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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追杀

    电劲噬体。

    电光中,一张涂满血色花纹的脸,呈现在苏大为面前。

    然而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些诡异的花纹有何含义,只觉手腕一紧,竟然被对方一只手给死死抓住。

    这是极可怕的事。

    被苏大为用元炁化雷击中,不但没死,反而还能抓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往地面摔去。

    这还是第一次。

    电光中,两人一起摔在地上,纠缠着。

    雷电余韵像是鞭子般,不断抽打着身下那名萨满神箭手,电光中,隐隐看到骨骼影像时闪时灭。

    身体在纠缠撕打,招招致命。

    苏大为右手一拳猛地打向对方头颅,却被那人偏头避开。

    然后只觉心口剧痛。

    竟被那箭手一记肘击撞在心口上。

    好在对方躺在地上,力量发挥不足。

    苏大为左掌带着电光,一掌将对方手肘拍开,同时骑在那人身上,左手化刀,横切对方脖颈。

    眼看将要劈中,突觉身下一股巨力,竟是对方一个挺腰,爆炸般的力量,将他掀飞出去。

    落地一个翻滚,堪堪转身,眼瞳猛地一缩。

    火光下,见到对方已然张弓搭箭。

    那箭矢距离苏大为的眼睛只有一掌距离。

    没等对方放箭,苏大为双手猛拍地面,一道白色的雷电奔涌而出。

    “啊!”

    对方嘴里发出短促的叫声。

    苏大为已经趁机再次扑上。

    将对方撞翻在地,压在身下。

    左手按住对方肩膀,右手一抹,腰间一把小刀拔出,向着对方心脏扎去。

    这名箭手似乎是突厥人的萨满巫师,他脸上涂的血色纹路也不知是什么,似乎对异人的雷电有极高的抵抗力。

    这个距离,反倒是物理伤害更方便。

    只要一刀下去,管你什么巫师萨满,都得残血。

    就在苏大为一刀要落下时,屁股下面猛地一掀。

    又来?

    苏大为早有准备,重心往下一坐,将对方挺起的腰狠狠坐下去。

    只是右手这一刀,却扎得偏了,一下子刺入对方肩膀。

    身下的箭手发出一声惨叫。

    这声音,令苏大为愣了一瞬。

    女人?

    和自己扭打了半天的居然是个女人?

    那刚才自己手拍上的胸是……

    现在回想,确实很有弹性,只是方才一心搏杀,根本没想这些。

    就在他一分神的瞬间,身下的女箭手下身一卷,两条长腿突然从后面扬起,以一个老树盘根的动作,将苏大为的身体锁住。

    这在后世,是柔术里常用的招数。

    却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被一个西突厥的萨满女箭手用了出来。

    女人的大腿不但修长,而且兼具暴发力。

    一股凶猛的力量将苏大为的身体向后掀去。

    同时对方双手合力,将苏大为拿刀的右手锁住。

    苏大为暗叫一声不好。

    对方双腿夹住自己脖颈,双手锁死自己右臂,一个反关节动作,岂不就是柔术十字固?

    这要是被锁死,除非苏大为能忍痛将自己胳膊折断,否则决计难以脱身。

    百忙之中,他的左手向后一拍地面,借力向侧面翻滚。

    这一幕,把躺在一旁背靠着大树,手捂着大腿伤口的叶法善看呆了。

    火光中,只见苏大为双腿夹着女箭手的腰,而女箭手同样用双腿夹着苏大为的身体,两人以一个诡异的动作向侧面翻滚了数圈。

    苏大为终于借机抽回了右手。

    体内元炁急转一周,坎离交汇,一团火焰在他掌心暴涨。

    坎离水火中天决!

    这女人不怕电,好像还越电越精神,但总不能对火焰伤害也免疫吧?

    还没等苏大为将火团轰出,只见那女人纤瘦的腰肢一挺,反向他扑上来。

    火光下,女人黑发散乱飞舞。

    一脸血色彩绘,看不清面目。

    只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极为明亮,那眼里,透着杀意。

    她的身形矫健如一头母豹。

    小麦色的皮肤在火焰光芒下,透出古铜的光泽。

    苏大为肩膀一痛。

    一失神下,竟被这女人用一支金箭,狠狠扎入肩头。

    耳中听到一个沙哑的,富有磁性的女声恶狠狠的道:“咳巴该庭斯!”突厥语:一报还一报!

    “苏帅!”

    叶法善大惊:“贫道来帮你!”

    道人大袖一挥,几道符纸来到手中。

    刚才虽被那突厥人的神射手偷袭,但他反应及时,只是射伤了大腿。

    虽然现在行动不便,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双手还是可以动的。

    用在叶法善准备飞符过去,救下苏大为时。

    耳中听到一声爆喝。

    苏大为肩膀上金芒大盛,电光一闪,将女箭手连同金箭一齐震开。

    七品异人的实力,已经超越普通人的极限。

    寻常的物理伤害只要不是打到要害,都不足以令苏大为失去战力。

    女箭手猝不及防下,身体向后弹去。

    没等她站稳脚步,苏大为已经迅速追上,狠狠一记鞭腿抽出。

    啪!

    在叶法善目瞪口呆之下,那女人被苏大为一脚踢飞。

    战场之上,生死相搏,顾不上怜香惜玉。

    终于摆脱这女箭手,却也来不及再补刀。

    苏大为飞身将自己被打飞的降魔杵捡起,冲叶法善大声道:“我去追狼卫首领,叶道长,留下来帮忙。”

    说完,他迅速脱离战场,向着阿史那沙毕消失的方向追去。

    山洞前的敌人人数虽多,但是失去了阿史那沙毕这个首领指挥,应该坚持不了太久。

    而且这次阿史那沙毕带过来的人,单以个人来看,远比不上他之前带的那十几名狼卫,再加上有聂苏和叶法善在,还有赵胡儿提前设下的陷阱,应该能稳住局面。

    何况,阿史那道真他们休息了一天,这个时候也该赶上来了。

    现在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抓住阿史那沙毕。

    只有抓住狼卫首脑,此事才算结束。

    黑夜里,想追捕逃亡者,似乎颇不容易。

    但是对于苏大为来说,却没有想像得那么难。

    冰雪上人跑过的痕迹,草木的断折,还有树头刮下的一缕丝帛。

    这些都是像是黑暗中的指路明灯,替苏大为指明了阿史那沙毕逃亡的方向。

    月光斜照在延绵起伏的山脉上。

    隐隐见到前方有人影在狼狈的奔逃。

    败了!

    阿史那沙毕的脸色铁青。

    直到此刻,他仍然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自己失败的事实。

    率领一百五十人,战士一百,箭士五十,再加上两名西突厥的萨满大巫,兼神射手。

    那两名大巫,都是父汗帐下极为倚重的异人,结果折在这里。

    都不知要如何跟父汗交代。

    一想到这里,阿史那沙毕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心头难过的像要滴血。

    好在……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

    那封信,从唐军大营中偷出来极有情报价值的信还在,还带有温度。

    如果将此信交给父汗,应该能将功折过。

    他又想,此次为何会失败?

    那些唐军斥候厉害吗?

    也不过就是自己手下狼卫的水准。

    都是突厥人,谁还不知道谁的根底?

    问题就出在那个带队的人,叫苏大为的不良帅身上。

    此人初看平平无奇,但每次都能力挽狂澜,而且运气极佳。

    在金山故道上,他一人便杀了阿史那道真身边四名狼卫,逼得阿史那道真不得不狼狈逃走。

    好不容易借着地形,布下一个大陷阱,借着雪崩将这些人淹没。

    谁知这苏大为又没死!

    阿史那沙毕调集了附近能调集的一切人手,还把两名萨满大巫给请来,原本是一场偷袭,一场碾压式的大胜。

    但就是这种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一名大巫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道士,给烧死了。

    另一人,跟苏大为缠斗,看上去也凶多吉少。

    阿史那沙毕多少有些相信天命,他甚至暗自心惊的想,这苏大为,是否是自己命中的克星?

    天敌?

    不能多想了,只要这次活着回去,它日卷土重来,今日之仇,必将十倍,百倍报之!

    阿史那沙毕也有一颗坚韧的心脏。

    他有成为名将的潜力。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活着逃回西突厥的基础上。

    身后,听到一个可怕的脚步声在迅速逼近。

    阿史那沙毕脸色大变,勉强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毕生的梦靥。

    那个唐将,叫苏大为的不良帅,正在身后里许外,拔足狂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追来。

    前方出现一片树林。

    阿史那沙毕一头钻了进去。

    远远看见这一切的苏大为,冷笑了一声。

    若以为凭着树林就能逃掉,那也太小看苏大为的本事了。

    他是异人,有着远超常人的五感。

    只要他愿意,视觉、听觉、嗅觉都扩张到极致,很容易判断出阿史那沙毕的藏身之处。

    按现在的脚程,苏大为估算了一下,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就能追上阿史那沙毕。

    片刻之后,苏大为也赶到了林边,但是他的笑容瞬间消失。

    因为,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马蹄声。

    在树林的另一头,阿史那沙毕翻身上马,疯狂抽动着马鞭,向前奔出。

    快了,再过里许,便下山了。

    到那时,一望无际的草原,那是突厥人的牧场。

第六十章 追猎百里

    骑马的总比两条腿跑得快。

    就算苏大为不管不顾,真的玩出铁人三项来,但等到追上,只怕也没剩多少体力。

    而金山南面,都是西突厥的势力范围。

    越往前,突厥人的势力越强。

    很可能等到追到时,将面临大量的突厥骑兵。

    到那时别追杀不成,反被骑脸。

    苏大为只愣了一下,心念一动,加快脚步向树林冲去。

    他想起了赵胡儿的话。

    这山中有多处突厥人的补给点。

    阿史那沙毕不可能凭空变出那许多人,既然带了人来,那么就能推出至少两个结论。

    第一点,这林中必然是有补给点,甚至是大量的战马。

    否则难道那么多人都是凭着两条腿跟着阿史那沙毕杀上山的?

    苏大为心里觉得自己推论满分,简直是逻辑鬼才。

    闪身进入树林,很快,他印证了自己的推论,前方有一处空地,栓着不少马。

    但是,苏大为的脸色瞬间变了。

    因为他闻到了血腥味。

    快步冲上去,终于看清,树林里栓着十来匹马,可现在,这些马都被人用利刃砍断了脚筋,或是戳穿了脖颈。

    眼看着出的气少,进得气多,这些马,就别提能代步了。

    能站起来都算阿史那沙毕输。

    这些都是西突厥的上等战马,每匹价值万斤,但是阿史那沙毕就这么毫不留情的全部砍光。

    可见此人之果决狠辣。

    现在,轮到苏大为选了。

    该怎么办?

    是继续追,还是就此放弃?

    追的话,只怕追上,自己也没了体力,反倒容易陷入突厥骑兵的包围中。

    不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主谋跑了,这让苏大为感觉十分难受。

    只犹豫了一秒,他便决定,追下去。

    现在毕竟还在山上,还没下山,山路不会有草原平时那么好走,阿史那沙毕就算骑着马,速度也快不起来。

    在下山前,自己还有机会。

    当然,这个时间窗口非常窄,能不能抓住,一半靠坚持,一看看命。

    “贼你妈!”

    苏大为暗骂一声,深吸了口气,拔足狂奔。

    夜色终归会过去,太阳照常升起。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刺透云层,照在金山南百时,苏大为从树丛里钻出来。

    他挥手将身上的草叶拍掉,又吐出因为急奔,吹进嘴里的草叶。

    眯起充满疲倦的眼睛,向四周观察。

    终于,到了山脚下了。

    看痕迹,阿史那沙毕还是逃下去了。

    毕竟四条腿,还是有些优势。

    说也奇怪,这货如果直着跑,早就冲下山了,可是长达一两个时辰的时间,阿史那沙毕却利用对地形的优势,与苏大为捉起了迷藏,在山上绕来绕去。

    直到如今天光破晓,才终于不再坚持,冲下山。

    苏大为心中暗想,可能是山路崎岖,如果直着冲下山,担心会被他追上。

    所以故意利用地形纠缠。

    等天亮,已经无法藏身了,阿史那沙毕才放开马力狂奔。

    真是个狡猾的敌人。

    苏大为心中一阵犹豫,他现在,已经疲劳到极点,真不知是否还要继续追下去。

    但是很快,他的眼睛一亮,看到了一点线索。

    不顾狂奔整夜的疲倦,他又奔出百余米,终于,在一块大石后,看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的突厥战马。

    这是阿史那沙毕的马。

    马股处有被利刃刺伤的痕迹,鲜血淋漓。

    这马的样子,明显是透支了,跑废了。

    就算救回来,也无法再做战马使用。

    看来一夜上的追逃,疲惫的不止是苏大为。

    想必阿史那沙毕也不轻松。

    苏大为抬头看看前方,心里略一蹰踌,决定还是继续追下去。

    虽然到了山脚下,但是阿史那沙毕也没了战马,自己还有希望追到他。

    而且脑子里这时闪过程知节说过的太宗故事。

    好几次战斗中,双方都是一样的疲倦。

    到了最后,比拚的就是意志、精神、信心、勇气。

    或许还要加上一点运气。

    而苏大为,一向自认自己运气不差。

    默默调息片刻,他鼓起力气,沿着地上的痕迹,再次向前。

    地上的痕迹,很乱,杂乱。

    显然阿史那沙毕也濒临极限了,他很慌乱,他失去了再与苏大为正面对抗的信心。

    或许此人智计百出,心机狡诈。

    但论到一对一,正面对决,在无法借力的情况下。

    苏大为就算让一手一脚,也足以将阿史那沙毕一掌拍死。

    这一点,阿史那沙毕心知肚明。

    自从那一天,在金山故道崖顶,亲眼看到苏大为以一敌四,瞬息间杀戳四名顶尖的突厥狼卫。

    阿史那沙毕就熄了与苏大为动手的念头。

    毕竟,苏大为展示出来的勇悍,实力,在阿史那沙毕看来,除了借用计谋,借助团队之力,是绝不可能单凭自己力敌的。

    又追了数里。

    眼前的景物突然一亮。

    是草原!

    大片草原出现在苏大为的面前。

    无比的广袤,无比的辽阔。

    虽然是严冬季节,地面铺满了白霜,但仍然无法掩盖这片草原的壮美。

    但比起草原,苏大为更在意的是自己的猎物。

    “阿史那沙毕!”

    苏大为运足丹田之气,发出一声愤怒的爆喝。

    前方,一里之外,那个跌跌撞撞的,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的突厥雄鹰,阿史那沙毕仓促的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是苏大为时,他的眼睛明显眯了一下,一瞬间脸上闪过慌乱。

    然而下一刻,阿史那沙毕仰头发出大笑。

    这笑声,酣畅淋漓。

    苏大为眉头一皱,就见阿史那沙毕狂奔数步,钻入一片土丘。

    再出来时,已经换马狂奔出去。

    又是补给点?

    苏大为瞳孔一缩。

    心里默默一算,顿时明白过来。

    阿史那沙毕是按距离,留下了马。

    他早就估算到一匹马能跑多远,在力竭前,便留下替换的马。

    这是草原人天生的精明。

    论马,没人比突厥人更懂。

    追不追?

    还追不追?

    苏大为心里一时天人交战。

    这里已经突厥人的牧场,随时都可能遇到大队的突厥骑兵。

    到那时,只怕难以脱身。

    还追不追?

    正当苏大为心中纠结时,耳中突然听到从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他回头看去,迎着东面的阳光,赫然看到一队骑兵正向自己快速接近。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不是阿史那道真是谁?

    “阿弥,阿弥,我们来救你了!”

    阿史那道真扯起嗓门,发出宏亮的喊叫声。

    这声音中气十足,惊得草原上的鸟都扑愣愣的飞起大片。

    苏大为看着迅速接近的唐军斥候,默默在心中吐槽:阿史那道真,你个恶贼!

    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什么救不救的,老子需要你救吗?

    呸!

    片刻之后,唐军三十余骑赶到近前。

    阿史那道真一勒疆绳,翻身下马,给苏大为一个熊抱,哈哈大笑着拍拍苏大为的肩膀:“阿弥,没想到吧,我居然能及时赶到。”

    说着,他挺起胸膛洋洋得意的自吹自擂道:“我跟你说,昨夜幸亏我带人及时杀到,杀得那些处月部的人措手不及,这才把兄弟们救出来。”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他,跟着苏大为的十几人便要全军覆没了。

    苏大为无语向天翻了翻白眼。

    只听阿史那道真继续道:“我听说你去追阿史那沙毕后,留下些人照顾伤员,还有受伤的那位道长,还有你家小娘子,立刻带人来支援你了,跑了我整整一个时辰。”

    说着,他又用力拍拍苏大为的肩膀,得意洋洋的道:“如何,我够兄弟吧?”

    “好兄弟!”

    苏大为冲他竖起大拇指:“讲义气!”

    “那是自然。”

    “那你就随我去追阿史那沙毕吧。”

    “好,哈哈哈……呃?”

    阿史那道真才笑了两声,突然结巴了一下:“你说什么?还要追?”

    “原本我还有点犹豫,不过既然兄弟你这么讲义气,给我送马来了,那是一定要追的。”

    苏大为望向阿史那沙毕逃蹿的方向,一身正气道:“不破楼兰终不还,一身正气在人间。”

    “我特么……”

    阿史那道真傻眼了。

    嗓子眼里只憋了一句话:阿弥,你是来坑我的吧?

    这里是草原!

    西突厥人的草原,随时可能碰上敌人的!

    这还追?

    这要怎么追!

    自己脑袋不要了?

    “道真,帮我弄匹马。”

    “呵呵,阿弥,别开玩笑了,我会跟你追阿史那沙毕?你看我像傻子吗?”

    苏大为闻言,仔细端详了一下,点头道:“像。”

    无尽的草原向后飞掠。

    因为速度太快,前方的地平线似乎都弯曲成了弧面。

    天似穹庐,地似圆。

    一起都在变,都在消逝。

    只有眼前激烈的狂风,吹拂在面上,令人有一种血脉卉涨的狂热。

    “阿弥,我跟你说,咱们最多只能追五十里,再也不能多了,马跑八十里就得歇歇脚,不然会跑废的。”

    “万一遇到大股敌人,还要留点马力往回跑。”

    “好!”

    苏大为大喝一声,挥动马鞭,激励着战马加速。

    在两人身后,三十名唐军斥候如影随形。

    整个小队以箭头形状聚在一起,保持着规整的队形。

    前方,已经隐隐看到阿史那沙毕孤独的身影。

    他正疯狂的打马,鞭鞑着战马,拚尽全力的狂奔。

    双方一追一逃,转眼间就跑出二十余里。

    距离在不断缩短。

第六十一章 念头通达

    “他的马不行了。”

    疾驰中,阿史那道真对着苏大为得意的喊道。

    苏大为向他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带几分卖弄的喊:“他这匹马不是纯种的突厥马,大概是从附近部落‘借来’的,后劲不足,再跑十里,肯定被我们追上。”

    这一点阿史那道真倒没说错。

    大唐的战马,都是前隋留下的马场再加精选的突厥马种,精心选育。

    后来又从河西之地,引入了一些大宛良驹。

    就是后世的阿拉伯马与之相配。

    二十余年下来,战马百万,而且唐军所用,都是精中选精。

    每一匹都是兼具暴发力与耐力的良马。

    西突厥这边,原本占据马场,是不存在用马问题的,但前些年契苾何力曾扫荡过一次,所以真正精选的马,反而不如唐军这边。

    而阿史那沙毕现在所骑的这匹,是从附近却月部讨要来的,并非是一流的战马。

    短时间内还不明显,但跑数十里下来,终究是分出高下了。

    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渐渐距离缩短到两里左右。

    这个距离,苏大为已经清晰的能看清阿史那沙毕的模样。

    只见他满头大汗,拚命抽马。

    但无论他再怎么折腾,胯下的马不但没能跑得更快,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见此,唐军斥候自阿史那道真开始,一齐爆发出轰笑声。

    苏大为眼尖,一眼看到阿史那沙毕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牛角。

    正是昨日在金山故道前,他吹响的那支。

    正在疑惑间,只见阿史那沙毕将牛角凑到嘴边。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

    “不好!”

    阿史那道真脸色微变,大喊道:“他在召救兵!阿弥,我们不如……”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差一里许,怎么能放弃。”

    苏大为低喝一声,双腿一夹。

    藏在马蹬上的马刺轻扎马腹。

    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奋起四蹄,如追风赶月般的向前狂飙。

    这一幕,把阿史那道真看傻眼了。

    但他只愣了一瞬,立刻咬咬牙道:“拚了,恶贼,总不能咱们突厥人还不如你吧!”

    说着,同样夹紧马腹,身体紧紧贴伏在马背上,人马合一,如利箭射出。

    身后的斥候们一个个吆喝着,用力打马,紧紧跟上。

    近了,更近了。

    一里。

    半里。

    前方阿史那沙毕的马,明显已经到了极限,越来越跑不动了。

    拚命打着响鼻,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阿史那道真见状一喜,按目前的趋势,再跑数里,就算没追到,也要把他的马活活累死。

    就在此刻,前方地平线处突然扬起烟尘。

    数息之后,眼见到一排黑线涌出,如黑色的潮水越聚越多。

    “突厥骑!是突厥骑!!”

    阿史那道真脸色大变,向前方的苏大为厉声道:“阿弥,我不管你与阿史那沙毕有多大的仇恨,突厥骑来了,我们不能再追了!再追只怕我们全都回不去了!”

    苏大为眉头紧皱,夹着马腹,心中天人交战。

    距离阿史那沙毕只剩两百余米,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或许就能抓到他。

    但阿史那道真所说的,他也不能不考虑。

    那支突厥骑兵不知道多少人,看那烟尘,人数不少于数千,多的话,甚至上万骑都有可能。

    “阿弥!回去!调转马头,我们回去!”

    阿史那道真发出厉喝,他已经开始勒紧缰绳在减速。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动,心中难以决断。

    就在此时,两百余米外,阿史那沙毕回头,冲苏大为做了个手势。

    大拇指朝下,是突厥人对失败者发出的嘲弄。

    他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傲慢和得意。

    不论如何,我活下来了,活着回到西突厥,将情报送上。

    这次交锋,我才是赢家。

    阿史那沙毕的眼神,流露出强烈的情绪。

    骄傲的勒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扬鞭向铺天盖地而来的突厥骑兵们迎上去。

    “阿弥!再不走,我们便走不掉了!”阿史那道真大声喊。

    他已经带着斥候们开始调转马头。

    不能再追了,再追下去,逃都来不及。

    被上万突厥骑兵追击,只会有一个下场——

    被淹没。

    “阿弥!来不及了,走啊!”

    “你们走!”

    挣扎中的苏大为猛一咬牙,狠狠一夹马腹,加速向阿史那沙毕追去。

    “不破楼兰誓不还,你们走,等我杀了他便回。”

    “你疯了!”

    阿史那道真急得汗都出来了。

    赵胡儿从后方打马赶上来,从侧面抓住他的缰绳,急道:“俟斤,走,我们走!”

    “阿弥!”

    隆隆隆~

    天际响起滚滚闷雷。

    不,那不是雷声,而是千军万马,奋蹄在草原上,带起的轰鸣声。

    整个世界都像是在震荡。

    然而这一刻,苏大为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眼里,只有前方不断接近的阿史那沙毕。

    近了,再近一点。

    一百五十米。

    一百米。

    八十米。

    阿史那沙毕回头看了一眼,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取出小刀,反手扎在马臀上。

    霎时,胯下战马惨嘶一声,奋起最后的余力,向前狂飙。

    劲风呼啸。

    然而阿史那沙毕却发出胜利的狂喜笑声。

    对面,他已经看到狼头旗了。

    那些骑兵,正在迅速靠近。

    他们来得好快,甚至比阿史那沙毕预想的更快一些。

    是大汗帐下的金帐武士,那是突厥人最精锐的骑兵。

    身后那些唐军若敢追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赢了!

    阿史那沙毕伸手入怀,取出那封书信,在手中得意的挥动着,像是挥舞着大旗。

    这是他的军功,谁也抹杀不掉。

    就在他心头狂喜时,突然,迎面而来的狼骑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

    阿史那沙毕疑惑的回头看去。

    数十米外。

    那个大唐的不良帅苏大为,双腿踩住马蹬,突然站立起来。

    在他的右手上,握着一杆长枪。

    那是骑兵的标准武器。

    但从来都是做战马上突刺之用,他想做什么?

    阿史那沙毕心头剧震。

    随即想到,这么远的距离,又在狂奔中,就算想射箭都未必准,此人难道想用长枪做投枪?

    这怎么可能射中自己?

    绝无可能!

    颠簸的战马上,苏大为双眼利如鹰隼,牢牢锁定阿史那沙毕的背影。

    右手高高举起长枪,深吸一口气,然后拧腰,转臂,口里爆喝一声,将长枪狠狠的投出。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一定要中!

    隆隆隆,地皮在颤抖,仿佛地震。

    铺天盖地的烟尘滚滚而来。

    那些突厥骑兵已经奔至数里之外,这个距离,呼吸可至。

    “不可能射中,这么远,一个唐人怎么可能投得中?他以为他是谁?神箭手吗?还是萨满大巫,他以为……”

    这是阿史那沙毕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长枪从背心刺入,从胸前穿出。

    带起一大蓬血雨,也带着他的身体从马上狠狠向前飞出。

    直到他重重摔到地上,空气中才传来撕裂的尖啸音。

    万籁俱寂。

    这一刻,奔腾的马蹄,飞速逼近的突厥骑兵。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

    只有阿史那沙毕绝望的抽搐。

    长枪贯穿了他的胸膛。

    先前捏在他手里的那张信笺从空中轻轻飘落,覆在他的脸上,随即被嘴角呛出的鲜血染红。

    血渍如梅,渐渐泅开。

    后方,阿史那道真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了。

    “射中了?阿弥真的射中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小子连箭都玩不好,怎么投枪这么准?对了,一定是我教的,我在路上教了几次他射箭的决窍,都是我教得好,哈哈哈~”

    阿史那道真想到得意处,哈哈大笑,用力举起手里的唐横刀,发出狼一样亢奋的长啸声。

    “队正!队正~!!”

    “阿史那沙毕死了!”

    “阿史那沙毕被队正亲手杀了!!”

    “嗷呜~~”

    数十人的唐军斥候们仰天长啸,竟然发出上百人的气势。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阿史那沙毕落地后的尸体,看着他一动不动,却也没有上前去。

    没时间了。

    突厥狼骑已经赶到了。

    双方面对面,只有不到里许的距离。

    苏大为甚至能看到领军突厥大将脸上的狂怒、震惊、悲怮,还有怨毒。

    阿史那沙毕倒下了,就倒在距离突厥骑不足百米的位置。

    他的身体在逐渐冷去。

    苏大为冷静的看着这一切,长长呼了口气。

    从突厥狼卫杀了唐军斥候,潜入唐军大营开始,到这一路上的博弈,生死边缘的搏杀。

    直到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手刃仇人,替死去的唐军斥候们报仇。

    念头通达!

    爽!

    确认对方不再动弹后,苏大为大笑一声,猛拉缰绳,在突厥骑兵合围之前,掉头狂奔。

    “阿弥!阿弥!!”

    阿史那道真脸露狂喜,向他大声喊:“是不是我教你的箭法管用了?是不是?哎,阿弥你说什么?”

    苏大为嘴型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只是马蹄声太响,什么也听不见。

    阿史那道真满脸疑惑。

    直到苏大为冲回队中,并且毫不停留的继续前冲,他才听到风中送来的一句话:“快跑。”

    “哎?”

    阿史那道真转头看去,突厥骑兵如涌动的黑潮,如密集的蝗虫,铺天盖地袭卷而来。

    烟尘漫,地动山摇。

    “贼你妈,跑啊!”

第六十二章 赏罚分明

    西突厥王庭。

    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手握着象征权力的金刀,走进洁白的大帐。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脚在丈量土地。

    阿史那贺鲁是西突厥室点密可汗五世孙,曳步利设射匮特勤劫越之子。

    在阿史那步真归附唐朝后,乙毗咄陆可汗让贺鲁替代步真担任叶护,居于多罗斯川,在西州北一千五百里,统辖处月、处密、哥舒、葛逻禄、弩失毕五姓部众。

    其后,西突厥部众谋废乙毗咄陆可汗,乙毗咄陆可汗兵败逃奔吐火罗,唐朝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可汗派兵追逐贺鲁,贺鲁没有固定的居处,其所部也都散处。

    有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族人认为贺鲁无罪,前往要求乙毗射匮可汗不要攻击他。

    乙毗射匮可汗怒,要诛杀执舍地等人。

    这三族就带领全部人众几千帐与贺鲁一起归附唐朝,太宗李世民抚慰厚待。

    当时大唐正发兵讨伐龟兹,就让他们先行作为向导,任命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宴饮于嘉寿殿,赏赐优厚,还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后来提拔他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将他的部众安顿在庭州莫贺城。贺鲁秘密招引散众,庐帐也越来越多。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去世,贺鲁打算攻取西、庭二州,刺史骆弘义报告新继位的皇帝李治,李治派通事舍人乔宝明前往抚慰,让贺鲁派儿子咥运入朝宿卫。

    咥运到了长安后又反悔,但迫于形势,不能回去。

    李治任命他为右骁卫中郎将。

    咥运后来找到机会返回突厥,劝贺鲁向西攻取乙毗咄陆可汗的旧地,建牙廷在千泉(后世吉尔吉斯山脉北麓,库腊加特河上游一带),自称沙钵罗可汗,统摄咄陆、弩失毕等十姓部众。

    阿史那贺鲁继位后,任命咥运为莫贺咄叶护,入侵庭州,打败几县,杀掠几千人而去。

    李治于是诏令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卫将军萨孤吴仁为副总管,拨调府兵三万,再加回纥兵共五万人迎击。

    骆弘义献计:“安抚中国要用信,驭使夷狄则要用权。

    贺鲁坚守一城,此刻正严寒大雪,他们一定以为唐军不会来。

    我们应乘此一举歼灭。

    如果迁延到春天,将会有变,即令他不联合其他各国,也会逃往远处。

    况且我发兵是为了诛灭贺鲁,处密、处木昆等部也各愿自保。

    如果现在不打,他们将会与贺鲁联手。

    虽然现在天寒地冻,会有冻伤,又不能久留耗费边粮,让贼人乘虚牢结党羽苟延残喘。

    建议宽恕处月、处密等部,专诛灭贺鲁。

    除祸要除根,不可先斫枝叶。

    请调发射脾、处月、处密、契苾等部之兵,带足一个月粮草,急速进军攻打贺鲁。

    我大军则据凭洛水上为之援救响应。

    这是驱戎狄攻豺狼。

    况且戎人借唐兵为羽翼,使胡骑在前,唐兵断后,贺鲁就无处可逃。”

    李治同意他的办法,诏令骆弘义帮助梁建方策划指挥。

    然而处月的朱邪孤注带兵依附贺鲁,据守牢山。

    梁建方等攻击,朱邪孤注溃退,追赶五百里,斩杀朱邪孤注,共斩杀五千人,俘虏大帅六十人。

    事情最终,并没有像骆弘义计划的那样。

    大唐无法在草原久驻,最后草草撤兵。

    “大汗!”

    沙钵罗可汗刚刚在自己铺满白虎皮毛,柔软舒适的大椅上坐下,外面突然快步走进一员将领,右手抚胸,向他鞠躬道:“臣有事禀报。”

    “说。”

    阿史那贺鲁随手将金刀横置在面前的几案上。

    他的双手撑着膝盖,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大汗,阿史那沙毕他……”

    一封带血的信笺,被递到阿史那贺鲁的面前。

    良久。

    轰!

    阿史那贺鲁重重一拳击下去,将坚实的木案,砸为两截。

    唐军大营,中军行辕。

    宽敞雪白的帐蓬里,大总管程知节当中而坐,只见他双手扶膝,满头银发,如一尊铁塔般,气势雄浑。

    副总管王文度和苏定方,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

    往下依次是军中大小将领,不过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无座,笔直的站立着,如一棵棵劲松。

    大帐外,传令兵大声道:“禀总管,斥候营队正苏大为回来了。”

    程知节眼神在帐中一转,将神色各异的众人表情都看在眼里,扬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帐帘掀开。

    一股夹着细小雪粒的西北风,满得灌入帐中。

    刺骨的寒意和冰雪,令众人精神一凛。

    程知节则是微眯起眼睛。

    他看到苏大为,从帐外大步走来。

    在苏大为之后,还跟着这次一起行动的斥候伙伙长,阿史那道真。

    两人一前一后,在帐中站定,向程知节叉手行礼道:“参见大总管。”

    “免礼。”

    程知节挥了挥手:“说说此次任务情况。”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对视一眼,点点头,由阿史那道真上前半步,将此行经过,绘声绘色的讲与帐中诸将听。

    良久后,阿史那道真意犹未尽的舔舔唇:“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幼子,突厥狼卫首领阿史那沙毕被队正用长枪射死,之后,我们摆脱了追兵,又翻过金山山脉,总算成功回来。”

    苏大为在一旁默然不语。

    之所以让阿史那道真说,是因为这次的经历数次都是自己力挽狂澜,如果由他自己说,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

    由阿史那道真这位亲历者来说,更可信。

    此外,虽然杀光了那伙突厥狼卫,并且也除掉了阿史那沙毕,但唐军斥候毕竟也有些折损。

    最关键的是,王文度丢失的那封信,也没有拿回来。

    不是不想拿,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若那时苏大为继续前冲,是有可能抢在突厥骑兵前,将信抢到手里。

    但那样的结果,必然是被数千上万的突厥铁骑包围。

    那就不是勇,而是蠢了。

    究竟有多头铁的人,才会以为凭一个异人,就能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

    人的体力,包括异人的元气,都是有其极限的。

    做为七品异人,苏大为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同样也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

    平头哥的事还是少做。

    大帐内,一时沉默下来。

    阿史那道真的眼珠滴溜转着,四处偷看帐中众将。

    但见众人神情微妙,一个个眼神飘忽,却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首坐上,大总管程知节抚着虎须,沉吟不语。

    就在阿史那道真等得心焦时,程知节抬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是我唐军之所以强大的原因,苏大为听令。”

    苏大为身体一震,来了。

    到底是赏还是罚,要出结果了。

    他上前一步,叉手而立。

    就听程知节大声道:“你做为斥候营队正,手下斥候被突厥狼卫暗杀两人,俘虏一名伙长,这是一过;被突厥狼卫摸进我军营中,此为二过,此二过并罚,你可心服?”

    “呃,末将愿罚。”

    苏大为硬着头皮道。

    “你虽有过,但过非你一人承担,斥候营营正程处嗣。”

    程知节厉喝一声。

    站在营帐最末端的程处嗣一个激灵,忙站出来,叉手立定。

    只听程知节继续道:“你为营正,便承担罪责最大,现在罚你,你可心服?”

    “心……心服口服。”

    程处嗣声音结巴了一下,却不敢申辩。

    他清楚自家阿耶的脾气,在家里,在闲时,那是嬉笑怒骂,一身浑不吝,跟个老无赖一样。

    但一涉及军务,便是铁面无私,极为严厉。

    乖乖认罚还好说,若敢抵赖只怕罚得更重。

    他硬着头皮听下去,只听程知节厉声道:“现免去程处嗣斥候营营正之职,副营正苏庆节调度有功,升为营正。”

    “喏。”

    苏庆节忙站出来行礼应下。

    程处嗣冷汗都下来了,阿耶这是……要把自己一撸到底了?

    停了数息,程知节终于开口道:“至于程处嗣就转为我亲军帐下小兵,从头历练吧。”

    听了程知节的“处罚”,帐中与程处嗣交情好的都是暗松了口气。

    暗想还是大总管水平高,这大棒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既罚了程处嗣,又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没人知道程处嗣的心态。

    差点当场给跪了。

    他最怕的是什么?

    只要不是杀头,让他干什么都行。

    第二怕的就是在自己亲爹跟前,那绝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事都要踹两脚。

    有事直接上马鞭抽的。

    一听说要在程知节帐下从亲兵干起,程处嗣心都碎了。

    却又不敢争辩,只能低头委屈的应下。

    程知节接着向苏大为道:“至于你,苏大为,你的处罚……”

    所有人耳朵都竖起来。

    只听程知节继续道:“本将一向赏罚分明,就罚你给营门扫七天雪吧。”

    这话说完,阿史那道真忍不住兴奋的喊了一声。

    瞬时,有无数的目光向他投来。

    吓得他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他本身就是犯了错,被阿耶阿史那社尔一脚踢到程知节的军中来。

    若是再犯点什么事,只怕回去会被阿耶亲手扒皮。

    “除了罚,还有赏。”

    程知节抚了抚胡须,微微一笑。

    众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下意识向他看去。

第六十三章 风云激荡

    “苏大为,这一次,你的任务完成的不错,翻过金山山脉,追击百里,尽诛那群狼卫,还亲手杀掉了西突厥沙钵罗可汗的幼子,突厥狼卫首领,此为大功。

    虽然此功还不够圆满,不过功过相抵,仍算你功劳一件。”

    程知节说的隐晦,没说是什么不圆满。

    但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心里都知道,那是因为王文度丢失的信没有取回。

    “从现在起,苏大为,你为斥候营副营正,至于阿史那道真,拔你为斥候营队正,此外,此次参与行动的斥候,人人赏钱一贯,赏肉五斤,赐酒一壶。”

    听到这里,阿史那道真再也忍不住,他伸出右拳用力击打着胸膛,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吼声。

    这是突厥人融入到骨子里的习惯,没有当场发出狼叫,已经证明他很克制了。

    营中是有酒的,不过寻常不能饮酒,只有在重大的胜利,或者敢死队之类出征时,才得饮用。

    这次程知节居然肯赐酒,那真是极大的奖赏。

    突厥人好酒,能在冬天里,喝上一壶酒,那真是比什么奖励都管用。

    “至于此次战死的兵卒,朝廷自有定制,本将另外再拿十万钱,做他们安家之用,能找回尸骨的,好好安葬,找不到的,也立个衣冠回去。”

    另外拿十万钱,这就是程知节自掏腰包了。

    看得出来,老程对这次能除掉狼卫首领,阿史那沙毕这件事,还是很满意的。

    日后回长安,在功劳薄上,此事也足以记上一笔。

    程知节的虎目扫视全帐,眼中神光凛凛:“本总管这样处置,可有不服?”

    帐中所有的将领,包括王文度和苏定方都是微微欠身道:“大总管赏罚分明,我等心服口服。”

    所有人表情各异,或欢喜,或庆幸。

    只有苏大为,表面微笑,内心却平静如湖。

    他在想:从始至终,大总管都没提那封信的事,这是要淡化处理了?

    视线从金山北面,跨过蜿蜒的莽莽雪山,当落到金山南面时,会发现辽阔的草场上,旌旗如林。

    无数帐蓬好像白色的蘑菇一样,在大地上星罗棋布。

    雪花飘落,寒风带着严冬的气息吹进西突厥大汗,沙钵罗可汗的大帐里。

    他的右手,曾经掌握金刀,象征着草原上至高无上,生杀予夺权力的手,用力将那带血的信握在掌心。

    他用双手掩住脸庞。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瞬间,这位西突厥可汗,像是死去了一样,毫无声息。

    只有他肩头微微的颤动,似乎能让人意识到,他正在陷入巨大的悲痛中。

    “大汗,节哀啊大汗。”

    将领心惊道。

    “为什么是沙毕,我最爱的小儿子,幼鹰才刚刚飞上天空,翅膀便折断了,这是在我的心口剜去一块血淋淋的肉。”

    他缓缓的放下双手,面色平静到近乎冷酷。

    只有一双眼睛里充满血红的血丝。

    “是谁杀了我的儿子?”

    “是,是唐军里,一个叫苏大为的人。”

    “苏大为……”

    阿史那贺鲁念着这个名字,缓缓的,一字一字的念着,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心里。

    良久,他看向眼前的将领,目光奇异的道:“沙毕死了,你为何还活着?”

    “呃,大汗,我,我不是跟随小王的啊,我是您手下的骑……”

    不等他说完,阿史那贺鲁突然厉声道:“来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大汗!”

    将领吓得双膝一软,卟嗵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不断的磕,撕心裂肺的喊道:“大汗,我跟随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看我这胳膊,这是为大汗挡过的刀箭,这伤疤……”

    没等他说完,早有如狼似虎的狼卫冲进来,将他反剪双手拖了出去。

    “大汗,大汗,我冤枉啊大汗!”

    声音戛然而止。

    过不多时,有狼卫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进来:“大汗。”

    阿史那贺鲁厌恶的挥手道:“扔出去喂野狼。”

    “是。”

    狼卫退出,跟着有一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年约三旬左右的青年,衣着华丽,腰挂一块乌黑的铁牌。

    进了帐来,他右手抚胸,鞠躬道:“父汗。”

    “你都知道了?”

    阿史那贺鲁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冲他咬牙切齿的道:“你弟弟的事。”

    “刚刚听说了。”

    咥运微微点头。

    咥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是阿史那贺鲁的长子,也是阿史那贺鲁儿子中最早为质入长安的。

    入长安后,他开始是极不情愿,一心想逃回来,但后来,他又是西突厥人质中,受大唐影响最深的。

    曾做为大唐皇帝身边的宿卫,以及深入学习大唐经史。

    据教他经学的老师说,以咥运的学识,就是去考科举,只怕也能高中。

    这当然是夸张之语,但从中也能看出来,咥运对大唐文化的了解,已经达到一个极高的水平。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太宗过世之后,正是平时仰慕大唐的他,私下逃回西突厥,并煽动当时为叶护的阿史那贺鲁,自立为可汗,执掌西突厥的狼头旗。

    咥运,是一个集矛盾与一身的人。

    但无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咥运很聪明。

    阿史那贺鲁几个儿子都很聪明,但说到最聪明的,一定是咥运,

    “父汗放心,弟弟的仇,我记在心上,一定会抓到那个苏大为,一刀一刀的剜出他的心脏。”

    阿史那贺鲁眼神微闪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他拍了拍大腿道:“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等报了仇,我便立你为小汗,今后,这个位置是你的。”

    “多谢父汗!”

    咥运恭敬的向阿史那贺鲁行礼,接着道:“父汗,您保重身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退了。”

    “唐军大军压境,确实事务繁多,你去吧。”

    “是。”

    看着咥运倒退着出帐,阿史那贺鲁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

    他盯着跌落在地上的金刀,陷入沉思。

    咥运方从可汗帐中出来,从侧边走近一名狼卫:“俟斤,咄必被大汗……”

    他的话没说下去,因为咥运摇了摇头,嘴唇微动,凭着嘴唇看出来是:“不许再提。”

    咄必,原本是父汗的人。

    但现在,也是他的人。

    因为沙毕之死,父汗居然迁怒于咄必,将其斩首,看来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这是一次警告。

    大雪封山,寒风凛冽。

    整个严寒的冬季,唐军都是在金山山脉北面山脚驻扎。

    好在这里背靠燕然都护府,唐军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给,倒是不担心后勤方面。

    所有人都知道,过完这个冬季,开春后必然有一场大战。

    所以这段时间,纵然大雪连绵,在兵营中,唐军也是厉兵秣马,训练不歇。

    转眼间,冬季过去,春天来临。

    有长安使者来,带来了皇帝李治的圣旨,同时也有新的消息传来。

    从今年起,为显庆元年。

    永徽年,已经是过去式了。

    与永徽元年一同结束的,还有王皇后。

    在去年十月,李治下旨废了王皇后,半月后,又立武媚娘为新后。

    也就是说,武媚娘终于当上了皇后。

    这是一次质的飞跃。

    整个后宫的格局,乃至朝堂的格局,都生出剧烈动荡。

    与王皇后一起倒霉的,据说还有前右仆射褚遂良。

    因为反对废立皇后之事,他被李治免去右仆射,贬为潭州都督。

    自此,褚遂良离开了大唐的权力中心。

    而长孙无忌,也痛失一臂。

    听闻此事的苏大为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时代变了。

    随着褚遂良被贬,太宗的旧臣和势力,已经明显呈不支之势。

    朝堂上的关陇贵族,只有站在长孙无忌的身后,继续与李治抗争。

    但苏大为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

    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大唐皇帝李治已经亲政,随着权力进一步巩固。

    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来临。

    就是后世俗称的“二圣临朝”。

    大唐,也将伴随着李治的奋发,而登上最辉煌的顶峰。

    疆域最广,对周边各国的辐射影响力最大。

    到那时整个东亚,都会将目光投向大唐。

    煌煌如日,威临四方。

    军事强盛,商业发达,文化绚烂,这,便是巨唐。

    “你说什么?有人要见我?”

    苏大为听到阿史那道真的话时,有些纳闷。

    不知这个时候,有谁会到唐军大营来找自己。

    心里想想,不得要领。

    跟身边聂苏和叶法善说了一声,出帐去见来访的客人。

    顺带一提,本来唐军是不会留外人的,但叶法善和聂苏以及猴头,在上次狼卫的事中出过大力,因此在苏大为汇报过大总管程知节后,特别做为斥候营里的异人留下来。

    唐军里虽然几乎都是男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女性。

    像后勤辎重那边,一些浆洗,缝补,还有采买厨娘这些妇人,还是有的。

    只是平时里还是要注意些,不可和聂苏太亲密,免得有人说闲话。

    当苏大为来到接待客人的大帐时,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帐中,背负着双手,端详着挂在帐上的简陋地图。

    “文生。”

    苏大为惊喜的喊了一声。

    来者,不是安文生还有谁。

第六十四章 该来的总会来

    苏大为怎么也没猜到,来的人居然是安文生。

    上前去一个熊抱,被安文生一脸嫌弃的推开:“恶贼,别贴这么近,恶心。”

    “嘿嘿,我都没嫌你一身尘土,冷得冰块一样。”

    苏大为被安文生一把推开,脸上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开口问:“现在才三月,你这是年前就动身了吧?”

    “是啊,我是十二月就从长安出发了。”

    安文生语气里颇有幽怨之意:“几乎跟长安派出的使者同时。”

    这话说的,苏大为又是感动又是不解:“你怎么……你怎么专程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恶贼,咱们能不能坐下说话?”

    安文生说着,也不理苏大为,自顾自的走到帐角,寻了块毛毡跪坐下来。

    “我在路上跑了三个月啊,腿都跑瘦了,跟着师父都没这么赶过路。”

    从长安到金山,路上实打实要三到四个月时间。

    再加上他出发的时候是冬季,寒冬凛冽,这一路着实不意。

    苏大为招呼了一声,走出帐外喊了自己手下一名斥候,让他帮着取点东西,然后回来在安文生对面盘坐:“老安,快说出了什么事,你特地来看我我会感动的。”

    “别感动,我不光是为了你的事,还有别的事,我师父让我跑一趟,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

    “呃?”

    苏大为愣了一下,心中寻思:看袁守诚带着安文生经常没事就往西域跑,这对师徒究竟在搞什么?总不能是在走私吧,以安家的权势要运点什么货,跟商队说一声不就完事了,也用不着亲自来回跑。

    也不可能是取经吧,没听说道士要向西域取什么经的。

    虽然后世有所谓“老子化胡说”,不过估计这年头还没这种说法。

    就在他心里胡思乱想时,安文生拍了一下大腿:“我师父有一个心愿,要想完成,非得落在西域诸国,所以苦得我,也只能多多劳顿,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了。”

    “是什么心愿?袁师想做什么?”

    “他……”

    安文生的话没说完,就见帘幕一掀,聂苏手端着木盘,盘子里放了一壶酒,两碟下酒小菜,快步起进来。

    是方才的斥候得苏大为之命,替他去置些酒菜,结果却被聂苏听到截胡了。

    “阿兄,安大兄。”

    “是小苏啊。”

    安文生一见聂苏就笑起来,笑得眉不见眼的,十分亲切。

    不过苏大为总觉得,他这笑容,多半是看到了酒。

    “军中弄点酒不容易,这是我上次得大总管赏赐的一壶酒,便宜你了。”

    “大总管,程知节还赏酒,你做了什么了?”

    安文生有些诧异的问。

    听他发问,苏大为颇有几分自得,将上次狼卫之事说了一遍。

    安文生接过聂苏递过来的酒杯、筷箸,听得入神。

    等苏大为说完了,他放下筷箸,摸了摸下巴道:“这事办得不差啊,若是我的话,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苏大为。

    “你看我做甚?”

    苏大为被他盯得全身汗毛倒竖:“眼神怪怪的。”

    “不是,阿弥,我是觉得你这趟随军,倒是没白来啊,行事比在长安时,更果断了些。”

    “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苏大为苦笑。

    安文生点点头:“说得对,人人都是逼出来的。”

    说着,他向苏大为道:“不过你的进步之快,还是让我刮目相看。”

    “文生,你是知道我的,我其实是一个很懒的人,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做不良人,查查案,做点生意赚点钱,家里有老母亲,再把聂苏照顾好,以后给她寻个婆家……”

    话没说完,突然感觉胁下一痛。

    原来是聂苏红着脸,伸手掐住腰下软肉,用力拧了拧。

    “哎,小苏你干嘛?我说错什么了吗?找婆家有……”

    “不理你了!”

    聂苏抱起木盘,面红耳赤的逃出去。

    安文生看着一脸懵逼的苏大为,不禁抚掌大笑:“叫你乱说话,哪有在自家妹子前说这种事的。”

    “那应该如何?”

    “这种事自然是……呸,我跟你说这些做甚。”

    安文生呸了一声,给自己倒上酒,抿了一口。

    有些诧异道:“不是烧刀子?”

    他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个原本看起来颇为粗鄙的名字了。

    不过或许是受袁守诚的影响。

    “你以为酿酒容易啊,供供长安还行,这数万大军,我供得起吗?”苏大为摇摇头:“别岔开话题,你刚才要说什么?对了,说说袁师派你到这边来做什么的?”

    “这个……”

    安文生面皮抽了抽,挥手道:“算了不说这个,我来,是有别的事和你说。”

    “什么?”

    苏大为正拿着酒壶给自己杯中倒酒。

    闻言抬头诧异的看向安文生:“你来不是顺道看我的吗?还能有什么事?”

    “咳,顺道,也有事。”

    安文生放下酒杯,想了想道:“武昭仪,呃,武皇后的事,你知道了吧?”

    “长安使者昨天刚到,我听说了。”

    “嗯,那便成,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他左右看了看,感觉安全,才继续道:“长孙无忌应该撑不了太久了。阿弥你真是好眼力,早早与武皇后搭上交情,你说想平平安安过过日子,不过依我看,有武皇后在,你是安生不下来了。”

    “呃,怎么说?”

    苏大为心里一惊。

    刚才听说长孙无忌要倒台的一丝喜悦不翼而飞。

    “你还不知道?”安文生目露疑惑。

    “知道什么?”苏大为是一脸懵逼。

    就听安文生轻声道:“这位新皇后,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听着安文生慢条斯理的将朝堂和后宫之事讲来,苏大为的脸色渐渐严肃下来。

    “这次后宫易主之事,非常复杂,可能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凶险。这后宫,便是朝中势力的折射,也是数股势力交锋之所。先是陛下召群臣商议废后,以皇后无子为由,但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他们极力反对。

    后来以许敬宗等人为首的朝中官员开始改了口风,替武后说话。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秘。”

    安文生喝了口酒,继续道:“就在你随军出征不久,后宫中传出一个流言。”

    “什么流言?”

    “说是皇后秘密与其母柳氏求巫祝,以厌胜之术诅咒当时的武昭仪。”

    “呃,不会吧?”苏大为有些愕然。

    厌胜之术,一向是宫中的禁忌。

    汉武帝就是为了这厌胜巫蛊之事,连自己的太子都杀了。

    卫青之姐,皇后卫之夫,也是因此事牵连而死。

    在本朝,至少目前为止,还没听说后宫有哪个女人发疯,去碰厌胜之术。

    唯一沾点关系的,就是前次安定思公主被诅咒之事。

    不过那次的案子是苏大为审的,主要是有人想借半妖的诡术,去控制……

    苏大为还在继续想,安文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厌胜之说颇为可疑,也许另有隐情,不过,陛下据说因此大怒,当机立断,将王皇后废掉,当时右仆射褚遂良还有中书令柳奭等人站出来阻拦,结果陛下大怒,解除柳氏门籍不许入宫,又罢免了柳奭,并且贬了褚遂良。

    当月,陛下便下诏废黜王氏、萧淑妃二人为庶人。”

    说到这里,安文生的话这下来,低头喝酒。

    苏大为心中的震惊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

    他虽然仗着穿越者的优势,早就知道王皇后会被废,武媚娘会成为新皇后。

    但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苏大为经由安文生的口,才吃惊的发现,此事,远比外人看得要惨烈得多。

    可以说是高宗朝前期最严重的一次政.治事件。

    一般皇后、妃子被贬,如果不是谋反等十恶不赦之罪,多半还会留点香火情,留在冷宫里已经是极严苛的了。

    像这次这样,直接贬为庶人的,实属罕见。

    这就是一撸到底了,直接从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皇后,跌落泥土变为草民。

    还有萧淑妃也是,直接由曾经李治最宠爱的妃子,被贬为庶民。

    这两人,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能惹得李治如此震怒?

    两人一起被贬,难道她们联手做了什么?

    苏大为隐隐有所猜测。

    但,那个猜测实在太过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

    安文生这时继续道:“此事还没完,十一月,你知道武后做了一件什么事吗?”

    “什么?”

    “她将王氏及萧氏缢杀。”安文生缓缓的道。

    苏大为,坐在那里,仿佛石化了。

    这……

    这怎么可能?

    武媚娘,武皇后,居然亲自下令,将前皇后和前萧淑妃给缢死了?

    从被废为庶人,到武媚成为皇后,到缢死两人,前后几乎没有时间差。

    就是一气呵成。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乃至于此?

    一瞬间,苏大为感觉自己浑身汗毛倒立。

    不光是为政.治斗争的残忍狠辣,也同时为自己三观的颠覆。

    在他认识中的那个武媚娘,是绝不会做出这样残酷的事的。

    印象中的武媚娘,还是明空法师,有着慈悲之心,包容之心。

    她何时,变得这样冷血了?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武媚娘吗?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她?

    武媚娘……

    武皇后。

    她越来越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武则天了。

第六十五章 云诡波谲

    为什么武媚娘这次的手段这么激烈?

    还有李治,这事如果没有李治点头,很难想象武媚娘会这么做。

    至少,李治应该是知情的。

    “对了阿弥,这次我还听到一个说法,是宫里传出来的,你想听吗?”安文生轻轻转动着酒杯,抬眼看向苏大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到苏大为如果不凝神细听,就一定会错过。

    “你说,我听着。”

    苏大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向他点点头,举了举杯。

    “有人说,王氏与萧氏被废贬后,偷偷向陛下传血书,陛下‘见而怜之’。这件事被武昭……武皇后得知,便抢在陛下改变心意前,将王氏与萧氏削为人彘而死。”

    人彘,就是人棍。

    最早见诸于《史记》,按司马迁的记载,当汉高祖刘邦死去后,吕后将刘邦生前宠爱的戚夫人削为人彘,斩去手足,熏聋双耳,挖眼双眼,又以哑药将她毒哑,交抛入茅厕之中。

    听到安文生的话,苏大为只觉得毛骨悚然,赫然站起来,厉声道:“何人敢如此诽谤?”

    安文生仔细看着苏大为的神色,见他不似做假,真的是有些生气了,一边起身将他拉着重新坐下,一边道:“总会有些小人传言的,何必动怒。”

    “这只怕不是小人之言,而是有心人在编排吧。”

    苏大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他觉得安文生应该懂自己说的是什么。

    在废王立武,废掉王皇后立武媚娘为新皇后这么大的政治事件中,任何风言风语,都不能当做简单的玩笑。

    更何况,在后世还真有那么一种说法,说是武则天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害死,做成人棍,惨绝人寰。

    但在这个时代,做为亲身接触过武媚娘,并且与武媚娘情同姐弟的苏大为来说,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甚至连缢死萧氏和王氏,他觉得都未必是武媚娘做的。

    真当李治是摆设?

    你一个刚被封为皇后,六宫表率,立足未稳毫无根脚的女人,这个时候去缢杀前皇后和前淑妃,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好处?

    多少双眼睛盯在她身上。

    说武媚娘下令杀人,已经是极侮辱人智商,让人将武媚与冲动易怒,目光短浅联系在一起。

    至于说武媚娘将王氏和萧氏削成人棍,这都不是侮辱智商,简直是反智。

    能走到那个位置,谁特么那么蠢啊?

    而且故事和《史记》里吕后对戚夫人如出一辙,连编个像样的故事都懒得弄,非蠢即坏。

    安文生一直在注意苏大为,见他余怒未消,笑了笑道:“我猜这事也是无稽之谈,不过还是想说出来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与武后……关系非比寻常。”

    苏大为皱了下眉,看向安文生。

    只见他喝了口酒继续道:“此事其实我也是不信,武后其人虽然我没接触过,但是看你就知道,她人应该不坏。”

    “当然。”苏大为冲他瞪了一下眼:“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以为我会和凶狠歹毒之人结交?”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话,我自罚三杯。”

    安文生伸手拿酒壶,苏大为冲他笑骂道:“恶贼,你停下,不用你自罚,拢共没几杯酒,你再罚我都喝不到了。”

    玩笑过去,安文生又道:“此次王氏族人、萧氏族人全都被陛下流放岭南,并追改王氏的姓氏为‘蟒’,萧氏为‘袅’。”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仿佛被定住了一样,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全族流放,这毋庸置疑是李治的手笔。

    除了他,谁有权力这么做,谁敢这么做?

    武媚娘?

    别开玩笑了,没有李治点头,皇后便只是一个摆设。

    不见有王氏门阀和关陇贵族为背景的前皇后,也说废就废了。

    将全族流放,可见矛盾激化到了何等可怕的程度。

    而且,此举可以说完全不顾及长孙无忌的面子、影响力,对长孙无忌来说,可谓是**裸的打脸。

    再联系到刚才所说,以褚遂良为首的一大批官员被贬,被流放。

    这简直是李治朝永徽年间最大的政治事件,其影响力,甚至要超过房遗爱的案子。

    还有,赐王氏与萧氏那两个姓氏。

    究竟有多大的怨恨,才会赐那样的姓氏?

    蟒、袅……

    你品,你仔细品。

    苏大为心中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既庆幸这次自己幸得随军出征,没有被卷入这场大漩涡中,又略微有些遗憾,居然没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媚娘姐斗垮了皇后,一步登上六宫这首的位置。

    这,可是见证历史啊。

    “这天,变了。”

    安文生的一句话,将苏大为的思绪一下拉回到现实。

    他品了品,点点头道:“长孙,彻底失势了。”

    能做到以上这些,可见如今的李治何等强势,何等铁腕。

    这在一年前,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

    就在上一年,长孙无忌及关陇贵族在朝中还是煌煌如日,横行无忌。

    甚至长孙无忌一个眼神,五品以上的官员就敢不对皇帝上疏奏议。

    为这事,李治还在朝堂上大发雷霆。

    这才过去多久,一年的时间,翻天覆地。

    苏大为心下暗惊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李治厉害,真的非常厉害。

    虽然此前自己从没小看过这位“柔弱”的天子,但从眼下的种种事迹看,这位陛下,可谓是手腕高明,有翻云覆雨之能。

    “阿弥,这次事里,最让我吃惊的不是王氏失势,甚至不是长孙和关陇失势,因为这都是必然之事。”

    安文生长呼了口气,转动着酒杯,似乎在思索什么难决之事。

    “最让我吃惊的是,陛下对萧氏也……”

    他的话没说完,但已经足以令苏大为认真思索此事。

    此前朝堂上最大的两大派系,便是关陇贵族与山东望族。

    其此还有一些江南士族。

    最后是一些咸鱼角色,属于边缘人物。

    但此次之后,关陇与山东这两支最强大的势力,全都被李治手势了,这个打击,不可谓不严厉。

    其政治信号也十分明显。

    “朝堂也要变天了。”

    苏大为抿了一口酒,却什么味道也没品出来。

    他喃喃的自语:“关陇与萧氏被打压下去,那么将会有新的势力浮出来。”

    朝堂上不可能出现权力真空。

    做为高明的帝王,更要懂得平衡驭下之道。

    打压旧贵族,扶持听命于自己的新贵族,乃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一举动,也表明,李治正式接掌过大唐的权柄。

    过去悬在他头上的关陇贵族及山东望族,全都被他一手掀翻。

    潜台词便是:朕摊牌了,明牌。

    谁赞成,谁反对?

    “我们的陛下,当真是一位高手。”苏大为抿了抿唇,将酒杯放下。

    高手,指的不是身手高明,而是权谋高明。

    大唐创立至今,前两代君王都是人杰。

    而李治,做为大唐立国的第三位皇帝,可谓是帝王权术之大成者。

    厉害的不是平时显露在表面,让所有人都心生警惕的那种人。

    真正厉害的人,正如李治,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在当世,在后世,都会被人以“柔弱”去看待。

    但实则,李治通常不出手,一出手,便是王炸。

    嗯,深合道家之理。

    上善若水嘛,你以为这水是喝的,谁特么知道这是黄河泛滥。

    等真的发觉时,大势已成,大局已定。

    “厉害啊。”

    苏大为忍不住又叹了一句。

    说完,他似想到了什么:“文生,你过来看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你什么意思?”

    安文生白净的面皮上微微一红,似乎有些扭捏,他伸手拿酒壶,借着这个动作稍稍化去尴尬。

    “其实也不是专为说这些,主要是既然来了这边,就顺道看看你,想起你与武后的交情,就和你聊一聊此事。”

    苏大为看着他,嘿嘿笑着,没继续问下去。

    但是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安文生在撒谎!

    这小子,自己认识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丫就是一装逼犯。

    能装逼的事,他会很平淡的说出来。

    至于不能装逼的事,通常都是一笔略过。

    今次如此浓墨重彩的去说“废王立武”之事,本就违反了安文生的人设。

    他过去可是十分嫌弃朝堂,虽然事事通透,却是极少提朝中之事。

    但同时,苏大为也明白安文生为何要这么做。

    说到底,安家,亦为大唐军中勋贵之一。

    做为安氏嫡子,安文生的逍遥自在,是建立在稳固的家族势力做背书的前提下。

    在此次重大的朝局震荡中,贵如褚遂良都被贬外放。

    强如长孙无忌,都有覆灭之险。

    安家,不担忧恐惧是不可能的。

    而安文生,做为嫡子,过去享受家族的一切好处,享受着家族提供的“自由”。

    在此等大事中,安能置身事外?

    苏大为想明白了,也理解了安文生的处境。

    再怎么世事洞明,在时代中,也只是一只小虫,无法像苏大为这样清晰的知道历史大势。

    大唐政局中每一次动荡,都会有无数人头落地,无数高高在上的家族,跌落到泥土里。

    也有无数新贵,趁势而起。

    安家,做为旧勋贵,自然不想跌落。

    而这个时候,做为闲子的安文生,便有了作用。

    安氏家族意外发现,一直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安文生,居然结识苏大为,并且相交莫逆。

    而这苏大为,竟然与新皇后武媚娘,以姐弟相称。

    如果能善于利用这种关系,在此次动荡中,有可能安氏不但不会被波及,甚至可能通过加强与苏大为的联系,更进一步。

    此次,非但不是灾祸,对安氏来说,反而是一场天赐的机缘。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祸福之间,微妙难言。

第六十六章 论战(一)

    “文生,你这次,只怕不是什么顺带来看我,是特意来看我吧?”

    苏大为嘿嘿一笑。

    向安文生举了举杯。

    二人酒杯微微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同时饮了一口。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没否认,便是答案。

    有些事也不用说得那么透,心里明白便好。

    两人没有继续谈废后的事,而是仿佛忘记了此事般,又聊了些别的,说了些生意还有长安西市一些趣闻。

    过了一会,安文生才像是不经意的问:“对了阿弥,你知道长孙无忌失势后,朝中谁会得利吗?”

    “这有何难。”

    苏大为笑了:“我在随军出征前,就听说陛下设家宴请朝中大臣,当时就有废后之意,结果被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他们坚决反对,这才做罢。

    后来又听说有中书舍人李义府,又有许敬宗、崔义玄、袁公瑜等大臣支持陛下,那么便很明显了。”

    苏大为没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传达出来了。

    像李义府等人,虽然家境也超过普通人,但比起过去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可以说是没什么根脚,可谓是寒门。

    正因为有这些寒门新贵的支持,才给了李治底气,可以实施手腕,改天换日。

    既然旧贵族倒下去,那么这些站在李治身边摇旗纳喊的寒门新贵,机会便来了。

    安文生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苏大为,叹道:“阿弥,真没想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弥吗?军中真的很锻炼人。”

    “滚!”

    苏大为骂了一声,随即摸了摸鼻子笑道:“什么三日,我们认识都五六年了吧,真当我不会学啊?身边都是你这种人,天天跟我聊人心,聊大事,我特么就是再笨,也会变聪明点。”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

    安文生笑了,举起酒杯,认真的道:“阿弥,其实你很强的。”

    “文生,你这是恭维我吗?你这人,现在怎么这么俗气了,都不像你了。”苏大为再和他碰了一下杯。

    “这可不是恭维,而是事实。”

    安文生喝了一口,接着道:“能在这么复杂的局势中,居然一眼押对武后,这还不厉害?”

    “这是运气。”说运气二字,苏大为颇有些心虚。

    这哪是运气,这就是哥的实力。

    先知先觉,岂不是实力?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份,何况,你拥有的,又远非运气。”安文生摇了摇头:“不良帅你做得不错,生意,更是不错,也不知你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我觉得……”

    他顿了一下:“或许明年咱们可以在生意上多些合作。”

    “我正有此意。”

    苏大为一口将酒喝干,将酒杯往桌上倒扣:“酒喝完了,生意的事,等我回长安后,咱们好好商议一下。”

    “好。”安文生眼中一亮,长笑一声,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

    他学着苏大为将酒杯倒扣在桌上,想了想道:“对了阿弥,你这边,需不需要我帮忙?”

    “帮忙,什么忙?”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突然会意过来:“你不会吧,老安,前长安不良帅,我大唐装逼第一人,你不会想给我做贴身保镖吧?这也太跌份了你。”

    “你说的什么跌什么逼?”安文生对苏大为冷不丁跳出的新词有点懵,稍一想,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思,颇有些恼怒的道:“马上唐军与西突厥有一场恶战,我是怕你出什么意外。”

    “我知道啊。”

    苏大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方才安文生代表安氏表达了扩大合作,结成战略伙伴的意向。

    接着问自己要不要帮忙,让安家嫡子做贴身保镖,这便是追加投资了。

    好大的面子。

    不过,更多的大概是担心苏大为出什么意外吧?

    现在这种情况,只要苏大为活着,回到长安,便是安家的一场大造化。

    要是苏大为死在战场上,那安氏家族某些人,只怕要疯。

    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一句,现在这个时刻,苏大为的命,比安文生本人对安氏家族更重要。

    如果有必要,安文生甚至会舍去性命,去保护苏大为。

    这便是方才一番话底下,真正的潜台词。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只想摇头叹气。

    在大势之下,谁特么能真正自由超脱,除非去山里做野人。

    哦对了,做野人之前薛万彻都试过了。

    最终还是被朝廷征召出来任事。

    结果在房遗爱案中,大好的头颅还是没保住。

    这世上,就没有谁能真的自由的。

    安文生不能,自己,只怕也难。

    还是顺势而为吧。

    心念一转,他向正等自己答复的安文生点点头道:“你要不嫌麻烦,就在我身边留下,我给你弄个斥候的名头挂着。”

    堂堂安家嫡子,不远万里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金山山脉,主动提出要给苏大为做保镖,还怕苏大为不答应。

    现在苏大为点点头,安文生凝重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他拍了拍桌子:“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看向苏大为,想了想又道:“阿弥,你对接下来的大战,有什么想法吗?”

    “你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叫我如何回答?”苏大为颇为无语。

    “总不是大总管如何吩咐,我们便如何做。”

    “那如果大总管不想打呢?”

    “嗯?”

    苏大为眉头一跳:“你这是何意?”

    安文生没有回答,双手拢在袖中,微笑不语。

    这一瞬间,过去那个装逼犯又回来了。

    你问啊,你来问我啊,求我告诉你啊。

    苏大为撇了撇嘴,没开口问,而是思考起来。

    安文生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得这个事,必然有他的理由。

    那么,他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程知节不想打?

    做为大唐征西突厥的大总管他不想打仗?

    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句放屁的话。

    但是……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安文生。

    突然想到,战争是政治的延伸,而政治又是利益的延续。

    那么,这次打西突厥,会不符合程知节的利益吗?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苏大为惊讶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安文生这恶贼,居然如此引导我的思路,这特么简直就是“我不是教你诈,我只是让你更明白人性”一样。

    丫的,后世《厚黑学》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要想明白安文生话里的意思,首先要想明白,这次征西突厥,对程知节有什么好处?

    苏大为仔细想了想,发现……

    没有好处。

    以程知节如今的卢国公身份,在军中的地位、影响力,打赢了,是应该的,打输了,那就完犊子了。

    他和苏定方不一样。

    苏定方是被太宗雪藏,特意留给李治的一把利剑。

    所以苏定方应该是很想打,而且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

    至于程知节,则完全没有这个需要啊。

    赢了,赢了又如何?

    国公之上,还能封什么?

    只怕功劳太大,反而且功高震主之嫌。

    没看到军神李靖在灭掉东突厥后,便一直称病不出,从来不理朝政吗。

    当将军,到这个身份地位,就要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了。

    而程知节,又素来被人认为是极精明事故,懂得站位,也懂得进退的一员智将。

    不是开玩笑,程知节,真的非常聪明。

    他或许不是太宗身边最出彩的武将,但论到精明,懂进退,懂站队,太宗朝的众名将中,也只有李靖可与之相比。

    李靖固然是知明哲保身。

    可惜军神的头衔实在太耀眼了,一战灭东突厥之功,震古烁今。

    他无论再怎么装低调,还是跟暗夜里的星辰一样耀眼。

    无法掩藏。

    而程知节,就真的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正应了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隋大业六年,盗贼蜂起。

    程咬金组织了一支数百人的武装,保卫乡里。

    后来归附瓦岗寨李密,得到重用,为瓦岗军内军四骠骑之一。

    武德二年,因鄙夷王世充为人多诈,程咬金说服秦琼,在战阵上降唐,王世充不敢追逼。

    李渊令程咬金等人侍奉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封秦琼为马军总管,程咬金为左三统军。

    此后程咬金追随李世民,先败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弃,并领左一马军总管,每逢出征,常举旗先登,因屡立战国,被封宿国公。

    武德七年,太子建成为了分秦王之势,向李渊进言要派程咬金出任康州刺史。

    大抵就是这次褚遂良被贬的位置。

    程咬金告知李世民说:大王被去掉左膀右臂,要想使自己长久保全,能做到吗?知节有死而已,不敢离大王身边。

    对了,那时他已改名做程知节了。

    武德九年,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程知节亦参与其中。

    玄武门之变后,拜太子右卫率,迁右武卫大将军,享实封七百户。

    到贞观年间,先授持节都督泸、戎、荣三州诸军事,沪州刺史,镇压獠人叛乱。

    后拜左领军大将军,检校原州都督、普国公。

    后改迁为卢国公,真食七百户,子孙代代承袭。

    不久,又使持节都督、幽、易、檀、平、燕、妫,六州诸军事,封幽州刺史。

    贞观十七年,被列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位列十九。

    同年,程知节转任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宫城北门驻军。

    贞观二十二年,被封为镇军大将军。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程知节自翠微宫奉敕统率飞骑军,亲自护卫皇太子李治回朝继位,并在左延明门外,连续宿卫三个月。

    这样的履历,这样的资历。

    他的功劳,已经够了。

    物极必反,月满则缺。

    古今同理。

第六十七章 论战(二)

    看着苏大为抬头看向自己,安文生微微点头,他知道,苏大为懂自己的意思了。

    这次的接触,他发现苏大为在政治上,已经十分通透,但是在军事上,他觉得自己还有必要提点一下。

    不为别的,就为了今后苏大为能走得更远。

    以苏大为和武皇后的关系,如果能稳住发展,就会是一株大树,成参天之势。

    而安文生与之亲善,安氏家族,也能背靠此大树,获得一个安稳发展的环境。

    大树底下好乘凉。

    前提是,这棵树足够大。

    因此,此次无论与公与私,无论从兄弟情谊还是家族使命来说,安文生都会不遗余力,去帮助苏大为,令他成为参天大树。

    那么,先从此战开始。

    若是此战苏大为能立下战功,必然是履历上极漂亮的一笔。

    对武后来说,想必也是乐见其成。

    “卢国公的功劳够大了,比起灭西突厥的灭国之公,他更想要低调些。其实他为人在朝中也一直极为克制,比起大功,他更想要稳定住局面。

    最好是小胜,或者不胜不败,对他来说最有利。

    败,和大胜,都不是最佳选项。”

    安文生道。

    苏大为深有同感的点头:“难怪,难怪大总管一直不紧不慢的。”

    “他现在就好比战国时的赵国廉颇,求稳,是最重要的。”

    苏大为点点头。

    “除了卢国公,你当还知道,此战最重要的影响,还有两位。”

    安文生冲他竖起两根手指:“一为副总管王文度,一为前军总管苏定方,此二人,位置极为重要。”

    “嗯?”

    苏大为皱了下眉,一下子没跟上安文生的思路。

    这怎么又扯到王文度和苏定方身上了。

    就听安文生继续道:“王文度是谁的人?你知道吗。”

    “呃,应该是陛下的人吧。”

    “但他也可能是长孙无忌的人。”

    “咳咳。”

    苏大为一下被呛到了,忍不住连声咳嗽。

    不是吧,这是玩的无间道?

    “阿弥,你现在遇事已是极为通透了,但是对我们大唐上面这些家族,可能还是不太了解,你要看他是哪边的人,先得看他的出身来历,王文度,可是出自太原王氏。”

    这么一说,苏大为懂了。

    太原王氏,那岂不是王皇后那一支,那不就是关陇贵族?

    这特么的,李治自然不会用关陇贵族的人。

    见苏大为神色变幻,安文生猜到他在想什么:“此事说来有些复杂,王文度虽是太原王氏,但比较偏,算是分支,不属嫡系,所以此前也不受重视。

    不过在上次突厥狼卫上元夜偷袭皇宫时,他曾挺身出来,护在陛下身前,因此进入陛下视线。

    他此前当然不是陛下的人,但是此后,却不一定。”

    “你这么说,把我绕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王文度可以是两边的人,他出身是王氏,但也完全可以是陛下的人。”安文生微微一笑:“大唐都是关陇门阀一手建立的,陛下要想和关陇贵族完全割裂开,谈何容易。

    以我看来,他收拢王文度这样的人,是一招妙棋。

    可分关陇门阀之势,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让那些分支与本家离心离德,为陛下所用。

    同时也与新贵成为一个制衡,不使新贵们过于膨胀。”

    苏大为点点头,平衡,还是平衡。

    李治这一招,可谓是把帝王之学,玩得出神入化了。

    “那他会不会还暗中替长孙无忌办事?”

    “依我看,之前有可能,但随着此次‘废王立武’的消息传来,王文度必不会,也不敢,再有二心,只会一心抱住陛下,为天子门下忠犬。”

    安文生此言,令苏大为深以为然。

    仔细想想,除了佩服李治的手腕,没有别的想法了。

    这时间节点拿捏得,简直了。

    出神入化,这便是出神入化的帝王术。

    “既然王文度是陛下的人,那此战他应该不会拖后腿才是。”苏大为道。

    “阿弥,这你可就想错了。”

    安文生晃了晃手指头:“对陛下来说,对付西突厥,并非是此战最重要的目地。”

    “什么?”

    苏大为吃了一惊。

    “什么意思?此战不为灭西突厥阿史那贺鲁,那还有什么意义?”

    安文生抚掌大笑,一副我就知道你猜不到得意劲。

    “装逼犯,你再装,嘿嘿,试试。”

    苏大为把脸一沉,冷笑两声。

    安文生脸上的笑容一僵,摇摇头无奈道:“阿弥,你这就没意思了啊,你还不让我得意几分,也罢,我这就与你说明白,此事……”

    安文生娓娓道来。

    对于大国来说,其患不在外,而在内。

    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这是帝王之术。

    古今同理,这个理念,并没有错。

    就好比前隋来说,经历数次征高句丽的失败,折兵数十万,民相饥,死伤百万。

    最后让大隋崩塌的,也不是什么高句丽,而是内部群雄逐鹿。

    对于像大唐这样广袤的大帝国来说,哪怕是对外征战连续大败,哪怕会伤筋动骨,也不可能令其崩塌。

    李治深谙帝王之术,他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仔细看他近几次的动作,就会发现,其节点控制,堪比节奏大师。

    从派苏定方对高句丽用兵,到派程知节征西突厥,到废王立武,每一步,单独看都没什么问题。

    连起来看,便像是围棋里的“势”。

    “其实朝中相争,远比我们想像的要凶险,之前房遗爱之案,长孙无忌的手伸到了军方,借故或杀或贬,已经处理了一大批将领。

    大概是这件事刺激到了陛下。

    此前征高句丽表面上看着是不顺,但实际上……又何尝不是陛下在投石问路呢?

    军中何人可用,何人在拖后腿,可不就一清二楚了?

    接着又是突厥狼卫在上元夜突袭长安和皇宫,给了陛下动武的借口。

    也就有了这次程知节率军征西突厥。

    大军出征,就在这个时间点,陛下突然变得强硬,强行废后,再立武后,并缢死了前皇后王氏、前淑妃萧氏,嘿嘿,你品品。”

    苏大为一时哑然。

    仔细想想,他抬头道:“你是说,这军中……”

    “必然有长孙无忌倚仗之人。”安文生轻轻拍着桌子叹道:“这是阳谋,若长孙无忌强行将自己的人从征西军中摘出来,只怕灭了西突厥,陛下会提拔一大批新将领,长孙的人,便无立足之地了。

    所以长孙无忌便默许了。

    可他没想到,陛下绝然会这么狠,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天崩地裂。”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彻底明白了。

    “长孙无忌没料到陛下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他在军中必然有亲信,如果此次征西突厥不参加,便是输。他一算错的,便是陛下的绝决。

    现在回头看,不管长孙无忌怎么选,只要他不敢……

    无论如何都是输定了。”

    不敢,自然指的是做那种改天换日之事。

    别说长孙无忌没这个勇气,哪怕他敢,也是必死的局面。

    之前苏大为并没有细想,可现在听安文生把整件事复盘,其中的谋算,心机,更令他感到心惊。

    除了暗惊李治手腕高明之外,已经想不到别的什么词了。

    只是,不知道在整件事中,武媚娘起到了什么作用。

    按后世史书上的记载,自己这位武姐姐,应该是李治的政治盟友,和左膀右臂。

    这么大的事件里,没有武媚的智慧参与其中,苏大为不太信。

    就是不知道,武媚娘在里面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

    对了,这次再回去,便不是武昭仪,而是武皇后了。

    想想还有些担心,不知和武媚娘之间会不会生分?

    她现在地位不同了,对我,还会和之前一样吗。

    想到这里,心中未免有些忐忑。

    不过安文生在面前,他自然不会把这一切显露出来。

    “对了文生,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不过王文度应该也不会阻挠用兵吧,再加上苏烈将军一力主战,我觉得,开春后,应该还是会有一场大战。”

    “你说的不错。”

    安文生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下,虽然王文度不会主观上扯后腿,但他的身份和陛下的意愿决定了,此次军中,必然是要清理一些人的。”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这特么的……

    安文生简直是逻辑鬼才。

    对于李治和安文生来说,利用此战,将军中属于长孙无忌的势力清除出去,才是首要的。

    清洗,是清洗!

    至于胜利,则是顺带的。

    只要唐军不输,哪怕吃点小亏,也无妨。

    把唐军内部一些人清洗掉,就是达成目地了。

    甚至,如果阴暗一点,王文度还会利用其身份跟影响力,故意安排一些任务,将长孙无忌的人派出去做饵,借突厥人之手,去杀。

    当真是细思极恐。

    “所以阿弥,你明白了吧。”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道:“程知节求稳,王文度要完成任务,苏定方想要战功,这三者的角力,博弈,便是唐军如今的局面。

    接下来的一切作战方略,都会是这三者权力博弈的格局下产生。

    而你在这其中……”

第六十八章 论战(三)

    有了前面的铺垫,现在安文生与苏大为说的话,可谓是相当露骨,也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安文生是清高的,也不喜欢一切世俗的束缚。

    常跟着袁守诚一起游历西域诸国。

    但无论他多洒脱,他总是姓安,这层身份脱不掉。

    平日里那般潇洒全因有家族之力,在家族需要时,自然也要鼎力相助。

    何况对象是苏大为。

    大家相交多年,现在只不过是把这关系更推进一层。

    “以我的看法,你肯定是属于苏定方将军这边,你看啊,你本身为长安不良帅,顶头上司便是县君裴行俭,裴行俭的兵法又是跟苏将军学的,有师生关系在。

    所以你与苏将军,天然便有一层联系在。

    然后你与狮子苏庆节,又是兄弟,大家还有生意上的联系,无论是名份、情还是利,都占住了。”

    安文生斟酌了一下道:“对了,你和狄仁杰又是兄弟,狄仁杰现在是苏将女的女婿,啧啧,你跟苏将军这关系被绑得死死的,绝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到这里,安文生忍不住看了一眼苏大为,那眼神透着几分怪异。

    “文生,你这是什么眼神啊?你这样瞪我做甚?”

    “不是,阿弥,你这运气是怎么长的?也太好了吧,真的是运气?你莫不是有意在布局,大置若愚?”

    “愚你个头啊,想屁吃。”

    苏大为一句话骂回去。

    这事不能认,绝对不能认。

    不然没法解释。

    “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深究,继续说这事。”

    安文生用沾了酒水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三点。

    “这次征西唐军隐隐是一个三角,分别是大总管程知节,代表先帝的旧臣,军中勋贵;其次是苏定方,代表了先帝留给陛下的遗产,是军中名将,作战勇猛;最后是陛下亲点的王文度,代表的是陛下的耳目,这三者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互为置衡。

    而你……”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在代表苏定方的那一点,划了一下。

    “你现在自然属于苏定方这边的根脚,虽然你是武皇后的人,不过嘛,武后现在在军中没什么势力,你职务尚低,还不能在军中自立,所以归为苏定方这边。

    跟着苏将军,你是不愁没有军功捞的,我料以苏将军用兵,很快就会与西突厥兵戎相见。

    你为斥候营副营正,到时少不了你一展身手的时候。

    最妙的是你与程知节的关系。”

    “呃,我与大总管什么关系?”

    “我听说程知节对你感观颇佳,而且程处嗣跟你那关系,自不用多说,程家也在你的生意里参有一股吧?这便是还有利益上的连结,只要你不做什么太出格的事,程知节是会为你遮掩一二的。”

    “这倒也对……”

    苏大为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为什么要做出格的事?”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安文生笑了,那笑容里,透着几分促狭之意。

    苏大为顿时不干了:“我说,你别乱来啊,我手下都是过命的兄弟,别给我瞎安排,我只用按苏定方将军的命令,把份内之事做好就可以了。”

    “是,我知道苏定方将军打起仗来,肯定会用你,但这样你便满足了吗?”

    安文生正色道:“此次武皇后为何要派你参与征西军,想过吗?”

    “暂避风头……”

    苏大为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了。

    暂避风头?

    从事实的情况看,长孙无忌自身难保,随时可能覆灭,根本不可能威胁到武媚娘。

    更不可能有精力去对付苏大为。

    毕竟,苏大为虽然让长孙无忌吃了几次鳖,但从整个大局来说,苏大为却是一招闲子。

    长孙无忌最大的压力和威胁,还是来自于天子李治。

    哪有空去盯着苏大为。

    从已知的事往回推,废王立武是在十月,开始露出征兆是在六月,苏大为是在四月左右随军出征的。

    而像废后这种大事,自然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只怕在上次安定思公主的巫咒案后,李治和武媚娘便在运作此事了。

    那么,李治和武媚娘把苏大为这个时候调出来,究竟有何目地?

    总不能是没事随便把苏大为调到军里玩一圈吧。

    苏大为之前没有多想,现在经安文生提醒,心中不由生出疑惑。

    “阿姊说过,想让我在军中历练一番。”

    安文生抚掌道:“这应该是目地之一,至于其它的,我也猜不到,但我想武后肯定是对你此次参军,寄予厚望的。

    阿弥,像这样大战的机会不多,只是完成正常的任务是不够的,我想,你可能需要更积极一些,挣些足以夸耀的功勋。

    这是你日后的本钱。”

    安文生的话,令苏大为陷入深思。

    类似的话,之前好像听过。

    对了,尉迟恭和苏定方,之前在与自己单独聊天时,都提点过,军功。

    男儿要立了军功,除非谋逆之罪,没人动得了。

    便是天子,没有足够的理由,也不能擅动有军功的将军。

    大唐毕竟是以武立国,特别重视军功。

    “我懂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多挣些军功。”

    “现在苏定方是你在军中的靠山,大总管程知节也不会过份约束你,只有王文度那边需要留意。”

    “嗯?”

    “王文度是陛下的人,但你却不是,你是武后的人。”

    安文生想了想道:“虽然武后与陛下为一体,但我感觉得出来,你还不是陛下信重的心腹。

    所以在此次上,如果是王文度的事,你不要与他正面起冲突,相反,还要表示足够的尊重,因为他背后是陛下。

    在不影响王文度使命的前提下,我相信他也不会为难你。

    如此,你便可以军中展开手脚了。”

    安文生说得很细。

    几乎把其中的关窍全都一一掰开了揉碎了,去说给苏大为听。

    各方的利益,自己的位置。

    苏大为听得很认真。

    听他提起王文度,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早晨,遇到王文度巡营时,这位唐军副总管还曾特意与自己交谈了一会。

    当时不解,现在想想,也许……

    那是王文度向自己发出的“善意”。

    越想,就越觉得可能。

    不然堂堂副总管,有必要对一个唐军斥候营的队正单独说那么多?

    大营里几万人呢,又不见他对别人这样。

    这家伙平日里表现出来,清高得很。

    现在回想起来,当日的潜台词分明是:“我知道你是武后的人,哎,咱可是陛下的人,一家人,一家人……跟你交个底,这次咱们对付的敌人,不是什么西突厥可汗,西突厥那些完犊子的玩意,不算啥。

    最重要的是,把陛下和武后想办的事给办了,你可明白?”

    苏大为抬头看着帐蓬顶,把王文度的意思脑补了一番。

    他感觉,就算不是百分百正确,也应该相差不远了。

    “你们这些家族出来的,心思太重,这样想事情,好累啊……”

    “对啊。”

    安文生两手一摊:“现在你知道为何我不愿为官了吧?不是这次的事,我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出了事,我便没法子,一定得尽到为人的本份。”

    “理解,我真的理解你,比起来,你可能会比较羡慕我这种生活,没有家族便没有多的掣肘。”

    “滚!”安文生一口气堵住。

    就在这时,帐帘突然掀开,一个兴奋的声音大声道:“阿弥,你怎么躲在这里,我正有事找你,呃……”

    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这里有人,一时不由噎住。

    苏大为转头看去,一眼看到阿史那道真手里捧着本被翻得稀烂的书,正一脸尴尬:“你有客人啊?我这……”

    “没事,这是我兄弟,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苏大为站起身,向阿史那道真一指:“这位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阿史那道真,现为我斥候营里的队正。”

    安文生原本大喇喇的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的眼睛毒,一眼扫过去便知来的是个低品级的斥候队正,在唐军中属于基层的基层。

    安家本身便是武勋,对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自是不用太在意。

    不过等苏大为一报家门,立刻收起了轻漫之意,整了整衣冠,起身行了一礼:“原来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在下安文生,是安……”

    不等苏大为介绍,他便自报家门了。

    阿史那道真听完,不由面色一正,肃然起敬:“原来是安将军家的公子,失敬了。”

    “都是将门,无须多礼,坐下聊。”

    苏大为招呼阿史那道真在小几前坐下,见阿史那道真眼睛直瞥桌上的空酒壶,不由笑道:“文生与我在长安是生死之交,这次专程来看我,所以我把我那份酒拿出来招待,对了,你的酒呢,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啊。”

    对啊,一起快活啊。

    反正我是没酒了,阿史那道真你既然赶上了,没说的,把你那份酒拿出来吧。

    这话让阿史那道真傻眼了。

    他挠了挠头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的酒早喝完了。”

    说完,似乎感觉没面子,拍案而起道:“你们等等,我去去就来。”

第六十九章 论战(四)

    阿史那道真起身跑到帐外,大声喊:“赵胡儿,赵胡儿,死哪去了?”

    安文生压低声音,冲苏大为道:“新交的朋友?”

    “对,这次在军中认识的,之前狼卫不是杀了我们两个斥候吗,我跟阿史那道真带了一伙人去追,总算把这队狼卫灭了干净。”

    他说得轻松,不过安文生熟知军中之事,知道其中的凶险。

    这里可是突厥人的主场,能将一伙狼卫全部留下,不容易。

    “此人倒是直率,不过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怎么会从斥候队正干起?”

    “听他自己说是脾气太暴,把上官给打了,被阿史那社尔将军一脚踢到军中来,从最小的斥候干起,他现在升到队正,已经算是不错了。”

    安文生点点头,心下了然。

    “他这本是什么书?”

    安文生一眼瞧见刚才阿史那道真丢下的那本破书。

    不是夸张,是真的破。

    那种旧到发黄,书页都被翻烂了的样子。

    苏大为也有些好奇,从桌旁捡起了翻了翻,好半天才找到残破的封皮。

    就剩半张纸片了。

    “国志……寿陈。”

    “是三国志吧,陈寿写的?”

    安文生道。

    苏大为恍然大悟:“是了,一定是。”

    阿史那道真这小子,似乎对三国志是有研究过的,上次追阿史那沙毕的时候,在金山故道里,他还提起过博望坡。

    端的是好一张乌鸦嘴。

    尼玛,冰天雪地里,谁能把这环境和火烧博望坡联系起来。

    脚下踩的都是雪啊,雪!

    就算是丢两捆柴只怕也是烧不起来吧。

    谁特么知道,突厥人居然准备了黑火油。

    若非苏大为反应快,阿史那道真上次就要变烤猪了。

    “三国志是不错的,里面除了蜀国无史,记录简陋以外,魏国和吴国史,都值得研究一番,其中多有谋略和军事,可供学习。”

    “是哦,对了,蜀国为什么没修史?老安你知道吗?”

    “你当我万能啊,我怎么会知道蜀国那些人怎么想的。”

    “好吧。”

    苏大为耸耸肩。

    在他眼里,基本把安文生等同于小叮铛了,只要想到的问题,安文生就没有解答不出来的,堪称大唐版百科全书。

    当然,这可能也跟他随着袁守诚东奔西走,见多识广有关。

    两人正在聊着,就见帘帐掀开,阿史那道真又兴冲冲的钻了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赵胡儿和另两名斥候。

    一行人进来,手脚麻利的把桌子给清理了,重新摆上酒菜。

    酒有三壶,菜六碟,其中居然还有白切羊肉。

    “难得有朋友从远方来,阿弥是我的兄弟,我跟他过命的交情,嗯,你猜的没错,是我救了阿弥的命,若不是我教阿弥射箭,他那一投枪不会那么准,所以……”

    没等阿史那道真口若悬河的吹完牛,苏大为扬手一个爆栗敲他脑袋上。

    “我……恶贼,给人留点面子!”

    阿史那道真捂头怒道。

    “都是自家兄弟,吹什么牛皮呢,喝酒喝酒。”

    苏大为瞪他一眼。

    阿史那真似乎有些怕苏大为,顿时怂了。

    没法子,军中就认军功。

    苏大为可是实打实的军功立下来,又是他的顶头现管的。

    阿史那道真心里连自己阿耶阿史那社尔都没怕过,却唯独在苏大为面前,气弱了几分。

    他无奈的揉了揉脑袋,心说阿弥这下手真黑,头上都肿了。

    眼角一瞥,看到赵胡儿和另两名斥候正在角落里偷笑,顿时恼羞成怒:“都出去,你们没事做吗?还蹲在这里做甚?滚出去!”

    “是。”

    赵胡儿不敢争辩,忙向苏大为他们行了个礼,带着人退了出去。

    帐里只剩下苏大为、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三人。

    阿史那道真为人率直,虽然有些话唠,不过为人着实不话。

    听说是苏大为的朋友,那自然要给足面子。

    而安文生,知道阿史那道真的根脚,又是苏大为在军中结识的兄弟,也是有心结交。

    双方举起酒杯,先干了一杯。

    气氛甚是融洽。

    “对了道真,你方才说什么事找我?”

    提起这事,阿史那道真变得严肃起来,他左右看了看,从桌旁把那本翻得稀烂的《三国志》捡起,向苏大为道:“是这样的阿弥,我看此书有个不解之处,想向你请教。”

    “呃,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狡……咳咳,因为你懂兵法啊。”阿史那道真眼中有光,脸上写满了诚挚。

    我信你个鬼,你个突厥汉子坏得狠。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你看我的眼睛,写满了真诚是不是?”阿史那道真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直勾勾的盯着他道:“经过上次的行动,我觉得论兵法,没人比阿弥你更懂,所以不找你问,还能找谁。”

    “你少来,明明就是不敢去问苏将军吧,问我?嘿嘿,拿着《三国志》问我兵法?真是头一回见。”

    尼玛,这么说来,后世传说某金人手一本三国志学兵法,看来并非虚言啊。

    而且这都可以一直追溯到大唐了。

    这么想的话,觉得颇有些荒诞。

    就那什么……现实比小说更离奇。

    “道真,你觉得拿本《三国志》问兵法靠谱吗?”

    “当然。”

    阿史那道真扬起手里的《三国志》,那稀烂的封皮随着书页一起哗啦啦作响。

    “这可是我阿耶教我的,他说了,如果能把此书读懂,用兵一定差不了,还说太宗以前也爱看此书。”

    提起太宗,就没人敢不重视了。

    “阿弥,其实道真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书里,却实记了许多精妙之处,若能细细揣摩,定有收获。”安文生插话道。

    苏大为拍了拍脑袋,不再这事上纠结下去了,开口道:“你要问什么?”

    “哦,就是这个……”

    阿史那道真翻着书,哗啦啦响声里,找到他折起的一页摊开来,向苏大为展示。

    “你看这里,街亭之战马谡不依军令,因失街亭,被诸葛亮斩之。”

    “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

    迎着苏大为和安文生好奇的目光,阿史那道真侃侃而谈道:“马谡为诸葛孔明的参军,从军多年,应该说经验并不差。

    他明明是诸葛孔明的人,却为何按军令行事,不堵住要道,反倒跑到山上扎营,阿弥你说,这里面,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是几个意思?”

    苏大为听得有点懵。

    他虽然听过马谡失街亭的事,但这跟眼下唐军有什么关系?

    完全不明白阿史那道真的脑回路,提这个是啥意思。

    安文生在一旁若有所思道:“马谡原为诸葛亮的幕僚,一个被诸葛亮看做自己人做培养的谋士,在街亭之战却没有考虑到水源这么基础的问题,想来确实有些奇怪。

    连普通人都懂水源、粮道,乃是大军的生命线,马谡如果不是蠢人,不应该会犯这种错误。”

    能被诸葛亮看中的人,自然不可能是蠢。

    要说坏那就……

    除非诸葛亮眼瞎。

    可实际上诸葛亮乃蜀汉少有的文武全才,除了马谡这件事,也没听说他用人方面有什么错误。

    听安文生这么一说,苏大为一边跟他们俩碰了一杯,喝了口酒,感觉也来了几分兴趣。

    “街亭之战我记得是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吧?”

    “没错。”

    提起三国旧事,安文生侃侃而谈,便如掌上观纹。

    “当时诸葛孔明策反陇西三郡土人,靠着本地大族带路,进入了陇西。”说着,安文生沾了点水酒,在桌上划了几条线。

    “你们看,这便是诸葛进兵之路线,一路以赵云、邓芝为疑兵,走的是斜谷,以分魏军之势,从斜谷往前是斜谷道,而后便是陈仓故道,可通往散关或是陈仓。

    此为西汉开国时,张良献汉王之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指的就是这条路。”

    安文生点了点,接着道:“但是这条路,魏军不可能不防,所以只能为疑兵,硬打,便打成消耗战,蜀军从汉中出发,沿路多山,粮食转运困难,一但成消耗战,必然后勤吃紧,难以持久。”

    苏大为听了连连点头。

    阿史那道真则是眼前一亮,一脸惊喜的看向安文生,仿佛找到了知音。

    “第二路,便是诸葛孔明自己的主力,从阳平关往祁山进军,再往前便是天水,至于马谡军,则是沿着这条道继续往前,过天水,便是街亭,如果打通街亭,便是魏国的萧关,也是通往关中的重要门户。”

    停了一停,等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消化了一下信息,接着道:“我和师父曾经讨论过诸葛孔明的用兵,包括前后数次北伐。

    如果我们站在诸葛孔明的视角看,从汉中出发,无论是走斜谷,走子午谷,还是走陈仓,都会遇到同一个问题,就是被魏军迎头堵在山区,兵力施展不开,然后便是拚消耗。

    蜀国以一州之隅,想跟占据中原的曹魏拚消耗,那是下策。

    而且考虑粮道后勤问题,以上几条路都不是好的选项。

    西汉张良故计,已经不可复制。”

第七十章 北伐

    安文生的话停了下来。

    帐内一时安静。

    苏大为手里端着酒杯微微晃动,细细思考安文生所说的内容,推演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的战略。

    他本来倒也不是特别关注军事,只是眼下在军中,又初经了战阵,被安文生把话提起来,就免不了去多想一些。

    而阿史那道真则皱着眉头,时而摇头,时而攒拳,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文生吃了口羊肉,又喝了口酒,这才开口道:“道真还有什么难解之事吗?”

    “你方才说的大略我都懂,我看《三国志》里提到,马谡违亮令,失街亭被斩,有一些自己的想法。”阿史那道真舔了舔唇,两眼光芒闪动,显得跃跃欲试。

    “不妨说来听听。”安文生笑道:“看书必得有自己的思考,若看过不加思考,看过就忘,那便等于没看,你现在有想法是好事,对错先不论,只要在想,便是进了一步。”

    得了他的鼓励,阿史那真举起酒杯又放下,似是鼓起了勇气道:“街亭那边地形,我查过地图,倒是十分开阔,两边有山,北边陡峭,南边是个土丘,地势要缓一些。

    有人说马谡率军上山,不听王平之劝,是为了占据地利,上山后,魏军援军若是不拔除马谡军,便会被威胁后路,若是攻击,便是魏军仰攻,而蜀军向下俯冲,事半功倍。”

    停了一停,阿史那道真加重语气道:“我以为,此乃腐儒之见。”

    “何以见得?”

    “你看啊,假如你我站在马谡的位置,丞相命我们守住街亭,抵挡住魏军援兵,我先猜街亭这里应该是城池残破,或者就没有可堪防御之用的城墙,如果在平地上,蜀军皆山地步卒,而魏军以骑兵为主,正面对决,蜀军很难抵挡。

    而上山,占据山势,确实能将魏军优势降到最低,将蜀军优势放大。

    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为何蜀军会被断水,做为蜀军主将的马谡,跟随诸葛孔明多年,不会是无智之人。

    除非他突然发疯。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是什么?”

    苏大为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忍不住发问。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口,将一杯酒饮尽,乘着酒兴道:“我的推论有三点,第一点,街亭主道上无险可守,无城可依,做为步兵,难当魏骑军冲击,所以不得不上山。

    第二点,若是上山,假设马谡思路正常,不可能不考虑补给和水源,我查过地图,山上无水,不知能否掘井,这个暂且不论,要想喝水,就得下山,山下附近有两条河。

    马谡上山时不会不想取水的问题。

    所以,我得出推论,就是,上山是迫于无奈,不得不上山。

    为何?

    因为平地上守不住。

    为何守不住?

    因为没有城防,没有城防步军挡骑兵就是个死。”

    阿史那道真用力一拍桌面:“但这里面还有个问题。”

    “别卖关子了,快说。”

    苏大为催促道。

    “就算没有城防,但步兵还可以修工事,木栏,拒马,陷马坑,土墙,总之,并不是无法可想。

    但是这一切,从结果来看,蜀军似乎并没有做。

    要么,就是魏军来得太快,蜀军根本没有完成自己的防御工事。

    要么,便是修了防御工事,也难挡张郃的骑兵冲击,被迫移军上山。”

    阿史那道真满面红光的道:“这就是我从《三国志》蜀汉篇里,看马谡失街亭这一节想到的,阿弥,你说我想的有没有道理,其实马谡挺冤的。”

    “有道理。”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向阿史那道真。

    虽然平时觉得阿史那道真有些太轻率,有些不靠谱,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但这一刻,苏大为觉得自己错了。

    这厮最多是情商不高,可绝不是笨蛋啊。

    刚才这番见解,便颇有些见地。

    很多史书上的记载的一些内容,看起来有些反智,颇不合理。

    但一些不合理之处,恰恰藏有许多秘密,如果依此反推,真能挖出不少东西来。

    似乎,眼前的阿史那道真,便无意摸到了这个门径。

    安文生在一旁抚掌笑道:“道真说的颇有些意趣,虽不中,亦不远矣。”

    “哎,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还有不对吗?”

    阿史那道真看看安文生,再看看苏大为。

    那意思是,我都把你捧成兵法高手了,怎么也得指点一二,来点干货吧。

    对此,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的把手一挥:“文生,你跟他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里闪过的是《神探狄仁杰》里那句经典的:元芳,你怎么看?

    看来当老大的身边是得有几个捧哏才行,不然显得有点跌份。

    安文生没多想,开口道:“其实马谡街亭之战,只是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中极小的一环,虽然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我来大略说一下蜀汉第一次北伐的战略……”

    魏明帝太和二年,蜀汉丞相诸葛亮用“暗渡陈仓”之计,布疑兵调动魏军主力固守斜谷。

    曹军中计后,诸葛亮亲帅六万大军猛攻祁山。

    魏其辖区的南安、天水、安定等地相继降蜀,此即陇西三郡。

    后来马谡街亭败绩,蜀军撤离汉中,魏军曹真率张郃等人又收复南安、天水、安定三郡。

    首先要说明一点,韩信“暗度陈仓”的战例不可复制。

    秦末汉初时,汉水流经整个汉中地区,韩信是靠陈仓水道运粮的。

    而后来汉中发生过一次地震,这次地震导致汉水断流,变成了不同流向的两条河。

    不仅如此,三国还处于小冰河时期,甚至东汉末年的饥荒、瘟疫都与这次冰河期相关,所以,三国比汉朝前几百年,都更缺水。

    陈仓水道变浅枯竭,诸葛孔明基本是没法指望水运运粮了。

    但要北伐,首要解决的便是粮道问题,此事不解决,北伐只是空谈。

    山区作战,对粮草和后勤的需求,以那时的生产力来说,几乎是地狱级别的。

    也因此,蜀军北伐的成本很高,而魏国防御的成本很低,只要拖住几个月,蜀军自然因为断粮而无法继续。

    所以诸葛亮数次北伐,都在试图解决山区运粮问题。

    如果选择天水替代汉中作为基地,从街亭沿张郃进军的路线反进军,只需几十公里就能达到河谷地带,如果急行军,两天就能进平原,彻底解决蜀军被堵在山区打消耗战的难题。

    到了那时,蜀军可以因粮于敌,还可以任意选择合适的战场。

    这样魏军就变得极其被动,防御难度大大增加。

    从距离来看,魏国如果要防御陇西,战线将会被拖长。

    比起防守陈仓、斜谷和子午谷,要多出几百公里。

    另外天水遭到蜀军袭击,消息要传回长安,路程也要多上一倍。

    诸葛孔明的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便是打个时间差。

    先故布疑兵,将魏军主力调往斜谷、子午谷一线,然后主力迅速突进天水,趁魏军反应不及,迅速拿天下水等陇西三郡。

    然后尽快解决三郡中魏军的据点,拔除魏军势力,实现对三郡的全面掌控,随后整合三郡的资源,做为前进基地,为蜀军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方为长久之计。

    尽管如此,诸葛亮进攻天水仍是地狱级别难度。

    这条路线,对魏军远,对蜀军则意味着要跋涉几百公里的山路,更远。

    时间极度紧张。

    所以诸葛亮第一次北伐要想成功,是建立在成功策反了三郡当地豪强,有内应带路的基础上。

    诸葛孔明的计划里,应该是赶在魏军援军赶到前,扫平陇西三郡,然后布防街亭,在街亭与魏国援军打一次阵地战。

    将援军打退,其后依托地利建城。

    新建之城,便是第二次北伐的.asxs.。

    从此处出发,十天就可以抵达长安城下。

    解决粮食问题,打下一个前进基地,为第二次北伐做准备,这才是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的战略意图。

    但是,结果这次未能成功。

    根本原因,是因为此时蜀汉已经丢了荆州,无法像诸葛亮《隆中对》里计划的一样,从荆州出兵牵制。

    魏国只用防着陇西一面,应对起来,更加容易。

    蜀军唯一的机会,便是占住陇西,在街亭建起一座新的城防,依托此城,蜀军可以继续向西,进入凉州。

    蜀国缺马,北方平原作战不可能不靠骑兵,占据雍凉才可以组建骑军,然后反攻长安。

    总体来说,魏国是被诸葛孔明前期一系列迷踪拳给迷惑了,误以为蜀军不会打陇西的主意,所以在陇西之地军力相对薄弱。

    因为从纸面上看,蜀军靠两条腿翻山跃岭去天水,怎么都要比靠马赶路的魏军吃力。

    中间随时可能会断绝后勤补给。

    而诸葛亮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他暗中已经策反了陇西三郡当地一些豪强。

    这就是双方在博弈,诸葛亮暗中藏了一手王炸。

    史书记载“三郡望风而降”,这里指的是当地世家大族投靠了蜀军,而不是魏国留在当地的军队和官员。

    有了世家大族的投诚,蜀军才可能在陇西取得粮食补给,才有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如果不把陇西三郡掌握在魏军手里的城池给拔除,那么诸葛亮一转身,魏军就会来一次地方上的势力清洗,继而断掉蜀军的后勤补给。

    所以诸葛亮必须在彻底搞定三郡魏军势力后,才能进军街亭。

    在此之前,派马谡带上蜀军三分之一的人马先前往街亭,便是做蜀军之盾,牢牢守住街亭这个门户。

    “蜀汉丞相第一次北伐的战略,是极高明的,但可惜,他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用错了马谡?”

    “当然不是。”安文生微微一笑,一派智者谋士的风度。

第七十一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等等,你先别说,让我猜一下。”

    阿史那道真摆摆手,然后眉心揪成一团。

    从苏大为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侧脸。

    这货高鼻深目,皮肤又白,要放到后世,妥妥是一个少女杀手级别的存在。

    不过在此时,长得帅气,却无多大用处。

    在军中最看中的还是军功。

    阿史那道真自从被阿史那社尔踢到军里中斥候营后,倒是立志要创一番事业,研究用兵之道,分外用功。

    “先从陈仓和子午谷、斜谷道这边为疑兵,没问题啊?”

    阿史那道真两眼出神的看着虚空,仿佛在神游。

    灰蓝色的眼睛里,眼神有些失焦。

    “主力打陇西三郡,也没问题,毕竟蜀军得解决运粮问题,必须因粮于敌,陈仓那边没办法打通,只能明打陈仓,暗取三郡。”

    说着,他想了想又道:“街亭是三郡的门户,要想守住三郡,将三郡势力完成整合,就必须将魏军拒于门外,所以街亭必守,绝不可失。”

    他抬头看向安文生,目光有些茫然:“街亭一丢,魏军便能源源不断的涌入陇西三郡,如此一来,变成蜀军与魏军争夺三郡的局面。

    动荡之中,蜀中无法再完成整合资源,提供军中补给的战略,不得不被迫撤出战场,以免被全歼。

    这……

    诸葛孔明的布局,除了失去街亭这个意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

    苏大为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再次刷新对阿史那道真的认识。

    没想到他还真的很熟悉军略之事。

    其实这次加入征西军中,能得到机会与当世一流的名将,如苏定方,如程知节,私下里交流,而且可以从西突厥的动作,以及唐军的反应推出很多东西。

    就像是现在听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去推演蜀汉诸葛孔明的北伐之战。

    从这些事件后,能琢磨出当世名将的用兵思路,知道来龙去脉。

    苏大为自觉收获颇丰。

    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区别,不是形体,而是大脑的思维模式。

    高手与低手之间,也就是思想与心态的差别。

    除此之外,大家都是人,真无甚大的分别。

    安文生此时放下酒杯道:“没想到道真你能想到这一步,寥寥数语便将孔明北伐之策给说清楚了,相当不错。不过我这里要说的,是诸葛孔明的失误之处。

    你方才的思路,说的是蜀军的战略和动作,这点没有错。

    但凡战,不光要算己,还要算敌。

    孔明第一次北伐之策,有几个先决条件,第一点,是陇西三郡有世家大族投靠,有人做内应。

    第二点,魏军确实被蜀军疑军所迷惑,判断失误,贻误战机。

    第三点,街亭方向能将魏军援兵挡住。”

    安文生伸出三个指头,接着摇头道:“在我看来,这三者,是支持诸葛孔明北伐的信心,却也是他这次行动的败笔。”

    苏大为听得入神,此时忍不住道:“文生,孔明这三条怎么失败了?三郡大族不是望风而降吗?”

    阿史那道真也一脸期待的看过来。

    安文生举杯喝了一口酒,稍微酝酿了一下,这才不慌不忙的道:“第一点,陇西三郡地方豪强确实投靠了蜀军,这也是诸葛孔明敢行险,实行此战略的原因。

    但是陇西三郡势力错综复杂,除了地方豪强,还有魏国的势力,以及一些蛮族。

    就算是地方豪强,也非铁板一块。

    蜀军进军天水,只有一部份地方豪强的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还需要占据绝对的优势,尽快稳定局面,整合资源,将主力从三郡抽调出来,去堵住街亭,支援马谡。

    从结果倒推来看,这一条,孔明没有做到。”

    安文生摇了摇手指:“此为第一失。”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仔细想想,均表示认同。

    安文生接着道:“再说第二条,就是蜀军赵云和邓芝这一支疑兵。其实疑兵要想成功,最重要的便是以假做真,最好真到自己人都信了,那魏军也便瞒过了。

    但是赵云和邓芝这一路,完成的并不算成功。

    魏军很快发现蜀军虚实,并进一步推出赵云这一路只是偏师,这便造成了魏军的战略调整,加快了向陇西方向的军力投送。

    所以疑兵这一路,没有起到尽量拖延魏军时间的目地,可以算是第二失。”

    苏大为看看安文生,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说,安文生确实是博学多才,对四百年前三国的军略之事,都可以信手拈来,而且分析入理。

    阿史那道真此时看安文生的眼神又有些不同,那有些像是后世小迷弟看到学霸的兴奋。

    “最后是第三条,便是街亭方向,必须将魏军的援兵挡在外面。但是马谡没能做到,魏军援兵进入陇西三郡,则宣告诸葛孔明的图谋彻底落空。

    战乱中的陇西无法再替蜀中提供稳定的后方和补给。

    因此,街亭之后,蜀军便主动退却,第一次北伐随之结束。”

    安文生说得口渴了,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若有所思的苏大为和看着自己,两眼发亮的阿史那道真道:“这便是我认为的诸葛孔明失误之处。

    他的战略没有大的问题,但在具体执行层面上,却出了失误。

    无论是斜谷方向的赵云,还是街亭方向的马谡,都未能完成任务。

    包括他自己,也没能率主力及时平定陇西,才有此败。”

    “假如,假如马谡这次能挡住魏军援军,是否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苏大为开口问。

    他心里对诸葛孔明的北伐之战,也起了不小兴趣,思路顺着往下推,起了一个疑问。

    如果马马谡挡住了魏军,那诸葛亮不是就有时间去收拾局面?

    假如平定了陇西各地,蜀军不就可以将魏军挡在街亭之外?

    那么,关键点,还是在马谡和街亭之战上。

    “阿弥,你这一问,就是不了解诸葛孔明的战略布局了。”

    “怎么说?”

    “第一次北伐的关键在于拖延魏军支援的时间,利用时间差完成对陇西的占领和资源整合,以此做为蜀军的立足点。

    往陇西进军是为了拖长魏军的支援距离,反应时间;派赵云出斜谷是为了迷惑魏军和分魏军之势,魏军大将军曹真带着主力跑去斜谷了,便被赵云给拖在斜谷,无法对陇西做出支援。

    而最后马谡去街亭守住路口,实际上已经是阻挡魏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守街亭的作用仅是整个战略计划的一小部份。

    一但魏国反应过来,将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赶往街亭。

    除非诸葛孔明亲自率蜀军主力坐镇,还有一线生机。

    马谡那个时候,那个位置,换谁去都挡不住魏军。

    就算挡住第一次援军,后续还有更多的魏军会赶来。

    这个计划,从魏国发现陇西有变,到出军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是失败了。”

    苏大为还在琢磨,阿史那道真却是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知己啊,你这一说,道破了我心中的疑惑,我就说马谡死得挺冤的吧,他那位置,换谁去都不行。”

    “那也未必。”

    苏大为插口道:“如果关羽或者张飞在,或许结果会不一样。”

    “阿弥,别说关张二将了,蜀汉昭烈帝在夷陵大败,损兵数十万,蜀国的人力物力,为之一空,将星凋零啊。

    那个时候,若不是有诸葛孔明呕心沥血稳住局面,蜀汉弄不好当时就亡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等稳定住蜀汉内部的局面,诸葛孔明手里其实可用的人着实不多。

    就算马谡也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水平不算差了。”

    停了一停,安文生接着道:“对上魏军张郃这等名将,蜀国不是关、张二将那种,换谁根本也挡不住。

    说到底,诸葛孔明之失,倒也不是战略上有问题,实在是昭烈帝在夷陵败得太惨,一次输光了家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孔明手里掌握的资源有限,打到那个样子,已经是蜀汉的极限了。

    败局,早从夷陵战后便注定了。

    失了荆州,隆中对的战略无法实行,以一州对抗中原,还能苟安数十年,已经是异数。”

    苏大为忍不住鼓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安文生摸着下巴,腆着肚子,仰首望天,一副高人做派。

    可惜表情出卖了他。

    阿史那道真激动的道:“以前我跟人讨论兵法,从来没有像你讲的这么深入浅出的,简直是七进七出,你真厉害,我有个不情之情,能否跟着你学习兵法。”

    “唉,我对军法其实只是略懂。”

    安文生随意的挥挥手,脸上却是笑容微妙。

    分明是在说:在多夸夸,没事,我经得起夸。

    “文生你个装逼的恶贼!”

    苏大为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就在此时,听到帐外有人急呼:“苏营正,出事了!”

第七十二章 后勤

    跟着传令兵大步向中军行辕赶去,苏大为暗自心里嘀咕,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传令兵并没有明说,他也只能胡乱猜测,是否跟长安发生的政治事件有关?又或者,突厥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没听到消息啊。

    他身为斥候营的副营正,对唐军中各类情报和消息都敏锐无比。

    最近几天风平浪静,除了长安来的史者,并没有任何异常。

    百思不得其解,决定暂时放下疑问,一会到了大总管的营帐自然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又飘到方才与安文生、阿史那道真谈的“街亭之战”上。

    先头在听的时候,没觉得如何。

    但现在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倒让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蜀与魏之间,魏强而蜀弱,魏雄踞中原,胁天子以令诸侯,而蜀汉不过区区一州之地,对抗曹魏。

    结果居然是弱小的蜀汉不断发起进攻,而强大的魏国,却处于战略防守。

    这和普通人的认知是完全相反的。

    一般人或许会认为,只有强者才会出击,弱者只能自守。

    此为一处疑点。

    另外,明明蜀国山道难行,距离陇西三郡更远,而且粮食转运困难。

    结果蜀国诸葛亮没有选更近的斜谷和陈仓,而是率兵长途奔袭三郡。

    陇西三郡距离魏国长安,快马十日可达,蜀军翻山跃岭去陇西要多久?

    强行军也得二十来天吧。

    这又是一处违反常识的行为。

    此外,战争开始时,蜀国是攻,魏国是守。

    可结果蜀国攻入陇西三郡后,局面又变成了蜀国要守街亭,守三郡,成为守方。

    原本做为防守一方的曹魏,却变成主动出击,成为攻方。

    攻守之势易形了。

    这两者之间的强弱、攻守,是动态的,是变化的,仔细揣摩的话,会得到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

    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反者道之动。”

    这是《道德经》里的第四十章。

    即“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意思是说,循环往复的运动变化,是道的运动,道的作用是微妙、柔弱的。

    老子看到和揭示出诸如长短、高下、美丑、难易、有无、前后、祸福、刚柔、损益、强弱、大小、生死、智愚、胜败、巧拙、轻重、进退、攻守、荣辱等一系列矛盾。

    并认为这些矛盾都是“对立统一”的,任何一方面都不能孤立存在,而须相互依存、互为前提。

    即书中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诸葛孔明本身属于道家一脉。

    据传他从黄承彦处习得八阵图,并将之引入兵法中。

    苏大为也是方才灵光一闪才想到,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的用兵,正好体现了道德经里的这番话。

    所谓阴阳相生,强弱转化。

    用兵书上的话来说,就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势利导。

    苏大为点点头,将这个想法记在心里。

    同样是诸葛孔明北伐之战,安文生是信手拈来,纵横四百余年,说起历史战例,如数家珍。

    并且从战略入手,眼光格局可见一斑。

    阿史那道真,从人心和情理入手去解读此事,有自己的体会和想法。

    刚才一番谈天说地,得到启发最大的,其实是苏大为。

    安文生讲的是战略,格局。

    阿史那道真领悟到的是用兵方略和手段。

    而苏大为,他悟到的是规律,是道。

    原本就对道家思想有一定了解,听了蜀汉北伐之战,隐隐间,似乎对道的运用,又精进一层。

    “营正,到了。”

    传令兵这时喊了一声,然后大声向亲兵通传。

    停了片刻,中军大帐内响起程知节的声音:“进来吧。”

    亲兵伸手拉起帘幕,苏大为一低头,走了进去。

    眼前光线一暗。

    虽然已是四月,但草原上依旧寒冷。

    帐中生着火,橘红色的火光将帐中众人的面脸照得有些红润。

    苏大为一眼看到大总管程知节正背负双手,站在一副挂起的硕大地图前。

    这地图自然是金山山脉及西突厥势力的地形图。

    悬于帐中,供将军们了解地形,制定战略时用。

    除了程知节,副总管王文度,还有前总管苏定方,都在帐中。

    看到苏大为时,几人表情各不相同。

    程知节的神情有一些疲倦,这在他的身上是极少见到的。

    抬眼看到苏大为,他点点头,说了声:“来了?”

    苏大为忙叉手行礼:“参见大总管,副总管,前总管。”

    “一边站着,一会有话交待你。”

    “是。”

    苏大为便走到一旁,挨着同样站在帐蓬一角的苏庆节并肩站立。

    “狮子,出了什么事?”

    “我也才来一会。”

    苏庆节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好像是我们的粮被劫了。”

    苏大为心里一惊,低呼:“怎么会!”

    他这声音未免大了一点,引得程知节回头看了一眼。

    苏大为忙闭嘴,眼观鼻,鼻观心。

    却见副总管王文度微微侧脸向着他颔首,嘴角翘起,带着一丝笑意。

    这笑容,不像是上级对下属,反而透着一种暧昧难明的亲近之意。

    苏大为脑了一转,心中暗道,大概是长安使者来之后,王文度清楚李治已经掌握大局,现在是铁了心抱紧李治大腿,所以看自己也“分外顺眼”?

    毕竟,在外人看苏大为是武皇后的人。

    在王文度看来……

    也算是自己人。

    苏大为没有多想,他瞥了一眼苏庆节,见身边的狮子也不敢再多话,只好把想问的问题忍住。

    自己在心里想:上次狼卫虽然偷去了王文度的一封密信,纵然这信真的落入西突厥之手,可大总管他们已经知晓,应该会有所防备。

    这种情况下,后勤粮草还能被突厥人给劫了?

    他仔细一想,从里面似乎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照常理来说,不可能,除非,唐军之中还有突厥人的奸细?

    而且这人职位一定不低,否则不可能知道改动过的后勤路线。

    此人会是谁?

    苏大为眉头微皱,看着三位总管,代表唐军征西军核心的三人,在地图前低声交谈着。

    而且似乎在争论些什么。

    程知节的语气甚急。

    王文度不紧不慢。

    反倒是苏定方,一直沉默着,盯着地图不说话。

    苏大为的目光,也就随之落在地图上。

    地图上只标示着山川、河谷,用线条描出轮廓。

    比起后世的地图,大唐如今用的军用地图,可谓是简陋至极。

    在西突厥的势力范围,画着小旗,代表着敌人。

    至于唐军这边,大营的位置用不同颜色标着小旗,代表唐军大营。

    而粮道,则不会在地图上标出来。

    真正的路线,只藏于大总管等廖廖几人的心里。

    说起唐军的后勤,就不得不提到唐军对周边各国的策略。

    ——即羁縻之策。

    以传统农业国的生产力来说,要想打到周边这么远,并且一直压服四夷,保持稳定的环境,对国家无疑是沉重的负担,弄不好便会伤筋动骨,甚至有覆亡之险。

    前有汉武帝打匈奴,打得中原十室九空,不得不下罪己诏,离国家衰亡只差一步之险。

    后有隋炀帝征高句丽,把自己活活征断气。

    这都是前车之鉴。

    那么大唐是如何做的?

    从大唐立国开始,对内扫荡群雄,对外灭东突厥,打高句丽,打吐蕃,打西域诸国,可以说是武功赫赫,有不服者,大唐天兵教你们重新做人。

    在这种高强度的用兵下,国家并没有出现太重的负担,老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究竟如何做到的?

    答案便是“羁縻”二字。

    即通过强大的武力,把大唐周边区域性的强国打伤,甚至是灭掉,消除掉对大唐的威胁,同时将当地铁板一块的势力,打成散沙,形成星罗棋布,犬牙交错的小国、部落。

    这些小国,因畏惧大唐的武力,甚至是羡慕强者,自然便会投入大唐的怀抱,自愿上表称臣,做大唐的蕃属。

    和后世所谓天朝上国,四方来朝不同。

    在这个时代,做大唐的小弟,是要承担承任的。

    这具体便要提到大唐的“羁縻”之策了。

    首先,因为地方原本最强的势力被打散了,各族,各小国、部落便多了。

    这些小国一多,被做为强势的宗主国,大唐自然可以施展平衡手段,左右缝源,居中调停,以最小的代价,维持住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大唐并不需要在当地投入太多兵力,设一个都护府,或者像安西四镇一样,在唐初期其实就相当于哨所和观察站一般的存在,并无大量的驻军。

    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大使馆。

    那么点人手,如果兵乱,根本没有力量去平息,主要的职能,还是在平时维持住地方的平衡,不使一家独大。

    这样做的好处有二。

    第一,大唐不用大量驻军,也就省去了无数的钱粮。

    否则大唐再富,也无法支撑在遥远疆域的长期大量驻军。

    这都是烧钱的玩意,大唐不干。

    其次,因为只留有少量的人手,除了在平日里平衡各族和小国的势力,还有着收集情报的职能,为朝廷的决策提供情报支撑。

    然后因为驻留的人手少,万一地方上乱起来,把这些唐军据点拔除了,对大唐来说,也是不痛不痒。

    你拔了我还可以再建,根本不花多少钱。

    人手也不会损失多少。

    所以在武周时期,大唐与吐蕃争西域时,安息四镇才会旋起旋灭。

    你拆了我再建,交错而行。

    一直到后来大唐派了数万人镇守,这种事便不再发生了。

    在大唐真正派大军镇守西域之前。

    功能类似前哨站一样的安息四镇,还有都护府是如何平定地方的?

    第一点,像都护府是有一些军队的,而安西四镇虽然没什么兵马,但是可以借兵。

    向谁借?

    自然是向周边那些臣服于大唐的小国借。

    当年王玄策是怎么灭掉中天竺的?

    借兵啊。

    借吐蕃兵,借勃尼兵,东拚西凑一些咸鱼兵,便把中天竺灭了。

    大唐一分钱不花,这性价比,高到爆好么。

第七十三章 敌可往,吾亦可往

    所以在大唐羁縻之策中,除了玩左右平衡的手段。

    那些大唐的蕃属国,还得担负向大唐提供仆从军的责任。

    做为宗主国,大唐征调蕃属国的军马,是不用花钱的。

    不但不用花钱,蕃属还得提供粮草、后勤、情报,等等一切便利。

    也就是说,老大要打仗,小弟要提供人力、物力、财力、粮草。

    老大的军费,小弟们给包圆了。

    是不是有种熟悉感?

    历史是个圈,千百年后,后世宗主国玩的也还是大唐这一套。

    这便是大唐能对四周频繁用兵,还不伤国本的原因。

    大唐做为宗主,天然便能借用小弟的钱和人,去办自己的事。

    不过凡事有正反两面,既享受好处,当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权力是对等的。

    不然宗主国的小弟怎么肯乖乖出钱出人,如此听话?

    人家又不是傻。

    做为宗主,大唐的责任就是维护四夷的秩序,协调各地的势力,保护蕃属国的安全和利益。

    比如高句丽、百济和新罗,此时名义上都是向大唐朝贡的,也都是大唐的蕃属。

    但高句丽和百济联手起来胖揍新罗,新罗被打得一直吐血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体现宗主国的作用了。

    新罗人会向大唐求助。

    大唐会居中调停,命高句丽和百济不许再打新罗。

    “你们两个,住手,新罗是我的小弟,你们也是,都是一家人,打什么打,大家有意见可以坐下来一起谈嘛,我们要以德服人。”

    如果高句丽和百济乖乖听话,那么到这一步基本结束。

    当然大唐还会下旨训示两国几句,帮新罗挽回点面子。

    可一但高句丽和百济不听,还要继续打,怎么办?

    这时候便是武力干预了。

    大唐会出兵惩戒不听宗主号令,破坏区域和平的国家。

    这就是先礼后兵。

    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

    所以此时大唐征西军来到燕然都护府的地盘,钱粮从哪里来?

    不可能全都靠长安一路转运。

    那样十斗粮到这里,大概只剩三斗,路上人吃马嚼,运粮队也要吃东西的。

    所以,除了自带少量粮草,大部份的后勤,现在转由地方提供。

    也就是大唐的蕃属,在这片草原听命于大唐的各族部落。

    由燕然都护府筹集好了,派人送往唐军大营。

    燕然都护府本身可没有粮草,都护府驻军吃的,也都是当地部族提供的。

    这就叫“就食于敌”。

    最早是由大汉冠军侯霍去病玩出来的。

    不过现时大唐的手腕比大汉还要高明几分,自然不需要那么粗暴,给各蕃属部落许诺一些好处,人家家乖乖就把粮食送来了,还出仆从兵,一起参与对西突厥的作战。

    许诺的好处便是,大唐如果胜利了,可允许参与的仆从兵有限度的劫掠。

    这便是实打实的好处。

    如果大唐是草原的狮子,这些仆从部落便是跟随王者,去啄食猎物尸体的秃鹫。

    没有大唐,他们没有对西突厥的胆量和实力。

    可有了大唐这个宗主,一切便都不同了,宗主吃肉,仆从喝汤。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唐赫赫武功之上。

    攻必克,战必取。

    “粮道的问题必须解决,现在问题还不大,但如果再出现这样的事,只怕会动摇军心。”

    程知节扫过王文度,目光投向苏定方:“定方怎么看?”

    苏大为和身边苏庆节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定方身上。

    苏庆节是担心,苏大为则是好奇。

    这位历史上记载的,自李靖后新一代大唐军神,对粮草被劫掠有何看法。

    沉默了片刻,苏定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程知节,而是转向苏庆节和苏大为:“斥候营,最近有何异常?”

    苏庆节上前半步,虽然是对着自己的父亲,却也不敢怠慢,叉手道:“回总管,最近没有突厥人的异常动向。”

    “唐军的后勤,其运送路线,只有我和大总管廖廖几人知道,暂且排除我们这边泄露的可能。”苏定方打仗虽然以疾如烈火而闻名,但他平时为人其实却很慎重,话不多,但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如今已经开春,不排除突厥人已经派出大量游骑袭我后方的可能,此乃汉武帝时冠军侯故计。”

    冠军侯自然便是霍去病。

    当时大汉派大军出漠北,想要寻找匈奴人的主力,要是能摸到匈奴人的王庭就更好了。

    可惜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广袤的草原上,常常千里都缈无人烟。

    古时候又没有卫星定位,要想找到匈奴人,就如同大海捞针。

    霍去病的法子,很残酷,但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没有受中原儒家思想的束缚,行事更像是匈奴人。

    除了第一次出征用了张骞做向导外,其后几次,都是迅速突进,大穿插,绕到匈奴人的大后方。

    然后怎么做?

    简单。

    寻找水源,水草丰盛之地。

    匈奴的军队可以到处跑,但他们的部落,那么多牛羊,总不能跟着到处跑吧。

    必然要依水草放牧。

    霍去病正是凭着此点,潜入敌后,就食于敌,再加之铁血杀戳。

    在匈奴人后方大肆破坏,夷平部落,杀光牛羊,以此来削弱匈奴人的战争潜力。

    而且每次抢掠,总会故意放几个部落里的人逃走。

    逃走的人能去哪?

    必然是去寻匈奴的主力,去报讯和求支援。

    霍去病悄悄派精于藏匿之人跟于其后,大军随后掩杀。

    这便是他能在草原中屡屡找到匈奴人主力的办法。

    说起来简单,但其中有无数个环节和技术难点,实则并不容易。

    否则大唐那么多将军,为何别人做不到,独有霍去病能做到?

    这便是本事。

    至于同时期的李广那就不提了……

    一次是运气不好,次次都如此,那便不是运气,而是实力。

    “你是说……”王文度眼神一凝:“突厥人的游骑已经跨过了金山山脉,深入燕然都护府?”

    苏定方道:“极有可能,都护府兵不过三千,大片广袤的草原上,都是各族的部落,突厥人融入其中,便像是一滴水融入海里,难以察觉。

    他们不需要找到我们真正的运粮路线,只用盯着我军那些仆从部落,甚至盯着都护府,便自然能找对方向。”

    程知节摸着胡须微微点头:“定方说得有理,我料他们必不敢派太多人手,现在只是少量人在后方破坏,想绝我军粮路。”

    王文度道:“那我们即刻派兵出击,将这伙突厥游骑就地歼灭。”

    “目前暂时还没听到有哪个部落遭到突厥人的劫掠,突厥人应该是怕动静弄出太大,被我们发现,这更证明他们的人手不会太多。

    主要是给我军添乱来的,为了削弱我们的作战潜力。”

    “那也证明,突厥人有些坐不住了,依我估算,快则半月,迟则一月,就算我们不过去,他们也必然会主动出击。”

    三位唐军主帅,你一言我一语,居然将突厥人的意图给推测出来。

    苏大为在一旁暗自琢磨,觉得颇有道理。

    能推出突厥人在燕然都护府的动向倒是不难,但是凭此点,推出突厥人按捺不住,即将可能大战的时间,这一点,却是苏大为之前没想到的。

    程知节与苏定方、王文度商议已定,目光终于落到苏庆节和苏大为身上。

    “你们两人过来。”

    “大总管。”

    “斥候营为我唐军的耳目,之前还是太收着了,如今大战临近,不可再向之前一般谨慎,我觉得应该派出斥候,不管是潜伏还是刺探,尽可能收集敌情,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准备。”

    程知节目光一扫苏大为:“你二人可明白?”

    “谨听大总管之命。”

    “好。”

    程知节也不客气,即刻下令:“苏庆节,你为斥候营营正,就由你和苏定方将军麾下兵马配合,务必将潜入燕然都护府这边的突厥游骑找到。”

    “末将领命。”

    苏庆节马上应下。

    “要你们斥候营出动,不是为了打,牢记你们的使命是刺探消息,明白吗?”

    “明白!”

    程知节又看向苏大为:“至于苏大为你……有过上次翻跃金山的经验,也见识过了突厥人的铁骑,敢不敢再玩把大的?”

    “但听大总管令。”

    苏大为大声应诺,两眼神光凛凛,颇有跃跃欲试之感。

    “好。”

    程知节大笑一声,指了指他:“我就欣赏你身上这股子虎气,给你的任务是翻过金山,潜入突厥人地盘,给我弄清楚他们多少人,藏在何处,何时动手,事无巨细,一一报来。”

    “末将领命!”

    “光凭斥候营那点人手只怕不够。”程知节目光投向苏定方:“定方,具体的人手安排,骑兵的配合,由你来管,全力支持斥候行动,以搜集消息第一,歼敌次之。”

    “是。”

    真正的大战还在后头,现在杀那么几个游骑,三瓜两枣的,对见惯了胜利的唐军来说,根本不放在眼里。

    所以此次行动,以斥候打探消息,收集情报为主,唐军骑兵为辅。

    “让那些突厥人知道,攻守易形了,寇可往,我大唐亦可往。”程知节狠狠一抖披风,脸上现出冷厉之色。

    他是老了,对求胜之心没有年青时那么执着。

    可这不意味着突厥人能骑在他的脸上,用他的脸面来做军功。

    这一仗,无论如何,唐军只能胜,不能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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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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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