩去,明天想要追踪就会更困难了。”
“我的看法正和你相反。”
苏大为摸着下巴,盯着火光喃喃道:“旧的痕迹抹去,新的痕迹又会出现,他们没有翅膀,飞不过去。”
“对对。”
阿史那道真闻言一拳砸在掌心上,高兴的道:“我差点忘了这个,雪地上的脚印,乃是最明显不过的痕迹,明天他们跑不了。”
苏大为想了想道:“只怕还不能掉以轻心。”
“怎么?”
“我想到几种可能,我说出来你帮我分析一下。”
“你说。”
“第一种可能,就是明天我们可能找不到任何脚印痕迹。”
看着阿史那道真张口想说,苏大为摆手道:“你先别急着打断我,听我说完。这次我们的对手异常狡猾,徜若他们一心逃蹿,那么可以用树枝扫去脚印,令我们难以追踪。”
阿史那道真乖乖的闭上嘴了。
因为苏大为说的,很有可能实现。
突厥人乃是天生的猎人,除了追踪猎物,在冰天雪地里如何藏匿自己的形踪,也是必备的技能。
何止是扫去脚印。
光是阿史那道真自己,至少就知道三种以上的方法,可以不留痕迹的溜走。
“第二种可能,是我们发现痕迹,但是,这痕迹可能是假的。”
阿史那道真皱眉道:“你是说,他们可能弄出假的痕迹,把我们引到错误方向?”
“有这种可能。”
苏大为点头道:“如果对方猜到背后有人在追,有可能通过这类方法,迟滞我们的追踪。”
阿史那道真学着他的模样,用手摸着下巴,喃喃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分兵呗,反正有五十多人,一边二十多人的话……”
“先别急,还有第三种可能。”
“是什么?”阿史那道真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你忘了之前在营帐里,他们悄然潜入将被捕的狼卫灭口,又偷走副总管的书信,从容逃走的事了?这伙突厥狼卫,绝不是等闲之辈,只能按最大的狡猾阴险程度,去推断他们的行动。”
“最大的狡猾与阴险……”
阿史那道真猛地一惊,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苏大为:“你是说,他们可能会故意留下线索,然后布好陷阱等着我们?”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苏大为双手一用力,手里一根木柴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断为两截。
“猎人和猎物之间,角色有时候会相互转换的。”
“可别咱们打雁不成,反倒被雁啄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