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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猎人与猎物

    火光越来越明亮。

    就好像太阳升到天中一般。

    那是阿史那沙毕将手里的木柴多多的投入进去。

    “如果对付一般的斥候,咱们用第一二步就够了,如果是厉害的角色,用第三步,绝对可以将他们置之死地。”

    “俟斤那我们用哪种方法?”

    “可以都用吗?”

    阿史那沙毕扫了他一眼。

    “哎?可以。”

    这名狼卫小头领忙毕恭毕敬的点头道:“这事交给我来办。”

    眼角,看到阿史那沙毕在地上用木柴划下的突厥文字,心中越发敬仰。

    这是只有突厥贵人才能掌握的文字。

    而且俟斤他还精通大唐文,还会吐蕃和吐火罗的语言,好像天下的事,就没有他不会的。

    “不急。”

    阿史那沙毕平静的道:“抹去痕迹的事交给你来,设陷阱的事,交过阿尔尼,然后留假线索的事,就让堪尼黑来吧。”

    “是。”

    被他提到名字的狼卫头领,均用拳击打自己的胸膛,表示领命。

    吩咐完这些,阿史那沙毕手里拿着柴木,点在地上,久久不语。

    其余的头领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不禁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疑惑时,阿史那沙毕再次开口了:“如果只是厉害的角色,用到第三步,也就够了,可如果追踪的敌人,比想像的还要厉害呢?”

    “俟斤,您说什么?我们不明白。”

    狼卫头领吞了吞口水。

    阿史那沙必摇头道:“如果唐军派人追来,一定会派他们军中最擅长追踪,和最聪明强大的人来追,那么,假设他能看破这三步……看来我得再准备一步棋才行。”

    “棋?”

    “你们不懂,有时候,和人斗智,就像是下棋一样。虽然我们彼此都看不见,但我知道他要赢我,而我也要赢他。”

    阿史那沙毕目光抬起,投向洞外呼啸的风雪,喃喃自语道:“这场风雪,还有金山山脉,就是我与唐军追踪者的棋盘,每一步谋略,便是我们的落子。

    我必须比他多走几步才成。”

    ……

    天快亮的时候,风雪终于停住。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从山洼里挖口冰雪钻了出来。

    只是一夜,整片山峦,目力所及,全都是白色。

    “只是一夜,就下了这么大的雪,真是难以置信。”

    苏大为伸脚踩了踩,昨夜的积雪已经可以没过脚背。

    “这雪还不算大。”

    阿史那道真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道:“我见过比这更大的,一夜就积到膝盖那么高。”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得早点出发了,才这么点雪,说不好到中午就开始化了,积雪化成水,就真的没法追踪了。”

    “早知道应该找条猎犬。”苏大为颇为遗憾的摇摇头。

    “嘿,猎犬那也是我们胡人在草原上才养,不光有猎犬,还有猎鹰。”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向着身后扬声道:“赵胡儿,赵胡儿。”

    随着他的喊声,一个身材不甚高,肩膀溜瘦的年轻人跑了过来。

    他给苏大为第一印象就是那个鼻子,生得异常高,还略带点鹰勾。

    不过脸上其他五官,却又是典型汉人的五官。

    阿史那道真拍拍赵胡儿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手下赵胡儿,他阿耶是汉人,他娘是草原突厥人,早先他们家做生意,后来遇到劫匪,被我的部落收留。”

    苏大为看着阿史那道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赵胡儿过来。

    阿史那道真颇有些得意的道:“赵胡儿有一个天生的本事,他的鼻子不输给猎犬,嘿嘿,我这伙人里,有本事的多着呢。”

    “就算真猎犬,积雪化成水也会冲掉气味。”

    苏大为看了一眼赵胡儿,点点头道:“不过也是一个希望,没想到道真你手下还颇有鸡鸣狗盗之辈。”

    “什么鸡鸣狗盗?是骂人的话吗?”

    “绝对不是,你有没有听过战国时孟尝君手下三千门客的故事?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帮着孟尝君……”

    在苏大为随口说起孟尝君的故事中,斥候伙终于收拾停当,出发了。

    要想寻找敌踪,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首先,金山山脉,就是以后的阿尔泰山,并不是可以随便攀爬过去的。

    大部份山脊,要么坡度太高,要么怪石嶙峋,难以下脚。

    真正能容人或牲畜走的路,一共只有三条。

    一条称之为金山故道。

    乃是从西汉时起,便由牧人发现,一直行走的古道。

    一条名为金山口,据传是东汉曹操征胡人时,为了粮道转运方便,命力士遇山开山,遇涧搭桥,硬生生在山林间凿开的一条路。

    最后一条,叫放羊坡。

    乃是五十年前,回纥一名牧羊人赶羊时,手下羊群被狼群惊吓,误打误撞,发现的一条羊肠小道。

    但凡要翻跃金山,从北峰跃到南面,唯一好走的,只有这三条。

    除非那伙突厥狼卫个个都化身飞鸟,否则行走路线,必然不会出这三者。

    三条道中,金山故道最为陡峭,但是线路最近。

    金山口相对平缓,但是要绕远路,整个路程下来,几乎多出一倍距离。

    放羊坡最隐蔽,但是也狭窄。

    最多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带着战马,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

    苏大为他们现在要确定的就是,如何在这三条路中,确认敌人真正走的那条路。

    要知道,三条路,代表三种不同的结果。

    金山故道近,但是陡峭,难走。

    金山口好走,人和马都容易过,但是绕远路。

    昨夜一场雪,现在积雪半融半化,几乎不可能上马骑行,只能老老实实的牵马走。

    这样一来,时间得耽搁不少。

    最后是放羊坡。

    如果是走这条路,意味着随行的战马,辎重都得舍弃。

    要是找到敌人还好,如果一但没找到,则斥候们将丧失继续追踪下去的能力。

    没有马,没有食物,在冰雪皑皑的金山里,意味着死亡。

    “除了这三条路,应该没有第四条路了吧?”

    站在一处山坡前,苏大为牵着自己的战马,向身旁的阿史那道真问。

    “没有了,如果有,我一定会知道。”

    阿史那道真说着,放目远眺,从现在他的位置,隐隐可以看见手下斥候沿着三条道的入口在查探。

    这样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而且,还有不可预料的风险。

    如果昨天对方在风雪来临前,已经踏上其中一条,那么一切痕迹和气味,都将被冰雪掩埋。

    要是幸运的话,对方跟自己脚程差得不太远的话,就会留下在雪地上的痕迹。

    苏大为现在希望幸运之神站在自己这一边。

    否则的话,只能另想办法。

    “俟斤!”

    远处,突然看到有人在挥手,同时大喊:“找到了,在这边。”

    “走,过去看看。”

    阿史那道真松了口气,牵着马过去。

    苏大为跟在他身后问:“他叫你什么?”

    “俟斤,是部队酋长的意思,你别看我现在是唐人,我还有一层身份是草原东突厥的酋长,将来如果朝廷封官的话,没准有一天我还会成为东突厥的统叶护。”

    “呃,这么厉害?”苏大为倒是颇为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朝廷一贯用羁縻政策管理周边蕃国,使其力量分化,不要聚成大国,对大唐形成威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古时的生产力和信息传递水平,在管理上是有极限的。

    越是边远之地,越需要更大的自由度。

    否则一条命令传过去,一来一回,一两年的时间过去,黄花菜都凉透了。

    所以,阿史那道真说的没准是真的。

    见苏大为似乎在认真思考此事,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

    他那张脸,平时不说话,不苟言笑,是极为冷峻和俊逸的。

    但是一笑,就会显得有点逗逼。

    可这家伙熟了以后,偏偏就没个正形,特别爱露出傻乐的笑容来。

    “阿弥,你现在是不是有点佩服我了?还不快对我好一点,在你面前的,可能是未来的统叶护呢。”

    “滚!”

    苏大为冲他没好气的回了一个字。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方才招呼的那名突厥斥候这里。

    山岩间,一眼看到是赵胡儿。

    “俟斤。”

    赵胡儿瘦巴巴的脸上,眼睛极亮,显得有些兴奋。

    “三条道我对比过了,只有这条道痕迹最不明显,但是,这条道才有气味留下来。”

    说着,他抽了抽鼻子。

    肯定的道:“他们离开不超过一个时辰。”

第四十五章 猫鼠游戏

    苏大为看着眼前这条山道。

    昨夜的积雪还在,所以看不清楚这条山道的路面情况。

    放眼所及,全都是冰雪。

    “这是三条路中的哪一条?”

    “金山故道。”

    “我们的战马能走吗?”

    “能,不过恐怕只能牵马走,走不快的。”

    “战马身上驮着衣甲武器,还有干粮,不能扔下,慢也得带着。”

    苏大为说着,没有急着下令追赶,而是向阿史那道真道:“如果你是那伙突厥人,你怎么选?”

    “啊。”

    阿史那道真没想到苏大为会突然这么问。

    愣了一下,他指着面前的金山故道:“从痕迹看,这些人并没有带马,如果没马的话,我会选择走金山故道,或者放羊坡,有马的话就走金山口。”

    “怎么确定他们真的没有马?”

    “因为昨日在山脚下,我们已经发现两匹他们放跑的马,确实是突厥马,然后根据一路的痕迹猜测,应该是没带战马,至于为何不准备马,我猜是山路难走,带了马也没法提高速度,索性不带更方便翻山跃岭。

    而且到了金山南面就是西突厥的地盘了,他们出了山,自然便有马。”

    “不带马的话,你猜他们身上会带多少干粮?”

    “翻过金山到南面,迟则三天,快则两天,依我看最多带上一天的口粮就够了,轻便点,何况这山里,有的是食物,饿不死。”

    听阿史那道真这么说,苏大为点点头。

    “那就当他们没有马,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你是那伙突厥狼卫,在金山故道和放羊坡会走哪一条?”

    被他这么问,阿史那道真有些莫名其妙:“当然是走金山故道啊,这条路没有放羊坡那么陡,你要去过放羊坡就知道了,那边的路,真的是给羊走的,险得狠。”

    “我明白。”

    苏大为捏了捏眉心:“但我们的对手,是狡猾的狼,他们会按常理走吗?”

    “呃,你的意思是金山故道这边,有可能是他们故意留下的假痕迹?”

    “有这个可能。”

    苏大为的目光,顺着故道一直往前,蜿蜒的山路,在白色的积雪中一路延伸,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阿史那道真,如果你是突厥狼卫,这两条路,哪条更适合设伏?”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你是说他们可能在前面伏击我们?”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苏大为的声音越发缓慢下来:“我有种感觉,这次的对手,他的胆子很大,他想‘吃’掉我们。”

    “如果是这样……”

    阿史那道真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声呼啸。

    这是集合的哨音。

    那些散布在四周搜索线索,以及侦察的突厥斥候听到哨音都会赶回来。

    阿史那道真自负的笑道:“别看我们只有一伙五十人,只要在白天,正面放对,我们五十人能顶五百。”

    “这么自信?”

    “那当然,我手下的都是老兵,也是精锐,不缺钱。”

    阿史那道真的笑容透着几分邪性:“有钱,就能配最好的刀,最好的衣甲和装备,如果那伙狼卫真在前面等着,我要他们崩碎牙。”

    盏茶时间后,所有人都聚齐了。

    看向前方的山路,阿史那道真正要下令前进时,苏大为突然抬手道:“再等等。”

    “又怎么了?”阿史那道真有些急了:“我们离他们原本就差了半天的路程,一直在这磨蹭下去,只怕人都跑光了。”

    “不对,不能急。”

    苏大为捏着眉心,在路口左右走了几步,转头向阿史那道真问:“如果他们不在这条路怎么办?如果我们猜错了怎么办?走错了路,会不会被他们逃掉?”

    “大不了就分兵吧。”阿史那道真抬头看看天色,看着太阳一点点的升上去,眼看快要到天中了。

    他的脸庞透出焦虑:“阿弥,这次任务是立了军令状的,咱们可不能耽搁,分两个队,一边二十五人,我和你各带一队,这样行了吧?

    放心,我们有准备下,二十几人,也足以对付一二百的敌人,那伙狼卫最多也就十几人,不会更多了。”

    “不论那伙唐军追兵,从哪条路过来,都不要紧,因为每条路,都有咱们的人。”

    站在大石上,阿史那沙毕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坡。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种感觉,那伙唐军,应该就在山坡之后,只要他们翻过这山坡,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俟斤,咱们人手不多,您就不担心吗?”

    “伏兵不是人越多越好,而要看如何做最合理。”

    阿史那沙毕冷静的道:“另外两条道,我派咄莫和阿史那贺各带了六人,放羊坡有悬崖,只要提前爬上高地,将大石推下去,就够那伙唐军受的了。”

    “至于金山口……”

    阿史那沙毕笑了笑:“我把队里剩下的马,都交给阿史那贺了,他们只要骑马冲出,趁乱放箭,足以令唐军大乱,就算拦不住,也可以延缓唐军的速度。”

    “最后,是金山故道这里,虽然只有咱们五个人,但是,别忘了,我手里还有足够的石火油。”

    阿史那沙毕眼中光芒一闪:“提前布置好,大火一烧,就算唐军都是精锐,也会心神动摇,到时我们趁乱杀出,赢定了。”

    “是。”

    手下的狼卫舔了舔干裂的唇,眼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在唐军斥候和狼卫都看不见彼此的情况下,双方各自算计着。

    就像是闭着眼睛下盲棋。

    究竟谁更高明,棋力更胜一筹,要待中盘,大龙绞杀在一起,方能知道。

    天空阴沉下来,不知何时又飘下雪花。

    苏大为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一抬头看到身边的阿史那贺鲁,他那张脸上阴云密布,脸颊上的咬肌都突显出来。

    “怎么了?”

    “我看情况不妙,没准又会有暴风雪。”

    “真有暴风雪,我们难过,那伙突厥狼卫会更难过,我们还有马,有充足的干粮,他们饿了只能吃冰雪了。”

    “呵呵,你说得是。”

    阿史那道真笑了两声。

    回头看过去,身后,队伍因为山道的狭窄被拉成长长一条。

    金山故道是一条仅容双人并排走的狭长山道。

    两边都是高高的山岩,难以攀爬。

    有的地方会稍微开阔些,但大部份地方,都是这种地貌,大队人在这里难以展开,可以说是伏击的绝佳场所。

    当然,熟悉地形的唐军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前进的路上十分小心。

    远处的山坡,悄然趴伏着数名突厥狼卫。

    山崖虽然陡峭,但是难不住他们。

    在阿史那沙毕的带领下,五人已经全部爬上道旁的大岩石。

    下方已经掩埋好了石火油,只等那伙唐军接近,把预备的火把点燃扔下去,便可大功告成。

    按阿史那沙毕的计算,大火一起,在熄灭之前,人和马都过不去了。

    到时自己把山石推下去,再放光手里的箭,至少,会有一半的唐军躺下。

    石火油可以燃烧小半个时辰。

    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从容的退走。

    想必这个时候,其他两条路上的伏兵,情况也是差不多。

    不论这伙唐军走的是哪条路,都注定逃不开陷阱和伏击。

    就在这时,身边的一名突厥狼卫低声道:“俟斤,情况有些不对。”

    “嗯?”

    “这伙唐军的人数,好像比预料的要多。”

    阿史那沙毕心里一惊,凝神看去,大略一数,喃喃道:“至少四十多人,难道,他们没分兵?”

    “阿弥,这么多人拉这么长的线,在兵书上说,这叫一字长蛇阵,我觉得在这种狭窄地貌下,有点危险啊。”

    阿史那道真走在前方的苏大为道。

    “你还看过兵书?”

    “当然!”阿史那道真洋洋得意道:“我也是在长安念过书的,我记得看过一本讲三国的书,上面提到,曹操打东吴,在博望坡……”

    “我去,你看的不会是三国演义吧?”

    “什么演义?我记得好像是陈寿的三国志。”

    “哦,那没事了。”

    苏大为心下微汗,三国演义这时候应该还没成书呢,要到明朝去了。

    “对了阿弥,你先前不是说他们未必在故道这边,怎么不分兵去追?”

    “阿史那道真,我跟你说,我也是看过书的,兵书上有一句叫,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苏大为耸了耸肩膀:“敌人本来就狡猾,与其分兵,不如集中一路,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嘶,阿弥,你说的让我都有些热血沸腾了。”

    阿史那道真吸了口凉气:“不过万一他们没走故道,那咱们不是得落空了?”

    “我算过了。”

    苏大为向他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三条路,都不能走完金山山脉全程,基本走到三分之一的位置,最后一段路,还是得慢慢翻过山岭,无论他们走哪条道,在最后下山时,都是一个方向。

    如果他们有设伏,咱们就集中优势兵力去战斗,如果他们没在这边设伏,那咱们只用全力赶路就好了。我就不信,咱们有马,装备齐全,还会追不上他们,大不了每天多走几个时辰,晚休息一点。”

    “唔,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觉得你说的,深合吾心。”

    “滚!”

第四十六章 狭路相逢

    趴在冰冷的岩石上,阿史那沙毕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冻结。

    片片雪花飘落在他身上,仿佛都没有知觉。

    趴在岩石上的这几名突厥狼卫,转眼间,身上都覆上了白白一层冰雪。

    但与这天地间的酷寒比起来,更寒的是心。

    “俟斤,怎么办?要不要……”

    身边突厥狼卫的声音传过来。

    阿史那沙毕可以听出他心底的不安。

    原本的设计中,一路唐兵人数最多不应该超过二十人。

    他们应该会分兵的。

    可是并没有。

    计划做得很好,可唐军并没有按预设的来。

    现在该怎么办?

    人数几乎翻了一倍,还能按之前预定的计划来吗?

    眼看着那队唐军越来越近,近到连他们的衣甲都能看清楚。

    当先一名身材昂藏的青年。

    在他身边的那人……

    赫然是阿史那道真。

    阿史那沙毕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他见过阿史那道真。

    在长安的时候,因为同是突厥人,大家同为阿史那氏,有着共同的祖先,他与阿史那道真甚至关系还十分不错。

    只是后来,随着太宗驾崩,父汗阿史那贺鲁悄然在金山南面举兵,恢复西突厥旧制,抛去大唐封的统叶护,自称沙钵罗可汗,一切就都变了。

    “俟斤,他们快到埋伏点了,怎么办?打不打?”

    身边人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阿史那沙毕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缓缓的吸了口气。

    他必须保持头脑冷静。

    这口气,他吸得很慢,就像潜藏在沙漠中的蝮蛇一样。

    阿史那沙毕见过那种蛇。

    它们总是静静的伏在阴影中,藏在大石缝隙里,在人最措不及防的时候,蹿出来咬上一口。

    他希望自己也像是那种蛇,能在敌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但是现在,必须先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是接受意外,继续对这伙唐军进行伏击。

    还是改变计划,悄然撤走。

    无论是哪一种,大概都不会像他之前预想的一样轻松。

    所以计划必须调整预期。

    稍有不慎,自己这几个人,很可能不但没留住这些唐军,反而会被对方一口吃掉。

    阿史那沙毕了解唐军,同样了解唐军的作战勇猛。

    “俟斤!”

    阿史那沙毕的手抬起来,制止身边人继续说话。

    停了一刻,他的手猛地往下一挥,用决然的口气道:“动手!”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并排着向前,两人手里拽着疆绳,跟在后面的马有些不安的喘着粗气,打了个响鼻。

    在他俩身后,这一伙斥候里的其他人,也依次牵马,在山道间并排前行。

    整支队伍,延伸出近百米的长度。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虽然对阿史那道真开着玩笑,但他的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长蛇阵?

    如果这个时候,敌人拦腰截断队伍,或者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对队伍进行打击?

    我要是突厥人,该怎么打?

    呵,不会是像阿史那道真说的那样吧,火烧博望坡?

    这冰天雪地里,不可能的。

    苏大为心下暗哂,一扭头,眼神划过身旁瞪大双眼,一脸震惊的阿史那道真。

    前方,一团燃烧的火把,从道旁的山崖下翻滚而落。

    敌袭!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继尔是一片冰凉。

    先是亢奋,果然抓到了这伙突厥狼卫的尾巴。

    接着是震惊:火把,他们真的要用火攻?

    百忙之中,他抽出腰间横刀。

    身旁的阿史那道真已经闪电般的取下肩背的角弓,拉弓上箭。

    然而,还有人比他们更快。

    崩!

    凌厉的箭风擦过,一支羽箭闪电射出,正中那支火把。

    这一箭,力道不小,将那支火把击得向后抛飞。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赵胡儿站在他和阿史那道真身后,手里的弓弦还在嗡嗡颤动。

    “赵胡儿不但鼻子灵,箭法也好。”

    阿史那道真夸了一句,接着声音一变:“小心!”

    斥候们已经反应过来,一个个忙去抓兵器,后队的人开始手忙脚乱的披甲。

    苏大为提起横刀正想冲上道旁的山崖,耳中只听阿史那道真骂了一声:“恶贼!”

    白茫茫的山崖上,又是几支火把抛下来。

    这些火把翻滚着坠落,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

    阿史那道真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阿尼都麻,哈巴该儿!”

    突厥语,意味着美丽的东西,都是致命的。

    喊出这句的同时,阿史那道真张弓开箭,连环射出。

    崩崩崩!

    他的箭又快又准。

    身后的赵胡儿,还有另一名斥候也将手中箭射出。

    再后面,还有人将箭抛射向山崖两边,对上面可能的敌人进行压制。

    突厥人都是天生的战士,精于游猎。

    跟着阿史那道真的这一伙斥候,曾经也是草原上的精锐,反应极快。

    啪!

    四个火把,还在空中便被一箭射中,抛飞出去。

    但还是有一个火把,被射中以后,火头突然爆裂开,仿佛在上面还淋上了易燃的油类。

    苏大为抽了抽鼻子,脸色微变。

    “石火油,大家后退!”

    轰!

    明明看着是洁白的雪地,突兀的冲起一尺高的火焰。

    黑色的焦烟随之蹿起,带着刺鼻的味道。

    “石火油,是石火油!”

    突厥人长年游骑在天山南北,扼制着河西的商路,大部份人或者见过,或者听说过这种产自吐火罗的黑火油,知道这东西易燃,而且烧起来水浇不灭。

    慌乱之中,一个个想要后退。

    更可怕的是战马被突然蹿起的火惊到了,咴唏的叫声里,人立起来,奋力扬蹄,想要挣脱疆绳,转身逃命。

    怕火,是动物的本能。

    哪怕是养熟的战马也一样。

    “火,火过来了!”

    阿史那道真大喊。

    苏大为一眼看去,只见火势蔓延得极快,仿佛冰雪下早就被人覆上了一层黑火油。

    按大火蔓延的速度,可能再过数息,便会烧到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身上。

    “大家慢慢退,不要慌。”

    苏大为大喝一声,身体不退反击。

    “阿弥!”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喊了一声。

    然后,他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苏大为双手举起横刀,刀刃在冰雪之间,闪动着蓝色的波纹光芒。

    这种光,阿史那道真曾见过。

    那是在敦煌,见过的月牙泉。

    那是沙漠中绿洲里跌宕起伏的水。

    鲸息!

    苏大为一剑斩落。

    在他面前的冰雪先是缓缓的裂开一道口子,接着是塌陷,最后是轰的一声巨响,无数碎石夹着冰雪冲天而起。

    这一剑,将面前的山路横着划了一道,地下无论是冰雪还是碎石,都被他削去一层。

    哪怕之前埋有黑火油,现在也被清除掉了。

    等于是划下了一条“隔离带”。

    苏大为猛吸一口气,体内气机运转,身体猛地蹿起,一脚蹬中左边的山岩,借力一个折身,反弹向右面的山壁,又是一脚下去,再次借力,弹向左面。

    两边山壁陡峭,现在又覆上了冰雪,哪怕是苏大为,也没法迅速爬上去。

    但是他用的这种方法,两边借力,人像是“之”字型不断上升。

    这一幕,不光是阿史那道真惊大了嘴巴,身后的斥候们也都纷纷发出惊呼。

    “阿弥,你是……异人!”

    “俟斤,唐军上来了!”

    山崖上,阿史那沙毕身侧,有人发出惊呼。

    “扔!”

    他却不为所动,两眼直直的盯着那个不断飞蹿上来的青年。

    手里冷静的,将一个早就置好的装有石火油的瓷瓶,点着,对着正飞蹿上来的青年,扔了下去。

    在他身旁,其余四名突厥狼卫,有样学样,纷纷将手里燃烧的瓷瓶扔了出去。

    在长安,阿史那沙毕学的不止兵法,还有据传是墨家的机关术数之学。

    大的本事不敢说,但是,却令他钻研出石火油的许多用法。

    他的双眼,盯着飞蹿上来的那名青年唐军,看着那人脸上的惊愕。

    甚至连对方眼中闪动的震惊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仗,是我赢了。”

    阿史那沙毕心中暗想。

    下坠的燃烧瓷瓶,还有苏大为,在半空中相遇。

    横刀猛地一闪,将那瓷瓶击碎。

    下一刻,飞溅的石火油从中爆散开来,化作爆裂的火焰。

    天空中,好似下了一场火雨,又像是无数火流星飞坠而下。

    “阿弥!”

    阿史那道真看得目胆眦裂。

    就算是异人,被这黑火油沾上,也会被烧成火人。

    这种黑火油,不烧光,火就绝不会熄灭,阿弥他在半空中,怎么躲!

    但他没空去管苏大为,后面数个瓷瓶已经向着他和身后的斥候队飞过来。

    拖成长长的队伍,一但被这燃烧的瓷瓶砸中,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战马失控,自相践踏。

    只怕会死伤大半。

    一边死死拽着手里战马的疆绳,阿史那道真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这一生,年岁不算大,但是经历过的战事不少。

    从没有一次遭遇战,有现下这般令他感到危机,感到绝望。

    一切的箭术,马术,战术,勇气,在这狭窄山道间,都无法用出来。

    难道,我会死在这里?

第四十七章 大雪满弓刀

    嘶~

    空气里的火雨,蓦地定格。

    下一刻,随着咻咻之声大作,四周的空气陡然一空。

    鲸吸!

    苏大为左手一挥,头顶上方无尽的火雨,瞬间熄灭。

    手中横刀一卷,化作一片光幕,将残余的黑火油封住,随着刀势一荡。

    啪的一声,将黑火油甩在一旁的岩壁上。

    而他自己,则是借着最后一脚蹬上岩壁之力,身体一个折身,猛地冲上崖顶。

    身体在半空中翻腾时,他的目光从崖顶掠过。

    有五人。

    五名身穿胡服的突厥人,身上覆着冰雪,如果不是他飞身上来,几乎都会忽略过去。

    白色,在冰雪中是天然的保护色。

    这五人神色各异,大多数看到苏大为从头顶跃过的时候,脸上都流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之色。

    只有一个人。

    一个年青的突厥人,他的表现和其他人不同。

    他有着刀刻般硬朗的脸庞轮廓,皮肤白皙干净,高鼻深目。

    头发做细小的发辫,一根根的披在肩上。

    他的眼睛是蓝灰色的。

    灰色的死寂,蓝色的深邃。

    在苏大为翻上崖顶的一瞬,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苏大为翻身落下,就地一个翻滚。

    耳中听到惊怒交加的吼声。

    数名突厥狼卫冲了上来。

    呼!

    破风声响,崖顶的冰雪随着劲风被掀翻起来。

    苏大为半蹲着身子,刚刚稳住。

    就见一片冰雪对着眼睛急扑上来。

    他的眼睛下意识一眯,但是手里不停,横刀向前一劈一卷。

    破锋八法。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爆鸣声响起。

    耳鼓膜不由嗡的一声。

    一股巨力袭来,他不禁向后滑退。

    立足不稳,对方这一击,可是力量十足。

    百忙中,他的身体重心向下一沉,将身形稳住。

    眼角余光一扫,一滴冷汗从额头淌下。

    后方,是断碎的悬崖。

    如果再后退一两步,只怕就会从这里翻滚下去。

    这下面云雾蔼蔼,不知有几百几千米。

    要是掉下去,就算苏大为也会摔成肉泥。

    前方劲风呼啸。

    苏大为手里横刀一旋,用刀背将对方袭来的武器向上一挂。

    又是铛的一声响。

    不过这一次,不像刚才冲击那么强。

    苏大为脚下一旋,借着九宫步易形换位,将身子向一侧滑开。

    这时才看清,向自己袭击的是一名手拿双瓜锤的突厥狼卫。

    此人身形八尺开外,身覆黑色皮甲,敞开的脖颈上露出发达的黑毛,一直向上连上脖颈到下颔,全是浓密的毛发。

    看上去像是熊多过像人。

    在他后方,又有三名突厥狼卫扑了上来。

    这些人手里有的拿着是弯刀,有的是直刀,还有的拿着长枪,兵器五花八门。

    但是先前与苏大为目光交汇,突厥狼卫的首领阿史那毕,却并没有急着上来。

    他就像是一个冷静的大脑。

    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而他的手上不停,又将一个装满黑火油的瓷瓶点燃,扔下山崖。

    这种东西,就像是土法的燃烧瓶般。

    落地爆开,就是一大片火海。

    有时碰到不好,瓷瓶在半空中爆炸,破碎的瓷片和火雨,将造成大面积的杀伤。

    轰!

    下方传来一声爆响,还有唐军的惨叫声。

    夹杂着阿史那道真的怒吼。

    苏大为面色一变,身形前冲。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的机会。

    拿着长枪的狼卫,首先出击,长枪在空气里一卷,发出凄厉的呼啸。

    尖锐的枪尖,向着苏大为心口扎来。

    苏大为前冲势子不减,手里横刀斜斜一搭,噗的一声,手腕画圈,将长枪荡在圈外。

    只是一闪念间,他已经避开了枪锋,来到了横刀的攻击范围。

    一寸长,一寸强。

    一寸短,一寸险。

    到了这个距离,用枪的便任人宰割了。

    就在此时,从长枪狼卫身后跳出一人,手里形似唐横刀的一柄直刀,向着苏大为的脖颈刺来。

    他的剑,是双手间,恍然一眼扫过,似是中亚的双手剑型。

    比唐横刀还要长了三寸。

    苏大为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继续向前。

    铛!

    长剑刺来,他的脑袋一偏。

    这一剑,从颈边掠过。

    狼卫一剑刺空,顺势向下回拉。

    这是奔着苏大为脖颈动脉去的。

    他的唐军衣甲还在下面的战马上,没来得及穿上。

    要是被对方一剑割颈,哪怕是异人,也会失去战力。

    电光火石间,苏大为右手横刀一颤,厚实的刀背在对方剑刃三分之一处,一磕。

    叮!

    对方长剑被磕开,贴着苏大为的头皮掠过。

    噗!

    横刀刺入对方脖颈,猛地一绞。

    执剑的突厥狼卫做梦也想不到,双眼怒睁,顿时气绝。

    苏大为的横刀顺势向右斜划。

    执枪的狼卫正在狼狈后退——

    刷!

    横刀从他高耸的鼻梁扫过,一缕血线划开,血花绽放。

    苏大为前冲的脚步不止。

    他离那个看起来像是狼卫首领的突厥人,只有不到数米。

    便在此刻,手执弯刀的狼卫从倒下的枪兵身后跳出来,口里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弯刀猛扫向苏大为的脖颈。

    这弯刀,也是类似中亚的制式。

    但没有波斯弯刀那样弯,更像是后世的狗腿刀。

    这种刀符合人体力学,最适合劈砍。

    可以轻松的将人的头颅劈下。

    苏大为手里的横刀这时还在右侧,来不及回收。

    一切都太快。

    身后,几乎同时传出一声爆喝。

    那个手执双瓜锤的突厥狼卫返身回来,双锤朝着苏大为背心狠狠砸下。

    空气为之震荡。

    苏大为几乎能感觉到凌厉的劲风在亲吻自己的脖颈,沉闷的空气在按压着自己的背脊。

    一口气猛地吸入丹田。

    这一刻,他全身的精力高度集中,随着一声大喝。

    左手扬起臂盾挡住身侧,右腿狠狠向身后甩出。

    啪!

    身后的突厥狼卫瞪大双眼,带着惊骇绝伦的表情,向后翻滚飞起。

    他的心口被苏大为一脚踢中。

    巨力将他掀飞,翻滚出悬崖,悠长的惨叫声在山脉间连绵回荡。

    同一时间,苏大为听得耳中铛的一震,弯刀斩在臂盾上。

    他的一条腿无法保护平衡,身体向后滑倒。

    手执弯刀的突厥狼卫脸上带着惊骇、恐惧和狂喜的复杂表情,向前跳出一步,想要跟着再补一刀。

    但是没等他弯刀再次劈出,倒地的苏大为右手横刀贴地滑过。

    喀嚓!

    握着弯刀想要追击的狼卫,陡然觉得身子一震。

    然后他发现自己好似矮了一截。

    一脸狐疑的低头一看,顿时发现自己双腿齐膝以下,被齐齐斩去。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惊恐绝望的惨叫。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实则不过数秒时间。

    兔起鹘落,惊险万分。

    苏大为左手一拍地面,借力跳起。

    他的双眼牢牢锁定前方的阿史那沙毕。

    只要再一步,便是横刀的攻击范围。

    这个人,必然是突厥人的首领,抓到他,今次的任务可以说成功了一半。

    就在苏大为要冲上去时,突然脚下一滞。

    低头看去,竟然是先前被他一刀削断鼻梁的突厥狼卫。

    他从地上扑了过来,双臂死死的抱住苏大为一条腿,血流满面,状如厉鬼,嘴里用突厥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俟斤快走!快走!!”

    剧痛令他眼中的泪水流淌下来,伴随着鲜血。

    这伤换在普通人身上,足以令人昏死过去。

    然而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抱着苏大为的脚,硬是让他无法前移一步。

    “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灵魂上天。”

    阿史那沙毕将手里最后一个燃烧的瓷瓶扔下去,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

    他要记住这个唐将。

    真是凶狠如恶鬼般的男人。

    他一个人,眨眼间,就杀了四名突厥狼卫。

    阿史那沙毕要将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

    这次,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但是下一次,这名唐将不会有这么好运了。

    然后,他翻身跳下山崖,沿着金山故道向前狂奔。

    身后,是一片火海,还有唐军绝望的呼号。

    苏大为狠狠一脚,将抱住自己的狼卫踢开。

    目光扫去,早已不见了阿史那沙毕的踪影。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继续追踪阿史那沙毕,或者先去救下面的大唐斥候。

    几乎没有犹豫,他翻身跳了下去。

    下去的同时,刻意用脚带起岩顶上大片的积雪。

    “阿史那道真,用雪!用积雪去覆盖这些火,没有空气,火就会熄灭。”

    人在空中,苏大为大声喊。

    阿史那道真头发被烧着了,正在地上疯狂的翻滚。

    身边的战马早就狼奔虎突,返身跳跑开。

    不知踩踏了多少唐军斥候。

    斥候队伍里,被那些瓷瓶砸中,也是一片火海。

    听到苏大为的喊声,阿史那道真狼狈的把头埋在雪里,口里发出愤怒的惨叫。

    “那狼卫!不要让我抓到那狼卫首领,我以阿史那氏的名义发誓,我要杀死他!”

    苏大为扬脚掀起冰雪,将他身上的火星扑灭。

    顾不上多话,急忙冲到队伍中,一边扑灭大火,一边控制住惊马。

    等这一切过去,已经花了大半个时辰。

    天空中,鹅毛大雪挟着北风,呼啸而下。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第四十八章 风寒症

    风雪间,整个金山山脉被披上了白甲,好像绵延在大地上的一条白色玉龙。

    山势陡峭,风雪又大,在这种天气下,还行走山路的人一定是疯了。

    但在纵横起伏的山石间,就有这么一支人马,冒着风雪,艰难的赶路。

    “阿弥,你说你是不是乌鸦嘴?”

    阿史那道真两眼盯着身边的苏大为,恶狠狠的道:“你说大雪满弓刀,现在好了,大雪真的堆满了弓刀。”

    他有些心疼的将自己腰间的弓拍了拍。

    弓弦已经御下,弓变成了一条长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凡是雨雪天气,对草原上的民族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在这个天气里,牛羊会冻死。

    弓弦沾上雨雪会受潮,失去弹性。

    简直生不如死。

    “别冤枉我,我这诗是昨天作的。”

    “昨天你念完这首诗就下暴雪了,今天更可怕,你还没念,又是一场暴风雪,比昨天还大。”

    阿史那道真不依不饶。

    “呃,要是这么说的话,不知之前是哪个乌鸦嘴提的火烧博望坡,现在嘛……”

    苏大为眯起眼睛,在簌簌落下的大雪中,勉强看清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上,曾经的秀发中间秃了一块。

    这令他无比的惆怅。

    “果然,所有的帅哥变成地中海发型,都会变得很丑啊。”

    “阿弥,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杀了你!”

    阿史那道真眼珠子都红了。

    整张脸都涨得血红。

    在他知道所谓地中海发型是何意后,便大受刺激。

    他的身份赫赫,在过去突厥,怎么也能混个小王当当,运气好的话,他便是下一任东突厥可汗。

    可如今做了大唐的兵不说,还要被这可恶的不良帅苏大为嘲笑“地中海”。

    用他的话来说,简单是叔叔爷爷都不能忍。

    他是高贵的汗王血脉,是要脸的!

    “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

    苏大为举手做投降状:“对了,下次遇到火一定不要慌,记住任何燃烧都是需要空气的,哪怕黑火油,把它盖住,也就熄了。”

    “何谓空气?”

    “就是你我呼吸之物。”

    “呼吸之物不是鼻子吗?”

    “我懒得跟你说话。”

    苏大为翻了记白眼,回头后望。

    跟来时比,现在这支队伍,要狼狈凄惨许多。

    之前一场大火,好在没有出人命。

    但也烧伤了十余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是冬季,伤口不容易发炎感染。

    而且这时代人体质也比较强,还能撑一下。

    不过,大概也撑不了太久了。

    “我们再走一会,找个地方让伤兵们停下来休息吧,还有那些受伤的马,一并留下。”

    苏大为冲阿史那道真道。

    现在回想起来,也幸亏队伍是一字长蛇之型,那些火主要烧到的是前头的一些人。

    中间和后面,倒是没事。

    不然,只怕现在损失还要惨重。

    想到这里,苏大为脑海中又闪过阿史那沙毕的模样。

    那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睛,令他印象深刻。

    据阿史那道真说,这狼卫首领原来在长安求学过,是现今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的第三子。

    只是原来不知道此人如此狡诈。

    苏大为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

    在前面,自己还会遇到这个阿史那沙毕。

    希望在下一次,能将此人抓获。

    他下意识,握紧了一下腰间的横刀。

    “前面有个山凹,可以暂避一下风雪。”

    阿史那道真向天空看了看,一片白雾。

    只是数息间,脸上就覆上了一层薄雪。

    “该死,这雪比昨天还大,按我的经验,要是下一夜,这雪会积到很深。”

    “有多深?”

    “最少一尺深。”

    “这么深?”苏大为心下吃了一惊。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他都没来过阿尔泰山,不知道这里的雪居然可以大到这种程度。

    “原本我还想让伤员停下,我们继续追。”

    “没法追了,再追,错过了避风点,我们都会死在路上。”

    阿史那道真忧心仲仲的道:“已经走了这么久了,队里还有伤兵,咱们必须得停下休息了。”

    看了看苏大为,他又道:“你放心,我们走不了,狼卫也逃不了,暴风雪对大家都一样。”

    “好。”

    苏大为终于点点头答应下来。

    “我们有马,有干粮补给还好一点,那些狼卫什么都没有,搞不好一晚上暴雪后,冻饿而死了。”

    “但愿吧。”

    苏大为抬头看看天色,心里却没那么乐观。

    阿史那沙毕,那是个狡猾的头狼。

    这场博弈不会那么容易结束的。

    噼啪!

    火光升起。

    橘红色的火给人以温暖,也给人以安全感。

    但同时,红色,又让他联想到血的颜色。

    阿史那沙毕手里的木柴,被啪的一声,折为两断。

    他的脸上,透出一丝疲惫。

    白天的时候,唐军在后面追,他则在前面一直逃。

    顶着风雪与严寒。

    这场雪,真大啊。

    好冷的风雪,几乎要把人的手指头都给冻掉。

    幸好,他终于在被冻成雪人前,及时找到了这个补给点。

    虽然金山南面才是西突厥人的活动范围。

    但整个阿尔泰山,原本就是突厥人崛起和龙兴之地,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

    在翻过南山,到达唐军的北山前,沿路,他早已在合适的地方设下了这补给点。

    隐蔽的山洞。

    或者是隐蔽的山洼。

    密林间的简陋木屋。

    总之,他不会饿死,更不会冻死。

    现在待的地方,就是在金山故道中,一片密林中的木屋。

    在阿史那沙毕面前的,有十三名突厥狼卫,还带着那名被他们抓到的唐军斥候。

    这人现在还活着,不过精神萎靡不振,也不知能不能挺到最后。

    “俟斤……”

    一名狼卫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用拳头按在胸前:“一共死了五人。”

    “我这边还好,但是咄莫那边在放羊坡,有一人不慎摔下山崖,再加上俟斤这边折损的四人。”

    “知道了。”

    阿史那沙毕不动声色,将手里的干柴投进火里。

    火上置着一木架,用铁制的头盔做盆,化开积雪,将存放在补给点的肉干,囊饼掰碎了扔进去,再洒上一点盐末,很快就是一锅香喷喷的肉汤。

    想必那伙唐军没这样的待遇。

    阿史那沙毕默默计算着双方的实力变化,推演着接下来的计划。

    “俟斤。”

    名为阿史那贺的突厥狼卫欲言又止道:“如果明天,那伙唐军追上来怎么办?”

    “放心,我们手里的牌还有很多。”

    阿史那沙毕目光从窗缝透向外面。

    山风怒吼,风雪如幕。

    “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

    一夜大雪。

    到了天明的时候,仍没完全放晴。

    苏大为勉强活动着冻僵的手脚,将覆在洞口的皮布掀开。

    第一次居然没有推动。

    又试了试,伴随着哗啦啦的积雪坍塌声。

    挡住冻口的布帘这才被推开。

    外面的风雪同时涌进洞里,令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幸亏来之前准备充分,若没有柴禾皮毛布料这些,昨晚哪怕是躲在洞里,只怕也会被冻死不少。

    “队正!”

    身后听到有人在大叫。

    苏大为回头一看,是赵胡儿。

    他的面色慌张,蹲在蜷缩在地的阿史那道真身旁,惊慌的道:“俟斤他,俟斤他很烫,他似乎受了风寒!”

    苏大为忙大步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了一眼。

    阿史那道真的皮肤很红,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一样。

    抓起他的手掌摸了摸手心,又伸手试了试额。

    “他发烧了。”

    苏大为皱眉道:“道真一直说自己身体强壮,没想到……”

    “咳咳!”

    阿史那道真勉强张开一丝眼缝,干裂的唇颤抖着道:“我,我就是,强壮,都怪昨天被火,烧了,等我好……”

    “你歇歇吧。”

    苏大为伸手,在他颈旁一侧稍稍一按。

    阿史那道真立刻昏厥过去。

    “俟斤!”

    赵胡儿大惊。

    “他没事,他现在只是身体虚弱,让他多睡一会,会没事的。”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们来时是不是还带了点军中的草药?”

    “有。”

    “有没有消炎类的?”

    “啊?”

    赵胡儿吃惊的张大嘴巴:“何谓……消炎?”

    “就是金银花、蒲公英、板蓝根、灯盏草这些?算了,我自己找。”

    苏大为摇头,从涌上来的斥候们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道:“你们不要围得太密,给阿史那道真留点呼吸空间,他需要新鲜空气。”

    “哦。”一群斥候听得似懂非懂,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苏大为摸到装药的包裹,从里面挑挑捡捡。

    他不会什么医术,但是之前在长安,跟着那老游医,特别是看他给大白熊沈元治腿伤时,倒是跟着认了一些这时代的草药。

    从中勉强捡出一两种,他认为可以消炎抗菌功能的草药,转身交给赵胡儿:“把这些一会用雪水熬了,给阿史那道真喝,对了……”

    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这是一瓶烧刀子,如果有伤口发炎的,可以用这个……”

    看着赵胡儿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苏大为忙把食指竖起:“嘘,别说出去,我知道军中不可以带酒,我这个不是酒,是药。”

第四十九章 补给点

    看着赵胡儿手忙脚乱的去替阿史那道真煮草药汤。

    苏大为目光扫视一眼洞内。

    昨天烫伤了十一人,连阿史那道真一共是十二人。

    这些人里,发热的不止阿史那道真一个。

    粗略看过去,至少有三四个都有些异常,显得萎蘼不振的样子。

    “我们的马怎么样了?”

    苏大为向赵胡儿问。

    “洞里容不下这么多,大部份还是放在外面的林间,我先前看了看,大部份还好,不过看样子也冻得够呛,短时间内别指望他们能跑了,还得用上好的豆麦草料给养几天才能恢复。”

    “就算马都是好的,这路也走不了。”

    另一名斥候道:“我刚看过了,外面的积雪已经快没到膝盖了。”

    “这么深的雪!”

    有人乍舌道:“这还怎么追那些狼卫?”

    洞内的嘈杂声一时沉默下来。

    追不到狼卫,回去也是要受军法处置。

    仍是死路一条。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伤十多人,外面又这么深的雪,要想追上那伙狼卫,似乎希望更渺茫了。

    “都打起精神来。”

    苏大为喝了一声:“咱们这点伤算什么?咱们只是伤,他们可是实打实的死了四个。”

    他的眼神环顾一圈,视线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咱们辛苦,咱们累,那些狼卫就不累吗?都是一张嘴两条腿,谁能从这大雪山头飞过去?现在就是一股劲,都撑住了,跟着我,一定能将那伙狼卫抓到,他们才几个人?”

    被苏大为这么一吼,斥候们一时愣住。

    赵胡儿首先喊道:“队正说得是!”

    接着有其他人跟着应喝,三三两两的,直到所有的斥候都有了笑容。

    就连躺在地上的几个伤病号,都撑着身体笑了出来。

    要是别人说这话,他们不信,但是苏大为,他们却信了。

    就凭这一路来,苏大为的表现,展现出的力量,给予斥候们极大的信心。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一伙斥候里还没死人。

    而苏大为的带领下,大家也没中任何陷阱。

    狼卫已经死了四个了,他们还能有几个人?

    苏大为所说,乃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一想,大家心里仿佛又有了力量,沉重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几分。

    苏大为看着他们的神情,暗呼了口气。

    士气可用。

    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从加入征西唐军开始,其实一路上,他这个斥候队正做得并不轻松,一直在学,在观察。

    包括跟着阿史那道真入金山这两天,他也在思考如何能令这伙斥候对自己言听计从,令行禁止。

    最后,还是阿史那道真说得对。

    展现力量,足够的力量,能给手下的兄弟最大的安全感。

    而高明的统帅,只要不断带领手下兄弟们夺取胜利,不断的胜利,就足以令所有人打上鸡血,发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气。

    苏大为脑海不禁再一次闪现昨天在崖壁上,看到的阿史那沙毕的那双眼睛。

    这狼卫首领的手下,为了他,也是死心塌地。

    看来此人,也是一个能带给狼卫胜利的首领。

    昨天那四个狼卫,被苏大为踹下悬崖的肯定是死透了。

    剩下的三人,一人被斩断双腿,这种条件下,流血不止,等苏大为将斥候队的火扑灭,再翻上去一看,尸体也早已冰凉。

    最后两人,用直刀的那人脖颈都被苏大为的横刀绞烂,死得不能再死了。

    还剩一个被他用横刀削断鼻梁的用枪狼卫。

    苏大为当时本来想留下个活口,便于套取些情报。

    可他没想到的是,等他上岩顶时,却看到一条淋漓的血痕,一直拖向悬崖边。

    这狼卫身受重伤,知道自己逃不掉,居然选择从悬崖这里跳下去自尽。

    苏大为一时愕然。

    心下,也对阿史那沙毕越发警惕。

    能让手下效死力,为他舍身忘死,这个狼卫首领……让人细思极恐。

    收回心里的思绪,苏大为看了一眼赵胡儿,开口道:“我们不能一直等在这里,现在拚的就是意志力。留几个人照顾伤员,剩下的跟我继续追击那些狼卫。”

    赵胡儿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队正,伙长对我有救命之恩的,我想留下来照顾他。”

    赵胡儿向他央求道。

    苏大为略一思索,点点头,还没等他开口说好,突然,身旁传来阿史那道真虚弱的声音:“留,留个屁……”

    “伙长,你醒了!”

    赵胡儿端着刚煮好的药汤,一脸欣喜的走过去,还没等他把药汤碗放下去扶阿史那道真。

    苏大为早已眼疾手快,过去一只胳膊垫在阿史那道真的脖颈下,将他扶着坐起来。

    “你乖乖喝药,快点好了帮我。”

    阿史那道真喘息着,向苏大为点点头,眼神里透着一丝感激。

    接着眼珠又憋向赵胡儿:“你……你箭术好,也识路,你得跟上,否则,怕追不上,追,到时大家都倒霉。”

    “伙长,我……”

    “端汤药的事,谁,谁都,可以做。”阿史那道真又喘了几口,一口气提不起来,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拿眼睛狠狠瞪着赵胡儿。

    “好,伙长,我听你的。”

    赵胡儿伸出右拳,重重在胸膛上捶了两下:“我一定带着队正,帮他找到那伙狼卫。”

    “别说那么多了,快把药喝了,这鬼天气一会就凉了。”

    苏大为道。

    赵胡儿手忙脚乱的端起药汤,往阿史那道真嘴边送去。

    “伙长,你喝药。”

    “噗!什么鬼东西,好,好苦!”

    洞里,传出阿史那道真凄惨的叫声。

    雪一直在下。

    天空中铅云密布。

    苏大为他们只能大概判断出,现在应该是中午。

    他带着识路的赵胡儿,又带了十名突厥斥候,沿着金山故道,继续向前追。

    至于剩下的人,他坚持留给阿史那道真。

    人多一点,才能保证阿史那道真的安全。

    万一出了什么事,以阿史那道真的身份,会很麻烦。

    十六名斥候,守着十二名伤员,问题应该不大了。

    而且还有几十匹马要看管。

    现在这么深的雪,暂时马也走不了。

    连苏大为一共十二人,每个人都带了一天的干粮,靠着双腿在没及膝盖的冰雪中,艰难的前行着。

    苏大为用力一脚拔出来,喘了口气。

    这鬼天气,每一脚下去,从雪里拔出脚,好像都要用上不少力气。

    连他都感觉有些疲倦。

    “要是雪再坚实一点就好了,可以做些雪橇滑,那样又快又省力。”

    “队正,什么是雪橇?”赵胡儿好奇的问。

    “就是用两快木板,做成船形,左右脚各套一个,手拿两支撑杆,在冰雪上滑行。”

    “这么说,就像是在水面上行船一样?”

    “差不多。”

    赵胡儿若有所思:“回头我可以试着做一副。”

    说着,他又转身向身后的斥候们看了一眼,向苏大为小声道:“队正,依我的推断,我们距离那些狼卫的位置应该不远。”

    “嗯?”

    “我以前曾在这座山里打猎,我知道有一些补给点。”

    赵胡儿舔了舔唇继续道:“那些狼卫我看他们没带马,也没带干粮辎重,必然要到最近的补给点去补充食物和水,还有休息。”

    苏大为闻言大喜:“若是真的,我到时记你首功,最近的补给点在哪里?”

    赵胡儿眯起眼睛判断了一下:“若我看得没错,再前行百米,有一片小树林,林里有一间木屋,是供来往猎人休息的,原来可能是某个山里猎人的,但是后来荒废了。

    按我们突厥人的习惯,凡是进山打猎的,都会在那里留点干粮和水。”

    “如果真在那里,倒好办了,让兄弟们都加快点,我们到了小木屋再说。”

    苏大为回头招呼了一声,所有人都使出力气,加快速度,向前方的小树林赶去。

    一只拳头向上伸出。

    那是唐军斥候的手语。

    在潜伏摸近敌人的时候,需要最大程度的静默。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提醒敌人。

    苏大为伸出的拳头晃了晃,五指分开。

    那是让手下斥候分散开的手势。

    从空中向下俯视,穿过稀疏光秃的枝桠,可以看到连苏大为在内,一共十二名唐军斥候变成了十二个小黑点,他们虽然缓慢,但却坚决的移动着。

    黑点分散成包围圈,悄然向林间的木屋摸去。

    这些斥候各有各的本领,有的贴地伏行。

    有的手足并用,很快,在距离木屋大约十米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

    苏大为伸手向赵胡儿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向前抛射的动作。

    赵胡儿点点头,取下背上的弓。

    虽然有些心疼弓弦在雪地里会受潮,但现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其余方位的斥候几乎同时做出张弓搭箭的动作。

    弓是半拉着,一但有情况,会最快速度拉满弓,将箭射出去。

    苏大为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拍,然后伸出一个食指。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手指上。

    下一刻,苏大为身体猛地蹿起,手上倒提横刀,卷起一片雪雾。

    向着木屋飞快蹿去。

    他的动作迅捷如豹,而又安静到了极点。

    在这风雪中,居然诡异的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轰!

    木屋的大门破碎,苏大为则诡异的一个变向,左手一拍,木屋窗口悄无声息的掀开。

    他的身体随之穿入。

第五十章 大雪崩

    屋外的斥候紧张的盯着小木屋,等待着里面的动静。

    所有人的神经弦高度紧绷着。

    因为屋里,可能就有那伙狼卫。

    那是一群极度凶残狡诈,以及危险的敌人。

    但是,片刻之后,苏大为从里面一脸失望的走出来。

    “里面没人。”

    赵胡儿一愣,喃喃道:“不可能,他们没有食物,不到补给点补充,怎么能挺过去?”

    这时,苏大为收起横刀,向他招手道:“其余人警戒,赵胡儿你跟我进来。”

    闻言,其余斥候背对着小木屋,警惕的观察四周的动向。

    现在风雪小了许多,能进度好了一些,但仍不能大意。

    敌人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

    昨天在金山故道上的那场火攻,令所有人记忆犹新。

    赵胡儿背起弓,放慢脚步向木屋走去。

    进屋的一瞬,他甚至下意识的伸手去摸刀。

    不过还好,一切安全。

    屋里确实像是苏大为说的一样,除了一些散乱的物件,并没有别人。

    “赵胡儿,你过来看。”

    苏大为走到屋子正中,用脚拨了拨。

    那是一堆篝火的灰烬。

    “还有点热气,他们应该没走远。”

    赵胡儿闻言,上前伸手掏了一把柴灰,感知了一下温度,喜道:“这热度,他们走了不超过半个时辰。”

    “可以确实是狼卫吗?”

    苏大为一边问,一边四处张望。

    他虽然精于刑名之术,对现场勘察也有所心得,但论到辩认痕迹和追踪,还是不如斥候队里的突厥人。

    所以才要将赵胡儿喊进来。

    不喊其他人,一来因为阿史那道真特别推荐赵胡儿,想必他定有过人之处。

    二来人进来多了,不但没帮助,反而容易破坏现场。

    赵胡儿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一边耸动着鼻子,一边沿着屋角向前走去:“应该是他们,味道我很熟悉,还有这些食物残渣,至少有**个人,还有这里……”

    他走到屋角,用脚踏了踏:“这个地方的痕迹,是有人蜷缩着身子躺了一夜,你看这里,有一个人形的压痕,天气寒冷,冷热不一样,一夜下来便留下痕迹。”

    苏大为眯起眼睛看过去,侧着光,果然隐隐看到木地板上一个人形隐隐的轮廓。

    赵胡儿又抽了几下鼻子,脸色微变:“这个人受伤了,他的味道不像是突厥狼卫,没那么重的羊膻味……”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苏大为:“只怕是被他们劫走的那名伙长。”

    苏大为又扫视屋内一眼,没看到其他有用的东西,向赵胡儿道:“你看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现在追,应该还来得及。”

    “我看看。”

    赵胡儿整个人趴伏在地上,鼻头耸动着,身子如猎犬般贴地爬行。

    出了门,也没停下,继续摸着雪地上的痕迹,绕着屋子转了两圈。

    其他斥候虽然眼角余光看到赵胡儿的动作,却也没有觉得异样,想必早就知道他找线索的手段。

    过了片刻,赵胡儿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冰雪道:“往南面去了,是下山的路,不会错。”

    “他们带着一个伙长,又没有马,走不快的。”

    苏大为环视了一下所有人:“咱们再加把劲,追上去,争取天黑前追上狼卫,灭掉他们,咱们还能赶得及吃晚饭。”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似乎战国时有个“灭此朝食”的典故,与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有几分相似。

    该不会无意间立下一个flag了吧?

    他随即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哪有那么多凑巧。

    眼下,赶紧追上那伙狼卫,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队正,咱们得抓紧一点,那伙人是吃饱喝足休息够的,我们的人都走了半天雪路,有些疲倦不堪了,如果一个时辰内,还不能追上,只怕……”

    赵胡儿显得有些忧心仲仲。

    苏大为点点头,伸出手向前一挥:“斥候营,出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能不能顺利抓到那些狼卫,将情报夺回来,就看这一搏了。

    雪花纷扬。

    穿过小树林,前行大约三里,隐隐看到前方有一处陡峭的高峰。

    金山故道就从高峰下蜿蜒而过。

    赵胡儿担心的道:“队正,那里就是金山故道最后一段,旁边是摩云岭,附近最高的雪峰,终年积雪,过了摩云岭,就出金山故道了,到那时,就不好判断他们的去向了。”

    苏大为心中焦急,咬紧牙关只是加速赶路。

    一但出了金山故道,整个大路变得平坦,接着又会是起伏的山脉和错综的山路。

    到那时,狼卫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翻过金山山脉,到达山脉南面。

    那就完全无法追堵了。

    “那边有人!”

    突然,赵胡儿发出一声低呼。

    苏大为抬头看去,果然,在摩云岭坡下,隐隐看到几个小黑点。

    他运足目力,辩认出黑点是十余名突厥狼卫。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阿史那沙毕。

    正主找到了。

    “大家提起精神,谨防有诈!”

    “还有,只要把他们拦上,便是大功一件,也不用担心回去被大总管罚以军令了。”

    苏大为低喝了一声。

    众人精神一振,奋起最后的余力,跟着他,向山坡下奔去。

    四周的景物飞快倒退。

    山脚下的狼卫终于发现了唐军。

    一个个惊慌的起身。

    他们方才在这里歇脚,正像苏大为所说的,唐军累,这伙狼卫同样疲劳到极点。

    这种酷寒天气,在山中,在风雪中前行,每时每刻都要消耗极大的体力。

    那些狼卫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抽出武器,却被阿史那沙毕喝了一声。

    然后,他们便齐齐掉头,扛起那名唐军伙长,狼狈逃蹿。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默运鲸息之术,将身体潜力激发出来。

    大喝一声:“你们在后面跟上,我先去截住他们!”

    随着这声爆喝,他的身体在飞速奔跑中,再次不可思议的提速,掀起一道雪浪,向着阿史那沙毕等人,迅速逼近。

    阿沙那沙毕连声喝叱,催促着手下狼卫加速逃脱。

    只要出了金山故道,就有好几条路,到时便能从容摆脱追兵。

    而且,他还备有马。

    前面数里的下一个补给点,他把马藏在那里了,还留了几名手下在看着。

    后面的路,有些路是可以骑马的。

    到那时,唐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上。

    只是,得先过眼前这一关。

    身后传来惊怒交加的喊声。

    阿史那沙毕回头看了一眼,眼珠顿时血红,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他厉声喝道:“把那唐军扔下,扔下!”

    扛着俘虏来的唐军斥候伙长,行动缓慢。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在后方狂奔的那名唐军给追上。

    听到阿史那沙毕的喊声,狼卫中有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呼喊。

    下一刻,伙长被他们随手抛下,前行的速度顿时快了一倍。

    苏大为双眼死死盯着阿史那沙毕,看他命人抛下伙长后,加速想要逃脱。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个人。

    就是他,这次突厥狼卫的首领。

    只有抓到他,才算是彻底完成任务。

    如果现在手中有弓就好了,最好是有赵胡儿和阿史那道真那样的箭法,可以射中对方。

    可惜,苏大为没有那样的箭术。

    隔着还有百余米,在狂奔中,他连尝试射箭的念头都没有。

    手里的弩就更别提了。

    等上好弩箭,对方只怕早就逃出射程了。

    深吸了口气,他再次催动体力,元气从丹田源源不断的喷涌而出。

    这样的爆发,会很伤身体,但是现在顾不上了。

    压榨最后一分潜力,他终于赶到了狼卫们扔下伙长的地方。

    但苏大为只来得及看一眼,看出伙长还有气息。

    他向后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紧跟在后面的赵胡儿他们派人手救治伙长。

    然后片刻不停的继续向前追去。

    也不管赵胡儿他们有没有看清。

    突厥狼卫已经转过了山道,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这让苏大为头皮一炸,心中焦虑感提到顶点。

    鼓足最后的力量,他咬牙坚持着,终于冲过了弯道。

    前方百余米,便是金山故道的出口,下方雪原起伏,沟壑纵横,无数支路射向不同的远方。

    而阿史那沙毕他们站在路口处,眼看便要走出金山故道。

    苏大为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要燃烧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看清阿史那沙毕手里拿着的东西,涌上头顶的血,猛地一下冰凉。

    那是一只牛角。

    阿史那沙毕远远看着苏大为,脸上带起一抹讥讽,那种嘲弄的表情,非常清晰深刻。

    然后,他将牛角放到嘴边,吹响。

    呜~

    奇异的牛角声,带起空气震荡。

    片刻后,天空响起了闷雷声。

    苏大为茫然的转头看去。

    左手边,摩云岭上,一条白线流淌而下。

    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号角声的震荡下……

    雪崩了!

第五十一章 绝处逢生

    苏大为第一次亲眼见到雪崩了是什么景像。

    然而他宁愿这辈子都不要见到这样的画面。

    整个大地在震荡,整个世界在轰鸣。

    耳中眼中听到看到的,就像是钱塘江大潮一样,初时远远的只有一道白线,转瞬间,便卷起惊人的巨浪,如万马奔腾,从山顶呼啸着滚落。

    逃!

    这个念头刚起,苏大为便自己否定掉了。

    再怎么逃,也不会有雪崩的速度快。

    稍一犹豫间,已经有无数冰雪碎粒,挟着噼啪响起,不断打在脸上和身上。

    那股疼痛感,提醒着他,必须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突厥狼卫就在前面不到百米,凭他的速度,大概数个呼吸就能赶上去。

    但是没时间了。

    从峰顶坍塌下来的雪峰,高达十余米,这要是被雪峰压住,别说苏大为,就换李客师来也活不了。

    唯一的生机,可能便是找一棵足够粗大的巨树爬上树顶,然后祈求大树能顶住雪峰坍塌的冲击。

    啪!

    苏大为终于动了。

    没有第一时间冲向附近的大树,而是向着突厥狼卫狂奔而去。

    这个举动在此时显得极理智。

    很可能还没冲到对方面前,巨大的雪浪已经将他拍在下面。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耳中隐隐听到后方好像是赵胡儿的大喊。

    这细丝般的喊声瞬间被隆隆的巨响所掩盖。

    从开始被狼卫杀的两名唐军斥候,到昨日的埋伏火攻,到今天的雪崩。

    苏大为内心对狼卫的恨意已经到达顶点。

    只凭着一口心中之气,向着狼卫们发动最后的冲击。

    若在战场上,他这种状态便叫“杀红了眼”。

    这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有将敌人杀死的执念无比强烈。

    阿史那沙毕大概没想到苏大为如此悍不畏死。

    开始脸上还带着嘲讽,但是很快,变成了惊讶,到震惊。

    苏大为的速度,早已超越了普通人的极限,在齐膝深的雪地里,他的奔跑居然比猎豹还快。

    在他身侧,高达十余米的雪浪在排山倒海的压下来。

    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雪雾气浪。

    “俟斤,快走!”

    簇拥在阿史那沙毕面前的狼卫们,一个个发出惊怒交加的喊声,做梦也想不到,苏大为会如此快。

    一边推着让两眼发红的阿史那沙毕赶紧离开,一边主动拿起武器,向苏大为迎了上去。

    照这个速度,最后一定是大家一起被雪崩给淹没。

    但是阿史那沙毕不能死,他们的俟斤还不能死。

    “快走,俟斤,活下去!”

    离得最近的一名狼卫狠狠一把将阿史那沙毕推出金山故道。

    再往下数十步,可以躲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下,那里有容数人宽敞的缝隙。

    等雪崩过去,阿史那沙毕可以继续赶路,用不了半日,就可以到达金山南面。

    那里对突厥人来说,便是“龙兴之地”。

    在那里,有西突厥的部落,有源源不断的人和马。

    唐军的极限,便是眼前了。

    只要阻挡住这个追上来的唐军。

    这是这名狼卫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只见刀光一闪。

    斗大的头颅伴随着血光冲天而起。

    刀锋划开狼卫脖颈时,距离阿史那沙毕的眼睛,只有不到一掌的距离。

    血雾迸溅,时间仿佛定格在此刻。

    阿史那沙毕的双瞳收缩如针,正好看到那刀锋后,苏大为愤怒如狂的双眼。

    有眼中喷吐出的强烈杀机。

    这是阿史那沙毕此生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只见苏大为一脚将狼卫无头的尸体踹开,跳起来,手中横刀正要向阿史那沙毕劈落。

    就在这一瞬间,两旁数名突厥狼卫猛扑上来。

    他们悍不畏死,用自己的身体做肉盾,死死抱住苏大为。

    隆隆隆~

    滚滚的雷声中,苏大为身上亮起电芒。

    但是,还没等他使出异人之术,无尽的冰雪拍下。

    天地间,一时寂静,只有不断坍塌的雪峰,缓慢而又沉重的压下来。

    冰雪压在身上时,苏大为开始还想用点什么法子。

    比如身体蜷起来趴伏着,保留一点空气。

    或者用自己异人的力量,去顶一下。

    又或者能不能抓到点什么,比如树木。

    甚至还想能不能从这堆冰雪里跳出来,试试在冰面上滑行。

    最后一切证明,都是想太多了。

    身上的压力,不断增强。

    一层又一层的冰雪,如延绵起伏的巨山,不断压下。

    这力量何止千万斤。

    苏大为只坚持了不到片刻,便头晕眼花,被镇压在了深深的冰雪之下。

    随着雪浪下冲的势子,冰雪之下的暗流,也将他不断冲刷移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哪里。

    只是觉得四周的空气不断的被抽掉,越来越稀薄,直至口鼻间再也吸不到任何气体。

    冰冷的雪,不断挤压着他。

    像是被封进密闭的罐头里。

    又像是被封印到琥珀里的小虫。

    生的本能,令他不断起伏着胸膛,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没有空气,只有窒息。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空去想,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是在作死。

    如果方才,没有冲向阿史那沙毕,而是逃跑。

    以他的速度,也许还有几分活下来的可能。

    如今,被埋在深深的冰雪之下,只怕再难出去了。

    也许几百年,几千年后,后世的人会从冰雪中,挖出自己的尸体?

    这太荒谬了。

    胸膛不断起伏,口鼻间除了冰血,还有一种铁绣般的血腥味。

    那是肺部的毛细血管在破裂。

    空气,需要空气!

    苏大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无意义。

    就算死在这该死的雪崩之下,只怕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赵胡儿他们应该也逃不掉,大家都是同样的命运。

    死在这里,真的很不值得。

    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想体验的人生没有经历。

    还有那个狼卫首领,阿史那沙毕,没有亲手斩下他的头颅,真的很不甘心。

    带着强烈的执念,苏大为的身体急剧颤抖了几下。

    呼吸终于断绝。

    意识不断的下沉。

    一切光亮都消失。

    识海深处,是无尽的黑暗。

    这种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

    然而苏大为却清晰的察觉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因为,在识海深处,有一双诡异的血红眼睛亮起来。

    藤根之瞳!

    从数年前在梦境中见过它之后,最近两年,再也没出现过。

    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难不成是知道我快死了?

    苏大为很奇怪现在这种情况,自己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

    然后,他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情况。

    自己,并没有感到任何窒息感。

    照理来说,身体没有空气,应该已经是濒临死亡了吧?

    耳中,似乎听到某种声音。

    像是风的呼啸。

    再仔细听,他终于听出来了。

    那不是风声。

    而是藤根之瞳,那双血红的眼睛主人发出的。

    它像是在跟自己说了些什么,进入自己的耳中,就犹如巨风在呼啸。

    恍恍惚惚间,四周的黑暗,突然多出一缕光。

    苏大为低头看去,他看到一个动物的影子,从下方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鲸。

    这头丑陋而巨大的鲸,在翻滚着身子,模样十分搞笑。

    但是苏大为却隐隐有种共鸣感。

    这鲸,就像是一粒种子,从自己身体里生根,发芽。

    一缕缕的光,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连接整个天地。

    光芒越来越亮。

    苏大为身体一震,他终于想到了。

    自己并没有死。

    而是,进入到了胎息状态。

    鲸息术大成。

    便是胎息。

    自从永徽元年见识到聂苏的先天胎息之后,苏大为就一直很想达到小苏的状态。

    也曾尝试过好几次。

    可惜每次都是徒劳无功。

    这种先天呼吸法,要求心如赤子,体如婴儿。

    玄之又玄的东西,是需要从身到心的领悟。

    不会就是不会,强求不来。

    也只有聂苏这种天生的妖孽,居然不求自得。

    苏大为虽然羡慕,但却也毫无办法。

    这些年,他一直在打磨鲸息之术、龙形九转这些,属于诡异藤根之瞳传给自己的修炼法门。

    却不曾想,一直没有新的突破。

    现在在冰雪之下,在无法呼吸的绝境之中,倒逼出了胎息状态。

    体如婴儿。

    现在被困在冰雪中,无法动弹,倒真像是胎儿在母体中。

    不能动,不能言。

    有觉知,但却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意识整个收缩回身体最深处,神秘的识海和精神原点处。

    他细细体会一番后发现,所谓胎息,就像是有一种神秘的通道,勾连外界。

    虽然意识缩回身体里,虽然断绝了呼吸,但却有另一种渠道,源源不断的提供气息,让身体完成玄妙的自循环。

    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生命之险。

    但问题自己是在雪崩后的冰雪下,如果一直这样出不去,该怎么办?

    总不可能一直在冰雪下胎息假死吧?

    心内有些焦虑。

    眼前的画面,立刻发生水波纹般的动荡。

第五十二章 猴头

    意识,正飞快的从识海深处上升。

    似乎有一种力量,将要从水底,将他拉出水面。

    苏大为心中产生一种明悟,自己即将要从胎息的状态里“复苏”过来。

    就像真的胎儿,要从母体中脱离。

    方才误打误撞,在极度窒息下,把他生生逼入到了胎息的状态。

    可这状态还并不稳定。

    他暂时还没办法自主的维持。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他便摸到了门径,将来有很大的机会,能自如的控制自己进入胎息。

    可眼下还不行。

    这便有给他带来极大的危险。

    如果苏醒了,接下来怎么办?

    一但从胎息中醒过来,自己还在冰层里,没有空气,如何才能活下去?

    可惜这一切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意识从最深层的识海不断上升,浮起。

    最终,一道光明刺破了黑暗。

    苏大为两眼一睁,醒了过来。

    但是下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里。

    四周都是冰雪,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他是醒了,但是身体却完全失去控制,失去感觉。

    就像是“清明梦”或者“鬼压床”一样。

    现在别说动弹,就连眼珠都没法移动。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冰层下面。

    然后,那种窒息感,需要空气的感觉,一点一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苏大为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因为追那个狼卫首领,被对方设计,借着雪崩把自己埋在了冰层下面,这种死法太过憋屈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

    丹田里,隐隐有一缕热气升腾。

    那是元炁!

    身体虽然冻僵了,失去控制了,但是精神还在,意识还在,元炁便在。

    那是他此时体内唯一的火种。

    是生命的力量。

    这力量在不断积蓄,壮大。

    苏大为仿佛能看见,在自己体内,元炁的火种在拚命燃烧着,要将新的生命力爆发出来。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窒息感再次降临。

    他终于完全解除了胎息,陷入需要用口鼻肺呼吸的境地。

    没有,根本吸不到任何气体。

    冰层下面,别说气,简直连点空隙都没有。

    就在苏大为心中焦急时,忽然,他感到整个冰层震动了一下。

    这让他瞬时感觉有些怪异。

    因为他醒的时候,冰层已经停止了流动。

    照理推算,外面的雪崩应该已经停了。

    不会再有崩塌的积雪形成推动力。

    但现在,冰层却动了。

    能让这么深的冰层震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就算是有人在外面挖,也不可能令深埋冰雪之下的苏大为,感到震动吧。

    还没等他生出新的念头,突然,身边的冰雪,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比刚才更明显。

    剧烈的震荡,令身边的冰雪晃动了一下,然后以更密实的方式,紧紧压上来。

    将苏大为胸膛里,最后一口气压出。

    彻底没气了。

    这种无法呼吸的滋味实在太过恐怖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体内的元炁迅速流转一个周天。

    苏大为终于有了一丝力气。

    他的手吃力的摸在腰间。

    不是横刀。

    方才雪崩的时候,横刀、角弩、箭壶,这些面积大的,都被涌动的雪浪给冲没影了。

    现在唯一还能摸到的,就是小小的降魔杵。

    平时不到万不得已,他一般不会动用降魔杵。

    但现在,这却是他唯一的生机。

    只是,就算降魔杵能用,也要他有这个时间力气,能打通向外的通道才行。

    生死在前,已经顾不上许多。

    苏大为握紧降魔杵,将元炁注入其中。

    那杵身,渐次亮起光芒。

    隐见无数神秘的符纹。

    随着苏大为吃力的抬起降魔杵,冰雪在符纹光芒下,迅速融化,松解。

    苏大为终于将降魔杵向头顶上方推了上去。

    所有的元炁集中在这个动作上,借着降魔杵的加持,爆发。

    头顶上方的冰雪,悄无声息的融解,化作热气和水。

    如果这时抬头,已经可以看到拳头大小的一个洞口。

    似乎隐隐的,也有一丝空气进来了。

    苏大为大喜,贪婪的吸了一大口。

    转瞬又被涌入鼻腔的碎冰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上方有冰雪塌陷下来,转眼将头顶的洞口给封住。

    他这时已经耗尽了体力、元炁,短时间内,没有力气再出手第二次。

    刚才那一下,争取来的空气并不太多。

    就在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时。

    突然——

    轰!

    头顶上方一声巨响。

    凌厉的狂风,挟着水滴,劈头盖脸的倾泻下来。

    然而苏大为,只愣了一秒,就大笑起来。

    是天空。

    他看到了天空。

    看到天,就证明压住自己的冰雪层不见了。

    自己不会死了。

    然后,他看到一张毛茸茸的脸,出现在天空之下。

    那是一张猴子的脸,眼神半是好奇,半是惊喜的看着自己。

    猴头。

    这是在第一次解救武媚娘时,从陈硕真手中救出的诡异,幻灵。

    幻灵,又名白狨,因遍体如雪白毛,也叫做雪狨。

    它有幻化之能,且极具蛊惑力。

    而且,书中记载,雪狨有一伴生诡异,名为金蝮,又名勾吻,毒性极强,且能借雪狨幻化之力。

    金蝮与雪狨相伴相生,十分罕见。

    又因雪狨外形与一种八臂魔猿相似,所以很多时候,人们会把二者混淆。

    当时收服了幻名,就给他取名猴头,平时让他跟着聂苏,也算是陪伴聂苏和保护柳娘子的宠物了。

    只是在数年前,上元夜劫童案后,这幻灵便失踪了。

    苏大为在聂苏的请求下,曾找了幻灵许久。

    始终不见它的踪迹。

    可是现在,在这片极西的阿尔泰山脉中,在离大唐长安数千公里之外的突厥境风,在他被大雪崩深埋在冰层下近乎绝望的时刻。

    却突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见到幻灵。

    绝不会错,那熟悉的眼神,它就是当时的猴头。

    在它身上,那只金蝮也探了出来,发出熟悉的咝咝声。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冰雪压住太久,缺氧太久,以致于产生了幻觉。

    他甚至还听到了聂苏的声音。

    幻觉。

    一切都是幻觉。

    这个念头刚起,一阵强烈的疲乏感从心头涌上来。

    他终于晕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已是满天星斗。

    大雪已经停了,只是之前的积雪还很深。

    金山山脉的夜,依然寒风刺骨。

    苏大为的眼神从篝火,移到身边人的身上。

    本能的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幻觉,下一秒,一个暖暖的,柔软的身子,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双臂用力搂着他:“阿兄!”

    “小、小苏!”

    苏大为是一脸懵逼加震惊的。

    直到此刻,他才相信,在自己面前的真的是聂苏,而不是幻觉。

    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到聂苏趴在自己怀里,那不仅仅是撒娇,还有害怕,害怕失去亲的感觉,非常强烈。

    苏大为也看到自己,正裹着厚厚的羊毛毡毯,斜靠在铺满干草的洞中,面前生着篝火。

    除了怀里的聂苏,他还看到一个熟悉的道士,正盘膝坐在篝火旁。

    然后,更远一些地方,生着另一堆篝火,一些唐军斥候正围在火堆边休息。

    留意到苏大为醒了,他们远远的投来关切的目光,没有上来打扰。

    赵胡儿也在这些人里面。

    看到他们,苏大为心里便松了口气。

    看来大家没有被受到雪崩的波及,这真是太好了。

    要是他活着,其余人却死余雪崩,只怕也没法向阿史那道真,还有大总管程知节他们交待。

    那个损失,就算苏大为也承受不起。

    好一会儿,苏大为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吃力的抬起双手。

    嗯,有些麻木,有些迟钝,但还能动,能动就没事。

    他双手按住聂苏的肩膀,用有些虚弱的声音问:“小苏,你怎么来了?阿娘她?”

    “阿兄,我……我很担心你,在你走后没多久,我便留信给阿娘,偷偷跑出来找你了。”

    这个回答,虽然没出乎苏大为的意料,但他依旧感到吃惊。

    “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找到我的?”

    “是……”

    聂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坐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发红的鼻子,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又飞快的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才回头看向叶法善:“是叶道长带我来的?”

    “嗯?”

    苏大为的眼神,看向篝火旁的叶法善时,立刻变得有些不善。

    聂苏私逃出家找自己是一回事。

    但如果她是被叶法善撺掇的,那性质又不一样。

第五十三章 主场优势

    聂苏非常聪明,一看苏大为的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忙向他解释道:“阿兄,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是我主动求道长帮忙的。”

    苏大为看看聂苏,没说话。

    没说话,代表还是没完全信叶法善。

    聂苏虽然聪明,但她毕竟太年轻。

    像叶法善这样的人,如果想达成某种目地,都未必要直接开口,只要稍加暗示和引导,只怕聂苏就会落入套中而不自觉。

    “阿兄,真的是我主动的,我是在制冰的时候,主动向安大兄打听你的事,安大兄可能猜到了,就故意岔开话题,然后,我又求叶道长帮我,求了很久,他才答应。”

    叶法善此时开口道:“苏帅放心,贫道若想来找苏帅,绝不至于利用聂小娘子。”

    他说得语气平静,也很清淡。

    虽然没有特别强调什么,但是莫名就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也是,想想以这叶道士的身份和傲气,哪怕是做了,也不至于不敢认。

    何况正像他说的,要想来这金山,理由多的事,犯不着利用聂苏。

    想到这里,苏大为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多谢道长,我家聂苏给你添麻烦了。”

    叶法善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既没显得过度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他高傲。

    苏大为于是将目光继续投到聂苏身上:“小苏,猴头是怎么回事?”

    他想明白了,这件事的答案,必然落在聂苏身上。

    果然,这话才问出来,聂苏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极不自然。

    似扭颇为扭捏和挣扎。

    苏大为只是不说话,就这么默默的看着他。

    终于,聂苏受不住苏大为的眼神,低头认错般的嗫嚅道:“猴头,是我放跑的。”

    虽然心里有些猜测,可当亲耳听到聂苏如此说,苏大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为何要放跑它?”

    “因为它真的很不快乐啊。”

    聂苏扬起头,勇敢的和苏大为对视。

    “猴头天性向往自由,喜欢无拘无束,其实……”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鼓足勇气向苏大为道:“我也是一样。”

    嗯?

    苏大为有些愕然的看着聂苏。

    忽然间,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

    “你之前不是……”

    “最早在佛堂里时,那时天天要背经文,我都没想过别的,跟阿兄一起生活后,每天见着阿兄也不觉得苦,可是后来,阿兄越来越忙碌……你不在的时候,阿娘就天天念叨着,不知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也……很思念阿兄。”

    聂苏的眉眼低垂,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猴头说它想出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每年最快乐的时候,便是上元节那几天,才可以自由的出门逛街。”

    听了聂苏的话,苏大为沉默了。

    一直以来,他都忙于破案,生意,各种琐碎之事,以至于,疏忽了聂苏和柳娘子,没想过自己在外面忙碌时,家里的两个女人是如何的担心和思念。

    良久,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聂苏的头:“小苏长大了,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了,以前是我做得不够好,今后,我会注意这方面,我保证。”

    “嗯。”

    聂苏眼里重新焕发出光彩,用力点点头。

    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吐了吐舌头道:“其实当时放猴头,我也有点私心的,就是可以借着寻找猴头,多跑出去几次。”

    “你……”

    苏大为一时哭笑不得。

    都不知该怎么说自己这个妹妹了。

    话说回来,家里三只诡异,黑三郎自是不用说,从小就跟家里养的,而且天性忠诚,守家护院,不以为苦。

    至于黑猫小玉,那是真的懒,平时吃饱喝足只会蜷缩身体呼呼大睡。

    苏大为从没见这猫做过吃、睡以外的事。

    或许它有偷偷溜出去,但做得很隐蔽,没让人发现。

    至于幻灵。

    它本就是陈硕真从野外抓回来的,野性难驯。

    自然不像黑三郎和小玉那么服帖,关在宅院里久了,想要自由也能理解。

    “对了小苏,那猴头是怎么跑到金山来的,你又是怎么和它遇到的?”

    苏大为费解的问。

    “幻灵的家就在这山里啊,阿兄不知?”

    聂苏问了一声,又自言自语的回答:“啊,我忘了阿兄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苏大为看着她,一脸无语。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这般妖孽么?

    “至于如何找到幻灵……”

    聂苏自信的道:“来到这里,我便能找到它,只要我想找,便能找到。”

    虽然她没说出具体的方法,但不知为什么,苏大为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似乎,在聂苏身上,发生一切都是可能的。

    毕竟,自己这个妹子身上,已经拥有太多秘密,有太多神奇之处了。

    没等苏大为继续问,聂苏已经接着说下去。

    “我和道长赶到时,你已经出了军营了,我们又一路追到山里,然后我找上幻灵,让它帮我们找,这里它很熟悉的。我们先是找到那几个唐军,一个叫阿兄那的人说,你们去追敌人了……”

    说到这,聂苏歪着头,撇了撇嘴:“那人的名字好奇怪,为何叫阿兄那呢?”

    “是阿史那……”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继续说后面。”

    “哦。”

    聂苏点点头道:“然后猴头就带着我们,沿着你的气味一路追来,然后,我们就看到雪山塌了,你被压在下面。”

    赵胡儿一直凝神在听,此时忍不住道:“这次真要多亏了队正和聂苏小娘子,若不是小娘子及时出现,我等可能都要被压在雪下。”

    多亏苏大为,是因为苏大为当时让赵胡儿他们留下,不要乱动,他自己独自冲上去抓狼卫。

    谢聂苏则是因为聂苏和叶法善良、幻灵等及时出手,这才救下了这些唐军。

    否则,雪崩之下,早就完了。

    “后来的事,阿哥你也知道了,你在冰下面发出动静,被幻灵发现,有它帮忙,便帮你从雪里弄出来啦。”

    经过聂苏一番话,苏大为总算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靠在背后的石壁上,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在脑子里复盘。

    人活着,那事情就得继续做下去。

    如今,跟那伙狼卫的恩怨,不光是唐军的,更是有着强烈的个人私怨。

    这次如果不是自己身上那些秘密,还有聂苏带着猴头及时赶到,被压在雪下,只怕结果……

    从哪里想起呢?

    大概是从进入金山山脉,抓捕阿史那沙毕开始,双方就展开了一系列的心战、暗战。

    这种博弈既是智商的较量,也是手段上的,精神意志上的。

    但苏大为吃亏就吃亏在,他对阿史那沙毕这个人,以及金山山脉的环境太不了解。

    在信息量极少的情况下,被阿史那沙毕算计两次。

    一次,是在金山故道中的伏击。

    苏大为虽然早就猜到会遇到伏击。

    却没料到,突厥狼卫不但有黑火油,而且还懂得制作简易的燃烧瓶。

    此前突厥狼卫逃得比较急,马和辎重一率没带。

    没人能想到,他们是从哪弄来那么多黑火油的。

    正因为如此,在阿史那道真无意说出曹操故事,说起博望坡时,苏大为还有心情开玩笑。

    在那一场伏击中,阿史那道真他们十几个人都遭到烧伤。

    不过也幸亏有苏大为在,懂得避火之法,居然无一人死亡。

    这令阿史那沙毕大为失望。

    阿且苏大为个的悍勇,远超阿史那沙毕的预料,当时如果不是身边狼卫豁出性命拦住苏大为,阿史那沙毕只怕已经被苏大为抓住。

    在这次之后,苏大为的行事明显就更加小心。

    找到树林里的补给点后,也没有冒然冲上去,而是安排好了包围,分散了人手,这才开始行动。

    不过那时阿史那沙毕已经带人逃走了。

    第二次的遭遇,就是不久前,在金山故道最尾端。

    苏大为还是吃亏在对地形不熟悉。

    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雪崩。

    他在大唐二十余年,这还是第一次离开长安,来到白雪皑皑的阿尔泰山,这要是能提前想到雪崩,那就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了。

    这一次,阿史那沙毕也没讨到便宜。

    唐军并没有太大损失,反倒是阿史那沙毕身边的突厥狼卫,全部搭了进去。

    现在估计还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已经冻成冰雕了。

    阿史那沙毕仅以身免。

    总的来说,通过数次交锋,阿史那沙毕心机更深,更擅于利用周边的环境。

    这里,毕竟是突厥人的“主场”。

    是有主场加成的优势的。

    苏大为强在个人实力强悍,而且头脑也不差,再加上似乎运气也不差。

    如果换一个他熟悉的环境,如果是在长安,凭借苏大为手里的人脉和助力,他至少有十余种办法,可以玩死阿史那沙毕。

    摇了摇头,收回心里的思绪。

    现在毕竟是在突厥人的主场,想其它的都没什么意义。

    苏大为向着赵胡儿开口道:“那名伍长……”

    “没……没找到。”

    没找到的意思,就是那名唐名斥候伙长,也被冰雪埋住了。

    他不像苏大为那么强大的实力,还能幸运的进入胎息。

    那名伍长饱受阿史那沙毕的刑讯折磨,早就疲倦不堪。

    雪崩的时候,巨大的雪浪铺天盖地的卷过,他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淹没了。

第五十四章 长生久视(一)

    “队正,你不用太难过,身死有命,我们做斥候,早就把脑袋悬在了腰带上,他……他没被突厥人抓去王庭,已经是很好了。”

    赵胡儿小声道。

    苏大为没有回答。

    他的手,悄然握紧。

    太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伍长没被突厥人带回王庭,那这次任务,完成了一小部份。

    那些突厥狼卫,除了阿沙那沙毕,其余的应该也死得差不多了,任务又完成了一小部份。

    但是……

    心里还是觉得愤怒啊。

    如果不把阿史那沙毕这个狼卫首领抓住,不说王文度失窃的那封信,就说死去的这三名唐军斥候,苏大为也无法接受。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

    洞内一时寂静下来。

    气氛有些沉闷。

    虽然,唐军只死了三人,伤了数人。

    而突厥狼卫这次已经死了十数人。

    但这个时代,以大唐战无不胜,唐军的心高气傲,这个结果,依旧是难以接受。

    总觉得不把这伙突厥狼卫全歼,便是未竟全功。

    只差一个阿史那沙毕了。

    尽管,据阿史那道真说,此人是当今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的儿子。

    未来也有可能继承可汗之位。

    但真的,好想把这家伙留在金山山脉上啊。

    如果让此人逃回草原,将来定会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阿兄。”

    聂苏真的很聪明,看苏大为阴沉着脸,便猜出几分。

    “阿兄是担心那个狼卫首领吗?放心,他应该逃不远。”

    “嗯?为什么?”

    苏大为抬头看向聂苏,眼里尽是疑惑。

    “我让猴头去找他的藏身处了,他被猴头扔出的断木击伤了脚,应该逃不远的,只是当时急着把阿兄从雪底下挖出来,才没继续追他。”

    停了一停,聂苏道:“我让猴头去找去了。”

    她显得极有信心。

    以幻灵的能力,在它的主场里,要想找到阿史那沙毕,应该大有希望。

    苏大为点点头,深吸了口气,想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可脑子里,却禁不住又反复去回想这几次交手的片断。

    阿史那沙毕,真是一头狡猾的狼。

    这人不但心机深沉,而且对身边人的死,也看得极为淡漠。

    真不知为何有那么突厥人,甘心为他去死。

    “苏帅。”

    一直没开口的叶法善,忽然向苏大为道:“能聊几句吗?”

    苏大为抬头看了他一眼。

    实际上,他对叶法善这个道士,一直有些看不透。

    当然,这并不影响与之合作,借他的炼丹本事,帮自己炼制硝石,做个利益共同体。

    现在,硝石只是制冰之用。

    可是将来呢?

    硝石如果配上硫磺、木炭,能造出什么,不必多说了吧。

    未来可期。

    所以苏大为现在,需要借助熟悉炼丹的道士的力量。

    比起出身北方道系的袁守诚,南宗道士更擅长炼丹制符。

    北方的道士,一般更注重自身修炼,讲究内丹之功。

    各种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转,他微微点头。

    在聂苏的搀扶下,移步到叶法善的身边,在篝火面前盘膝坐下。

    “叶道长想跟我说些什么?”

    苏大为凝视着眼前的叶法善。

    实际上,他对于叶法善这个人,是有所怀疑的。

    最早认识他,是在大明宫守护龙脉时。

    那时妖僧道琛想要破坏大唐龙脉,情况紧急的时候,是林老大带着叶法善出现,帮苏大为一起镇压龙脉。

    苏大为那里心中便有些疑惑。

    以林老大的出身,做为长安狱牢头,认识三教九流各种人都不奇怪,但要认识一个修为高深的“异人”,似乎还没那么大能量吧。

    更何况能请动叶法善出手,那又得是多大的面子?

    事后苏大为还对林老大旁敲侧击过,得到的答案是,叶法善曾是荆王李元景的座上宾,因此认识。

    但苏大为事后细想,还是觉得有些诡异。

    就因为都曾是李元景的人,林老大就有面子请动人家?

    当然,这份疑虑暂时还是压在心底,先观察再说。

    甚至苏大为不介意让叶法善参与到制冰的生意里。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苏帅,其实这次陪聂苏小娘子来这么远的地方,一来是因为小娘子恳求,贫道动了侧隐之心。”

    苏大为看着他,嘴角似在微笑。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喊:不可信,道士都讲究出世修行,远离尘世繁杂,哪有这么好的耐心。只为聂苏恳求,便不远千里护送,呵呵,你继续编,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叶法善继续道:“第二,则是为了贫道的一点私心。”

    “哦?”

    苏大为微挑了一下眉梢:“愿闻其详。”

    “苏帅知道道教是大唐国教吗?”叶法善面上带着笑,一团和气,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苏大为心中疑惑更甚:“知道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牛鼻子老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到底什么意思?

    苏大为心念急转,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叶法善,一直叫的是“苏帅”,而不是大唐征西军斥候营队正,这称呼,似乎意有所指?

    没等他细想,耳中听到叶法善继续道:“道教立为大唐国教,已经三十余年,然而,自从玄奘法师西来,以白马从天竺驮回梵经,许多事,便有些不一样了。”

    叶法善虽然没明说,但苏大为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道教是大唐国教,这个地位,是从李渊时起便定下的。

    开国之君,一般都要从古人里,找个名人认个亲戚,加强一下血统,强化一下得国的合法性,还有受命于天的感觉。

    李唐,找到的是春秋时的老子。

    孔子是儒家圣人,然而孔子去拜见老子,却要执弟子礼,回来还要跟弟子感概:“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用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

    翻译成大白话,那便是老子太牛逼了!

    认这样的圣人做祖宗,是极有逼格的一件事。

    从李渊,到李世民,直到此时的李治,道教做为国教的地位没有动摇过。

    甚至许多王公大臣,包括李世民在内,都信道教可以炼出金丹,服后可以不死。

    大唐皇室好几位皇帝,后期都有让道士炼金丹,服食金丹以求长生的记录。

    太宗李世民,晚年也是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令道士炼丹。

    结果吃了感觉不明显,这才病急乱投药,找了王玄策从中天竺带回来的那罗僧。

    希望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岂料却丹毒而发。

    无论如何,如今的道教,受到沙门传法极大的冲击,乃是不争的事实。

    道教的教义本就是追求出世,相比“烦恼即菩提”,讲究入世渡人的浮屠来说,理论方面确实是辩不过人家。

    大概,叶法善也是感受到这方面的压力了吧。

    虽然,眼下道教仍是国教,可再过些年,苏大为知道,自从武则天掌权后,一切就都变了。

    虽然那还要许多年,但道教一些有识之士,怕是已经察觉到了那种可能。

    叶法善,或许正为此事而来。

    苏大为的职务虽然不高,但他这个人,有着异乎寻常的人脉手段,可以直通到当今天子身边的女人,武昭仪那。

    而陛下对武昭仪的宠爱,那是人尽皆知的。

    也就是说,苏大为虽然并非大官,但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如果结交他,完全有可能做到以小博大,通过他,向武昭仪传话,从而间接影响到李治。

    叶法善没有急着开口,他一直在小心的观察着苏大为的反应,揣磨着苏大为的内心。

    等苏大为流露出想明白的神情,他才继续道:“苏帅知道先秦时代,诸子百家的分别吗?”

    “分别?愿闻其详。”苏大为暂时弄不清叶法善葫芦里卖什么药,决定先观察一阵。

    这叶法善也真是,才提起佛道两门,怎么一下子又跳到先秦去了?

    反应慢的还真跟不上思路。

    “以贫道认为,各家之不同,乃是视角不同。”

    叶法善眯起眼睛,看到苏大为虽然没说话,但是神情一下子变得郑重了许多,连腰杆都挺直了。

    他的内心不禁微有些得意感,继续说道:“儒家的视角,是一个贵族男子看社会和世界。贵族要懂社交礼仪,要说雅言,要有贵族基本的技能,即君子六艺。

    法家的视角,是一个君主看社会,从一开始落脚的地方便是君主,它要求君主把权力放在第一位。

    墨家……

    兵家……

    纵横家。”

第五十五章 久视长生(二)

    “墨家的视角是一个匠人看天下,墨子本身就是一个高明的工匠,在他的眼,天下如同一件机关工具,工具的运作需要各个部件相互合作,所以要兼爱非攻;对于工具优先考虑的是其性能,其次才是它是否好看,所以那些礼乐,在天下大乱人命都不能保全的时候,都应当从简。

    工具的好坏,是由其设计的优劣来决定的,因此不存在什么天命鬼神,但是需要尚贤,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位置做合适的事。”

    停了停,叶法善见苏大为听的认真,继续道:“兵家的视角,是一个将军看天下,国家要强盛就要吞并敌国,占有更多领土和资源。

    所以要把国家变成一个军事机构,做到可以最大限度的动员百姓。

    还要上下一心,统一思想,在攻伐的时候能够同心同德,消灭对手取得胜利。

    纵横家的视角是一个说客看天下,天下需要平衡,纵横家利用人性皆有私欲的弱点,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使各国都处于互相制衡的状态,绝不使一家独大,这样纵横家就可以左右逢源,从中取利。”

    稍微等苏大为消化了一下自己话里的内容,叶法善自矜的一拈长须,这才开口道:“至于我们道家,视角是什么?这个问题,要回到道家思想创立者,老子身上。

    老子是春秋时周王室的守藏室史,也就是管理王室藏书的官员。

    以他的身份,自然看到许多机密的史料,看到历史的盛衰悲欢。

    于是用道家思想,将他看到的许多东西总结下来。

    许多不能说的,不能谈的事情,都蕴含在道家思想里。

    道家思想与别家的不同在于,道家的思想,具有超脱性,当别家关注于当下之事时,道家的视角,已经跨度千百年的时间长河,去俯仰天地。”

    微微叹了口气,叶法善轻吟道:“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

    苏大为有一段时间专门研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因此叶法善一说出来,他便知道,这是道德经里开篇第一章,也可以说是道德经的总纲。

    听到叶法善此时提起,苏大为隐隐把握到了一丝脉络。

    无欲以观其妙。

    有欲以观其徼。

    有和无,其妙是指精微的,其徼是指边界,也即象征着事物的内外。

    苏大为这里还在琢磨着道德经里这句话。

    耳中却听到叶法善良继续说下去:“从夏商至周,横跨千百年的时光里,很多当时被奉为真理的事被唾弃,许多被不耻的东西变得倍加推崇。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物,历尽劫难依然能保存下来,在这些事物身上,有着相同的共性,也就是本质。

    比如盛极而衰,比如物极必反,比如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这即是事体的两面性,一阴一阳谓之道。

    老子,正是观察到这些本质的现象,所以留下五千言……

    这五千言,便是道家思想的精华。

    相比诸子百家,它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也就是更接近‘道’。

    道家的思想,是跨过了时间与空间的,其视角有两种。

    一种,是在事物内部去观察精微。

    一种,是站在超脱的角度,站在历史长河之外,去观察事物的形状。”

    苏大为现在,感到有些困惑了。

    对于叶法善所说的道家思想,他是钻研过一番的,因此并不难理解。

    他不明白的是,叶法善在这里,这个夜晚,跟自己扯什么狗屁道家思想,目地是什么?

    如果这里是长安,是西市,叫上几个知交好友,大家摆上酒菜,谈天说地。

    聊聊这些,这没什么,权当叶法善装个逼好了。

    可现在是在阿尔泰山中,距离长安不知几千里之外,在西突厥境内。

    刚刚经历白天的雪崩,苏大为现在满心都是杀气。

    想的是如何找到那个阿史那沙毕,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现在叶法善突然说起这些?

    什么意思啊。

    苏大为只是困惑叶法善的目地,而坐在他身边的聂苏,则是完全听不懂。

    开始还强撑着,小脑袋一啄一啄的,最后干脆脑袋一歪,靠着苏大为的肩膀睡着了。

    远处另一篝火处的赵胡儿他们,也是低着头不再偷听了。

    什么老子,老子就是老子。

    妈的,都不知什么时候能把那恶贼抓到。

    非得生撕了他不可。

    若不是苏队正,兄弟们还不知要死伤多少。

    只是可怜了那名伙长。

    对这些突厥族的唐军斥候来说,让他们理解什么视角,什么本质,什么俯仰古今,比让他们提刀上战场要困难千百倍。

    “所谓俯仰天地,便是道家思想中,事物的内外、阴阳、高下、强弱、古今,等等一切相对的关系。

    可以在事物内去经历,去仰望,去体验。

    也可以把思维从事物中剥离出来,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却俯察。”

    说到这里,叶法善拈须微笑道:“就好像聂苏小娘子的胎息,便是专注于内,而苏帅你的鲸吞之术,便是专注于外。”

    苏大为心里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叶法善,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化为一个声音:他知道小苏有异常了!

    一路这么长时间,跟聂苏在一起,叶法善又不是瞎子,以他的修为怎么会看不出来。

    聂苏很特别,真的很特别。

    在她身上,有远超于常人的地方,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苏大为统统归为天赋异禀。

    但他同样知道,以聂苏的单纯,拥有这样的天赋,不是幸运,而是灾难。

    如果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

    想到这里,他看着叶法善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苏帅不必多想,贫道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无论个人也好,家族也好,王朝也好,在道家眼里,都跟日升日落,月缺月圆一样。

    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但不变的是盛衰与盈缺。

    所以道家人不执着。

    不会跟佛家一样,去专注于内心每一个微小的念头,去想如何去解脱人烦恼。

    因为……”

    叶法善微微一笑:“在千万年时光长河之下,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旋生旋灭,不过是我们眼中的蜉蝣。”

    《庄子》里曾言: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

    意思是蜉蝣的生命短暂,在人的眼里,不过一天便消亡了。

    然而它们却仍尽情享受生命。

    这是庄子站在老子的肩膀上,看透世情,却又超脱于世情。

    所以为何魏晋时的喜欢谈玄,竹林七贤又为何跟神经病一样,表现的那样张狂,荒诞。

    看透了,知道所有繁华都注定消亡,所以悲观了,绝望了,疯狂的造作了。

    大抵如此。

    苏大为看着叶法善。

    篝火的光芒中,这道士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端得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然而此时,苏大为微微一笑,嘴里轻吐几个字:“道长,真是装了一手好逼。”

    呃?

    叶法善一失手,掐断了自己几根胡须。

    但是肉痛比不上他心内的茫然。

    这个反应不对啊,他就没想过苏大为会是这个反应。

    所有谈玄者,都有一套入手的办法,先是云山雾罩,然后似是而非,让人觉得大有道理,细想,却又狗屁不通。

    是为“套路”。

    千百年后,这些套路还屡见不鲜。

    什么施主印堂发黑,必有凶罩。

    什么施主有喜,绝对要发达。

    又或者,谈些很玄乎的东西,听不懂就对了。

    越听不懂,越觉得这人很高深,让人肃然起敬。

    是的,现在,叶法善就被苏大为归为这一类人中。

    所以,他向叶法善微微笑道:“道长跟我讲这么多,不就是想证明,道家很牛,比沙门释者更厉害吗?”

    叶法善刚才说的道家的思想,有没有道理?

    相当有道理。

    那是一种哲学范畴。

    拿这种思想当工具,去辩析事物,会有不一样的视角,会更容易看穿事物的本质,甚至是更精彩的收获。

    但这一切,跟叶法善本人,并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就是拿这种套路,在苏大为面前装了个逼。

    或者说,并非为了装,而是为了在苏大为心中,竖起高深莫测,得到高人的形像。

    为什么,苏大为已经猜到了。

    看着叶法善面上微微变色。

    苏大为缓缓道:“道长如果真的这么超脱,这么看得开,那又何必对来自佛门的压力,那么在意?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又从长安一路护着聂苏到此?

    道长,你真的以为我瞎啊?

    你说这些,难道真以为,就能压过玄奘法师一头?”

    说到最后几个字,叶法善瞳孔猛地收缩。

    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破的尴尬感。

    大意了,大意了。

    没想到终日拿手的谈玄,在苏大为面前,居然被看破了。

    是了,此人与袁守诚走得颇近,一定是袁守诚泄了道门里的话术,这家伙,简直可恨。

    叶法善脸上闪过一丝懊悔。

    正像苏大为所猜想的一样,道家虽然提出无为。

    但是在叶法善心中,还是想要有为的。

    既要有为,便要择人。

    苏大为,是他看中的,一个不错的“护教真人”。

第五十六章 幻灵重伤

    佛门有护法金刚,儒门有卫道贤者。

    那为何道家不能有护教真人?

    有一点苏大为想的没错,叶法善是在乎的。

    虽然道理说得明明白白,道家的视角是俯仰天地,既可以沉浸在事物中,观察细微,又可以剥离出来,站在更广阔的时间和空间纬度,去看待事物的形状。

    但道理是道理,终究没几个人真的能做到。

    或者说,真做到这一步,那恐怕就是神仙了。

    是人,便有人性,有人性,便有在乎的东西。

    虽然如今大唐以道教为国教,李唐宗室里,信奉道教的很多,甚至在皇宫里,都有道观,供奉三清祖师。

    可最近几年,佛门的影响力扩张得很快。

    整个道门,已经可以明显感到这支传自天竺的外教,所带来的可怕压力。

    更别提几次在天子和群臣面前辩法,道教输给佛教的事。

    没办法,术业有专攻,道士炼丹研究医药星卜比较擅长,观察天象比较擅长,谈玄也还凑合。

    但你要道士去跟释门辩法,明显是弄不过人家。

    其实以国教的身份,去跟外来胡教辩法,这个举动本身就是输了。

    所以道门中有识之士,近几年也开始寻思着要未雨筹谋,开始为将来做伏笔了。

    只是这些话,叶法善自是不会跟苏大为去说。

    被苏大为一番话揭穿,叶法善有片刻的尴尬。

    但他心境修为不错,很快便调整过来,向苏大为摇头道:“苏帅说的不错,但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我个人而言,只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粒微尘,荣辱与我何加焉?

    但将时间放长到百年,千年来看,道家,乃自春秋以降,我族智慧的凝结。

    它的存在,将会造福千秋万代的百姓。

    所以,道家有存在的意义。

    因此,我们应该维护它。”

    “说到底,叶道长还是对道门信心不足嘛。”

    苏大为微微一笑:“我的想法与道长正相反,一口池水,如果只是死水,寂静不动,是不可能真正孕育出生命的,必有源头活水,有来处,有去处,保持新鲜的流动,才能生命力繁盛,道长以为呢?”

    叶法善拈须的手指微微一颤,下颔一痛,又是一根胡须被失态扯断了。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位苏大为与自己过去面对的那些人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只怕很难被自己说服。

    但是此人如果真的倒向玄奘一方,向武昭仪施加影响,间接影响到天子李治,那对道门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叶法善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苏帅,请问传播胡教的天竺,现在如何了?”

    四分五裂的天竺,本来还有一口气,不过之前王玄策在中天竺受辱,向勃泥借兵,把中天竺又打了个稀烂,如今,不提也罢。

    叶法善见苏大为没有回答,心中重拾自信,微笑道:“我观胡教传入中原的路径,西域各国多有信佛的,但凡是信佛的诸国,必然衰弱,没有例外,可知胡教是自我削弱之教。

    何况其教提倡出家,不事生产,不交税赋,不娶妻生子……

    苏帅如何看?”

    “道长说的这些,确实存在。”

    苏大为点点头道:“我看道德经,也有所领悟,与道长探讨一下。”

    “请说。”

    “这世上有完美的事物存在吗?”

    “没有。”叶法善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世上当然不会有完美之事,大成若缺,若没有缺撼,哪来流动。

    “既然世上本无完美,一个教派、思想,有缺点,不是很正常吗?就像道德经所言,事物都存在一体两面,有缺点,便有优点,那么,如何去用,在于人,而不在这件事物本身。”

    教派、思想,从诞生的第一天开始,便是人的工具。

    工具本身并没有思想,有思想的是人。

    工具能做好事,也能做坏事。

    工具有缺点,但如果人擅于运用其上的优点,依旧是好工具。

    反过来,如果真有完美的工具,人不去用,还是等于零。

    苏大为说的意思,还是把一切落在人身上。

    他反对叶法善把一切问题,简单的归结于某个教派。

    怎么说呢,苏大为说的这番话,有那么点哲学思辩的意思在里面了。

    在长安时,经常去大慈恩寺,去听玄奘法师讲经,倒也不是白去的。

    叶法善一时无言。

    就听苏大为又说了一句:“而且按老子之思想,方才叶道长说信胡教者,则必衰弱,其实反过来看也成立……其国衰弱,所以信胡教。”

    这句话,犹如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叶法善的心口。

    令他身体一震,背脊一下子挺起。

    看着苏大为,背后冷汗涔涔。

    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曾细想过这些事。

    此时经苏大为一说,顿时有一种颠覆性的效果。

    冥冥中,他似乎悟到了点什么。

    阴与阳,强与弱,是相对的。

    人与人的关系,也是相对的,是互相成就的。

    那么国与教呢?

    是否也存在一种相互成就,相互推动的力在里面?

    一时间,叶法善凝视着篝火,陷入到沉思中。

    其实学道或者修佛之人,修为越高,其思想越接近哲学层面。

    也就是所谓的“道”。

    一但灵感来了,或者有所感悟,在一件事上想上十天半个月,亦非不可能。

    看着叶法善皱眉苦思的模样,苏大为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这时代的人,思维层次也未见更高嘛。

    他跟叶法善说的话,也是极有道理。

    但道理,也只是道理。

    归根到底,还是在于叶法善的做事方法上,并没有打动苏大为。

    否则今天的谈话,不会从谈玄,变成辩法一般。

    双方颇有针锋相对的味道。

    其实苏大为也并不是一定要悍卫哪一方,或者去打压哪一方,而是……

    在长安,颇受玄奘法师帮助,这人情在里面,怎么可能被叶法善轻飘飘几句话,说得掉转枪头。

    何况武媚娘也是不折不扣的崇佛者,犯不着去帮着道门对付释门吧。

    再说了,自己接触过的几个道家中人,李淳风就不用说了,数次帮忙,还将一面唐镜赠予聂苏,这也是实打实的好处。

    就算是袁守诚,第一次见面,便传自己功法,那也是好处。

    那么叶法善呢?

    就撺掇着聂苏来找自己,以为凭着这点小恩惠,就能让他跟释门做对?

    开什么玩笑。

    诚意有没有?

    好处有没有?

    什么都没有,红口白牙,两片嘴皮子一碰,这种套路,对付别人可能还行,在苏大为身上……

    不吃这一套。

    吱~

    突然,一声细微的声音在洞外响起。

    苏大为感觉肩膀上的人一动,聂苏醒了。

    她的眼睛看向洞外,撮唇轻哨了一声。

    下一刻,只见白影一闪,一身雪白的猴头从洞外蹿进来。

    “猴头,人找……”

    聂苏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苏大为几乎同时瞳孔一缩。

    就连陷入深思的叶法善,也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蹿进洞的幻灵,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不是惊讶于幻灵的出现,而是惊讶它现在的状况。

    一支箭,插在幻灵的身上。

    那是一支金色的羽箭,与普通的箭支大不相同。

    箭头呈翼形。

    箭杆是黑色的圆木,上面绘有金色的铭纹,像是拥有某种魔力。

    最后的箭羽,是金色,不知是什么鸟类的羽毛会是这种颜色。

    在夜色和篝火下,显得十分醒目。

    而且这支箭十分粗大,比寻常的箭几乎粗了一倍,像是大拇指的宽度。

    这一箭从猴头右肩穿过,几乎将它半边胳膊给卸下来。

    猴头动作飞快,几个纵跃便扑到聂苏怀里,然后,它像是失去力气般趴下,奄奄一息。

    “猴头,是谁了伤了你?”

    聂苏很不对劲,她的神情,语气,全都变了。

    变得不像是平时那个温和的她。

    语调里,透着一股冷冽和怒意。

    苏大为极少见到她这个样子。

    但是目光看看猴头的状态,又能明白过来。

    金蝮蛇从猴头的脖颈处爬出,竖起半个身子,口里蛇信咝咝吐着,像是与聂苏在交流些什么。

    赵胡儿等斥候见了,也是满脸惊讶。

    但是没有苏大为的命令,此时反而不敢乱动,只纷纷拿眼睛投过来。

    白天雪崩的时候,是聂苏小娘子和叶道长,再加上猴头对大家施救的,这人心里都有杆秤,都懂得知恩图报。

    眼见白天的那只小猴儿,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心里都是又惊又怒。

    暗自猜测究竟是谁做的,居然会射箭伤这白猴。

    这猴子不是凡品,当时它一爪下去,便能掀翻大片冰雪救人,众人可是都看在眼里。

    但现在,它却伤这么重。

    伤猴头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第五十七章 偷袭和埋伏

    聂苏身上,有一股诡异的元炁在流动,那些唐军斥候看不出来,但不代表叶法善也是如此。

    苏大为双手按住聂苏的肩膀:“我来。”

    同时手指暗捏了捏。

    聂苏身子一震,仰头看向苏大为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阿兄,猴头它……”

    “放心,有我呢。”

    苏大为心中激荡,但面色依旧保持平静。

    猴头是诡异幻灵,在《百诡夜行录》上排名为八十九。

    它的品级不算高,按照书中的介绍,它最大的能力,就是幻化和借力。

    可就算如此,也不是寻常人能伤到的。

    “叶道长。”

    苏大为抬头看向拈须不语的叶法善:“你有没有办法帮猴头治伤?”

    叶法善做为南宗的道士,手段颇为不凡。

    上次在大明宫内,苏大为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所以,不妨“借力”。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苏大为又道。

    叶法善目光微微一闪,点头笑道:“贫道试试。”

    只要肯出手,就代表有一定的把握。

    叶法善移步过来,在聂苏面前俯身查看了一下猴头的伤势。

    浠浠沥沥的诡异之血,从洞外一直延伸进来,在地上画出一条时断时续的血线。

    洞里,充满一种古怪的血腥气息。

    “队正。”

    赵胡儿带着两名斥候小心的走上来:“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他们是想帮忙,却又不知该如何帮。

    苏大为本来想说不用,但是一转念,招手在赵胡儿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胡儿面色一怔,随即点点头,招手又叫了两人,一起走出洞去。

    叶法善眼角微动,瞧见了,但却不好发问,心下却是有些好奇,不知苏大为派这几人出去做什么去了。

    算了,军中事不归他管,还是先治好这只诡异,向苏大为露一下手段。

    能得一段人情,也不算空手而归。

    想到这里,叶法善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口唇微动,默念一段法决,手指一抖。

    轰的一声,符纸燃烧成一团赤色火焰。

    洞内另一堆篝火边,其余的斥候见到这一幕,不由发出惊呼声。

    这些原本出自突厥族的斥候虽然归入大唐,骨子里还是信草原上的长生天及萨满,看到这中原道士玩得这一手,顿时大为惊异,已经有人在心里暗想,莫非这道士,也是萨满巫师?

    没等他们想明白,叶法善将整个燃烧的手掌,并成剑指,一指点在猴头身上。

    双目紧闭的幻灵身体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声。

    缠在它脖颈间的金蝮蛇身体猛地膨胀,好似眼镜王蛇一般,肉翼张开。

    眼看要对叶法善发动攻击,就听叶法善口中大喝一声:“定!”

    赤色火焰顺着它的指决迅速注入猴头体内。

    原本通体雪白的小猴儿,像是要烧着了,被一股红光从内外渗透。

    金蝮蛇发出一声吃痛的嘶叫,猛地弹飞出去。

    聂苏大惊:“你……”

    话还没喊出来,眼珠儿立刻瞪圆了。

    猴头体内的红光,汇聚在肩膀中箭处。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交战,光芒闪烁不定。

    数息之后,耳中只听“叮铛”一声响,那支箭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熔断,跌落在地。

    猴头的肩膀上留下一个核桃大小的血洞,里面血肉模糊,看着十分吓人。

    叶法善却长呼了口气:“不妨事了,最要命的是这支箭,箭上似附着有破魔的符纹。”

    他低头看了一眼:“突厥人的萨满咒纹,这东西不断腐蚀幻灵的身体,令它无法自愈,除掉了它,这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蝮蛇嗖的一声蹿回猴头身上,身子一缩,藏在脑后,似乎对叶法善十分畏惧。

    苏大为看了一眼,向叶法善道:“多谢道长,这个情我记下了。”

    “小事。”

    叶法善挥了挥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算了,做事做全套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玉色瓷瓶,从中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红色丹丸,交到聂苏手上:“这是我炼制的丹药,能固本培元,帮助伤势恢复,给它服下去,估计明天这个时候,就能起身了。”

    “谢谢道长。”

    聂苏感激的道。

    叶法善拈须微笑,受了她一拜,这人情嘛,是做足了,至于如何用,那就要看以后了。

    看着聂苏将丹药给猴头服下去,苏大为在叶法善不解的目光中,突然站起来。

    “所有人戒备。”

    “什么?”

    “出了什么事了?”

    洞内的斥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将武器抓在手里。

    叶法善张口欲问,突然脸色一变。

    就在此时,苏大为抓起聂苏,向洞旁一闪。

    同时飞起一脚,将眼前的篝火向洞外踢飞出去。

    “道长闪开!”

    不用他说,叶法善已经第一时间闪身,后背紧贴着石壁。

    耳中听到一声尖厉的音啸。

    轰!

    篝火在半空中,被一支金箭穿透,爆裂开来。

    金箭余势不衰,锵的一声,射在方才苏大为立脚之处。

    整支箭没入石中一半,金色的箭羽嗡嗡颤动着。

    见到这一幕,慌忙闪避的唐军斥候们一脸懵逼。

    而叶法善却是心中剧震,猛地抬头看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向聂苏交代一声,已经猱身向洞外扑出。

    就在此刻,袅~

    黑暗夜色中,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

    第二支箭,到了。

    箭比声音更快。

    声音响时,那箭已经射到面前。

    苏大为手中空空,在雪崩时他的长刀和臂盾、弩都遗失了。

    身后的斥候都发出惊骇的叫声:“队正!”

    就在这一刹那,只见苏大为右手扬起,金刚杵在手中啪地一声,化作一张圆盾护住头面。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爆鸣。

    火星四溅。

    那支箭射中圆盾,瞬间崩飞出去。

    洞外隐隐听到弓弦颤响,还有突厥人中箭发出的惨叫声。

    趁此时机,苏大为冲出洞外。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聂苏抱着猴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聂小娘子,你就在洞内,护着其他人,贫道去去就来。”

    叶法善说了一声,跟着冲出洞外。

    到此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方才那幻灵中箭回来,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它的伤势上,但是苏大为,却从中想到了更多。

    能伤幻灵者,一定不是寻常人。

    那支箭,刻有萨满教的咒纹,说明突厥狼卫那边,应该是有了生力军。

    而且至少是一名精通萨满巫术的神箭手。

    苏大为更据此推断出,对方有可能沿着猴头血迹留下的痕迹,对唐军展开一次反杀。

    此举大大出乎一般人的预料。

    按常理,那突厥狼卫的首领阿史那毕好不容易逃出苏大为的追杀,此刻就应该是急急忙忙逃走才对。

    但阿史那沙毕不是寻常人。

    他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西突厥俟斤,是沙钵罗可汗的儿子,是突厥狼卫的首领。

    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创造战果,最大的杀伤敌人,甚至是全歼敌人,才是他想要的。

    而不仅仅是带着情报,灰溜溜的逃回西突厥汗庭。

    苏大为,把阿史那沙毕的心理摸透了。

    所以他才会提前让赵胡儿带数人在洞外埋伏。

    趁着阿史那沙毕和那名神箭手的注意力都在洞中,想对唐军来一次斩首式突袭的时候,反埋伏对方一手。

    这种心理上的博弈,就仿佛站在赌桌上,双方各自出牌,算计对手。

    双方各自依据手中条件,顺势出计,借着敌人的反应,而做出新的反应。

    这种临场变化,都是刀刀见血,站在刀尖上舞蹈。

    就算是叶法善,也不由为之心惊。

    不管怎么说,之前的算计到此刻,到这一步,已经达到极致了。

    是该真刀真枪拚杀的时候了。

    究竟谁能活着离开金山山脉,最终靠的还是实力。

    在绝对实力之下,一切阴谋算计,都是空谈。

    洞外的血地上,方圆百米之内,无数人头蹿动。

    那是西突厥狼卫的最强反杀。

    不断有刀刺在肉上的噗哧声响起,也有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声。

    阿史那沙毕站在雪地中,冷冷的注目着这一切。

    对于此次的计划,有着必胜的把握。

    他不是一个人,当然不是。

    唐军带领斥候的那个人,他已经查清了,明叫苏大为,似乎此前一直是长安县的不良副帅,这次应召入伍。

    听说近几年在长安比较活跃,查了不少案子。

    但是,这位苏大为,毕竟只是一名不良人,他过去的经历,是有眼界上的限制的。

    一个人的眼界、经历,决定了格局,决定了思维的宽广度。

    或许此人在查案,算计上,有着不错的表现。

    但是在更广阔的战场上,必定会有所疏漏。

    就像是现在,就算这苏大为再厉害,带着唐军斥候追得再紧有什么用。

    这道题,本来就不止是一伙斥候,对上一伙狼卫这么简单。

    这里不是长安,这里是西突厥的龙兴之地。

    背靠着草原,阿史那沙毕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助力。

    哪怕他之前手下的狼卫全都死光了。

    可只要他活着,转眼间,又能从各部,以及之前预备在山中的据点,征调足够的人手。

    这,便是阿史那沙毕的底气所在。

    此次行动,他手里有一名萨满大巫,箭法拔群。

    之前那名窥探的诡异猴子,就是被大巫发现,一箭射中。

    这名萨满,就是阿史那沙毕预备对付苏大为的王牌。

    除此之外,他又征召了葛逻部一百名战士。

    有这样一股力量,今夜,就注定是这伙唐军的祭日。

    阿史那沙毕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烁出危险的光芒。

第五十八章 擒贼先擒王

    噗哧!

    苏大为扑出洞外,就地一滚,手中降魔杵由盾化作长枪,借势横扫出去。

    一名葛逻禄部的战士,手执弯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苏大为一枪扫中脖颈。

    他的身体弯折成诡异的形状,狠狠甩飞出去。

    苏大为余势不停,双手执枪,一个大步上去,长枪如毒蛇出洞,噗的一声,将另一人脖颈扎穿。

    收枪的时候,他趁机扫视一眼全场,将大概的情形收在眼底。

    这次狼卫来得突然,但却并不让苏大为担心。

    这得多亏他之前的一个念头,意识到阿史那沙毕有可能会杀个回马枪。

    派赵胡儿他们出去,便是提前设下简易的陷阱和警戒。

    虽然时间地形所限,弄不了太复杂的,但还是在这次突袭中起到不小的作用。

    东边方向,一条绊马索拉在地上,不少突厥人从这里冲上来时,被摔得七晕八素。

    摔倒的雪地里,又洒上了不少马钉。

    这一下,就杀伤了六七人。

    剩下的突厥狼卫因为怕再有陷阱,不得不减慢冲击的速度,或者是绕向别的方向,朝山洞逼近。

    南边的位置,陷阱更损。

    直接在雪地里挖了一条半人深的雪坑。

    黑夜里看不分明,也不知多少人掉了下去。

    坑里插满削尖的木条和马刺。

    这一下,又折损了不少。

    也就是这个时候,站在阿史那沙毕身旁的神箭手,向着洞中连射了两箭。

    赵胡儿他们赶紧放箭,对敌方反压制。

    这才给苏大为时机冲出来。

    目前的情况是,突厥人这次人手异乎寻常的多。

    粗略一看,至少上百人。

    虽然被赵胡儿他们布下的陷阱稍稍延缓,但却改变不了大局。

    敌人,如潮水般,趟过陷阱,向着山洞方向,源源不断的涌来。

    如果是苏大为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趁对方合围之前,抽身逃走。

    但是不行。

    他现在是唐军这伙斥候的队正,不可能丢下同伴。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解围了。

    苏大为目光在人群中迅速锁定阿史那沙毕。

    他站在突厥人的最后面,遥遥指挥。

    在他身边,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手执一张极大的反曲弓,颇有渊亭岳峙之感。

    一定是射伤猴头,还有刚才射出金箭的人。

    苏大为眼神一瞥,看到已经有突厥人涌向赵胡儿他们藏身的地方了。

    情况危机,没时间犹豫。

    苏大为摒息静气,贴着地面,向阿沙那沙毕疾掠而去。

    他如果大开大合的冲杀,倒也不是不能杀透挡路的突厥人,问题是赵胡儿那边等不起。

    连洞里的斥候一共才十几个,若是动作稍慢,只怕会被敌人借着人数优势,围歼在此地。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不论突厥人有多少,只要抓住为首的阿史那沙毕,那这一战,还是大唐胜利。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杀机,手中长枪化作横刀,贴地前行过程中,顺势左右一抹。

    两名葛逻禄战士眼中露出惊恐,下一刻颈血喷溅,人如枯朽的木头般沉重倒地。

    苏大为早已经掠到前面去了。

    凡是拦在他前面的人,反正都是阿史那沙毕带来的人,无论是葛逻禄人,还是处月部,苏大为是能杀就杀,来不及就闪身避过。

    绝不稍做停留。

    距离阿史那沙毕越来越近。

    那名神箭手张弓搭箭。

    崩!

    一支金箭穿越空间,几乎瞬息便射到面前。

    苏大为前冲的身体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

    手中横刀一挑。

    铛!

    身体蹬蹬蹬连退数步。

    虎口一热。

    那支箭,险险贴着头皮掠过。

    不等他站稳,那神箭手弓弦一颤,第二支箭又至。

    这射速,是连珠箭?

    苏大为心中一惊,不及细想,手中横刀化作臂盾,护住头面。

    又是一声巨响。

    他已经沉下重心,全力防御了,还是被一股巨力推动着,在雪地里向后滑开数尺。

    心下不由骇然。

    这还是在夜里,要是白天,只怕想近身都难。

    一名神射手,居然如此难缠。

    心中闪念,身体已经贴地一个翻滚,直接冲入突厥人中间。

    臂盾随着身体翻滚不断旋转着,恰到好处的护住身上要害。

    就算那神射手,也一时找不到机会。

    不过苏大为自己,也陷入到突厥人最密集的地方,一时难以脱身。

    四周传出突厥语的呼喊,不知多少长枪向他扎了过来。

    苏大为单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弹起,使了个乌龙绞珠。

    手中臂盾重新化作长枪,一圈横扫。

    将刚刺来的一圈长枪荡开。

    接着人随枪走,枪出如龙,接连刺出。

    听得噗噗数响。

    地面又多出三具尸体。

    但是也因为这样,人群露出一丝空隙。

    崩!

    神箭手第三箭突然射出。

    那支金箭,在黑夜中,划破空间,贴过无数突厥人的胸口、鼻尖,笔直射向苏大为的眉心。

    这一刻,苏大为心中剧震,长枪在手甚至来不及将降魔杵化为盾牌。

    百忙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一记铁板桥。

    那金箭,几乎是贴着鼻尖掠过,带起一股**的血腥味。

    如果不是苏大为反应及时,只怕要被神箭手一箭爆头。

    但,这也是神箭手最后的高光了。

    如果今天这局,只有苏大为和十几名唐军斥候,大概率会被阿史那沙毕得手。

    但是正如苏大为没料到阿史那沙毕突然多出这么多人手。

    阿史那沙毕同样不知道,苏大为这边多出了叶法善。

    空中一声轻响。

    三道黄符化为火流星,笔直的射在那名神箭手的身上。

    根本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碰到身体,立刻爆开成大团的火焰,将那箭手烧成了个火人。

    暗夜,瞬时一亮。

    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耳中只听到神箭手用突厥语恶毒的诅咒叫骂,还有惨烈的咆哮吼叫声。

    他在雪地里来回翻滚着,企图借着冰雪将身上的火弄熄。

    但叶法善的符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

    眼见那箭手要被烧成焦炭,阿史那沙毕身体一震,终于反应过来。

    他环顾四望,虽然到处都是自己的人,但是在神箭手被反杀后,人数的优势,丝毫不能提供给他安全感。

    夜风吹过,他头上却渗出了冷汗。

    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背心靠上一株大树。

    耳中听到一声长笑,叶法善大袖挥舞,人如大鸟般从树冠飘然跃下。

    口中喝道:“统统住手,你们的首领在……”

    话音未落,空气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音啸。

    苏大为抬头看去,叶法善在空中勉强一个翻转,斜斜的摔飞出去。

    一支箭。

    一支金箭从他的身体贯穿,带出一蓬血雨。

    谁说神箭手,就只能有一人?

    阿史那沙毕笑了。

    从身后的阴暗处,隐隐透出一双血红的眸子。

    “阿巴该该,宁斯听尔。”突厥语:速战速决。

    阿史那沙毕显然对身后的箭手极为尊重,重重点头,以突厥语对着身前的葛逻禄人和处月部箭手发出吼声。

    那是命令所有人,不计代价,最快速度杀光唐军。

    就在他刚喊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头顶劲风呼啸,一个人影突然凌空扑至。

    是苏大为。

    眼见叶法善中箭,趁着突厥人的注意力暂时被拉开。

    他使用龙形九变之术,身法伏低蹿高,冲过数十米的距离,向着阿史那沙毕,发动斩首。

    所有的一切,都由阿史那沙毕推动。

    只要将他这个首脑斩杀,相信眼前的突厥人,一定会不战自溃。

    阿史那沙毕全身汗毛倒竖,一种被天敌盯中的恐惧感,从心中蹿起。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形像,贴地一个翻滚。

    噗!

    苏大为手里的长枪擦着他的小臂刺下,狠狠刺入雪中。

    一蓬血花从阿史那沙毕的胳膊上爆开。

    “大巫,救我!”

    阿史那沙毕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开,想离苏大为远一点。

    苏大为右手一抖,拔出长枪,正想再追赶,突然感觉一种东西盯在自己后背上。

    那是一种死亡锁定。

    萨满大巫,神箭手。

    大骇之下,手中长枪瞬间化盾。

    铛!

    这一箭力道大得超乎想像。

    苏大为全身一震,感觉像是被人重重一脚踹在胸口上。

    手里的大盾第一次把持不住,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

    他眼角余光看到阿史那沙毕越跑越远,但是眼前的箭手威胁更大。

    苏大为丹田吞吐,猛吸一口气。

    元炁化雷!

    身体瞬间加速,跨过二十余米距离。

    不等那名箭手反应,一头撞入怀中。

    左手带着缭绕不休的白色电光,狠狠一掌拍在那人胸上。

    噼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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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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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